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第二十七卷换巢鸾凤
内容简介:
登基以来,“得位不正”的耳语从未自独孤容的想象中消失。如独孤家老十七这般没心眼的人,终也疑心起是他的好二哥觊觎大位,害死了兄长,可见独孤容的忧畏并非无稽。只有老人知道,独孤容确实背了黑锅。
“你是说待我成为天下第一,再没人打得过,老天爷就来收我了,是不是?”独孤弋笑问。
“对。”异人笑着回答。“此即为“天劫”!”
第百卅一折翻羽难去,丹心作灰
老人俯视着榻上苍白憔悴的男子。
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说,迟凤钧都该是他的传人。老人犹得当年秉烛伏案、在贡院成摞的试卷里读到其策论时,那股子铣利烁人的诧艳──抨击四镇开府的论据是稍嫌稚拙了些,那是欠缺边政实务所致,兼且不懂公门里诸多稽覈抚赏的猫腻;然而由朝廷财政着手,说明这年轻人脑筋清楚,非是被黄旧古书熏坏了的腐儒。更难得的是不畏权贵、不苟全冬烘的勇气,一如试卷上瘦硬遒劲,偏又大开大阖的酣畅墨迹。
可惜不自量力。西山韩阀、北关染公不消说,就连新到东海的慕容柔,谁都知道是天子心腹,是你个应试举子惹得起的?还想“革其旌节,复归朝堂”!
“兀那狂生!”
主持科考的老台丞冷哼,嘴角抿着一抹笑意,反覆阅读至天明。为迟凤钧前程着想,他本该将这份卷子夹在五甲之末,给他个“同进士出身”就好,保住这根生机勃勃的青苗,以免羽翼未成先树大敌,惹上不该惹的麻烦。
此番大考取士,五甲合计百卅二名,皇帝能看完主考官的呈本,翻翻一甲、二甲的卷子,就算有心了。“殿试”云云,不过是叫来问问身家,考察谈吐品貌,顺便显显天子威风,末了凭印象重定名次。便中状元,也得从基层的州县官做起,日后仕途顺逆,且看个人机遇手腕,是“进士及第”抑或“同进士出身”,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
只是老人有块心病,日积月累,几成心魔。
阿旮死了,柏人陶五死了,这会儿,连独孤容那野心竖子都不在了,且不论苟窃龙椅的黄口小儿,放眼朝廷内外,只余染苍群、慕容柔之流的后生小辈。他没想过拿这些人当对手。
陶元峥掌权时,没敢动手拔除他这根眼中钉;独孤容连宗室也不放过,却未曾染指白城山,只求将老人困于幽寂的古皇陵就好。独孤家的老二自非善类,阿旮武功卓绝,说一句“宇内无敌”也就是白描而已,他于壮年猝崩,将不及坐热的龙床铁刑架拱手让给弟弟,这等天大的便宜,却不是谁都受得起的。
独孤容少年时在东海,即以“忧谗畏讥”的做派闻名,论起惺惺作态的功夫,亦是宇内无敌,然而终孝明一朝,“得位不正”的耳语却未有一刻自独孤容的想像中绝迹,连他那出类拔萃的皮面功夫,都无法尽掩心中焦灼。如非心虚使然,身为帝王,独孤容应可留下更干净的名声,更符合他心目中希望成就的模样。
毋须直面,光从登位九龙诏的字里行间,便能读出新帝如坐针毡,与以定王身分摄政时的从容简直判若两人。
老人犹记得当时读罢诏书,摒退了左右,独个儿拎着酒坛踏月行深,直至山后荒谷,倚松饮罢瓦酲一飞,应着满山回荡的匡当声长笑不绝。那是自他离京以来,头一次如此开怀,胸中浊郁尽吐,仿佛又回到与阿旮在东海长滨练武、镇日胡闹的日子。
──独孤容,你这等样人,也有冤的时候!
如独孤家老十七这般没心眼,终也疑心是他的好二哥觊觎大位,可见独孤容的忧畏并非无稽。普天之下,怕只有老人知道独孤容确实是背了黑锅。这世上,没人能杀得死阿旮;能害死他的,始终只有他自己而已。
“我教你的,是天下无敌的道理。要不要练下去,你须考虑清楚,这路走了便不能回头。”传授他俩本领的异人难得敛起平日的轻佻,说这话时双目炯炯,逆光的面孔透着一股望不进的深,连滨岸岩洞外的骄阳白浪都像突然失去了温度,变成幽影般触摸不着的怪异存在。
他不由打了个寒噤,阿旮却笑起来。
“你傻啦?打架,就是要赢!老输有什么意思?”浓眉轩起,叼着草杆一迳抖脚:“不过天下无敌什么……你吹的吧!这么厉害打擂都来不及了,在这儿同我们瞎搅和?骗老子没读书啊,我肏!”“昨天我教你的法子不管用?”异人冷笑。
“妈的,管用!”阿旮眉花眼笑,精神都来了。“老子连宰七个,一个都没走脱,痛快,真痛快!哈哈哈哈哈!”“象山七鳄”可不是什么市井混混。他们是东海赫赫有名的黑道巨寇,名列官府悬红,在其鱼肉横行的象山郡地界,官绅争相走避,白道划地自清,任由郡内喋血哀鸿、荒烟缕缕,宛若为世所遗的一处小小炼狱。
除掉象山七鳄的计画出于他的精心排布。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观察布置,分别制造七鳄落单的时机,让阿旮在一日内一个接一个挑了七名剧寇,衔接之精、脱身之巧,可谓见缝插针,滴水不漏。
而这三个月里,阿旮每天除了出海捕鱼,就只和异人打架。他在鲲鹏学府和玉霄派都学过武功,知上乘内功莫不是寓大道于行走坐卧、呼吸吐纳之间,于冥冥中修成境界,然而异人对阿旮做的,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拳对拳、眼还眼,溅血卧沙,负隅顽抗……如两头野兽相互撕咬,每回冲撞都是性命相搏,差别仅在于彼此间悬殊的力量;阿旮求的往往非是胜利,而是生存。
异人痛打阿旮的程度堪比凌迟,不仅折磨少年的身体,更不断打击其意志。起初他觉得这一老一少都疯了:学艺而已,至于往死里打么?后来渐渐看出端倪,从阿旮越发惊人的伤愈速度,以及那兽一般的炽亮眼眸。
说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武学,未免太小看了异人的能为。
他隐约察觉那是和自己所知……不,该说是与世人所知全然两样的系谱,而博大精深处犹有过之,足以在三个月内,令一名不懂武艺的渔埠少年脱胎换骨,徒手粉碎了“铁爪攫池”沙无脸的穿石指力,以一柄短刀斩杀精通各式奇械的“牙眼怖杀”恶如侬;连称霸一方、坐拥血食山三千徒众的鳄首“蟠屈愁凌”常峻骨亦于单挑中落败,落得身死收场。
鳄首常峻骨惨绝,血食山髐然寨一干恶徒魂飞魄散,逃的逃、斗的斗,这会儿东海道臬台司衙门倒是省起父母官的职责,点齐大队杀上山,一把火烧了城砦,衙差四处搜捕余寇,与过往缩首遮眼的简直不是一帮人。
他从市井带回消息,连同给阿旮买的伤药食水。阿旮浑身是伤,呼吸、说笑还不时吐出少许鲜血沫子,瘀肿的头脸四肢绷得紫亮,犹如灌水猪腰,看来不比一具浮尸好上多少。但说起昨儿的惊险刺激,完全不像去掉半条命的人,眉飞色舞,十分精神。
异人陪着瞎扯一阵,突然转头,锐利的眼神直望向他。
“你呢?老隐于幕后,想不想也无敌一下?”““八表游龙剑”……算不算无敌的武功?”“经我修补就算。”异人笑道:“不过仲骧玉那娃娃留给你的,你这一生都不想放弃,对吧?”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异人续道:“你倒是有情有义。念旧是好,只是凭鲲鹏学府的玩意儿,便教你有幸练成,日后要同这浑小子一争雄长,怕差了不只一截。骨子里缺的,没法靠皮毛血肉来补强,天下无敌的手眼筋骨,不是凡夫俗子想像的那样。”
“听听人家说话,怎就是这么有道理!”阿旮啧啧赞叹,肿得像猪头的脸上居然还能辨出陶醉之色,只差没生出翅膀飞上天去。他却被异人带笑的锐眼盯得头皮发麻,强自收敛,以嗤笑来掩饰心旌动摇。
“像这种无敌就不必了,我好怕痛的。”异人凝了他半晌,才点点头,垂落视线。他不由松了口气,眼底像是还插着什么冷锐硬物似的隐隐作痛着,暗自下定决心,将来也要练出这般宛如实剑、足以隔空杀人的目光,光凭气势便能威慑对手。
“也好。不要命的,有一个尽够了,总得有人留得命来,做点聊益苍生之事。
我并不以智谋自负,幸好活得够久,看过许多,多少有些东西可与你交换下心得,待得闲时咱们聊聊。”
“你惨了,神棍。”阿旮露出猥亵的笑容,岂料一动便呲牙雪呼,忍痛伸手勾他肩膊,低道:“那些老不羞在搞小花娘之前,也都骗她们要讲心事的……”
“讲你妈的心事!”
“……我也要听!”阿旮欢呼。
异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所知广极,远胜过他在鲲鹏学府跟过的任一位经师,怕连仲夫子亦多有不如。听异人颇有相授之意,直令他欢喜不置,但先前那几句话却不能不问个清楚。
“听前辈之意,阿旮这门功夫……莫不是有什么缺陷?”“寰宇无敌,本身就是最大的缺陷。”异人耸肩一笑,淡然道:“天地运行,讲究的是“平衡”二字,密云而雨,积洪成涝,循环不休;过于阳刚的终将磨损,过于阴柔的亦必遭填固,五行生克,阴阳损益,无有独雄。你若是那不受生克节制的第六行,是天地终将为你所制呢,还是遭万物齐噬,而后又复归五行?”他闻言一怔。阿旮却举手打岔。
“老头,你说的话好难懂,可以给你钱再说一遍吗?”没理阿旮,他定定回望异人。“可有……可有解法?以前辈如此神通,定能救得……”本想极力求肯,谁知才动念,身前仿佛生出一堵无形气墙,既柔且韧,竟难逾分毫;一怔之间,双膝再跪不落地。
异人淡淡一笑。“何必救呢?到了天下无人堪做你对手时,老天便来做你的对手了,此为“天劫”,是无情天地用以消弭干常的手段。能招来天劫的只有自己,不逾天地之限,那也只有人能找你的麻烦,死活轮不到贼老天。”阿旮忽然击掌。“这么说我懂啦。你的意思是等我成为天下第一、再没人打得过,老天爷就来收我了,是不是?”“真有这一天的话,你怕么?”异人笑问。
“不知道。”阿旮思索半天。“现下没什么感觉,说不上怕或不怕,有点好奇倒是真的。管他呢,遇上再说罢,世上有哪个不死的?”却轮到异人纵声大笑了。
他听见那句“世上哪个不死”,不由一震,混乱的臆思仿佛打开缺口,迎入明光。
聪明如自己,还不如一名渔村顽童透彻!摇头之余,忍不住也笑起来。
阿旮摸不着脑袋,浮肿的眼皮一转,嘿嘿笑道:“娘的,原来你们俩合起来玩我!编了忒大一套来诓老子,说得云山雾罩的,我干!你无敌,你无敌,那天劫怎么不降他妈一道闷雷劈死你?玩你老子!”他在一旁笑得前仰后俯,却听异人大笑道:“怎么没有?我都遇着几次啦,一回比一回紧迫,真他妈的!上回天劫,我还引雷坏了一帮混蛋的好事,他们才叫冤哪!哈哈哈哈……”
“是吗?你好缺德啊,哈哈哈哈……”
只有他和阿旮知道,“无敌”的代价就是招来天劫──到了世间无人堪为对手时,老天便来做你的对手。即使超越三界五行、六欲七情,人终究是斗不过天的。
这不过是天地持衡,道法自然罢了。
他一直希望阿旮罢手,不要走上异人的武道,无奈从镇东将军府打到白玉京、从抗击异族打到央土大战,在每个希望灭绝的当口,都赖有阿旮那浑无止尽的惊人突破打通关隘,领着众人看见希望,从断垣残壁中重建家园──白马王朝是阿旮用性命换来的,无论别人知不知道。而他们俩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为那一天做准备,虽然谁也没说出口。
在白城山接获噩耗时,他明白分别的时刻终于来临,却料不到是这般天隔一方的景况,没能在阿旮身边,陪着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还有那句欠他的,放在心里许久许久的“对不住”。
独孤容主政多时,早已是国家的实质主人,阿旮的猝逝于政令推行,影响可说微乎其微。老人在谪居之地静待昔日政敌的肃清报复,等来的却是新皇帝不曾间断的试探与示好,若非他知道阿旮真正的死因,几乎也要怀疑是独孤容害死了他的兄长。
而霎眼间,竟连独孤容也不在了,他忽生出一股寂寥之感。
白马王朝的天下,已大到非是朝堂上区区几名权臣所能把持,陶元峥引入的四郡集团在文官体系内生根抽芽、成长茁壮,陶五倚之排除勋旧,于立国之初的权力角逐发挥莫大作用。枪棒虽不比笔锋犀利,但舞文弄墨之人也非全无弱点,同斗兽棋一样,一物降一物;他们惧怕的,是钱。
意识到此一缺陷的陶元峥,于执政后期着手抑制当初极力提拔的老乡,可惜为时已晚。平望日益活络的银钱流向,加速了文官集团的分割重组,孝明帝的各项内外措施亦须强大的经济力为后盾,权力在不知不觉间,落入以央土任家为首的乘羡派之手。
──“乘羡”者,逐利耳。
与其说乘羡派的手段温和,倒不如说这个“和”字才是它们的本质──商人追逐的是利益,针锋相对或能激发若干火花,长远来看,却有百害而无一利。
而这场游戏,比的也只是谁更腐败而已。功臣虽腐败,其腐败之快之深却不如文官,所以文官赶走了功臣,得以窃占朝廷;而商人富贾对于腐败的体悟犹在文官之上,最终文官亦非其对手,拱手交出大权,自甘为腐败集团的一环,共同追求更平稳安定的腐败。
死若有知,陶元峥该要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罢?每每想像陶五连肠子都要悔青了的模样,总能令老人嘴角微扬,连幽冷寂静的谪居地竟都变得有些可爱起来。
老人与其毕生的政敌一样,都对贪腐的官僚深恶痛绝,却不得不承认,由乘羡派领导的腐败之“和”,是王朝自来未有的文明安稳,起码权力嬗递时已不怎么死人了。在任逐桑入主前,几位中书令的更迭都平和宁静,枱面上下未染血腥。
考虑眼下政治气氛的微妙变化,老人决定任性一回,将迟凤钧的卷子放入第三甲──起码给个“同进士出身”罢,他心想。相较于跃然纸上的才华与热情,也不算太委屈了。
孰料初登大宝的小皇帝吃错了药,无端端发起鸡瘟,竟将五甲试卷看了遍,在崇安殿上,当着文武百官之面点了迟凤钧,对他那篇《础汗风壮策》赞不绝口,信捻来,居然分毫无错,也不知反覆读了几回,能牢记如斯。
出身寒门的迟凤钧,当年远比此际更清瘦苍白,却不见一丝退缩,抑着兴奋雀跃,对皇帝的垂询应答如流,君臣二人甚是相得,满朝文武不禁变了脸色,满背汗浃。
一瞬间,老人意识到自己铸下大错。
独孤容的儿子毫无乃父之风,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竟把老子拖命留下的江山栋梁,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未及亲政,已动了烹犬折弓的心思。迟凤钧的文章好坏他未必真看得出,怕是一字一句都说到了心坎儿里,恨不得文武百官都作如是想,为他独孤皇室一表忠忱,拔了天下四镇,宇内归一,成就伯父、父皇都没能完成的伟业。
他早该在小皇帝传抄《东海太平记》时发现的。
独孤容驾崩未久,连“顺庆”正朔都未更换,大学士们议定了新帝的年号“承宣”以及独孤容的太宗庙号,科考、税役等亦按遗旨如期举行,除皇室须守孝三月,谁也不许放下手边工作,以免误了国家大政。
小皇帝即位后不得大赦,因他已死的皇帝老子不许;为防谗佞,这道禁令白纸黑字写进了遗诏,连同限制登位大典的花用,以及新帝须何时立后、立何人为后等事宜,录了满满几大卷;说是遗书,都快追上一部法典了,也难怪小皇帝心里不舒坦。
孝期一过,独孤英便迫不及待,大张旗鼓传抄他老子前半生头号政敌的史作,仿佛预告一般,起用谪居既久的老人主考,很难不认为是报复心使然,藉此一吐怨气。那是权柄止于皇城御宇、号令只行宫娥内侍,国政机要无以预闻,有志难伸蠢蠢欲动的躁郁与激进。
可惜这毛孩连该拉拢谁都不明白,就像他完全不懂这样拔擢一名寒门举子非但无益于理想,只徒然置其于刀锯鼎镬,用不着韩阀慕容出手,光是追逐腐肉的豺狼闻风而至,就能活生生撕了这头初犊。
“朕喜欢这篇文章!说得好极啦。”唇上汗毛犹未褪去的少年皇帝环视金殿,朗朗说道,怪的是底下官员无一附和,连脑袋都没抬几颗。
独孤英心底纳闷,转念便嗅着了其中满满的消极抵制,面色倏沉,只不想砸了平生头一回金銮殿试的场面──虽然名义上还不是他的科考。这场介于“顺庆”与“承宣”两个年号之间、在记录上仍属于太宗朝的国家大典,就像他父皇那挥之不去的阴魂,死后仍不肯放过他,无论怎么挣扎,总能压得他难以喘息。小皇帝强抑怒气,咬着牙一字、一字对老人道:“卿望重士林,言行皆为天下法,且与朕说一说这篇文章的好坏,看做得状元否。”老人心念电转,出列道:“回陛下的话,这篇文章自是极好的,陛下慧眼。”独孤英大喜过望。“台丞与朕所想不谋而合,果是本朝的股肱,天赐的相材!来人啊,看座!”
──你老子要听见你这么说,不抽你耳刮子才怪!
且不论老人屡屡粉碎定王一系的僭位阴谋,彼此间苦大仇深,独孤容绝不会以“股肱”二字目之,便说他老子不惜开罪整个四郡集团、也要在陶元峥死后拔掉相位的一番苦心,到这儿就算白费了。
生子如羊啊,独孤容。九泉之下,谅必你也难瞑目罢?
“谢陛下。”他老实不客气坐定,慢条斯理道:“依臣之见,这篇《础汗风壮策》虽好,惜有若干不是处,点作状元,恐寒了天下读书人之心。”不急不徐,由章句训诂的“小学”一路说到经世致用的大道,将文章驳了个通体洞穿。
小皇帝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只恨话说太满,叫他闭嘴已来不及了,切齿咬牙地听了大半个时辰,绷得浑身力竭,悻悻道:“既然如此,依台丞之意,谁可做得状元?”
“一甲文章,臣以为陈弘范最高。迟生可列于二甲首席,望陛下明察。”那个叫陈弘范的非是四郡出身,文章骈四骊六,洋洋洒洒一大篇,华丽处倒比一干四郡举子更像他们的父兄爷祖。独孤英本以为此说将引来四郡出身的大学士不满,谁知这帮装模作样的文蠹连番出列,居然附和不绝,仿佛全收了陈弘范的份子钱。
小皇帝被弄得晕头转向,其中来龙去脉远超过他所知所想,匆匆结束闹剧,从此对由新科进士中发掘“中兴”的班底兴趣缺缺。不过他并没忘记在这回的惨痛教训里,谁扮演的角色最可恶。
独孤英再没召过老人进京,老人呈上的折子,看也不看便让人扔掉;有鉴于皇帝不能收回成命,他无法叫各级衙署将正传抄着的《东海太平记》烧毁,只让烧了皇宫及国子监里的那两套──但真正烧掉的只有一套。国子监祭酒向任逐桑报告此事,在中书大人的授意下随意烧了套半腐待销的库藏交差,打发了传旨监毁的老太监。
因老人未举四郡子弟为状元,小皇帝没把气出在四郡的新科进士头上,而莫名其妙做了状元的文章高手陈弘范,则根本没有可被迁怒的后台,很快就被气消了的皇帝视为“班底”,在东海历练几年县郡丞即被召回,从此青云直上,再没有出过京城;不论品秩的话,官运比迟凤钧甚至比老人更加亨通,是极有为官天赋的一号人物。
迟凤钧就没这种运气了。
殿试后的数年间,他成为独孤英对抗整个国家体制的功曹录簿,不断受少年天子破格提升,然后在新职位上遭到文官集团毫不留情的挟制与打击。他的政敌日新月异,跨越一切朋党地域的藩篱,端看皇帝这阵子又想找谁的麻烦,但冲撞的结果无一例外以“帝党”的失败收场。
独孤英不乏支持者,且个个十分有力:号称半个央土的钱囊上都绣有他的名字的任逐桑,精明干练的大太监惠安禛,掌握央土教团人称“髡相”的果天大和尚,遑论对独孤皇室十分忠忱的北、东二镇将军等。但这些人都不会被称作“帝党”。
除了每天打理皇帝起居的小太监,帝国里唯一被赋予这个戏谑称号的,就只有迟凤钧。
在皇帝彻底对政事失去兴趣以前,迟凤钧的官场资历简直是一场噩梦,历练过的职位、被赋予的任务充满不切实际的想像,更多时候则是被当成对“敌人”的惩罚──小皇帝同谁闹意气,就把该他的拿走,无论官职、预算或资源,御笔一划,全将原主儿改成“迟凤钧”三字。只要不到动摇国本的程度,任逐桑多半会顺着皇帝的意思,而枱面下的挪移乾坤,自来是中书大人的拿手好戏,总能将派系间的利益纠葛一一摆平,弄得人人欢喜,没出过什么乱子。
只苦了迟凤钧迟大人。
风行平望都的滑稽表演“参军戏”里,总有个身穿官服的角色“参军”,专责被另一名唤作“苍鹘”的艺人调侃戏弄,以娱乐观众。迟凤钧留京的那几年,无论哪家的参军戏,剧里“参军”的服色总随着迟大人的升迁更换,一出场便引得哄堂大笑,连开口都不必,效果好得令人无话可说。
以迟凤钧的才智,很快就发现自己陷入可怕的泥淖,但造成这个局面的独孤英却缺乏相同的自觉,随着年纪增长,他渐渐察觉针对体制的反动往往收效甚微,转而将目标转移到特定的某人身上。
──慕容柔。
孤高难近、奏折里的措辞经常令皇帝下不了台的镇东将军,成为提炼升华后的“中兴”标的。由此迟凤钧迈向他宦途的最高点,成为无兵无权、孤身赴任的一品封疆大员,将这台滑稽剧由京城推向天下的舞台。
多年来老人忍着心痛,冷眼旁观迟凤钧浮沉宦海,一旦下定决心,几乎不费什么思量,便决定吸收他加入“姑射”的行动。只消翻看那一纸蛀黄斑斑的《础汗风壮策》,看着上头被无端端消磨的济民之忱、被彻底辜负了的青春血热,就能明白何以迟凤钧是他最忠诚的信徒,愿为摧毁平望都小朝廷的滑稽戏台,奉献仅有的一切。
所以他始终信任迟凤钧,直到现在。
慕容柔是刑讯的一把手,昔日就靠这行混饭吃,老人须知他从迟凤钧口里撬出了多少“姑射”的事。“慕容……问过你了?”榻上的男子摇摇头。
“他来见了你,却什么也没问?”老人眸光一寒,自木刻鸟面的眼洞中迸射而出,恍若实剑。迟凤钧仿佛被那奇锐的视线硬生生戳穿了肺,忍着胸腔里的痉挛抽搐,艰难地点点头。
事实上慕容柔每天都来。推门而入,拂膝落座,双手交叠在腰腹间,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全然猜不出心思,就这么定定坐在榻前与他对望着,一句话也不说;倏忽而来,又倏忽离开,连日来皆如是。
头两天迟凤钧多少松了口气,他伤势沉重,精神委靡,久闻镇东将军的拷掠手段非同一般,以他现下的身子,实无坚不吐真的把握,见慕容无用强之意,心头大石稍稍落地。
持续数日后,他才发现情况不妙。
慕容到底在想什么?有没有把我当成疑犯?外头情况如何?“姑射”究竟有无暴露……杂识随着渐复的体力纷至沓来,令他难以成眠。
有时一睁眼,赫见慕容静静坐在对面,仍带着那副讳莫如深的表情盯着自己,分不清是恶梦抑或现实,悚栗到令人发笑;有时忽在深宵被摇醒,刀甲鲜明的武装卫士蜂拥而入,一言不发架着他起身更衣,像要提他应讯,更像要秘密处决似的,然后又莫名其妙退去……一连串难以预料的非常之举,让他慢慢失去正确的时序,无法想起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今夕又是何夕。
再加上那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好几次他忍不住想开口,才惊觉一旦打破禁制,他没把握自己会吐露到何种程度──悚栗与身体的孱弱痛苦合而为一,持续折磨着抚司大人的意志。
更骇人的是,迟凤钧突然发现:就算“姑射”冒险将他劫了出去,面对众多同志及古木鸢,“慕容柔什么都没问”会让他听来更像个泄密的背叛者,荒谬到连自己都无法取信。连这点……都早在他的算计之中么?
