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金盏]
那是个阴天,厚重的云层压得很低,让晌午时分的天色看起来近夜,晦涩的色调笼罩着一切,没有光亮,没有色彩。
草地上是一大滩血迹,很明显的凌乱的杀戮残局,四散的尸体和残肢将草地染成腥的红,唯一完整的人体仰躺在战场的正中央。
是个男人,身材高大精壮的男人,满身浴血,漆黑的衣袍泛出鲜血的光泽,依稀可以分辨出被污血覆盖的面孔轮廓,是俊美的。倒竖的短发漆黑,沾血的剑眉漆黑,高高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其他五官都被血迹遮掩着,深邃的双眼紧闭,看起来应该是快死了。
几乎快消逝的生命迹象,差不了多久就该和他周围的残缺尸体一样魂魄消散。
她静静站在他身边低头看着,颀长的身子略嫌瘦弱,一抹白衣随着阴郁的冷风飘扬,整个人站立在血腥的杀场上格格不入,看起来她比死的那些人更像幽魂。
她该转身就走的,却因为一时的困惑而蹲下了身,一头长发让风给吹扬起来,笼罩住地面快死的男人。
蓦的,那男人倏的掀开眼帘,紧紧盯住了她。
那是双鲜红的细长双眼,就算他的生命在逐渐消失,可那双眼仍是泛着凌厉的艳红光彩,锐利又深邃。
他盯住她,突然弯出个笑来,低哑的嗓音几乎让人听不见。
她却听见了。
他说:"你来了。"
他合上双眼,浑身散发着死亡接近的气息。
她垂下双眼,为他口吻中的释然而微微勾了勾唇角。
张开手,她做了这辈子以来第一件会后悔的事。
她救了他。
那是他们孽缘的开始。
Ⅰ
富丽堂皇的宫邸,一切都奢华得粲然,却没有人。
她站在那里,环顾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知道自己正站在很多年前的家里。她回家了么?可为什么没有人呢?
脚步虚浮,不受控制的向宫殿内走去,她父母所住的宫殿。
越是接近,华贵的一切却越是显得阴森起来。
有些怕,可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只是任由着自己的双腿将自己一步步带进那朱漆的厚厚大门。
跨入门槛的一瞬间,她瞪大了双眼。
宽敞的殿中央,大梁上悬挂着两条人影,两条白色的人影,她很熟悉的人影。
心突然揪了起来,疼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呆呆的抬头望着那脖子上紧铰着白绫的两条人影,泪水突然涌上眼眶,朦胧了那两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她想起来了,那是她悬梁自尽的父母。
沉重的哀痛让她无法呼吸,咬紧了牙还是抵抗不住压抑的心痛。
"缜儿。"迷朦中的母亲漂浮过来,惨白的美颜带着怜惜,"我的缜儿,随我们一起走吧,娘舍不得你。"冰冷的双手上捧着一条和她脖子上颜色一样的雪白绫缎,"我可怜的缜儿。"
她怔怔看着母亲动作温柔的将白绫缠绕上她的颈项,心疼难抑,"娘。"泪水滑下面颊,她不反抗也不挣扎,只是看着母亲,看着她缓慢的收紧那条长长的绫绸。
"我可怜的缜儿。"母亲柔美的声音满是哀怜,"我可怜的缜儿哪……"
她安静的流泪,看了母亲最后一眼,顺从的慢慢合上双眸。
既然母亲要她跟随,那她就一起走吧。
脖子上突然传来的尖锐疼痛让她猛然睁眼。
