明清十大禁书之花影集
目录
花影集简介花影集序花影集引
卷一卷二卷三卷四
退逸子传
刘方三义传
华山采药记
潦倒子传
梦梦翁录节义传
贾生代判录
东丘侯传
广陵观灯记
管鉴录邗亭宵会录
邮亭午梦
心坚金石传
四块玉传
庞观老录丐叟歌诗
翟吉翟善歌
云溪樵子记
闲评清会录
晚趣西园记
花影集简介
《花影集》共四卷20个故事组成的小说集。系明朝陶辅编撰。初其世便因其理气之正而闻于其时,后夕川老人感其“关世教,正人心”,扶纲常而将其手抄传世。
《花影集》前有序、引、每卷五篇。首之以《退逸子传》,终之以《晚趣西国记》。间有《刘方节传》、《东丘侯传》实录忠教节义,足为世劝;《邮亭午梦》奖人臣之忠义;《四块玉传》与《心坚金石传》托词比等。以为淫邪和媚俗败德致祸之惩等等,文词盖世前人所作的《余话》《新话》等作。是一部少有的弘扬正气,扬善惩恶,教人闻道的世情小说。
花影集序
夫文词必须关世教、正人心、扶纲常,斯得理气之正者矣。不然虽风云其态,月露其形,掷地而金玉其声,犹昔人所谓虚车无庸也。《花影集》四卷,凡二十篇,乃夕川居士陶公所着。予启卷阅之,首之以《退逸子传》,公自道也。虽有绝世自高之言,卒章不忘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之意,此固伟矣。终之以《晚趣西园记》,间以《梦梦翁录》,则又叙其休致林泉幽雅自适之情怀。盖自巢许夷齐而下,严子陵、陶靖节、林君复之后,我朝而有若人,此其最高欤!于中若《刘方节义传》、《东丘侯传》,则皆实录其忠教节义,足为世劝。而东丘一门之死节尤烈,其妾孙氏植孤之功尤大。其它虽皆寓言,潦倒子以宋社之倾归之天道,而抑奸奖忠之意溢于言表。云溪子又言宋末之祸由于果报,而臣子忠愤之情自不容已。《邮亭午梦》则奖人臣之忠义,虽不见伸于人,终当获报于天也。《华山采药记》深明黄白导引之非,以醒世人之狂惑。《闲评清会录》深明鬼神造化之理,以觉斯世之昏迷。《四块玉传》与《心坚金石传》托词比事,以为淫邪私媚败德致祸之惩。《广陵观灯记》与《管鉴录》虽皆假托,一则辟异端之为害至矣,一则辩善恶之果报详矣。《贾生代判》则本古人钱神之遗意,以激斯世之贪,而使之廉也。《邗亭宵会》则托士女佳遇之风情,以戒世人之淫邪,而归之以正也。《翟吉翟善》则因人情之趋吉避凶而导迪之,使为善去恶也。庞观老曲尽酒色财气之情状,使人之知所惩。《丐叟歌诗》一明富贵贫贱之自取,使人之知所择。凡此皆于世教有关。视前人《新话》、《余话》、《效颦》诸作,文词不同而立意过之。盖公之先人以大功烈擢大同伯,公以贵游子薄武艺而不事,专志于经史翰墨间,其蓄之深固有自矣。暨袭应天亲卫昭勇之爵,又不苟合于时,即丐恩休致,寻山玩水,以豁其趣;操觚染翰,以肆其博;尚友古人,乐观时变,以极其情。少有余暇而作是集,抑亦嘲弄风月之一唾耳。其他述作尚多传于时者,兹序未之及也。公有辅,字廷弼,夕川其别号,又号安理斋海萍道人云。
正德丙子春正月灯夕,浙江安吉州学正事三山张孟敬书
花影集引
太仓之粟,岂料必无鼠矢?宝库之土,宁辞不藏珠玑?是以理无尽得不失之事,人无纯是不非之心,此实物理之自然,人欲之彼此也。予昔壮年,尝得宗吉瞿先生《剪灯新话》、昌祺李先生《剪灯余话》、辅之赵先生《效颦集》,读而玩之。其间有褒善贬恶者,有托此喻彼者,有假名寓意者,有舞文为戏者,有放情肆欲者。大率三先生之作,一则信笔弄文,一则精巧竞前,一则持正去诞。虽三家造理之不同而各有所见,然皆吐心葩、结精蕴,香色混眩鬼幻百出,非浅学者所能至也。予不自揣,遂较三家得失之端,约繁补略,共为二十篇。题曰《花影集》,亦自以为得意之作也。是后数年,得暇求学,方知圣贤旨意。深以前作为非,掷而不睹者三四十载。今予之年八十有三,衰耄已至,儿辈点予书箧,出其生平稿帙,意欲装辑以为遗泽,适有花影一集存焉。告予曰:“此亦成书,何不序乎?”予颔而叹曰:“欲存而序之,实非当为之事;欲弃而焚之,其奈三先生何!予独何人,敢望每事尽善乎!”故勉以为引。
嘉靖二年夏四月吉旦,夕川老人八十三翁书
退逸子传
退逸子传,姓鲍氏,名道,或称为抱道先生。其先乃邗之右族也。其为人也,刚而断,介而直,守理不挠,持正不惑,以人心推已心,以天理博物理。是以居官之际,忠以承上,仁以临下,礼以接众,谨以律己。然好精白,恶私染,颇为僻耳。凡遇是非之间,不能委曲涵容,必露衷极论。或少相逆,则发指睫竖,奋须涌气,霜其色而霆其言,必折人至于伏躬屏气移衷丧色方己。
或曰:“先生之道,善固善矣,然未免为时人憎恶,世路弃捐,负此伟昂之质:博洽之才,良可叹也。何乃甘侣俚俗而友白丁,终老于茅茨之下乎。莫若少加!下,随时通众,则当时人物孰敢与君甲乙而论之哉?且《易》序有云:‘随时变易以从其道’。君独能返是乎?”
先生闻其言,鼓掌蹈足,扬眉掀齿,仰首脱帻,一笑而绝倒。兴而正色答曰:“夫士之生于世也,当磊磊落落,学其所必行,行其所必当。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道之亨也,使之治繁理冗,兴利除害,牧民御侮,典礼作乐,总兵戎而讨不庭,佐皇谟而宣治化。卑为列职固当然,贵登将相亦不忝。道之否也,则遁迹于青山之趾、绿水之涯,枕石漱流,濯足弄影,抚孤松而对明月,啸烟霞而临清风。此大丈夫归欤之所也,岂可酣时恋晷,效儿女子之态,奔趋于势要之门,叩求于豪贵之室,屈肱屏息,捧颦颜而献孤媚,乞怜取气于人颏下乎!君其休矣,吾所不为也。”
是后先生偶有所见,遂作《宝镜叹》以自嘲,力解其职,扁其居曰“得闲堂”,自作铭以寓之。
宝镜叹
镜,光圆镜体正,秋月扬辉,寒潭澄映,颦笑必随,偃仰必应。有烛鉴之明,无包容之行。嗟夫,不遇佳人,抑为丑妇返病。
得闲堂铭
道不在隆,得达则亨;位不在显,得宜则崇。贤愚混一途,善恶殊万衷。小人酣巧利,君子怀异功。曲桑作宇栋,楩楠为犁弓。所以违其器,戚戚怀归容,云山生心上,烟水入梦中。伸荣与进用,系通与不通。屈辱与退舍,在穷与不穷。劳劳暮景心,每欲安其慵。欲者贵在得,慵者贵在闲。幸予遂所欲,铭诸蓬壁东。
是后值溽暑,而先生荐席不备,帷帐潇然。昼则苦苍蝇跳蚤所扰,夜则为壁虱飞蚊所噬。况其衣裾垢弊,而虮虱猖獗于其中。由斯烦扰,心神因而不宁,至于废寝食而忌昼夜。而先生不虑及此,返乃攒眉蹙额,焦颜赧色,振几而叹曰:“吾太痴人也,何故为尘累至此耶!”遂书一绝于几上云:
家私如火触人怀,着力相推苦不开。
除是和妻都逐去,心神清爽恰幽哉。
先生一日因他往,先生之妻偶见所作之诗,笑曰:“夫子之诗,谬莫甚欤。汝不察己之衣裾垢弊,家室贫秽,不洁所致,而使孽虫纵凶肆毒,扰其宿处,惑其寤寐,以致心志不守。既为大丈夫,而不能启贱为贵,拔贫为富,辅世相君,清其轩而华其屋,昼纱“而夜罗幕,返以不羁之扰致怨于家室乎!”手碎其诗。遂用薄纸折一方缄,如鸟笼状,捕一壁虱、一蚊、一蝇、一虱、一跳蚤,置笼中,安于几上。题曰:“此即家私也。”
先生既归,视其诗则亡。偶见纸笼其中如有物动,取而映日观之,则五虫在焉。先生会其意,笑不能辍,曰:“予虽短于责己,卿何长于相夫耶!”遂呼童子,戏取酒肴,设灯香祭纸笼于几上,作诗遣之曰:
嗟哉!大块中,赫赫气理先。
阴阳既云已,其数不可迁。
五行司所属,群有各体焉。
数既不出此,理故不可偏。
何如生斯物,惟害是所专。
一名曰壁虱,狠毒何胜传。
将人肌与血,视为席上筵。
昼也无形影,夜则有万千。
可比无仁子,党恶共欺天。
一名曰飞蚊,轻薄善周旋。
明时俱遁迹,暗处闹喧阗。
只矜口嘴利,不识愚与贤。
可比无义子,狡幸相倾颠。
一名曰苍蝇,贪秽不如愆。
饮食频侵扰,坐起随锥钻。
遗种污大脯,引类投羹饘。
可比无礼子,不耻相缠联。
一名曰虱子,其性与众悬。
胡不知潜避,昼夜周身沿。
那论生与死,惟利是所然。
可比无智子,速祸自穷年。
一名曰跳蚤,滑稽多诡权。
搔左而噬右,备后却叺前。
翻席那可觅,振衣岂能损。
可比无信子,虚谬相欺諓。
吾今贫且老,瘦体不盈拳。
常年啖蔬食,布衣无缯绵。
依栖苦不暖,肌肉苦不鲜。
平素无相恶,何如不见怜。
好寻富少者,温饱得双全。
奠尔三杯酒,不可更留连。
每吟一句,辄倾一杯,吟诗既成,酒亦罄然矣。掷笔于空,颓然醉卧于榻上。
寝既熟,遂梦五人相率伛偻而前。一人披黄金甲,称香子冠军;一个长颔豹足,称崇化参谋;一人绛帻绿袍,称忿身长史;一人白襕雅素,行履徐徐,称居绵纪善;一个着乌油凯,称黑光屯长;俱拜于榻前,兴伏如仪。
一人前曰:“某等素非相得,乃蒙肴而祀之。亦非有恶,忽又詈而逐之。且某等虽眇眇之躬,亦造物者所育,与先生共此覆载。而先生不推广仁恕,却乃肆然掉笔头、鼓口吻,纵己洪天之私,索人尘沙之过。以吾侪论之,则先生之于五常亦未见有也。今者郡政缺失,子不能谏;乡民困乏,子不能救;其谓仁乎?边夷侵凌,子不能御;盗贼劫窃,子不能禁;其谓义乎?无疾解官,不待报而去,其谓礼乎?妻子饥寒,子不能赡,明时任贤,子不能显,其谓智乎?窝居熏污,是招蝇也;破壁巉巉,是招壁虱也;土地湿秽,是招跳蚤也;蔽裘穰穰,是招虮虱也;帷帐不施,是招蚊也。既蒙设馆相待,今又厌而逐之,其谓信乎?且子尚昏昏,而欲责人昭昭耶?孰谓子为知人,乃愚人耳!”先生听毕,赫然语塞。于是五人鼓掌跳踉,一喊而散。
先生觉后,述其梦中之事,大书于座右,以为自警云。
刘方三义传
宣德初,河西务之蒙村者,边河为市,舟楫聚泊之所也。居人近数百家,其间有刘叟者,号称长者,开酒肆于其间。茅屋数间,薄田十余亩,衣食粗足。然止叟媪二人,年各六旬余,无他弟男之依。
是年,有京卫老军方其姓者,携一子年约十二三,宿于叟店。及夕,方偶得中风,至晓则颓然不起。其子悲号近绝者数肆,叟媪亦为之堕泣,遂容养疾于家。凡百粥饮汤药,叟媪皆为辨给。不半月,则老军死矣。其子跪告于叟媪曰:“念儿亡父本某卫军,于某年母已先故,与父欲投原籍,求少盘费,为办母丧,不料皇天弗祐,父更路亡。遗儿一身,囊无半钱之资,欲望大恩借数尺之土,暂掩父骸,儿愿终身为奴,以偿此德。如不见允,则投身此河,求为不孝之鬼矣。”
言既,放声大恸。叟媪抚然流涕曰:“噫!是何言欤!汝黄口儿尚知孝道,予岂不知义者哉。”遂为办棺衾之具,葬于屋后之地,仍表之曰:“禁卫军士方某之墓。”谓其子曰:“予欲令汝归家,唤汝亲故搬取二丧,恐汝幼弱不能自达。汝可暂住予家,待有熟识之人方可。”
儿复跪泣,指心而誓曰;“儿虽幼,岂不知恩!且亡父病时,深蒙不嫌病秽,汤药依时。及至身死,棺衾葬具所费不资,虽至亲骨肉未必如此。况儿生长京师,亲故乡曲一人不识,有恩不报,欲安归乎?且闻老丈夫妇亦无子侄,儿虽不才,倘蒙不弃收充一奴,以供朝暮。万一义丈二位百年,某岂不堪为拜扫之人乎?然后赴京取回先母遗骨,同我故父葬于义丈墓道之侧,则儿之负恩不孝之罪塞矣。”叟媪闻之,且悲且喜,曰:“真天赐之嗣也。”因不没其姓,名之曰刘方,恩养备至。方亦孝谨出常,勤业家事,不舍昼夜,常若不及者。
是后,时值秋风大作,上游飘一败船,泊于门前岸下。船人呼号,死溺狼藉,为居人挽救得达岸者,才十数人。内一少年约未二旬,气息将绝,而手尚坚持一竹箱不舍。傍一少妇,抚抱号叫不已。人或问其然,答曰:“此人吾夫也,此箱中吾舅姑之骨也。”时方从观在侧,归道所以于父母,悲咽不能成语,曰:“此人之厄,正如儿向日之苦。”
叟媪闻之,奔赴扶携二溺归家,更以燥衣,哺以暖食,不遗日而苏矣。其人告曰:“奇姓刘氏,山东张湫人也,此妇奇妻李氏也!二年之前从父三考京师,不幸遇时疫,未易月父母俱没。余予夫妇,无力奉柩还乡,只得火化为榇,谋此归计。岂料不孝恶极,又遭此祸。过蒙老丈相济,实再生之父母也。然李氏孕有六甲,遇此惊溺,内损无任,不及办蓐,胎已堕矣。”于是叟媪及方叹怜不已,急为洒扫暖室,朝夕为办粥饮。
不数日,李亦殒矣,叟媪为治棺具,亦葬于屋后之地。深为刘奇解慰,劝令暂住于家,与方同其寝食。议待便船使谋归计,凡经数十,皆以骨殖在船多遭冲击之患为辞,久不果事。况奇于救溺之时为钩挽所伤数处,溃疮甚发,不能履者数月。然奇素博学能文,见方聪敏出常,乘暇教以读书作课。而方一诵即解,不旬月凡经书词翰,无不精妙。
一日,奇疮少愈,告于叟媪曰:“奇疾虽痊,然一贫如此,思无他术,欲先负父归,再负母去。义丈之恩,容奇丧完别为报答。”叟曰:“噫!路远孤行,况子幼弱,非佳图也。吾有一蹇,久蓄无用,赠子驮归二亲,岂不代劳遂事乎!”奇坚却不敢受。一日,忽失奇所在,叟等惋叹累日,亦无如之何。
居顷,叟得重疾,缠绵数月。而方衣不解带,忧劳骨立。忽奇到来,一家惊喜。叟谓奇曰;“曩者失待,子何责之深,不告而去耶!”奇跪而泣告曰:“奇蒙再生之恩,未报万一。及闻赠驴之言,出此拙算,意欲潜归别谋济事。不料至家,因前年黄河泛滥,乡曲远近一望洪波,居人荡尽,人畜田庐漂溺无遗,极目白砂,蒿蓬百里。只身无依,彷徨累月,进退计穷。寄食人店,静思亡亲之榇纵归,何所安厝?义丈之恩虽宠,何时得报?莫若仍归恩府,求尺寸之壤,葬久暴之丧。假便成仁,致身塞罪,以此生为终身之质,奉宅上薪水之劳。未审义丈能从愿否?”
叟曰;“噫,异哉!予何幸,累感孝子来同乎!”遂为奇备道刘方之本末。奇亦惊悚。叟复曰:“若信然,尔奇为兄,尔方为弟,同乃心,共乃义,守此薄产,足以业生矣。”于是奇、方再拜受教。二人互相推爱,极力养亲,甘旨极一时之味,温清尽冬夏之勤。
又一年,叟卒于前,媪殁于后。二子备尽人子之情,哀毁不堪,泪尽继血。将葬,兄弟谋定兆域,遂迎方之母骨于都下,共筑一茔,列三坟如连珠。二子同庐其次,不释杖者三年。闾里感化,远迩称闻。及服除,兄弟勤业,生意骤胜。不数年,富甲一乡。人以为孝义所致。
一夕,兄弟夜酌窗下。酒将半,话及生平,因痛二人出处之危,悲三父没身之恨,惊合义之奇异,喜成家之遂愿,相示悲惋,泪不自止。奇曰:“此皆予二人微诚感格,实蒙天相。然予今年二十有二,弟亦一十有九,俱未议婚。况人之寿夭莫期,万一不讳,则三宗之祀沦矣。若乘时各求良配,或有所出,岂不休哉!”
方愀然不答,良久徐曰:“兄忘之乎?初义父临终时,弟与兄在誓,愿各不娶,今何更发此言?”奇曰:“不然。初因父母垂没,六丧大举,家道贫薄,所以省轻藉重也。今则孝敬已伸,义恩已报,家资复充,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决不可胶柱也。”而方展转百辞,欲足守前誓,奇亦无如之何。
一日,奇于知厚处话及兹事,其友曰:“我得之矣。令弟意谓彼与贤契立家在先,恐欲先娶尔。”奇曰:“吾弟端仁,决无此心。君既为谋,试一验之。”遂密令二媒私见于方曰:“某家有女,年正与二官人同,良淑工容绝于一时,实佳配也。某等敬议此婚,待别有年齿长者,然后再议大官人之婚未晚。”方勃然作色,曰:“何物老妪,欲离间吾昆弟耶!急去,勿令吾责也。”二媒愧赧而去,密告于奇。奇等百方思度,终莫得其主意。
是后奇因睹梁燕之劳,题一诗于壁,以探方意。其诗曰:
营巢燕,双双雄,朝暮辛勤巢始成。
若不寻雌继壳卵,巢成毕竟巢还空。
一日,方偶见其诗,笑诵数四,援笔亦题一篇于后。其诗曰:
营巢燕,双双飞,天设雌雄事久期。
雌兮得雄愿已足,雄兮将雌胡不知。
奇见而惊疑,不知所主。急谋于诸友曰:“予弟为人形质柔弱,语音纤丽,有妇人之态。况与予数年同榻,未尝露其足,虽盛暑亦不袒坐。及欲议婚,彼各皆不听,而诗中词旨如此。恐有木兰之隐乎?”众曰“噫,是矣。君当以实问之,何害?”奇垂涕曰:“予以恩义之重,情如同生,安忍问之?”众曰:“彼若实为女子,与君成配正所谓恩义之重得其所矣。”奇终以愧为辞。众以酒醉之,使深夜而归。
将寝,奇乘酒谓方曰:“我想弟和燕子诗甚佳,然复能和乎?”方承命笑而和曰:
营巢燕,声呷呷,莫使青年空岁月。
可怜和氏忠且纯,何事楚君终不纳。
奇曰:“若然,弟实为木兰,胡不明言?”方但倾首而已。奇复曰:“既不成兄弟,当为兄妹乎?而或为夫妇乎?”又不答,惟含泣而已。问之再肆,方徐曰:“若兄妹之,妾理应适人。妾父母之坟,永为寄托之柩矣。妾初因母丧,同父还乡,恐不便于途,故为男辨。既因父没,妾不改形者,欲求致身之所,以安父母之柩。幸义父无儿,得斯遗产。与兄遭遇,复是仁人。此非人谋,实蒙天合。倘兄不弃贱陋,使三家之后永续,三义之名不朽矣。”奇惊喜不已,遂楫方就寝。方曰:“非礼也!须待明日,祀告三坟,为妾办妆物,昭会亲邻,乃可。”二人遂拱坐待旦,依议而行。
是后浸成巨族,子孙满堂,世号为刘方三义家云。
华山采药记
陕之潼邑有吴生者,名见理,早业举子,累科不第,遂辍讲家居,不复有功名之念矣。因其家室素富,兄弟得倚,子息成立,饱食闲居,无所经理者。宅西有道观一区,甚为清僻。其住持刘古寰者,素称道行,年耆德着,为乡里所重。因常往来,遂深契密。
一日,论及神仙之事,古寰倾所知以谈,见理存乃持以听。上及松乔,下至丘马,历历详道。见理曰:“然则长生之道可得而学欤?”古寰笑曰:“仙亦是人,人亦仙也,何仙不由学而得,何人不可学而仙?但人之处世,或因富贵所绊,或缘情爱所牵,劳劳形役,扰扰心羁耳。苟或不然,移我之皎皎,合道之昭昭,又何难之有哉!”