(好可怕的慕容柔!)
他的刑讯房里没有鞭锯血腥,却能有效瓦解俘虏的意志,断去他们的归属与互信,使之孤立,最后只有投降一途。
“从现在开始,”老人告诉他。“当你望着慕容的眼睛,要不断告诉自己:这人什么都不知道。他所知的一切,都是你让他知道的,不只言语文字,还包括面色形容、进退反应……对付他最好的方法,就是什么都别想。不要想骗他,不要想圆谎,不要想细节;抓住的东西越简单越好,但要抓紧不放。”“是……是,属下明白。”他挣扎起身:“属……属下有一事……咳咳!阿……阿兰山……咳咳……莲台……不是……属下不知……咳咳……罪……罪该万死……咳咳咳……”一只枯瘦的手掌按上背心,绵和内力透体而入,缓解了迟凤钧的剧咳。老人瞥了瞥窗棂隙间,确定这小小意外没引来什么人,才接口道:“莲台之事与你无涉,我已查清。”取出几张纸头递去。
迟凤钧好不容易缓过气,抹去眼角呛泪,定睛一瞧,见是从帐簿撕下的几页,纸质笔迹乃至格式张张不同,显是来源各异,唯一的共通点只有“黄旧半腐”一节。
陈纸中夹了张新笺,老人龙飞凤舞地列了几项条陈,干墨皲如飞白,其中两行以炭枝书就,应是部分簿册无法撕下带走,故誊于笺上。
综合纸上讯息,显示出一笔钜款的流向,总数近三千两白银。款项的终点,是到越浦票号“三江号”一位“江水盛”名下;而最初交付这笔钱的,却是大跋难陀寺的毗卢遮那院首座湛光和尚。
“……是他!”
此人迟凤钧非常熟悉。当初征用九品莲台时,便是这厮极力阻挡,连难陀寺的住持濂光长老都点头应可,湛光仍不依不饶,逼得迟凤钧向镇东将军府借兵,硬把尚未完工的莲台拆了,原汤原食运至阿兰山,重新砌建起来。
由这堆故纸新笺看来,湛光在九年前花费钜款,以层层转汇的方式掩人耳目,买了一样见不得人的东西,问题是他究竟买了什么,与阿兰山九品莲台的意外又有甚牵连?
仿佛听见他心里的疑问,老人枯瘦的手指落于“江水盛”三字之上。
“这号里都是单笔六百两以上的钜款流入,只提不汇,十数年来皆然。”迟凤钧毕竟是东海道的父母官,与越浦豪商打惯交道,于行商的了解不比寻常文僚,登时会意:“是了,这“江水盛”是挂名的人头号,专收那些个见不得光的黑钱。”翻看那几页帐簿,沉吟道:“要说帮会黑帐,数目是尽够了,频次却太不活络。帮派的钱都是鱼肉横行得来,进出细琐,没工夫将一笔大钱拆也不拆,到处转汇。这不是道理。”
老人淡然道:“你若在江湖上打听打听,便知这三江号“江水盛”,是有求于四极明府时,供你打银子的去处。湛光买的,乃是“数圣”逄宫的设计,打算在莲台启用之际,教濂光长老葬身崩石,将住持宝座让了给他。”“我征用的……”迟凤钧为之愕然:“竟是一座凶器?”“这个杀人的法子极有耐性,几乎万无一失,若非九年后凤驾突然东行,以致莲台被东海臬台司衙门强征,濂光和尚就死定了。”老人冷笑:“不知是他运气太好,还是湛光贼秃运气太坏,白饶了银钱不算,还有九年的好等。”迟凤钧像是想起了什么,挣扎着滚下床来,伏地道:“学生无能,却要恩师耗费心力,为学生证明清白……我……学生万死也不足……”说到后来声音哽咽,只能一迳叩首,泪沾青衿。
老人静静将他搀起,注视着他的眼神淡却宁定。
“我头一个怀疑的便是你。”无视于迟凤钧的错愕,老人续道:“你和湛光一样,不能在九年前便预知此事,按理并无嫌疑;但若在征用莲台前便知其中另有玄机,那么此事你也脱不了干系。”“学生……属下确实不知。”“我的调查证实了这一点。”老人扬了扬纸片。
事实上,当莲台机关的线索指向四极明府时,老人便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运作的。以“幕后之人”的实力与关系,当可查出逄宫承接过大跋难陀寺湛光和尚的秘讬,甚至连如何使莲台崩塌的方法亦了如指掌;接下来,只要暗示“姑射”征用莲台即可。
而征用莲台是老人自己的主意。当时迟凤钧列了几个能支援论法大会的寺院建筑,是他从中选了大跋难陀寺,无论谁来,结果恐怕都是一样。迟凤钧暗示过他,或者在他决断之际有过什么推波助澜的举动么?老人仔细回想,并未找到足以支持怀疑的印象。
这不足以洗清迟凤钧的嫌疑。但,说不定这便是“幕后之人”的盘算,让老人开始怀疑起身边的每一个人,认为自己已穷途末路,然后被逼着赌上一切,豁命一击……
那你就错了,“权舆”。
在做为“古木鸢”之前,我先是武烈帝的股肱、鲲鹏学府的最后明宗、威震东洲的两大军师之一,异人此世唯一的智谋之传、被称作“龙蟠”的男子,不是能用炽焰惊响任意驱策的伤兽!拿出你的敬意来,然后,我会给你一个屈膝俯首的机会,让你明白自己惹上了什么样的对手!
“接下来,你的任务就是留在这里,等待机会。”“等待机会……做什么?”迟凤钧有些茫然。
老人没有回答,从怀里取出一只锦囊。“慕容柔会持续扰乱你的意志,一点一滴瓦解你之醒睡、饥饱、寒暖、张驰等感知,使你无法思考;到最后,无论他问什么,你都将如实回答,等惊觉时话已出口,无可挽回。”迟凤钧“骨碌”地吞了口唾沫,背脊发凉。老人的话幽如鬼魅,然而经过连日光景,他毫不怀疑慕容有此能耐。囊中所贮,想是鹤顶红一类的剧毒罢?走到这一步,这是唯一能守住秘密的办法,老人没趁今夜会面亲自灭口,已足见情份。
“属下已有觉悟。”他定了定神,正欲拿取,老人手腕一收,复将锦囊握入掌中。“这囊里装的,足以使你开脱一切罪责,从你加入“姑射”起,我便为你备好了这条脱身计,你看一眼就能明白。”“脱……脱身之计?”
“你该不会以为,我从没想过“姑射”失败时,要如何善后吧?”迟凤钧一直认为那个答案应该是“一死而已”。谁会为一群抱着死志的既死之人预留后路?“倘若我愿意,随时能让你们任一个人全身而退。即使是现在依然如此。”老人轻描淡写,却比教千军万马齐列眼前,更令迟凤钧震撼。
(一切……仍在他的算计中!)──这便是东洲首智、武烈帝麾下第一军师的能为!
他不由得挺直了背脊,忍着头皮阵阵发麻,肃然道:“请主人交付任务。”老人微眯的锐目里迸出一丝激赏。
“我已教过你应付慕容柔的手段,你要持续抵抗他那些无聊细琐的小花巧,直到被一举突破,再无法坚持。这个过程不会太舒服,你要做好准备。”好不容易恢复的信心须臾间又被动摇。“无法坚持……那之后呢?属下该当如何?”迟凤钧瞠目结舌。
老人一笑。
“把一切都告诉他。”
◇  ◇  ◇
耿照终究没告诉染红霞,何以她会是整件妖刀阴谋中,已知的最大破绽;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在于染红霞并没有打破沙锅璺到底。
那夜谈话至此,饱餐后的浓重睡意袭上了女郎娇倦的身子,她捏着耿照的衣角枕着肩,应答随着慢慢阖上的弯睫益发含糊,散乱的单词逐渐变成毫无意义的咕哝,被情郎轻放在腿上,蜷着娇躯沉沉睡去,睡到翌日午后方才起身,似忘了前夜谈话的后半段。耿照不欲打扰她休养,自未再提。
染红霞长年练武,本就十分壮健,复有蚕娘秘授的天覆神功,在地宫中待得两日,元气已大见起色。
地宫中无柴薪可生火,自非疗养之地。耿照见她恢复些许气力,手掌按住玉人背门,以碧火真气刺激天覆功运转,在沉入水瀑前臂围一紧,将她玲珑浮凸的胴体拥入怀中,低头堵住柔软的唇瓣,不住度入气息,搂着她潜过千钧瀑帘,一口气泅至潭边。染红霞双目紧闭,挂着水珠的面庞彤胜栖霞,一向刚健婀娜、紧绷如百炼的薄钢,柔韧而富弹性的身子,此际却温软如绵,小鸟般偎在他怀里,仿佛全身都没了力气。
耿照松开她的樱唇,心底隐有几分不舍,只觉怀中玉人浑身火烫,非比寻常,直觉她并非身子不适,强抑着胸膛里的鼓动,抄着她的膝弯横抱而起。染红霞“嘤”的细声娇呼,却未睁眼,依旧卧于他肌肉贲起的赤裸胸前,将滚烫的小脸埋入颈窝。
耿照行至水潭附近的小屋,起脚“砰!”踢开蓬门,屋外鲜浓的草青水气随风卷入,阳光被两人身形所遮,只余满室深幽,刹那间竟生出合卺交杯后、拥美入洞房之感。如非挂念她创伤未复,直想分开那双修长笔直的玉腿,再痛尝她诱人的娇躯几回。
总算他一力把持,未做出什么冲动之举,将女郎湿衣除去,细细擦干身子,小心放在干草铺就的榻垫上,调整她螓首枕处的叠衣,覆上外袍保暖。“红儿,”他踞于草垫旁,伸手理她湿濡的发鬓,叹息道:“将来咱们洞房花烛时,我还想这般抱你。”
染红霞玉颊酡红,兀自闭目,不欲与他相对;姣好的唇抿忽地一勾,露出促狭似的狡黠神气,佯嗔道:“你才不想抱我。你想对我做很无礼的事,而且很……很下流。”忍俊不住,依旧紧闭美眸,仿佛这样就能自外于他“无礼下流”的想像,负气似的模样益发可人,成熟的胴体洋溢着怀春少女般的诱人风情。
耿照口干舌燥,腹下仿佛烧着熊熊烈火。他浑身上下仅余一条贴身的犊鼻裤,胯间怒龙昂起,似将挤裂而出;回过神时,一只手已探入充作被褥的外袍底下,滚烫的掌心熨上女郎光裸的腰肢。
染红霞浑身剧颤,似被烧红的烙铁所灼,身子一弹,本能往榻里瑟缩,唇间迸出一短声惊叫,又像连自己也吓一跳似的抿住,一双翦水瞳眸睁得晶亮,透着不假思索的惊恐。
这就是他留在红儿身上的痕迹,耿照想。
他们都以为、或由衷希望那已经过去了,其实并没有这么容易。染红霞回过神来,一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向后缩退的动作硬生生止住,似想开口安慰或解释什么,但也只动了动,环着外袍的双手紧掩着胸,裸背依旧靠着夯土墙,泫然欲泣的表情一现而隐,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异的紧绷。
耿照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必定非常可怕,就像被猎矛贯穿的野兽,迸出的嘶吼最是吓人。他松开拳头,却想不起自己何时攒紧五指,将动作放轻,慢慢自草垫边起身,退向门口。
“我不是……”开口才发现喉音喑哑。染红霞却抢先截住话头,尽管仍带一丝难抑的惊颤。
“我知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她勉强挤出一抹微笑,苍白得令他想落泪。
“等我好了……就给你。我是你的……从头到脚都是,你想怎么要都行。只是现在我受伤了,有点儿疲累,你让我歇会儿,好不好?”耿照一迳点头,沉默地退出了小屋。
而永远都是染红霞先恢复过来。
第二天清晨,谷中薄雾初散,他在满山遍野的莺啾燕啭中苏醒,映入眼帘的,除了金黄灿烂的晨曦,还有一张比晨曦更加耀眼的笑靥。隔着半开的破落柴扉,他倚着屋外的夯土墙,与拥着外袍坐在屋内一侧的半裸玉人四目相对,染红霞一边从袍肩隙里伸出玉一般的皓腕,尖细纤长的五指几能透光,努力理了理紊乱的浏海,既害羞又正经地冲他笑了笑,才刚刚摆脱睡意的喉声带着些许鼻音,黏腻得惹人怜爱。“早。”
他忍不住失笑,心头既感宽慰,复觉痛楚。他究竟何德何能,能拥有这般美好的女子?她的美好远胜他所知所有,而如此不美好的自己,又该如何抚慰她、包容她,一如她为他所做?
耿照没有答案。所以只能尽力做他做得到的。
“鱼生吃腻了罢?二掌院今儿,想换什么口味?”“嗯,让我想想。”染红霞一本正经地抱臂支颐,居然认真考虑起来。“龙肝凤髓子虚乌有,就不为难你啦;豹胎鲤尾倒不算罕见,怕是小瞧了你;猩唇熊掌的模样太可怕了,我不想吃。鸮炙听人说就是烤猫头鹰,光想到就没什么胃口。”耿照苦着一张脸道:“奇馐八珍里二掌院就嫌了七样,想来是要吃“酥酪蝉”了。”
染红霞双掌在袍里一合,发出“啪!”的清脆响声,不意动作稍大,环裹的外袍滑落些个,裸出一双浑圆剔透的雪玉香肩。
“是啦,就是酥酪蝉,我想了半天老想不起来。无论这道菜多美味,我是万不敢将虫子吃进肚里的。小时候生病,我见了药方里的蝉蜕,死活不肯吃,据说后来是奶妈给我做了蝉蜕猴儿,我一欢喜才吃了药。”似是怀念起儿时情境,不觉露出微笑:
“连蝉蜕都不成,别说是整只蝉啦。”“蝉蜕猴儿”乃是一种童玩,以辛夷与蝉蜕两种药材制成。“辛夷”即是木兰花的花蕾,通体裹满了银色细绒,恰可当作毛猴儿的躯干;“蝉蜕”则是蚱蝉羽化后蜕下的外壳,剪下两对腹足充当猴儿的四肢,吻部即为猴头。
耿照见她微眯着杏眸,笑容温柔中透着一丝淘气,不由看痴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笑道:“客倌有所不知,“酥酪蝉”却不是虫子,而是种精制的酥酪,颇类乳饴,香甜温润,入口即化。只是外表制成蝉腹的模样,才唤作“酥酪蝉”。”染红霞抿嘴笑道:“掌柜的如数家珍,贵宝号肯定有卖。且来一盘尝尝,看是不是真的香甜温润,入口即化。”耿照忙不迭讨饶:“二掌院青天在上,这八珍的名目、材料录于本城执敬司的簿册中,人人背得滚瓜烂熟。小的连侍席传膳的资格也无,真没见过这等珍馐。”
染红霞憋着笑,死撑一副客倌作派,点头道:“瞧你说得可怜。既然如此,也只好就地取材,勉强来一道鲤尾凑合罢。就算那水潭里没有鲤鱼,随便捕条白鳞鱼也成。”
岂料耿照的脸垮得一塌糊涂,都快哭出来了。
“客倌又有不知,奇馐八珍里的“鲤尾”指的非是鲤鱼,而是穿山甲,古书中唤作“鲮鲤”的便是。这穿山甲掘地成穴,全靠尾部清扫泥土,故肌肉异常结实,裹于厚厚的油脂之下,柔韧弹牙,且富有浓厚脂香。以酱反覆浸涂使之入味,再缚上香草,裹以调了膏油酥脂的泥灰,用炭火烧炙,待酱、脂交融,渗入肉中,滋味更是……”
“喂,再说我要翻脸啦。”染红霞俏脸一沉,悻悻道:“明知这儿没得吃,净说来馋人做甚?”“是、是。”耿照忍笑道:“合着二掌院是吃腻了河鲜,这好办,小的给您弄些山珍野味来。”染红霞噗哧一笑,娇娇瞪他一眼:“这话还算中听。”话虽如此,捕兽却没那么容易。谷中无有弓箭猎网,就算要布置陷阱,且不说材料难觅,便是兽夹绳弓俱都齐备,也须花费时间观察野兽出没的痕迹,才能在正确的兽径撒下天罗地网。要是捕猎如此轻巧,还要猎户何用?
耿照先采了些果子给她充饥,四下寻找獐兔之类的小兽,可惜这日三奇谷中的走兽仿佛预闻风声,不见一只半头出来晃荡,直至日渐西斜,仍是一无所获。耿照随手拾了根拇指粗细的长枝,折去枝蔓杂芜,充作打草之用,心中不无感叹:要是藏锋未遗落在莲台底下就好了。有利器在手,哪怕剖刮去毛,也比潭边捡拾的尖石片好使。
可惜他连“剖刮去毛”的机会也无。
回到小屋时,染红霞正披着外袍,俏立在门扉边迎接,远远见他空着手胡乱打草,也不失望,双手圈在口边甜笑道:“辛苦啦。一会儿我给你捏捏骼膊。”耿照苦笑:“红儿,看来猎户也不甚好做,我还是比较适合下水捕鱼。”染红霞笑道:“最多我们不吃山珍。待月头升起,猫头鹰出来了,不定能弄头“鸮炙”尝尝。”耿照本就是无争的性子,得失心淡,见她毫不在意,心头歉咎略消,正欲笑话几句,忽见草丛里掠过一抹灰影,还未动念,身体已抢先反应──左肩骤斜,指尖贴地抄起一枚鸽蛋大小的圆石,扭腰旋臂而出!脱手的石卵劲如响箭,笔直射入草丛,可惜灰影抢先一蹬,一双柔软的长耳逆风飘扬,瞬间又没入树影。
“兔子!”染红霞失声惊呼,而耿照的第二枚飞石已然脱手,动作一气呵成如相邻的两人以极小的时间差接连掷出,毫无停顿。
可惜暗器求的不是快,而是准。
耿照拥有超人的五感,目力不逊尽得“翼爪无敌门”真传的罗烨,身负碧火功绝学,复得鼎天剑主之助重铸筋脉,这两枚石头掷实了,能打死一流好手。无奈于捕兔一节,未必及得上经验丰富的老猎户。
眼看兔子要逸出视界,他几无停顿地抄起第三枚,耳畔“飕”的一声风快,灰白色的残影与兔子跳跃的轨迹差一毫便要相叠,竟是染红霞出了手。
她身子尚未复原,手劲与耿照天差地远,准头却强得多,水月停轩虽不以暗器闻名,毕竟也是玄门正宗,非是耿照这等半路出家的门外汉可比。
耿照担心她劳累伤身,岂料转念间染红霞已连掷两石,粉颊酡红,美眸放光,显是好胜心起,不觉失笑;见她一手比一手更近,心念微动,索性不与兔奔较准,双手往地上一抓,大蓬碎石含沙如龙卷风般轰去,当中一缕灰芒穿过,半空里脱兔忽地滚落,已然中招。
“我的!”染红霞兴奋回头,红扑扑的玉靥分外可人,不待耿照答腔,便要穿出竹篱捡拾;奔出两步,双腿骤软,被赶上的耿照及时搀住。
“是我打到的。”
她咬牙露出一丝不甘,止不住意气昂扬,自顾自地吃吃笑着。
耿照笑道:“也只能是你了。我那“满天花雨下馄饨”,从来只能溅得一脸热汤。”染红霞噗哧一声,一扯他臂膀:“走,瞧兔子去──”语声未落,天上一团黑影直扑而落,攫兔复起,却是一头翼展如臂张的苍鹰!
“……扁毛畜生!”