漆黑的夜里,她瞪着眼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正在剧烈喘息着,身体被异样的沉重压制着,动弹不得,高仰的视线让她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脖子上的剧痛依旧存在,寂静的夜里也多了像似野兽喉咙里发出的浑厚声响。
她微微低下下巴,抵住一片温暖光滑的皮毛,才算是清醒过来。
"我没事。"沙哑的嗓音在夜里像被摧残过的枯叶,一点儿也不似她。
脖子两侧的疼痛压力减轻。
她低下无阻碍的脖子,看到一团庞大的黑影自她身上撑起,黑幕中,一双锐利的鲜红双眼正盯着她看。
她抬起酸涩的手臂,抚摸着湿润的脖子,知道是见血了。没有惊讶也没有尖叫,她的手心散出柔和的银色光芒,笼罩住伤口,不一会儿,血液停止流逝,就连伤口也慢慢收拢,恢复成光洁无恙的肌肤。
庞大的黑影低低咆哮一声,赫然是一头身型异常巨大可怕的黑豹。
她却丝毫没有害怕的反应,只是疲惫的闭上眼,抬手遮掩住自己的脸,接触到未干的泪迹,让她扯出个苦笑。
黑豹凝视了她一会儿,在她身边伏下庞大的身躯,脑袋就抵在她的耳边,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项上。
她静静的合眼躺了好一阵子,才侧过身,柔软的手臂缠上黑豹巨大结实的身体,"我需要你。"低低的嗓音带着疲倦和苦涩,她抚着它光滑若上好锦缎的皮毛,"给我。"
掀出鲜艳的红色豹眼,黑豹慢吞吞的抬起脑袋,在黑暗中注视着她。
猛然,它扑倒她,动作敏捷矫健得完全不符合它庞大的身体。
她躺在它身下,抱住它的脖子,弯出个没有笑意的笑来。
它垂下脑袋,毫不客气的张口咬住她的脖子。
漆黑的夜幕中,黑豹庞大的躯体开始产生变化,紧密光滑的皮毛褪去,粗长的尾巴减短逐渐消失,利爪收回,一只巨大的黑豹不一会儿变化为一个男人。
一个身材高大精壮,拥有一双鲜红色细长双眼的男人。
好整以暇的舔咬着嘴下温暖的纤细颈项,他的动作其实谈不上怜惜,甚至是有些粗野的。
她无声叹息的闭眼,不愿抗拒也不想抗拒。
在噩梦被唤醒后,她需要这种强烈得可以摧毁她的力量来让她遗忘。麻木的接受他的侵袭,让大脑逐渐变为空白。
肢体的纠缠接近野蛮,蛮横的动作横冲直撞。
然后,被窗外的刀剑碰撞声打断。
男人倏然抬起头,冷然的脸色泛出不悦的狰狞,果断的抽离起身,随意抓起床榻边的宽大黑袍穿上,抽出配剑踢开房门,杀出去。
她的呼吸依旧紊乱,双手遮掩住面庞,听着外边的撕杀,只觉得遥远而且可笑。
慢慢坐起身,用凌乱堆积在床角的绸缎薄被包裹住自己,茫然了。
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后陷入死寂,不再有任何杂响。
回屋的男人将剑丢下,走到床边,解开衣袍后单膝跪上床,打量着坐靠在床头的她,"你在干吗?"低沉浑厚的嗓音冷然无比。
自微微掀开的眼帘中看着他,她淡淡一笑,"我在发呆。"
他挑了挑飞扬的剑眉,"在这个时候发呆做什么?"
她怔忪,瞅着黑暗中他俊美的面容,"除了发呆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他皱眉,"睡觉。"看了她的呆怔一眼,他懒得理她,也没继续先前被打断的事,重新恢复成黑豹的形态,舒服的趴在软软的床榻上,合眼入眠。
她垂眸看他,浅笑一下,也躺下身来,分一半被子给他盖,偎依住他温暖舒适的皮毛,闭上眼睛。
漆黑的屋内,黑豹睁开眼,鲜红的豹眸锐利又森冷,瞥着身边的她,视线在她披散黑发衬托下的无比白皙的纤颈上流连,狠狠咬下去的欲望很强烈。那么细的脖子,恐怕一口就可以咬断掉了吧?