见理曰:“昔闻人言,修长生曰内丹,炼黄白曰外丹。不知二致之说,果何谓也?”古寰曰:“夫外丹者,内丹之谕也;内丹者,外丹之验也。假铅汞而着象于显,媾阴阳而含理于密,正所谓操绵磨剑、□水砺刃者也。此亦大概而言也,若夫丹道别异之名,奇玄迂远之理,乃先师之遗诀,多隐直指。或托彼而言此,或比显而示幽,真迹神密,玄谟妙秘,岂舌论能悉哉!”见理曰:“闻师之言,洞开茅塞。但不知吾师既达玄微,不修升举,甘处污俗,予之未谕也。”
古寰叹曰:“仙道故易,殊不知人道之难耳。夫学仙者,须衣粮先备,盘用充饶,不烦己心,不劳己虑,孜孜进道,多参至人,广礼明师,采灵株而炼神药,黄白既成,道资足用,则藏修无饥寒之虑,鼎药有可致致之由,仙位可登,烟霞任步矣。若贫道者,虽冒籍玄门,切尝闻道,然朝无夜粮,夏忧冬寒,自给不足,何由养道?”总遇真仙,终为无益。感君闲谈论及愚衷,倍增伤悼,正所谓济水无舟,与其投溺者何异?噫!草木其与吾同腐乎?吁!”垂首良久,泣数行下。
见理闻此异言,魂志俱移。悔昔授业之差,恨今会古寰之晚,乃曰:“有是乎?吾何舍诸?今予不揣凡秽,欲参仙契,弃无益之财,修有理之宗,未审尊师能容窦纳否?”古寰曰:“若然,以君家室外饶,天姿内富,表里相须,炼修双举,易若吹嘘耳。若非戏言,亦贫道之万幸也。”见理发誓示诚,各写清词,焚于道像前。于是古寰劝见理创治精舍,聚合云水。不日而就者十数间,凡百供资之物,薪水之费,无不悉备。
不一年,远迩传播,方士云集,常食者不减数十人。或教之以黄白助道之术,或授之以还丹复本之道。服气存神,回精补脑,聚五存三,七还九战,挂宝剑于真无,闭黍珠于灵密。至于点茅乾汞,缩货脱青,偷魂借体,假母夺胎,虽《参同契》悟真之篇,《梯真集》烟萝子之图,又若青阳无益子、士表公辅之秘诀,真一散人、居姤子、元皇龙虎之经,无所不论,无所不究。虽积年连月,日谈暮论,夜炼朝焙,终无纤毫之验。家业渐至消疏,婢妾或遭外议,全无疑介。鼓弄益深,诈情益见,贪心益迷。谈交论战,启狂夫窥窬之心;买炉治鼎,结怨女失身之恨。至于废寝忘食,神枯气耗,亦不暂停。朋友接踵相谕,亲故交口而劝,终不少悟。
一日,古寰无疾而死。见理以为仙去,追念不已,恨不得与其同往。后因与二方士入太华采药,步涉巅险,备极辛苦。入山既深,绝无人迹。偶遇老松一株,青阴团密,涧水临歧,睛莎如绣,共少憩焉。见理素本膏梁,困弊无任,遂枕石而寝。既觉,失二方士其所在。回顾衣粮一空,尽为盗去。见理神飘胆落,悲栗惊疑,全无路径可归,岂得人烟问指!但见丰草乔林,巅崖怪石。见理犹疑二方士或伸仙显化,登云驾鹤而去,尚不敢指斥为盗。
正疑思之间,不觉山色生烟,斜阳渐下,枫树与溪泉嘈杂,残晖同新月争光。空翠湿衣,寒岚沁骨。既乃落霞消西岭光收,皓魄印前溪漾彩。见理饥寒顿切,徘徊于深林密翠之中,往返于古涧幽岩之畔,计无所施,但期必死。
正彷徨间,忽闻歌声。乍远乍近,或抑或扬,初微渐着,如秋空鹤唳,古峡龙吟。腔奇韵异,清烈出常,断续之间,毕而复作。其歌曰:
寿夭本由天,穷通亦自然。
数成无始上,理定有生前。
天地同归此,阴阳岂外迁。
可笑凡愚子,痴心慕学仙。
歌毕,迤逦而来。
将近,乃一叟也,丰髯秀目,岳准岸眉,度态不凡。前谓见理,曰:“子之是行也,得无险乎?惧乎?又或寒馁乎?”见理幸逢温厚长者,又闻相恤之言,则首肯口应,诺诺不已。叟笑曰:“无伤也,子不必过虑。老拙弊庐在此山前,烦子枉驾一宿,明晨当导子归。”见理自喜过望,即随叟径造山前。遥见云拥柴垣,树笼茅舍,至则石床竹器,幽概如画。叟揖见理,就宾位而位。见理拱问:“老丈为何大族,尊称高号,处此深僻?”叟但笑而不答。茶罢,设村醇醨而相酌焉。
叟因问见理入山之由,而见理亦答采药之故。叟三抚几而叹曰:“孔孟之道洪如天地,昭如星日,不能使后学小子遵天顺理,可哀也。”见理尚喋喋辩其所为。
叟曰:“不待子多言,老夫岂不知耶!子所谓道者,言治铅汞可以为金银,调精气可以为不死。子以金银为何等之物,死生为何等之事耶”苟可以人力为之乎?夫金者,乃五行之正体,元气之一维。大块赖以辅成,群有以之充遂,能从能革,易有易无,号称天禄。覆载之间惟人为贵,人之至要衣食为先,衣食之权咸归于此。故历世以来,未尝不宝也。国有斯而民庶安和,家有斯而子孙赖倚。名爵名勋以收多士,称财称货普役工商。有斯也,倾国之姿可期,连陌之田可置,起填沟之殍,出系圄之囚,有回生启死之功,鲜仗义扶仁之德,与阴阳否泰同权,共造化兴衰一轨。实系民心久专世欲,纷纷纭纭浮行于世。运亨则来,命薄则去,应积不积,安而益年,应散不散,必罹祸焉。上自王公,下及黎庶,若富若贫,莫逃乎数,焉得以少而致多,以无而致有哉。又若神仙长生之道,由为诬谬。夫仙者乃五行杂萃之精英,天地不恒之异气。气之顺也,在天则为景星庆云,在地则为醴泉芝草,在人则为仙人贤圣。气之逆也,在天则为妖星怪气,在地为水涌山移,在人为魍魉悖贼。其仙也,或凌云驭气,或木食山栖,或假医而利益于人,或托卜而预言祸福。气在则隐显无恒,数尽亦然化散。仙岂不欲授人?实亡道可传。人若妄求而安得?子欲修而作仙,正如种麰麦而作黄菊,截藜藿而拟蒲兰。大易有云:‘有是理则有是气。’既有其有,安无其无。若天若地,若山若川,神人品物,万类同焉。通塞不外,成败岂迁?溪梅冬绽,坞杏春妍。靡草经秋,松桧千年。长短靡一,气理候然,又乌可以生而不死以短而作长耶?设若如子之言,则智者富而且寿,愚者贫而夭矣。”见理惊服,再拜受教。
次日,导见理出山,由旧路归家。既归,追悔前非,进复先业。遂携书籍从童仆复入华山,欲拜老叟为终业之师。至则山重涧叠,路绝深林,不复可寻矣。
潦倒子传
山阳祝理者,为县大族。壮岁试举子不捷,遂放意林泉,以诗酒为务。凡郡之佳山胜水,废陵古庙,游览将遍。所作诗文,长篇短句,稿积盈架。骚人诗客日相娱乐。然理之为人性尚忠正,恶偏私,每见人之不忠不孝者,疾如深仇。
一日,于一友处,遇有《岳鄂王传》,取而读之。将毕,勃然震怒曰:“当是之时,天不在上耶?地不在下耶?举国之人皆昏醉而不知耶?何容奸邪如此妄为!”手碎其传,仰天呼叹,抚膺顿足,归而不食者累日方已。忽日作诗一章,邀诸同侪,具牲酒设香灯以诗诉于天。复作文以祭之。其诗曰:
六飞南渡天维缺,八陵九庙风尘隔。
神州百二犬羊屯,两河黎庶流膏血。
宗泽亡来势莫支,伯彦当权徒卖说。
孱谋不念父兄冤,甘仇忍耻无心灵。
岳侯忠义金石坚,威宣酋虏兵无前。
铁马横行踏沙漠,金戈高杖挥燕然。
万姓欢呼期旧物,两京迅扫除腥膻。
报国赤心先刺背,有誓不与仇同天。
传檄中原平有日,三军含笑胡儿泣。
父老壶浆远近迎,猾盗投诚争献执。
关陕河中日震惊,胡都重货皆移北。
一朝诡计促旋师,十二金牌星火急。
东窗私语逆谋临,万里长城竟陆沉。
塞上旅魂思故国,海隅屈膝仰仇金。
一时意许山河介,万载含冤海岳深。
清风千古称高节,寒月当湖见此心。
我读此传气山涌,欲奋老拳施毒猛。
纠同仗义爱仁人,发取秦奸遗臭冢。
断棺粉骨夷茔园,拔树寻根绝裔种。
岳兮岳兮奈若何,此恨绵绵天地永。
复作告天文曰:
仰彼苍兮高玄,伸痛愤兮于天。
何忠良兮受戮,奈奸逆兮长年。
问鬼神兮安在,胡纵恶兮无愆。
荐予请兮可察,虽异代兮当为之伸冤。
祭毕,割牲煮酒,与诸友共饮尽欢而罢。
是夜,理将就寝,忽得重疾,及晓其口歪若吹螺。诸友闻之奔走莫救。或有请女巫降神者,神曰:“秦相乃先代元老,尔非岳侯亲知,无故代人复恨,阴报如此。若不发愿相酬,此病必死。”举家惶惧,叩拜承伏,而责理之狂诞。理但微笑不答。
是后理疾少间,而集家资数十万,更典水田,足钱百万,为游杭之计。遂具衣装,从童仆,戒行有期。诸友饯祖,共请其故。理曰:“少至秦相之墓谢过耳。”众以为然。遂张帆而去。
不越数日而回,众怪而问之,理以手加额曰;“噫!理以愚钝之姿,早失问学,妄自为之。操施管见,几陷于不义。幸遇哲人,得救斯过,盖予之幸也、福也,诸公又当为予贺也。”
众请其说,理曰:“予之此行,实欲至杭以财为费,纠集义人,发掘秦奸之冢,以伸古今之冤,岂肯伏躬信巫酬愿也!不意行至高邮,阻风湖口,近一水村而泊,予乃下船随岸闲步,将里许,绕出汀沙之表,予乃抉丛芦之阴,藉沙而坐。时当仲秋,水落洲空,沙明浪静,四顾湖光极目无际,上下相涵,水天一碧。新月初升,暮云影里生光;落日将收,夕色霞边返照。一天诗料,满腹幽怀。
理正沉思间,忽闻人声。映芦窃窥,见岐岸之上有人面湖而立。细视,乃一樵者也。一手持一空担,一手提一巨缶。良久,大呼数声,洲渚皆震。遥见败荷深处撑出小舟,乃一渔者向岸而来。将近,樵者呼曰:‘得鱼否?’渔者答曰:‘得一巨鲈,煮已将熟,亦未知有酒乎?’樵者举缶示之,二人鼓掌大笑。乃移舟近岸,维于一老树。樵者以两足踏其船头,坐于树根。渔者就船屈膝相向而坐。少倾酒至,二人且饮且谈。理乃潜身窃听,皆世外恍惚之言,非经所载之语。良久,樵谓渔曰:‘今饮甚乐,我欲歌诗,君当和之。’遂击缶歌曰:
云敛千山万木秋,采樵活计最清幽。
闲来易酒随心赏,不识人间更有愁。
渔者叩舷而和曰:
水落湖空一望秋,纶竿趣味一般幽。
湖鱼湖酒终朝醉,得失从教世上愁。
理潜于芦中,闻此佳作,不觉径前,失声而和曰:
抑气无伸鬓欲秋,喜闻佳叶出尘幽。
倘蒙莫叱容叨和,少涤狂生万斛愁。
二人赫然相顾,有不乐之色。理乃至前长揖,谢其轻和搪突之罪。二人不甚相答,其渔者径前解缆欲去,其樵者笑而留曰:‘彼非狂夫俗子,亦吾儒之晚生也。况复能诗,正可共酬一晌之乐,何为相界若此耶!’渔者微笑而止,遂邀理坐于次而共相酬乐。樵谓渔曰:‘适间我倡而君和,今君当先倡,我二人宜和之。’渔乃让于理,理不敢当。渔遂鼓枻而歌曰:
一着烟蓑万虑空,林泉廊庙本来同。
虚舟漾漾随行止,笑杀当年阮藉穷。
樵者抚掌应声而酬曰:
汉楚功名过眼空,是非荣辱古今同。
争如懒散忘机客,总谓身穷道不穷。
理固辞不已,拱手而赓曰:
志士仁人此日空,理冤举直孰能同。
挥金不吝求成义,不为区区世路穷。
吟毕,各畅饮数杯。樵谓理曰:‘此孩子倡。’理不敢辞,离次吟曰:
天高地厚此冤深,报应无闻似石沉。
欲向旁人陈往事,不知那个是同心。
樵者笑而答曰:
白云重叠乱山深,斧担归来日又沉。
且向江湄酬一醉,自来钟鼎不关心。
渔者颦蹙而应曰:
扁舟一叶水云深,看破尘中几陆沉。
一任虎狼争失鹿,是非不到野人心。
吟毕,渔者谓理曰:‘观子诗意愤抑深切,操心欹崄,为何至此耶?’理不敢隐,遂备告其居处姓名,诉其读传不平之由,发愤游杭之计。
渔闻理言,一笑而绝倒,曰:‘子为儒生,如此之事不明,是冒儒名也。予试为子陈之:夫天以阳言,地以阴言,五行于斯又分形气。人秉阴阳之全,具五行之妙,所以本五常而备百行也。若人事乖离,则阴阳五行各失其序,理逆气违,阳敛不舒,阴惨肆悖,而有水旱之灾、瘟蝗之害,甚至兵起国危、人民荼炭,非天有所作为,乃人事应感如此,虽天亦无如之何。且赵宋之有天下也,赵普首建篡谋,后佐太宗背母兄而杀弟侄;王钦若之侍真宗,以诡而降天书;王安石以行新法而败民业;其源大抵如此,而欲望其流清,得乎?其间数君,虽有丝毫之善,功不补过。乃至徽钦而后,事至莫挽。天心仁爱,延及九庙,贼桧之生,非飞之仇敌,乃宋国当倾之眚物也。非徒杀飞,实灭宋也。飞存宋存,飞亡宋亡。宋既当亡,其可使飞不亡哉!然阴在阳中,阳顺阴逆,故君子道长而福,小人道消而祸。阳在阴中,阴顺阳逆,故小人道长而福,君子道消而祸。其飞桧同事将亡之宋,正阴惨阳伏之时。桧既合时享福,飞欲不祸得乎?此所以子之不足与桧为冤也。’
理曰:‘若然,则岳侯当以忠顺为非、以奸逆为是乎?’渔复笑曰:‘若以飞之生死论之,更有说焉。夫大丈夫之于世也,恒以生遇其时与不遇其时,死得其所与不得其所,以为幸与不幸,岂较其寿之短长、事之成败以为得失者哉?若岳侯者,正所谓生遇其时、死得其所,其光其美何以加之!且古之人臣,能建不世之功,得全其始终者,是几人乎?自宋兴以来,能事武臣比比不少,世独以岳侯称者何?盖因志将伸而骤屈,功将成而复堕,年当富而卒夭,国气已振复至于不可为,致使仁人义士悲惜悼痛,如在己躬而不掷也。如邓禹者,汉之名将,而有关中之败;孔明者,蜀之卧龙,而有街亭之失;曹彬者,宋之良将,而有白沟之溃。设使当时世无秦奸,岳侯不死,孰敢必保其始终乎?噫!非秦奸则岳侯精忠不彰,非秦奸则岳侯功名不着,非秦奸则岳侯始终不美。天设秦奸以成岳侯万世不磨之□。欲为岳侯报怨者,是不知其所而为也!呵呵!’
理乃脱然明悟,不觉手舞足蹈,喜极而狂,辄向渔樵百拜谢教。于是渔者拍渔鼓而歌,樵者吹匏笙而和,理为之起舞,哄然而乐。彼各皆醉,渔即解缆将去。樵谓理曰:‘今此之别,后会难期。吾有小诗,敬为子寿。’诗曰:
世间惟酒可消愁,事大如天醉即休。
彼是我非皆莫较,但能潦倒足风流。
吟毕,长啸而去,渔亦鼓枻而归。理既还舟,次日往访,竟无踪迹。理乃浩叹而归,誓绝报怨之念矣。”
诸友宣传,远近惊异。理因樵者之诗,遂自号潦倒子云。乃弃妻子,独驾一舟远游近访,后不知所终焉。
梦梦翁录
梦梦翁者,初号华胥国人,后更是号。年近八旬,好学不怠。然为人不为修饰,言行从心。举止怠肆,衣垢而不涤,食粝而不择,于人不欺,于物不忤,不戚戚形无益之愁,不扬扬动肆心之喜,恒以诗酒为乐。冬夏述作,春秋游赏。或有人谓曰:“予观先生见富贵不求,处贫贱不忧,人尊而不喜,人欺而不怨,真有道之君子也。”
梦梦翁大笑曰:“噫!子今年逾不惑,而发此騃稚之言,其愚又可知也。且夫吾之为人也,仰观有天宇无穷,俯视有山河无际,四海之广,兆庶之众,金玉珠贝,珍玩绵绮,五谷之丰,百才之备,鱼虫鸟兽之盛,花果草木之盛,天之所生,地之所产,皆为人有,而众人之中而有吾君主焉。且吾君端居九重,玉楼金阙,垂流裳滚,乃吾之父也。其卿相百辟,着绯束玉,华堂绮宝,列鼎重裀,乃吾之伯叔也。又若臣室豪家,跨州藉县,集货连田,乃吾之兄弟也。仗父兄之威灵,窃伯叔之庇荫,居天地之中土,为衣冠之丈夫,处人不争之地,居无人碍,行无人止,无强暴之凌,绝虎狼之害,圜视九州,俯接夷夏,享四海之珍,纳八方之贡,昼居无疑,夜寐不惊,不耕而食,不织而衣,读书习礼,问学求知,续道统之源流,承圣贤之命脉,或以诗书聘怀,或以琴樽取乐,赏四时之佳景,览江山之秀丽,留连花月,玩弄风光,白首无虞,生平康乐。君试熟思,吾今有何贫贱之可弃,又何富贵之可求乎?”言者赫然而退。
一日,梦梦于读书之暇,夜静之时,意有所寓,瞑目凭几而坐。俄有一童自外歌舞而入。梦梦曰:“子从何自而来乎?”童曰:“自君心所来耳!”梦梦曰:“予心在子胸次,今子自外而入,何云心所?”
童大笑曰:“夫心如风之无形,如水之无质,止如游云,动如飞电,入水不溺,入火不焚,透金石,穷变化,远越万里,近在目前。大弥六合,小入沙尘,如狂猿之莫驭,如奔鹿之难遏。所谓大道无恒而有天地,天地无恒而生万物。公独何人,能使心居胸次乎!今在公胸次者,乃心室也。观公之言,非妄则愚,不足与较也。但吾成命在躬,须申诚款。”复告梦梦曰:“吾师旅幻子闻君之贤,遣仆敬邀一会,伏希勿阻为幸。”梦梦亦不问其师者何人,居止何所,遂同往焉。
少顷,达彼一水岸,遥望则烟水鸿濛,浩渺无际,其中隐隐若有岛屿蟠峙,楼阁耸起。童指其处曰:“此是也。”梦梦曰:“无舟可济。”童曰:“适间所谓入水不溺,但行不须舟也。”遂履水而往。
既至,则主人深衣藜仗候于门左,拱让而入,肃梦梦于堂。升之以首席,备尽主宾之敬。而旅幻复恭揖而告曰:“仆素尝读《易》,其中未能尽解。闻公温故多知,是敢仰读枉驾,欲尽未知,伏冀勿吝。”遂设讲谍,一一咨访。梦梦尽已所知。讲毕,旅幻幸甚,再拜而谢。
已而导梦梦之宴所。乃越台殿数重,设广席于大庭。其庭高敝。四无周壁,陈以金屏,彩绚夺目。不设灯烛,直有皓月当空而与水光周接,上下淹映,皎于白昼。所设珍馔器物,不可名状。揖梦梦于首席,两傍有席十数,梦梦辞不敢当。旅幻笑曰:“设此微仪特奉先生,其他诸客佐樽者耳,不劳多让。”
话间报客至,见四人入焉。衣冠朴古,动止闲雅。一人形容洒落,号潇然散人。一人精神明粹,称清虚海客。一人性质混厚,称益元道士。一人赋性文雅,称无邪真隐。既而复有四客亦至。一人支体清苦,称蒙山长老。一人形相轻清,称映形先生。一人身材枯瘦,称扶衰住持。一人风流潇洒,称驱炎挥使。于是各行揖让,然后就坐。旅幻举觞梦梦,众乐毕作,清冽遏云。复有女童数十,各按凌波之舞。侍从叠供,撙罍杂进,宾主欢酬,谈笑径席。
已而旅幻告众曰:“今日之会虽无盛款,然人生百年,为欢几何?不有歌诗,无以纪其胜集。”遂置纸笔于前。梦梦固辞不能,旅幻曰:“此虽先生过谦,然须我辈吟毕,然后先生押趣,乃见尊崇之敬。”于是潇然散人吟曰:
潇然心性本清狂,曾富吾民启圣王。
戛竹有声清似玉,吟松入调细知篁。
兰台赋就生雄志,沛国歌残动感伤。
珍重故人情慨爽,几推花气佐壶觞。
清虚海客:
清虚本住海东头,万里凌空步斗牛。
冷浸长门天寂寂,光涵平乐夜悠悠。
洞庭波敛冰千顷,赤壁山高玉一钩。
对影举杯相约处,怡然三友共欢酬。
益元道士:
益元道士擅风流,今古常陪达士游。
楚负包茅劳小白,汉征助酬责诸侯。
维持元气供奇句,扫荡犹疑散旅愁。
自笑老夫无个事,松坛石榻日扶头。
无邪真隐:
无邪真隐产灵台,应处还从触处来。
有料自然随口得,无题空费用心裁。
闲中苦炼辞方稳,醉后推敲理自该。
风月满庭光景好,清樽莫惜对花开。
蒙山长老:
蒙山长老本来清,陆羽经中注姓名。
驱逐睡魔回午梦,勾除诗课解春酲。
枯肠遍润搜文字,轻汗微生散不平。
谩取竹枝煨石鼎,西窗卧听转车声。
映形先生:
映形相与不相离,偃仰眠行是处随。
日落一时辞院宇,灯来依旧上屏帷。
阴晴不定追陪约,昼夜无穷聚散期。
向晚一樽花下酌,三人幽兴此心知。
扶衰住持:
可叹扶衰老住持,济人功业世应奇。
石桥苔滑随身策,花径泥干缓步赍。
投水化龙欺翠竹,吹光照阁压青藜。
凭君莫厌鸠头异,曾佐明时锡老耆。
驱炎挥使:
驱炎挥使气扬扬,曾障鸾舆出建章。
竹帛有工成运用,丹青无体妙多方。
忠归诸葛兵车上,孝在黄香枕簟旁。
谁写故人方酷吏,为除炎暑散清凉。
旅幻子:
无极太极,道器以立。
理具气成,理形气质。
一动一静,阴阳莫测。
阳施阴受,神玄鬼密。
二五媾合,万化一则。
回焕有无,颠倒虚实。
一驰一张,更阖更辟。
不缓而迟,不速而疾,
真假无端,梦寤莫直。
来寄往归,死顺生逆。
变而复化,消而又息。
纯杂多岐,代谢无迹。
各擅汝我,互为主客。
不欠不余,无损无益。
虚实通贯,去住无适。
何喜扬扬,何愁戚戚。
万本同途,千古一日。
四时迭催,两仪竞逼。
天道难窥,人道可习。
随事用宣,顺常取给。
玄亦可鉴,妙亦可悉。
羁而不縻,幻而不惑。
倏乎不淆,湛然常寂。
与物不忤,与道可匹。
物我既亡,天人乃一。
少滞即磨,微玭力涤。
远是避非,省劳就逸。
风月既交,诗酒为敌。
落魄亡情,徜徉自释。
尺璧非珍,寸阴可惜。
众吟既毕,旅幻举觞告梦梦曰:“吾侪之胡说,非敢弄斧班门,实乃投砖望玉也。万冀勿吝挥金之赐。”梦梦辞谢不能,乃援笔吟曰:
神仙招我入冰壶,水接周天皓月孤。
台殿重重金气化,屏风面面鬼工图。
云韶款案和青鸟,沆瀣频斟舞玉奴。
乘醉欲将心事吐,……
其结句未就,梦梦致思之际,其向来童子忽然进曰:“某虽不学,愿代先生足成此句。”旅幻急叱止之,童已高声诵出曰:“庭槐无奈一声乌。”复作鸦鸣一声,举席哄然大笑。梦梦赫然失惊而觉,犹屈肱于几,乃一梦也。
但见月色在檐,晨光渐白,远寺钟声,庭乌正起。自疑自笑,彻晓不己。更思:“坐中八客,皆吾平生相须之物,何乃凭藉若此耶?殆恐气感神化耳!但不知旅幻之称,又何谓乎?”自后尝谓门人曰:“予思处世若梦,故号华胥国人。今则梦复如此,真乃梦中作梦。”因改其号为梦梦翁云。
节义传
予友周君彦博,常谈宣德初,彼尝住鼓楼街后。其邻有陈挥使者,名安,字以宁,妻郝氏,相敬如宾,敦尚义礼,奉父母以孝闻。夫妇年近三旬,尚未有子,而陈非见任之官,身居营伍,朝出暮归,辛苦甚至。一日忽得损疾,医莫能效。展转年余,更至危急。安自料必不能起,思其妻乃名家之女,性复贞洁刚正,倘己一旦不讳,妻必杀身以成节。若然,则父母无所依托,而更以自己之不幸而累及人之非命。欲言,则不忍;欲不言,则不已;惟端视其妻,每与太息而已。
郝知其意,泣谓安曰:“妾自侍巾栉,盖今一纪。妾之不才,君备知之,何苦疑妾之太深,虑妾之太远?君若无恙,妾亦无羌;君若有不虞,非独君子之不幸,妾亦不幸也。君存与存,君亡与亡,岂肯偷生世间,口称未亡人,污君清誉,使亲知怀疑?妾决不独戴天日,以负君之宠也。”安曰:“予之苦心难言者,正恐卿之坚立此意,若卿果不允劝,一则父母在堂无人侍养,一则卿乃违孝从恩,未为切当。莫若暂屈高见,则父母受终身之托,卿亦享未尽之年,岂不节义两全乎?”