耿照弯腰欲寻尖石,才发现苍鹰拔起太快,不旋踵即越过树冠,即将消失天际,忙踏树而起,如平地奔跑,三两步“唰!”穿过茂密枝叶,跃入半空,宛若踩着肉眼难见的天梯,硬生生拔至三丈高!在无奔跑助势之下,这已是轻功的极限。
人毕竟不是苍鹰。
耿照胸中真气虽丰盈,却无法在虚空中不坠,身形一滞,就在将跌落的刹那间,右臂长枝挥出,末端掠过苍鹰尾羽下方分许,那攫着灰兔的大鹰忽像被卷入一团黏腻的气旋般,身躯一沉,纵使极力挥动翅膀,仍无法如先前那样乘风直上。
一人一鹰在空中停留一霎,在地面的染红霞看来又仿佛极漫长,然而不动之物,决计无法长留虚空──
下一瞬间,耿照如失去依托的铅锤急速坠落,离奇的是:即使苍鹰舍了钩爪间的猎物,拼命拍击翅膀,依旧无法摆脱虚黏尾羽的长枝。耿照仿佛举着一只鹰形花灯,直到双脚踏着树冠一借力,稳稳倒翻落地,随手一甩,将沾着的大鹰“啪!”抖落地面,像拔了翅膀的苍蝇。
那鹰已是精疲力竭,毋须缚绳樊笼,连翻身亦有不能。
“兔子还你。”耿照笑道:“这扁毛畜生是我的。”染红霞抚掌酣笑。“好俊的功夫!你在莲台上使过这招的,是不是?只是那时还未有这般厉害的黏缠劲儿……要是去掉招式不用,寻隙施劲,说不定我便输啦。”
耿照笑道:“你这般说法,别人会以为莲台上是你打赢了我。”染红霞扬眉。“等我身子好了,再来打过!定教你输得心服口服。”耿照连连讨饶,益激起她的好胜心。
这顿晚餐自是丰盛。春寒未褪,野兔尚未掉膘,洗剥干净后串在长枝上烘烤,烤化的油脂滴落篝火,窜起丝丝烟焦,野味四溢。两人吃了几日鱼生酸果,撕下油烫鲜香的兔肉就口时,差点没把舌头给吞了。
至于那头大鹰皮粗肉韧,放了血肉色隐隐泛黑,不似鸡鸭浅淡,倒比野兔要更像兽肉些,腥味亦浓。料想烤熟了亦难入口,索性剔下净肉浸水,待日出后再晒成肉脯保存。
两人着实饱餐了一顿,心满意足,围着篝火随兴闲聊。染红霞问起那十二式刀法,耿照对她并无保留,直说是由“无双快斩”中悟得,连蚕娘的天狐刀推论亦和盘托出,却顾及老胡的私隐,并未说是从他那儿学来的。
“这么说来,”染红霞眉目一动。“这刀法也算是你的创制啦,毕竟无论是教你“无双快斩”的那人,抑或天狐刀的原主儿,都使不出这十二式来。我水月停轩的武学出自佛门,脉络相因,却不能便说功夫不是我们的,是也不是?”耿照有些难为情,搔了搔头道:“要我自个儿想的话,是决计想不出这等武功来的,怎么说也是得了别人的好处,不好占为己有。”“录了图谱,题了姓字,便是你的刀法了。”染红霞正色道:“是仿作劣作,还是不世出的精彩之作,会过这套刀法的人自有评说,也不是我们自个儿说了算。重要的是把它整理妥适,流传下去,也才能得到实实在在的评价。
“况且整理谱写,有助于厘清、反省与改进,这才是写谱的真正目的。毕竟世人评价与我无甚干系,重要的是自我精进。本门鼓励弟子创招录谱,着眼便在于这一层。”
耿照一向钦佩读书做学问的人,笑道:“红儿,你真了不起,懂得这许多。我连字都写不好,别说录谱了,让我照抄一遍都费神。”染红霞抿嘴笑道:“真佩服的话要叫“红姊”。”随手拨着炭枝,出了会儿神,才支颐笑道:“不然这样,我替你录谱,咱们一块来替刀法想名字、定格局,等完成了,就有一套自己的刀法啦,谁也抢不走。你说好不好?”
第百卅二折停舟何羡,珠圆玉瑰
耿照不确定说动他的到底是“有一套自己的刀法”,还是“我们一块儿”,瞧伊人兴致勃勃、美眸放光的模样,刀山火海似也去得,这事便这么定了。
染红霞可不是说着玩儿。她向是即知即行的性子,翌日便让耿照从五阴大师的草庐里搬了几摞白纸,挑出光洁堪用的,又拿昨夜留下的野兔毫毛扎了杆克难的小楷笔,在屋前的泥地沾水试写几回,左右端详,平生头一次对自己的手艺感到满意,一扫幼时学做女红的阴霾。
“医怪”袁悲田乃儒宗出身,于文房四宝十分讲究,为求拓片久藏不腐,由谷外携入大批青檀净皮纸,此际更显独到。青檀纸历经数十年光阴仍坚韧结实,好的倒比坏的多;裁与竹简同高,写成一幅长卷正合适,也省却修剪的工序。
耿照还找到一块以厚棉纸六面缠裹、隙间填蜡的墨条,取水就着石砚磨开,墨色竟十分灿亮。墨碇受潮则易腐,太干却会迸碎开来,质性娇贵,不易保存;这块墨能历久弥新,不惟保存手法佳妙,怕也是大匠所制,非同凡俗。
诸事备便,耿照在觅食以外的时间里,遂成了水月门下诸少女的小师弟,与她们一般,按门中规范接受“红姊”的指导,摆开功架、讲述心诀,将苦心孤诣创制出来的武功形诸文字图形──
通常二掌院只为师妹们示范一次,如何将一式平日拆得烂熟的“雁落平沙”或“芳满华林”记成门中惯用的丁儿谱,然而典卫大人识字有限,又没上过水月停轩的记谱课,笔录的工作只得全交给她,耿照负责一遍又一遍地重演拆解,好让染红霞用炭枝在草稿上写写涂涂。
“这个“儿”字唸作“人”,其实就是人字的古写。”染红霞以草稿相示,细细说明上头的标线图样。“拳经剑谱中将一撇一捺拆开,记录下盘动作;“丁”则代表躯干与双肩,记的是上三路。”
耿照一抹额汗,拎着权充刀器的粗枝凑过来,本以为会瞧见满纸的持刀小人,兴许能依稀辨出自己的眉目,岂料净是一堆涂鸦似的乱线,经她一说,果然像极了“丁”、“儿”两字的变形组合,构成一个个的略笔人形。
染红霞瞧出他的失望,也不着恼,抿嘴一笑,耐着性子继续讲解。
“除了丁儿谱外,也有专记兵器落点的“乱雨谱”,用以标示长剑、大枪等击刺轨迹的“飞虹谱”,讲解经脉行气的“套环谱”等等,这还是武林中较为通用的谱式;饶是如此,光是谱上加注的种种暗号、辅线,即非外人所能知悉。便是同用丁儿谱,别派未必能懂本门的秘笈。”
耿照忍不住笑起来。“要遇着我这种大外行,还请方家绘了满篇栩栩如生的打拳小人,捡到秘笈的人可要高兴死啦。”
“你可别以为是先人们小家子气。”染红霞笑了一会儿,正色道:
“拳经剑谱用暗号书写,除了保护自家心诀,也是为了告诫门人:“习武不可无师。”刀剑争胜,稍有差池便要饶上一条性命,此间之重,岂容儿戏?图样绘得再精细,心诀写得再详尽,都可能因为一念之差,练上了错误的道路。能按图索骥练成武艺者,如非运气绝佳,怕自身便有超凡的资赋,拳经剑谱于他,不过攻错罢了;此生而知之者,非常人可比。”
这话语重心长,耿照却未必服气。远的不说,光是染红霞本人,便曾由死魔留下的剑痕得到启发,使出那绝无仅有的一剑来。若五阴大师留于壁上的是详尽的图谱心诀,料想绝不仅于此。武经若不可恃,她从院里拿走那卷《六波罗密多彼岸究竟法》,岂非无谓?足见书中仍有可观处,才引起染红霞的兴趣。
只是耿照回顾习武的历程,要不是有明姑娘毫无保留,手把手的领他入门,真丢给他一部《火碧丹绝》参悟,怕打死也练不了碧火神功,遑论大成。思虑至此,忍不住点了点头。
染红霞一向喜欢受教的学生,见爱郎顺服,笑靥益发动人。他俩正录着的,乃是昨日耿照捕鹰时所用,包括毋须助跑、即能缘树直上的身法,以及如何在旧力将尽之际,再行踏步凌虚的心诀等。
这些均自“无双快斩”耙梳而来,即使施展时林摇树震、气势烜赫,骨子里讲的仍是巧劲而非肌力,此诚青丘国九尾山天狐刀一系的精要所在。否则无双快斩须于顷刻间出千百十刀,全凭内息膂力,敌人还未毙于刀下,先把自个儿给累死了。
而以化劲化去苍鹰振翼的浮空之力,亦是这门巧劲的变化。
耿照将石子往上抛,手中粗枝一振,尖端“啪啪啪”地颤击坠石,绝不落地,用以说明劲力的运用法门。“你这招里包含了轻功、内息、巧劲及运刀化力之法,也真是繁复得紧啦!”染红霞以套环谱式记下发劲之法,又问了使腕的诸般关窍,在新纸上草草勾勒几幅手腕指掌的速写,不觉轻叹。
耿照抓了抓脑袋。“这原本是四招,我情急下贯串使出,威力却比独使更强,合着也是天意,便作一招罢。”凑近一瞧,惊奇道:“红儿,你画得挺好啊!”染红霞俏脸微红,咬唇瞪他一眼,佯嗔道:“拍马屁也不能少使几回!诀窍记得差不多啦,晚些我再修饰文辞。你且演一遍给我看,我给你顺顺心诀。”
耿照活动肩臂,提着粗枝走到树下,脚底板“登!”踏上树干,身形微凝,紧接着用力一蹬,啪啪啪地向上飞窜,每下都踩得枝叶一晃,“泼喇”一声自树冠穿出,人如箭矢离弦,射向半空!
与适才示演时全然不同,即非初见,然而再次目睹时那种惊人魄力,仍令染红霞心魂欲醉,见耿照凌空虚踏几步,一个后空翻轻巧落地,才回过神来,面颊热烘烘的有些晕陶,赶紧低头,装作认真查核笔记的模样,不敢与他目光相触。
“要不要我再演一回?”耿照不明伊人心中周折,一抹额汗,随手挽了几个刀花。“这招使来格外费劲,也不知是不是四式合一的缘故。”
染红霞心念一动,唰唰唰地翻着前几招的草稿,蛾眉微颦,半晌不语。
“怎么了?”耿照在她身畔一屁股坐下,伸长脖子望着纸上秀丽的字迹。
“你这一招的心诀不对。”染红霞喃喃道,忽意识到这话若未解释清楚,听来颇有指摘之意,又道:“按你说的法子,内息到拔空之际便已用尽,纵能提气再踩几阶,如何能使出黏住苍鹰的至柔化劲?你的碧火神功虽是浑厚绵长,总不能无穷无尽。”
“我再试一回。”耿照起身行远,依样画葫芦,砰砰砰踏树直上,穿出树顶,长枝迳指苍天,正欲施展化劲时,果如染红霞所言,难与“踏天梯”的步法并用。
他咬牙提劲,硬生生拔起两尺余,手中招式再难以兼顾,只得虚劈几下倒翻落地。
“怪了,真个不成。”他尴尬地挠挠发顶,转着腕子回忆适才挑石滞空的手感,正欲再试,却被染红霞喊住。
“依我看,你昨儿贯串这四式的心法,不像是碧火神功。凌虚排空的身法虽不常见,然而轻功练到极处,本是殊途同归,便说我水月门中,也不是没有相类的武艺。”染红霞沉吟道:“现下想来,当时你的身法不似提气拔起的模样,倒像半空中真个有什么看不见的物事,让你踩着借力一蹬,才又上升了三尺有余,还留有余力施展化劲,将鹰黏了下来。”
耿照自己也有相同的感受。纵以碧火神功之奇,穿树而出提气再跃,佐以腰腿腹筋的肌力,至多也就是两尺,其后气空力尽,唯有坠下一途。红儿说他昨日一跃三尺有余,尚有余力出手黏鹰,于急速坠落的同时化去苍鹰振翼之力,便合碧火神功与鼎天剑脉,怕也难以解释。
捕鹰时因心急使然,没多想便将四式刀法串接而出,也不觉有异;此际以三易九诀心法审视分析,才发现这招对内息的要求太过极端,新旧两股力量甚至不容相衔,无论连接如何紧密,都不足以同时应付“凌虚排空”与“刃尖停羽”的输出,除非新旧二力相互叠合,才有可能做到。
是什么物事──或说什么武功──给了他额外的力量,得以在半空之中一蹬三尺,如踏云踩雾?
“先记下来,之后再慢慢推敲。录谱就有这般好处。”染红霞拍拍他的手背,温言抚慰。“四式合成一招,你的刀法便剩下九招啦。咱们替这九招取好听的名儿,算是定了初稿,接着缮写装订,题上“耿家刀谱”四字,你便开宗立派,只等散叶开枝啦。”忽意识到“散叶开枝”一词另有所指,不觉大羞;瞥见耿照愣愣提着木柴毫无反应,不知是真呆抑或故作不解,暗忖道:
“这话太也羞人,我可不能自先认了。”忍着粉颊雪颈间的烘热,轻咳两声,端起架子一本正经道:“先从这招开始罢。是你合四式于一炉同冶的,你觉得叫什么好?”
耿照被唤回神来,闻言抬头,见玉人俏脸绯红,眼角眉梢水汪汪地直要淌出蜜来,胸臆间一阵怦然;偏偏命名一节他极不擅长,如被浇了盆冰水,满腹绮念烟消雾散,不禁皱眉苦思。
“你使这一招时,有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意象?”染红霞循循善诱:
“或是对手之类。敌人往往能激发武者的斗志,发挥出倍于寻常的力量。”
想来只有那头苍鹰了。“叫“黏鹰式”好了,反正老鹰是被我给黏下来的。”
“……你希望牠死不瞑目么?”染红霞笑容有些僵,差点冲口而出。考虑到耿郎与门里那些个少女情怀的师妹毕竟不同,本不该期待他安个诗情画意的名儿,耐着性子继续提点。““黏”字过于直白啦,不如改成“落”罢?”
“好,那便叫“落鹰式”!”耿照双掌交击,见她面色微沉,猜想非是伊人属意的名字,赶紧将欢呼吞回肚里,改为征询的口气。“……你看好不好?”
染红霞勉强一笑。““鹰”字常见于拳经剑谱,尤其练指爪功夫的,十家里倒有十一家以此为名,不怎么好听。同样是苍鹰的意象,或许可以换个字。”
耿照欲哭无泪,却不好教玉人失望,只得抱头苦思。
“譬如……老鹰有什么特征?”染红霞热切地暗示。
“爪子……”一看她脸色不对,耿照赶紧改口:“鹰嘴……啊,是鹰翅!”
染红霞露出宽慰的笑容,频频颔首,直到耿照兴奋地宣布答案。
“……那就叫“落翅式”好了!”
或许征询他本身就是错误,她忍不住想。
人总有擅长与不擅长的,显然她的耿郎于此较常人更加笨拙。
“叫“落羽天式”罢。”她叹了口气,带着姊姊般的宽容与谅解。“你昨儿施展这招时,颇有天神下凡的气势,以这个“天”字为名,也期许你早日记起贯串四式的心法,真正将天赐的奇招变成自己的。”
耿照松了口气,一抹额汗,喃喃道:“落羽天式、落羽天式……这名儿真好。红儿,我一定将心法钻研透彻,不负你为这招取的名字。”染红霞雪靥酡红,咬唇轻笑:“我从来不担这个心的。”
耿照自无双快斩析出一十七式,阿兰山两战去芜存菁,并成十二;及至“落羽天式”弃绝原形,合四式于一招,总数只余九式。“九为数极,兆头甚好。”染红霞随手翻阅密密麻麻的草稿,明眸忽灿,笑指一页道:“这招最是讨厌,我还记得。一经施展便如铁桶也似,泼水难进,与创招之人一般模样,赖皮得紧。”
“怎么我做人很赖皮么?”耿照哭笑不得。
染红霞美眸滴溜溜一转,合掌笑道:“我知道啦,这一招呢,便叫“惊鹜式”罢。正所谓“鹭下惊涛骛”,意象最是适合不过。”炭枝唰唰几下,于纸页余白处补上“惊鹜”二字。
耿照看到那个“鹜”字,肠子都快打结了,不细瞧还以为是并连的两个“惊”字;不知是不是出于对读书人的敬畏,反覆唸得几回,越发觉得有气势,只不解其意,难免美中不足。
““鹜”就是野鸭。你这招刀随身走,仿佛一群被惊起的野鸭绕着池塘飞,再厉害的招数也刺不着你,剑剑都中野鸭。”染红霞说着,忍不住“噗哧”一声,水汪汪的杏眸斜乜着爱郎,七分明媚中夹着两分促狭、一分挑衅,说不出的可人。
耿照为之绝倒。说也奇怪,一想到是野鸭,那难写难读的“鹜”字居然变得可亲起来,他信手在空中写了两遍便牢记不忘,当是长了见识,心中亦极欢喜。
比起尚不完整的“落羽天式”,余招争议不多,在女郎的强势主导下,一一有了符合水月精神的、如诗画般的动听名目。耿照秉着虚心向学的态度,将这些招名生吞活剥地背下,反覆写上了几百遍,连字体都端正起来,好不容易才博得美人一灿。
草稿底定,接下来便是分节整理、誊录缮写的精细活儿了。
染红霞拿出当年谱写《青枫十三》的专注考究,足足耗费十个白日,将九式刀法抄成厚厚一摞,以丁儿谱记录身形、套环谱阐述运气,手腕指掌的动作则以炭枝精细描绘,加上优美详尽的文字说明,穿针引线以包背式装帧,寻较厚的蚕茧纸作封面封底。谷中无黏胶剪刀、包角用的丝绸等,无法尽善尽美,但耿照捧着这部完成的谱册,除了满满的感动与感激外,还有几分如置身梦中似的不真切。
“原来……有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是这样的感觉。”他抬望着染红霞,低声道:“谢谢你,红儿。没有你,兴许我这辈子都不晓得,自己亲手创制一样物事,竟是如此美好。”
染红霞见他说得真诚,芳心羞喜,红着俏脸摇头道:“就算没有我,你一样会有属于自己的刀法、属于自己的武功,此事无关其他,因为你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我不过是替你润笔罢了,实不能居功。
“我指导许多师妹练武,有些人,你就是能感觉她剑上有话要说,像要吼叫、要辩驳,直欲鼓破胸臆,不吐不快……端看何时积累至极,等到述说的时机。有些人明明十分勤恳,她的剑却是天生喑哑,一招一式都像谱载般死气沉沉,没有那种亟欲发声的冲动。”
耿照闻言,不禁莞尔。
“原来我的刀吵得很,都教你给听见啦。不知都吵些什么?”
“你的刀充满疑问。”染红霞无意说笑,正经道:“非是犹豫彷徨,而是不断质疑,不断勘误,仿佛永不满足,定要寻出个至真至善的答案。刀与剑不同,要更霸气、更强悍无伦才是,但你的刀一点儿也不。便是“无双快斩”这般狂烈挥洒的路数,你使来仍不住抽丝剥茧、反躬自问。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刀。”
耿照若有所思,收起了嘻皮笑脸的神气,喃喃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好不好不敢说,但肯定是独一无二的。”染红霞嫣然道:“独一无二的典卫大人,请你替这部独一无二的刀谱定名儿罢。”耿照苦于命名的模样她记忆犹新,这下不无捉弄的意味,好替那头苍鹰一报“落翅式”之仇。
岂料这回耿照脸不红气不喘,正色道:“我早想好啦,这部便叫《霞照刀法》。红儿,没有你,就没有它。没有你,也没有我。”
染红霞一怔,眸中水波潋滟,一霎盈满,微颤的樱唇却抿出一道好看的月弧,静静投入爱郎怀中。“耿郎……”他胸膛上温温湿湿的,贴熨着她灼热的吐息,熟悉的语声像是从水底透出来,不知怎的却觉得十分亲近,一点也不遥远。
“就算一辈子都待在这里,我也不怕。永远都待在这儿好了,只有你跟我。”
耿照拥着她,轻抚她细薄又不显骨感的美背,隔着丝糸仍能充分感受肌肤的滑腻,似比绸缎还要光滑柔软,刹那间仿佛时光停滞,忘乎所以。“永远都待在这儿好了”在他听来,直比奶蜜更加香甜,这似乎不是绝望或危机,而是他毕生梦想的归属……
倘若没有谷外那些他惦记着的,以及惦记他的人或事的话。
飞升成仙,不过是把俗世中的烦恼悲伤,留给其他人罢了。狠不下这份心的,便在世外仙境,也做不了神仙罢?
耿照毕竟是凡人。他闭着眼睛,贪恋地多享受片刻温存,才握着女郎的香肩将她抱起,凝着那双浓睫眨泪的绝美瞳眸,唯恐她漏听了只字片语。“我们不会一直待在这里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找到了出去的方法。”
◇  ◇  ◇
兰膏明烛,兽香锦幄,层层叠叠的碧宇朱楼矗立在漆黑的山谷中,悠扬的丝竹与鼎沸的人声掩去风咆林响,原本盘据荒林的飞禽走兽早已遁逃一空,将栖身之地让给了喧嚣昂扬的不速之客。
辚辚的车马声流水价来,不住自谷外的码头畔驶入,下车的无不是衣裘带锦的富贾显贵,楼外候着的众堂倌不敢怠慢,没等马车停下,大老远便迎上前去,隔着车窗亲热招呼。
“何老板!今儿是宴饮还是发财呢?是是是,没问题,好酒好菜都给您备着,还有平望来的教坊名手李大家!萧公子,您来的正是时候,院里新来了几个雏儿,嫩得能掐出水来……要销魂索伺候么?没问题、没问题!只是公子这般龙精虎猛,千万得怜香惜玉,莫坏了新来的姑娘,十九娘要责骂小人哩!”
这处庄园名唤“羡舟停”,本是越浦某富商所有,约莫半年前易主,出手的是个自称“翠十九娘”的外地人。
翠十九娘生得杏眼桃腮,一看便知是风月行里的大家。买下越浦西郊金环谷的这处物业后大兴土木,拆墙填壑,改成酒楼、妓院和赌坊,所用都是最高价的顶级品,美酒、美馔、美女不要钱似的源源供应,显露出抢占越浦豪商销金处的勃勃野心。
越浦各大行商泾渭分明,俱有森严规矩,外地商人没先拜过码头,求得首肯,莫说铜钱银两,连根毛也休想携出三川之地。饮食男女虽是人之大欲,经营秦楼楚馆却最看人面,人和不通,酒池肉林也没生意可做。城中风月场的同业无不存了看好戏的心,等着这名不懂规矩的外地女子蚀光老本,凭她的容貌身段,到哪家都是顶尖儿的粉头;想风光一时的“羡舟停”翠大家,如今只能在身下婉转娇啼、任君蹂躏,可比什么艳妓红牌都要诱人,谁不想尝她一尝?