瞅了很久,最终它从鼻子里面冷冷哼了一声,合上不满的赤眸,睡觉。
在意外救他之前,她就知道他是谁。
他是当今朝廷的第一猛将,官职为二品,仅次于三公,拥有五万精兵的兵权。可让百官畏惧的不是他的职位,而是他可怕的天性。
传言他的生辰八字是杀戮的斗神转世,一双鲜血欲滴的锐利细眸更是让人退避三分,所有见着他的人,根本无法正视他俊美得过分的面孔,而是被他张扬的狂妄跋扈气势给吓得只能后退躲避。
皇帝似乎对他的传闻也稍有忌惮,除非需要让他上战场,一般是不给予他直接的兵权,而是把他供奉在国都的豪华府邸,也对于他任意的旷职、甚至几个月可以不出现在早朝上的情况,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看待。
变相的放纵让他更肆无忌惮,任意妄为的过他的生活,随心所欲的嚣张行事,致使他的恶名远扬,却没几个人知道他真正的面目,毕竟他大老爷也不是那么乖乖听话的出现在皇宫朝廷上任人观赏。
她一直是知道他的存在的,只是她也是属于运气不太好的那一类型,为官十数年,每每与他擦肩而过,就算是真的面对面遇上,恐怕她也完全不知道是他本尊。
直到某一天,皇帝下圣旨让她与他共同出征遥远的南疆蛮夷,她才意外的在大军拔营后第五天才见到显然迟到却毫无任何羞愧的的猛将本人。
他的气魄可怕惊人,浑身散发的寒意和根本不克制的杀意叫所有人都惊恐万分。
第一眼,她也免不了心房震撼,吓上一大跳,可相处久了才发现,他根本不搭理人,只要别人不惹他,他也不会随时有好心情,真像谣言中一般操刀乱砍以示神经错乱的本性。
所以她没有盲目的继续怕下去,只是按照圣旨陪伴在他身侧,出谋划策,当一个称职的军师。
他对于她的存在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朝廷里的女官多属文职,军队里的文书也会有一两名女性存在,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战争的局势往一边倒,他率领的军队战无不胜功无不克,士兵们怕他所以不要命的杀敌立功,他则是完全沉浸在杀戮的世界里,她甚至可以看到他杀人时嘴角勾起的残酷享受微笑。
他的表现不能称为英勇无敌,评价为残忍无度比较合适。
就连自己人看着他的嗜杀也会心惊胆颤,然后更加努力战斗,以防止什么时候他手上那柄刀砍到自己人身上来。
她一直旁观着,观望着战争的残酷,观望着士兵的流血,观望着他的杀虐。
然后在大胜的征战尾声,他一时太过叫嚣和傲慢,而防范不及的中计倒地。
那时酣战中只有她看到了边缘角落里发生的一切,也只有她胆敢直视他的血腥杀人手法,也只有她发现了他的濒临死亡。
单独的走过去,她原本是打算安静的看着他死的。
可临死前的他睁开了眼,看到了她,他说:"你来了。"
之前与他相处了几个月,她几乎没听过他说半个字,所以她完全不知道,原来他的声音醇厚又低沉,接近死亡的沙哑带着股很特殊的味道,而且在他的口吻异样的诡异,竟然是释然的。
他盯着她看的时间很短暂,可很专心,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她,却像看了她一辈子似的,认真而专注,仿佛她是他临终前最希望看见的人。
歪着脑袋瞅着满身是血,连黑袍都透着鲜血颜色的他,她垂下长长的眼睫,救了他。
那是她做过的第一件会后悔的事,而且就在救了他后的那一瞬间已经后悔了。察觉到自己的悔意时,她毫不犹豫的下手打算杀了他,却被他敏捷的反制住,他虚弱,可没死,足够了。
眯上眼,她瞪着他细长的鲜红眼眸,有些暗惊他可怕的强悍,才逃脱死亡的阴影,他就能制约住她,强得不可思议。
他依旧躺在地面,单手握住她双腕,深邃的赤眸褪去的嗜杀的血腥,竟然是懒洋洋的味道,瞅着她,他扯了扯薄唇,弯出个懒懒的笑来。
她心脏急速跳动,因为自己泄露出不该让人知道的能力,如果不能灭口,那她该怎么办?