郝复泣曰:“君止虑其一而已,妾若从死,则亲邻恤而有资,官府旌而有廪;妾若不死,则舅姑怀忧恤之心,亲邻启犹豫之论。君卒则禄停,养资焉出?脱若妾命先于舅姑,不但妾之微诚举而弃之,亦且舅姑反有失所。莫若顺天履道,岂不美哉?”安亦无言可答,但相视而泣耳。
又一月,而安疾至甚,举家环守而泣。安遂令人唤其知友王官人者至。安乃谓众曰:“我有心事久不忍言,目下永别,告乞父母并外父母、王贤契,必皆依允。倘不从我,虽死亦不瞑。”众皆泣应。安曰:“予妻坚意死节,决不可听。王某忠厚君子,尚未娶妻,待我没后,急令赘入。是我父母丧子而有子,妻之亡夫而得夫,虽子礼教有疑,其于我心则为万幸。倘有一人不从,使我孝义不伸,九泉之下永为抱恨之鬼矣。”众未敢言,而王官人径前答曰:“仁兄之言大有深意,敢不从命!但恐过日有变,即今宜取何物对众与我,以为信约。”
安遂呼其妻近床,亲取其髻上银钗一只与王,曰:“若事有变,持此赴官告之。”王得钗痛哭,拜辞而去。举家皆哭,郝亦随众而哭,别无异言。众以为怪。至夜安卒,郝致丧设奠,哀毁特甚,昼夜号恸,水浆不入,无复人形。至殓后,王官人设祭仪,携一客为文以祭之。其文曰:
惟宣德三年岁次戊申,九月庚子朔,越十有四日癸丑,友弟王某谨以清酌之奠,致祭于仁兄陈公以宁之灵曰:“惟灵秉一元之正气,感二五之英华,有德有才,多知多学。职居武弁,未登军旅之权;学擅文名,不遂风云之至。正期国家有用,父母有光,家室有荣,亲知有望,遽尔天不假年,奄弃长往,使其父母在堂,不尽劬劳之恨;幼妻居室,痛无继嗣之依。出意外之思,托不尽之谋于我,处世之常,报终身之义于君。虽承重寄之言,敢犯天伦之叙?是以求人济事,变礼从权。今者谨举予友某,乃予素期之管子,堪以代仆,孝父母必体公心,待室家必如公义。忆恐引荐非人,灵其鉴察。呜呼,哀哉!尚享。
祭告既毕,乃请于安之父母及诸亲邻曰:“此人,予友也,姓某,名某,居某职,年苦干,亦未有室。其才德淳良,盖尚义之士也,堪赘府上以奉孝养。其诚谨终始,必胜他人。然我之初见陈兄也,乃一时权变。某虽不才,岂敢乱朋友之伦,败嫂叔之分?此是狗彘之不为也。适间祭文备以告祝,恭乞父母、尊嫂容允,以成亡兄之愿。”举家皆以为全美。郝氏告舅姑曰:“前日所言使我配王叔,非人所为。今携来之人素非亲知,有何不可?他若肯养舅姑,我岂不从?乞为上答王叔,向日之钗今当见还,不然我终不从。”王以为实,遂还其钗。
至发引前一日,郝乃去素服、盛妆饰,设馔柩前,默有所祷,人莫得闻。祭毕,号叫尽一夜。人恐其自尽,皆防之。至次日,柩迁,及茔入圹,众皆环泣,郝乃投身圹中,伏哭柩侧。众急挽之,不料郝氏潜刃在手,忽然自刎而死。众皆震掉不已。遂议复开安棺,依尸同葬焉。安之父母怆惶无措,如失魂魄,恸曰:“儿既夭折,止赖媳妇。今复自尽,我等不如即死。”
于是王乃泣扶其父母曰:“某初誓待父母有托,尊嫂有归。我来墓次与亡兄庐伴几时。今幸尊嫂大节通天,夫妇双美,然父母之养不可少缺,其责在我。古人有刻木为母者,所以尽其不尽之心耳。予不幸父母早亡,其未尽之心正无所施,得人为父母,岂不胜于木乎,况以当养之父母哉!兄嫂虽亡,王某见在,父母正当安养,何必介怀。”
既归,王即移家于陈宅,待亲承服如安亲弟。纠合亲邻,上状郝氏之节于官,致蒙旌表其门,其父母月给廪米二石。越三载,王乃服除,乃议婚娶妻,夫妇克尽孝养。如此者十余年,父终于前,母没于后,备尽人子之道,始终如一。呜呼,贤哉!至景泰间,闻王官人尚在,但周君彦博迁居年久,王之后事不得悉知。又忘其名字,惜乎!
海萍道人曰:“古之孝子、顺孙、义夫、节妇代不乏人,然未尝有此三美生于一门者。”当时王能申郝之节,而王之义无人申之,此传是所以作也。复从而铭之曰:
天理本一善,人性备五常。
逆之为贼孽,顺之为忠良。
寥寥千载间,屈指思遗芳。
陈家有孝子,侍亲在高堂。
夫能谨温清,妻复勤羹汤。
夫妇和且顺,不异双鸳鸯。
一朝灾眚作,自料必成殃。
亲老谁可依,妻少孰堪将。
益友惟王生,义气直且方。
我亲即尔亲,我妻即尔房。
若此心始毕,免使魂魄伤。
王生振金诺,质钗为关防。
陈君即瞑目,王乃易新郎。
设奠哭灵几,誓心说衷肠。
朋友天之伦,虽愚非犬羊。
众以好事定,具不思他详。
岂料掩圹时,郝氏悲如狂。
飞身投柩侧,颈血淋衣裳。
双亲如失生,众人皆惊惶。
王生心独喜,举手感穹苍。
复启陈子棺,附葬夫之傍。
移宅侍陈亲,自丁三年丧。
告官乞旌赡,门闾生辉光。
服除娶妻室,供养双亲行。
养生尽子职,送死继烝尝。
嗟哉陈侯贤,积德感祯祥。
友乃兽中麟,妻乃禽中凰。
代天宣正气,为人立纪纲。
一门三义烈,万古芳名扬。
他年逢太史,昭焕简编香。
贾生代判录
贾生者,名如,字譬之,乃山东泰安州人也。博学聪敏,诸书子史九流百艺无所不涉。在乡里间,虽为人所称而终不能进达,怏怏然而越四旬。因自念,慕功名而过壮年,岂非命欤?遂不复留意矣,买田城南为终老计焉。日则邀友呼朋,围棋举白,或游山观水,或览胜寻幽,狂歌笑傲,落魄不羁。
一日,与诸乡友游泰山天齐宫,由两廊而观焉。时譬之已醉,见一神努目有怒色者,则曰:“躁而不仁。当黜。”一神间一泥偶妇人者,则曰:“淫而失体,当贬。”面赤者曰:“好酒。”伸手者曰:“受财。”狂态百端,诸友为之绝倒。行至货殖司,譬之径前据神案而坐,笑曰:“此司所主,乃人间金银宝玉谷帛之类。尔诸友者皆圣门之徒,博识今古,研通经史,上可以为宰辅公卿,下可以为群司州牧,而俱无担石之储,每被饥寒困迫。吾今权为司货判官,尔等从而叩告,看吾能处置否?”众责之曰:“汝虽称愚直,然神司之位乌可渎慢!”笑戏之间,不觉颓然不能兴矣。扶挽不起,时日将晡,众唾骂不顾而去。
将一更后,譬之方醒。举目视之,但见月光穿户,蛩韵鸣阶,风凄夜寂,四庑肃然。月光中但见土木鬼卒森列左右,譬之自念夜既已深,庙门已阖,无计可归,乃佯醉呼曰:“货殖司鬼吏无知,佳客在坐而不上灯烛耶?”此言实所欲厌其岑寂耳。俄一鬼设一灯于案上,譬之不惧,即以为得意。又曰:“有茶否?”又一鬼进茶一瓯。
少间,二鬼捏一门扇铺于牖也,跪而告曰:“请先生少寝也。”譬之振衣,就榻而寝。因问诸鬼曰:“予乃近井贫士也,虽尝读书学礼,然吾家室寒微,未免为宦途所弃,乡里所贱。亲故尚亦不怜,妻子或时恨怨,吾与君等素昧平生,况又幽明异处,又无官守相临、理势相迫,至若有先生之称,供茶设榻之待,予何以敢当也?”一鬼前曰:“吾之冥间与阳世不同,若忠实君子,虽贫贱亦尊;若浮伪诡诞之士,贵为公卿亦不礼也。公盛德之士也。然吾判君见而亦当跪拜,况予吏卒乎?”譬之曰:“此故幸也。然汝之判君安在?乌得不一相见耶?”吏曰:“若言判君,深可为扰也。”
譬之惊曰:“何谓也?”吏曰:“判君昨夜因与故人乐饮太过,害酒不能起。今日早本处钱米二精争交易之权,各具词笺诉于圣帝,得旨颁符本司,令审情实,务在时下得理。今夜三更后符使必来取案,虽将钱米二精拘系在狱,然无人勘问。倘符使来责,将何以待之?”譬之曰:“审如此,吾虽乏申韩之学,颇知律典之条。倘能见委,或可得其情而成其案也。”吏曰:“善则善矣,然公之鹑衣百结,帽破履穿,不但不伏,犹恐被其讥笑。”譬之曰:“若假汝判君之袍笏,吾着以升案,汝等亦须趋侍恭肃,必能瞒斯也。”吏曰:“善。”遂取袍笏令譬之着之,据案而坐。然譬之为人魁岸多须,眉目爽秀,众鬼吏且观而且笑曰:“虽吾判君亦无此威仪也。”
遂令吏卒押二囚鬼近案而跪。一吏竟前执金简而启曰:“早间泰岳颁下符简,令鞫此囚,伏乞神判。”其简以金为,大可六七寸,字皆云篆不能识。譬之受简,扬目俯首上下循看,如点读之状。看讫,振然启洪钟之音,开朗星之日,问曰:“尔金所告何情,尔米所诉何词,乃敢越诉吾司,轻渎泰岳,致蒙颁符发使,扰吾案牍。若所告有理,或可宥放;如其不逮,则定不轻恕矣。”
一囚人有蛇身,圆面目,戴重宝之冠,负开元之字,飒飒铜腥,铿铿金振,伏地而呼冤曰:“念某本姓金氏,乃丽水之江砂人也。其先出自太昊,祖讳蓐收。位镇西方,籍属五行,官司充位。有祖曰矿,而生金银。始自夏商,沿及周汉,族属渐蕃。有刀布货泉钱具之名,有关会券契交钞之号。近族者有铅汞铜锡之类,宾客有异宝奇珍之物,奴隶有锦绮纨罗之段,俱有富国利民之功,交有易无之术。济贫拔滞,助困扶危,代天宣流行之化,为人开通达之门。万国通行,兆民周用。绩祖以来职专交易,此万万年不易之任也。迩者山东小邑愚鄙之民,口腹是尊,珍奇见外,但知较斗论升,不解惦斤播两。逐钱钞于他州,易草实于本境。使钱也藏瓶结串,有补锅铸镜之危;其钞也衬袋塞墙,有引火裹疮之苦。有些擅专夺利重情,伏乞威灵分豁便益。
又见一囚褐衣锐首,足停停而有节,形累累而多仁,再拜而诉曰:“念某姓谷氏,名良,字国胥,垅州之井田人也。远祖名禾者,抱道闲居,蒿莱是伴。蒙拔用于神农之朝,荐享于燧人之世,使居司命之职。历世累朝,未尝不重。祀天祗地,无非黍、稷、稻、粱;祭鬼祷神,岂用金银、钱钞。为民天、为民命,其功括于乾坤;充国用、充国储,斯名亘于今古。史美有年,政愁荒岁,三军缘吾作气,万户因我名官。此处乃阙里附鄘之郊,素习敦浮不侈之化。故弃彼虚侈僭诈之资,用予济世保民之宝。却乃造奸妒陷,冒犯玄庭,捏词诬告。”
二囚招旋,譬之大怒,叱令鬼卒掠姓金者一千铜锤,释姓谷者之缚。展云笺、挥巨笔而判曰:
“夫以覆载之间,惟人最贵;养生之道,惟食是先。其为米者,有无系民庶之安危,旱涝关国家之否泰。尔世赖国,尔国赖民,尔民赖食。以斯察之,米之功,何待论而知之者哉?其为金者,乃天地刚燥不仁之气,阴阳疑僻劲恶之姿。相作虎形,性酣肃杀,时专秋令,律应商音。在天为霜,草木遭而一空;在地作兵,风尘起而板荡。故先贤知其性恶好行,制为货物,使通交易,以遂其性,免生他祸。既得旋用于时,为物犹能害众。饰冠铸印,败高人隐士之风;为簪为珥,丧节妇贞姬之操。武将因斯取败,文官缘此欺公。起赃吏贪叨之胆,兴盗跖贼杀之心。不临贫乏,令忙忙求觅千端,偏趁贵由,使琐琐宝藏百计。或争一钱一钞,致倾人命于非天;或渡万水万山,苟丧客魂于绝域。败昆弟一气之恩,坏朋友同窗之义。失经营,忠信无凭;达贿赂,奸回得志。石崇金谷,岂期倏忽诛夷。董公□坞,不料逡巡戮辱。元载世守,空名贪污,何增日费?可谓知机。德裕执迷。积若丘山不足;乐羊听谏,弃如粪穰无惭。贵为陈后主之莲花,贱作孟蜀王之溺器。导窦申,有喜鹊之称;陷王鲁,唤惊蛇之号。王戎牙筹,肯舍昼夜;夏侯竹笋,定则春秋。陈尉贪声,崔烈铜臭,结□启郑□之羞,绕榻惹王衍之怒。不但前人当谨,亦且后世宜知。糊金锭欺鬼瞒神,剪纸钱侮天渎地。虽粉骨何胜其诛,然握发难穷其罪。欲磨之为尘沙,到海犹能出世;欲错之为细屑,入酒惟恐伤人。秽恶虽昧于当时,罪遣莫逃乎今日。姓谷者理合优容,姓金者情宜准律。各取亲供,遵条判结。合申泰岳,用交严符。”
判毕,适本司判官酒醒,闻知所以,急出与譬之相见,款接备至。而判官谢其权宜代判之劳,因酒失迓之罪。譬之亦祝其擅据神司之愆,僭干冥政之过。彼此交逊,礼容诚色各溢于面。于是判官遂命酒肴,与譬之交酬畅饮,至晓方已。
譬之乘酒而别,既归,昏醉经日方醒。向人备道其详,人皆惊讶。
后譬之年近九十,一日,舍妻子入青萝岛采药不归,人或以为仙去云。
东丘侯传
东丘侯传,姓花氏,名云,字时泽,濠州怀远县之民也。其先乃故宋之宦族,即祖以农隐而不仕。父芳读书好礼,聚徒教授于家。一日,无故为凶豪刘三击死,时候年始三岁。母苑氏抱侯诉于官,官不为理,反遭械系。时元政日紊,是非颠倒,贿赂公行,母子之冤终莫能直。况连岁饥荒,不能存活,母遂抱侯再适于张氏。越十年,其母终以郁愤不伸含冤而死,侯年甫十三。其居丧送葬,礼如成人,为乡曲称重。
又三年,侯年十六,恒以复父仇为志。其继父劝之曰:“彼刘三者,凶人也,有兼人之勇,徒党又多,汝欲犯之,如犬之制虎,徒丧汝生,无益于事。”侯遂止。然日夜泣告天地。
又二年,侯十八岁,忽一夜梦神人,授一铁简,长三寸许,曰:“尔食此。当有神力。”侯遂跪而嚼食之。既觉,齿痛连日,试其力果异常日。或手拔大树,或肩负活牛,或挟车渡河,或拖舟上岸,远近喧传,号称花神力。时至正癸已,天下大乱,其刘三者聚合无赖,谋杀县官,夺据其城,侯知势不可容,而告继父曰:“儿欲直取凶人,易如反掌。虑恐儿动,父无卫御,或致疏虞,不孝大矣。近闻真人起义临濠,不杀不惊,拯危济急,救民于水火,登之于春台。盍往归之,父既有托,儿愿遂矣。”父喜,遂同往焉。
至大营,得见徐公,与语大悦,荐于上。蒙召见,侯诉所以,上曰:“今汝既言能取怀远,当用人几何?约几时可下?”侯再拜曰:“不烦天兵,愿容臣一身,今晚去,明晨取来。”上笑而遣之。
侯身无甲胄,于徐公处乞得一刀,投夜径去。夜四鼓而抵怀远,侯遂坎城以登。既入,则隐身暗处。及明,越垣而入其衙,遂缚刘以出,号于众曰:“徐元帅大军在迩,敢从逆者族。”其胁从者尽来归助,遂缚刘三及同恶者十许人,拥而归营。
既献俘,更率群吏,各上兵民钱谷之数。上笑谓徐公曰:“尔不但能知其才,而能知其心。此子虽古名将,不是过也。”遂命侯长帐前宿卫,以刘三赐侯,听其施报。侯遂缚刘于营外,设父之灵位,亲剖刘三之心,痛哭以祭之。观者如堵,无不感叹。其时附近诸城皆下,惟全椒与缪家寨互为表里,累抗王师。侯请卒三十人,乘夜登埤,纵火鼓噪。群贼奔溃,擒斩无算,遂下全城。
上将取滁州,未知虚实,而侯请为前哨。至中途,弃众独进。遇贼数千,侯奋长枪大呼陷阵,贼皆崩溃。追奔直抵城下,大军继至,一鼓而下。甲午取和州,乙未从上渡江,侯率众先夺南岸。丙申破集庆,徇镇江、丹阳、丹徒、金坛等县,皆侯之奇功也。至马驼沙,闻有剧贼潜据其间,侯独率三十人舍舟步往探之,被贼暗出围之。侯与抗三日夜,贼败走,擒斩百数。又克常州、常熟,前后捕虏数万。
是年秋攻宁国,陷山泽中,前后左右皆敌寨,侯所领才八十人。侯鼓噪横身出入八日,斩获数千,而侯不中一矢。时侯官至安远大将军,判行枢密院事。巳亥,命侯帅兵三千往镇太平,时彼处频遭兵火,人民逃散,仓库空虚,商贩不通,官无见粮,民无见食。外无供馈,救援道难,邻敌切近。侯乃修残理废,招来易货。
甫半岁,而伪汉陈友谅之兵蔽江而下,旌旗不见其际。侯登江台而笑之曰:“是我报国之时也。但恨粮少尔。”即率所部精兵三千,鼓棹直前。接战移时,互有胜负。侯敛兵归保江口,贼知侯无继,乃结舟数百为水城,碇于江中,与侯相对。每出战船,分番接战,使侯不得休息。越五日,侯夜潜遣小舟纵火焚其水城,侯复以舟师鼓噪功之,贼遂败走。越十日,贼复整众如前,结阵相抗,但不出舟浪战,侯始疑之。时城中乏食已半月,侯遂尽杀战马以劳将士,以示必死。
又三日,贼以步卒七千自夹山潜出城后,乘高而下,城遂不守。侯知不可为。乃率所部舟师直犯贼寨。贼挥诸战船围侯于江中,暗遣善水者凿侯舟沉之。侯得浅处,贼又围之。侯枪折,倒持一贼以扞兵刃。偶有流矢中侯要害,遂为所缚,扛之以见其帅。侯少苏,愤然一吼,索皆寸断。起夺贼刀,杀数十人,贼帅亦重伤而走。贼不能敌,佯跪请降。侯不知其诈,乃停杀,开以祸福。有贼自后潜以铁挝击侯之首而仆,众遂断侯之臂,吊于船桅而射之。侯至死骂不绝声。公之部下尚千人,皆战死,无一降者。时庚子之岁闰五月二十八日也。
先是城围将陷,侯之夫人郜氏以性醴祭告家庙,谓家人曰:“吾夫,忠孝人也,事若不济,必以死报国家,我独生乎?此儿虽才三岁,岂可使花氏无后哉!尔等当保护之。”俄倾城陷,夫人遂赴井死。其家人或溺或缢,从死者数十人。独妾孙氏不死,乃收夫人之尸,葬于庭后桐树之侧。以金钗二,一簪夫人之首,一自簪之,遂负儿以逃。将出城而为汉兵所虏,挟以同归武昌。至伪都,其营每每夜掠,或曰因虏口夜哭所致。其帅禁军中不得蓄小儿。原虏孙之卒欲弃儿于湖,孙氏诒卒曰:“且如空杀我儿,莫如卖于人,君更得钱。”卒喜,遂卖与一渔家。孙氏窃察其住所,每每往视之。
是年冬天,兵伐伪汉,汉贼郡属皆溃。孙氏乘乱潜入渔家,窃儿以逃。数遇汉兵,皆潜伏得脱。及江,以簪僦舟,又遇汉溃卒夺舟,掷之于江。孙氏抱儿得一断木,漂至岸,隐苇洲中。采莲实以哺儿,七日不死。忽半夜闻人语呼之,遇一老父,自称雷老,遂导之以行。
明年辛丑二月,达行在。孙氏大恸,抱儿再拜。上亦泣,寘儿于膝曰:“此将种也。”赐雷老之衣,更欲复其徭。忽失雷老所在,访不可得。时儿年八岁,命侍皇太子就学。年十三,授虎贲右卫副千户。又七年,则名炜,拜水军左卫指挥使。
洪武七年,炜同孙氏至太平,求夫人之骸于桐树之侧,宛然原簪之金钗如故。比验无异,遂奉以归。缚蒲为侯,加以棺衾而合葬焉。翰林学士承旨宋濂为之铭曰:
云雷遘屯宇区分,笃生真人镇乾坤。骑龙鞭霆下天门,前翼后卫滃若云。谁其最雄花将军,力驱智驾敌万人。蹂跞群盗犹麚麏。大刀长戟属橐鞬,左麾右刺流电奔,绯衣缁弁貔虎屯。驻马饮江江水浑,吴越之域杀气昏。手挽天河洗妖氛,军声隆然若雷震。遭者胆落两足蹲,元戎开府大江濆,腰佩兵符威令尊。控制上游为国藩,伪汉恃力不图存。建旗扬帆事征鼖,艨艟蔽江蹑钩援,椎牛享士士气伸。驰马督战宁顾身,贼焰炽若烈火焚。大战三日势愈殷,单骑赴之齿啮龈。怒发上冲气如烟,汝贼凶顽犬与豚,愿醯汝肉一口吞。贼惭耳塞不忍闻,至死不屈酬国恩。飘然乘云叩帝阍,请为厉鬼扼贼咽。贼当殛死洗厥冤,天子下诏褒忠勋。东丘建侯贲九原,孤儿保育宠便蕃,不坠宗祀天所敦。生为烈士死明神,神灵在天光□□,--。嗟尔来观万子孙,继忠思孝慎勿谖,弗信请考太史文。
广陵观灯记
至正之六载,天下尚宁一,风俗侈靡,凡八节皆有所尚。每遇元夕必张灯火,而广陵灯火为天下甲。时本路生员余论者,学问该博,负性冲介,卓然有出群辅道之志。时与二三同志游观市里。或有人曰:“天宁寺灯佳甚。”论等遂往焉。
至则人山门,越前殿达后堂,何尝有一奇灯?众笑曰:“谬哉。此游手之徒见此男女混杂,故诒之尔。”遂由两廊而行。但见僧房深窈,曲折相通,重门转侧,床榻交错,彼此可以穿连,周旋堪宜回避。几见妇女,或凭小儿,或依婆妈,或坐或游,或谈或食,论惊怍不已。
询诸僧,则曰:“某师兄乾娘之女也,某法弟义嫂之姨也,少留随喜尔。”密访于小行童,则曰:“此某官人之侧室也,此某良家之孀妇也。”论曰:“审如此,缘何相识诸僧?”童笑曰:“但在道婆牙姥,何忧不相识哉?”论闻之,发指睫竖,抚膺顿足曰:“天乎!天乎!胡神之教坏我彝伦如此酷耶!”遂揎拳挽手,欲往击去,为诸游者扶挽而出。至寺门,拾片瓦书一律于壁间,忿叹而去。其诗曰:
败坏纲常启异端,妖形怪诞百千般。
妆严像偶浑金碧,糜费生民尽脑肝。
良妇遭欺精舍暗,愚夫受戒布衣单。
诸僧恶重全无报,始信苍苍易得瞒。
行过通市桥少北,俄然狂风大作,飘尘乱物震荡若雷,街市灯火一时尽灭,咫尺不辨。同行者俱失所在,暗中有二人,一握论之发,一拥论之背,不容辨问,持摄若飞。论怒曰:“尔不过巡捕者,今夕元夕,通衢人走而敢与我无状!”二人曰:“君不必怒,至彼自见耳。”
及至,乃适间所游天宁寺金刚前也。返顾二人乃鬼也。使之跪。论一足向前一足向后,奋拳昂腹,瞠目剁齿,直视不跪。金刚叱之,论亦叱之。金刚呵詈之,论亦呵詈之。金刚曰:“尔何人,抗渎神明若此?”叱送犁舌之狱。论笑曰:“尔胡鬼之奴,何敢僭称神明以恐我耶?吾本不当与你接舌,奈何陷身于尔,不可钳默。吾今姑掷尔佛。且尔既称护法,为尔佛之爪牙,受彼卵翼之恩,当尽蛩蟨之义,则宜谨守厥戒,福善祸恶,斯其职也。却乃纵容僧徒饮酒茹荤,肆淫纵恶,陷尔佛于不义。吾以谠言叹悼,敢加屈摄,以此护短容奸,轻犯君子,又当送何等之狱耶?”