岂料后续的发展,居然教所有人无一例外地栽了跟头。
“羡舟停”从开张起就没少了客人。越浦城尹梁子同着人浚通一条废弃已久的小渠,恰接到金环谷外,翠十九娘买了几艘吃水浅的大沙船,并着甲板以铁钉铺木相接,成了能让马车驶上的连环船,“羡舟停”的美酒美食美女常备于舟中,贵客登船即享,权作热身。
据说翠十九娘训练出来的粉头,还有一项绝活,叫做“挠耳风”。一上了羡舟停的接驳船,便与登楼揭牌没两样,在楼子里能对姑娘做的,船上俱都不禁;有些爱占小便宜、不讲斯文体面的恶客,在车里一把剥光前来招呼的粉头,胡天胡地了几回,打定主意死赖在甲板上不走,反正船中有吃有喝有姑娘,届时原船返航,一个铜子儿没花,坑死这故作大方的外地婊子──
可惜打这主意的,没有一个成功过。
“依我看,你们“羡舟停”里肯定养了百八十个打手。”听龟奴如是说,男子哈哈大笑。“哪个敢上船白吃白嫖,打断腿子扔下船,正好顺着水渠漂到后山去,堆成一个人池。”
龟奴勉力一笑。“大爷您说笑啦,越浦城里有王法的,莫说咱们“羡舟停”,别个儿也不敢。十九娘教姑娘们一项绝活儿叫“挠耳风”,只消在贵客耳畔说说话,便是铁打的心肠也禁受不住,想到楼子里来瞧瞧。”
“早知道我也在车里耍耍赖,见识见识这厉害的挠耳风。”
男子露出惋惜的表情,拍打着浸过胸膛的温水,信手拨散满室蒸腾的雾气;露于水面的肩臂肌肉虬劲,十分修长,说不清是瘦或壮,只觉结实有力,不定何时便要爆发,使他在悠闲懒惫中,透着兽一般的危险气息。
男子的脸被晒得黝亮,颇经风霜,再加上满面于思,说是三少四壮也不奇怪。
偏生明亮的眼睛狡黠灵动,时时带笑,褪去衣衫后露出修长结实的体态,年纪似又不大。那龟奴虽多见世面,“羡舟停”却罕有江湖客,又被水雾蒸得晕陶陶的,判断力大为消减,陪笑道:
“大爷您是体面人,做不惯这种事的。出来玩图个开心,上了楼子揭了牌,姑娘们也好尽心尽力服侍,可比船上玩得欢。”
“说得也是。”男子笑道:
“是了,方才我听后头似有些骚动,出得什么事来?”
龟奴赶紧摇手。“没什么没什么,马厩那厢不太平静,说是来了大虫,布下绳网肉饵什么的要抓。我是越浦本地土生土长的,这儿的山林里人比鸟兽多,没听过有大虫,十之八九是胡说。”
男子哈哈一笑,低道:“比起肉来,那条大虫更爱喝酒。若有好酒,肯定能引牠上钩。”龟奴听不清他喃喃自语,凑近道:“什么?”膝弯一软,险险栽进浴桶中,发现不对,赶紧找理由脱身:“大爷您饿了罢?小人……小人再给您拿些瓜果吃食。”忙不迭后退,脚步却有些踉跄。
“欸,别走别走。”男子随手拉住,冲他挑眉:“那你听过“挠耳风”没有?她们都跟客人说什么?”龟奴急了,双手乱摇:“没……没听过!我……我们这些个低三下四的……姑娘不同俺们说。”连舌头也大起来,靠着木桶直摇晃,奋力撑开眼皮,末一句操的却是本地土腔。
男子挽着他不放,怡然枕着桶缘,似极享受,片刻忽放声道:“喂,这个也不成啦,你们不唤人来替,莫非要等看他的屁股摔成四片?”声音回荡在水雾里久久不绝,伴随不时传出的燃炭“哔剥”烈响,更显空间广衾。
此间乃是羡舟停“春日凝妆上翠楼”七个等级里最上等的“春”字号房,整幢五层楼宇之中,建有绕行各个房间、通行无阻的引水渠道,甚至连楼梯间都设有逆行而上的龙骨水车,缓步拾级,可见右侧水道里溯流如龙跃,与阶上之人一同向上行去;而左侧水道则顺势下淌,于楼宇中自成循环,源源不绝。
最顶层的春字号上房,整层楼便只一间,占地最广。房中没有桌椅,而是仿效近来平望风行的南陵风格,将地板垫高,上铺厚厚的蔺草织垫,入室即褪去鞋袜,赤足踏于草垫之上。隔间亦不用墙板,而是在地面的滑轨上装置糊纸门扉,可自由滑动变化陈设格局。
这股风靡平望都的南陵风尚,越浦豪商们原本不屑一顾,只是爱好羡舟停的美酒美人,加上翠十九娘精心布置了引水渠道,可摆布最豪华的流水筵席,也就不挑剔这样的品味了。
及至镇东将军驾临,越浦直如戒严,城中上得了枱面的名园名寺等,多半被谕令不得离城的王侯显贵所据。风月场子不敢在将军眼皮子底下妖魔乱舞,索性转做客栈生意,倒也杀出一条血路。本地豪商夜里无聊,只得往城外寻欢,渐渐习惯了羡舟停的布置。
男子包下“春”字号的五层屋宇,将渠里的水全换成美酒,兀自不足,唤抬来径逾一丈的桧木浴桶,垫高丈半有余,注满上等酒浆,又命人在一旁起碳炉炙肉烧石,一边往桶里放入烧热的石头,说是要试试“酒池肉林”的滋味。
龟奴站在一丈多高的台子上侍浴,早被满楼子奔流的酒香薰得飘然,浴桶里的酒浆遇着烧热的石头,“滋”的一声蒸成丝丝酒雾,不仅窜入口鼻,连周身的肌肤毛孔都不住沁入醇厚的陈年美酒,饶是他酒量甚豪,撑不过一刻间;如非男子及时拉住,怕要头上脚下摔个倒栽葱。
男子连喊几声,纸门“唰!”一声打开,两名青衣小帽的龟奴掩鼻而入,七手八脚地将人抬了出去,其中一个正要留下,男子挥手笑道:“去去!带把的都不许留,给我换香香的丫头来!”龟奴如获大赦,赶紧告退,紧掩纸门,心想:七岁时要有幸遇上这么一回,老子这世人死也不碰酒!下楼同老鸨说了,老鸨没口子地埋天怨地。
“哪来的瘟爷爷啊这是!”
支应这幢“春”字号的几十名侍女,倒有一半醉死倒在顶楼上,之所以没派人拖将出来,是怕剩下的一半也折在里头。
“羡舟停”的规矩,凡事都有价钱,只消出得起,在这里没有不能做的事;但如此妄为又舍得的,却是开业以来头一遭。男子每项要求,都遇着骇人的价码以为拦阻,银票却仿佛用不完似的如流水价来。
老鸨没奈何,她手上还有几间大院的贵客要照拂,哪个不是身价钜万?偏你个江湖客有钱!带着两柄剑想吓唬谁啊?灵机一动,低声吩咐龟奴:“后院几个醒了没?要还没起,浇盆冷水醒醒神,换件衣裳随意打扮,赶紧送上去。”
“大姊,这不好罢?”龟奴有些迟疑。“要让十九娘知道了……”
老鸨往他脑门上狠敲个爆栗,乜眼道:“你说给十九娘知道的?”
“哎唷!我哪敢呐大姊!”龟奴连连讨饶,赶紧逃往后进。“去去去!”老鸨不再理他,转头把气出到旁人身上。“再往渠里添两坛“醉死仙乡”,让他浸死在澡盆里!天杀的灾星瘟爷爷,教你撞着老娘!”
男子赶跑了龟奴,舒舒服服将双臂跨在浴桶边缘,仰头昂颈,挺直腰脊,鼻中不住发出满足的“唔唔”声;不出片刻,挺腰的动作越来越大,轻哼的鼻音也成了呼烫般的“啊────嘶────”呻吟,仿佛被甲鱼咬住了甩也甩不掉,拽得木桶一阵嘎吱怪响。
“等……等等……喂!别………啊嘶……”他奋力欲将下身抬出水面,本来还算英俊的脸孔此际有些扭曲,混杂了酸麻、痛楚和快感的表情异常狰狞,对着水面大叫:“你待在水底下忒久,不觉气闷么?先上来……嘶……呜呜呜呜……这也太……等等!该不会咽气了吧?人一死喉头肌肉抽搐,才吸得这般鱆壶也似……”
越想越觉得是道理,松开掐紧桶缘的右手往水里一捞,直到摸到一团温软如玉才稍稍放下心来。不对!人要是刚断气,摸起来也还是一团热呼呼的,何况在炙热的酒水里──
“你再不起来,”他面孔微沉,浑厚的声音透过背脊,连着偌大的木桶带上整片酒水,震得一片余波荡漾。“爷要扔你下楼啦。起来!”
泼喇一声,酒浆上最先冒出的是两瓣小小白桃,色白如玉脂,滑似水珠都停不住,扑簌簌地连滚带弹,蹦落水面。
那两团小白馒头似的股丘有着饱满的外廓,肉呼呼的曲线直溢至腿根,股下暗部的肌肤被温酒煨得彤艳,直如熟透的水蜜桃;丘顶就着水光,折射满室烛映,光泽如对剖的两爿玉球,轻颤着不住弹落酒珠,又无玉球之冷硬。
小屁股抬出水面,股间的蜜裂延伸到腿心,谷壑间夹着小半颗蓓蕾般的艳红突起,似是肛菊,紧接着才是贲起的玉蛤,白皙光滑直追幼女,耻丘上的刚毛却是又浓又密,拉着酒汁离水,淅淅沥沥地垂坠成一束,毛根粗亮结实,说不出的淫冶,与婴儿般幼嫩的股肉形成强烈对比。
雪臀离水,再来是腰后那片平坦的三角浮出酒液,圆凹的小腰亦现出全貌。由身形看,腰臀的主人至多二八年华,兴许要更小些,才得这般肉感,又在腰际等易于积赘处,拥有紧致绝伦的线条。
这一点从她拥有纤细的臂肩、胸背却极丰盈上亦可得证。
此际男子却无心欣赏,下身的吸吮之强,像是要生生将那物事拔起也似,他脚底板“砰!”踏着桶底,少女重没入水,依旧如蚂蝗般啜紧不放。
男子下身一昂,将一具雪酥酥的裸裎娇躯拱出水面,只见少女抱着他的臀股,被撑大撑圆的樱唇埋在男子粗浓不逊虬髯的乌茸间,俏丽的短发湿漉漉地覆着小脑袋瓜,居然不见半点肉棒的踪影。
一股奇异的箍束攫取了他。阳物仿佛突进一处又湿又紧、既柔软又没什么弹性的夹层里,微妙的吞咽感与抽搐痉挛似乎以完全相反的方向交互作用着,有什么坏事将要发生似的不安令人倍感悚栗──
老实说自来“羡舟停”,这还是头一回如此爽利。不过男子开始担心若将少女顶得失神,两排贝齿“喀!”一声咬上,龙杵未免断得冤枉──什么纯阳气功练得坚硬如铁,那都是骗人的。拿来插水滋滋的嫩穴自是够硬,比之利牙却差上一截不止。
牛鼻子师父说得好,天地万物原本便是相对的,是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无有绝对。无量寿福,无量寿福。
就算没有“喀擦!”咬落,也不代表少女意识清醒,说不定越浦青楼的培训十分全面,连晕死都能继续吸啜,越含越深。为防触动她咬合的本能,男子不敢伸手将那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拔”起来,一方面也是担心一端起脑袋,发现底下空空如也,打击太大,花了点时间做心理准备。
直到他发现少女浓密的弯睫眨巴眨巴,眼神可怜兮兮的,穿透湿濡的浏海抬眸仰睇,小嘴里呜呜有声。
“吃东西不要讲话!”他端起架子,打算给她来记杀威棒,岂料少女的理解与预期完全是两个方向,选择了不要讲话。男子急着将棒子讨回,赶紧放低姿态。
“呃,这个……你要不要先把东西吐出来,咱们聊聊天?”见少女眼神幽怨,颇有几分不舍,施展腿筋腰力一折,凑近她耳边:“你这样我很尴尬的。旁人见了,还以为我很短。”
少女一听那还了得,呜呜有声,颇见义愤,爽快吐出两寸来长的酱紫肉柱,杵径浑圆、青筋纠结,直有杯口粗细,衬与她小巧的鼻尖,更显狰狞。
肉棒上裹满香唾,被含得晶亮湿濡,而少女的动作还未顿止。她继续有滋有味地抬肩昂颈,舍了男儿的臀股,两条细细的手臂向上撑持,一点、一点将肉棒滑出檀口,让人忍不住猜想这样小巧的嘴巴,如何能容纳忒粗的巨物,而比少女小脸还要长的杵身,究竟被她吞到了哪里去。
男子啧啧称奇:“这翠十九娘的“羡舟停”怎能不红?包吃包嫖还带杂技,吞剑都有,没准一会儿干完还要跳火圈。”
少女继续抬起上身,依依不舍地吐出最后两寸余,两只沃腴雪乳亦自酒浆中拔出,过人的乳量沉甸甸地往下一坠,却被结实富弹性的胸腋肌束拉住,成了浑圆饱满的蜂腹形状,不住交互弹撞,溅得水面上圈圈涟漪。
她的乳蒂如嵌于肉中的半枚樱核,勃挺得又圆又硬,因乳房垂坠而扩大的乳晕只比杯口略小,称不上幼细,胜在形状浑圆,并无细疣,色泽是匀称的带红琥珀。
较之引人揉捏的雪乳,富含情欲的艳丽乳首毋宁更教人想以口相就,齿尖轻啮,欣赏女子哀婉中难掩爽利的呼痛娇吟。
少女吐出龙首,兀自以香舌钝在尖上细细打圈,勾得马眼一张一歙,沁出的液珠越见黏稠。
她一卷丁香,勾出一条细长的液丝,饱含水分的弧底经不住拉长,从中断绝,“啪!”半条蚰蜒似的透明黏液打上她的下颔裸胸,蜿蜒晶亮,宛若残精。少女吃吃笑起来,眼勾极媚,如浓密的阴毛、红艳的乳首一般,与稚嫩的容貌身形绝不相称。
“大爷,您顶死我啦。”她咬唇埋怨着,模样却无一丝不欢喜,小手反捋着他的滚烫粗长,熟练的动作带来极强烈的快感,令人不由得焦躁难耐。“……它好大呢!”
男子甫脱断阳之厄,踌躇满志,双臂一舒,懒洋洋枕在脑后,边享受少女厉害的手上功夫,眯眼上下打量。“你一进房便脱衣下水,大爷还没问你的名字哩!今年几岁啦?”
“回大爷的话,奴奴姓玉,叫斛珠。”少女眼波盈盈,握住巨物的五只玉笋尖儿灵巧无比,挑、捻、掐、挤纷至沓来,还擅用滑腻掌心轻轻滑动,虎口尤其厉害,擦刮肉菇边缘时,竟不逊挑中花心之感。
“是“一斛珠”的那个斛珠么?”男子忍着杵茎上传来的强烈刺激,呲牙咧嘴地继续搭话。“我瞧你像十六……不,根本就只有十五岁啊!嘶……唔唔……好厉害……”
“是那个斛珠。大爷说十五,奴奴便十五。”玉斛珠咯咯笑道:“斛珠若是伺候大爷好了,大爷赏奴奴一斛珠。”
“瞧你这张小嘴,多会说话!”
男子哈哈大笑,随手挥去蒸缭的酒雾,赫见高台之下,七八具横陈交卧的赤裸女体,个个汗珠密布、飞红片片,被干得魂飞天外,娇躯压着七零八落的裙裳亵衣动也不动;玉背起伏,香息乏弱,俱都是这春字号院里挂牌的名花。
楼层另一端的密室里,隔着崎岖弯绕、层层叠叠的糊纸门扇,两名女子一站一坐,轮流就着特制的觇孔镜筒,监视春字号上房的香艳景况。
站着的是一名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身板儿纤薄,生得肩宽臀窄,双腿匀长,肤色极是白腻,仿佛经年未近日光,连俏丽的面孔都是冷冰冰的无甚表情;说是高傲,倒有几分睥睨尘俗的离世之感。
她穿着与秦楼楚馆绝不相称的蓝花长褙子,内衬白绸窄袖上衣,下身则是一袭成套的白纱裙。这身打扮若出现在“羡舟停”中,不仅将引人侧目,简直是到了格格不入的程度;放到书斋里研墨润笔,展卷侍读,恐怕合适得多。
坐着的则是名艳丽已极的中年美妇,梳着跋扈张扬的三鬟飞仙髻,饰于发鬟上的牡丹珠花、凤钗步摇等,无一不是光灿灿的紫薇金;乌浓泽亮的云鬓倒钩如月,束成一绺密贴粉颊,贵气中带有一丝骄悍难驯的野性。
较之那冷漠清丽的少女,这美妇身量虽略有不及,丰腴处犹有过之,蔷薇色的艳丽抹胸紧兜着饱满的双峰,纵使缠腰紧裹,连说话呼吸都止不住跌宕,衬与抹胸上裸露的那一小片白皙奶脯,光致致地别有余韵,诱人处绝不下于二八年华的鲜嫩处子。
在妇人进房以前,这居间的大位一直都为少女所据。左右没敢多话,任她指挥一阵,暗里赶紧将女主人请来,才能镇得住这位大小姐。
“母亲。”果然美妇人一进密室,少女也只能乖乖起身行礼。
“是谁叫斛珠儿去的?”妇人板起粉面,明知故问。
少女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却没有回答,恍若未闻。
“明端?”
美妇杏眸一乜,加重口气。
被唤作“明端”的少女温顺地垂颈俏立,似无开口的打算。身旁一名侍女身子忽颤,痉挛似的吐着粗息,眼瞳飞快地上下翻动,颤声道:“是……是我。我让她去的。”
美妇头也不回,仍是紧盯着女儿,微怒道:“明端,同为娘说话,不许用“超诣真功”!自己说,谁让斛珠儿去的?”
明端盈盈而立,玉一般精致的小手交叠在裙腿之前,俏脸上无丝毫桀骜反抗之色,乖巧得令人心疼;片刻浓睫一颤,轻启朱唇,细声道:“是我。我让斛珠儿去的。”那侍女“嘤”的一声踉跄倒退,倚墙抽搐,大口大口吐气,额间沁出冷汗。
美妇使个眼色,左右赶紧将人带下去,密室中便只剩下了娘俩。
美妇人叹了口气,态度较人前明显宠溺许多。
“这人身负观海天门的玄门正宗功法,不是斛珠儿应付得了的。鹤老杂毛虽是本门大仇,手底着实有几下真功夫,斛珠儿她们练的采阴补阳功法,奈何不了鹤老杂毛之徒。”
“那厮……是鹤着衣鹤老杂毛的徒弟?”
“嗯,鼎鼎大名的“策马狂歌”胡彦之,你可不能不识。鹤老杂毛多行不义,注定无后,也就剩下这根衣钵独苗。看样子,这胡彦之已尽得观海天门剑脉一系之真传。”
这名虬髯男子,便是观海天门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的关门弟子,人称“策马狂歌”的豪侠胡彦之了。
他自摆脱鬼先生监视,便极力寻找耿照的行踪,岂料耿照际遇太奇,每每循迹赶至,耿照又辗转去了他处。老胡往返于朱城山、断肠湖,乃至越浦城五绝庄,才知拜把兄弟居然从东海第一大笨蛋独孤天威麾下,换跟了东海第一王八蛋慕容,而东海第一大混蛋岳宸风又下落不明,恁是老胡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透其中关窍。
既知耿照无碍,也不急着相见。他曾混在人群当中,远远瞧过几回身穿典卫袍服、策马跨刀众人簇拥的耿照,虽放下了久悬的一颗心,胸中亦生出一股难言的滋味,就怕此际再会,两人不知要说什么。更别提那天杀的“耿夫人”──
乖乖隆个咚!他是几时搞上那索命的红衣泼妇符赤锦?胡彦之想得脑袋都快烧掉了,原本担心符赤锦搞鬼,暗中监视了一阵,直到朱雀大宅里驻进五帝窟漱宗主的贴身亲卫“潜行都”,胡彦之才不得不承认他这位把子兄弟生意做得够大,一别数旬脱胎换骨,已非昔日流影城的执敬弟子了。
趁着独孤天威不在的空档,胡彦之又去了趟朱城山,回来时阿兰山的惨剧已然发生,他留滞越浦至今,其性不改,闲事闲管,来到这金环谷的“羡舟停”,正为插手一桩闲事,存心踢馆的。
眼看春字号院就要被他大棒门清,当玉斛珠只裹了件不合身的织锦大袖、底下空空如也,如偷穿姊姊漂亮衣裳的小女孩般赤足踏入时,他几乎以为这便摘了“羡舟停”的招牌。
时人均以发长为美,这玉斛珠似未及笄,又剪得一头薄而俏丽的贴颅短发,怎么看都是小侍女的模样,孰料竟是最难缠的一个,还未真刀真枪干上,就被她口手并用,差点儿丢盔弃甲。
胡彦之省起此行之目的,无意在她身上多费工夫,冷不防将她拦腰抱起,猛然翻身,婴孩似的把少女放倒在浴桶边缘,大大分开她白嫩的腿子,不由分说,龙杵一挺,“唧”的一声挤溢着大把花浆,长驱直入!
“呀────!”玉斛珠圆腰拱起,身子绷紧了似的猛向后仰,两座乳峰向上一弹,晃荡不休,映得人满眼酥白乳浪。
纵使她胸乳丰盈,屁股更是肉呼呼的绵软陷爪,这一仰却将胸肋以下直至骨盆间,拉得平滑无比,除肚脐周围有微微的美肌贲起,竟无一丝余赘,肌束线条其润如水,凹凸有致,尽显少女韶年芳华。
但花径到底不比喉咙,容纳有限,胡大爷逾七寸的巨阳一贯到底,玉斛珠窄小的膣管仿佛被撕裂一般,绝佳的弹性还慢着巨物的排闼蹂躏一步,先被极大地撑挤开来,疼得她眼前霎白,几欲晕死过去。
然而玉斛珠的紧凑,绝非仅仅是天生娇小所致。自懂事起,她便长坐于一口瓮上,每日坐足两个时辰,将外阴坐成尖桃般的形状,口狭肉紧、唇厚珠肥,内里更是一圈一圈如鱆壶一般,倚之掐握龙阳,灵巧、力道绝不逊于指掌。
她一受巨物侵入,身子本能地湿润起来,双臂跨着桶缘撑起身,白嫩的腴腿一勾,牢牢扣住男儿股后,腰肢如活虾般上下绞扭弹动,套着婴臂儿似的龙杵大耸大弄起来,小嘴仿佛再也合不拢似的,大声浪叫起来:
“啊啊啊啊……大爷好厉害……好爽人……干死奴奴啦……啊啊啊啊……”胡彦之一下一下的针砭,并未横冲直撞,居然被少女夺去了主动,挺耸不如套弄来得凌厉。
玉斛珠星眸迷离,眼缝直要滴出水来,索性攀住胡彦之的脖颈,腿箝熊腰,将全副身子“挂”上男儿,奋力扭腰:“啊啊……大爷好粗……好硬!珠儿要掉下去啦,珠儿要掉下去啦!救……救命……啊啊……救救珠儿!大爷……呀、呀……啊啊啊啊────!”