像是第一次才瞧见她似的,他缓慢的仔仔细细的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专注的神色像是要把她印入他眼里心底一般,不遗漏任何分毫。
她为他的反应疑惑,直觉的在战场上这么含情脉脉的对视应该不太妥当。
下一刻,他撑起身,将她掌握在手心里,另一只大掌一挥,以他为圆心,将接近百米的地域全部摧毁,其中包括了无数敌我兵将。
她目瞪口呆的看着周围的黄土深坑与远处完全吓傻的我方和敌方的士兵们。
他在干吗,本来就不正常的神智终于转为正式疯狂?
垂眼瞥她,他俊美的面容显示一片好心情,出口狂妄傲然得不可一世,"我帮你灭口了,不会有人知道你的能力,感谢我吧。"
她不由自主的抬头瞪他,天晓得她最想灭口的人是他啊!
但她知道,以她的能力,她杀不了他。不过不太沮丧的是,放眼全天下,估计也没人能杀得了她,所以她只要头痛的如何让他嘴巴别太大的到处宣扬她拥有的禁忌能力,否则她就先自杀了事好了。
事实出乎意料之外,他竟然没有告之任何人的样子,她也没等到皇帝杀人的圣旨。
很奇怪的发展,完全不是她所能预料的。
提心吊胆的过了几个月,在某一晚回卧室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舒服的床榻上多了只嚣张霸道的黑豹。
漆黑乌亮的庞然大物悠哉无比的霸占着她的床,长长的黑尾巴悠闲拍打着绸缎的床面,一双懒洋洋的鲜艳红色豹眼斜斜的瞅向傻在门口的她,仿佛闯入者是她一样。
看到那双闪烁着狂妄的豹眼的颜色,她就知道是他。
在这个世界里,但凡高官贵族,都有着变身的本领,每人都有除了人形的另一种动物状态,除了皇帝和他儿子可以变成龙外,其他人是鸟是猪是狗都有,这还是头一次见着有人的物状是豹子的,而且还是只这么叫嚣的黑豹。
尽管很符合他大老爷的人形状态时的狂妄,可她还是很想一脚把他踹下她的床。
黑豹神态傲慢得不可一世,瞥完她后,便懒懒的将黑色脑袋趴到交叠的两只前爪上,当着她的面大刺刺的动也不动一下。
接着她发现它居然在看摆在它身前枕头上的书。
好想晕倒,也好想踢它一脚,尽管她知道自己最想做的事是杀掉他,可毫无选择的只能走上前,皱眉垂眼看着它,"这是我的床。"这一点一定要扞卫。
巨大的黑豹就是不动,连声音都不吭,她这才想起,自那天战场后,她好象就再也没听到他说半句话。
"我要睡觉。"她没他那么命好,每天天不亮起床赶早朝的人是她。
黑豹意思意思的挪了下庞大的躯体,露出床内还算能躺上一个人的位置。
那一刹那,她发现自己真的很想找把刀往它的豹头一刀给跺下去。闭眼深呼吸,认命的爬上床,打不过人家,她有什么办法抗议他的混蛋举止,又有把柄在他手上,就算他打算在她家餐厅桌子上跳舞,她都不能有任何意见。
它扫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很有意思,爪子将书拍下床,它将脑袋挨到她脖子边,亲昵的偎依住,竟然就这么睡下去了。
她无力望天,除了合上夜明珠的盒子让室内陷入黑暗中,只能干咧着嘴将被子分一半盖住它,心里希望明天不要发现一只重感冒的豹子蜷缩在她身边,将感冒的病毒传染给她,然后自认倒霉的闭眼睡觉。
自那夜起,每隔数日,这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黑豹都会不请自来的窝在她床上当恶霸。
他没有说出她的秘密,也没有对她怎么样,更没有让人知道他的出现,而且依旧旷职得光明正大的让她连在宫里都见不到他半面,索性,她也就由着他去了。
因为她的世界里,不容得她对他多加关注,她所有的精力都必须集中在当今的皇帝身上。
原因很简单,皇帝要杀她。
算起血缘,她是皇帝同母同父弟弟的女儿。
皇帝是闻名全天下的生性多疑且性格变幻无常,而他唯一的弟弟则是完全相反的忠厚老实而且愚忠。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当她母亲怀了第二个孩子时,皇帝随口说说会是个男孩子,而她父亲就真的将那个生下来的女孩子当男孩的身份给呈报上去,并将她当男孩养育。
这个……能说明她父亲的大智若愚咩?
