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王妃][作者:唐镜]

作者:唐镜
字数:977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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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春三月,江南草长。
岸边处处垂柳,柳絮随风翻飞。
妇女们边梼衣边说笑,聊的不外乎是谁家女儿俏、哪家公子俊,说到兴处,
笑声漫天,觅食水鸟惊慌四起,振翅而去。
「话说比娇比美,依我瞧,沈秀才的闺女沉灵堪称咱们江南第一美人,比起
官家小姐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说话的胡大娘个儿大、嗓门大,倒是一颗心
思细如发,其独门腌渍的辣椒酱堪称一绝,故乡里间特为她封了个「小辣椒」的
别号。
「这话倒是不假,不过沉闺女美则美矣,命可差了。」面色稍白的妇人拿起
梼衣棒,哒哒哒地往脏衣物上敲了敲,摇头叹道:「唉,那幺娇滴滴、水灵灵的
一个人儿,合该生在富贵人家……可造化弄人,偏要让她降生在穷秀才家里,想
来就怪可怜的。」
听得胡大娘这样一问,岸边的几个妇女纷纷歇住了手,一一竖起耳朵。
话说沈秀才讨了两房老婆,大老婆鲁翠莲凶悍泼辣,掌控家计,可说是远近
皆知的悍妇一名,可她悍则悍矣,肚皮却不争气,拖了三、五年,眼见无望,只
得同意沈秀才纳了一名叫柳春梅的小妾。柳春梅过门一年,便产下一子,取名沉
少进,再一年,又生下一名女娃,便是白嫩可爱的沉灵。
鲁翠莲重男轻女,对沉少进宠溺有加,视若己出,对柳春梅与沉灵则是动辄
打骂,陷母女俩于水深火热之中;而懦弱的沈秀才则是敢怒不敢言,完全听凭鲁
翠莲在家里作威作福。
「唉,真是难为那幺娇滴滴的小姑娘,一早就得起床挑水捆柴,外加洗一屋
子人的衣服,干的活儿简直比我家宝庆还要重……我这个外人看在眼里都觉得心
酸。」崔大娘抬起手臂擦擦额边淌下的汗水,仰天长叹。
一群淳朴的妇道人家听到这里,都是不胜欷吁。
「说到洗衣服,都这幺晚了,怎幺还不见沈姑娘来呢?」有人问道。
「是啊……都已经这幺晚了……」崔大娘一脸狐疑。
该不会出事了吧?
刚把衣篓子扛回家,崔大娘便往沈秀才家里兜去。
「崔大娘……我没事,倒是我娘她病了。」面对崔大娘的关心,沉灵感动得
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
「生病了,请大夫了吗?」崔大娘握住沈灵的手,这幺个水样儿的女孩儿,
让人不心疼都难。
沉灵摇摇头,泪水儿像断线的珍珠似地往下滚落。
「傻孩子,怎幺哭了呢?」崔大娘打小看着沉灵长大,知道这个小女孩不管
大娘怎幺打骂始终不曾吭一声,问起身上又青又紫的伤痕,也总推是自个儿不小
心撞上的,不管受了天大的委屈,可也没见她掉过一滴泪。
「崔大娘,我娘她……快没气了。」沉灵抹了抹眼泪,泪水却怎幺也抹不尽。
娘身子一向单薄,又欠调养,羸弱的身子稍沾风寒之症,便一病难起。
崔大娘一惊,掀起帘子,往沉二房屋内走去,见柳春梅斜躺在床上,曾……
但是娘前几回看病的银两拖欠太久,如今没一个大夫肯来。「
听到这里,崔大娘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沈家的钱财一向被大老婆抓得死
紧,与其给柳春梅请大夫抓药,还不如让沉少进拿到赌场或是窑子败个精光。
「你在这里照顾你娘,我给你找大夫去。」崔大娘拍拍沈灵的肩头。
「崔大娘,谢谢您……您是活菩萨,灵儿给您磕头……」沉灵「咚」地一声
双膝着地,跪在地上猛磕响头。
「傻孩子,再说这种见外话,崔大娘要生气了……」崔大娘忙把沈灵拉起,
揉揉她红肿的额头,「你瞧,好好一个小姑娘,弄得伤痕累累的话,崔大娘可是
会心疼的……」
「回头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您……」沉灵抹干眼泪,坚定的说。
崔大娘望着她叹了一口气。她为沈家做牛做马已经够辛苦了,怎还忍心让这
样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再为崔家做牛做马呢。
「报答的法子多得很……就不知道我们家宝庆有没有这个福气了。」做牛做
马不如做崔家的儿媳妇儿。崔大娘拍拍沈灵的手,便掀帘请大夫去了。
过了数日,回娘家小住几日的鲁翠莲偕同沈秀才回到家,见到柳春梅坐在屋
里做针黹活儿,当下吓得魂飞魄散,口里直嚷着见鬼了。
待得柳春梅奉上熟茶一盅,鲁翠莲才惊魂甫定。
「你还真是福大命大。」鲁翠莲接过熟茶,冷哼一声。
原来鲁翠莲眼见柳春梅染了风寒,病况一日重过一日,非但不给请大夫,还
故意借故拉着沈秀才回娘家小住,心里却盘算给柳春梅收尸的日子,没想到千算
万算,这厢柳春梅不仅人活得好端端的,且愈发显得神清气爽,粉颊红唇,风韵
仍在。
鲁翠莲奸计未逞,胸口已是一把闷气,觑眼又见沈秀才直着一双眼净往柳春
梅的脸上瞧,这下子闷气骤转为怒气,手中茶杯一摔,指着沈秀才便骂道:「没
良心的直贼秃,要看要搂要抱要摸,也得等进了房再说,这样眼巴巴的要脸不要?」
沈秀才脸色红一阵青一阵,摸摸鼻子,没趣的转进书房里去了。
「少进呢?」鲁翠莲仍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好多天没见着了。」柳春梅轻声答道。
沉少进打从脱离娘胎以来,便不曾同柳春梅好好说句话。在鲁翠莲的溺爱下,
沉少进可说是要什幺有什幺,久而久之,自然不把柳春梅这个弱势的亲娘放在眼
里。
这回柳春梅病得只剩下一口气,沉少进还在外头胡混瞎混,几天不见人影,
家里一切的活儿全凭沈灵一个弱女子担着。
想起可怜的女儿,柳春梅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这是什幺意思?提起少进就哀声叹气,你是想咒他还是触他楣头啊?」
鲁翠莲尖着嗓子骂,用力拧了拧柳春梅的手臂。
「姊姊,我没有这个意思……」柳春梅咬着牙,忍着疼说道:「少进他好歹
也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我怎幺会诅咒自己的孩子呢?」
「好啊,你这是拐着弯说我生不出孩子是不是?」鲁翠莲巴掌子一挥,三两
下便让柳春梅粉颊红肿、眼冒金星。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姊姊……你误会了……」柳春梅往后退了两步,细
瘦的身形晃了晃,宛如要倒地似的。
突然,一个小小身子窜进屋内,挡住了持续落在柳春梅身上的肉掌子。
「别打娘;她病才刚好,禁不得打的……」沈灵张开纤弱的双臂,全力护住
自己的亲娘。
鲁翠莲楞了一楞,停在半空中的掌子突地猛力落下,狠狠地掴在沉灵细致的
鹅蛋脸上。
「不打她,打你总成了吧!我打死你这个赔钱货!」鲁翠莲一掌接着一掌,
高高抬起,重重落下,打得沉灵七荤八素,险些摔倒在地。
「不,姊姊……我求求你别再打了……」柳春梅双腿一弯,跪在鲁翠莲面前,
拉着她的手,哭喊着道:「灵儿不懂事……求姊姊饶了她吧……」
「什幺不懂事!」鲁翠莲一把推开柳春梅,两只眼珠子像着了火似地瞪着沉
灵,凶恶的说:「要求饶也得自己开口才行!」
这可恶的沉灵,不管她怎幺打、怎幺骂,就是不吭一声,反而睁着两只黑白
分明的水汪汪大眼睛,无所畏惧似地盯着她瞧,就是这种眼光,每每瞧得她寒毛
直竖,好象她做了什幺见不得人的亏心事!
「你瞪什幺瞪……」鲁翠莲强压下心头一闪而逝的心虚,泼辣地说道:「瞧
你那双眼,活脱脱就是你娘的翻版,有朝一日想必也是个狐媚男人的闷骚货!」
「娘才不是您说得那样……」在沉灵的心中,温柔婉约的母亲是最美最好的,
她不能容忍鲁翠莲用那样的字眼来形容母亲。
不等沉灵把话说完,鲁翠莲又在她娇俏的小脸上掴了几下,怒道:「这里没
你说话的份儿!」接着她扭着身子准备进房,未了又回过头来,对柳春梅喝道:
「少进是我的儿子,你要再说什幺怀胎十月的话,我就撕了你的嘴。」语毕,她
扭腰摆臀的往屋内去了。
「娘,您没事吧?」沈灵扑向被推倒在地的柳春梅,细心的检查着母亲脸上
与身上的伤痕。
「傻孩子……娘没事……」柳春梅将沉灵揽进怀里,无声涕泣。
「娘别伤心……少进哥哥和灵儿一样,永远都是娘的孩子。」娘亲这几日在
病榻中,问了少进哥好几回了,她知道娘亲心上始终记挂着少进哥。
「只怕他心里……早没我这个亲娘了。」
「不,娘,您别这幺说,少进哥性子不坏,只是贪玩了些,过几日他回得家
来,我便请他来瞧您。」这几日外头都在传,说少进哥为了醉月楼的姑娘和人争
风吃醋,可这些是是非非,她回家来半句也不敢说给娘听。
「只要他肯上进,就算眼里没我这个娘,我也认了,怕只怕这个孩子不肯学
好……」少进早被姊姊宠得无法无天,要风便是雨,半点说不得,就连姊姊偶尔
说上两句,少进便暴跳如雷,凶得脸红脖子粗,再这幺下去,只怕唯一的儿子旦
晚走上歪路,回不了头了。
「娘,灵儿一定盯着哥哥,拚了命也要他学好。」沉灵抚着母亲紧皱的眉心。
「傻孩子……」柳春梅揉揉女儿黑亮的乌丝,心疼的说:「有些事情不是你
能管得住的……瞧你,给打成这副样子……一定很疼吧?」
鲁翠莲宠沉少进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其余的人哪有置喙的余地,沉灵要
真干涉起来,只怕小命难保。
「娘,我不疼,不疼的,要是大娘再乱说话,我便同她拚命。」沉灵拥住母
亲的肩背。母亲好瘦好小,她一定要倾全力保护她。
柳春梅捧起沉灵的小脸。看见女儿原本娇俏的红颜被打得青肿可怖,面目全
非,她忍不住低声痛哭,逞在女儿伤口上吹着气。「灵儿,乖,听娘说,你年纪
尚小,很多事情不明白,所以,别跟你大娘争……否则,吃亏的是自己啊。」都
怪她这个做娘的没用,三番两次教小灵儿给自己挡拳头。
「娘,我不怕。」母亲温柔的呵气,像一阵阵温煦的微风,吹干了所有的辛
酸与痛苦。
更何况,大娘的打与骂,早已是家常便饭,她已经麻木了。
就算拚了命,她也要保护娘。娘温婉可人,会教她诗词,会教她唱曲儿,还
会教她画画儿,娘才不像大娘说得那样,是什幺狐媚男人的闷骚货。
那种难听的话儿,是左右邻坊用来骂那种不正经的女人用的,她在河边闷头
洗衣服的时候听见过的。
娘才不是那种人……
夜里,沈秀才趁着鲁翠莲睡熟了之后,悄悄摸到柳春梅的房里。
「相公……别这样……姊姊知道您上我这儿来会不高兴的。」柳春梅推拒着
沈秀才。
「管她高兴不高兴!哪个男人受得了她那种泼辣劲儿,抱只刺猬都要比抱着
她强得多。」沈秀才摸上床,搂抱住怀中的软玉温香。
柳春梅温驯的依偎在丈夫的怀中。想当初,她也是被他的才情与温柔所吸引,
才会不顾爹娘的反对,心甘情愿嫁为小妾,不想成亲之后,他的温柔却变成了懦
弱。
男人懦弱如斯,非但驯不了正室,就连她娘儿俩挨打受骂也不敢闻问,这样
的日子过下去,还有多大指望?柳春梅是连半分也不敢想。
「春梅,你真美。」沈秀才捧着柳春梅的脸,「真真是想煞我了,要不是翠
莲非逼得我同她回娘家去,我是一天也离不得你。」
离不得吗?要不是灵儿和崔大娘,她恐怕老早一命呜呼,等到他回来,只怕
已是天人永隔。
这就是她选择的良人,这样的良人如何让人安心仰望终生?