于是金刚闭目摇头,拿掌正音而作是言:“善哉,善哉!吾教之不行,良由此等人欤?”论又曰:“尔既无如我何,屈吾至此,置吾何地?”忿骂益甚。金刚曰:“适间阎君因赴上元会,道径吾寺。因见足下佳作,怒甚,即欲追取。缘驺从不敷,借吾二鬼卒相招。吾虽礼屈,亦不敢汝释。君故能词,亦难自脱,必劳一生。”论知不免,遂同二鬼而行。约十里许,气色渐昏,路岐殊异。惨惨然如凄风夜雨之间,悄悄乎似落月秋寒之际。论为之一洒泣。又悚然曰:“大丈夫以谠言介论立世教而扶纲常,又何生死之难,妻子之忆哉!”
又十里许,乃达彼,则台观巍峨,殿庭严耸,吏兵森列,鬼判侍阶。二鬼携论俯叩陛下。一鬼启曰:“蒙旨差追谤佛秀才余论复命。”良久,闻殿上曰:“汝为余论否?”曰:“然。”又曰:“壁间之诗,汝所为乎?何人为乎?”曰:“实论为也。”殿上曰:“汝既为儒生,读书习礼,讲圣贤之道,返违贤圣之仁。孔子,圣人也,尚日敬而远之,未有他贬。汝独何人,而敢谤渎如此!”叱令鬼卒缚送犁舌之狱。
论闻命,据地大呼曰:“论罪故当不宥,然鄙律发自有端,乞容一伸。若夫神庭见理,黑白有分,则虽齑之、粉之,亦所甘心。倘或阿庇偏持,使论复生百岁,何益于世?”殿上曰:“汝试陈之。言或可取,礼或相容。如其不逮,则刑必加酷矣。”命释其缚,赐之纸笔。论据阶为案,操觚染翰,文不加点,一挥而就。曰:
夫佛者,乃西鄙夷酋之冢嗣。违弃君亲,自创返常之教,背违天地,横开亡本之端。殊言异服,妒三纲而败五常;囚首裸形,自一人而污万世。染惹后人,如投厕溷;诱欺愚孽,似禁天刑。木胎土偶,怪像千般;玉匣金缄,妄书万卷。况后之学佛者,自知诞妄无宗之说,为士大夫所贱,却乃妄加粉饰,谲设妖灵。言从彼者登九重极乐之天堂,谤斯者堕十殿阿鼻之地狱。又若愚人奉佛者,深为可笑。预修因果,苦结人缘。营堂建塔,想非望于来生;散米施财,期富豪于后世。至若施设之洪,供茹之盛,诚可寒心。金碧交辉,佛殿拟于宫阙;重门深邃,僧堂盛似公衙。又如四月之八日,七月之十五,捏设盂兰等会,一盘之用费千锭之钱,一堂之供过百家之产,糜困生民,妒叨世教。
其为僧者,又皆游手之徒。或避差之顽民,或躲役之逃军。或因人命以歇案,或缘盗贼以潜身。离父投师,背亲合义,毁圣制之衣冠,习妖胡之体范,既髡其首,度态百端。巧好其言,语喁喁而学似女之声;善令其色,步徐徐而作不男之相。低头合掌,哄愚人启学佛之心;鼓眼掐肩,诱妇女动淫奔之兴。传经说法,如招姆子弟之排场;设会打斋,似开汉虔婆之构肆,呆人作悟,同斯有严责之奴才;淫妇通奸,是彼不累身之妻子。答禅问辨,机锋甚于刁徒;说经取笑,诙谐巧于副净。
为门僧要为门里之常僧,投施主望作栖身之主。师兄法弟,无男女一体通称;义父干娘,有所故方绝断拜。外边娶妻,假称名姊妹姑姨;寺中育子,只唤做外甥徒弟。募缘送疏,百计叨求;荐菜点茶,千般哄诱。自厌肥鲜,陷入齑淡;穿房入舍,玷良家外议横生;度众开坛,费圣世板图日耗。于国无荷戈之劳,于民无辅安之术。不耕而珍馔盈厨,不织而绮罗满架。秽世难除,薰天莫洗。甘纵洪奸,宪纲无禁。罪形盈溢于从来,是非镇容乎今古。人人俱得寿终,报应轮回安在?此实鄙衷,故生豪怒。偶发胀蛙无用之言,返惹逆鳞莫逃之罪。伏望下烛愚衷,俯垂明察。
陈毕,屏息伏躬,以待神判。闻殿上曰:“汝之陈论或似近理,然于论佛未知其详。寡人若不为尔备言,恐此后学小生滞在一偏,亦失其正。尔其谛听:佛也者,西南远夷之神也。其土之夷,受天地金气之偏,刚燥无仁,常佩刀搠。怒则虽至亲至爱立刃于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亲,男女之别,长幼之序。禽居兽食,千百为群,世无定配,与畜同行。以劫惊为生,以战斗为务,忍杀轻生,视如草介,无伦人礼乌得知之哉!大抵天道恶杀好生,否极泰至。正气或聚,偶生一人,其名曰佛。痛返其性,以慈悲化彼刚顽,以忍辱除其酷暴。天若不因其气类而化之,而以宣尼教之难矣。兵书有云:‘以夷狄攻夷狄”,此其意尔。佛在彼国,其功亦大;其于中国,恐或下愚。解回悖恶之念,少启忍让之心,亦有袜线之补。今详尔于论佛之间,虽不得其情,至于论奉佛之过。僧徒之非,实有疾恶辅世之心。功过相符,是非两质。”遂令鬼卒送论还家,增寿一纪。于是论喜融于面,气伸于怀,再拜舞蹈,叩谢而出。
及门,而浼二鬼曰:“予既还家,不得复来,欲烦二兄携予往观不律之僧受报之所,可乎?”二鬼许诺,遂引论至狱。但见诸曹用刑备极惨毒,受罪之人肢体分裂,血肉淋漓,冤呼震天,不堪闻视。又见狱左有黄光亘天,其中有人衣冠俨然,冉冉投西而去。鬼使指谓论曰:“此皆守戒精专者,得生入天矣。”论曰:“善恶之报,故知不爽。然此两途之人,其间虽老少男女之不同,僧尼道婆将半,而不见儒冠儒服者一人,何也?”鬼使曰:“此乃释氏色幻之化,非天地元气自然大化。虽四民之不奉佛者,皆不至此,而况儒者乎!”
论赫然惊曰:“予素不信鬼神,今已亲见报应,而君又言大化幻化之分、有儒无儒之别,予实不敏,愿闻详详。”鬼使曰:“夫大化者,乃天地自然至正之气理也,乃万物之本。气之动静谓之阴阳,气之功用谓之鬼神,气之屈伸谓之死生。张子所谓‘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为太虚”,此即大化也。夫幻化者,乃释氏轮回之因果也,实自泥心执念、色像相感而成。我佛欲其散泥消执,舍妄归真。众生沉迷,执泥至此尔。幻化之门,因释所设。”论曰:“论忝儒名,何尔至此!”鬼使曰:“君言诸僧业重全无报,又曰报应轮回安在,此非泥心执念乎?”
论乃赫然大笑而觉,方忆昨夜醉归,有忿在心,得此异梦耳。
管鉴录
元季之末,四方分扰,惟河北粗安。而庆都县衙之西有王屠者,世业屠宰,素称恶少。凡人谈及鬼神祸福者,必至昂腹奋拳,极口毁詈。邻有于公者,年垂八十,不为非行,子贤家富,举县敬仰。每遇王屠,必再三戒其狂暴,劝其改业。王虽不加嗔怒,然恒以白眼相看。人皆不然,而于公每每不恹。
一日,王屠无疾而死,经宿乃苏,泣谓家人曰:“我于昏沉中有二人径前缚我,拥至一大官府阶下,责我多杀生命,渎漫鬼神,欺侮良善。以刀刺我,如宰猪之状,然后掷于沸汤□退。予不胜痛楚,失声而觉。”家人视之,果见遍身溃烂,秽不可近。复谓其妻曰:“予常深恨于公劝我,不听良言,果遭奇祸,几不复生。汝可急去拜恳于公,为我谋之。”
妻如其言,于公遂诣屠家,笑曰:“此实君之警戒,但依老拙所为,何必过惧也。”于是王屠焚香誓天,尽改前非。常斋静坐,不数日前疾顿平。遇人善事,竭财助之,遇人行恶,尽力戒之。负土补于衢路,汲浆施于道途。虽不生业,家道比前反充。乡人以王佛子称之。
是后,于公寿九十而终,佛子亦九十而卒,人传之以为因果。有好事者,作“于王因果诗十咏”,远近传诵。其诗曰:
善人心地孰能同,解诱凶玩积善功。
看破鬼神玄妙处,只将人事合天公。
恶人当日肆愚狂,一旦回头作善良。
不是鬼神彰报应,又何能改铁心肠。
只将言行合天心,任尔欺凌不动嗔。
到底不须生计较,上苍终始不亏人。
欺善欺良痛不仁,亲遭报应始知因。
皇天广大涵生厚,巨恶还容听自新。
祸福昭彰本在天,休将报应作徒然。
暗中神鬼分明计,若不亡家定减年。
万事多端好事稀,休言报应眼前迟。
心途善恶如形影,步步相随不暂离。
趁意随心不觉差,但差一事一冤家。
到头经纪归天算,莫把聪明向世夸。
富贵由天莫强求,正如农业望秋收。
若非着力亲耕种,枉费身心昼夜忧。
静观巧拙斗争高,拙士安闲巧士劳。
巧拙一蒙分祸福,莫将天道忽丝毫。
恶人休把好人欺,不令人知天自知。
心上有形须点检,问君何处是便宜。
其县学有痒生姓管氏名鉴者,素称好学,博览书史,为同侪尊向,常日从讲者不下十数。一日,诸生有录“于王因果诗”以示管者。管阅之再三,忽然振几长叹,掷诗于案,闭目不语者良久。众笑曰:“此诗乃俗俚之言,吾侪取以奉兄,意供一笑,何故动此深疑?”
管曰:“不然。夫福善祸恶,天之道也,虽在吾儒不外此论。因显的验,不爽毫厘,故为杨墨所凭,附以鬼神,合以因果,恐惑匹俗,以致真赝莫分,是非莫辩,此弊故非一日矣。然仆于其中理有未明、事有莫晓者,今试一陈。倘诸兄不吝下教,为讲数言,使仆心塞洞开,目翳净拨,则幸之幸矣。且人之有身也,父母生其形,天地付其性,贤愚善恶各有定质,万一不同也。虽时有积习变更,若不相远。人之善性,天与之也,人之恶性,亦天与之也。善恶本自天成,非人自勉为也。今者天生善人,天又锡之以福,天生恶人,天又加之以祸;是天厚于此而薄于彼也。言天故为之耶,而天道好生至正,焉有此理!言非天为之耶,而果孰为之乎?此实下情之疑。”众皆嘿然,罔知所答。
至夜,管生就枕无寐,摸腹而思,终莫会其要。乃作诗曰:
永夜心无寐,悠悠动所思。
难明天地理,故起世人疑。
窈窈情难论,冥冥妙莫窥。
无由寻径达,空使此心奇。
性命天公定,形容父母遗。
贤愚心所主,善恶性之为。
物不兼同体,谁能得自知。
善人蒙福祉,恶者陷倾危。
惩创故天理,生成却在谁。
自生还自杀,难信更难期。
人性出天与,天何又录之。
宜成一样气,胡作两般基。
不必生凶戾,无劳用祸施。
是非如有谓,彼此是怀私。
枉费钻研虑,空劳梦寐思。
顺情伤世教,抗论谩神祗。
默默人何见,苍苍孰敢欺。
未堪方圣治,实恐混民彝。
空使磨心镜,终难去此庇。
无能开秘义,卿尔动歌诗。
次早,以诗持示诸友,皆称其论确而言切,义通而理当。有录之人稿者,有读之成诵者。
一日,其友有张生者,自别墅而归,少憩西关之树下,因口诵管生之诗。适有一樵夫窃听于侧,张笑曰:“汝知何事而听?”樵曰:“恨君诵之速,未得悉其意。”张复诵一过。樵曰:“斯何人作也?”张乃备言管生之诗本末之事。樵曰:“管为何如人?”张曰:“痒生也。”樵大笑,取担荷于肩,以口唾地曰:“如此学识而称痒生,宁不自愧耶!是一控仆不足拟也。”径投西门向下而去。张大怒,逐而詈之。樵者但笑而前走。
将及市,适管生自东而来。张急挽管,备言所以,邀与共往挞之。管曰:“不可。彼异人也,或隐士欤?正当求尽其言,乌可犯之以非礼乎!”管遂前揖樵曰:“窗弟愚幼,不解下问,轻渎明诲,万冀先生勿罪。倘不吝善,乞开后蒙。”凡三问而不答,但微笑以目他视。管愈敬异,乃跪而告曰:“夫仁者爱人,先生以学自善,非大儒之用心也。”
樵笑引管兴,曰:“仆野夫也,非儒,乃知儒之人也。君若下问,有何堪答?”又却之再,而答曰:“闻君之诗,立意谓天生人性善恶之差者,似天有所主见而用意彼此,使其善恶各受之性,而又加之以报应惩创之。佳作之兴,有此未安也。呜呼,缪之莫甚。夫万物之始,本乎无极而太极,一动一静,阴阳分焉。阳变阴合,五行生焉。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类。气理错综,形性特异。惟人秉独秀其心最灵,而有以不失其性之全。然以气理之杂,刚未免有刚柔之别。善恶之差,祸福之应,盖由此也。惟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者,不过守之以静,谨之以动,人之太极于斯建矣。建极之道,诚与敬而已矣。夫阳之善者,仁也,中也,正也,善也,福也;阳之恶者,柔也,弱也。阴之善者,义也,刚也;阴之恶者,邪也,恶也。其在人之善恶有福祸之报者,乃气通理合,自然感类而聚。善与福会,恶与祸期,正如阳燧取火,方诸取水,火发水生,是果天之与夺乎,鬼神之作为乎?呵呵,又何难明耶!”
言毕,负担长啸而去。其行若飞,管生追挽不及,归而浩叹累旬。
是后,闭户读书,立志不出。集十余年,遂成名儒焉。
邗亭宵会录
高邮州之北射阳湖之西有渠曰邗沟,又曰邗江,乃隋炀导汴通淮入江都观琼花所凿之水途也。废及千载,湮若逶蛇,尽为居民所占。或开为种稻之田,或断为栽莲之沼。青蒲紫荇,极目百里,真水国极胜之所也。沟之东原,有富民金寓言者居焉。因沟之崎岸,构亭其巅,扁曰邗亭。
寓言之群从子弟,皆尚儒业,凡偶佳辰令节,必召近居之文士,以诗酒为会焉。将值七夕,诸群从邀友饮于亭上,剖韵联诗,传筹送酒,极其娱乐。坐中有刘生者善奇术,能缚箕为鸾,飞符致仙,降笔书字,凡祸福无所不能断,虽诗文无所不能作。众浼刘一试其术,刘许诺。遂取一净箕,缚笔其端,设几张灯,众乃炷香虔叩。刘遂布气作诀,飞符振尺。俄顷清风徐来,鸾箕动矣,初微渐着,跳跃于案上。刘生伏躬,再拜而问曰:“祖师何仙?乞通姓讳。”于是鸾箕振几而批曰:“吾乃风流宗伯浪子神仙郑元和也。”众初观有风流浪子之号,复见书元和之名,哄然大笑。
刘生急诃禁而弗能止,其箕复震迅批曰:“叱!且如刘子年称锦云居士,徐乔称丽庵道人,贾岛号浪仙,酸斋号风月主人,是等硕儒古哲,尚或为此,其间意有所寓,见有不同。尔等后世鄙生,不知前人趣味,妄以淫亵相窥,甚无谓也,又如汉之司马相如,乃一代之巨儒,文君以听琴而合,人不以为奔。唐之李靖,实当时之名将,红拂以目成而投,人不以为私至。若翃韩章台之柳,陶谷邮亭之弦,前人未尝有一字之贬。又若崔张之醖藉,苏双之风流,乐天之于樊素,苏子之于桃枝,着于简篇,班班历历,岂可言词而尽欤!夫佳人之出于世、雅士之遇于时者,正如麒麟凤凰醴泉芝草,非里闾之常有者也。故绿珠碧玉,以人丧己;飞燕玉环,以己丧人。才艺情爱,不能并美。古云:‘佳人自来多命薄,’此之谓也。以我亚仙之清才丽质,善终美始,比之前人又万万也。夫风月之情,乃人心之所共趋,然为礼法所縻。况世之迂人俗子,不留意于真知灼见,不用心于脱粗求精,一概尽拘于非礼。呵呵,其心耿耿,其意悬悬,能终有一人以斯事去怀者乎?吾不信也。嘘!凡自圄于迂,自禁于阔,未尝不有没齿而赍此恨者,诚可笑也。吾今试呈一诗,公等评焉。”批曰:
诸公莫笑郑元和,花柳丛中得趣多。
舞歇翠盘春意怯,歌停纨扇酒颜酡。
琐窗月淡人初静,罗幕风闲漏半过。
直此良宵逢国色,问君心下定如何?