无论是真的愚蠢还是佯装愚蠢都没什么意义在现在讨论了,因为尽管身为皇帝的亲弟弟,他还是死了,被皇帝以一道有谋反之心的圣旨给赐死的。
她和她的妹妹并非继承皇室的姓氏,而是跟随母亲姓云,那个死鬼老皇帝还有什么不满的?
父亲死的那天,母亲接受不了,崩溃的一并悬梁自了尽。
那时,她就在场,亲眼看着母亲不顾她的乞求,径自走上了绝路,将年幼的妹妹丢弃在一边,让已经可以明白事理的她亲眼看着他们离去。
接下来她该怎么办?带着妹妹也一起死掉,好成全皇帝斩尽杀绝的目的?
可惜来不及,还未等她从亲眼目睹父母之死的震撼和惊吓中清醒下来,另一道圣旨追击而来,说皇帝意识到他听信了谗言,已经将进供谗言的臣子诛灭九族,为了补偿,特封她为当朝第一丞相,并追加封为云都王爷,她的"弟弟"被策封为云都小王爷,重新赏赐一系列豪华宅邸家产仆役。
那年她十岁,赐死父亲的圣旨离加封她成为丞相的圣旨时间相隔不过一个时辰。
她十岁,有了辨别事理的能力,却在短短一个时辰,经历了世界的翻天覆地,她无法也不能却不得不接受皇帝的旨意。
只因为她还有个妹妹,一个年纪小到必须要人照顾的妹妹,一个被父亲为了迎合圣意而谎称为男性的妹妹。
既然皇帝能以他认为合理的理由赐死她父亲,那么一旦让他发觉她的"弟弟",其实是个妹妹,那么会不会更简单的直接以欺君之罪要了她们姐妹俩的脑袋?
前一刻还是天伦之乐中被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下一刻就家破人亡的被推上个高不可及的位置,才十岁的她除了又惊又怕外,根本没有别的想法。
只能紧紧抱着她唯一的血亲,无法抗拒的被迫接受了一切。
她被迫成长,被迫成熟,被迫迎接还不到时候出现的世界的残酷面,无法言语的只有全部默默吞咽下肚的选择。
多年下来,她的年纪成长了,身体成长了,见识成长了,可她内心深处依旧是那个被吓坏的孩子,十数年的宫廷生涯,让她更接近的了解到皇帝有多嬗变存疑,心口还有父母的血淋淋例子,她除了更加小心翼翼外,没有别的处世经验。
如履薄冰是她人生改变后的唯一生存规则,除了这个,她不知道还能以什么方法保全她和妹妹。她的家已经破碎得无法弥补,她的肩膀担着随时会坍塌下来的天空,她只能尽可能的在她也崩溃之前,给妹妹最好的生活,至少让她在短暂的人生中能比她活得稍微快乐些。
当她必须全神贯注的应付着那个老不死的皇帝时,周围的所有人都不重要起来,她不敢分心,不敢与其他任何人深交,叫怕被人知道了妹妹的秘密和她本身最大的禁忌。
这个世界以龙为尊,皇帝及他的继承人的物状就是龙,龙代表着征服和毁灭。
相反的另一面,只有一种动物是和龙对立的,那就是独角兽,和平与治愈的象征。
对于龙所统治的皇朝,独角兽是绝对的禁忌,一遭发现,必然斩杀,而且为了防患甚至会连独角兽出现的整个家族全部灭掉,只为了保证龙的地位。
贵族与高官的官宦子弟一般很小就有变身的能力,她却是迟迟没有任何变身的迹象,被宣布为不会变身,算是羞辱的结论,可她在父母死后数年,第一次变身的时候,发现这个羞辱的结论对她的小命有多重要。
她就是那只该死上一万次的独角兽。
从此她不更敢在任何时候失去警惕和神智,就怕被人发觉她是被禁止的种族,更不敢让人知道她有治愈的能力,否则她和妹妹不会死于妹妹性别的原因,而是缘于她这匹不该出生的独角兽。
胆战心惊,她的生活每一分每一刻都如同走在刀尖上,无法放松,也无法放弃。
她甚至连睡眠中都会噩梦连连。
之前独睡的日子里,她在噩梦中醒不过来,得由仆人强制叫醒。
直到他出现,强盗的霸占了她大半的床褥。
他第一回占据她的床就在半夜被她的噩梦给干扰醒来。
她做噩梦的时候不吵不闹,而是体温下降得可怕,冰一般的除了还能呼吸外,直接可以等同于死人。