倒不如……一死求解脱,把烦恼苦痛都抛到脑后。
抛不掉的,唯有一个灵儿……
「您要是真有一分疼惜我的话……妾身想请您答应我一件事……」感觉到沈
秀才已经是「剑在弦上」,急得不得了,柳春梅心知这是唯一索取他承诺的机会。
「你要什幺我都依你,都依你好不好?」
「我要你好好照顾灵儿,这个孩子外表柔弱,性子却是又直又烈……」一旦
自己绝然撒手……
「别担心,灵儿很聪明的。」语毕,沈秀才急切的占有了柳春梅。
男性的欲望宛如一只噬人的兽,将袅娜的柳春梅吞得一口都不剩。
房内云雨正烈,床上交迭在一起的人儿浑然不觉房门轻轻被推了开来。
黑暗中,一双眼睛闪烁着妒火冲天的光芒。
「灵儿,你自己瞧瞧,瞧瞧你心爱的娘背地里干的是什幺勾当!」鲁翠莲弯
下腰,在沈灵耳边忿忿然咬牙切齿。
睡到大半夜,不知怎地突然被鲁翠莲挖起来,沉灵绷紧身上的肌肤,等着她
落下莫名其妙的毒打,不想她竟为她穿上衣裳,然后推着睡眼惺忪的她往娘亲的
房间走去。
怎幺?是娘又病了吗?沉灵心里一惊,连忙定睛往门缝里望去,正想出声喊
声娘,不想舌头却突地打结。
耳边响起了大娘的声音,不是大吼大叫、漫天叫骂,而是难得的轻声细语。
沉灵迷惑的仰起头,一时之间似乎听不懂鲁翠莲的意思。
「怎幺,现下你还不相信你娘是个狐媚男人的闷骚货?」鲁翠莲不怀好意的
轻声细语再度响起。
迷惑的眼神再次投向床上,沉灵一动也不动的注视着床上奋力交缠着的男与
女。月光洒在两具洁白的肉身上,她看见娘把细白的大腿缠在爹的腰上,纠缠出
一种嗳昧的肉欲气味。
「小小的灵儿,你总算认清什幺叫做狐媚男人的手段了吧?」鲁翠莲眼里跳
动着邪恶的火光。「仔细听,你娘在叫呢。」
叫?宛如被催眠似的,沉灵侧耳倾听,暗夜里传来一声声如泣如诉、含喜带
愁的声音,像一根又长又细的针,扎进她幼小纯真的心灵里。
「像你娘这种骚浪蹄子,除了青楼,大概也找不出几个了。」鲁翠莲眼中的
邪火烧得更形旺盛,配上阴暗狰狞的表情,宛如自地狱爬出来的妖魔。
青楼?她在河边听大婶们提起过,青楼里面待的都是妓女,大娘说这话的意
思是指娘和青楼妓女没两样?
才不是!那样好的娘啊,会抚琴唱歌、会吟诗作对的娘啊,和那些青楼里的
女人才不一样,不一样的!沈灵张大了嘴,努力想要出言驳斥鲁翠莲的指控,但
是仍然找不回失落已久的声音。
沈灵望望房内缠得难分难解的人影,再瞧瞧大娘脸上的狰狞。她要逃,这一
定是场恶梦,她不要看,她不要听。
推开大娘,她踉跆的奔到前厅,抢出门去,宛如一只翩然彩蝶,消失在无边
无际的黑暗里。
※※※※
长夜将尽,东方翻出鱼肚白。恶梦,方才开始。
在树林子里游荡了一整夜,沉灵拖着疲累的身心回到家里,一进门,便瞧得
沈秀才一脸失魂落魄的坐在前厅。
她张了好半天的嘴,总算喊出一声「爹」,声音显得异常沙哑。
「灵儿……」沈秀才回过神来,凝望着沉灵,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到屋后取担儿挑水去……」沉灵低下头,避开父亲的注视。昨夜的冲击
还停留在她小小的脑袋瓜子里,任她逃至天涯海角都甩不掉。
「等等……灵儿……以后你别去挑水了。」沈秀才哑着嗓子说道。
别挑水?家里要做饭、喝水,大娘天天要洗澡,这些都要用水,没人去挑水,
那怎幺成?沉灵不解的抬起头。
真怪,只不过遇了一夜,怎幺爹头顶上的乌丝竟白了一半?
「我是说……你以后别去挑水……也不用捆柴了,衣服我会让你大娘洗去,
你乖乖待在家里就成了。」不只青丝染了霜雪,沈秀才的声音听起来也格外沧桑。
「为什幺?」疑问如滚雪球般,在沉灵心中愈滚愈大。
「因为……爹答应过你娘,今后会好好照顾你。」沈秀才以袖掩面,悲悲切
切地低泣起来。
爹为什幺要哭?娘又为什幺要爹照顾她?沉灵心中的疑云倏然被不安所取代。
「娘呢?」她歪着头问道。
「灵儿……爹会好好照顾你。」沈秀才放下衣袖,哑声承诺。
「娘呢?」沈灵的神智恍惚起来,却仍固执的重复刚刚问过的问题。
「灵儿……听爹说……」沈秀才起身走向她。
「娘呢?」向右大踏一步,沉灵闪过了沈秀才的拥抱。
不等沈秀才支吾其词,一个反身,沉灵迅捷的往柳春梅房内冲去。
还好,娘还在,娘没有丢下她。
她轻轻巧巧地踱到床边,见到娘安睡的容颜。
「娘。」她低俯下身,张开小小的双臂,将娘瘦削的双肩抱个满怀。
昨夜可怖的记忆已经褪去,无论如何,娘仍是娘,仍是爱她亦为她所爱的娘。
但是娘的身体怎幺这幺冷?沉灵浑身一颤。
「娘,你怎幺不理灵儿呢?」她拍拍娘亲白净净的雪颜。
娘的脸……真白,如冰似雪的纯白;娘的唇……也白,不见血色的惨白。
「娘,你冷吗?」沉灵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娘亲的脸上,好一会儿才道:「您
等等,灵儿再为你取一床被褥来。」
缓缓松开柳春梅的身子,沉灵转身便要往自个儿房里去,急着想把自个儿那
床被送到娘亲的床上。
「灵儿……」沈秀才拉住她的小手,沉痛的道:「你娘她……已经走了。」
走了?爹在说什幺?娘明明还在这里,娘分明哪儿也没去,为什幺要说娘走
了?沈灵挣脱沈秀才的手,僵着身子、直着双眼,挺挺然往后一退再退,退到房
门处,后背突地撞上一个人,转身,她对上一双闪着邪火的眼睛。
「可怜的灵儿,小小年纪就没了娘。」鲁翠莲摆出假仁假义的嘴脸。
「大娘,您别胡说,我娘好端端在睡觉……」沉灵的声音抖了起来。
「傻孩子,大娘何来胡说,你娘已经死了。你知道你娘是怎幺死的吗?」鲁
翠莲握住沉灵的臂膀,残忍的说:「她是羞愤而死的,昨夜听见你夺门而出的声
音,心知你见到她所做的一切丑事,羞愤之下,一头撞上床柱死啦!」
「不要……骗人,我不听……」沈灵根本无法承受鲁翠莲所说的一切。
「我骗人?!」鲁翠莲打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将沉灵拖到床边,指着柳春
梅的遗体尖酸的说道:「你这个睁眼的小瞎子,张开眼睛看清楚,你以为你娘额
上这个碗大的伤口是怎幺来的?」
沉灵瞪大眼睛,直勾勾地往柳春梅的额上瞧。那个可怕的伤口……刚刚……
她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她一直告诉自个儿看错了。那张牙舞爪的伤口,停驻在
娘匀净的眉心。
「小可怜,你瞧瞧这根柱子,上面染的就是你娘的血啊!」鲁翠莲将手指头
指向床边的柱子。
娘的血……沉灵伸出手,在半空中抖了半天,没来得及碰到柱子上的血渍,
口中已然发出凄厉呼喊,「不——」
「教自个儿女儿亲眼见着那种没脸的事儿……唉……」鲁翠莲猫哭耗子似的,
惺惺作态道:「你娘也算知羞了。」
「我说翠莲,灵儿已经够难过了,你就少说两句吧。」沈秀才显得十分无奈。
打春梅进门至今,翠莲就不曾给她一个好脸色,如今人都走了,她连死人都不放
过。
闻言,鲁翠莲像只撒泼的凶猫,恶狠狠地欺上前来,一手反掌擦肥腰,一手
直指沈秀才的鼻头骂道:「灵儿难过,我看不舍的是你才对吧?怎幺,为了一个
暖床的女人,你竟敢摆张死脸给我看,要真不舍,干脆跟着撞死算了!」
「你……」沈秀才被悍妻这样一吼,什幺气焰都没了。
「嘘……」沉灵傻楞楞地将右手指凑到唇边,轻轻地说:「爹,大娘,别吵,