批毕,众曰:“凡愚小子仰渎先生,伏希恕责恕责。”或曰:“先生初与妍国之奇遇,及终于偕老,想于风晨月夕,必有洪词佳什,万冀勿吝,一未予辈,使其识趣知趋,不为迂系,亦先生开导之功也。”其箕摇摇似在喜态,复批曰:“吾实有百咏,不轻示人。君等既欲续契沿流,高山流水,又何惜于一奏耶!”诗曰:
想应闺阁不胜幽,来逐莺花小径游。
秋水敛波含巧笑,春山凝黛系闲愁。
佩环声碎金莲窄,罗扇风微玉笋柔。
徉唤待儿教近立,撩蜂扑蝶强支羞。
疑是生前宿有盟,谓何一见即留情。
问酬懒答惟狂笑,劝酒频来不转睛。
也虑嫌疑遭后谤,苦牵风概望偷成。
一时别却离魂倩,夜夜须防梦寐惊。
两意当天已誓期,何劳笔扎寄情词。
谨依月上梅梢夜,莫待花飞烛低时。
惟煮好茶供雅论,要联佳句足新诗。
静嗤俗子眠花柳,月落参横总不知。
玉斝供频醉不枝,撩人重唱小卿词。
故留残酒央予饮,假剔昏灯掩众知。
葱软玉敲弦上怨,脂温香近耳边私。
何当更有西厢月,重照人间燕尔期。
灯暗屏山意转浓,罗襟半卸出酥胸。
暖煨腻玉寻芳梦,巧浴华清得异悰。
朱绽余香甘唾冷,山横颦黛乱云松。
朝来掩却双鸾镜,羞见阳台雨后容。
叠裹重包远寄将,看来事事断人肠。
罗巾尚带啼痕渍,珍果犹含袖口香。
无术慢劳多计较,有情争忍不思量。
一宵间阻三秋远,恨杀寒蛩语话长。
一自相从数载期,柔情终始不差迟。
时间喜怒能迎合,造次嫌疑即预知。
为我卖钗瞒阿母,倩人寄物避邻姬。
章台仕女难同处,对月临风八句诗。
金杯寥落夜初央,笑灭银釭入洞房。
共撮海山言誓约,各陈怀抱话凄凉。
香融斗帐鸯衾暖,雨歇阳台蝶梦长。
宿酒正酣鸡乱聒,满窗红日上扶桑。
正批间,其箕忽然翻落于地,如中矢之禽,滚跳不定。众皆异之,莫详所以。良久乃止。
刘仍置箕于几上,再香祝曰:“适间开示诗章之美,摭事之精,予辈喜羡不胜。而祖师忽尔震怒,实取生等之过欤,抑又诗之不续尔?”其箕复振,迅批曰:“吾神非前箕之孽鬼,乃元世之大儒酸斋贯学士也。忿彼之邪言,惑明时之正士,被吾=翻,即令从者槌击而遁矣。”众曰:“据郑先生批云,与学士道同事合,而学士秽视,不异天壤,又何谓乎?”
其箕复批曰:“嗟乎,安有是哉!吾观元和之言,自为陷溺之鬼,死而不厌,尚犹谆谆切切,劝人为己失之非。想彼在生之日,其造心立行又可知也。夫男女者,阴阳也;夫妇者,天地也。故阴阳序而造化成,天地位而万物遂,实五常之本,人极之源。正闺门,治家邦,化天下,淳风穆义,莫不由此而启。且诗之一经取关睢为冠者,乃圣人正本澄源,立人极安天伦,明万世之法也。又断之以一言,曰‘思无邪’,使人必正不偏,必序不紊。后世愚夫愚妇冒而逆之,色欲是酣,音乐是溺,混其源而浊其流,瞽其心而蔽其知,邪僻成于心,秽行张乎外,月蹈日染,籍习不厌,甚至于悖天灭理、杀身亡家者,比比有之,可不畏欤!可不慎欤!今之世人,求伉俪者专论才色,贞静端良者未尝挂齿,深可叹欤!吾今卿申短唱,用伐污奸,百冀诸君勿嗤,幸甚,”复批诗曰:
君等来恭问,将知事若何。须当劳笔札,未始动吟哦。
上古荒淫主,而今放浪哥。杀身端为此,倾国实由他。
妹喜干天纪,妲已启刑科。成汤征夏桀,周武伐朝歌。
飞燕成奸本,杨妃作祸囮。六官生暖昧,四海沸干戈。
嫂婢歌团扇,邻姬齿折梭。阮咸惭借马,庚信戏题鹅。
历历惧堪数,班班故不磨。家声遭玷坏,国步受颠蹉。
往者犹贤矣,今来事更讹。茫然成习俗,率尔混风波。
几因财物盛,无奈苟游拖。青年荒事业,白日梦南柯。
洛浦逢神女,巫山遇楚娥。听歌娇婉转,观舞媚婆娑。
异宝真堪重,奇珍遽敢呵。少违防见责,暂别恐蹉跎。
默默如耽酒,昏昏似魇魔。野狸臊种类,胡孙臭根窠。
兰麝满房挂,铅华遍体瑳。眉毛烧墨画,牙齿捣盐磋。
作怪乌衣国,成精白水螺。明时孤冠髑,见世鼠披荷。
喜怒翻时刻,悲欢变倾俄。舒诚心屈突,说誓口悬河。
杯酒藏机阱,屏帷匿网罗。九官安瓦肆,八阵布鸣珂。
系命甜言语,迷魂暖被窝。呼招贪蜜蚁,拘引扑灯蛾。
佯怒加絟缚,娇啼弄谄阿。设科明勒掯,得计暗揉搓。
吝物休言俏,输钱易得和。频来不厌少,肯与岂嫌多。
画壁充饥饼,当风御冷蓑。艾烧心痛惜,斧吹手摩挲。
填雪琉璃井,消金忍铁锅。只缘营活计,不是托丝萝。
催归新杜宇,散楚老虔婆。阳台云冷淡,巫峡路嵯峨。
寥落精神耗,潇条鬓发皤。囊中无旧物,身上带沉疴。
贫也还侈否。衰乎再健么。躯同遭雨竹,脸似着霜茄。
蔬食炊粝粥,徒行着破靴。父娘愁有泪,妻子叹无鹾。
日月弧流矢,光阴车逝坡。华年难再得,盛世莫闲过。
善戒宜佳纳,忠言恕叱诃。潜心希圣哲,笃志业丘轲。
批诗既毕,众曰:“后学小子不察向背,几为淫孽所诱。幸闻学士尊训,使生等如拨浓云而睹红日也。然学士言词之间,诛贬斯事,如恶大恶,如避厕溷,而括论之密,采摭之精,真如身行目观之详,而不知有人告学士乎,亦学士曾经历乎?再乞批示。”其箕逡巡退缩,如不堪忸怩之状。众复哄然大笑,其箕遂覆矣。已而前浦烟迷,西垣月坠,众宾皆散。
是后寓言将所录二仙之诗书装成帙,往往示人,以为清玩。至今江淮间尚有传之者云。
邮亭午梦
成化辛卯秋,碛外游魂孛儿忽等,乌合犬羊,由雁代迤西直抵延绥宁夏之鄙,咸被其螽斯之害,遂劳师旅,少却民恙。然在边之仓胥为之一空。壬辰岁,郎中户部东蒙烱然李公奉命总董粮储于各边。及秋,至延绥而西行焉,宿平夷堡。次早又西行,将四十五里,俄有兵数百骑来迎。其首将下马报曰:“婆罗堡守备指挥使高翔来接。”公笑而谒起,命上马卫从。
又行十许里,遥见有大山当西拔起,其支山自南而东趋,四合相拱。其北明沙际天,远入烟外,有河自西北而走东南。其两山之间,有云如烟棚,凝结不散。公扬鞭指之曰:“斯何处也?”翔策马而应曰:“婆罗堡也。”及至烟棚,乃在大山之东,支山之北,巨坡之畔。公呼翔曰:“汝谓此为婆罗堡,今乃一空山耳。”翔曰:“此西北山址,有旗处,婆罗堡也。”公曰:“那有其城在彼,其烟棚在此者?”翔曰:“此非烟棚,乃今延绥镇帅许靖虏破敌之故垒也。当日烟雾凝于垒上,至今不散。”公曰:“噫,异哉!”遂引马近垒而观焉。
其垒居一掌之坡,东西长六七十步,南北阔三十步许,大山抱其西,支山走其南,沙埠拱其东,长河绕其北,遗骸断镞悉遍沙草。公喟然叹曰:“想像当日兵必不多,何垒之小也!”翔曰:“一千五百骑耳。”公又曰:“贼有几何?”翔曰:“约二十四五万。”公笑曰:“此谬言也,世间未有此理,必他人传道之讹耳。”翔曰:“翔父凤同孙钺败于此,遂战死。翔时从父,为贼所追,遂潜于西山之巅。请虏与贼相持,历历可见,语话亦历历皆闻。兹事惟翔知见极详。”公曰:“尔当为我备道本末。”遂并辔而行。
翔曰:“自去岁秋,边烽少息。时太监傅公、抚宁侯朱公、都御史王公,班师之次也。忽有贼二十四五万,其酋孛儿忽、何罗出、癿加斯兰等,分三路入境抢掠。而游击将军孙钺率兵三千骑,适遇贼于此。地势不能避,遂纵兵大战,众寡不敌,为贼所乘。时许靖虏捉精骑一千五百行边,亦近婆罗堡。适闻孙钺被攻甚急,乃谓众曰:‘今欲招兵本镇,则缓不及事。兵贵拙速,尔等素称忠勇,今日之事正大丈夫报国扬名之秋。我为诸卿先登,敢后者斩。’众咸遵令。凡二时,驰八十里,遇孙钺为贼所败,伤死混逐,烟尘蔽天。贼阵之广,约大数十里,靖虏下令曰:‘贼胜而骄,阵大而乱。今日之战,真可贺戎矣。’令众各持短兵,卷旗直入。出贼阵后,往返数肆,电击雷奔,震荡若风。靖虏人马皆赤,贼不能当,由是敛兵少避。孙钺方得入堡。
靖虏结圆阵,据于中,贼云合而攻之。自已至申,凡数十合,贼之死者信于钺兵,而未尝得靖虏一箭羽。贼酋会议于西山之巅,戮其不用命者一人于阵前,以励其号令。乃分其众为十三阵,阵二万余骑,圜靖虏以守之。举一麾则一阵进战,分番相代,意在使靖虏不得休息,更不料所御之急耳。如此不息者,尽半日一夜。
及日再出,贼知计力俱穷,乃令一酋能华言者率百十骑近阵,求主将相见。靖虏策马径出,从骑欲从,靖虏叱退。离阵数十步,当贼按辔而立,曰:‘尔虏欲见我,何意?’酋曰:‘我是和宁王家小千户,天顺年间也先太师讨回我去,如今升做开王了,见管着二万哨马。孛儿急太子着我来问,你是甚么人这等大胆?领着几个寻死的军,到敢与俺二三十万精兵厮杀。我太子欲要着大势人马齐躧下来,只拍可惜了这些马,就蹉杀你这些人,也没意思。着你将众人的马都送与太子,把你这些生灵都放了。你若不依,要飞也飞不出去。’靖虏笑曰:‘你这骚狗,把这大话恐谁?杀上数十日,不走的便是好汉。’其酋复曰:‘你那虎头将军,领着三千黑毛军,在边上欺负了俺十数年,昨日被俺一阵杀散了。量你这几个人,到得那里?’
靖虏复笑而免胄示之,酋惊跳下马,与其从骑罗拜于地,曰:‘那颜昨日败了,今日如何又在此处?’靖虏曰:‘我于三日前升做靖虏将军,如今镇守骆驼城。昨日与你厮杀的,是新游击将军孙总兵。若是昨日有我领着黑毛军,你这骚厮又是死。’其酋笑曰:‘我道昨日不相那颜布摆,原来真个不是。如今天在上,那颜在上,我也不敢说闲话了。乞告那颜,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只与我六匹马牵去,送与三个大头儿,俺达达人的礼数,不肯空了仁义,一定他也送六匹马来回奉。若不依我说,恐那颜不得解手。’靖虏曰:‘你这厮口里说是天朝人,却又不知法度。你回去与那骚狗每说,我正要解闷,教他只管来攻。’其酋辞屈,含忿径去。
少顷,每营出虏数十骑,散若列星,圜靖虏之营,或进或退,或攻或射。靖虏令将士安坐,砺其刀箭,不发一矢。而谓众曰:‘此贼若不大剉,则胆不破。’乃令通事饰以华服,若将领辨,因作胡语号于众曰:‘兀那西山头上,狼头纛下,穿红的孛儿忽,那厮是个婆娘,领着一伙骚奴才,只会放羊。如今将西北营角开了,一齐上去,拿住孛儿忽祭旗,抢些马来大家受用。’言未绝,其攻骑忿骂星驰去报。靖虏知贼激动,开阵严待。贼乃选精甲五六千,各持短兵,团为一队,如铁山飞辊而下。靖虏笑曰:‘贼堕我算乎!’乃令弓矢隐楯,而楯复蔽其神枪大炮,蹲甲而坐。外示轻敌,实欲使贼不测。
贼至二十步犹不动,待其兵刃相接,忽然齐起。弓箭手掣于两傍,挟而齐射,舞楯者冲其两胁,大炮神枪当中雨发,如击墙壁,无一炮一矢不中人马者。当前之贼欲避不能,在后之贼贪进不止,顷刻自相蹂蹈,血肉枕藉如丘埠。靖虏下令曰:‘敢追贼者,斩!’乃使骁将白道山,擒其穿红贼首一人。审系孛儿忽麾下平章。靖虏令断其一臂,割去其发,粪秽其首,放归以辱之。
孛儿忽不胜忿辱,大呼驰下,亲当矢石,麾其十三营齐进。靖虏号令于众曰:‘昔张巡许远以三千人守睢阳,古今称义,同侪有六王之褒,血食至今不绝。以我辈今日之战,又无城可依,兵且半之,众若一心,则巡远之功复成于目下。’众皆欢呼,无不一当百者。贼皆下马死战,彼此蹲甲交射,拳手相搏,贼之死伤被地,集矢如柴,人不能行。如此者三时而退,终不能得靖虏一卒。
至夜,靖虏谓众曰:‘贼累不胜,乘此月暗,必来劫营。’乃令炮手数十,伏于百步之外,至半夜,果有千余贼衔枚而来。既入其伏,炮火齐发,营中复鼓噪之。贼惊走失路,其堕岩落水死者甚众。及日再出,四山悄然,并无一贼矣。将士皆喜,欲整队入堡。靖虏怒曰:‘敢动者斩!’复令严阵以待。至已时,忽见黄尘涨天,贼自四山沟壑一时涌出,分数百队围靖虏军三匝。众皆称靖虏为神算。然贼亦不敢浪战,但相持而已。靖虏令军士为拳搏之戏,以示闲漫。一人失跌,两军皆笑。
至夜,遥见虏营举火,远近相应。靖虏笑曰:‘虏遁矣。若假我精兵五万,今日机会,必得大捷。’至四更,闻虏营嚣声大噪,靖虏乃举炮鸣鼓,若将追者。贼遂不成军而遁,两山土民杖白梃逐之,贼所弃毡皮衣物、盔甲弓矢之属,举之连日。
初靖虏因行边遇敌,粮水俱乏,已有妙面二升,不忍独食,遂当风扬之,以示同义。及此围众,乃共以马之肉血以充饥渴耳。贼既退,乃振旅还堡。其孙钺迎拜,且泣曰:‘公享破敌之功,钺负失利之罪,其忧喜之情,天壤悬绝。’靖虏下马,拉钺之手而笑曰:‘予之功,公之功也;公之罪,亦予之罪。’尽以擒斩共之。”其高翔备谈俱悉,而李公倾听不倦。
行话间,乃至婆罗堡矣。李公既入馆,惊悚叹咤,不更衣不泽面,复呼翔问曰:“兹战之后而许靖虏授何升赏?”翔曰:“无。但以孙钺失利、靖虏破敌作一事奏之,故两质之而矣。”李公复惊曰:“兹事谁为之主?”翔曰:“初发于靖虏,长者之言,既成于总制者,遮掩失利之计耳。”于是李公抚膺仰面大呼曰:“皇天后土,岂期堂堂之世而秦岳之事复见于今日耶!”遂忿书一律于壁,掷笔于地,大叹一声,就枕寝矣。其诗曰:
落日沙场驻马时,为怜鹬蚌此相持。
众拚一网龙荒尽,独保全师虎口归。
死里致生虽幸事,寡能敌众是男儿。
可怜万里天门远,谁向重瞳说是非。
寝既熟,梦二人,一乌帽白衣,一武弁介胄,于前揖而告曰:“公巨儒也,胡为行事草草,几陷我等于罪责。”李公惊而视曰:“叟等何人?又有何罪责之说?”叟曰:“吾等乃此处山灵河泊也。因公忿恨,气冲天府,遂感九天游察使者降此。更读公诗,详靖虏之忠迹,谓吾等不能扶忠抑邪,善恶失报,欲填吾等于天宪。吾等告游察曰:‘曩者靖虏一闻孙钺被围,即不怀生,更欲捐躯报国。吾等奔诉天省,蒙差六甲九游,为其助威作气。太上复吹金光,化为烟云,以卫兵刃。不然焉有以一千五百骑而败二十五万强虏,又杀虏死伤数千而不损一卒者乎?况向日烟云,至今未散,可照。’其游察使者不即允信,系杻吾等。先案烟云,更查天省,玄案相同,方释吾等之罪。”
李公惊喜不已,曰:“扶善抑恶,故自昭白,然靖虏之功,更成凤声水影,予岂得不有介介者乎!”叟笑曰:“自古名将,每因杀戮太过,鲜克美其终始者,非至仁者多无厥孙之远业,甚至于不保首领。其许靖虏者,仁将也,然寿止得五十有六,惟应一子,又当没于战阵。今太上念彼卫国庇民,心存忠孝,特为注添阳寿一纪,复赐子三人,仍令没于正寝。天道报德,默暗难知。公自今已往,更不可因忿弄笔,以渎神鬼也。”
李公一笑而觉。急呼高翔,诉以梦中之事,命翔录之曰:“吾老矣,恐不及见。尔可谨记此事,待后验之。”翔每每向人备道之。
后弘治十一年十二月,靖虏以疾终于正寝,得寿六十有八,子男四人。然以高翔常谈邮亭午梦,验之如合符契。噫,异哉!故录此,不泯李公之用心也欤。
心坚金石传
元至元间,松江府学有庠生李彦直者,小字玉郎,年方二十,为人俊雅。赋性格温粹,学问才艺冠绝一学。路府上下官僚、乡曲老小,无不称重。其学之后圃有楼三级,高入云表,扁曰“会景”。登之者,远则四面江山,近则一城坊市,举目皆尽。圃墙皆邻小巷,皆官妓之居,蜂脾鳞次,圜列周际。而彦直凡遇夏月,则读书楼上。
一日,新秋雨霁,墙外歌咽之音、丝竹之韵,为轻风递送,继续悠扬,如天籁之飘飘,如清商之洒洒。彦直不胜清兴,遂约同侪饮于楼上。一友忽笑曰:“正所谓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彦直曰:“若见其形,则不赏其声,反不清矣。”众皆称其确论。一友曰:“此论返复趣深,真佳题也,各当有赋。如诗不成,罚以金谷酒数。”于是彦直先吟曰:
凉飙淅沥天隅起,窗蕉雨歇清声止。
灏气垂风扫碧空,炎蒸忽入秋光里。
闲登快阁一凭栏,江山浩渺双眸宽。
俯临坊市人寰小,仰攀牛斗天风寒。
暂存视听一凝思,潇潇一派仙音至。
弦繁管急杂宫商,声回调歇迷腔子。
独坐无言心自评,不是寻常风月情。
峡猿塞雁声哀切,别有其中一段情。
初疑天籁搏檐马,又似秋砧和漏打。
碎击冰壶向月倾,乱剪琉璃斗风洒。
狂生对此襟怀开,邀友分题共举杯。
莫为巫山云雨隔,清歌时度人间来。
俏者闻声情已见,村者相逢苦相恋。
村俏由来趣不同,岂在闻声与见面。
吟毕,众友传玩间,忽膳夫走报曰:“玉堂先生来也。”彦直急怀其诗,整衣而迎。捧之登楼。先生见席笑曰:“庚亮有言,老子婆娑,清兴不浅。”遂续坐而饮。彦直惟恐诸友举其所为,假以更衣,将诗揉捻成团,于墙上抛出,复坐而饮,欢畅至暮而散。
不意投诗之处,乃故角妓张妪所居也。妪止一女年十七,名丽容,生而眉如黛染,又名翠眉娘。灵慧纤巧,不但乐艺女工,至于书画诗文,冠绝时辈,真一郡之国色也。然留心伉俪,不染风尘,人或挥金至百而不能一睹其面。家后构一小楼,与会景相对,偏曰“对景”,乃女之择闲之所也。
其彦直投诗之时,直丽容正坐楼上,忽见纸团投下,遂命小鬟拾取而观之。且惊且羡,颠倒歌咏,不能去手,曰:“此诗断非常人所能,必李玉郎笔迹无疑也。况彼尚未议婚,天若见怜,吾愿谐矣。”
至次日,遂用越罗一方,逐韵和题其上,复从原处投回。适彦直经其处,得之。且读且笑曰:“予闻名妓有张翠眉者,操志不常,才貌异众。予心每每期之,未暇其便,观其写作,必其人也。”其诗曰:
新凉睡美慵晨起,邻家夜宴歌初止。
起来无力近妆台,一朵芙蓉冰镜里。
重重花影上雕阑,体瘦翻嫌舞袖宽。
闲觅晓蛩芳砌下,金莲似怯碧苔寒。
太湖独倚含幽思,玉团忽尔从天至。
龙蛇飞动泼烟云,篇篇尽是相思字。
颠来倒去用心评,方信多情识有情。
不是玉郎传密契,他人争有这般清。
自小门前无系马,梨花夜雨何尝打。
一任鱼舟泛武陵,落红肯向东流洒。
半方罗帕卷还开,留取当年捧玉杯。
每见隔墙花影动,何时得见玉人来。
名实常闻如允见,姻缘未合心先恋。
诗情本自致幽情,人心料得如人面。
彦直阅毕,遂登太湖古而望焉。适丽容独坐楼上,彼此一见,魂志飘荡,不敢错辞者良久。彦直曰:“观卿仪范,得非张翠眉乎?”丽容微笑而答曰:“然。且妾以佳作详之,若以君为李玉郎,恐君无所逃也。”相视大笑。丽容曰:“妾久闻君之才行,多择伉俪,百不一成者,何也?”彦直曰:“若有如卿之才貌,又何敢言择耶?”乃各述心事,誓为夫妇而别。
彦直归家,以实告于父母。父曰:“彼娼也,然以改节可尚,终不可入士夫之门,奉先嗣后也。”遂不见允。彦直转浼亲知,于父母处百方推道,终不容诺。将及一年,而彦直学业顿废,精神渐耗,如醉如痴,其丽容亦为之憔悴,誓死决不他适。其父亦不得已,而遣媒具六礼而聘之。
事将有期,直本路参政阿鲁台任满赴京,时伯颜为右丞相,独秉大权,凡官之任满者必以白金万两为献,若少不及,则痛遭退黜。然阿鲁台居官九载,罄囊合辏,十不及一。计无所出,谋诸佐使。或曰:“右相货财山积,其心已厌,所重者子女珍玩耳。若于各府选买才色官妓二三,不过数百银。加以妆饰,又不过数百。若得而献之,右相必纳。”
阿鲁台大喜,遂令佐吏假右相之命,公选于各府。得二人,而丽容居其第一焉。而彦直父子奔走上下,谋之万端,家产荡尽,终莫能脱。
一日,拘其母女登舟启行,丽容知其不免,而以片纸寄诗一绝于彦直,曰:
死别生离莫怨天,此身已许入黄泉。
愿郎珍重休悬望,拟待来生续此缘。
自是不复饮食。张妪泣曰:“汝死故是节义,我必遭其毒害。”丽容为之少食。舟既行,而彦直徒步追随,哀动路人。凡遇舟之宿上,号哭终夜,伏寝水次。
如此将及两月,而舟抵临清。而彦直星餐露宿三千余里,足胼肤裂,无复人形。丽容于板隙窥见,一痛而绝。张妪救灌,良久方苏。苦浼舟夫往答彦直曰:“妾所以不死者,母未脱耳。母脱即死。郎可归家,勿劳自苦。总郎因妾致死,无益于事,徒增妾苦。”
彦直闻之,仰天大恸,投身于地,一扑而死矣。舟夫怜这,共为坎土,埋于岸侧。是夜,丽容自缢于舟中矣。阿鲁台怒曰:“我以美衣玉食,致汝于极贵之地,而乃顾恋寒贱,自弃厥生。”遂令舟夫剥去衣妆,投尸岸下焚之。
火毕,其心宛然无改。舟夫以足踏之,忽出一小人物如指大。以水洗视,其色如金,其坚如石,衣冠眉发纤悉皆具,脱然一李彦直也,但不能言动耳。舟夫持报阿鲁台。台惊曰:“噫,异哉!此乃精成坚恪,情感气化,不然乌得有此?”叹玩不已。众曰:“此心如此,彼心恐亦如此,请发李彦直之尸焚之。”
阿鲁台允令焚之,果然心亦不灰,其中亦有小人物,与前形色精坚相等,然妆束容貌则一张丽容也。阿鲁台喜曰:“予虽致二人于非命,所得此稀世之宝。若以献于右相,虽照乘之珠不足道也。”遂盛以异锦之囊,函以香木之匣,题曰:“心坚金石之宝”。于是给张妪白银一锭,听与二人治丧,并同来之女各资路费遣归。于是阿鲁台兼程而进。
不日至京,上谒右相,奉上其函,备述本末。右相大喜,启函视之,则非前物,乃败血一团,臭秽不可近。右相大怒,召法官谓曰:“彼夺人之妻,各致死地,自知罪大,故以秽物魇我,意在逃刑。”遂下之狱。法官执毕,上报曰:“男女之私,情坚志恪,而始终不谐,所以一念之感结,成形如此。既得合为一处,情遂气神,复还旧物,理或有之。”右相不允,终置阿鲁台于法。呜呼!