她的寒冰体温让他很不舒服的清醒,在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一口咬住她的脖子,利牙毫不客气的陷入她颈项内,鲜血带着撕裂的剧烈疼痛强迫她从深沉的噩梦中睁开眼睛。
她醒了,体温恢复正常,他才懒洋洋的松嘴继续去睡,留下她莫名其妙的边治疗自己脖子上的两个洞,边琢磨到底他发什么神经突然咬她,接下来她居然可以一觉无梦的得到好眠。
事情有一就有二,逐渐的她算是明白了他咬她的缘故,虽然解救自噩梦中解救了她,可完全无法心怀感激,这头混蛋豹子根本就是因为他自己睡得不爽,才动口咬她好保证睡眠的温暖质量保证吧?
这么一想,他果然很混蛋!
可渐渐的,她对于夜夜的噩梦不再恐慌,潜意识的知道,如果他在,他会唤她醒来,就算方式扯淡,可他还是会唤醒她。
只要有他在,那么她不会陷入噩梦中无法脱身。
这个想法自然而然的产生了,奇特的让她在想起的时候会微微一笑。
自成为丞相以来第一次让她微笑的理由,让她觉得公平的在某一个月圆之夜,接受了他的求欢,让他成为她的第一个男人。
那夜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二回见到他的人类状态。
先是以黑豹的姿态将她全身几乎都霸道的舔遍了,才在她抗议的揪住它耳朵的时候化回人形,占有了她。
说老实话,他是个很烂的情人。完全不温柔,也没有丝毫可取之处。
但她接受了他神出鬼没的出现,也接受了他上了她的床。
是因为寂寞吧,太寂寞了,所以她不自觉的接受了他,成为了她见不得光的情人。
多年相处下来的惯例是她绝对是早起身的那一个。
只因为她命苦的天不亮就一定要入宫参与早朝。无论酷暑严寒,她都得和着一班官宦们站在大殿前,等候皇帝老儿的召见,如果运气不太好,皇帝不想早起,那么就等着吧,一两个时辰站下来,每人都能练就一副化双腿为磐石的好功夫。
早早进了宫,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上,和着陆续抵达的其他官员打着招呼,寒暄着,她的心思却微微走远。
今晨起身时,那头豹子难得的还是人的形态,八成是前段日子又出国都,奉旨做了些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所以才会疲倦得甚至没有恢复成黑豹,恶意占据她整个床榻,把她挤到床边去贴墙壁。
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虽然交谈几乎等于零,可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些他的情况。例如他经常被派出国都去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些是由宫廷颁布的公文中猜出来的,名义上要他去侦察反叛组织的情况,实际上谁知道皇帝肚子里在打些什么主意。
一旦见他以人的姿态熟睡,那么就真的是累了。
其实满可笑的,在她面前,他以黑豹存在的状态比男人的状态要多得多,有时真让人怀疑,他到底是人变幻为豹子,还是豹子修炼成人?无论哪一个答案都没差啦,豹子和人全算不上好东西,皆是土匪和强盗。
可不得不说,那家伙无论是豹形还是人形,都好看得不得了,肢体皆是力与美的结合,矫健有力,精壮修长,豹子的体形迅捷完美,男人的外表则出色俊逸。
为什么,拥有如此优秀的皮囊,内在却惨不忍睹?如果相真由心生,那么他应该是个满脸大胡子的粗野肥胖土匪,物状应该是头山猪或者犀牛。
这才符合他的气质。
得出满意的结论,她总算觉得舒坦了很多的,回到面前的讨论上来。
"丞相,听说前几天又有一批刺客闯入丞相府啊。"男男女女的高官们趁着等召见的时间,开始互相交换小道消息。
她弯着客气的笑点了点头,"是呀。"嗓音低脆悦耳,十分温顺好听。
"皇帝下旨加强丞相府的戒备,怎么一点用也没有?"