娘她还想睡呢。」
「你这个疯丫头!要我说几遍才懂,你娘她已经死了,死了你懂不懂!」鲁
翠莲尖刻的一再重复着「死了、死了」。
娘死了……是她害死了娘……若她昨夜不夺门而去,娘也不会羞愤寻死。
是她害死了娘……都是她的错。
沈灵趴在床边,嚎啕大哭起来。
错已至此,此生,她将无法原谅自己。
柳春梅临死前的交托,随着尘土轻烟一并远扬了。
懦弱的沈秀才并未依言承担起照顾沉灵的责任。
柳春梅下葬后的第二天,一夜啼哭未眠的沉灵照例天未亮便起身,挑水、生
火、做饭,尔后在鲁翠莲凌厉的眼神中,连早饭都还没吞一口,便又匆匆忙忙背
起衣篓子赶往河边清洗衣物。
河边的谈笑声嘎然而止,沉灵的加入让欢愉轻松的气氛顿时变得沉重起来。
「大婶儿们早。」沈灵向诸位街坊大婶问了安,便在离众人稍远的水边挑了
块大石头充当洗衣板,卖力的搓洗起脏衣服。
就算她再怎幺低着头目不斜视,河边的大婶儿们没一个不瞧见小姑娘原奉漂
亮的眼儿肿得直比核桃还要大。
「小灵儿,甜大娘昨儿个新腌渍的辣椒酱可好的,大娘给你带了一罐,回头
提醒我给你拿。」小辣椒胡大娘偷偷抹了抹眼睛,对那卖力的小身影喊道。
「谢谢胡大娘。」沉灵抬起手臂,抹了抹汗。今天的太阳似乎特别毒辣,才
上午呢,竟已照得人眼花撩乱。
柳春梅的后事,全靠沉灵前前后后一个人张罗,几个夜里连眼儿都不曾合过。
话说鲁翠莲原本主张弄个草席将柳春梅的尸身一裹,扔到山林里便一了百了,
沉灵跪在地上求了大半天,她才终于要沉灵自己看着办,但是钱她可是一文也不
拿出来。
买棺木、做寿衣和寿鞋,哪样不要钱,沉灵心知鲁翠莲是存心为难。她于是
去求沈秀才,话还没说出口,沈秀才已掩面借口上学堂讲课去了。
不得已,沉灵只得四处给人磕头赊帐,终于,卖棺材的老爹答应赊她一口棺
木,卖布的大娘赊给她一匹漂亮的布。于是连着几个夜里,沉灵熬着夜,一针一
线的为娘亲缝了寿衣、做了寿鞋。
思及刚下葬的娘亲,沈灵忍不住又滴下几滴清泪,垂下头,搓了几下衣服,
她直觉身子直往前倾,似乎便要往清澈的河水里栽去。
崔大娘眼尖,直觉沉灵神色有异,忙道:「灵儿,你没事吧?」
沉灵猛地回过神,稳住前栽的身子,楞了会儿才回道:「不碍事儿,谢崔大
娘关心。」
察觉到崔大娘眼里溢满了关心,沉灵却心虚的低下头,心里不禁想起昨天送
娘亲上山的,还是崔大娘的儿子宝庆和他的几个拜把兄弟。
山遥路远,多亏了宝庆哥,否则凭她一己之力,是没法儿送娘亲最后一程…

沈灵在柳春梅的坟前跪了良久,回头,身后只剩下宝庆一个人,他的几个拜
把兄弟皆有活儿要干,下山去了。
「灵儿妹妹,别跪下,你娘知道你在这儿跪了一天,也要心疼的。」宝庆在
一旁劝道。
山头风大,吹得芦花沙沙作响,却吹不干沉灵脸上的泪痕。
「宝庆哥哥,娘她在生灵儿的气,娘不喜欢灵儿,她……不要我了。」她没
有存心在娘房门外偷瞧,她不是存心羞辱娘……娘啊娘,您可知灵儿的心?
「灵儿妹妹,你别胡思乱想,沈二娘疼你不及,怎会不要你?」宝庆扶起哭
倒在地的沉灵,「俗话说人各有命,让你娘安心的去吧。」
「不要!我要我娘……」沈灵用力扯开宝庆的手,扑倒在黄土上,两只小手
狠命攒挖着泥地,哭喊着,「娘,不要丢下灵儿一个……」
「灵儿妹妹!」宝庆见状,连忙拉住她,见她两手均已磨破了皮,伤口更已
渗出了血,于是急忙劝道:「灵儿妹妹,你就这幺跟你娘去了,你娘肯定不会欢
喜……」
不欢喜……沉灵楞了一楞。是啊,娘是不欢喜见到她,才扔下她独自去了,
就算这会儿她追了去,黄泉路上见着了娘,只怕娘亦不欢喜……
求生不易,求死更难。思及此,眼泪如断线般的珍珠再度从水灵灵的眸子里
滚滚而下。
「呜……宝庆哥哥……」沈灵抱住宝庆粗壮的腰杆子,痛哭道:「这会儿连
娘都不要我了……我……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灵儿妹妹……」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靠在自己胸膛里哭,不管所为何故,
也够让宝庆这个老实头急得手足无措,更何况他和沉灵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别……别哭了,你不是没人要的孩子,我会……我是说……我和娘会照顾你的。」
「宝庆哥哥……谢……谢谢你。」沉灵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松开宝庆的
腰,斜退了两步。
虽然她一直将宝庆当哥哥看待,但终究一个流的是沉家的血,一个流的是崔
家的血,娘不是也常告诫她男女授受不亲,但既是如此,娘又为何同爹……想起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她的小脸又是一阵惨白。不……她不怪娘,娘没有错,娘
她……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灵儿妹妹……」宝庆说着便又往前踏上一大步,想把沉灵给拉下山去。
「别碰我!」沉灵往后急退,视宝庆如毒蛇猛兽般。
「你怎幺了?灵儿妹妹。」他的手很脏吗?宝庆傻傻地望着自己落空的手掌。
「对不起……宝庆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一瞬间,一股无法克制
的、对男性的厌恶油然而生,沉灵低下头,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反应感到羞愧。宝
庆哥是为她好,她怎能恩将仇报呢?
「没关系,我在前面带路。天色暗了,再不下山就糟了。」宝庆只当沉灵是
女儿态。
下山路遥,两人却是一路无话……
思及昨天对宝庆的不敬与冷淡,沉灵不禁羞愧在心,连带也觉得对不住眼前
的崔大娘。
「话说我家那个二楞子一早还问起你呢。」崔大娘口中的二楞子指的自然是
儿子宝庆。
沈灵听得崔大娘的话,直以为崔大娘知道自己昨日对宝庆不敬之事,当场一
阵羞愧,一个不留神,手中的漂亮花裙险些被水流给冲走,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
捞了回来。
幸好!这可是大娘最爱的花裙。
「灵儿……」崔大娘瞪大了眼睛,疑惑的道:「你怎幺啦?怎幺慌慌张张的?」
「崔大娘,我没事。」
闷头搓了两下花裙,沉灵又听见崔大娘开口——「宝庆等会儿要上山打柴,
问你家里柴火够是不够,要不要添点?」
原来是这事儿。沉灵松口气。宝庆哥果然大量,没跟她这个小女子一般见识。
现下没了娘,要是宝庆哥和崔大娘也不理她的话……心思一转,沈灵眼眶儿
又红了。「回头我和宝庆哥哥一块儿去。」头愈垂愈低,两滴清泪无声滚进了河
水里。
泪随春水向东流,带不走……几多愁。
第二章
山风轻拂,天色微凉,跪在林地上捆材薪的沉灵仍是忙出一头热汗。
深入林间的宝庆歇了刀,扛起新砍的材薪大步踏回沈灵身边,说道:「灵儿
妹妹,这种粗活儿让我来,你到树荫下吹吹风、看看花儿就行了。」
「没关系,我做得来。」沉灵抬起衣袖抹了抹汗,又低下头卖力束薪。宝庆
哥镇日帮着打柴已是天大恩情,她岂能傍在一旁纳凉吹风?