四块玉传
缪以文者,淮阴之佳士也。幼而聪颖勤学,既长才貌绝伦,任侠使气。家世富饶,但为声妓所溺,遂不留志于功名。时永乐万岁之元,因与同流十许人,各携重货,往陕右生理。星行露宿,备及辛苦。月有二旬乃达彼矣,遂居旅馆。其同伴中有贾其姓者邹其姓者,与以文最相亲昵,虽饮食必同,居宿必共,然二子亦能吟咏。时值新秋,其三子虽在旅间,而倜傥吟弄之志,略不少怠。以文曰:“此间汉唐所者,山川秀丽。幸而得暇,欲与二兄挟C一游,可乎?”贾邹曰:“诺。”
翌日,携酒肴从童仆,缓辔从容,且游且咏。虽驻跸蹉峨之山,澧谓灞浐之水,细柳长平之坂,昆明太液之池,明光舍元之宫殿,褒姒柏梁之台观,其它苑囿陵墓、寺观祠庙,游赏将遍。每遇故宫废址,未尝不发于吟吊。其以文之洪词,二友之璧和,惜乎不得悉笔,幸录共一二云耳。
题温泉云:
长安西望暮云愁,宫枕空山草木秋。
泉水溶溶浑似旧,更无人露玉鸡头。
影娥池:
断云横树古台荒,人去千年事渺茫。
惟有旧时池上月,为谁清夜静涵光。
褒姒台:
一湾野水抱沙流,台畔闲云任去留。
当日但期开一笑,那堪终古笑无休。
阿房宫:
遗恶秦儿苦运危,函关再破势崩雷。
可怜六国生民血,尽作咸阳一炬灰。
其三子往来必经同昌门,于门外白马寺为中食之所。其住持不知何许人,号和光上人,年逾耳顺,甚有清规。又能援接逢迎,骚人诗客多与交狎。以文等往来既熟,遂相契厚。
是后,值中秋节,和光自念二三君子俱在客邸,遇此佳辰,不无有孤云之望耶?遂备瓜果之酌,命行童竟往招焉。三子欣然而赴。至彼,和光笑而迎曰:“山僧有幸,何吾子之不我弃也。”至暮,移席于临流亭畔,所设虽不丰厚,齐楚可爱。四人围坐而饮,少间,东山月上,水天一碧,河汉介空,万籁俱寂。和光曰:“吾侪文土也,不可同俗子之会,须各吟一章,以较胜负,如诗不成,浮以巨觥,亦足以赏心欤?”众曰:“唯命。”和光又曰:“作诗故佳,但短章促句不能畅幽述景。今者宜为古词,以先吟者为韵,众续而和之。”众曰:“善。”又曰:“主人致酒客致令,以文先生当立题意。”以文沉思允之,曰:“水亭夜宴‘满庭芳’,和上人为东,当启也。”于是和光推让不获,而吟曰:
幻体如沤,浮生若梦,风灯石火谁怜。一尘无翳,万虑尽须捐。得悟真空不二,莫教色相拘牵。独卧白云山岫里,苍翠古岩边。水满矶头,云屯洞口,纷纷花雨龛前。曹溪不远,别有定中天。方得腾身性海,瑶空宝月如钿。惟见梅开知腊去,谁管是何年。
贾生续曰:
一带青山,半林黄叶,三秋佳景宜怜。苍苔翠老,庭树带霜捐。碧汉露华初重,澄空月魄霞牵。共赏芳筵清夜永,亭子蓼花边。契合三生,醉谈千古,不须红袖樽前。青山倒影,清鉴净涵天。喜煞吾师好士,竟赓险韵分细。问道别来重会日,约在二三年。
邹生赓曰:
萍梗相逢,期文雅会,难期易别堪怜。上人洪什,珠玉笑相捐。绕岸溪光碧湛,沿堤风柳青牵。古寺原头红树里,流水小亭边。风月襟怀,林泉气味,尘埃悔杀从前。花阴满地,皓月正当天。水荇巧分翠缕,金波睛漾荷钿。此地胜游难再也,风景自年年。
以文和曰:
客底心情,水亭佳趣,姮娥有意相怜。青春难再,岁月莫轻捐。可惜无花白醉,教人忽忽相牵。暗想前朝佳丽质,多少古丛边。唐室杨妃,汉家飞燕,芳魂疑似从前。晴宵良夜,清恨抱中天。零落翠翘金雁,尘埋珊珮珠钿。幽□漆灯空自照,玉匣夜如年。
吟毕,哄然一笑。贾生执二巨觥,斟满于和光以文前,曰:“二公之诗虽佳,其中似有可论者。和公之作,失水亭夜宴之格。以文之词,失之淫放。不可不浮之。”邹生曰:“当。”以文曰:“予不能饮。”遂下堤奔去,良久不返。
和光命行童曰:“汝可告以文先生,但归坐,吾不复劝酒矣。”其行童远近寻请不见,众皆惊讶。随命僧徒或持炬烛,或持火把,周遍十余里间,并无踪迹。贾、邹大痛曰:“欲意落于岩,则山平;溺于水,则河浅。山野空原亦无村舍,其为魑魅所摄耶?虎狼所啖耶?”和光曰:“贫僧处此四十余年,未尝有魍魉虎狼之害。”
至晓,问于渔樵则不知,访于耕牧亦不见。或告诸官,或榜诸市、叩诸佛、祷诸圣,将及旬月,并无影响。虽本处居人亦以为异。
后及一年,邹、贾买卖事毕,欲回,对众泣曰:“吾侪三人同来,以文独不知所向,不无失此良友,亦恐至家遭其告累耶。”众慰解曰:“予辈共备酒肴,再至白马寺,一则给二兄释闷,再加留意一寻,可也。”
至期,由旧路而往。将及便桥,遥见沙际有二人席地而饮。众疑曰:“此山野之处有此金绮之人,又无从者,得无为妖欤?”少近视之,则一男子、一妇人也。再近,则以文同一美人也。以文见众至,急起与美人携手而逝。众人大呼而逐之,不半里遂及焉。其女赧甚,遂自投于河。众急挽救,不及矣,皆惊愕不知所为。贾、邹执以文手,且泣曰:“子为如此事而不使我知,几迫人至死地。今又累人妇女投溺,如何是好?”以文低首长吁,竟无一语。众曰:“到寺度之。”至寺,众告和光以前事。和光曰:“以文所为,已无可改,勿相迫责。但言谁氏妇女,缘何相从。”
以文俯首不答,众解譬良久,则曰:“向者吾于水亭被酒,披襟□腹,乘月沿流而东。将里许,侧顾水左桂花一株,下有盘石,吾遂坐于石上,仰瞻天宇,俯对清流,露华澄寂,桂香袭人,虽仙境不若也。”遂将前词朗吟数遍。偶见一姝拜于前曰:“妾本寺东邻贺宅侍儿红牙也,妾之女郎知公避酒,令妾敬请过临寒寓一茶,万冀勿托,幸幸。”况予久离家室,一旦闻女郎见招之言,不料可否,欣然即往。
其女导前,屈折幽径,阴林荫翳,约里许,至彼矣。华屋粉墙,朱门掩映,其女郎候于门左,迎予笑曰:“水亭之作,何相怜之至耶!”遂携予手入焉。越庭阁数重,皆极华丽,最后一小轩,乃女朗所居也。予忆贵室,无故而入,似有难色。女曰:“无伤也。”命茶毕,女曰:“妾本比乡巴氏女也,名玉玉。幼时洁白,尊执又号妾为四块玉。少习音律,为此富人贺郎之妻。不料贺郎轻情重利,远商交广,将越五霜,捐妾与红牙二人守此空宅。况当青年,负此良夜,岂不有孤鸾之忆乎?久窥君于邻寺,故含耻以相邀。倘不见鄙,实腐秽之有凭,郁情之得遂。”予曰:“某故幸矣,奈二友何?”玉玉曰:“和光与妾夫最善。若二友知之,妾事败矣。”予遂从之。
少间,设奇肴异馔,命侍儿红牙歌以侑樽。于是红牙理喉演拍,将发停云之声。玉玉笑而目之曰:“对新人不可歌旧曲。”谓予曰;“妾虽不敏,勉欲足貂,僭用夫子前韵,亦作‘满庭芳’以自况。仰承夫子,幸勿以见嗤耶。”于是玉玉白令红牙歌曰:
愁锁蛾眉,倦开海眼,丝丝肠断谁怜。春秋空度,珠泪暗中捐。倚遍乐山玉品,难忘翠结绒牵。渐愧双环尘土蚀,风月玉楼边。斜耽匙头,横偎郎袂,停停每对樽前。梁州一曲,云叶遏遥天。彩缕双蟠金凤,红牙笑拾花钿。薄幸贺郎何在也,孤枕度方年。
歌毕,觥筹交杂,杯斝叠酬。已而月沉西浦,画烛再更,遂宿于彼矣。次早予欲暂回,玉玉曰:“妾已令人店中打听,诸公事毕,自当奉别,焉敢久屈君子,仰误归期乎?予不合苟听斯言,久违诸契。”
贾曰:“若然,其居安在?”以文曰:“即寺东邻也。”和光曰:“噫!寺之周回林木荒凉,皆废陵古冢,乌得有此富室?其为妖不诬矣。不烦外论,但希以文导吾侪达彼,真伪自见矣。”以文穷迫,不免前行。
出寺东行里许,指一古墓之侧一小冢曰:“此是也。”和光笑曰:“吾得之矣。此大墓者,乃唐玄宗乐官贺怀知之墓也。此小冢人传为琶琶冢也。以文言比乡巴氏,又名四块玉者,以四玉字加于比巴之上,岂非琵琶乎?彼所和词中,又皆琵琶情状也。言嫁贺郎者,实怀知之遗物也。”以文视其所处,闻其所论,魂魄俱失,忧怖之色拥萃于面。和光曰:“无伤,无伤。既得其详,安知非发福之美欤?”
遂命诸弟子发之。启土才一尺,得一石函,铭其盖曰:“天宝御赐。”启视,果有百香攒成七宝妆嵌琵琶一面,红牙缕金板六扇,焕然如新,异香袭人,光彩夺目。背有金泥小篆“琵琶颂”一章,首尾一百三十五韵。颂曰:
天宝四载西羌平,远夷怀化舒忠诚。
殷勤不惮万里程,重译十土劳远伻。
梯山航海来神京,春官柔礼司宾迎。
纹骝之载奇锦帡,鳞驰之负黄金籯。
山呼万岁朝天闳,五云高处列霓旌。
麾幢羽葆络未璎,彤庭大启天颜赪。
歌谣齐贺声嘤嘤,纹身编发如狙猩。
陈阶列陛献土籯,斯足用表蕃臣盟。
珍奇诡异不可名,黄琮紫贝同天璜。
白圭碧璞杂丹珩,其中一物由为精。
伟哉制造规模宏,玳瑁匣琐艮缄盛。
冰纨拥衬云锦绷,异香馥郁百宝成。
光华闪灼夺人睛,云是胡乐形狰狞。
名曰琵琶价连城,背圆杆直休窨弸。
云光霞影纹楸怦,胚胎自是昆仑柽。
紫檀槽内沉香桁,纹犀牙品珊瑚桢。
匙头偃仰曲凤胫,蛾眉海眼双瞠瞠。
四轴均布如飞蜻,不山巧琢玄石瑛。
拂手壁碾澄寒泓,春秋双换蟠雕鹦。
鹅项曲折玉芝茎,彩绒结带芳香衡。
鹍鸡之弦白且莹,直列首尾如星枪。
润于寒玉洁于冰,明如秋水净如琼。
压尽秦楼雁柱筝,不数章台鸾侣笙。
梨园弟子睹如盲,谈奇辨异争喧□。
咨嗟吮呷不能评,其年署退斗建庚。
黎元富庶百物赢,好雨初敛风日睛。
圣皇赐宴开迎英,千宦陪位餐大烹。
礼设八座迎公卿,太官尚食进杏饧。
司虞荐腊贡鹿麖,割鲜炙脯炮巨牲。
陈觞列俎排鼎铛,簪貂执玉曳珂珵。
拱手鹄立丹陛楹,凤吹嘈杂腔回萦。
龙钟喧吼声雄锽,紫驰之峰调玉羹。
赤虬之脯和芥青,艮系之脍斫鲤鲭。
金盘之味呈吓蛏,商瓶周鬲闲汉罂。
琼浆玉液皆满盈,玻璃洸漾飞大觥。
珊瑚灼烁燃长檠,怯闻九乐声嚣訇。
敕令出此异域韺,教坊空多不敢侦。
弦是鹍勈如铁勍,尘埃肉指岂堪撄。
就中惟有贺司伶,向前竟奏心无怦。
勇然取向胸前横,当御鹄立来独呈。
调弦转轴声轷轷,新腔才起拍早榜。
偃手一扫风雨惊,回顾众乐如秋虻。
大如巨海吼长鲸,小如幽谷迁娇莺。
急如怒涛古壑砰,缓如春涧泉溋溋。
高如霄汉雷电轰,低如暗冗蜂羽悰。
巧如老树啼苍鹒,凄如夜雨滴寒更。
猛如两阵严鼓钲,清如仙境天球鸣。
近如殿角风摇铮,远如砧杵声东叮。
轻如一点琉璃铮,繁如万斛珍珠倾。
翻然转作霓裳声,满空花雨飘云霙。
悠悠天际行云轻,纷纷彩栋尘落甍。
其它众乐不敢赓,声渐韵怯图薨薨。
金石空多若积橙,颇容湘瑟为弟兄。
幸逢盛世海宇清,幸遭圣德日月明。
万国歌颂康衢氓,巍巍成化遍八纮。
溶溶德泽滋群生,四夷归化不烦征。
奎星耿耿休戈兵,北狄八觐趋幽并。
西羌归化越河泾,东番献贡涉沧瀛。
南蛮纳土来楚荆,罢却清风细柳营。
问却奔电汗血骍,官衙寂静无讼争。
市里货易均平衡,万民安业乐锄耕。
黎庶殷富过田彭,此乐远至应休贞。
兆我大唐昌且荣,堪随天仗助郊枋,堪随朝晏解春酲。
可与圣主却微惸,可与圣主释间情。
宜在西苑驾前行,宜在东阁花边擎。
愿祝吾皇寿彭铿,愿祝吾皇寿彭铿。
千年万载昭佳祯,千年万载昭佳祯。
其后题曰:“天宝某年秋仲望后一日,开国男太子洗马东阿公某”云云。惜乎微被土花所蚀,失其姓名。遂携归寺,众皆传玩,喜异不能去手。
话间,有贾胡数人突入寺曰:“吾辈睹此中有异宝气,如果有之,乞为见货,虽价万金而不惜也。”和光等遂将琵琶示之,而绐曰:“此吾寺世传之宝,如果能货之,公价白金百锭。”胡无异言,如数酬之。众曰:“以文遇此奇祸,理同再生。当以此金入寺,以资□福。”和光却之不能,遂从纳焉。是后以文等各归家,亦无他恙焉。
庞观老录
元至元间,江南初附,民情木淳,法禁尚弛。金陵乃要冲重镇,人物繁杂。其龙江关之侧,有刘生者,博学好古,以诗酒自如,以正大自处。凡亲友相识之间,或吝于营求,或耽于风月者,则绝目不视。至于言语少涉亵慢,则必加之以叱责,人恒伏之。然吟作故虽有时,而饮酒通无节限。虽常以夜继昼,亦未尝见其甚醉也。故时人号其混名曰“刘醅瓮”。言其腹之容酒,如酿瓮也。又常因人论及男女之道,则曰:“夫妇者,天地也,乃人伦之本,万物之源,五常之所宗,三纲之所主。圣人删诗,独取关睢冠之经首,所以正男女、重人伦也。何期今之浅俗,或败家之子,或游手之徒,不知义礼,恣意妄为。轻则伤财败德,重则杀身亡家。愚莫此甚,真可哀也。”是以人皆伏其正大。
然刘之为人,刚傲好胜,人皆得以谄誉欺之。其诸友之中有张生者,为人性凶而轻挑,使气而好强,人莫敢犯。或少逆之,虽死不悔,人咸谓之“张舍命”。又有王生者,家产巨万,其性好奢,挥金如土,人以“王十万”呼之。然二人皆以能饮有名,又能以甘言巧誉,故刘醅瓮亦与之契密。
先是江口下市,有名娼号为四水和者,才色绝类,富商过客辐辏其门。张舍命恃其恶名,霸占不容留客。又因用度不足,乃诱王十万同游,饮博以取其利。不料十万暗用金珠私买四和之心,遂使疏远舍命。舍命虽愤恨切骨,奈何十万人情财力,无计可治,常怀杀十万之心,佯为亲善。
一日,舍命谓十万曰:“我想刘醅瓮妆孤作态假老成,未必其心果能坚正。兄当邀彼痛饮,浮以巨觥,多方劝酬,务令沉醉。仆同兄送去四水和家,则真伪可见矣。”十万如其言。至其醅瓮果大醉,二人相笑扶送四和家,嘱令留宿。二人复大笑而归。
及四鼓,醅瓮乃醒,启目视之,不知何处。见一美娃在侧,而问曰:“此何处也?”娃答曰:“妾四水和也,日间君饮王郎处,频兴眷妾之言。王郎以至契,不较彼此,奉君之意,以妾为荐。又不知君何以见责,不释衣冠,假寝待旦。”醅瓮叹曰:“予自不谨,为小物所欺。”良久,复大笑曰:“我虽非陶谷之可迷,然于清浊之间不可不白。”遂作《风光好》辞一阕,大书于壁。其辞曰:
理难明,事难明,可笑无情负有情。佳人莫作伤春泣,终无益,守残更。争奈巫山彻晓晴,梦何成。
书毕,掷笔于几,飘然往矣。
既归,王、张相携大笑而入曰:“昨晚乐乎?”醅瓮大怒,正色责之曰:“古云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公等故能损人,于己何益?”二人再三伏过良久,醅瓮相待如初。
既而复命,共饮将半,醅瓮忽出白金数两,谓十万曰:“此金烦寄与昨日之妇,我虽与彼秋毫无私,然大丈夫无故据人床榻,混男女之分,彼虽不介,我心其独安之?”十万不辞,遂依其命。
即别,舍命胃十万曰:“刘醅瓮真奸人也,其言决不可信。我等到四水和家,以金与之,其情自见矣。”既至四水和家,十万执金曰:“刘郎奉此,少伸昨夕情爱之款。”四和以为十万之金,诈作此言而诳己也,亦佯受金怀之,笑谓十万曰:“兹事者,君以刘郎惠我,非我故敢欺君。然情无两偶,请君今日告别。”
十万闻言,思与舍命之论相合,遂变色大骂。四和急道本末,至于跪浼再四,十万终不允信,奋衣不顾而出,遂与四和相绝。舍命乘机而与四和更复旧好,日每与十万诬说醅瓮与四和往来密意,又假为劝激之言,浸润备至。
十万转加愤恨,常谓人曰:“我若不杀醅瓮,终被气死。”而舍命喜其得计,乃谓四和曰:“十万之言,人皆以为信然。我若潜杀醅瓮,官府必捕十万偿命,尔我方遂久远。”四和曰:“妾誓此心,自今死生从郎便了,何必杀人?”舍命曰:“此言既出,如何可止?若其发露,必先杀汝。”四和自计:“从之则死,不从亦死。”忧畏交切,无计可脱。适有旧识上江客人李顶缸来访,遂与相谋,乘夜潜走上江,其家无一人知者。
其母虑四和止有张舍命、王十万、刘醅瓮三人交讲是非,累有飞语,或死或逃,定是三卜所为,遂将本末情词赴巡检司告理,致将三人拘禁在官。百方追问,刑无所施,终无情实。
俄值旧官任满而去,有新任庞巡检者,名观老,为政敏捷。吏白张舍命等三人乃前官未断之疑狱,观老大笔曰:“即是人命,杀之便了,又何疑也?”即押三个赴市用刑,出而复回者数次,远近喧传,观者如堵。
观老乃改服,遍行市肆。忽闻一人曰:“冤哉!人在何处,而此处杀人。”遂捕其人以归。责问,供曰:“闻四水和先于某时被上江客人李顶缸拐去,即今顶缸又来买卖,见在江口船上。”观老大喜,令其作眼,当时捕至。观老曰:“汝既是李顶缸,就拿去杀了,不必多问。”顶缸闻言,大呼曰:“我虽拐去,活人见在,乞为差人押取前来回证,虚实便见。”观老笑曰:“我若不杀你,你定不轻认。”既差人往,不一月果得四和到官。乃提各犯当官面证,各执情词。观老大怒,各杖二十,令其从实具供。于是刘醅瓮供曰:
念某昔崇儒业,致力有年,因达世机,遂思退逸。但知诗可忘情,不料酒能致祸,是以遭人欺,遭人诱,无术关防。致身危,致身辱,何能拯救?恋三盏之黄汤,丧一生之清德,有玷伯伦之裔,更染醅瓮之名。言行不虚,甘情伏罪。
四水和供曰:
伏念妾本良家,幼遭不幸,父娘卖我以图财,身命从人而失节。女工不习,乐艺是供。日日倚门巧笑,朝朝掩扇清歌。东家食而西家宿,乃有四水和之称。张郎妇而李郎妻,故惹众人之争祸。自期礼法之难容,至此所供是实。
王十万供曰:
念某生于富室,长在明时,不知父祖之勤劳,乃效狂徒之放肆。倚钱威,仗钱势,任意施为。称心行,随心好,全忘溃乏。挥金如土,招人启十万之称;得罪为囚,恨我至一贫如洗。兴言至此,欲悔何追?祸败自求,敢辞公判?