她轻得仿佛能作掌上舞,然而飞快地挺腰落下之间,剧烈的动作却对承重的一方造成极大负担,甚至数倍于她娇小的身量,胡彦之不知不觉将双手移至她丰盈的雪股,又沿着汗湿的大腿根部滑到膝弯,抄着两条匀润玉腿挺腰而立,任凭玉人股心不住吞吐怒龙,将肉棒磨得浆腻湿滑,溅出大把大把液珠。
“大爷你好硬……好烫喔!斛珠儿不成啦……啊啊啊啊……不要!不要!别再欺侮奴奴了,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她使出浑身解数,咬着胡彦之的耳垂如泣如诉。分明是她将滚烫的阳物当成了升降竿子爬,若闭上眼睛一听,还以为是汉子将幼弱的少女缚在床上,翻过身猛干小屁股一般,浑如两出戏台子,各本各唱。
十九娘秘传的风月心法“挠耳风”,关窍即在于此。
此法极为简单,说穿了半点不值钱,就是观察男人的需求喜好,然后画个大饼给他。贪小便宜的,便教他以为此间有更大的便宜;刚愎自负的,教他以为是自己想来,并无旁人劝进……用于床笫之间,更有难以想像的效果。
男子太过劳累,则难出精,此为四肢百骸宸拱自救之本能。
翠十九娘门下,能于欢好间极力榨取男子的体力,远超其所能负荷,却藉快感及女子的迷人媚态,使之浑无所觉。一旦出精,必尽情释放、点滴不留,快美胜于与寻常女子交媾,虽虚耗更甚,仍乐此不疲,久而久之对他处的女子兴趣渐淡,非金环谷“羡舟停”不欢。
此法须精密掌控双方的肉体反应,在媾合的快感间仍保有一丝清明,不断加重男子的体力负担,同时亦须提供足以掩盖其心识内省的快感,过犹不及,不容片刻轻忽。
玉斛珠乃个中好手,便在名花齐聚的金环谷中,也算得是数一数二,忍着膣里被撑得满满的强烈舒爽,以强劲的臀股旋扭、抛甩放落消耗男儿的体力;外厚内窄的花唇既软又韧,再加上蛤口内一小段布满绉折的紧致肉膜,直如反转的羊眼圈,沾着黏稠的淫水不住套刷着敏感的龟头底部,果然肉棒不住撑挤胀大,已至喷发的边缘。
“好……好胀……”她其实也已近临界,胡彦之的壮硕非银样蜡枪头的富商可比,看着瘫了满地的姊妹,玉斛珠不敢与他比力长,一来便使出杀着,务求在最短时间内榨干胡彦之的精力。
然而,那股心里热滚浇淋的喷发之感却迟迟未至。
她打起精神大声浪叫,小屁股奋力抬放,膣管内的龙阳依旧维持在似将喷发的状态,极硬、极粗中带有一丝微妙的柔韧──那是杵茎扩张,即将迎接浓精通过的前兆──却无出精的迹象。
要命的是:这种硬中带韧、偏又胀大至极的状态,最易捣中女子花心,无论花径深处如何曲折,却不能抵挡这般随形易质,一旦深入又卡紧不放的凶器。雌雄交媾本为延续宗嗣,射精的瞬间为求万无一失,造化早有妙着安排。
“怎、怎会……啊!”玉斛珠有些着慌,坐落时没抓好分寸,短浅的花心猛被顶了一下,腰脊酸软如泥,再也提不起身来,一连在杵尖上顿了几下,连叫都叫不出,缩着粉颈一阵哆嗦,居然淅淅沥沥的尿了出来。
“欸,别!你……哎呀,糟蹋了美酒啊!”
本该气息奄奄、虚耗殆尽的胡彦之大嚷,单臂一箍她的圆腰,便跨出了浴桶,精力充沛的声音令玉斛珠面色丕变,惊觉事态不妙,却没能多想。那巨物还牢牢嵌在她的蜜壶里,光是抬腿跨步便顶得她浑身抽搐,十指指甲揪着他宽厚的胸膛,几乎刺出血来。
“你这头不乖的猫儿,先尿了酒桶,又抓疼你大爷,打你屁股!”
他“剥”的一声拔出阳物,少女还来不及从又麻又爽的擦刮感中回过神,已被掉了个头,头手连着坚挺浑圆的乳房,被压上一扇异常结实的髹金紫檀屏风,圆腰被铁钳般的大手牢牢箍住,仅有趾尖勉强触地,雪股被高高拎起,腿心里热辣辣一痛,肉棒一贯到底,插得又满又深。
此际不比先前,这牝犬似的后背位正是玉斛珠的罩门,如她这般身材娇小、花心短浅,采女下男上的“龙翻”一式,尚有沃腴的腿根相阻,翘起屁股却无此阻碍,每下都直抵花心。
玉斛珠好不容易从快美中回神,吓得魂飞魄散,偏生两人身高差距太大,她踩不到实地,便要挣扎也不能够,左手勉强扶着屏风,回过右臂去拨他。
胡彦之哈哈大笑,“啪啪”地扇了她雪臀两记,白皙的股肉上迅速浮起大片樱红,玉斛珠只觉脑中“唰!”一白,仿佛时光为之一凝,继而臀上热辣辣地大痛起来,疼得她身子绷紧,痉挛的蜜膣“唧”的一声,挤出一注其味如麝的清澈泉水。
“痛……啊!”哀鸣只出得半截,胡彦之已抱着她的小屁股恣意进出,刨得她咬唇呜咽,不住摇散着轻薄俏丽的湿濡短发。
硕大浑圆的乳房随着股后的剧烈撞击,如吊钟般交错晃荡。
她匀称的双腿向内夹紧,却只是毫无意义的可怜宣示罢了,丝毫不能稍阻巨物入侵,翘着屁股频频跺脚,连脚趾尖儿也无法踏实,淫冶放荡的呻吟再不复闻,玉斛珠闭目摇头剧烈喘息,偶尔迸出一两声短促低鸣。
她不明白男人何以越来越兴奋,但持续膨大的肉茎忽不安定起来,她灵敏的胴体捕捉到这微妙的变化,仿佛其中贮满沸滚的岩浆,不住交融堆叠,似将爆发……
“为……为什么……”朦胧间冲口而出,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问。
“因为像你这样的好女人……”胡彦之环着她沃腴的双乳,雪白绵软的乳肉溢出铸铁般的黝黑臂围。他俯身前倾,边以扞格的角度戳着顶着,挑起她无法自制的呜咽与酥颤,一边咬着她的耳朵:“……爽极的时候是不叫的。”
“呀────!”
玉斛珠大颤起来,敏感的身体早已无法忍耐,屁股一僵,自两人交合之处喷出大蓬如稀蜜般的阴精,一注接着一注,喷着玉趾蜷起、雪背如弓,两条白生生的腿子绷直轻颤,连股间花苞似的菊蕾都不住张歙着,仿佛整副身子都被打开,再无保留。
而她的高潮却不仅仅于此。下一瞬间,牢牢嵌在蜜膣里的巨物像炸开了似的,强大的热流挟着惊人的压力刹时贯穿了她。“呜呜……啊────!”炸裂的熔岩沸浆似吞没了失神的少女,将她冲向茫然不可知的漆黑彼端……
那少女翠明端平静无波的表情,初次掀起了一丝波澜。
她直勾勾地盯着镜筒里的影像──镜筒里的棱镜透过极其繁复的折射,将远在楼子另一侧的景象接映过来,与逆行的水渠同为购自四极明府的贵重设计,却无法同时传递声音──撮紧粉拳,很难分辨是恚怒、轻蔑或其他情绪。
“斛珠儿不成啦,没用的东西。”片刻,明端才淡然道:“让我去罢。不出半刻,定教他精元尽出,知我“羡舟停”非是无人,任他耍泼撒野。”她以文静的口吻说出充满绿林气息的声口,只能说是格格不入,衬与神色淡漠的俏丽脸蛋,说不出的荒谬诡异。
“慢!”美妇好整以暇地凝着镜筒,像在欣赏什么杂技表演似的,半晌微微一笑,曼声道:
“玉斛珠十岁起潜伏敌阵,迄今已逾十二年,尽得其媚术之要,无论坚忍或资赋,决计当不得“没用的东西”这五字。明端,将来你要领导她们,这样的言语,人前人后均不可再说。”
“是,母亲。”少女恭顺应答。
“算上功力最深的斛珠儿,练有秘术的“如意女”已在他手底下折了六名。如意女培植不易,十分珍贵,犯不着做无谓的消耗,看来今日,咱们“羡舟停”的招牌保不住啦。”少妇叹息,声音里却听不出遗憾,姣美的唇际仍带一抹笑意,仿佛说的是他人瓦上霜积,未有丝缕萦怀。
“明端,你是我翠十九娘的女儿,要成为少主中兴之臂助,不能为虚象所眛,比起“羡舟停”这块假招牌,更紧要的是探得敌人虚实。今日纵一败涂地,只消记取教训,他日未必便不能胜。知道么?”
“是,母亲。”
毋须监看上房里的景况,翠十九娘亦知玉斛珠已是强弩之末。
在天门嫡传的玄功之前,窃自左道的采补术毫无胜算,能支撑如此之久,已不枉她栽培斛珠儿的一番心血。果然要不多时,纸门外响起五短三长的叩击暗号,传信的侍女低道:“启禀主子,玉姑娘不成啦。那厮说要换过粉头。”
翠十九娘长叹一声。
“罢了,随便找个人进去应付,我一会儿就来。余人通通到楼外候着,上房里莫留闲人。”侍女领命而去。翠十九娘听脚步声既远,转头吩咐:“你去潜院请少主前来,就说鹤老杂毛之徒胡彦之在此,请少主定夺。”翠明端微微颔首,碎步疾行而出。
玉斛珠的采补邪术撞着观海天门的玄门正宗内功,恰是强盗遇到兵,讨不了半点好。她被射得昏厥过去,不卖弄风骚后,双目紧闭、檀口微张的模样倒比原本装的清纯,但也非十三四岁的幼女。该有二十出头了罢?
老胡阅女无数,尝过的屄比你的毛还多!就你这点道行?玩杂技去罢!
想是这么想,但胡彦之将尚未消软的阳物拔出,见那烂红牡丹般的花唇吐出一缕污浓白浆,仍信手为她抹去,横抱着置于一旁的胡床,扯开嗓门喊:
“你们家的玉斛珠姑娘睡好啦,还有别的姑娘没有?”瞎喊一阵,纸门磕磕碰碰拉开,涌入几名粗壮仆妇,将玉斛珠并着其他姑娘抬将出去,回头塞进一名青衣小婢,单手覆额,碎步蹒跚,连路都走不了一直线;踱至台下,索性蹲坐在架梯下歇息。
“娘的,自暴自弃了都。投降也不是不行,好歹叫十九娘来嘛!”
胡彦之笑骂,抓了件不知是啥花花绿绿总之是女人用的长衣之类围腰,趿着皱兮兮的长靿靴“啪答啪答”踅下梯,一屁股坐在小婢身旁。那婢子似有不适,蜷着身子斜倚梯架,闭目垂首,更不稍动。
她的服色,可说是胡彦之在整座金环谷所见第一寒酸,连单披一袭织锦大袖、光屁股跑进来的玉斛珠都比她有型有款。胡乱拢着的发束,原本该有条包头巾之类的罢?此际却连荆钗也未见。
或许……这身衣裳根本就不是金环谷里的。
胡彦之心念一动,以眼角余光打量着姑娘:
散发披面,苍白的面庞却颇秀气,比之浓妆艳抹的“羡舟停”群花自是不如,胜在素净;与高大的胡彦之并坐,发顶却几乎相齐,身量在女子中系属罕见。下身裙裳裹得严实,不露肌肤,不过从鼓起的大腿曲线判断,该有双结实匀称的腿子……
他勒住行将失控的玫瑰色想像,把注意力放回现实。难道……这就是她们被拐子带走的共通点?
“喝点。”他随手拎过一把金壶。姑娘摇摇头。
“我……我头有点疼。”
“浓茶醒酒,对蒙汗药也有点效。”
姑娘似醒了醒神,空洞的眼眸里亮起一缕细芒。
“我……我在哪儿?”
“这不重要。”胡彦之笑道,压低声音凑近:
“重点是:你,想不想回家?”
姑娘茫然点头,泪水忽溢满眼眶,捂着脸又更用力点头,肩背轻颤。
“你是孙自贞、于媺,还是吴阿蕊?”他忽然问。
姑娘愣了一愣,片刻才想起自己的名字,呜咽道:“我……我叫孙自贞。”
“那便是了。你爹越浦长定街坊的老孙头让我来寻你。”胡彦之持金壶轻碰她的肩膀一下,权作抚慰,怡然笑道:“别怕,我带你回家。就回家啦。”
“砰”的一声纸门撞开,一条杀气凛凛的娇小丽影俏立于灯华逆影处,白皙的裸裎娇躯裹了件素雅的蓝花褙子,衣料为光所透,其下更无片缕;衣底一双赤足交错并立,虽无华服女史,自有一股高傲出尘的感觉。
胡彦之目光如炬,浓眉微挑,翘着兰花指捻须淫笑。
“一斛珠,你放工了不是?来找你胡大爷吃夜宵么?”
玉斛珠美腿交错,一步步走进上房来,仿佛正试着新纳的绣鞋帮子,每一下都踩得很稳、很小心,慢慢越走越是顺畅,步幅也逐渐恢复正常──
但这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正常。
玉斛珠其人至少有三张面目:无辜的稚弱少女、榨干男人的淫冶女魔,还有一个是二十出头的妙龄女郎,身负高明媚术,于床笫间却有着过度的自尊心,喜欢将快美的呻吟死死咬在嘴里……胡彦之一度以为这是她的真面目。如今看来,玉斛珠竟有第四副截然不同的面貌。
她看上去……像是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这般走路模样,会让人误以为她一双极其修长的腿子,习惯自高处俯视他人,明明玉斛珠是个娇小的姑娘。
胡彦之心头没来由地掠过“借尸还魂”四字,背脊微悚,暗提真气,将那小婢孙自贞扯到身后。
玉斛珠踮着赤足踏前,眉目霜凛,熟悉的五官上有着全然相异的表情,偏又无比鲜活,绝非人皮面具等易容术。
胡彦之估量着她该从蓝花褙子底下抽出一把剑,没想到揪着交襟的白皙小手一松,她甩开唯一的一件衣裳,玉足轻点,飞也似地朝二人扑至!
真是麻烦,翠十九娘想。
胡彦之是个不能摸不能动的主儿,毋须主人三令五申,翠十九娘也明白其中轻重。这么个瘟神般的人物,避开总行了罢?偏生又找上门来,“羡舟停”偌大基业,却不能扛着掖着,跑给一个人追。请神容易送神难,便将胡大爷请出门,回头少主少不得要起疑,是不是自己行事有什么不周,泄漏了这处据点……
她滑进铺着白狐毡子的长背椅中,轻捏眉心,抢在主人驾临前少憩片刻。那只自天花板上垂落的镜筒对正椅座,不管她愿不愿意,抬眸便能望见春字号上房里的动静。
龟奴们抬走了玉体横陈衣衫不整、醉得不省人事的众侍女,精疲力竭、瘫如一堆烂泥的七八名春字院红牌亦被搀出,只一名脂粉未施的青衣少女怯生生地蜷在架梯边……翠十九娘眸光一锐,坐直身子凑近镜筒,果然认出了少女的面孔。
该死!是谁敢自作主张,将囚于后进的女子带来此间?
她多看了几眼,才发现熟悉的不只是少女的容貌而已。
在胡彦之身上扭动的、背对觇孔的娇躯分明是斛珠儿,但她已命人将玉斛珠抬出上房歇息调养,况且以适才虚耗之甚,没元阴泄尽已是对方手下留情,岂能在转眼间复起交欢?
她一把凑近镜筒,赫见斛珠儿那短发遮不住的左肩胛上,慢慢浮起一团彤晕,就像是激烈的交媾时,易感的胴体上会出现的片片飞红一样,但那团红斑却比她身上各处的酥红更深更浓,凝而不散,渐渐形成一枚吐蕊盛开的牡丹痣,衬与周身雪肌,益发耀眼……
翠十九娘颈背一悚,魂飞魄散。
──是明端!
那不是别人,而是她的宝贝女儿翠明端!
第百卅三折往而不害,远引临非
翠十九娘云袖拂去,数尺外的纸门“唰!”应声滑开,蛇腰一拧,牡丹裙旋若金鲗散尾,掠出门的瞬间迳取直角,玉颈一俯,大敞的后领灌风曳开,几能直望至腰,连绯色的肚兜系绳亦清晰可见。
堂堂金环谷翠大家顾不得体面,身形微凝,下一霎已如电蛇惊窜,仅着罗袜的玉足几不沾地,唰唰掠过曲折廊道,过弯时竟不稍停,犹如贴地滑行,至上房的对开门扇方顿止。
门前,少女趴卧于铣亮的乌木地板,雪裳裹了双修长玉腿,裙下露出两只新笋尖儿似的着袜小脚,一望便知是翠明端,但外罩的蓝花褙子已不知所踪,只余内里的白绫纹对领上衣;周身穿着无不妥适,连头发都没乱一根,那长褙衣显是自行褪下,非受外力所致。
翠十九娘蹲在女儿身畔,却不敢伸手触碰。
她适才展现的轻功,在东海黑白两道绝对能排进前十名,照理原不该惊动任何人,然而廊上不知何时多了几条劲装裹身、如鬼如魅的人影,手持奇形兵刃,忽自影子里浮上来也似,弓身猫步,作势欲来。
十九娘及时摆手,影子们随即不动,十几只异常烁亮的眼瞳带着残忍安静的杀意,转眼又没入廊井梁间的幽暗部,仿佛不曾来过。
此际的翠明端决计不能被惊动。
这是“超诣真功”最大的弱点,却不能说是缺陷;要怪,只能怪她没把明端教好。十九娘不知告诫过她多少次了,此法断不能于仓促间施展,须得在安全的密室里、众辰拱月层层戒护下,才能不受惊扰,以免走火入魔。
“《远引临非篇》得自游尸门上尸部的一位要人,珍贵异常。”主人赐下秘笈时曾道:“我读了几遍,推断应是札记一类,其中记叙难免驳杂,故撕去几页无关武学的部分,虽不完整,仍有可观之处。你好生钻研,切莫负我。”
主人永远是对的。就算所赐武功不够完美,也必在主人完美的计画之中。主人便叫翠十九娘去死,她也绝无二话,况乎练武?对历任秘阁椽曹的翠氏一脉来说,脱胎自《远引临非篇》的“超诣真功”,是意外契合、堪称量身打造的武功也说不定。主人心思缜密,由此可见一斑。
偏偏游尸门的武功极重资赋,不是想练就能练得来。被操纵的“如意身”不难培养,但能以一缕魂识寄于他人、如臂使指般操纵其身,这么多年来也只出了明端一个。
这孩子一向很听话的。自小让她深居静室,断绝一切外界接触以养其神,她也无不顺从;想到这份难,尽管明端跟同龄的女孩不太一样,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却会执拗地做些令人摸不着头绪的细琐事,幸而无伤大雅,也就由她了……怎偏在这时发作,还挑了这个主儿?
十九娘肠子都快悔青了,定了定神,嘴唇微动几下,梁柱边灰影闪动,一人如鹞鹰般扑往后进的潜院报信。房中呻吟益响,显到了紧要关头,她心尖儿一吊,不由得竖起耳朵──
胡彦之本以为玉斛珠恼羞成怒去而复返,冲上来是要拼命的,岂料她把裹着的长褙子一扔,纵体入怀,毛手毛脚往他腰际一阵乱摸,痒得老胡差点怪笑而起,蓦地省觉:
“蛤?原来她还想……再来一炮!”
顾客回头店家也光彩,这就叫口碑!心中得意,仰天哈哈两声,正想扯下遮羞布来场盘肠大战,瞥见一旁吓呆的孙自贞,稀薄的羞耻心几从马眼喷出,赶紧夹起卵蛋,捧着身上乱啃乱吻的玉斛珠三两步跨上高台,“扑通!”扔进浴桶里,回头对孙自贞笑道:
“大爷带你回家之前,呃……先洗洗澡!你坐底下休息会儿啊,洗完我们就回家,啊?”孙自贞吓傻了,讷讷地点头,就地抱膝坐下,果真一动也不动。
玉斛珠跌入桶中,骨碌骨碌连吞了几口,才“哗啦”一声冒出水面,剧烈呛咳一阵,忽地两眼发直,恍若灵魂离体,身子一歪,堪堪被老胡接住。“这是……这是酒!”她咳了半天突然“呃啊────”一搐,倏忽回神,没头没脑地迸出这一句来。
老胡啼笑皆非,趁着玉人在抱,信手把玩起那只又绵又润的浑圆右乳,揉得满掌酒香。“喂,你别不认帐啊,这上好的西山白酒里掺了一丝骚味儿,还是你适才尿的……”
玉斛珠一听“尿”字脸都变了,攀着桶缘便要起身,胡彦之笑骂:“你个小浪蹄子,点了火头还想跑!”抓牢小屁股一顶,肉棒“噗滋”挤开玉壶口,熟门熟路直抵花心。
“玉斛珠”──该说是翠明端──惨叫一声,小手死抓着桶缘大口喘气,纵使玉斛珠的身子本能地湿润起来,股心里被塞满的异物感仍教她酸到腰脊深处,仿佛浸着满缸陈醋。
她施展“超诣真功”的寄体秘法遥控玉斛珠,就像盖了件密不透风的厚重棉袄窥视外界,而织成袄子的正是玉斛珠混乱的杂识。
相较常人,修习初层心法“泯心诀”的如意女,更易受同源武学操纵,故翠明端得以穿透杂识,控制其四肢百骸,接收感官知觉。若强行侵入未习心诀之人的识海,将被纷至沓来的紊乱思忆所缠,无法迳行穿透,反难控制其躯。
即使在如意女中,玉斛珠的承受力亦是数一数二,娘说这是因为斛珠儿天生敏感,能察觉身子里各种细微变化,特别适合修习媚功。面对“超诣真功”的与干预,这种易感的特质也将身体本能的防御降至最低。
透过她,翠明端能接收到更多、也更贴近现实的知觉,就像穿着一件名为“玉斛珠”的衣裳出门,而非如梦游般,须努力穿透身主的杂识才得与外界接触,其感知介于醒寐之间,仿佛要从某个恶梦里挣扎着醒来,回魂时总累出一身香汗。
翠明端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么一天,自己竟会受斛珠儿的“敏感”所害。
嫩膣里被撑挤胀满的程度简直难以想像,与过去所做的练习全然不同。
难道这厮阳物特别巨大?镜筒里也没瞧出来。瞧他那副猥琐形容,定是入了珠,说不定练有专门炮制女人的恶心功夫,把那话弄得像木头一般硬……啊啊,好……好酸……怎……啊、啊……怎能胀成这样?一、一定是……啊、啊、啊……都是斛珠儿没用!生得这般窄,才会被他……呀、呀……被塞得这样满……
“一斛珠,你怎叫得这么清纯?”