眼见说她不动,宝庆无奈的摇摇头,返身入林。
不待片刻,沉灵抬起头,已望不见宝庆的身影,倒是成堆的柴薪让她连忙加
快了动作。
材薪粗壮、束绳糙蛎,未进粒米的沉灵渐感不消。她微微歇手喘口气,遥望
山头,想起娘亲,又是一阵悲从中来。
低头咬牙,小手使劲儿勒紧材薪,脑中陡然响起母亲轻柔的歌声,低回婉转,
如出谷之黄莺,如风间响铃。
母亲声犹在耳,历历鲜明,沉灵不觉随之低吟起来,唱道:「南有乔木,不
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孰料歌声未歇,「咻」地一声,一支羽箭自林中射出,直往沉灵方向逼近,
她呆怔,长箭倏地从她颈边飞过,劲厉的箭风扬起颊边青丝,她跌坐在地。
急转回眸,但见箭头直没入一条大蛇头部,距她仅有几步之遥的大蛇痛苦的
扭动着,身上的鳞光闪闪骇人,不消片刻便僵死在地上。
要不是这支箭,现在倒在地上的只怕是她。望着插在蛇头上漂亮的羽箭,沈
灵微张小嘴,又惊又惧。
「你没事吧?」
谁在说话?跪坐在林地上的沉灵回头,映入眼帘的是四只修长的马腿,她迷
迷糊糊仰起脸,高壮的马身上坐着一名男子,那男人膀阔身壮,一身劲装,与骏
马可谓相得益彰。
莫名所以,就这仰头一眼,竟瞧红了她的脸。
七手八脚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裙上的尘灰,沉灵低着头,再不敢往男子脸
上瞧半分,目不转睛的瞪着马蹄子,声如蚊蚋道:「我没事。」
男子闻言,翻身下马,站定在她面前,压低了嗓子说道:「我救了你的命,
你打算怎幺谢我?」
听不出男子话中浓浓的调情味儿,天真的沉灵直当他想索一笔救命钱。
「我……」沉灵绞扭着布衣裙摆,结结巴巴地说:「我……你大可不必救我,
我的命……根本一文不值。」
「我不要你的钱。」听见她自伤自怜的话儿,男子忍不住攒起眉心。
「我……没什幺可给的。」她所有的一切就是身上这件破衣裳,除此之外再
没别的了。
「你有,你身上有很多宝藏。」男子意有所指,沉声说道。
宝藏?沉灵不解的抬起头,发现男子有一双狭长的眉眼,那细长好看的眼睛
里好象藏了什幺东西,闪着如宝石的光亮。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和爹和
哥和宝庆哥都不一样。
「唉……」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是为安心抑或是惋惜。「我不要你的
钱,只想你唱方才那歌儿让我听听。」
「那歌儿……」沈灵喃喃。那歌儿只能对心爱的人唱,娘教过她,那是诗经
里传唱下来的情歌,从前樵子入山,往往便会唱上一段,响应林谷,词意不外是
男女赠答、互表倾慕之情。
男子见她欺霜赛雪的肌肤底下隐约可见羞怯之色,长睫微颤,朱唇半启,天
真中不乏娇艳,艳丽中流露不俗,粗布衣裳遮不住玲珑身段,唯过瘦这点稍嫌美
中不足。
他忍不住心神一荡,朗声接下她方才未竟之歌,唱道:「翘翘错薪,言刈其
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歌中之意在说明薪材又多又杂,唯取其上乘之楚木而伐之,就像汉有游女,
必追求其中最美好的佳人,佳人如果肯嫁给他,他愿赠以上好的良马,无奈佳人
难求,就像汉广不能以泳渡,就像江阔伐舟亦难及。
沉灵听完,已是满面红晕。娘教她唱的歌,没想到这个男子也会唱,而且他
的声音低沉浑厚,唱起来别有韵味……
「该你唱了。」男子望望她嫣红的脸蛋,沉沉低喃着。
美人他看得多,抱过的也多,却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位山谷里的绝色佳人。若
是换一种情势,他多想听她唱唱另一种更让人销魂的歌儿。
沉灵被他逗得又羞又窘,一双眼儿不知该往哪里瞧,一双手不知该往哪儿放,
一颗心怦怦然不知狂跳个什幺劲儿。
当此之时,林中有脚步声由远而近,渐浙向两人走来。沈灵听见宝庆扬声唤
着「灵儿妹妹」。
她瞥了一眼立在面前的男子,低声再道了声谢,连忙绕过他,往宝庆来时的
方向迎去。
「等等!」男子骤然拉住纤纤皓腕。「你叫灵儿是吧?听着,明天黄昏,我
在山脚下的紫云寺外等你。」说完,不等她回答,他松开她的手腕,劲俐的翻身
上马,两腿一夹,策马奔驰。铁蹄翻飞,不消片刻,人马俱没入远方天际。
「灵儿妹妹,你怎幺了?」宝庆伸出五指在沉灵眼前挥了大半天,那双黑灵
灵的眸子总算转了转。「是不是被日头晒昏了?竟作起白日梦来了。」见她仍是
一脸恍惚,他怪道。
「没……没的事。」沉灵摸摸自己的脸颊,仍是火烫烫的。
「咦……」宝庆踏到她身后,惊叫,「好大的一条蛇!灵儿妹妹,你没受伤
吧?」
沉灵摇摇头,避重就轻的道:「刚刚有人经过,射死这条大蛇,没说话便走
了。」话是没说几句,歌儿倒是唱得不错。
「有这等事?」宝庆蹲下身,使劲儿将长箭从蛇头里拔出,摸了半天方叹道:
「这幺漂亮的羽箭,非王孙公子、名门将相使不得。」
王孙公子、名门将相……沉灵觑眼瞧了瞧男子消失的方向,水灵灵的大眼儿
突然失去了光彩。
就当作了一场梦吧,那神俊的马,那有着狭长眉眼的男子,还有紫云寺之约,
不该出现在她寒伧的世界里。
男子策马快奔敷里,下山之路趋缓,不消一个时辰,入得平地,未多时便驱
进城内繁华大街。
街东矗立一座大宅子,围墙绵延直比街长,偶或往墙内稍望,但见墙内殿厅
楼阁、峥嵘轩昂,层层迭迭,一望无际。
男子缓缰轻行,行至正门,门上高挂一匾,书道「镇西将军府」五个大字,
正门前方镇有两座石狮子。男子勒马一顿,沉吟片刻复又轻提马缰,直往大宅后
方行去。
宅后门处,一厮来回行走,搔头抓耳,苦恼至极,待见骑马男子出现,连忙
抢迎上去,呼道:「我的好爷儿,你可回来啦!」
「你别嚷嚷。」男子翻身下马,把缰绳交到那厮手上。
「爷儿放心,」那厮噼哩咱啦嚷道:「梁大小姐傍着老爷在前厅枯坐了一上
午,连茶都没喝一口,便回家去啦!」说完,他掩着嘴偷笑了一下。
他的好爷儿,堂堂镇西将军,十六岁便随老爷争战沙场,屡建奇功,今年不
过二十二,便已是名满天下的镇西将军,诚可谓虎父无犬子,一门皆英雄。
近来西疆无战事,爷儿好不容易回江南过几天清闲日子,没想到老爷和夫人
便打起给爷儿讨房媳妇儿的主意。
英雄不怕沙戮战场、面对厮杀,只怕老爷带着梁大小姐过府来逼婚。
「董海,你笑个什幺劲儿?」苏定风俊脸儿一沈。
名叫董海的厮眼见脸上笑容收不住,只得哼哼哈哈道:「依小的看,梁大小
姐不仅模样标致,梁老爷又是堂堂大学士,这种才貌兼备的官家小姐配咱们英明
伟岸的爷儿,恰好是天上一对、地下一双,可偏偏……」
「偏偏什幺?」苏定风斜挑剑眉,冷飕飕地问。
偏偏梁大小姐是落花有意,爷儿却是流水无情,几条街外号为靖南王爷的老
爷三天两头过府来催,爷儿索性使出三十六计溜上策,躲他个半边天。
董海咽下到嘴的话,低头回道:「爷儿在外奔忙一天……想必累了。」
好一个奔忙!苏定风唇边扬起一抹笑意。董海总算不至于胡涂过头,还懂得
把「逃窜」比成「奔忙」。
眼见苏定风扬眉笑了,董海接着又道:「爷儿休息一下,老爷今儿送来几条
新鲜大蛇,厨房正忙着给爷儿做蛇肉全餐哪。」
好个蛇肉全餐!
苏定风邪俊的唇角自此扬起,一整晚儿都不曾松下。
镇西将军大啖蛇肉全餐的同时,沉灵也正做好了晚饭,沈秀才和鲁翠莲用饭
之际,她一个人悄悄退回小房间,燃起一截小蜡烛,孜孜砣砣做起针黹活。
积欠街坊老爹的棺材钱以及大婶的买布钱,总是要想办法给的,想来想去没
法子,她只得央求崔大娘分些针黹活儿给她做,好歹挣几个钱。崔大娘一听,直
要替她把欠债偿了,她却怎幺也不依,崔大娘拗她不过,只得给了她几件缝制绣
鞋的活儿。这种官夫人的绣鞋,花样繁复些,工钱也多点,崔大娘明知劝沈灵不
过,索性帮起她多挣点钱。
就着昏暗的烛光绣了半天,沉灵眼睛没花,肚皮却咕噜噜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拿绣针的小手也颤着,想是一天没吃东西,身子也禁不住了。
「忍着点,等会爹和大娘用过饭,就可以吃了。」放下手中的活儿,她喃喃
给自己打气儿。
不知过了多久,鲁翠莲终于来敲沈灵的房门。「还不出来收拾!」
饿得两眼昏花的沉灵推门走出,望着连菜渣子都不剩的空盘,一阵强烈的晕
眩感直往她的脑门冲,好不容易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将脏污的碗盘收进厨房,
清洗干净之后,她掀开灶上的饭锅,饱满的白米饭早被挖光了,只剩下一层又黑
又硬的锅巴子。
还好,还有锅巴子可吃,有时候大娘连锅巴子也铲得一干二净的。
她拿起锅铲子,仔细将贴在锅边一层薄而焦黑的米粒硬块刮起,小心翼翼地
捧在手上,轻轻咬了一口。
真好吃,味道不输给街上卖的烧饼呢,虽然那烧饼的滋味她压根儿没有尝过。
嚼着干硬的锅巴子,她突然想起上午胡大娘给了她一罐辣椒酱,这事儿还没机会
向大娘提呢。
辣椒酱呢?饿得头都昏了,她一时竟想不起来,屋里屋外转了几圈,终于在
晒衣架旁边找到那罐辣椒酱。
鲜红的辣椒酱盛装在透明的罐里,她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咽下一口唾液。
这又咸又辣的腌渍物抹在焦硬的锅巴子上,一定很对味儿吧?
不行,沉灵,你在想什幺?娘说过人就算再穷、再饿,也不能做这种偷鸡摸
狗的事情。
捧着辣椒酱,沉灵转身正要往屋里去,冷不防却撞上鲁翠莲肥厚如墙的身子。
「好啊!你这个没脸的小贼蹄子,敢偷我的辣椒酱!」鲁翠莲一把抢过沉灵
手中的瓶罐,扯着喉咙便是一阵鸡猫子叫喊。
「大娘,您误会了,这个辣椒酱是上午胡大娘要我拿回来的,我晒完衣服便
把它忘在这里,如今正想拿进去呢!」沈灵连忙解释。
「误会?我都亲眼瞧见了,你还有脸说误会?早知道你跟你娘一样是个没脸
货!」鲁翠莲在墙边抄起一根扁担,也不管下手轻重,扬手便往沉灵身上一阵乱
打,口中不停叫骂着,「打死你这个没脸货!贼臭肉、骚蹄子!打死你!」
「大娘,我没有……」她没有啊!然而不论如何辩解,扁担仍无情的往她身
上打下。
她不痛、她不哭,肉体和她的心一样,已经麻木,已经……麻木了。
惚昏昏厥了过去,迷离中,沉灵的魂魄自肉身出走,幽幽飘上了黄泉路,前
方不远处,她认出了娘亲的身影。
「娘……娘……等等灵儿,灵儿寻您来了。」她拚命追赶,奈何始终近不了
娘亲的身。
追了半天,前方的身影突然掉过头,温婉的娘亲却陌生而冷淡的道:「你认
错人了,我不认得什幺灵儿,更不是你娘。」
怎幺可能?娘身上、脚上穿的全是她亲手缝制的,不会错的。
「娘,您别生灵儿的气……」她可怜兮兮地哀求,更往前奔去,但是仍然连
娘亲的衣角都碰不着。
「我没有生你的气。」柳春梅淡然的道:「我说了,我不是你娘,别追了,
快回去吧。」
不要、不要……她不要回去,她受够了。「娘,让灵儿跟您去……灵儿一个
人好害怕、好孤单啊……」
「傻孩子,别害怕。」柳春梅轻叹一声,幽然道:「你秉性良善,不会一辈
子孤单的。快回去,那边还有人盼着你呢。」
才没有人盼着她,她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为她垂一滴
泪。
「娘,您别丢下我……」她拚命追赶,往前伸直了手臂,却只捞到一抹袅袅
轻烟。
「回去吧,回去走阳关道,我要过奈何桥去了。」说完,柳春梅从长袖里掏
出一只精巧的绣花鞋,轻轻抛向沉灵,呵着气道:「孩子,别怕,这只绣鞋将会
指引你人生的方向,你不会孤单的。」
沉灵忙自空中接过绣鞋,再回神,柳春梅早已消失无影无踪。
「娘……娘……」她握紧绣鞋,缓缓倒了下来。
她是死了?还是睡了?
是睡了吧?否则如何还有知觉?知觉到额上传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凉。
她缓缓睁阔眼。眼前涕泪纵横的,不是向来疼她的崔大娘吗?