张舍命供曰:
本非仕宦之家,原少父师之教,养成愚俗之才,习就凶顽之性。义礼茫然,贪欺是尚,损于人利于己,自以为常。爱之生恶之死,谁能敢犯?转目妄恩,吹毛复怨,凭血气之强,仗粗豪勇。一语不容,半钱不舍,恶极刑加,何辞脱罪?
李顶缸供曰:
念某生来愚钝,老大无才,不识高低,强随好恶,比杨妃之病齿,效越女之颦眉。食嚼残之蔗,空慕其名;披己弊之裘,甘希其色。贪饵忘钩,爱0入网。捉闲捕空,名为刬赶;替人受祸,可谓顶缸。既同众犯之名,敢避一身之罪?
五人拱毕,侍吏奉上。观老详示良久,挥笔判曰:
人非圣哲,岂有全德!虽物欲之难除,然是非之易鉴。心为欲宰,欲听心施,心若端良,欲何不善!酒色财气乃世所当然,但人有君子、小人之分,故事有败德、成仁之道,所以用同而功异也。君子正心节欲,节之则吉;小人纵欲亡心,纵之则凶。其酒色财气,岂能成人败人者哉?切照刘醅瓮,以酒亏儒者之名;四水和,以色失良家之节;王十万,以财倾殷富之基;张舍命,以气损买身之理;李顶缸,乃各犯之干连,于情理则庶几少减。依明条各仗从轻,自此后须当改业。
是后传播远近,至今江湖间以为调笑云。
丐叟歌诗
李自然者,临清县民家子也。七岁而孤,为晏公庙道士任某抚养,以为弟子。既长,聪敏变通,甚为居人知爱。
时运河初开,而临清设两闸以节水利,公私船只往来住泊,买卖嚣集,商贾辐F,旅馆市肆鳞次蜂脾。游妓居娼逐食者众,而自然私一歌妓日久,情款甚厚,暗将其师资产盗费垂尽,皆不知也,一日,因醉与一游手争殴,被讼于官,其师始知,一气而没。自然亦因宿娼之愆,展转囚禁,经岁方已。然追牒为民,不得复其原业。无所依归,遂与前妓明为夫妇,于下闸口赁房,卖米饼度日。
自然自念贫乏,夫妇勤苦生理,不舍昼夜,不半载自饼铺而为食店,自食店而开槽坊,生理日增,财本日盛。十数年中,家业赫然,南庄东野,前店后宅,遂成巨富。止生一子,取名曰“当”。甫七岁,其母因疾而逝。自然未免再娶,虽得其宜,而自然念己幼孤,恐子为继母凌苦,百方防忌。子母之间,反各疑避。
是后李当既长,自然为择豪门为配。一自新妇入门,母子更加不睦。而李当恣意非为,其母绝言不告,亦不禁戒,所以至于败坏,实自然处不得其道也。初尚不知,后虽知之亦无如之何。不一二年,其李当或纵酒宿娼,游放赌博,无所不至。家业费耗,行藏极滥,或为盗贼攀指,或遭凶徒染累,或为人命干连,或作诓奸保证,或禁囹圄,或奔逃避匿。而自然只得为其营救,赂上买下,补欠偿逋,不和年,产业一空,衣食往往缺用。
而李当狂肆无施,亦颇守分,止余旧宅一区,尚直银数百。而自然有妻弟刘某者,谓自然曰:“君今年老,别无生计,虑恐日后渐至难为。吾于两淮有盐若干,年久未支,今欲往卖。近观贤甥顿非前行,可将此宅变易,概予同往,必得厚利。”而李当亦自奋励。父子同议,罄易家产,与刘某择日而去。而自然夫妇同新妇,借房亲家暂居。将二年,杳无音耗。
一日,忽有人自淮而来,言刘某已死于途,两家财本尽为李当所掌,仍前不肖,任意非为。自然欲去而不能,欲托人而不得。未半年,老妻、儿妇相继物故。孤身独处,人情久厌,资用不敷。东移西处,人皆不顾,遂复栖身于晏公庙之僧厨。故人亲知供饷不至,未免行丐于市。而自然素受安富,一旦行此,多为人憎,饥寒顿切。
同侪有一老叟,能歌诗,所丐颇足。自然慕其能,恳求其教。其叟不吝,遂教之。而自然本出道流,颇解诗书之语,一授而成颂。诗曰:
缘何贫贱生勤俭,只因窘迫难赒赡。
飘泊饥寒苦不胜,伏劳悴力将谁怨。
或佣或艺仰人资,但能温饱无他念。
昼夜营营不惜身,省衣节食得余羡。
辏添小本作营生,买多卖少奔西东。
四时八节冒寒暑,一百二十行肆中。
经纪诚实人信服,日月可过衣食充。
老少有依财足用,人道尽而天理通。
缘何勤俭生富足,彼因贫困先劳碌。
粗茶淡饭守寻常,朝谋夜算思积蓄。
几平经理产业成,妻荣子贵遂心欲。
中盐制货伙计行,全家稳坐享天福。
买邻辟地广庭轩,连阡跨陌开园田。
先治仆妾次车马,缮修造作经连年。
妇娶权门沽势力,女归豪贵不论钱。
势力两全根已固,有钱难买子孙贤。
缘何富贵生骄奢,只因生长出豪华。
挣钱人死财无主,贤郎别是一人家。
放欲肆情恣所好,捐财如土斗矜夸。
旧伙间疑更世业,虚花听信改生涯。
孀居老母游庵寺,丧父小郎串瑳肆。
游庵频烦起是非,瑳肆久远坏家事。
狂奴欺主发悖言,滥妾通人丧前志。
狗党狐朋昼夜随,赌钱吃酒无不至。
缘何骄奢生贫贱,只因放肆身家陷。
五七年来产业空,器皿用尽卖钗钏。
当东买西胡倒誊,三不值二常改变。
田园初卖尚可为,巧语花言怪人劝。
倒宅换屋被人扶,般来般去片瓦无。
衣食不供奴仆散,炎凉迁变故人疏。
房钱不继遭人逐,母病妻亡寄体孤。
向晚无投谁见恤,求依更铺是良图。
自然既能成诵,异日于人烟市肆之间,高声朗诵,便于句下加以解说。一时居人哄然丛听,咨嗟称赏,所惠钱米,成负而归,尽足数日之用。尽而复出,每每如是,深以为幸。
一日又出,正歌诗间,忽于众中有一道人歌曰:
四序推迁气迭更,人间成败理同朋。
春回大地群芳茂,夏到炎蒸万物成。
秋动金风诸品遂,冬寒闭塞运回贞。
乾坤终始俱同理,莫把兴衰浪自惊。
自然听毕,径前揖问其由。道人笑曰:“君非任高士之徒李自然乎?何不识我耶?三十年前,予尝在晏公庙与君同处数旬,今何忘之?”自然惊喜,遂相与握手,请入茶肆,叙以久别之情,诉以本身终始之事,且悲且喜。道人曰:“贤契不必认俗太过也。适间闻君歌中之意,其责尽归人子,不能继述前业,于理最当。若以君事比之,似大不同。今君尚存,罪将谁归?”自然太息曰:“仆虽未死,寒家之败实由豚犬所致。吾歌之诗,言虽少异,理实同然。”道人抚掌大笑曰:“君守道不终,于理不明,宜也。又歌俗诞之诗,诱人自愚,而入于悖理,深可叹也。”
自然悚立,请闻其说。道人曰:“予之前诗,其道备矣。且如四时之运。春发生而夏长养,秋成实而冬收藏。人少如春,人壮如夏,人老如秋,人死如冬。又如人家之成败:勤俭,春也;富贵,夏也;骄奢,秋也;贫贱,冬也。岂但四时代谢,人之生死,至于国之兴亡,世之治乱,未尝有能外乎此者。一饮一啄,皆因前定。万物亏成,气理使然。君今专责人事,岂不谬哉!”
说由未毕,但见卖茶之叟勃然作色,忿起向前夺其茶盏,大喝连骂:“俗夫,急去!急去!秽吾茶肆矣!”道人笑视良久,不言而出。
茶叟复曰:“二子且止。予本不当与尔较言,奈何知愚不教,又非仁者之心,尔当格听。夫天者,阳也;地者,阴也。兼阴阳而有妙合而成者,人也。所谓上帝临汝,降中于心,可以动天地感鬼神。天不言而人言之,地不为而人为之。上古圣人仰观天文,俯察地理,中建人极,所以八卦演而九畴叙,四方正而五官设,天人合而三才位矣。汝谓四时依气运自然,不关人事,且如春不耕种,则莽然蒿艾,禾不生矣。夏不耘耨,则草卉丛杂,谷不实矣。秋不收敛,则风霜散败,廪无蓄矣。冬不藏蓄,则用度乏继,民无恃矣。是果专于气运乎?亦将从于人事乎?又汝谓人生一世,少壮老死,亦气运之自然。若人幼而不学,则壮而无所资。壮而不行,则修齐治平无所恃。老不加顺时调护,则无以享期颐之寿。
病不用砭艾之方,则命归于夭折矣。此又果专于气运乎?亦从于人事乎?汝又谓家之成败,皆自循环。勤俭富贵,骄奢贫贱,亦气运之自然。若勤俭不兴非望,富贵长惧盈满,贫贱每存安分,是果专听于气运乎?亦将从于人事乎?至于国之兴亡,世之治乱,更有说焉??且以周自公刘积德累仁,至于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讴歌词讼归之,而臣节不易者,非取之也,人归之也。武王吊民,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非求之也,天与之也。德敷则人归,人归则天与。根既固而本必大,源已深而流自远矣。享世八百,岂不宜哉!汉有天下也因秦灭六国,怨结九服。汉祖将顺群仇共雪众耻。
虽有霸羽并驱,能听董老一言而得鹿,为民除暴,代世洗冤。享年四百,又岂过也?唐除众厌之主,收已残之功,宋消协治之奸,定久乱之世,是皆取无怀怨之民,抚有乐生之众,虽不敢比德于周,然不失取之以正。君无饰情诳众之为,臣省避嫌含疑之讳,治平理坦,民和天顺,其各享国三百有余,岂不休哉?其余篡窃相习,割据竞胜,或因势而御下自尊,或贪功而协上推载,或乘机僭号,或假便盗名,虽居人主之位,常怀狙诈之心,为君者忍心负德,为臣者顾后瞻前,夺含悲恋故之民,率抱忿屈从之众,开端乎莽、操,继恶于懿、温,苟幸有二传、三传,若非子杀其父,定遭臣弑其君。兵起房帷,怨兴骨肉。
有朝为天子之尊,暮求匹夫无地者,得志恶甚虎狼,失驭屠如犬来豕。惹剧贼窥时,引蛮夷伺隙,渎乱民彝,畏干神器,可胜叹哉!汝但知兴亡治乱关乎气运,而不知气运合变实系乎人。圣贤之治,体众心而合之于天,小人之为,肆己欲而巧变于事。心即天,天即理,人行速而天行缓,人事昭而天理默。善恶阴阳,互为体用。善不与福期而福自生,恶不与祸会而祸自至。兴亡治乱,于斯判矣。何乃执偏强论,以惑后愚乎?且尔先负其师,今日可逃子负其父?此皆理合气同,恶积祸会,又将谁怨耶!”
二人闻讫,汗流浃背,俯伏受教,不敢仰视。既别,明早各携香帛,欲求未明之理,则茶叟徙居,不知所向矣。
翟吉翟善歌
成化乙未冬,予与诸友临檐负暄而坐。话间,一龙曰:“昨见一士人,其名可喜,姓翟氏而名吉。意翟音近择,一凡人家婚丧宅葬,未尝不由择而行,虽非大故,然其用意之妙,似无余蕴矣。”众皆叹赏。一友徐曰:“以予论之,未若名之曰翟善,岂不佳乎?夫善者,众福之基,若事事择善而处之,其吉不待趋而自在其中矣。若然,真所谓弃本而逐末。正如不耕而望食,不织而望衣,得乎?”众复大笑,改称之。予更从而折其中曰:“凡修齐治平是皆本乎善,善乃为人必由之径,日用常行之事,岂可斯须远也?其所择者,形同实异,恶损好益之谓也。”众亦称之。
是后予思诸友之博论,正中日前之弊。今之人家往往有不可胜道之弊,肆不在怀,何但择善与不择善者哉!且如人家一有婚丧宅葬之事,辄起趋吉避凶之疑,多方占择,不顾义理,至于悖道违天,无所不至。殊不知不测之祸至不旋踵,可胜叹乎!又人多狭浅,性愎多忌,或闻微论,必加震怒,至于幽隐不堪容之事,虽在介疑,恬不着虑。及至事失,亦复苟顺自受。呵呵,诚可笑也!诚可叹也!予睹斯弊,深自惕警,不揣鄙陋,僭立新意。以婚丧宅葬为择吉,瞽乐僧尼巫媪奴婢为择善,分为二途,类为八事,各序小引,联作俚言,名之曰“择吉择善歌”。非敢擅立彼此,意在贤者知警,而愚者之少戒耳!
夫婚姻者,人极之先,五伦之本,正闺门以及家邦,承宗祀以延后嗣,乃天地工用之端也。凡求婚者,当先观其父何如,则其母之妇道可知。其母既知,则女范得矣。今之人则不然,一有婚姻,乃心财利,或专在吉凶,殊不知贫贱富贵在天,吉凶在我。茫然颠倒,曷胜叹欤!曷胜叹欤!
当世婚姻真可笑,不求懿德求才貌。富家有女媒氏忙,逆料妆奁向人道。贪愚一闻心预期,昼夜寻思念不移。那度彼此事可否,乱投瞽卜占筮龟。瞽卜吉凶岂能断,往往随口乘人便。命合红鸾便进财,自此家门都改换。千谋万虑过门来,贫苦追陪富倚财。妇骄悍怠悖指教,家业从此成颓衰。呜呼!择吉兮,吉安在?宜当听取文公戒。还娶不若吾家女,殷勤趋事心无外。
夫人之丧亲也,当倾天之祸,一痛之外不知有生,何暇他顾?缘以承宗为大,圣人节之以礼,乃教民不以死伤生,昭诸经籍,立万世经常之法。今之匹俗,睹成仪而不遵,冒欺悖是听,指亲魂为殃,而举家避殃。写父名设狱,而请僧破狱。省棺衾以资佛事,节哀痛以遂人情。对柩歌舞,临圹开筵,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堪叹人子居丧次,不追罔极先人事。急请阴阳问吉凶,更推时日求避忌。棺衾朽薄才掩形,歌管连宵不少停。珍馔预陈酬往复,绕鼓轰天诵佛经。纸扎幡幢苦周办,破产劳生为人看。临圹那论亲永违,紧顾斋堂恐客散。呜呼!择吉兮,吉何辜?以此儿孙有若无。劬劳之恩至如此,回头请看林间乌。
宅者安处之所、偃息之处也,所以界分局而庇风雨者也。近市井则有繁华交易之利,近田野则有稼穑之宜。其规模依地势之方圆,其华朴称家道之贫富。今之人则不然,多惑于求食之术,谓门何如可以致财,向何如可以致官。取八字,合支干,排年时,推姓属,移西就东,拆门倒户。贫者反致伤财,富室或因致祸,愚莫甚焉!
室屋本自庇风雨,大小横斜称规矩。不思本分信阴阳,妄引官商角徵羽。或将年命合三奇,冲避神杀随干支。春和秋爽不修造,选在隆冬暑雨时。开门放水斜调向,邻家有碍谁能让?或遭改拆损资财,或因殴闹动词状。呜呼!择吉兮,吉不足,初然谋笑反成哭。益时将就损时修,省事省心都是福。
葬者,藏也;择者,取地之宜也。勿就岐下,畏水汩也;勿近城市,畏迁易也;所以择宜者,欲其久安而永固也。春秋谓“某公弗克葬”,言雨也,亦未尝言及年月之利钝,茔地之吉凶。今日所为,殆尽俗秽,至有暴露父母,待利数年,迁徙祖宗,就吉几处,损恩利己,信惑听人。殊不知体魂宜安,惇敬宜谨,事事反之。故世之迁坟就吉者,多致丧败。吁!可叹也欤!
近来安葬论风水,至于儒者不明理。妄言择葬家富昌,风水不佳至贫窭。八针砂水识来龙,贪狼回获相朝逢。点穴远近辩系忽,咫差错定吉凶。因此愚夫几迁徙,祖父朽骨不安庇。暴柩停棺待利年,因虚伤实是何礼。呜呼!择吉兮,吉莫夸,前人谚语真不差。山头有块王侯地,何不将来葬你家。
往者瞽目缘衣食,故多习为裨官小说,演唱古今。愚者以为高谈,贤者亦可课睡,此瞽者赡身之良法,亦古人令瞽诵诗之义也。今兹特异,不分男女,专习弦管,作艳丽之音,唱淫放之曲,出入人家,频年集月,而使大小长幼耳贯心通,化成俗染。他时欲望其子女为节义之人,得乎?况其居宿不界,尤有不可胜言者。吁!
瞽夫瞽妇事弦管,以此愚蒙多狭款。出入通宵总不疑,秽曲淫声那知惨。但知斯人目己盲,外观不扰内观明。惯通市井奸欺事,专俟人家邪正情。人家有大还有小,终朝教训尚难晓,何况反令亲郑声,真是家长行草草。呜呼!择善兮,善有常,莫若不用最为良。非惟习俗传昆后,亦恐风传话短长。
世之僧尼出家者,谓其躬尽其道欲为佛者,非也。又谓欲其所为而为之者,亦非也。不过为愚父愚母舍以出家,或有他故而栖身于彼者。然其滋味情欲,岂得外乎人哉?是皆不得已而为之者也。既托于人,非财即色。每见其温言逊色,好恶不争,斯所谓”人之术也。既入其术,得脱者几希。愚夫愚妇求益致损,呜呼,丑莫甚焉!
僧尼来往缠门户,送茶送菜送文疏。日亲月近渐不疑,叫父呼娘成主顾。变换狂邪作至真,助忙济急巧相亲。色财两欲常窥便,夫妇相容各有因。上元中元四月八,欲求混会巧生法。燃灯浴佛供盂兰,通宵男妇乱游狎。呜呼!择善兮,求斯情,请君默想心当惊。杜微消着贤者道,不尔与论亏家声。
可笑今之人家,不论贤愚贵贱,大小事务皆由乎妇人。至有刚果之夫,亦且半之。凡遇疾病。轻则药婆,重则师娘,或投以无名之药,或祷于假降之神。呜呼!人命家声,付之于有损无益,此故已矣。然此等妇人,往来人家,为奸为盗,为妖为孽,诱内通外,鼓弄妻妾,勾引奴婢,所为之非,不可概举。噫,可畏也哉!
俗家有疾不论理,尽孝行慈事神鬼。邀请师巫丑作为,击鼓摇铃挂钱纸。将军花姐及先锋,顷刻而妇为而翁。不限高华与寒贱,可怜一旦同斯风。稳婆牙姥更多弊,妻妾敬彼缘有谓。勾引淫风内外通,诱启资财为魇魅。呜呼!择善兮,善何穷,劝君宜早除斯风。自今治疾还从理,免使旁人笑瞽聋。
凡蓄奴婢,所以代劳而执事也。虽有良贱之殊,然于口体非二,当知其饥寒,察其劳苦,于功过之间情责情恕。年既长,则皆配之,分其亲疏,别其内外,则当矣。而乃豢如禽畜,饥寒不知,劳苦不惜,动加G挞。奴大不为娶妻,婢长而妻妒不时录用,含糊不明,关禁不严,亲疏不辨,混然同处,欲望不失事者,几希!