身后的猥崽男子啧啧有声,轻佻的口气令翠明端面颊发烧,直想回头一剑刺死他──
现实里,却是斛珠儿过份短浅的花心被一轮挑刺,股心深处似有个松软软的物事被捅破了,腰眼一僵,喷出大把浆水。那温黏的液感绝非失禁,倒像失血似的,刺激之强胜过排尿百倍,弄得她死命想逃出浴桶,欲摆脱这引人发狂的可怕异样。
岂料斛珠儿饱满的乳房卡得严实,连想探出一寸亦不能,翠明端自己精致绝伦的鸽乳几时有过这种困扰?往前一挣,非但没能扑跌出桶外,反撞得胸腋红肿,仍被一下一下插得严实,揪着木桶细细哀叫,动听的喉音回荡于广间,说不出的淫冶诱人。
“大家都这么熟了,你叫成这样我怪难受的。”胡彦之蹙眉道:
“一斛珠,你装一回嫩算是敬业,装不停就看不起人啦。你刚不是这样叫的,给我好好叫!”台底下呜的一声,却是孙自贞捂起耳朵,把脸埋进裙膝。
话虽如此,一斛珠的叫法还不是普通的纯,实不像有假。
比起前度高潮时的压抑呜咽,现在更像浑无防备,肉棒每捅一下都超过她的预期与承载力,叫得既意外又无助,自然得不行。
老胡虽觉自尊心受到挑衅,身体倒相当诚实,肉棒益发滚烫坚硬,再加上玉斛珠的膣里紧凑依旧,湿润依旧,却没有施展邪道采补时那种绞拧吸啜、抽气一般的霸道劲儿,细细的痉挛得无比自然。
女子的欢悦自来是最棒的催情剂,胡彦之捧着她的小屁股扎扎实实抽添,忽觉御处女也不过如此,莫名地有些感动,不觉放慢动作,品着进出时那紧裹熨贴、湿濡含颤的爽利快美,打算再射满一膣与她,当作告别。
翠明端缓过一口气来,本想回臂去拨他的大手,但那可恼的巨物吹气似的不消反胀,硬中带软,次次都突入花心,如狗鞭般又钩又挠,弄得她半身酸软,双手禁不住地掐紧放开、又掐紧放开,竟不得闲,恨恨回头道:
“你……啊……你莫得意!你以为……呀、呀……好……好酸!呼、呼……呜呜呜……你以为道门锁阳功是……啊啊……是无敌的么?“乐与饵,过客止。”你们拿……拿圣人的道理钻研这……这等小道,必遭……必遭……啊、啊、啊……”
胡彦之正抄她两股间的酒水就口,想尝点花蜜的滋味,“噗”的一声全喷了,恍惚间以为干的是真鹄山上蛞蝓脸的讲经长老,差点不举,“啪!”狠打她白花花的美臀一记,抹去口畔的酒渍骂道:
“一斛珠,你怎一进一出就读了这么多书?要是里里外外走一遭,娘的都能考状元啦!你知道“乐与饵,过客止”是啥意思?乱掉书袋!”
“才……才没有!道门至真,非是用来寻求声色之娱!”
巨阳略消,翠明端压力大减,扶着桶缘翘起肉呼呼的雪股细辨滋味,拜玉斛珠易感所赐,那可恨的大肉棒上似有几处特征,与道门典籍所载若合符节,咬牙道:“你练的是玉柱华盖功、盘龙逍遥式,还是太昊云宗旁系的“金顶横磨”?我敢说决计不出这三家之范畴!”
──干,原来不是讲经坛的老蛞蝓,合着是藏书阁“云笈贮”的马凝光马师叔上身!
一想起那白皙丰满、包得严实却老遮不去屁股曲线的轻熟道姑,还有她面对视线骚扰时有些着恼,又莫可奈何的神气,老胡便硬得发疼。想当年,马师叔可是总山所有道俗弟子自渎时的幻想对象,哪个不想把撸出的浓精射在她那浑圆如桃的大屁股上?
实说她没有鱼映眉那婆娘标致,可大家就是喜欢她。
在天门厉行“新生活运动”前,真鹄山附近的妓院里最受欢迎的就是这种类型的姑娘,每回光顾还得先领号码牌。还有师兄弟间风行的那句“凝光凝光,屁股光光”顺口溜──
翠明端还未歇够,那物事竟又大起来,塞得她又胀又满,形势再度陷入反击无门的不利窘境。却听身后那杀千刀的可恼男子嘻笑道:“一斛珠,你是当过小道姑呢,还是干过小道士?对道门的双修术忒有研究,不简单不简单。是玉柱华盖功如何?是盘龙逍遥式又如何?”
翠明端苦苦挨着针砭,踮起玉趾,踩得酒汁哗啦哗啦响,勉力维系清明,不让呻吟喘息解裂了字句,辛苦道:“你……敢不敢停……一停?教……教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这还真没点说服力。”老胡笑眯眯。“但我就是人太好。你悠着点儿啊一斛珠,一会儿听到什么动静,那是我在打呼。”翠明端恨声道:“狂徒!一会儿……一会儿……定教你后悔莫及!”
胡彦之果然依言停住,翠明端吐了口气,回忆书中记载“玉柱华盖功”的罩门所在,小手往股间探去,勉力握住男儿的阴囊。因交合姿势使然,差一点便构不着,须将手尽力后伸,腕臂恰恰卡在耻丘与蜜缝的位置,只觉温濡软腻,湿得一塌糊涂,又羞又窘:
“没用的斛珠儿!天生放荡,丢尽咱们金环谷的脸面!”忍着膣中异物的肿胀烫热,另一只手却越过屁股,去按那无耻男人腹股沟附近的“中极穴”,两头双管齐下,以温热的掌心交相抚摩。
书里说这样能使玉柱华盖功的如铁肉柱更加坚硬,在极短的时间内一泄如注,乃先扬后抑之法。果然一经施展,那丑物非但热度丝毫不减,反而隐隐有变粗变硬的趋势,翠明端心中一喜,暗忖:“休要张狂,一会儿有你好看!”加紧动作。
她双手放开浴桶,改采如此怪异不自然的动作,本来就不易站稳;支撑她不摔跟头的,反倒是那根深深插在穴儿里、她一心想把它弄软的擎天肉柱。老胡见她窸窸窣窣毛手毛脚的,小屁股像转盘子似的摇晃不稳,伸手欲扶,少女却回头叫道:
“不许乱动!”一副他犯规诈赌似的轻鄙眼神。胡彦之好心没好报,摸摸鼻子道:“一斛珠,你小心脚滑碰了脑袋。你忒聪明也不怕撞笨些,我是替国家可惜,这么浪的女状元多来劲儿啊啧啧!”
翠明端按摩了老半天,始终不见消软,不免有些心急,大声道:“你……你一定是练盘龙逍遥式!敢不敢换个姿势……哎唷!”足底一滑,手拦膝又不及放,果然碰了额头。
老胡见她都快气哭了,颇感冤枉:“不是我啊,我什么都没做。”
翠明端含泪揉着脑门,杀气凛凛:“少废话,换姿势!用“鹤交颈”!”胡彦之瞪大眼睛:“哇,你连这个都知道!咱们风月册该不会是买同一家的罢?我在绘春堂的贵宾卡号是甲鱼九五二七──”
翠明端气得忘了疼,红着小脸回头辩驳:“谁……谁看那种低三下四的东西!
你才……啊,你干什么?”被他抄着玉腿捧起,抱在身前如把尿。胡彦之以肉棒为轴,双手玩杂技似的灵活一转,便将玉斛珠娇小的身子调了个头,后退两步,屈膝跪坐在酒水中,让她大腿分跨两髋,变成女子骑坐在男子腿胯间的“鹤交颈”势。
这起身、掉头、旋转、坐顶的动作一气呵成,阳具始终插在小穴里,翠明端操纵玉斛珠等练习“天罗采心诀”时,从未受过如此强烈的刺激,美得浑身痉挛,抱着他的颈子簌簌发抖。
胡彦之双手捧着雪臀摇晃,肉棒上下穿插,笑问:“这鹤也交颈啦一斛珠,你待怎的?”
翠明端被插得小脑袋瓜晕陶陶的,全身燥热如焚,身子深处似有一团热烘烘的物事不住被那狰狞的肉棒顶着、戳着,仿佛随时都会炸裂开来,不知为何却一点儿也不希望他停下……
她抑下沉沦欲海的冲动,软绵绵的小手一松,由他颈间滑至腰后,以掌心抚摩两侧腰肾,促其精出。
胡彦之不由收起轻视之心。她所用手法、挑选位置等无不对症,均是锁阳功一类的弱点,然而道门持固精关的法子乃透过练气修行而得,没有足以相抗的阴功内劲,或借助破脉金针之流,岂能以徒手摧破?这便是小丫头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之谬。
然而,玉柱华盖功、盘龙逍遥式皆非寻常的锁阳功法,《金顶横磨》更是太昊云宗一系的秘藏道籍,休说“羡舟停”的妓女,便到真鹄山洞灵仙府随便拉上一名道士,也不是人人都讲得出。
看来金环谷大有文章,今儿算来对了。
“怎么……啊、啊……怎么会没用的?”
怀里的翠明端早被插得吁吁娇喘,星眸迷濛,意识渐有些涣散,执拗地不肯罢休,但按摩腰肾的小手已无力施为,软软环着男儿熊腰,骑马似的颠着小屁股,颤抖着让肉棒抵得更深,告诉自己这样便能教他一泄如注,其实心底是想再尝几回这前所未有的销魂滋味,只不肯承认而已。
“因为你书读错了,一斛珠。”
胡彦之十指掐进她沃腴的绵股里,捧着轻如风柳的娇躯上下套弄,像串着一只香汗淋漓、精致绝伦的小玉葫芦,肉棒上的擦刮既清晰又强烈,连黏糯浆滑的淫蜜都掩不去膣里那细小绉折的触感。翠明端被他贯得昂颈酥颤,一口娇息悠悠断断,像要晕过去似的,却仍倔强还口:
“哪……哪里错了?我决……啊啊啊啊……决计不会错的……啊啊啊啊……”
““乐与饵,过客止。”你从上一段便解错了,自是弦错谱错嘈嘈错,一路错到了底。”见她美得圆腰乱弹,一双圆滚滚的白皙乳峰死命往他胸膛上拱,挤得硬撅的殷红乳蒂于波间滚揉隐现,果有几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态势,伸手往她平坦如削的腰脊下倒三角处一摁,免得她像活虾般扭脱了去。
翠明端臀股被制,只觉腿心那条大肉棒进出更加爽利,竟连躲都没处躲,叫得益发销魂,咬牙呜咽道:“才……呜呜呜呜……才没有错!明明……啊啊……明明是执……执大象……呜呜呜……天、天下往……啊啊啊啊……”
也难为她执拗已极,才能在迫近高潮的临界边缘,将“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几句背得丝毫无错。
胡彦之感受到嫩膣里正一搐一搐地收紧,不禁放慢动作,顶得更重更扎实,欲品尝肉褶如小嘴吸含般细细箍束的曼妙滋味。岂料交合处“唧唧”作响的啜浆声并未随抽插稍停而歇止,原来是膣管太湿太滑、少女股心里的痉挛又太过激烈所致,淫念大兴,遂改变主意一轮猛挑,口中调笑:
“你不知道什么叫“执大象,天下往”!要如大爷胯下有只大象,天下哪间妓院不可去?“往而不害,安平太”的意思是:我进来的时候你别害怕,安心等着被摆平吧太太!”
翠明端再听不清他胡说八道,搂着男儿脖颈不住摇头,却甩不去周身蚁啮蛇走般的逼人快感,玉壶里被刨得又疼又美,像要被撞碎似的,口中的激昂呻吟早已支离破碎,毫无意义。
“坏了……啊啊……好胀……啊啊……大……弄坏……啊啊啊……要破了……不、不要……啊……娘!救我……救我……啊……裂开了、裂开了……啊啊啊啊啊啊啊────!”放声尖叫的刹那间,股底“噗”的一声喷出大蓬清洌的花浆来,喷射之强劲更甚放尿,其量却比尿水更多,一蓬接着一蓬地喷个没完,比玉斛珠泄身时还要厉害。
老胡只觉肉棒根部一紧,玉壶口的小肉圈圈忽然缩起,难以言喻的强劲吸啜感由底部一路贯通上来,整条膣管的口径仿佛突然小了一半,剥壳鸡蛋般的钝尖整个滑入一团黏糯中才又被卡住,似比头一回交媾时入得更深。那妙物夹得他忍不住仰头“嘶────”的一长声,却还继续一提一缩,才突然挟着汩热劲流刮肠而出,而后又继续啜紧喷发,啜紧、再喷发──
胡彦之再也无意忍耐,抱着她的小屁股二度缴械,射了个点滴不留。翠明端僵着小腰尖叫不止,直到力尽才瘫软在他强壮的怀臂间。
“所以说修道即人生哪一斛珠。”老胡射得爽极,不忘捏捏她汗湿的小屁股,“啪”的一记打得腴肌酥红,浑圆的臀丘光润润一片,似乎肿胀得更饱满丰盈了,令人爱不释手,嘿嘿淫笑道:
“你瞧瞧,你这不就升天了么?”
房里交媾的非是女儿的本体,但说话的那个确是明端无误。虽然不用别人的身体时,往往几天也说不了这么多。
翠十九娘隔着纸门听她被胡彦之调戏,不禁面红耳热,生出一股莫名的羞怒困恼。能解除这个状态的,也只有明端自己,然而她偏执于无意义之事的毛病一旦发作,下场便是无休无止的鬼挡墙。
但“超诣真功”绝非毫无限制的武功。
与游尸门传说中的绝学“青鸟伏形大法”不同,上尸部一系的武功,对心识的控制仅止于浅层。明端形容过寄魂于他人之体的感觉像是“蒙着棉被”看和听,须极力廓清,方能贴近寄魂之身所感所知,并不会发生“如意身受伤,魂主心识亦随之受损”的情形。
《远引临非篇》内揭橥的弱点全然不在心识,而在魂主本身。
寄魂时,若魂主的身体突受惊扰,将发生身魂中绝的惨剧,甚者长眠不醒,形同死亡。还有就是寄体的时限,端看相隔的距离,以及寄体所为何事而定。
“像泅水一样。”
要从不寄体时话就很少的明端口里问出究竟,着实费了十九娘一番工夫。这是她好说歹说软磨硬泡,好不容易从女儿那里得到的答案。
明明从小到大也没游过几次水的,却老爱举这种闹着别扭似的例子。
秘阁硕果仅存的最后一批乌衣学士,可说余生都用于这部《远引临非篇》上,其中大半带着未解的遗憾入土,能帮助、甚至保护明端的人已越来越少。有关“超诣真功”的一切本应不厌涓滴,无论有用没用,总要再多掏些出来才好。
“不能一直待在水里?”十九娘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问。
就算是亲生母亲,不通寄体术的人就是很难理解附在他人身体里的感觉。明端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便是这群瞽者中唯一的明眼人,大人们总是要她听话,偏偏又什么事都得要问她。
“……换气就好。”这样的口吻就表示她无意再说了。
以泅泳比喻,越耗体力的泳姿,换气则须越频。操纵如意女打斗是最难的,即使明端做得够好了,始终撑不过一刻。交媾之剧烈,毫不逊于动手过招,明端操纵斛珠儿的时间已逼近临界,再不脱体回魂,后果不堪设想。
(这丫头……到底在想什么?为何不快些回到身子里?)
──真真急死人了!
做为母亲,熟知男女情事的十九娘全没想过女儿是贪恋交媾的快美所致,而房里斛珠儿快断气似的剧烈娇喘忽转成了尖叫,那声响彻屋梁的“娘!救我”,更一把扯断她紧绷的理智。
玉手一挥,匿于廊庑间的“豺狗”们倏忽现身,却非冲入上房,而是如乌霾般层层环住小主。翠十九娘快绝无声地拂开纸门,一晃影便掠上高台。
桶里胡彦之正射至中途,浑身精力俱凝于此,虽未漏了门外的声息,身体反应却慢了十八拍不止;暗叫一声“惭愧”,及时抱着少女退至桶边,反手按住压于叠衣顶上的对剑剑柄。
却见来的是一名如花美妇,额间压着三瓣樱痕,梳着夸张的飞仙鬟髻,酥胸半露、秾艳袭人,娇贵中带着跋扈,最适合在闺房里好生调教;若非精心描绘的眉黛间无一丝挑逗,只余烈烈霜凛,几乎要涎着脸主动上前搭讪。
况且她那一晃即至的轻功浑如鬼魅,显示来人绝不好斗。
老胡抑住色心,一瞥台下孙自贞仍抱膝不动,心怀略宽,正欲转移美妇的注意力,岂料竟是她先开了口。“明端!”美妇低喝,怀里的玉斛珠一颤醒神,倦极的星眸还有些睁不开,半闭着眼侧首,本能应道:
“……娘。”
这下轮到老胡尴尬了。“这……虽然我经常梦到自己吃母女井,不过性幻想还是别跟现实太过接近为好。”想起肉棒还插在人家女儿嫩穴里,胡彦之颇不自在,极力挽救形象:
“呃,这个……玉伯母您好,小生姓胡,绝对不是什么坏人,当然现在看起来不像……可不可以麻烦您先回避一下,让我先穿好衣服?我不太习惯在长辈面前露屌。呃,我说的“长辈”不是指奶奶,就真的是长辈……我是说现在不是,但平常我讲“长辈”都是指奶奶,您知道的,奶奶跟长辈一样,也是越大越好。当然令嫒是够大的了,她那两个奶奶……啧啧。啊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抱头直磕浴桶。
翠十九娘面色丕变,伸指按唇,示意他噤声。老胡赶紧闭嘴,却不知是为什么,正自莫名,见她裙膝微动,左臂一收,右手食中二指虚引长剑,两寸青锋离鞘映着水光烛照,令人不寒而栗。
“玉伯母,我这人口拙不太会表达自己,做事却很实在。”
胡彦之低笑道,眼神比青钢剑刃更冷锐,任谁见了都笑不出来。
“您循原路出门,房里死的活的都别沾一下,待我穿好衣鞋,自放令嫒出去。
这样是不是你我都省事?”他自是为台下的孙自贞着想,却不欲勾勒太甚,避重就经,以免为对方所觉。
而翠十九娘冲动过后稍一冷静,便知此举不当,只想抢在少主之前救出明端,低喝:“你快回去!”却是对明端说。谁知翠明端高潮未歇,心识恍惚,忘了正寄于他人之身,攀着男儿的颈子,闭眸软弱地摇头,微翘的嘴角带着几分得意、几分倔强:
“娘,他出精啦。我……我再弄他几回,掏空他的精元……”
胡彦之啼笑皆非:“有你这么说话的么?这种事要小声讲!”翠十九娘急怒交迸,拂袖击水,倒没忘了压低语声:“胡闹!快回去!”哗啦一声,渐冷的酒汁溅上少女的裸背,泼得她激灵灵一颤,“嘤”的一声,似有些返神。
胡彦之以为她要翻脸,“铿”的一声擎出长剑,裸身直起,笑指十九娘:“玉伯母没商没量的,是逼小生硬闯啦。你房外虽伏着十几号人,怕还留我不住。”眼神一瞟,恰射往门外翠明端的方向。
翠十九娘就是不欲惊动女儿,灵光闪现,水袖无声无息往桶里一搅,再攫起时已沉甸甸的不逊土囊;藕臂轻挥,吃饱酒浆的大袖猛撞向玉斛珠的背心!
像斛珠这样的“如意女”虽难得,明端却只有一个。能打醒她最好,至不济也要打伤斛珠儿──宿体一旦受到重创,“超诣真功”护体之能自行发动,强行抽回魂主的心识。只要不伤及本体,超诣真功可说是最万无一失的心识之术。
胡彦之不明所以,万料不到她一出手便针对自己的女儿,圈转长剑,“砰”的一声砸开水袖。蓦地眼角一花浓香袭来,翠十九娘已至身侧,柔荑穿出纱袖,轰向玉斛珠的肩头!
“……好毒辣的婊子!”
胡彦之未及出口,应变又迟,只能在心中斥骂。
这一掌非是什么高明路数,但那美妇位移太快,进招角度又奇刁,莫说回剑,连举臂亦有不能。眼看玉斛珠无幸,老胡把心一横,背转身子生受她一掌,被打得五内翻涌,长剑脱手飞出,借力翻出浴桶,落在对向另一侧。
胡彦之并不白挨这掌,着地时一踉跄,迳掠往梯架,欲跃下将怀里的玉斛珠换成孙自贞……好吧,说不定俩都带走。这玉伯母肯定是后妈,逼旧妇女儿接客还不罢休,找到机会便要弄死她。绘春堂的绣本钜作《淫贱古道热新肠》里就有类似的剧情,老胡细细珍藏爱不释手,每回重翻除了马眼流泪,亦不免为世间冷暖留下男儿泪。
谁知方一动念,染樱映紫的绣金牡丹裙翻转,翠十九娘已俏立于梯前,轻盈的裙角这才缓缓飘落,遮住了梯架两侧突出的扶枝。
(妈的,这什么见鬼的身法!)
她须逆向绕过长弧才到梯边,却较占着短弧的胡彦之更快。
他所习“律仪幻化”已是轻功里的一绝,然而行于在廊庑栏陌之间、于难以腾挪处游窜,这妇人实已练成了精,不只快,还快得悄无声息。胡彦之自愧弗如,却不能束手赞叹,运功一蹴,浴桶“轰”的一声向妇人横移尺许,桶中残酒如海啸,哗啦啦掀起数尺高的浪头,“唰!”碎得高台上一片湿泞狼籍。
他本意欲将美妇逼开,以他的轻功,再高三五倍的台子亦能迳跃直下,然而妇人若离孙自贞太近,以她那快如电闪的脚程,就算胡彦之拽了人走,她也来得及随后一袖一个双双了帐,让他拖两具死尸出门,非先将她骗开不可。这在兵法上就叫“提篮假烧金”,所幸老胡一向拿手。
哪里晓得翠十九娘固是避开酒水,台下孙自贞陡被浇了一头,吓得失声惊叫,连忙从梯边跑开,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另一边,竟与翠十九娘同侧。如此一来她离老胡更远,两人之间还隔着一名快逾疾电的十九娘,情况益发棘手。
胡彦之欲哭无泪,却发现十九娘的脸色比自己的还难看,灵光一闪:
“……声音!她自进房以来,无不是压低声音说话。娘的,原来你怕这个!”正所谓“敌退我进,敌避我与”,怕什么我来什么!老胡二度抬脚,见十九娘伸手抵住木桶,露出险恶的狞笑:“还不玩儿死你!”喀喇一声往下跺,劈哩啪啦的裂木脆响一路向下,紧接着咿呀一阵晃摇,毁去一脚的高台眼看便要坍倒!
老胡抱着玉斛珠跃下,一沾地便即飙出,拉着瞠目结舌的孙自贞往外冲;顾不得身无片缕,起脚踢飞糊纸门扇,赫见房外十数名一身劲装的黑衣人并排不动,木刻人偶也似,碎裂的门棂撞在身上,刺得头脸肌肤都是血,这帮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麻烦!