崔大娘见沈灵转醒,破涕为喜,欢欣叫道:「小灵儿,你可醒了,你这孩子,
可把崔大娘给急死啦!」
屋外一道粗壮的身影急窜进房内。宝庆欢天喜地的道:「灵儿妹妹,你醒啦!」
崔大娘用衣角擦擦泪,嘴里高呼着,「你这个楞小子,还不快打条干净的毛
巾给灵儿擦擦头脸!」
「是!娘,我这就去。」宝庆连忙又窜出房。
「崔大娘,谢谢您。」沉灵柔声道。
娘说得果然没错,阳世间仍是有人在乎她、爱她的,是因为这样,娘才板着
脸孔不让她跟上吗?
那只绣鞋……她突然将双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果然见到手中捏紧了一只绣工
精美的绣鞋,耳边依稀可闻娘亲消失前说的那句话,这只鞋将会指引她找到人生
方向……
人生方向……指的是崔大娘吗?
「耶……」崔大娘瞪大眼睛,怪道:「灵儿,你什幺时候攒只绣鞋在怀里啊?」
看那质材、绣工……怕是皇宫里的嫔妃娘娘们都穿不起呢!
「这鞋……是我捡到的。」沈灵一时语结,并不敢将梦境说给崔大娘听,怕
骇着了她。
崔大娘愈发显得疑惑。几天前她听见鲁翠莲疯妇似的叫骂声,待她赶到沉家
前院,但见沉灵气息奄奄地倒在地上,鲁翠莲手里的扁担还狠命往沉灵小小的身
躯上打。
这下还得了,崔大娘连忙高呼宝庆过来帮忙,宝庆一到,二话不说将鲁翠莲
拽到一旁,腰杆子一弯,把一息尚存的沉灵给抱回家,接下来便是请大夫、熬汤
药,外加不眠不休的看顾。
这一切过程细想起来,崔大娘肯定自己并没有见过那只绣鞋,沉灵被宝庆抱
回来的那天,两只小手分明是空空如也。
「崔大娘,您要信得过灵儿,就别再追问这鞋儿的来历,可好?」沉灵显得
有口难言。
除了她那狠心的爹与大娘,就是神仙也拒绝不了那双水漾漾、黑灵灵的眼睛。
崔大娘拍拍她的手背,慈声说道:「好好好,崔大娘相信你,不会再过问这鞋的
事儿。」
此时宝庆捧着一盆凉水进门,崔大娘忙拧了毛巾,轻手轻脚的为沉灵擦了头
脸,一边叹道:「那鲁翠莲心肠真是狠毒,竟对个小姑娘下这幺重的手。」
头脸手脚无一幸免之处,好好一个俏姑娘硬是被打得体无完肤,崔大娘真是
愈想愈气。
「崔大娘,是灵儿不好,老惹大娘生气,您别怪她。」
「那种是非不明的女人,你也不必为她说好话,我认得她不是一天、两天的
事儿了。」那种女人,难怪连个子儿都生不出来。
「崔大娘……」沈灵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怯生生地拉拉崔大娘。她不希望崔
大娘为她气坏了身体。
「你别担心,崔大娘不会同你大娘一般见识的。」崔大娘反手握住她的,
「灵儿,我看,那个家你也别回去了,瞧你昏迷了三、四日,沉家没一个过来问
一声……」
三、四日?沉灵心头一惊。那幺紫云寺之约……
也罢……一个是天、一个是地,一个是云、一个却是泥,不早告诉过自己,
该把那场不该的梦给忘了吗?
现下变成这样,合该是天意,是老天爷为她作了决定。
「灵儿,崔大娘的话你若听懂的话,今后就安心在这儿住下。你晓得,宝庆
他爹走得早,我一个妇道人家连说话的对象都没有,你要肯同崔大娘住,那该有
多好。」灵儿年方十四,再过一年,便是及笄之年,到时候就看宝庆那个二楞子
有没有福分娶到这幺个水灵灵的姑娘了。
「崔大娘,灵儿会一辈子孝顺您,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明明是崔
大娘待她好,说着竟成她陪崔大娘来的。沉灵心内着实有十二万分说不出的感动。
「傻孩子,我说过不舍得你做牛做马,崔大娘要你从今以后快快乐乐的。」
崔大娘摸摸她的头。
沈灵心想,娘会不会搞错了?就算没有绣鞋指引,她还是找到人生的方向了。
「崔大娘,我把这只绣鞋送给您,您可欢喜?」崔大娘就是她的方向,这里
就是她的落脚处,既是如此,这只绣鞋理当送给崔大娘才是。
沉灵将手中的绣鞋递给了崔大娘。她的心中并无遗憾,却有一丝丝说不出的、
怅然的落寞。
低头审视手中的绣鞋良久,崔大娘突然执起沉灵的小手,把绣鞋塞回她的掌
中,说道:「日前你不忙着缝绣鞋吗?你的眼力好、绣法儿精,何不依这鞋的样
儿绣,包管那些爱美的官夫人、官小姐爱不释手。」
真怪,就在绣鞋重新交回到手上的同时,沉灵心中那股无名的惆怅竟然不见
了。
这是否意谓崔大娘的家并不是她最后的落脚处?沈灵顿时觉得仿徨起来。若
是这样,这只鞋……究竟会把她引到什幺地方去?
「灵儿,怎幺……你不喜欢和崔大娘同住吗?」
「不!不是的,我多高兴能和崔大娘同住,只是……我非得回家去一趟才行。」
沉灵想起自个儿的枕头下压着一件万分重要的东西,就算得捱鲁翠莲的白眼与打
骂,她也非得把那个东西带过来。
美梦易醒,但是那支羽箭,她一定得带在身边。
大清早,紫云寺外便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听得勒马嘶鸣之声,寺内师父
推门而出,对外头神色焦虑的男子说道:「镇西将军,贫尼说过有消息定会派人
到府知会,您怎幺还是来了?」
「我……顺路绕过这儿,遂来瞧瞧。」苏定风显得心浮气躁。
六日了,他从早到晚盘桓在紫云寺外六日,却始终不见她的踪迹,策马入山
几趟,山里连个人影也不曾见。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忘了问她的家住何处,如今只凭着「灵儿」两个字,
教他上哪儿找人去呢?
时间不多了,近日探子回报,蛮子似有蠢动之嫌,他估计不消多日,便是他
重入西疆坐镇之日,这一去,非一年半载难回江南。
在沙场上指挥干车万马难不倒他,这会儿竟为个小女人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镇日只能空守在紫云寺外,除了如愚夫般守株待兔的行径,却是半分动弹不得。
若寻不得她,此去经年……只怕人事全非。
「将军,您面色不佳,还是先回府稍事安歇。」紫云寺内净是女尼,就算贵
为将军,碍于礼教,也难以入内。
苏定风跃上马背,把眼往四面张望几遍,终于勒紧缰绳,策马之前,忍不住
又道:「仍是老话,若有消息,烦请通知。」
「这是自然。」师父弯腰,双手合十。
「有劳师父。」苏定风勒马掉头,欲向来时路。
「将军,贫尼有几句话。」
苏定风回头,道:「师父请直言。」
「命里当有终须有,命里若无莫强求。」师父说完,合十顶礼,迳入寺去。
苏定风苦笑一声,策马向前狂驰。
用兵如神又有何用?生平遭逢意中人,竟落个强求之名。
回到镇西将军府,方入大厅,见刘总管面色凝重疾行迎来,苏定风心里已有
了七、八分。
「怎幺,京里有消息来?」苏定风坐下,低头啜口熟茶,问道。
「爷儿,西疆蛮子又乱起来了,您一个不在,那边根本招架不住。皇上圣诏,
要您即刻前往坐镇。」刘总管躬身禀告。
果然不出所料。苏定风心上一阵恍惚,旋即暗骂一声。混蛋,事关家国、危
及存亡,哪还能费心去管儿女情长。
「爷儿不是练了批精兵?这倒好,就等爷儿一声令下,杀他个痛快,以显我
圣上威名。」刘总管显得热血沸腾。
「西疆之事非好杀动武便能解决,要紧的是以仁服之、以义服之,顺天应人、
得其人心,如此西疆自能虚心仰上,百姓方能有好日子过。」经年争战沙场,苏
定风早已悟得,杀伐只能治标,并非长久之计,一旦启动战事,非但耗损国力,
百姓更无宁日。
刘总管自是不懂什幺其仁其义、得人得心,但觉威震疆内疆外、打遍天下无
敌手的镇西将军今日好象显得格外疲惫。
「那些个大道理小的虽然不甚明白,但爷儿的脸色不太好,小的却瞧得明明
白白。怎幺,除了西疆之事,爷儿心上还挂着旁的事吗?」
这几日苏定风早出晚归,刘总管老早瞧在眼里,倒是主子不说,做奴才的也
不好打探什幺。
不过,这会儿状况非同小可,要是主子心神不宁,在沙场上闪个神出了事,
那还得了。
「没的事儿,刘总管,你多虑了。」苏定风表面上镇定,内心却如万马奔腾。
他素谙虚虚实实、亦真亦假的兵家之道,这会儿心思竟让刘总管给瞧了出来,若
说是为个一面之缘的女人怀忧丧志,这话传出去,他镇西将军的威名岂不是荡然
无存?
「当真没事儿?」刘总管眉毛挑得老高,心下当真弄不明白何事能让泰山崩
于前也面色不变的镇西将军如此这般的反常。
为女人吗?恐怕不会吧?梁大学士的闺女儿、圣上的亲妹子湘湘公主,都对
爷儿情有独锺,更别提爷儿房里头还有数不清的丫头……要他是个女人,也难不
爱上像爷儿这种威风凛凛的男人……
真是!愈想愈离谱,怎幺想到这上头去了,他跟爷儿……这还了得?刘总管
眼神陡然对上苏定风俊美狭长的眼,一张老脸蓦然红了起来。
「刘总管,你脸红个什幺劲儿?」苏定风被瞧得莫名其妙,鸡皮疙瘩四起、
寒毛直竖。
「没、没什幺。」真是老不修,阿弥陀佛,造孽喔!
「没什幺还不去备马?」
「爷儿现下就要启程?」
「西疆都火烧眉毛了,还要我待在这里看你那张难看的老红脸?」想起另一
张娇俏的红颜、流转的眼波,苏定风愈发显得心浮气躁。
「是,爷儿。[怎幺又发火了,爷儿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情况愈是危急,
爷儿愈是能镇定以对、出奇制胜。爷儿这副模样,显然为的不是西疆之事。
唉,他愈是细想愈是千头万绪,愈是千头万绪愈是往死胡同里钻。
还有……刘总管摸摸自己的老脸。他真的很难看吗?
唉!唉!唉!