"只怕是刺客太多,侍卫们守不过来,也不敢守啊。"
面对着众说纷纭,她依旧浅笑以对。
国都里最遭刺客青睐的第一对象是皇宫大内里的皇帝老头,第二个就是倒霉身居丞相之职的她,一个月不来他三五拨刺客,才算是新闻了。
谁叫皇帝做事那么绝,仗着地大物博人口多得杀不完,就真的任意草菅人命,招惹反叛份子到处都是,想要他的命,也想要他最宠臣子的命。
冷笑,她是他最宠的臣子了?丞相之位于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看起来还真是最宠的臣子呀,封官加爵华宅巨产,金碧辉煌堆积出来的现象,要说不是最宠的臣子,还真有点难。
"三年一度的科举大考又要开始了,皇帝会任谁为主考官?"新的话题被掀起,马上引起高度的重视。
只要身为主考官,掌握着飞黄腾达的金笔,任谁都是想巴结的,其中能得到的好处,数也数不清。
"恐怕这一回又会是丞相身为主考管呀。"羡慕和妒忌在话语里分明无比。
"丞相做主考官再好不过。"这回是敬佩的口吻,"历年来,由丞相亲笔批改的文稿皆是栋梁佳作,丞相挑选出的人,哪一个不是才子佳人?"
她还是客套的淡笑。只有自己才知道,她有多讨厌和害怕担当这个人人眼红的主考官。讨厌那繁重的批阅考卷,一旦开始阅稿,必须闭关七天七夜,累死的例子不是没有过;害怕她会批错任何一个人,招惹来阴阳不定反复无常的皇帝的没理由的怒,一个不小心是要掉脑袋的。
这么烫手的山芋,为什么偏偏不给别人去抢,却年年都丢到她头上来,让她担惊受怕,还得无辜的接受众官皮笑肉不笑的祝贺与赞美?
"谁会是副考官呀?"主考官肯定落入丞相之手,其他人只好争取在副考官的肥缺上一探究竟。
她笑得浅浅的,觉得好疲倦,可还是不敢松懈任何心神。谁知道这些表面和内地里已经不一样的官员们,哪一个会是皇帝真正的心腹,万一她露出任何不妥之处,那就是找死了。
大殿上宣布早朝。
众官这才结束纷杂的议论,按顺序鱼贯上殿。
至尊的宝座上是年岁老迈却怎么也死不了的皇帝。
宽敞庄严奢华的大殿内是官服工整的片片臣子,有清廉的,有贪污的,有莽撞的,有冷静的,有直接的,有拐弯抹角的,每人都有着不同的心思,为国家为自己,皆为着不同的目的而活着。
她属于胆小的,最胆小的那个,皇帝的任何言辞举动都会让她紧张害怕,精力强制性的全部集中,只为了保住小命和支撑起那片颤巍巍的天空。
有时真的很想指问老天,为什么尊座上那个老头还不死?如果他死了,换上未成年的太子,就算国家有可能会因为权位的争执而大乱,但至少她不用活得那么辛苦,至少她会有机会辞官带着妹妹远离这片明争暗斗的污秽之地。
她的路子都得好不甘愿,可不得不走下去。
如果当年母亲没有怀上妹妹,是不是她其实是可以随着父母一起离去的?那样会不会轻松上太多?