胡彦之也没指望有人让道,起脚横扫,但听“喀喇”一响,当先的那人身子微晃,腿骨已折,却仍站立不倒。老胡连踢旁边几人的胸膛腰腿,却连一道能侧身挤过的缝隙也打不开,仿佛踢的是整排缝皮填布的不倒寿翁,这些人被踢口鼻溢血、受伤不轻,依旧撮拳交臂低头不动,似乎死也要种死在房门前。
老胡一向不打不还手之人,借力一蹬,退回房里,想起另一侧还有成片的糊纸门,一放孙自贞,抄起一张短腿的红梅小几掷去,砰的一声撞开个大洞,洞后深黝黝的似是另一条乌木长廊,这回可没有打死不退的劲装汉了,精神大振,拉着孙自贞道:“走!”反足将碰得到的箱箧几凳、立瓶屏风等踢了个漫天飞雨,以阻追兵。
便在这时,摇晃的高台终于撑不住浴桶,承重的一侧“喀喇”爽快折断,连着浴桶酒水轰砸于房间正中央,弹起的破片如石飞散,水流卷着满地的碎瓷裂木堆上纸门,自浸穿糊纸的门棂中流将出去。
原本金碧辉煌的春字号院顶层上房,此刻如遭狂风席卷,胡彦之正欲趁乱携走二姝,怀里的玉斛珠突然剧烈抽搐起来,恍若扶乩,挣扎到单臂环抱不住的地步,“砰”的一声,失手将少女摔落地面。
这下想走也走不得,胡彦之一把掐住玉斛珠的下巴关节,唯恐她咬了舌头,扯过一件不知是被单或大袖的脏污织锦,对半撕开,以干净的一面将她裹起,暗忖:“难道是中了毒?”运气行遍全身,却无一丝异状,只恨解毒丹收在衣带褶缝里,此际不知流于何处,没能给不懂内功的孙自贞留一枚护身。
玉斛珠的痉挛虽剧烈,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在他怀里悠悠醒转,睁眼见得是他,神情茫然不解:“胡……胡大爷?怎……怎地是你?我……怎么了?这儿……是哪里?”忽觉鼻下温黏,竟是淌出一缕鲜血来。
老胡替她裹好了织锦,笑着安慰:“别担心,你那恶毒的后妈再害不了你啦,胡大爷带你离开,咱们以后都不回来。”抹去血渍,见她眼瞳里血丝密布,隐见溢红,小巧的耳鼓里亦有渗血,分明是被狮吼功一类所震、伤及颅内的征兆,却不知是谁人所发,何以他和孙自贞皆无异样。
忽听一人奔过满屋狼籍,尖声哀唤:“……明端!”正是翠十九娘。
胡彦之以另一爿织锦围腰,二女一抱一拦护得严实,脚跟将身后一根椅脚踢过了肩,右手握住戟出,逼得十九娘身形顿住,鼻尖离破碎的椅柱尖儿仅只一寸,满眼都是他的懒惫笑容。
“玉伯母,一斛珠我带走啦。她这么会含,一定替你赚了不少钱,你就当积积阴德,让她落了籍罢。多造浮屠免当鸡啊伯母。”
翠十九娘大他不过十来岁,姊姊原也叫得,被他一口一个“伯母”喊得窝火,只是关心女儿,轮不到这层计较;视线越过了他的肩膀,扬声道:“明端?”胡彦之心想:“明你妈的!声东击西你胡大爷六岁就不玩啦,无聊,幼稚!”却听廊间一把清丽的少女喉音应道:“娘,我回来啦。”声音从没听过,口吻却极熟悉。这分明是──
他微一侧首,瞥见劲装汉子们让开一道缝,露出一名身穿白上衣白纱裙的苗条少女。少女拍拍一名黑衣汉子的肩头,淡道:“那是我最欢喜的衣裳。”那人身子微佝,应是被胡彦之一脚踢断了几根肋骨,回头盯着她歙动的红嫩樱唇片刻,微一颔首,一跛一跛地走入房里,从污水破烂中拾起了那件蓝花长褙衫子。
胡彦之不觉蹙眉,而放下心来的十九娘眉黛倏凛,便于此际发难──
她轻叱一声影随身动,迳扑向老胡身后的孙自贞!
“不好!”胡彦之惊觉回神,一抖椅脚刺她背心。岂料她这下只是虚招,牡丹裙翩转翻绕,看不清裙下罗袜是如何变换,身影已转回原处。胡彦之变招不及,左侧空门大开,十九娘并指在他“天溪”、“期门”、“腹哀”三穴上各戳一记,戳得他左臂垂落,玉斛珠已连着裹锦换到十九娘手中。
翠十九娘身形轻晃,横抱着玉斛珠退至门外,冷笑道:“斛珠儿是我金环谷的人,谁也带不走。公子要真心欢喜她,不妨常来走走,“羡舟停”上下倒履相迎,未敢慢怠。”将玉斛珠交给身边人,和声道:
“辛苦你啦,斛珠儿。你且安心休养,晚些我再去瞧你。”
玉斛珠顺从地点头。“多谢十九娘。”竟无一丝惊恐不悦。
忽听一人抚掌大笑,春字号顶层上房唯一的一排琉璃窗外,一名锦衫华服、头带毡帽,外披白裘的男子斜椅于深山老梅的粗桠之间,一条腿轻佻地晃呀晃的,看得人无名火起。
老胡知道这人最大的嗜好之一,就是教他人不舒服,真要生气便遂了他的心。
就像他尽管穿上这么好看的衣服精心打扮,却仍要带着一副廉价粗劣的糊纸面具一样。
他在江湖上总是自称“鬼先生”──当然这只是他诸多身分之一──胡彦之满以为翠十九娘也是受“鬼先生”操弄的一股江湖势力,如同七玄。但接下来的一幕却令他目瞪口呆。
这顶层的广间里除了他和孙自贞外,所有人均不约而同单膝跪地,向着窗外的鬼面男子恭敬俯首,由翠十九娘做代表,以甜脆动听的喉音朗道:“属下等参见少主!”
“起来罢。”鬼先生扬了扬手里的残梅长枝,面具底下透出的闷湿笑声带着难言的恶意。“这位胡爷也非外人,你们该喊他“二公子”。”
胡彦之面色丕变,连点穴的余裕也无,堪堪一掌轻切在孙自贞颈后,总算抢在鬼先生之前将她打晕。“住口!”他抬起头来,咬牙切齿:“我早同你说过,我们没有这种关系。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鬼先生哈哈大笑,仿佛觉得此说既荒谬又可怜。
“这可由不得你。人说“打虎捉贼亲兄弟”,血脉相连是天注定的,你既换不了全身之血,自也舍不了父母兄弟。”鬼先生怡然笑道:“你说是不是,我的好二弟?”
第百卅四折说时依旧,故土黄坏
胡彦之一瞥伏在门外的十几条劲装汉子,忽觉不忍,鬼先生大喇喇地将秘密说将,是不打算让这些人活了,就像他意图说给孙自贞听、好陷自己于两难一样,蹙眉道:
“这些都是你的人,按说轮不到我可惜。可你就为了说出口时爽那么一会儿,要杀掉忒多忠心耿耿……好吧,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但断了几条肋骨还不肯倒下,怎么说也是好样的。你的心就这么黑?”
鬼先生未得接口,老胡忽又摆了摆手,笑道:“我这是废话。你连自己的血亲手足都下得了毒手,别人家生养的算什么?就是个屁!我他妈是蒙了,能问忒蠢的问题;你他妈要还有心,挤出来都是墨汁掺脓,狗血砒霜!”说到后来须眉皆动,“砰!”踢飞半张残几,虎虎瞪视的眼眸里除了如雷狂怒,还多了股说不出的沉痛哀伤。
鬼先生静静听着也不插口,待他连珠炮似的骂完一通,才道:“你可能觉得我爱杀人,但外头那几位,是当年本门惨遭七大派围剿时,从刀光剑影中披肝沥胆奋力存活下来的门人。
“他们目睹的杀戮太惨,毫无公义可言,发誓将余生用于报仇之上,自割了舌头、刺聋双耳,不食甘味不闻弦音,专心磨砺杀人伎俩;除了仇人血肉,什么都无法使他们得到平静,故称“豺狗”。我便把这桩秘密再说上几百遍,也毋须担心泄漏。”
老胡大踢几凳时,便留意到伏在廊间的汉子们动也不动,即使修到心如止水的境界,骤闻声响,耳后头皮也该有轻微的抽搐;连这点反应也无,只能认为是耳或有疾。听鬼先生如是说,背脊一寒,喃喃道:
“世上……有这么无端端自残躯体的么?”
鬼先生乜他一眼,慢条斯理道:
““无端端”么?恩遇够厚、仇怨够深,本就如此,有甚奇怪?对他们来说,害死我们父亲的畜生,死上几千几万次都不够。若牺牲一己之乐能为他讨还公道,兴许是太划算的交换。”
胡彦之哑口无言。“父亲”二字于他本就陌生,骤尔听闻,忽生情怯,原本气汹汹的势子为之一挫,满肚子的尖刻讽刺顿失标的,冷冷哼了一声,便不再还口。
鬼先生也未乘势进逼,两人静默片刻,还是他先开口打破僵局。
“你跑到“羡舟停”来大闹一通,总不是只想骂我几句罢?我院里已备下好酒好菜,咱们边吃边聊。”
胡彦之警醒起来,冷笑:“不必,在你这龌龊地,吃什么都恶心。这个婢女我带走啦,再教我知道你同拐子买姑娘,看我将这金环谷烧成一片白地!不信你且试试。”信手将昏倒的孙自贞扛上了肩。
长定坊老孙头的闺女同父亲闹别扭,负气离家,大半月里音信全无,老胡旅居越浦期间,常到长定坊生酥寺外的摊子上吃一碟老孙头炮制的“两熟紫苏鱼”佐姜豉羊油饭,鲜得连舌头都差点吞下肚里。听人讲起此事,二话不说慨然插手,一查之下,才发现这个把月里越浦失踪的姑娘竟多达十数人之谱,其中年龄相若、形貌上又似有共通者,共计五名,老孙头的闺女孙自贞正是当中之一,显有蹊跷。
胡彦之循线踹了几处拐子窝,饶是他将贼头儿揍得满地找牙,无论哀声讨饶或倔强硬气的,都发誓没见过老孙头的女儿,只能认为除了专贩人口的拐贼,另有一帮人在掳劫特定的对象,拐子不过是搜集的管道之一罢了,遂盯上了越浦城外几处新兴的销金窟,方有今日之行。若老孙头的女儿出现在“羡舟停”,那么其他几人也可能还囚于后进的某个密室。
鬼先生既已现身,眼下是查不了了,却不能教他知晓自己对这几桩少女失踪案留上了心,否则于媺、吴阿蕊诸女恐遭灭口,只能装作侠义心发作,如欲携走玉斛珠一般,带走的乃是一名回神不知身何处的苦情小婢。
果然鬼先生的目光往孙自贞撑鼓裙布的臀股与长腿间一巡梭,啧啧道:“胡大侠上妓院嫖妓,嫖完还不忘助人脱离苦海,如此矛盾的侠肠义怀,不愧是观海天门的正宗。罢了,谁教你是我亲弟弟呢?便是吃干抹净了还带打包,也只能认啦。”笑顾十九娘道:
“这丫是开过苞的,还是个粉雏儿?”
翠十九娘何其乖觉,岂能不知少主的意思?眉目不动,袅娜敛衽道:“回少主的话,这丫头刚来不久,还未调教妥适,先教她斟酒侍宴,跑跑腿儿打打杂,熟悉席上的气氛,并未开怀。”
“不嫌年纪大了些?”
“回少主,”十九娘垂眸道:“有些贵客就好这口,说是街里出身、无一丝脂粉气,身强体壮,折腾起来格外有意思。也有非渔女农妇不欢,又不真爱鱼腥土味儿的,楼子里也得备着。”
鬼先生哈哈大笑。
“这么说胡大侠看中婢女,也算是“有朋不孤”啦,不错不错。”
“少废话!”胡彦之见他俩一搭一唱调侃自己,吹胡子瞪眼的故作不忿,心知此事撇得越清,仍陷于谷中的少女们就越安全,虎声道:“老子便说到这儿,你们好自为之,不用送啦,告辞!”左臂环着孙自贞并垂的大腿草草一拱手,回头便要离去,眼角瞥见积于门廊间的狼籍碎木里突出一只剑柄,正是自己所携对剑之一,若那捞什子“豺狗”横加阻拦,也只好拔剑杀出条血路。
“且慢。”
(看来……是免不了啦。)
如果可以,他实不想与亡父的旧部刀剑相向,更遑论聋哑残疾之人。老胡在心中暗叹了口气,飒然回头,轩眉道:“你待如何?”
鬼先生耸了耸肩。“你就这么光着屁股出去,旁人还以为我金环谷“羡舟停”是剥皮酒楼,非剥光了客人才让走,传将出去,以后生意还做不做?你不同我吃酒不打紧,别坏了我的招牌。给你一身衣衫靴鞋,穿戴齐整了再走,不算为难胡大爷罢?”
胡彦之心想现下硬闯是闯,一会儿闯也是闯,且看他弄什么玄虚,冷哼一声,抱臂停步。鬼先生对十九娘道:“给二公子拿几件替换的衣物来。”翠十九娘福了半幅:“是。”云袖一挥,携明端与豺狗们齐齐告退,偌大的上房里除了昏迷不醒的孙自贞外,便只剩下兄弟二人。鬼先生揭起粗劣的糊纸面具,露出一张如妇人好女般妍丽的白皙面庞,美则美矣,于唇勾眉挑之间却略显轻佻,胡彦之不禁皱眉,冷冷地转开视线,迳投窗外牙月风梅。
“你这般恼我,莫不是为那姓耿的浑小子?”鬼先生笑道。
看着他那天真无瑕、略显孩子气的笑容,胡彦之益发光火,惟不想称了他的心意,强抑着怒气,冷道:“我警告过你,耿照是我的结义兄弟,你弄他就跟弄我没两样。你既铁了心弄我,我也没别的话。你该庆幸他没死在阿兰山,否则咱俩就不是像现在这样,光站着扯淡而已。”
鬼先生淡淡一笑。
“你对义兄弟挺好啊,怎不见对亲兄弟好?”
“……你还有脸跟我提“亲兄弟”三个字!”
胡彦之突然狂怒起来,猛地转头,如非兀自扛着孙自贞不敢放下,便要冲上前去一把揪起他衣襟的模样,眦目咬牙:
“兄弟是手足,妹妹就不是?你那狗屁组织搞得什么大事,要你砍花你亲妹妹的脸蛋!她还这么小……忒标致的小脸蛋……那刀疤蜈蚣也似,红得怕人……你怎下得了这般毒手!将来她要怎生嫁人?你……你个混帐!”雷滚般的低咆忽于喉间一哽,再忍耐不住,将孙自贞往半张倾倒的软榻上一放,啪啪啪三步涉过及踵的污水,近三丈不过一霎眼间,醋钵大的拳头已朝鬼先生面上挥落!
鬼先生举臂相格,被压得一沉;胡彦之身子尚未落地,膝锤迳撞他胸口,鬼先生左掌“啪!”及时接住,仍被走山般的顶之势撞得踉跄倒退,没能封住老胡的下三路。
胡彦之身形坠下,右足才沾上蔺草席垫,左脚已“呼”的一声自他肩颈勾落,仍是近身短打的路子;鬼先生并起双臂一挡,被蹴得侧向歪倒,仍未脱出他双手臂围。胡彦之连推带搪,啪啪一阵贴肉劲响,双掌打穿散乱的遮防,及体时一撮拳,重重打上他的颧骨和下巴。
“少主!”捧着漆盘回来的翠十九娘见了,失声惊呼,正欲上前,却听鬼先生喝道:“休来!”
胡彦之犹不解恨,正欲往他鼻梁上再补一拳,鬼先生却侧颈闪过,一记手刀轻轻切在他胸臂相交的“周荣穴”上。胡彦之理都不理,左拳又出,这回却是臂腋间的“青灵穴”中招,整条左臂血路一滞,酸麻难当,这才警醒过来:
“是他让我!”省起犹在虎穴,不能扔着孙自贞不管,点足飞退,跃回老孙头的闺女身畔。
鬼先生抹去口鼻血渍,对十九娘抬了抬下颔:“服侍二公子更衣。”十九娘垂眸:“是,少主。”乖顺犹如一名小婢,衬与她蜂腰腴臀、乳沃欲出的成熟胴体,教人爱怜之余,复燃欲焰。
胡彦之强抑心猿意马,冷道:“不必!”仰头不看,暗里却蓄着一口真气,将耳目觉察延伸至廊庑窗外,以防十九娘或隐于暗处的豺狗们暴起发难。
鬼先生倒是一派悠然,笑道:“让翠娘服侍更衣,可是人间至极的享受。以她手路之巧,光用十根手指便教你魂飞天外,再瞧不上那种半生不熟的野丫头。你一定要试试。”
“不必,我无福消受。”胡彦之冷哼一声,留意到十九娘浓妆艳抹的粉面上微露一丝羞意,这般与她冶丽的形貌无比扞格的表情,竟比出现在怀春少女身上更勾人,令人心痒难搔,非痛尝一回才甘心,暗自凛起:“她可是调教出一斛珠这只吸精小蜘蛛的狠角儿,论起道行纵无千年也有百年啦,绝非一斛珠可比,莫着了她的道。”
十九娘蜂腰款摆,裙下罗袜尖儿如蜻蜓点水,于翻飞的裙裾间忽隐忽现,随着抬腿迈步的动作,纱裙面上不住浮露她丰满修长的大腿线条,走到胡彦之身前才停下,捧着漆盘袅袅娜娜施礼,柔声道:“翠娘给二公子更衣。”
“放着就好。”老胡哼笑道:
“你比五帝窟的女人还像条毒蛇,再走近我怕我会阳痿,还是别客气为好,伯母。”翠十九娘俏脸微僵,顺从地将漆盘放下,俯身时双乳跌宕,几从抹胸边缘溢出,映得人满眼雪颤,直欲目盲。
“少主若要为难,今日断非如此。”她起身时正迎着他来不及收回的目光,低道:“二公子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老胡眼贼被逮个正着,理不直气不壮,不好硬着脖子反口,忍着一肚子的窝火拎起衣衫往身上乱套乱披,赫然发现盘里盛的无论是箭衣褙子、长靴绑腿,莫不与自己平日爱穿的形款相类,只是用料作工更为华丽精美,却又不过份花俏,且里里外外无一处不合身,宛若订做。
这样的衣物绝非仓促可得,就算鬼先生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早早记住了他的身形尺码,亦须花时间心神张罗,才能于此时拿出完整的一套来。
胡彦之默默穿好,心中五味杂陈,抬头瞥见一旁十九娘神情似笑非笑,画得高高的弯浓眉黛一挑,似有几分“你看吧”的意思,不甘示弱,霸气一指胯下高高支起、毫无消褪迹象的雄伟裤裆,企图以“看我屌”做为反击。
可惜十九娘早过了掩面尖叫逃开的年纪,嘴角微微抽搐,果断放弃这种无聊幼稚的意象对峙,抚着额角行礼告退。
“她的事,看来你是非讨个交代不可了。”
直到十九娘退出长廊,倚窗的鬼先生才开口。“莫忘了,她不只是你妹妹,也是我妹妹,若非万不得已,我宁可那一刀是劈在我脸上,而不是她。你以为我愿意这样?”
胡彦之仰天“哈哈”两声,虎目中不见丝毫笑意,只余怒火。
“你说啊,我倒要听听是怎么个“不得已”法儿,下回你拿刀砍我之时,我也好先有个准备。”
“在所有的仇人里,杜妆怜自来便是最难对付的一个。”鬼先生沉声道:
“二十多年过去了,兴许是作贼心虚,其他七大派的崽子们早已忘乎所以,大大咧咧地于东海横行,只有她始终龟缩不出,行踪难以掌握。母亲本想等查出杜婊子的下落再展开复仇,岂料顾挽松这酷吏明明在新朝也混得顺风顺水,竟先一步死了,才知报仇最大的阻碍非是仇人自身,而是杀人不眨眼的老天爷。
“为防老天再抢仇人,只好先下手为强,先从名单上最容易落单、没有太多牵连的杀起。所幸天下底定、七玄式微,看似无事,这帮自诩正道的混蛋便安了一百二十个心,迫不及待地自相残杀起来,给了我们浑水摸鱼、栽赃灭迹的大好机会,十几年下来清光了一批,但仍找不到杜妆怜。
“等到宰掉惊鸿堡梁度离那王八蛋之后,七大派已去其一,才开始有人生疑;再过一阵,连赤炼堂的雷万凛也躲将起来,估计是发现了杜婊子龟缩不出的好处,起而效尤。事实证明这的确是对付我们最有效的办法,纵使妖刀将水月赤炼闹了个天翻地覆,仍逼不出这对龟公龟母。”
鬼先生说话素来浮夸,不唯神情语气,连肢体动作也相当攫人注目,此际却罕见地没什么表情,衬与冷淡却刻毒的言语,益教人不寒而栗。
胡彦之听说过惊鸿堡梁家的灭门血案。
矗于瞿州肥泽幽远滩的宏伟石砦如今已成鬼域,连往日满沙洲的天鹅盛景都不复见,只余一城赤眼鸦。附近的土人说是惊鸿堡死人太多,乌鸦认为待在这里有吃不完的腐肉,故尔盘桓。
惊鸿堡主梁度离自称“万里同哭”,寓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深刻意涵;比起其他如“公道大王”、“亮节清主”、“高风先生”之类的自号,武林中人还是宁可叫他“万里同哭”。起码这些粗汉子觉得能公然触触梁度离的霉头,也算一件称心快意的事。
据说此君开口必得罪人,说是矫矫不群,其实就是乖僻。故当年血案虽轰动一时,替惊鸿堡认真计较的却不多;十数年间少人闻问,渐为世所遗。
胡彦之出身的古月名门离瞿州不远,少年时曾游肥泽,访问当地故老,老人们都说梁度离为跻身名流,不惜在惊鸿堡地下镇着一头十角六翼、嗜食女子的邪恶妖物,自愿给正道当狱卒,以致招来不幸。如今方知惊鸿堡亦是当年追剿狐异门的七大派之一,且灭其满门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自己的至亲,感慨之余,又不禁有些恍然:
“是了,按时间推算,当年父亲遇难时,尚无白日流影城的字号,牛鼻子师父又说玄犀轻羽阁于“妖刀之乱”时封山不出,后遭朝廷下令迁徙,“七大门派”怎么算都不足七数,原来缺的正是惊鸿堡梁氏。”
鬼先生不知他心中计较,续道:“这些年来,为了对付杜妆怜,母亲费心在水月停轩打下两条桩,一明一暗。你问为什么是她,而非你我,原因就在于我们进不了水月停轩。”
胡彦之浓眉一轩。“就像把我送到古月名门,再安排进入观海天门一样?”
鬼先生摇了摇头。“我告诉过你了,那是个意外。古月名门本来就是狐异门的避难之地,母亲那时有事在身,不方便带着你,而我正在平望做着整日敲木鱼唸经的小沙弥,自也不能让你跟着,才将你暂寄于仇池郡。是鹤老杂毛循线而来,将你劫了过去。”
胡彦之还记得牛鼻子师父接他上青帝观的那一天。长年为肺疾所苦的风伯难得一早上都没咳,在花园里戏耍的他正觉有些不对,只是贪玩蛐蛐儿一直没去瞧。还在东摸摸西摸摸地磨蹭,忽见一名高大的灰袍道人低头穿过洞门,走进院里。
“你是谁?”小小胡彦之可不含糊。从小风伯就告诉他,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这儿的一切将来全都是他的。有人来了,怎么没人进来通报,又是谁让放行的?