第三章
天色未开,崔家厨房里便飘起阵阵米饭香。
甫起身的崔大娘下床洗了脸,往厨房里走去,见沉灵跪在灶门前,小手忙碌
的往灶里递着柴。
「灵儿,怎不多睡会儿?天都还没亮呢。」不但饭给煮上了,昨儿个街坊送
来的几样青菜也都挑洗干净,摆在篮子里了。
「崔大娘,我睡够了。」沉灵抹抹脸,抹得一脸黑灰。
「说了几回了,这些事情交给崔大娘就行啦!」灶上的饭锅发出「哔哔剥剥」
的蒸气响声,米粒该已快熟透了。这孩子,想必起来大半天了,光是生火煮这锅
饭,少说也要花上一、两个时辰。
「崔大娘,灵儿会做的不多,做饭这种我做得来的事儿,崔大娘尽管交给灵
儿好了。」沉灵直起身,拍拍小手,掀开灶上的饭锅,拿起棒子搅了搅,见里头
米粒已熟了八分,便又盖上锅盖,让沸腾的蒸气将米饭闷熟。
「什幺做不做得来?宝庆那小子直夸你的手儿巧,连饭都煮得特别香软,锅
巴子又少。」然而不管儿子的嘴有多挑,崔大娘仍是不忍心让这幺个小姑娘镇日
窝在厨房里与烟灰为伍,十四岁花样年纪的女孩儿,哪个不想着水粉胭脂、漂亮
衣衫。
「是宝庆哥哥不嫌弃。」沉灵忙将灶上的饭锅移开,又在锅盖上罩了一层布,
藉以保住米饭的温度,然后在灶上另起个铁锅,手脚俐落得不输给十七、八岁的
大姑娘,她边忙边说:「崔大娘,灶还热着,用来炒两样青菜刚刚好。」
沉灵的一举一动像是在跳舞似的,教崔大娘每每看得一楞一楞,不知道怎幺
粗活儿到她手上却成了艺术,连做饭、做菜都一样。
回过神,崔大娘忙弯腰帮着将洗净的青菜搬到灶旁,等锅一热便好下锅。
「崔大娘,这里我来就成了。」沉灵接过青菜,倒入铁锅里,小小人儿拿着
把大铲子,爽俐的翻了一翻,不一会儿,青菜的香味便弥漫在小小的厨房里。
这孩子饭煮得好,连青菜也炒得特别香,只是真是累着她了。崔大娘心疼的
摇摇头,道:「灵儿,今儿个崔大娘杀只肥鸡,中午咱们吃点好的。你住到这里
个把月了,除了宝庆捉回来的几条鱼,还没尝过肉的滋味呢。」
「崔大娘,别杀鸡了,灵儿不爱吃肉,灵儿有香喷喷的白米饭吃已是天大的
福分。」沉灵铲起锅中青菜,盛到盘子里,摆在一旁吃饭的小桌上。
崔家小小的后院里养了为数不少的鸡,鸡肉与鸡蛋便是崔家主要的经济来源,
沉灵知道,那些鸡和蛋,平常崔大娘和宝庆都不舍得吃的。
「你不爱吃肉,崔大娘可嘴馋得不得了。」崔大娘故意说:「几个月没尝过
肉味,我这张嘴都涩起来了。」
「崔大娘……」沈灵心里一紧,小嘴儿扁得像只小鸭子似的。崔大娘每回都
这样,明明是一心为她好,却老编些借口往自个儿身上揽。
「好啦!崔大娘要你快快乐乐,不许你泪眼汪汪的。」崔大娘摸摸沈灵的头,
用不容拒绝的口吻道:「就这样说定了,等会儿吃过饭,崔大娘就到后头捉只肥
鸡来给大家打牙祭。」
这辈子,她只看过在地上跑的鸡,还没见过煮熟的鸡呢。沉灵抬起衣袖抹抹
眼,眼睛却愈抹愈湿,口里断断续续不停喊着,「崔大娘……」
「傻孩子,怎幺啦?你要真不喜欢吃鸡肉的话,那崔大娘叫宝庆到市集上换
只大番鸭回来好了。」只是等宝庆在早市做完生意后,再把大番鸭提回来的话,
就赶不上午饭了……也成,晚上再吃好了。
「崔大娘……」沈灵扑进崔大娘怀里,紧紧搂着她微胖的腰肢,摇着头、流
着泪喊道:「崔大娘,您为什幺要对我这幺好?」救了她、请大夫给她、收留她、
给她衣穿、给她饭吃,还……特意为她杀鸡,如此恩情,她该如何回报?
「傻孩子,因为崔大娘喜欢你,不只崔大娘喜欢你,胡大娘也喜欢你,还有
街坊的叔叔婶婶,哪个不巴望着——」
听见崔大娘把话说了一半,沉灵泪汪汪地抬头望着她,傻傻地重复,「巴望
着?」
是啊,这样一个水灵灵的女孩儿,谁都巴望着娶回家当媳妇儿。崔大娘原本
也是这样指望着,然而几个月朝夕相处下来,这样的念头却愈来愈淡。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这样聪慧的女孩儿,做饭、洗衣、刺绣样样精通不
说,连写字儿、画画都会,她不只一次听见灵儿边刺绣边摇头晃脑的吟诗诵词,
虽是弄不懂那诗词的意思,光听着那吴侬软语、抑扬顿挫的腔调,就够让人陶醉
的了。
这样的女孩儿,合该是王孙贵夫人的命,就算她再偏心,也舍不得让这样水
灵灵的女孩儿配自个儿家的宝庆。
宝庆是个好孩子,踏实、勤奋……
但是自己的儿子她很清楚,他和灵儿凑在一块儿,横看、竖看、直看、倒看
……怎幺看是怎幺不相称。
「是啊,街坊邻居谁不巴望有个像灵儿这般乖巧的女孩儿?」就算日后当不
成儿媳妇,崔大娘仍由衷愿意将沉灵当女儿来疼。
「崔大娘,灵儿没您说得那般好。」她只是个连爹娘都不要的小孤女,要不
是有崔大娘,现在她不知流落在何方。
「傻孩子,你的好处,除了你爹娘之外,有眼睛的都看见了。」崔大娘叹道。
「崔大娘,谢谢您。」沈灵的眼儿熟熟的,心窝也暖暖的。
「崔大娘才应该谢谢老天爷,把你这幺个无价的宝贝送给我。」
好象有人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儿,说她身上有……有很多宝藏。沉灵长睫一
颤,心思从眼前的崔大娘身上岔了开来。
春日将尽,草雕花零,沉灵却愈发出落得亭亭玉立。
这日,邻村的吴大婶上崔家来收绣活儿,一见到沉灵,便拉着她的手,喜孜
孜道:「灵儿姑娘,几日不见,出落得更加标致了。」说着,她细细端详起沉灵
的眉眼唇鼻。好,真是个好模样,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水灵灵的眸、俏生
生的鼻,这孩子真是让人打心眼里喜欢。
「吴大婶,您先坐坐喝杯熟茶。」沈灵忙将吴大婶让到位子上坐下,一转身
便捧出一杯热水。
「好好好。」吴大婶端起热茶喝了一口,一身寒气顿消,眉开眼笑的问道:
「前几天托灵儿姑娘做的鞋儿,应该好了吧?」
吴大婶心细手巧,年轻时便对缝衣、绣鞋特别在行,成为城内许多官夫人、
官小姐心中的最爱,绣活儿因此多得接不完。因为和崔大娘有些交情,眼见崔大
娘和宝庆寡母孤儿的生活不易,总会挑几件简单的活儿给崔大娘家里,帮着崔大
娘多挣几个钱。
近些日子,崔家因为多了个手脚伶俐的沉灵,绣活儿做得又细又好,吴大婶
见在眼里,便大着胆子将几件难做的活儿交给崔家。像是城内名声赫赫的靖南王
妃一向对绣鞋儿的花样及色泽挑剔得紧,没想到前几回见了吴大婶送去的绣鞋,
竟是当场爱不释手。之后,每逢接了靖南王府的绣活儿,吴大婶便一概转给沉灵。
今番吴大婶上门,也是为了收靖南王府的绣活儿来的。
听得吴大渖提及来意,沉灵忙道:「做好两日了,吴大婶等会儿,灵儿到里
头取鞋。」说完,她便往房内去了。
沈灵刚进房去,崔大娘便进了门。
「咦,吴婶子今儿个怎幺有空来?」崔大娘在吴大婶面前坐下,也为自己倒
了杯熟茶。
「老婆子今番上门,一方面是来取靖南王府的绣活,一方面……」吴大婶说
着微微压低了声音,倾身往崔大娘面前凑去,道:「一方面有件事想同崔婶子商
量。」
「什幺事儿值得这幺神秘兮兮的?」崔大娘是个直肠子,见吴大婶这番行止,
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崔婶子别皱眉,说来这也算件好事儿,就看崔婶子肯不肯成全了。」吴大
婶见崔大娘面露不悦之色,于是忙道。
「什幺好事儿?」崔大娘仍是一脸存疑。小户人家向来是求别人成全的份儿,
怎幺今儿个竟也有成全别人的时候?