奴年十七当与妻,婢年十四当有依。只知使令不节制,一旦失事空噬脐。有等富家多侍妾,不念人乘皆气血。紧关未免伤天和,放纵定拟坏名节。捍妇私奴起奸祸,狂夫宠婢恩义堕。奴婢人家不可无,只须家长无私过。呜呼!择善兮,急于此,奴婢粗足宜当止。彼本阴阳一气生,还须温饱看终始。
云溪樵子记
至元十七年,宋国初亡,江南尽为元有。凡宋之军民官吏,皆入板图,安籍生业。其忠臣义士,多怀怏怏之心,或潜伏隐遁,或改姓更名,或捐妻子以自髡为僧人,或弃家乡以投为道士。托之医,托之卜,以度朝昏;处之渔,处之樵,苟全性命。此等不屈之人遍满天下,不可概举。元之执政者不敢拘录,恐致迫急,但令州县羁縻而已。
金陵有樵者,号云溪,不知何许人,亦不知其姓字。凡遇有人问其姓名来历者,则两手掩面,泣而对曰:“予故宋逋民也。”哀动路人,竟日不食。人以此怜之,固不忍苦问。朝则入山采薪,卖于市;暮则宿于洪济寺之僧厨,虽隆冬盛暑,不轰者二十余年,未尝与人相接。是后人情颇熟,或遇懦人君子,稍相应答。有居人平以道者,其先亦宋之宦族也,乐贤好善,每见云溪如礼尊执,终始不怠,缘此颇相契合。或邀之饮食,亦不违其意,然终不言其姓字。以道欲试其诗,故自作诗试之,以求其和。云溪微笑,不书于纸,以手画地而答之,随书以手灭之,不令以道抄录。数年之间,仅得一首,曰:
梦入鹓行拜紫宸,觉来思梦泣孤臣。
半生家国空余我,满目山河已属人。
无地可容王蠋死,有薇堪济伯夷贫。
伶仃苟活缘何事,要了濙濙一点真。
一日,入蒋山采薪,时直深冬,远涉空谷,穷历荒幽。忽尔风吼空林,云凝四野。一时青嶂如银,顷刻乾坤变异,冷结千山,寒生万壑。轻笼林麓高低,陡失村居;浓积溪桥远近,都迷鸟道。况云溪鹑衣沾湿,手足僵结,寒颏抖擞,不能移步。欲归而不能,欲止而无处。遥望涧边密林之中似有村舍者,遂勉强以进。至则果人家也,垒石为垣,编荆作户,茅屋数重,恍如仙境。其户紧闭,牢不可开。欲排之则无力,欲叩之则恐见嗔。犹疑想算,屹立雪中久之,有胜寒苦,只得叩唤。有人问曰:“谁耶?”云溪答曰:“予樵也。为风雪所窘,敢乞开门一救。”其人曰:“故知为樵者,然名谁欤?”云溪叹曰:“吾其当死耶?”遂忍寒而去。主人极出笑而相邀,不及。命二童扶挽而至,则主人深衣幅巾,曳鸠藤之杖,着赤凫之舄,笑而迎谓曰:“老夫与君颇旧,稍以一言相戏,而子之刚介与前无异耶?”
云溪久视,则不识,频问,则不答,但大笑而已。遂导云溪以入。越重门,度峻宇,达后阁,又少东而有小轩三楹。其中锦帐、绣帏、毡帘、毹褥,所设榻几、屏炉,皆极珍贵。彩绚夺目,金碧交映。于中设几筵一席,盘□罍爵,肴核不能辨识。一老据首席而坐,见云溪至,离席傍立。云溪自疑,如此深山有此人物,是必仙也,皆降礼叩拜。其老人同深衣者,亦皆酬答如仪。其老色妆而严,神爽而谅,对人而若无所睹,人言而若无所闻。云溪畏仰,若自无容。有童子数十,各执供具,森列两楹。深衣者令人置榻于席末,令云溪坐于次。辞谢不获,只得乘命而坐。少间酒行,深衣者侍首席之老如奉尊执,所谈虽亦古今兴废,礼乐典章,然非经书子史所载者。未及成醉,而野服者遽然而起,深衣邀留再三,终莫肯止,凌雪冒风,飘然而去。
已而风雪愈大,天色渐暮,深衣者留云溪与其对榻而寝。云溪拱而告曰:“贫民过蒙延款,礼遇实优,而又留对寝,垂爱尤甚。但不知尊丈族讳是某,虚叨恩惠也。”深衣者笑曰:“君尚忍死远名,予何独易道哉?”云溪赫然。不敢复问。
良久,深衣者喟然叹曰:“予亦宋人也。早慕功名,志投科目,经执周易,意在显亲扬名,为国之用。因易理玄微,不得深究,数易师俦,终不得其奥。忽闻此山有此仙师,得希夷之旨,求寻则不得见,欲不求则不能舍,遂于此筑室,独居九年。感师方得面授玄奥。师因谓予曰:‘易道故宜学,而仕进之志不必兴也。此去一纪之后,宋祚告终,江南厄运方始。’予因受师之教,弃妻子,脱尘网,五迁其庐,入此深僻人迹不到者,二十寒暑矣。不谓子今偶来,亦素有缘者也。予之师,即适间饮酒之老。”云溪曰:“贫民素以术数为诬诞之说,今闻尊旨,端似有凭耶。”
深衣者曰:“非也。夫世之奸人狂士,鼓诈惑愚,妄称图纬,假设妖符。或谓代汉者当途高,或称牛继马后,而乃号为术数者也。予师所谓宋诈之终者,乃推类较宜,配常探理之道也。大而天地之循环,小则一身之荣悴,皆可推而得也。”
云溪曰:“且如我太祖皇帝,陈桥兵变,日光磨荡,平除僭乱,尊母遗教。传及长君,仁武绝古,何乃德昭横夭,廷美不终?而太宗终负慈母之盟,何黑白之相远也?且如真宗之宽仁,仁宗之柔克,英宗之淳正,至若神宗之始恭终惑,哲宗之治衰乱集,徽钦之北狩,高宗之孱懦,甘仇忍耻,奔缩窃安,屈膝海隅,畏忠乐佞,致使八陵陆沉,神器迁播。又如孝、光、宁、理,不过循依故辙,甘分江南国主,祖宗恢烈茫然矣。度皇而下,事不可为。呜呼!今日又何日耶?”
深衣者曰:“予之初也,亦如子之疑忿,一追思而悲不自胜。后蒙吾师开论,始得释然。”云溪惊曰:“何谓也?”深衣者曰:“吾师曰:‘夫谓陈桥兵变者,谓非一人之谋,乃众情之变也。民听天听,民顺天顺也。’此乃当时执笔之官,籍名掩实之纪也,且太祖继五代之余,自唐而晋,又汉而至周,篡窃相乘。或骄兵劫治,或悍将邀功,累兴累灭,故事相寻,其间不过大同小异而已。设使李处耘无通复之言,匡义赵普惧为灭族之事,其变亦未必然也,及金虏临汴之时,惑和议而忘战守,逐忠义而沮勤王,国丧而不难,众观而不忿,又似众情之变,此天道之当然也。殊不知其中如李处耘、赵普之徒,复有几辈也欤?”
云溪曰:“太祖法尧禅舜,不与其子而与其弟,仁圣可知也。而德昭横夭,德芳继没,终无反辟之期,天道安在?”深衣曰:“周世宗任太祖以股肱,寄太祖以邦家,托太祖以遗孤,而太祖夺而取之,其道又何如也?”云溪曰:“此故如此。然赵普者受太祖殊常之遇,而反启夺宗之心,其太宗者,背金匮之盟,违慈母之命,不思太祖割爱之义,惑普邪言,反享九世天位者,何也?”
深衣曰:“杜太后之教,乃平素太宗浸润之言,事必成于奸普。既鉴主少之失,以德昭为幼,以太宗为贤,使法周公,岂不美欤!且陈桥兵变之时,实普同匡义鼓扇诸将,乃成变事,惟太祖一人不知耳。二人之私契,已见于斯也。是后国有长君之言,岂容再误之说?不待论而可知也。”
云溪曰:“如此,则太宗是而太祖非欤?”深衣曰:“呵呵!徽钦北府狩,高宗乏嗣,尚不偿妆之怨欤?南渡数君,竟归太祖之裔。”云溪又曰:“曩者汴京失守,二帝将行,金人以孤军久处重地,回顾无援,未见有一人一旅忿然而资其事者,使彼援甲雍容,徐出我境,如蹈无人之地。议者以为奸臣佐主,忠义掣肘,以致人心解阻之谓也。至若诏以两河降虏,而太原终了不伏,而太原与汴京之人,又何黑白也?”
深衣曰:“若以人情封疆论之,不为无谓。夫汴京者,夺孤之地,故兴废理同。太原者,乃吊民所得也,故恩义所以相当也。以仁而取金陵,而金陵终为边□;以欺诈得荆湖,吕文焕以欺诈而叛失,吴越以恩礼奉献,终安于吴越;此皆天理之当然,气数之对待,人事之反复也。”
云溪曰:“闻公之言,似近释氏轮回报应之意也。”深衣笑曰:“且如草木,春荣者则夏枯,秋芳者则冬悴。寒极而暑,暑极而寒,昼而夜,夜而昼,岂非天道之自然?凡气理之反复,恩怨相当;善恶之类聚,皆天理好还之道。昭如日星,信如金石,密不容发,万无一舛之定理也。”云溪于是手舞足蹈,降榻拜伏,曰:“闻公高论,疑者决而塞者通也。”又论有宋累代之臣,曰某而忠,某而介,某而节,某而义,某而奸,某而佞,某而贪,某而秽,嘈嘈琐琐,经夜亡寝。
已而烛尽香消,宿雾敛而残星落,东方明矣。云溪叩谢深衣者而归。奔跳嚎歌,如得至珍,如登仙镜,终日含笑默坐,人皆不知其所以。
又数年,无疾而终。将终,方以所遇之奇论告诸以道,以道笔而录之。后为好事所传耳。
闲评清会录
有生姓闲氏,名评,无何乡诗酒社人。其为人也,形如沌混而不能歌舞,性如木石而颇解语言,无昼夜之分,无寒暑之易,不知趋利避害,不知敬善畏恶。不骄不谄,不迂不避,愚而通,俗而端,拙而谨,痴而详。不以富贵为荣,不以贫贱为辱,仰天俯地以享其大,处众伍物以乐其同。执常无疑,将顺无异,心无所向,志无所期,无忧喜之见,无得失之虑。虽曰读书,未尝以书为资;虽曰习文,未尝以文为辞。但知饥而食,渴而饮,困而眠,闲而适。以诗为功,以酒为乐。怡怡乎似有所得,洋洋焉似有所遂,人莫能详夫然者。
一日,与诸友会饮,偶谈及鬼神之事。一友曰:“予尝见人家信向师巫,请神画案,作诸非礼,甚是无益。但其中预知先亡名姓,死生来历,疾病祸福,每每有验,更不可晓。”一友曰:“予亦见人家有怪,投砖击瓦,移物搬财,迷惑男女,为害太甚。其称神鬼,又莫之可考。”又曰:“且如扶鸾降笔,断事决疑,长篇短句,咸动时俗。至有小儿能计前生之事,大人谈再活之因。又或有见形说话者,或有啸于梁隐于壁者,伤化败俗,傅会远近,法不能禁。其间诞妄,不知果皆实欤?虚欤?在理端谓何如欤?吾侪忝为圣门之徒,亦尝读书穷理,其于格物之学,岂可不致知乎?”或评之曰:“俗习之妄也。”或曰:“邪人之术也。”或曰:“妖也,怪也。”又曰:“神鬼昭彰,胡可诬也!”众口喧较,各出己意,纷纷琐琐,终无定论。
独评瞑然闭目,端坐不语。众友怪而问这,亦微笑而不答。及会散归家,读书窗下。读已,默思日间所谈,及夜分烛至,忿然挥笔而作诗曰:
造化原来本自然,因人灵悟究根源。
机神积习为常事,秘幻惊闻作异传。
身在化中还觅化,心当天职更求天。
世间万物皆含妙,眼底诸形各抱玄。
神鬼良能潜体用,屈伸消息隐推迁。
阴阳着像垂经纬,圣哲遗心在简编。
久失秽途通扰扰,不亡义礼仅绵绵。
成仁学业真堪痛,败俗遗风实可怜。
草率四民甘鄙俗,昏盲千古混愚贤。
琢靡自恨难超达,习染谁能为洗蠲。
巧设淫祠求感应,妄崇非鬼致精虔。
修心淡似秋云薄,破俗工如铁石坚。
格物致知当自励,随邪悖理是谁愆。
才疏学浅知求少,见惑闻疑视听偏。
自把昭明甘秽塞,却将疑畏自拘牵。
佛灯光像明山寺,鬼火妖磷出野田。
通语现形言祸福,耗财击瓦更投砖。
称神称鬼乘时见,欺女欺男遇夜缠。
老者未终先见怪,幼童才语说生前。
病中恍惚神相祐,死后分明鬼放还。
反复是非恣妄诞,支离言语纵狂颠。
一言偶合人心惑,半事相符众口宣。
义者伤心仁者叹,懦夫敬信匹夫□。
清浑不遂贤人志,成败翻归术士权。
左道荒唐无不至,邪风狂鼓任滋延。
书符咒水拘精爽,祷圣扶鸾致降仙。
解使返魂谈往事,能挥箕笔写长篇。
灶前灰迹看亡故,纸上圆光见祖先。
土地灶神点米碗,家亲外祟问香烟。
呼爷唤母形图案,击鼓摇刀挂纸钱。
可法遗经空万卷,难除宿敝已千年。
异同类叱炎凉别,真伪何殊黑白悬。
矫俗欲期遵古治,移风空想废宵眠。
尘劳本自常多缺,人事由来故不全。
独对短檠窗下坐,为思疑理自评焉。
吟诗既毕,抚几大笑。诵之数过,自赏自叹。既乃呼童,汤酒以为自贺。
方斟酌间,忽有一人自灯下踊起,衣冠整肃,状类儒流,眉目疏秀,伟然一丈夫,向评揖而笑曰:“适间公之佳作,自谓鬼董狐之遗笔也,以仆观之,不过排众口之鄙言,示己见之避论。仆是以有所未安也,故不即幽明之隔,人鬼之分,冒理而奉辨也。夫元气之在天地也,周际充满,混沦无朕;万物之居气中也,通贯互涵,IJ不离。人之呼吸常与气通,一息不调则病,呼吸不续则死,如鱼之不可去水也。何谓鬼神?阴阳之功用也。何谓阴阳?一气之动静也。人与天地万物共此一气,实无大小之差,己彼之别。内外互含,巨细该贯,理具气从,感通应达。是以人心所在谓之理、理之所在接乎气。理着气积,神鬼昭矣。其间邪正之差,又在人心之趋向。趋向之是非,又在学与不学尔。学也,烛识真恪,心正意诚,德合元气,祀神则享,祭鬼则格。不学也,主见不明,心疑意惑,恐畏交至,妖邪怪诞由斯而致。公不能力学致知,教人以正理,而乃唱瞽言以责世愚,此仆所以为公惜也。”
评闻之,喜不自胜,降榻揖之上座,曰:“感君不吝,论及天地一元之本,气理通贯之源,鬼神功用之妙,人神感格之实,愚智邪正之分,精切无遗矣。但其间所谓人心所在、理之所在者,故知理者气之率,则先儒所谓‘有是理则有是气’之言,端不诬矣。若以我之精诚相感,其神鬼昭着可想,实不谬矣。敢问今之子孙致祭来格者,果是我之祖先否?”
其人笑曰:“是何言欤!藏柩于坟,奉主于庙,以时致思,以鬼致享,运用设施皆出此心。此心我心,此理我理。气有屈伸,理实一定。其来格者非我祖先而何?且如人之生子,不过形交气化,尚且无中生有。何况以我之精诚而感实有之定理。古云:‘祖宗积善子孙昌,祖宗积恶子孙殃。’此又气理通贯之验也。”言毕,起而告别。评曰:“仆受君之德,不知其名,可乎?”其人返顾曰:“夫人乃阴阳之合,神鬼之会,其灵妙之精,极幽玄之粹。己彼在心,夫何详问!欲知我之是谁,当察汝之谁是。汝乃合体之予,予乃分形之汝。”
评更挽留不能,飒然凭几一梦。既觉,备录梦中之事,以为自警云。
晚趣西园记
有夕川翁者,又号海萍道人,或书安理斋人,皆彼此称之。寓都城之西南隅。居后有小园,花卉丛杂,曰“西园。中有轩,曰“晚趣”,翁所常处也。每以种蔬取给,日以诗酒徜徉于其间,而不舍昼夜。客至则取蔬易酒,以尽情款。然翁之为人不学无术,而不知己之愚,寿逾六纪而不知己之老,囊无一钱而不知己之贫,处众人之下而不知己之贱。豁然有雄放之言,毅然有强健之态,肆然有仗义之风,傲然有自居之乐。从皆敢笑而不敢言也。
翁之言行虽多放诞,然其所作诗文似近清逸,故录于左。其“晚趣西园记”曰:
弘治辛酉七月,徒宅隅南偏为处。身处市廛,与门最近,喜易薪米便。屋后有余地,隙缭土障,周远数寻,与邻为比。分界矩将折百步许,二井各际乾巽,机轴汲具备,畦隔鳞次张,有古井田气。渠走周极,遍沃群蔬,品名殊别,苍M际目,力烹鲜,日乾足,为饮食,佐有余。可充易酒质,槐揖柳让,浓雍有屏,N意松拱,竹扶疏导,作幢盖形。藓簟莎毯,叠藉巨砺,盘坦堪踞,篁径纡环。自左右凿坎,停缭坟土,高下相陂,甸势可以坐眺,啸步放聘,涤洗心目,睛阴寒燠,宜琴棋吟饮。可有亭悬扁,写“晚趣”字,实假此寓人意。缭萝界践,以严局次。柴塌土床,瓦炉陶斝,且朴古昔,书子卷史若干。几屏亦小可,然渺渺漭漭,太行支峤在睫。尝铺青紫锦烂,金碧绚虚,或疑似云,与山竞伯仲。应龙冈象。幻弄莫已,返景草树,精精神神各互烛射,疑非尘人处处,或恐是异境。况有风月日夜朋比,是酒滥倾,亡稔疾诗,淫哦亡费。正物我入化,心天不外,形象何可指点?言辞何可张白?此也,予敢专乐?愿与达者共。夕川生有此,故为记。
而更有五言逐韵“西园行乐诗”二十律,曰:
行乐西园里,群芳竞烂红。
老怀惟自得,春意与人同。
酒兴超尘想,诗形逼化工。
欲求精妙趣,须在月明中。东
行乐西园里,春容欲返冬。
冷香梅牖榻,残雪石坛松。
钟韵因风咽,亭阴受月重。
四时风致好,端为养疏慵。冬
行乐西园里,情高俗虑降。
动花风有伴,举酒月成双。
石榻团团竹,茅亭面面窗。
浩歌无节奏,多是出尘腔。江
行乐西园里,乘阴坐小池。
藉莎蜗上稿,近树蚁迎卮。
竹杪山含日,松根梦破时。
小孙知我醉,牵袖学扶持。支
行乐西园里,登台眺夕晖。
眼穷孤鸟没,山远断霞飞。
句拙渐黄菊,樽空忆白衣。
乘时宜纵赏,莫遣寸阴违。微
行乐西园里,心闲体自舒。
倒觞花下醉,得句壁间书。
步月拖藜杖,当风袒褐裾。
七旬身且健,藉此复何如。鱼
行乐西园里,琴书足自娱。
也宜新寓意,独乐旧规模。
尘远苍苔静,亭虚皓月孤。
因诗成醉癖,日每子孙扶。虞
行乐西园里,陶樽手自提。
剖榴开紫贝,烧笋剥文犀。
得句先登稿,成联始命题。
也宜亭子上,终日醉如泥。齐
行乐西园里,幽然一小斋。
驱驰尘世远,懒散素心谐。
抱叶蜂巢壁,游根笋上阶。
一樽花月下,日每独开怀。佳
行乐西园里,轩窗竹底开。
燕塘风敛絮,鹤径雨封苔。
花落童慵扫,棋闲客未来。
敲诗成晚坐,自举月中杯。灰
行乐西园里,清幽迥出群。
琴书供逸兴,风月伴闲身。
淡薄杯肴俭,推迁景物新。
诗成随醉卧,遍地草如裀。真
行乐西园里,乘酣坐夜分。
晚风收过雨,新月出闲云。
小沼涵光景,遥岑带夕曛。
洞箫何处起,清调隔花闻。文
行乐西园里,佳时自倒樽。
竹风清醉思,池月浴诗魂。
流火萤穿牖,凝云鹤傍门。
应何更夜赏,真趣在黄昏。元
行乐西园里,盘游任放欢。
鲐躯恒曳杖,鹤发不胜冠。
地僻吟魂爽,天空醉眼宽。
小庭春昼永,花影压栏干。寒
行乐西园里,荆扉尽日闲。
池分穿竹水,霞衬隔城山。
葵藿心虽在,桑榆兴已阑。
西林盘石上,常醉月明间。删
行乐西园里,何殊物外仙。
托天全暮景,幸我保衰年。
诗酒虽耽债,风光不费钱。
朝昏常落魄,清分岂徒然。先
行乐西园里,幽斋远市嚣。
月辉明竹露,花信涨松潮。
绿酒樽常满,红尘梦已遥。
往来车马绝,日每伴渔樵。萧
行乐西园里,情疏绝世交。
邻翁常送酒,砌笋足充肴。
得雨花争艳,乘风竹自敲。
日斜回午梦,坐数燕营巢。肴
行乐西园里,穷蝉入夜缫。
雨余秋气早,天静月明高。
陋室迎佳客,新诗荐浊醪。
肆然贫贱乐,到此近雄豪。豪
行乐西园里,松亭锦锦莎。
窥檐新月淡,话砌候虫多。
门掩客初去,诗成酒半酡。
四围天似洗,独坐一高歌。歌
行乐西园里,晴余景倍佳。
池莲红倚鉴,烟竹碧笼纱。
扑蝶猫缘滥,窥鱼鹤傍槎。
乱峰排紫翠,日隐暮天霞。麻
行乐西园里,茅亭日正长。
碧池垂柳色,红萼趁风香。
景美诗难状,心闲地自凉。
衰迟逢盛世,安享老年光。阳
行乐西园里,荒台夕照明。
雁归秋渐晚,蝉歇雨初晴。
黄叶烧茶灶,苍苔绣石秤。
坐来花露冷,起向月中行。庚
行乐西园里,桑榆七十龄。
年来头渐白,老去眼终青。
课句朝还暮,贪杯醉复醒。
静中心眼阔,遐思入空冥。青
行乐西园里,高台眺夕登。
明霞随日落,皓月带云升。
好句闲中得,危栏醉处凭。
天边孤鸟没,日极暮山层。蒸
行乐西园里,投闲老更优。
抱愚人共笑,爱懒孰堪俦。
画虎羞成狗,谋生痛学鸠。
西园多晚趣,诗酒足悠游。尤
行乐西园里,操存物理心。
亭台成雅趣,风景动孤吟。
宿雨含朝露,轻岚阁昼阴。
下帘清坐久,幽鸟隔重林。侵
行乐西园里,遨游老更耽。
屯香莲并笑,醉暑竹群酣。
雨过风犹北,云开月正南。
呼童陈榻具,诗酒兴何堪。覃
行乐西园里,闲将往事占。
当年双插手,今日独掀髯。
故态因诗见,□□□□□。
□□□□□,□□□□□。咸
行乐西园里,流光过眼□。
疏□□□□,□□□□□。
□□□莘亩,归云敛傅岩。
光风原自妙,不用口喃喃。盐
[完]
标题:明清十大禁书之花影集
链接:https://niuc.net/22768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