几乎远离的神智在听见自己的名号时,立刻扯回现实。面对着皇帝的提名,她恭敬顺从的行礼下去:"臣在。"
皇帝苍老威严的宣布她为此次科举大考的主考官。
仿佛看到她接下来的日子的再次提心吊胆,盯着足下光亮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她不知道自己这根弦还能绷紧上多久。"臣遵旨。"无比服从的态度显然让皇帝还算满意,没有再点名她。
垂下的长睫微微颤动,在看着被钦点为副考官的其他人的欣喜若狂,实在不明白他们到底在欢喜什么?
人生的浮华犹如过眼云烟,再多个富贵再多的权势也敌不过死亡,对比起生命,活着比任何财富都要重要,为什么他们会那么兴奋于皇帝的给予的那些虚浮的东西?
难道他们不明白他们都只是皇帝眼里建筑这世界的沙子,当需要时,捧起一手心来成为世界的奠基,滑落指缝的则是暂时的幸运,迟早也会轮到牺牲的那一天。
她的侥幸是父母的命换来的,少了父母对皇帝的威胁,想来在皇帝的眼里,懦弱的她和未成年的"弟弟",皆是好掌握的人,所以才能苟活到现在吧。
游走的心思再度回归,是因为听到武学方面的主考官竟然是那匹黑豹时,泰半人都错愕的抽出惊吓的冷气。
她些微抬起眼睑扫一前那些面孔瞬间惨白的官员们,有些怀疑皇帝是不是派过那头豹子杀过他们什么亲人,才能达到这么辉煌的惊悚效果。
杀一儆百是皇帝的老把戏,而她体会得比任何人都要深刻。
这一回命他为武学主考官,皇帝又在想些什么?小心的缓慢抬起眼,飞快的看向皇帝又低下头去,她猜不出到底是谁又做了什么,才惹得皇帝下达如此让人心生寒栗的旨意。
而且她怀疑那匹黑豹会乖乖听从命令的真呆在皇宫里十数天的考验每名学生的武技。
早朝还算顺利结束,看着每个人脑震荡的惊恐,皇帝也不再为难的先走人了。
显然没有什么心思寒暄的众人只是随便向她和其他副考官们简洁恭喜了数句,就纷纷走人了,只留下她和数名副考官开始着手大考的事项。
回到丞相府已经是深夜。
那头黑亮大豹子的存在叫她微微惊讶,很少见他会连续两天留在她这里,是没走还是走了又回来找地方睡觉?
还好它不掉毛,否则她的床会满是黑色的短短毛发,那她一定会不择手段的把它轰出去。
抬手让门口守卫的侍从退下去,她掩上门扇,疲倦的解开领口紧扣了一天的盘扣,"恭喜,你被任命为次此科举武学的主考官。"由于疲劳,声音有点儿哑,倒杯茶给自己,她喝一口,润了润嗓子。
盘踞了整张大床的豹子毛发漆黑发亮,身形庞大却结实精壮,强大的力量毫不压抑的肆意散发,气势嚣张又狂妄,一条粗长的尾巴还在半空中摇来晃去。
听见她说的话,原先趴伏在前爪上看书的豹头抬起来,锐利的鲜艳豹眼望向她,尖尖的耳朵竖起来,显然专心了不少。
她没有神气多说话,新的任务下达下来,她就得累死累活的毫无怨言,不早些上床睡觉才是傻瓜。走到床前,她垂眼看看它修长健壮的身体霸占了几乎全部的大床面积,只得不甘愿的准备窝到角落里去委屈一晚。
它盯着她的举动,忽然起了身,有力的身躯动作敏捷的跳下了床,就在她挑起的疑惑目光下,大刺刺的直接跃出窗口,留下床上狼籍一片的走人也。
她眨巴着眼,无法相信自己所见,这只混蛋豹子,难道就不会铺床么?!把枕头压得扁扁的,床榻睡得糊糊的,叫她怎么睡觉?
可恶啊!!!
标题:[薄金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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