「崔婶子晓得城内大名鼎鼎的靖南王府吧?」吴大婶问。
「这是自然,靖南王爷苏慕天曾为朝廷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其子苏定风继承
虎威,成为安定西疆最有力的大将,年纪轻轻便受封为镇西将军。提起靖南王府
与镇西将军府,城里人哪个不是与有荣焉。」即便是出生在城边外的淳朴小镇,
苏家父子的威名仍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何况沉灵所做的绣鞋还是给靖南王
妃穿的,这些崔大娘哪里会不知道。
「这事情便是这样,说了崔婶子可别吓着。」吴大婶道:「前几天我给靖南
王府送鞋去,里头的姑娘直夸鞋绣得好,说王妃想见见绣鞋之人,于是便把我这
老婆子给引进府里去。」说到这里,她显得异常兴奋,虽说为不少官家夫人与小
姐绣了一辈子的活儿,亲眼见到画一般的贵夫人,毕竟还是头一遭。
「结果怎的?」崔大娘的眼睛也瞪得老大。
「结果……」此时吴大婶倒显得有点难以启齿,支吾了半天方道:「结果靖
南王妃一见到我这个老婆子,便指着新绣好的鞋儿问当真是我绣的吗?当时我心
内害怕,便硬着头皮称是,没想到王妃竟笑说绣鞋儿针法奇跳,配色鲜艳大胆,
上头的牡丹花活生生能掐出水来似的,原想应是出自妙龄女子之手,没想到……
意思就是没想到竟然是我这个老婆子绣的,害我也不敢再扯谎下去,双腿一软,
[咚]地一声跪在地上据实以告,说出鞋儿乃是出自灵儿姑娘的手。」
「王妃知你先前扯谎……一定大发雷霆吧?」崔大娘不禁为吴大婶捏了把冷
汗。
「原先我也是这幺想……」吴大婶摇摇头,继续说道:「出人意料的是,靖
南王妃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弯腰亲自把我扶起。」
「有这等子事?」崔大娘不禁张大了嘴。
「可不是。」吴大婶一反之前为难的表情,转而露出得意之色。
「然后呢?」崔大娘也显得兴致勃勃。
「然后我便把灵儿姑娘的千百种好说给王妃听,说灵儿姑娘不但模样儿俏、
性子乖巧,一双小手更是伶俐得不得了……」接下来,吴大婶将靖南王妃听得如
何喜欢、如何赏给她许多钱财,并嘱咐她务必将沉灵带到靖南王府让她亲眼瞧瞧
的事情说给崔大娘听。
听完吴大婶的话,崔大娘倒显得脸色凝重,连声儿也不吭了。
「怎幺样?崔婶子,你的意思如何?」吴大婶忙问,指的自然是靖南王妃想
见沈灵一事。
「我看……这事不妥。」崔大娘犹豫了一会儿,方道:「我说靖南王妃不可
能无缘无故想见灵儿,我看这事儿应该没这幺简单。」
「当然不简单!」吴大婶倒是愈发显得兴匆匆的,「原来靖南王妃贴身的姑
娘近日成亲去了,身边正愁没个体己的姑娘,那厢听得我把灵儿姑娘说得千万分
好,于是有意把灵儿姑娘接进府里,当个贴身人。要是灵儿姑娘真能进得靖南王
府,那崔婶子往后便不愁生计了。」
「既是这样,」没想到崔大娘听完吴大婶的话之后,竟然生起气来,大着嗓
子道:「说什幺我也不能让灵儿到靖南王府去,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能让她去
受人指使、看人脸色。」
见崔大娘一脸不容商量的模样,吴大婶便道:「崔婶子,听我一声劝,多少
人想往王府里谋个差使皆不得其门而入,这会儿人家王妃看上灵儿姑娘,可也算
是她的福气,况且之前崔婶子为了把灵儿姑娘从沈家给救出来,把大半辈子辛苦
攒下来的积蓄都给了沉家那个夜叉,如果灵儿姑娘进了王府,崔婶子日后就不必
那幺辛苦,而且……宝庆年纪也不小了,十八岁该娶亲了,到时候连几个聘金都
拿不出来的话……」
「我说吴婶子,宝庆的聘金就不劳您费心了,咱们不偷、不拐、不骗,日子
过得清苦却心安理得,说什幺我也不让灵儿到王府里听人差遣。」崔大娘不等吴
大婶把话说完,便气呼呼地抢道。想要灵儿去给有钱人当丫头,门儿都没有!
一番话抢得吴大婶面皮一阵红一阵白,正待说些什幺,身后却响起娇嫩的声
音——「吴大婶,我去。」
转过头,见说话的人正是沈灵,吴大婶忙走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道:「灵
儿姑娘当真是个懂事人。」还好,她原想灵儿姑娘一定不愿意入府,所以才从崔
婶子处下手,没想到……
崔大娘快步走到沈灵身边,将沉灵的手从吴大婶手里拉出,改握在自己的手
中,说道:「灵儿,你别听吴大婶胡说,崔大娘说什幺也不会把你送到靖南王府
里去。」
沉灵低着头,大大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原来,这些日子来宝庆哥和崔大娘忙
进忙出不是没有原因,自个儿竟是被大娘卖给崔大娘的,想来崔大娘是怕她知道
了真相伤心,所以才瞒住她。
难怪,当时她回家收拾自个儿少得可怜的东西的时候,大娘冷冷地站在一旁,
并没有刁难她,原来……是崔大娘用半生积蓄为她摆平那些个难堪的事情。
每逢桌上有蛋有肉,她还不忘偷偷拿回家去孝敬爹与大娘,崔大娘也睁一只
眼、闭一只眼由着她去。不容否认,她心里仍然存在着一丝丝的幻想,幻想有一
天爹与大娘会再次承认她这个女儿,甚至把她接回家去。
原来……根本没有那天下,原来……她是被沉家卖掉的……一样东西。
原来……崔大娘为她耗尽了半生积蓄,连宝庆哥娶亲用的下聘钱都没了。
原来……她欠崔大娘的,远比所能想象的多得多……多得太多了。
沈灵紧紧握住崔大娘又粗又硬的手。她来到崔家之后,崔大娘的手更粗糙了,
都是为了她。
「崔大娘,让灵儿到王府里去吧,让灵儿赚钱孝敬您,您以后就可以别这幺
辛苦了,还有宝庆哥哥也不用忙得这样昏天暗地的。」泪珠儿在沈灵的眼眶里转
了转,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灵儿,你别听吴大婶瞎说,崔大娘过得很好,不需要你赚钱给我花用……」
然而沈灵心意已坚,任凭崔大娘说破了嘴,靖南王府之行,已然势在必行。
大雁北回,冬尽春来。
苏定风奏请圣上,采用施夷之长技以制夷的策略,西疆大事总算底定。自此
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人心臣服,不再动辄蠢动。
圣上龙心大悦,诏书一下,镇西将军已是镇西王爷,苏定风凯旋回乡。
「回来了,回来了,风儿就要回来了!」
这日,靖南王妃兴奋得连嘴儿都合不拢,整天指挥这儿、指挥那儿的,将整
个靖南王府整顿得气象一新,以迎接爱子归来。
「灵儿,不是我这个做娘的夸嘴,我儿子不但一表人才,文韬武略更是样样
精通……」万事准备妥当,靖南王妃终于安心坐在厅上,接过沉灵递过来的银耳
莲子盅,一边喝着,一边叨叨絮絮数着苏定风的好处。
「灵儿知道,府里人人都夸镇西王爷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入府半年多来,她虽然从未见得苏定风的人,但这个英雄出少年的镇西王爷
的显赫事迹,老早已是如雷贯耳。
不光是靖南王妃三天两头就要提起宝贝儿子,就连府中上下的怀春少女也老
在背地里红着脸小声的诉说着关于镇西王爷的种种英勇事迹,像是十岁就有百步
穿杨的射技啦,十五岁便能扛起家门前巨大的石狮子啦,她都可以倒背如流了。
「唉,一年不见,可想死我这个做娘的,这孩子不知在西疆吃了多少苦头…
…」靖南王妃一会儿喜、一会儿愁,是个十足的性情中人。
「男儿立志沙场,吃点苦头是理所当然,夫人不必挂在心上。」靖南王爷苏
慕天从厅侧转进大厅,听见妻子的哀叹声,忍不住开导着。
「你这厢说得轻松,想当年你征战沙场的时候,我还不是担心得吃不下、睡
不着!你们父子俩一个样,净是让我担了大半辈子的心。」靖南王妃说着、说着
眼角竟湿了。
苏慕天坐上座,柔声安慰道:「夫人,别难过,风儿这番不是平安归来了吗?
况且圣上已经裁示,将江南团练之事交由风儿负责,今后不必再征战沙场,你也
可以安心了。」
「我才不能安心呢!」堂堂靖南王妃撅着嘴,像个小女孩似地撒娇道:「不
用上沙场固然令人心安,但只要一想起风儿的婚事,又让人辗转难眠。风儿今年
已经二十又三,却迟迟不肯成亲,想王爷二十三那年,风儿都已经两岁了。」
「说起这件事,夫人急,我也急,人家梁大学士的闺女更急。」苏慕天沉着
声道。
「话说梁闺女今年也十七了吧?」靖南王妃问道。
「是十七了。」苏慕天愤然拍桌,怒道:「人家梁闺女对风儿可说是死心塌
地、一往情深,足足等了两年多,真不晓得风儿这个混帐是眼睛长到头顶上去还
是怎幺的,老是对人家梁闺女不闻不问、不理不睬,我这张老脸都给他丢尽了。」
「唉,我看这孩子跟您是一个样儿,万事勉强不得的。」靖南王妃长叹了一
声。
此时门外响起一阵闹烘烘的声音,不一会儿有下人急急忙忙往厅上禀报,
「镇西王爷到!」
闻言,分坐左右上位的靖南王爷、王妃又惊又喜,一抬头,便见一男子龙行
虎步、飒飒生风,进入大厅,一屈膝,跪在两人面前,拜道:「孩儿给爹娘请安。」
始终垂首侍在靖南王妃身侧的沉灵,在听得男子浑厚的声音后,心下惊了一
惊,忍不住悄悄抬起头,往苏定风的方向望了望。
果真是他!那声音、那气度、那豪迈洒脱的神态……沉灵纤巧的身子微微摇
晃了一下,眼见苏定风也往自己这边瞧,她连忙垂下眼,同时又觉得自己的行止
过于傻气,毕竟已经一年多了,像他这种王侯将相心里一定早把她这个不起眼的
野丫头给忘了。
鼓起勇气再往前方瞧了一眼,果然,英姿飒爽的镇西王爷老把视线移开了。
他果然没有认出她来。这是自然的,这是自然的……他忘了她是再自然不过
的事儿。
此时靖南王妃忙起身走下阶,将苏定风由地上扶起,眼里噙着泪水,一会儿
摸摸他的膀子,一会儿抚抚他满是男儿味的俊脸,嘴里「我儿、我儿」的叫,听
得随侍在旁的丫头们俱是泪眼汪汪。
这便是娘的味儿,王妃再尊贵,在爱子面前,仍然只是一个母亲。打进靖南
王府便不曾落泪的沉灵,悄悄抬手抹去眼角边儿淌下来的泪珠。
「好啦、好啦!」苏慕天大踏几步,来到母子俩身边,朗着声道:「夫人,
别哭了,风儿这不是回来了吗?」说着他大手一扬,按住苏定风的肩,赞赏的道:
「嗯,西疆今后当可永保太平,你这回可是立了大功,咱们父子可得好好喝上一
杯。」语罢,他忙吩咐刘总管,摆开筵席,给儿子洗尘接风。
收拾起百感交集心情的沉灵,筵席间尽心尽力伺候着靖南王妃,至于苏慕天
与苏定风,各有丫头候在一旁。
久别重逢,一家三口自有诉不完的亲情、叙不尽的家常。
酒过数巡,原先忙道别后种种的苏定风突然将视线投向沉灵脸上,此时沉灵
也正巧拾起头,两人视线对撞上,沉灵一颗心竟又急跳,她连忙别开头,强自镇
定的拿起酒壶,为靖南王妃注满酒杯。
别慌啊……别慌。沉灵不断在心中提醒自己,为靖南王妃斟妥了酒之后,便
垂下首,往后退了一步,将视线锁在靖南王妃纤美的背上,半分不敢斜视。
「娘,」苏定风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问道:「您身边什幺时候多了一个目
中无人的丫头?」
靖南王妃楞了下才意会到儿子口中目中无人的丫头指的就是沉灵,心下不禁
纳闷起来。灵儿聪明乖巧、知书达礼,怎幺儿子一回来对她就有了成见?
「风儿,你别拿灵儿开玩笑……」靖南王妃忍不住为沈灵说话,「她可是娘
千挑万选才得来的贴身人,打凤仪嫁人后,灵儿跟在娘身边大半年来,可给娘解
了不少的闷儿。」
「是啊,灵儿手巧心细,你娘可疼她得紧呢。」苏慕天也在一旁帮腔打趣儿。
「瞧你说的没个正经,听起来竟像在吃灵儿的醋似的。」靖南王妃白了丈夫
一眼。
苏定风摸摸下巴,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靖南王妃将视线调回儿子身上,见他竟又死死地盯着身后的沉灵瞧,面色阴
沉得有几分怕人,于是忙问,「怎幺,你才刚进家门,灵儿到底是哪里冲撞你啦?」
言下之意是儿子在无理取闹。
「她自个儿心里清楚。」苏定风仰头饮尽杯中物,冷冷地说。
听得儿子这幺说,倒像是她这个做娘的一心护短,转过身,她认真问道:
「灵儿,这是怎幺回事儿?」
沈灵微张着嘴。怎幺回事?天晓得是怎幺回事,自他进府到现今,她可没同
他说过半句话,连她自个儿都不明白究竟是哪里惹了这个少年镇西王。
「王妃,灵儿不明白自个儿什幺时候冲撞了镇西王爷。」就算是个下人,也
自有自的尊严。
「好个不明白。」苏定风冷眼一笑。
「风儿,你什幺时候学会跟姑娘计较了?」除了她这个做娘的,儿子向来不
把女人放在眼里,梁大学士的闺女就算在儿子面前坐上一整天,他也可以视而不
见,更别提主动惹嫌气。
「孩儿……并无计较。」苏定风被母亲问得脸红耳热,只得勉强的说。
「好啦,灵儿给风儿行礼赔个罪,这件事就这幺过去了。」苏慕天在一旁打
着圆场。前一刻大家不还好好喝酒吗?怎幺这会儿母子俩竟斗起气来了?
「爷儿,是灵儿不好,灵儿给爷儿磕头。」沈灵双腿儿一弯,「咚」一声便
跪在地上,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她是为靖南王妃磕头的。沈灵心里清楚。王妃日也盼夜也盼,好不容易把儿
子盼回家来,这会儿竟为了她惹起嫌气。想起平日王妃待自己的千百种好,沉灵
再也顾不得自己微薄的自尊,直把额头往冷硬的地上叩去。
靖南王妃等了半天,但见儿子脸色愈来愈难看,却迟迟不肯开口让沉灵起身。
这水葱样儿的女孩儿再这幺磕下去的话……她想得心都拧了,连忙拉住沉灵柔声
道:「灵儿,够了,起来吧。」
「不……爷儿没让灵儿起来,灵儿不敢。」说着沉灵又是「咚咚咚」的磕着
响头。
「风儿,你倒是说说话啊!」靖南王妃怒视儿子。
苏定风沉沉的脸色里看不出任何情绪,过了一会儿方硬梆梆地说道:「别磕
了。」
「好了、好了,灵儿,你听见了,快别磕了。」靖南王妃弯下腰,将跪在地
上的沉灵扶起。
「谢镇西王爷。」沈灵向苏定风欠了欠身,不过眼儿始终垂得低低的,不曾
瞧他一眼。
「好了。」靖南王妃拉着她的手,盯着她羊脂般的脸蛋,心疼的说:「你瞧,
额上都肿起来了,这可怎幺得了!我房里有药……」
「王妃,灵儿没事,没关系的。」沉灵摇摇头,避开靖南王妃关爱的眼神。
靖南王妃又怜又急,生怕苏定风等会儿又莫名其妙要和沉灵为难,于是连忙
拍拍她的手,说道:「你先下去,前几日我托你缝的绣袍不是还差一点儿吗?你
先去把绣袍缝了。」
「王妃……」沈灵欲言又止。那件绣袍前两日她便做好了,还拿给王妃瞧过
了,王妃明明看着十分欢喜,怎幺这会儿……
「没关系,你快去!」靖南王妃向她挤挤眼。
沉灵懂了,低头向两位爷儿告了退,不一会儿便退得远远的。
「怎幺,人都走远了,你还想拿人家怎幺的?」靖南王妃瞪着儿子,气气呼
呼地问。
苏定风忙将视线自那抹烟似的背影调回来,尴尬的道:「娘,您言重了。」
「我言不言重是一回儿事,倒是你非给我说清楚不可,灵儿究竟是什幺地方
得罪你,值得你给她这幺大的难堪?」原来靖南王妃存心支开沉灵,就是为了向
儿子把话说清楚。
「娘……」苏定风一脸苦笑。
「夫人,这也不全是风儿的错,是我要灵儿给他赔罪的。」苏慕天见妻子发
飙,于是忙帮着儿子搭腔。
「你别说话!我问的是风儿。」
一个大将军、一个少将军,在外可是呼风唤雨,指挥千军万马,孰料靖南王
妃只消打个喷嚏,两个人便噤若寒蝉。
「娘,刚刚……是孩儿误会了。」苏定风不好意思向娘亲禀明一年前紫云寺
之约沉灵失约的事情,若说了,怕更是要嘲弄他小心眼儿。
这事儿说来,连苏定风自己都恼不自禁,明明是一年多前的事情,怎幺想来
老觉得是昨日才发生的,就连当日沈灵微张着小嘴红着脸儿的模样,也是历历在
目。
「灵儿的额头都磕破了皮,你一句误会就想打发过去?」靖南王妃显然怒气
难消。
「娘,您就看在儿子好不容易才回家来的份上,原谅儿子一次可好?」苏定
风求饶着。
好不容易回得江南,刚踏进爹娘府里,发现自己悬念多时的人儿就在眼前,
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不过……瞧她的模样,显然是把他给忘得一干二净,忘
得一干二净不消说,就连他看她一眼也不得似的,这教他怎幺咽得下胸中一股怨
气。
他苏定风绝非小器之人,他豪迈、爽快,只在大处着眼,绝不为小事计较,
然碰上了她,什幺都不对劲儿了。他无法不在意她看他的表情,无法不计较她毫
无留恋便甩头撇下他。
「你也知道你爷儿俩长年征战沙场,我一个妇道人家在家里担心受怕,那滋
味儿有多苦多难熬,好不容易身边多了个乖巧聪敏的灵儿,可以陪着我说话解闷
儿,这下可好了,你一回来,就存心把人给逼走,这不是摆明跟我这个做娘的过
不去吗?」靖南王妃说起这些年的辛酸,忍不住抽抽噎噎了起来。
「娘,您万万别这样说,孩儿绝没有跟您过不去的意思,是孩儿不好,惹娘
伤心,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孩儿计较……」苏定风也慌了手脚,没想到事
情会闹成这个样子。
他也不乐见灵儿把额头磕破了皮,他只是拉不下脸来阻止她,再说,见她那
副可怜兮兮的委屈样儿,他的心里也万般不舍。
这会儿好了,磕伤了额头的灵儿离开了,换成娘伤心落泪了起来,这真是他
怎幺也料想不到。
「是啊,夫人,你千万要保重身体,为夫我打从沙场上退下来后,不都陪在
你身边了吗?这会儿天下太平,风儿也奉得圣诏得以回乡安居,你应该可以放宽
心了是不?」苏慕天柔声劝慰着妻子。
将军之妻难为,丈夫在外是威名显赫的大将军,然而有多少人知道做妻子的
在背地里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这些事也是苏慕天从沙场退下来之后才一点
一滴了解到的,但是就算自己能从沙场上全身而退,唯一的爱子却仍在西疆沙场
冲锋陷阵,妻子因此忧心成疾,这几年下来,身体更是一日不如一日。
「娘,您就别伤心了,孩儿今后一定常常过府来陪您。」苏定风凑近靖南王
妃,像个孩子似地偎在她身边,说道:「这样好了,孩儿今日不回镇西王府,就
留在这里陪娘说上一夜体己话儿可好?」
左边是最爱的丈夫,右边是心爱的儿子,最爱的人都在身边了,靖南王妃终
于破涕为笑,一手勾住苏慕天的手腕,一手捏捏苏定风的俊脸,道:「娘身边有
了灵儿,不需要你陪着说体己话儿。倒是你,已经老大不小了,该给自个儿找个
可以说贴心话的枕边人才是。」
完了、完了,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兜来兜去又绕到这个敏感的问题上
来了。苏定风的脸一瞬间垮了下来。
「你娘说得对。」苏慕天连忙附和起爱妻的主意,大声的说:「梁大学士的
闺女等了你好些年了,现下好不容易西疆大事底定,我看,择个良辰吉日,两家
赶紧把婚事办一办,否则见了梁大学士,我都不知道该怎幺向人家交代了。」
「爹,娘……」苏定风苦恼的说:「孩儿说了几次了,我不喜欢梁小姐,您
们别老是逼我嘛!」
「你都这把年纪了,再不娶亲的话,我和你娘都没脸走出靖南王府了。要知
道其它王爷、夫人老早抱孙子了,见面问起你,我这张老脸都不晓得往哪儿搁。」
苏慕天摇头叹气。
「也不光是为了旁人的眼光。老实说,你年纪轻轻便受封了镇西王爷,再怎
幺说府里也需要个女主人,再则娘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就怕到头来连孙子都
没抱着,就……」靖南王妃又抹了抹泪。
真是……看来阔别一年,两位老人家逼婚的手段是愈来愈高招。镇西王府需
要个女主人勉强算个理由,但娘今年也才四十好几,怎幺竟扯到……扯到死那件
事上头去了。
一番话把苏定风说得心乱如麻,连个推脱的借口都想不出来。
苏慕天和妻子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接着又道:「爹也不是非逼着你娶梁
小姐不可,要你真不喜欢梁小姐,我听说圣上的妹子湘湘公主对你也有几分意思,
不如我赶明儿个就上奏,请圣上赐婚,不知风儿意下如何?」
「不成!那个湘湘公主又刁又辣,脾气大得让人受不了,我才不膛这淌浑水。」
听完爹的第二个提议,苏定风顿觉寒毛直竖。
「这不喜欢、那也不成,我看你出家当和尚去算了,省得我和你娘整天为你
烦心!」苏慕天硬汉子脾气一冲,大掌一拍。
「爹,娘,娶亲这件事,孩儿心中自有主张,请爹娘不必忧心。」苏定风沉
稳的道。
他可不是被爹给吓大的,怎幺可能因为一个怒掌就乖乖屈服呢?
不是他甘心蹉跎,而是人家愿不愿意嫁给他还是个问题哩。
想起刚刚沉灵跪在地上拚命磕着头的模样,苏定风心里又是一紧。
「难不成……你心里有了人?」还是靖南王妃厉害,三两下便料中苏定风心
内的秘密。
「怎幺,你这小子该不会看上哪个西疆蛮女吧?」这一年多来,儿子都镇守
在西疆,苏慕天愈想这个可能性愈大。
「爹,娘,你们别瞎猜。」苏定风的脸竟然红了。
见着儿子异常的反应,苏慕天和妻子不禁面面相觑。虽然苏家向来没有门户
之见,但是儿子要真娶个西疆蛮女,那……那还真是件伤脑筋的事儿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