“少爷……咳咳……这位鹤着衣鹤道爷是专程来接你的,你……咳咳……随他上山学艺,他会照顾你平安长成,还会教你一身厉害的武艺。”
风伯微佝的熟悉身形出现在洞门边,枯瘦的手掌扶着墙,皱巴巴的肌肤与脸色一样,都是毫无光泽的灰。外头的孩子都很怕风伯的长相,但他已想不起是从何时开始,只有看着这张面孔,握着他干燥微凉、触感如纸的手掌才能安心睡着,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怕。
小胡彦之吵着要练武已有好一阵了,自于庙口看完跑江湖卖艺的表演之后。听到“教你一身厉害的武艺”时精神一振,隐有些雀跃,但男童一转念间,投向道人的眼神仍是戒慎大过好奇。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可不容易,道人在心中啧啧称奇,眯眼道:
“镡儿──你风伯说你叫这个名儿。你知道这个“镡”字是什么意思?”
小胡彦之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倔强的小脸上露出一丝不甘与屈辱。所幸这死牛鼻子和其他大人不同,挺像风伯,不会因为他的不知或不能看不起他。男童对自己说了实话颇感骄傲,挺起胸膛回望着。
异常高大的中年道人从背上解下剑囊。洞门边的风伯似是动了一动,也可能是他眼花了,终究风伯并未开口,甚至没走上前来。道人把剑捧到他面前,指着小小一方的剑格道:“这里,就叫做“镡”。也有人管叫剑鼻或剑格,其实指的都是一样的东西。”
“哦。”
男孩难掩失望。知道名字是从剑上来的挺不错,总比和他玩的邻里孩子叫大牛二毛什么的强多了,但不是更威风更厉害的锋刃,总有些不是滋味。这“镡”也太不起眼,还不如做剑鞘呢!
“……千万别这样想。”
“你怎知道我怎么想?”小胡彦之大惊。庙口耍大刀跟猜玉石的分明是两摊,难不成这死牛鼻子两样兼通这么厉害!
“剑镡是连接剑身跟剑柄的部位,”死牛鼻子完全搞错重点,兀自认真地说文解字。“没有“镡”,利刃就会伤到自己。虽生于杀敌的利器上,剑镡的作用却是“保护”、是“克制”,而非杀戮,这就是你父亲为你取镡字为名的深意。”
这么一说突然就帅起来了。还不赖,男孩想。
“你认识我爹?”
“认识。”死牛鼻子神色一黯,仍眯着眼爽快地点了头。“你爹是个了不起的人,可以说是我这辈子认识的人里,最了不起的一个。他的一生没半点黑暗,是个像太阳一样光亮的人,看着他你就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无论面对什么事都觉得有希望。”
“嗯!”小胡彦之用力点头,带着兴奋的眼神眺望风伯。
风伯看来很累似的,连附和的力气也无,靠着洞门嘴角微扬,报以一个略显扭曲的灰暗微笑。小胡彦之早习惯了,风伯咳完总是这样,每次看他咳嗽,都像要把肝肠全呕出来似的,模样十分吓人。但咳完就好了。咳完他总是那样笑。
不管风伯了,他乐得继续追问。
“是我爹的武功高,还是你的武功高?”
“你爹比我高多了,我比不上他。”这牛鼻子说话怎就这么实在啊!铁是个好人!男孩像被挠了耳后根的猫儿也似,微眯着眼睛,悄悄在心里把那个“死”字拿掉。“但你爹既已不在了,没法教你武功,你就勉为其难学我的,怎么样?”
“那好吧,也只能这样啦。”小胡彦之装模作样地咳两声,忽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但我不要做道士。”
“你自然不做道士。”牛鼻子似被挑起了兴趣,连快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都大了些,饶富况味地搓着下巴。“但你为什么不想做道士呢?你晓不晓得道士是干什么的?”
他还真不知道。他唯一晓得的是:做了道士或和尚,就不能再把脸埋在侍女姊姊们的怀里乱拱了,虽然她们都挺喜欢的,每次他这么做总能逗得她们失声尖叫,继而咯咯笑着又挡又避,但总能让他得手。除非把手伸进衣襟里──
“小少爷!你再这样我就同风老爷说,让他送你出家做道士!”侍女们总是又羞又恼地骂他,那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所以道士是万万做不得的,男孩心想。
风伯没替他收拾任何东西,他手里抱的,是牛鼻子的那对剑。“你要是能一路拿着它不放手,到青帝观我就立刻教你武功。”
小胡彦之使尽吃奶的力气,胀红了小脸,死死抱着不肯放手。“你……咱们走着……走着瞧!我……我一定不放……死也……不放……”
就这样,他跟在牛鼻子师父和小青驴的屁股后头,死拖活拉地离开了仇池郡,从此踏上截然不同的人生。再回到这座宁静古朴的大宅院,是十年后的事,记忆中风伯那髑髅似的身影已不复见,只余屋后一抔黄土。据说风伯死前遣散婢仆,安排好看顾打扫宅院的人,就像预知自己的死期一样,独没让人上青帝观通知他。
那是在他上山后不到半年里的事。
已长成的胡彦之静静站在骄阳里,沐着蝉声倚着洞门,忍不住想起那个没有来得及道别的午后──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此去经年,也没想会见不到风伯的最后一面,甚至还不懂人与人之间除了生离,原来还有死别。记忆随着轰然震耳的蝉鸣,忽然鲜活起来,他仿佛看见吃力抱着剑的男童、臀后如麈尾乱扫的青驴,还有眯眼微笑,领着他们穿过洞门,走向另一个世界的灰袍道人……以及在身形交错的一瞬间,道人与风伯短暂交谈的片刻。
“鹤着衣……”面色灰败的老人倚着墙,干瘪的嘴缝里艰难地嚼吐字句: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莫……莫让我……到了九泉下,愧、愧对……”
“我发誓会履行承诺。”道人头也不回,牵着毛驴踢哒踢哒地行出洞门。
“可惜我们后会无期,风射蛟,你是好样儿的。无量寿福────”
他被鬼先生的语声唤回神,发现自己又沉浸于过往的记忆。奇妙的是:随着年岁增长,当时的情形想起越多,他早知风伯神情有异,还有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遑论无端将他讬付给素昧平生的观海天门等种种蹊跷。
他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面对牛鼻子师父时却总问不出口,只能不断回到风伯的坟前,带着懊恼与悔恨点上几炷香,然后闷头喝上一夜的酒。
这也就是为何三年前鬼先生找到他、向他揭露身世之时,胡彦之并没有天崩地裂、一夕变改的错置之感。他很久以前,就知道风伯是被牛鼻子师父所杀,只是一直不愿面对罢了。
“风射蛟与找上门来的鹤老杂毛一战,可惜他受的“落羽分霄天元掌”旧创太重,非是鹤老杂毛的对手,居然信了什么“会好好抚养你长大”的一通浑话,让他把年幼的你带到青帝观。”鬼先生握拳咬牙,抿着一抹冷蔑,敲着窗槛轻道:
“等母亲获知此事,已是数年之后,鹤老杂毛不知用了什么肮脏手段,当上了洞灵仙府的牛鼻子头儿,带着你搬到戒备更森严、更难以潜入的真鹄山上。她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杀进东皋岭将你抢回,并非有意让你在观海天门中卧底。”
胡彦之冷笑。
“就结果而言,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师父终是将我好好抚养长大,而你们不正希望我卧底真鹄山,好在你们举起复仇大旗的时候,开门放火之类的?”
鬼先生转过头来,淡然一笑。
“你没这个价值,我的好二弟。以鹤着衣城府之深,他能容得下你,是因为对自己教徒弟的手段很有信心。而你也不负他的期待,彻头彻尾不当自己是狐异门之人,宁愿是天门掌教的得意弟子,而非劫后余生、矢志报仇的胤家人。
“我不怪你,也从没怪过你,不会说什么“认贼作父”之类的浑话。你当时只是孩子,毫无反抗之力,若你所知再多些,鹤着衣便容不下你了。所以卧底你是做不来的,你有一丝这样的念头,真鹄山东皋岭便是你的葬身之地,有进无出。我与母亲都不愿见到这般情形发生。”
胡彦之抬头瞥他一眼,突然哈哈大笑。
“瞧你说的,我都几乎忍不住要信了。我师父要如你说的这般穷凶极恶,何苦花费二十几年心血,养育我、教我武功,然后当有一天我知道自己的身世时,再回头收拾我这个孽种?你不觉得这事光说就累人至极,真能做到的人,实在太了不起么?”
“我也传了你天狐刀法,毫无保留,你有对我比较好么?”鬼先生戳得他哑口无言,哼笑一声,慢条斯理道:
“你认定鹤着衣是师父,所以死了心眼地向着他,就同我和母亲认定你是幼弟么子,是我们最宝爱的镡儿,这才由得你胡搅蛮干。这其中哪有什么道理可讲?正与逆、黑与白不过一念间耳,反掌可易。鹤老杂毛揪住你的,便只这点儿心眼。”
“他从没说过父亲的坏话!”
“因为他知道你是胤丹书的遗腹子,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己的身世!”鬼先生冷笑:“你瞧瞧,不过小小一着,效果却出奇地好!连这点蛛丝马迹都不漏半点风的人,我可不敢在他面前自称“奸恶”,差得远了。”
胡彦之无可辩驳,环抱双臂,赌气似地说:“我要见母亲。”
“拿什么身分去见?”鬼先生冷笑。
“我是她的亲生儿子!”胡彦之握拳咆哮:“还要什么身……”忽然一怔,再也说不下去,连挥舞的拳头都忘了放下。
“你现在不是她的儿子,也非仇敌鹤着衣之徒──否则我就要杀你了──你是被蒙上眼睛近二十年的孩子,一直以为自己瞎了;好不容易重见光明,该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看这个世界,而非记着看不见的时候,旁人说给你听的那些。”鬼先生道:
“等你确定自己的身分,母亲才能决定见不见你。就算现在她愿意见你,你能见她么?”
胡彦之无话可说,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忽然涌上,若非念着还得平安带回孙自贞,几乎想放手让这股倦意吞噬身心。“我们这一家子……”他轻捏额角,摇头惨笑:“……到底是怎么了都?”
“这个问题你会让我问母亲,而我会教你去问鹤着衣,我们就省省力气罢。你之前去流影城探望过她了,是不?是不是已经苏醒,能下床走动,穿衣吃饭了?”
胡彦之知他所言俱实,鬼先生却未拿此事大肆邀功,只淡道:“我说过她不只是你妹妹,也是我的妹妹。不管你信不信,这事我极力劝过母亲,劝不动时,我已尽力照顾了妹妹──虽然你觉得远远不够。”
“你还好意思说!她脸上的那条疤……”
“喏,拿去!”鬼先生手一扬,抛来一只小小的羊脂玉盒。“五帝窟独门疗伤圣品“蛇蓝封冻霜”,治疗伤疤极是对症。我拿去,你又要疑心有什么阴谋诡计,不如你再走趟流影城,瞧瞧她也好。”
胡彦之没敢在险地验药,摇了摇玉盒不见有异,信手收入怀中,忽想起一事,又冲鬼先生伸手:“拿来!”鬼先生笑道:“欸,你拿了还装傻,这是诈赌啊!”胡彦之面色不善,沉声道:“我不说第二遍。信不信我揍你的脸?”
鬼先生举起双手。“别,我靠脸吃饭的。给你还不行么?”点足跃出窗外,自梅树粗桠间取了只长布包袱,解开布裹露出一刀一剑,赫然是染红霞的“昆吾”与耿照的“藏锋”。
“你怎知这两件兵器在我手里?”
鬼先生将刀剑重新包好,运劲一抛,扔给了胡彦之。
胡彦之把包袱斜负在背,扛起孙自贞,冷道:“慕容柔挖穿莲觉寺的地面,没见尸体,只寻到这两口兵刃,谁都知他二人没死。要不是掘坑不知被哪个丧尽天良的王八蛋用火药硝石炸塌了,还赔上十几条谷城陷坑营的军汉,这会儿早知他们循何路径逃出,人又到了何处。”他特别将“王八蛋”三个字咬得字正腔圆,以免王八蛋没听清。
“我知道你意有所指,可这事真不是我干的。”王八蛋撇得一干二净。“指不定是慕容自己炸了,免得耿、染二人的残尸出土,染苍群少不得要兴兵东海,向他讨个公道。”
胡彦之冷哼一声。“慕容将这两件宝贝呈至栖凤馆,当作镇北将军千金生还的证据,却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皇后娘娘扣下这副刀剑做什么呢?自是某个皇后娘娘言听计从的王八蛋唆使。东西不在主谋手里,难不成去了当铺?”扛着孙自贞走向门廊,忽觉有些对他不住,毕竟平白拿了这些,也没见他推辞,犹豫一霎,回头大声道:
“这回你给得干脆,阿兰山的事就算是两清啦。我找回耿照后,你若再打他的主意,休怪我翻脸无情!你若安分守己些,待她伤势痊愈,咱们兄妹三人再找时间聚聚。”
鬼先生忽然笑起来。
“我的好二弟,你净拿不给,当真吃定我了么?这样兄弟很难做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胡彦之闻言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我一直在想,你的追踪术虽厉害得很,可为兄也不差,要说你看穿金环谷是本门暗桩、一路循迹至此,不止我不信,瞧你放开手脚大嫖特嫖的勇姿,大概连你自己也没想过会在这里遇上我。”
鬼先生笑道:“这么一想,事情就突然变明白啦。你既非为我而来,耿染的刀剑、妹妹的伤势,都不是你来“羡舟停”的目的,不过是见了我之后,随机应变的结果罢了──除了她以外。”一指他肩上女子,慢条斯理道:
“你收了忒厚的礼,我也不要别的,就拿那丫头来抵罢。”
“做梦!”
胡彦之踏出门廊,赫见两头乌霾翻涌,几不见光,糊纸门扇“砰砰砰”一路掀倒,数不清的黑衣“豺狗”挟着狞恶的兵器锐芒而至,不知是人数太多抑或速度太快。
他连环起脚,踢过所有能构着的物事,一阻追兵;在漫天杂物之中,与不知何处穿来的拳腿钩爪乒乒乓乓一阵乱打,相接不容片糸,打得血飞帛裂、伤人亦伤,一闪身退回房里,转头迳扑窗边。
鬼先生不知何时已离开窗棂,也无出手拦阻之意,他心中一阵不祥,在手指将碰窗前硬生生顿住,点足飞退;几乎在同时,飕飕的破空劲响射碎窗棂,在窗边的蔺草垫上插满了整排狼牙羽箭,羽簇兀自嗡嗡颤摇,宛若活物。
“他妈的!玩这么大?”胡彦之狼狈避开,才发现袍角被几枝羽箭钉在地上,泼喇一声身转袍裂,肩上的孙自贞“啪!”跌落蔺席,乱发散在约半寸深的酒水浮渣之上。胡彦之不顾得地上狼籍,拽着她的腕子拖近身畔,只恨兵器都缚在背上,但就算那对新铸的“狂歌”在手,他也没把握扛着昏迷的少女应付这铁桶般的层层包围。
“没办法,谁让你发现了这么紧要的秘密?”鬼先生笑道:“翠娘一向是贴心的好部下,不用我吩咐,自行安排了里外几重人马,想留二公子和孙姑娘。盛意拳拳,二弟你就别走了罢?”
第百卅五折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胡彦之为自己差一点信了他的温情表演而感到恼怒。鬼先生之所以叨叨絮絮同他说“家事”,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拖延时间,好教十九娘从容部署,布下这等天罗地网。
鬼先生是个十足十的冷血混蛋──在素未谋面的亲妹妹惨遭毁容后,他尤其确定──但对自己却一直是宽容的。
会出动这样的大阵仗来留人,足见劫掳孙自贞背后牵连的阴谋重大,绝非单纯的拐卖,鬼先生拼着与弟弟反脸,也不敢冒险放人。胡彦之看似身陷险境,实则戳着鬼先生的软肋,撇开内有豺狗、外有弓矢不论,鬼先生肯定比他急得多。
问题是:孙自贞到底有什么价值,何以鬼先生一察觉胡彦之盯上了掳劫少女这条线,不惜大张旗鼓也要留下他二人?
先前胡彦之为寻孙自贞下落,曾对老孙头做过详细的调查,孙家三代都在生酥寺外卖紫苏鱼和羊油饭,与江湖沾不上一点边。他的闺女同“姑射”、七玄,乃至正道七大门派自无瓜葛,虽在摊上帮忙招呼生意,每天接触许多客人,然而同遭掳劫的于媺、吴阿蕊二姝一是秀才之女,闺教森严,偕侍女进香中途失踪;另一位却出自城外农家,整年也难得进城几回……三人生活全无交集,显非因此贾祸。
那便只剩下一处共通点了。虽然说来有些勉强,连胡彦之自己都觉荒谬。
“你不是吧?”
既然事迹败露,老胡本着“有拿有赚、多拿多赚”的菜篮子兵法,贼溜溜的双眼边四下巡梭、寻找脱身之隙,边打着哈哈来套鬼先生的话:
“为了区区一名长腿帅妞你玩这么大,至于么?虽说“羡舟停”里还未见这般高头大马的姑娘,补新人又何必急成这样?”缺了半幅的袍襕“唰”的一振,冷不防飞起一脚,以靴跟踢得一片浮木“飕!””朝最角落的一名豺狗斜削过去!
这脚连影都不见,却劲透裂木,射出的轨迹笔直如绞弦,竟无一丝弯弧,岂止暗器而已?直如当头一刀,正是天门绝学“律仪幻化”真力所聚。他本无杀人之意,欲以这着逼那侧身或低头,再以绝顶轻功乘机突破,自缺口冲出楼去。
做为目标的那名“豺狗”两眼青白,胡彦之从一开始便留上了心,余光瞥见他行走动作的模样,纵非全瞎,也绝对是半盲之上,以为突破口最恰当不过。没能挖出更多内情不无可惜,但胡彦之可不想陪孙自贞在此盘桓作客,靴腿一收,便要纵身。
“喀喇”一响,那青白眼的汉子伸出一只拳头,挟着呼啸劲风的木梆子就这么碎在拳面上,木屑如水银般自他胸膛两侧激扬而过,连声响都不及发出,便在衣布留下一片蜂巢似的密孔,孔中竟无滴血,只透出些许异芒。考虑到舍弃耳目之娱、乃至身分名号的半死之人不会有贵重的宝衣宝甲,只能认为是一门极厉害的横练外功。
汉子面无表情,收拳时还侧了侧脑袋,仿佛在确认什么似的,果然两眼不太方便,不知是否也刺了双耳。老胡心底一凉,若“豺狗”都是这种级数的高手,莫说逃出去了,把他掰成一碗羊肉泡馍都有份,想硬闯的简直是棒槌。
“我本人不好这口,真的。”
鬼先生懒惫一笑,难掩得意的模样令胡彦之打从心里想掐死他。
“不过孙姑娘是我“羡舟停”未来的红牌,等着崇拜她、仰望她的人可多了,不是想要就能给你的小玩意儿。再说了,你做人家的弟弟好歹也有个弟弟的样子,别老是同哥哥争抢嘛。”
“不然你问母亲去,她会要你让我的。”老胡涎脸一笑,居然颇为从容,一点也不像身陷险境进退无门的模样。
“这事她不会──”鬼先生忽意识到他弟弟骨子里毕竟是狐,就算没有母亲教导,心机同样不容小觑,东拉西扯下去,对组织、对他自己都没好处,淡淡一笑,悠然道:
“老二,你是聪明人,别不识时务。就算我答应了母亲决计不会伤害你,没说不能揍你一顿。莫逼我让“豺狗”对付你,他们出手不知轻重的。”
胡彦之笑道:“这也太没大哥风范啦,没商没量的。给条路走不行么?”
鬼先生正欲开口,心念一转,眸光突然犀利起来,冷道:“老二,你如此拖延时间,难道还巴望着有什么人会来救你么?”
胡彦之怡然道:“比起你拖延时间的法子,我的法子可磊落多啦,起码不是拿家人什么的来说事。你知道我在等什么,下头院子里的绳网绊索,总不是用来对付我的罢?”
鬼先生面色一变,忽听底下人声杂沓,惊怒交迸的呼喝此起彼落:“……那是什么东西!”“当心!”“好……好大!”“快……快闪开!”紧接着墙塌砖碎,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如一阵旋风突然降临,眨眼便将院里的一切扫倒刮飞,片甲不存。
“策影!”
几比常马大上一号的紫龙驹放蹄而入,张口却非嘶鸣,而是如虎啸般的骇人咆哮,鬼先生的布置本就是针对这头罕世名马,可惜在他的想像中策影不过是头通灵性、有长力的神骏脚力罢了,世上岂有绳索猎网应付不来的畜生?
策影就是。
他终于明白这种出自绝域天镜原的奇兽何以被称做“紫龙驹”──马形不过是外表的虚象,牠骨子绝对是条杀虎搏象的狰狞恶龙!
策影冲入院里,将层层绊索连同索头铁钩、固定铁钩的砖墙一并扯崩;粗绳编成的巨网被牠随口一咬,即如草篾般应声两分!铁叉踏弯、栏杆踢碎……坚硬的金石在牠之前浑似面粉捏就,哪有血肉之躯敢挡?埋伏的刀斧手一哄而散,没赶得及跑的也毋须再跑了。
部署在对楼的弓手按捺不住,没等十九娘下令,迳自拽弦,策影庞大的身躯藉院中凉亭、石灯笼等掩蔽闪躲自如,偶尔巨蹄一踏、尾鬃一甩,轻易便将来箭拍落或拨开;应付得烦了,后脚“轰”的一声踹塌亭柱,兀自不停,一一将半毁的椽柱、瓦檐乃至亭中的石桌踹向墙头,“砰砰砰”如攻城石,转眼轰塌了几堵墙。
对向的楼子被轰得摇摇欲坠,弓手们死的死、逃的逃,火炬掉满一地,空气中浮尘灰粉簌簌而落,只一道无比高大的身影兀自站立,甩着鬃毛破雾行出,踏过遍地狼籍哀嚎,放光的血红眼宛若魔物。
不过须臾间,华楼美园已成废墟,便发一队军汉来拆楼,也决计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毁坏如斯。牠若存心杀人,眼下怕非一地残垣,而是血河肉墙了。
十九娘粉脸煞白,连鬼先生都不由一怔,胡彦之趁机窜上窗槛,扛着孙自贞跃下,踏檐直落,靴尖一踩鞍顶,稳稳跨在策影背上。
“好兄弟!”他拍拍紫龙驹,抬头恰对着俯落视线的鬼先生。“我不是说你。
你算计别人,别人便算计你,世间事自来如是,你好自为之。走!”
策影昂颈虎咆,放开蹄子,甩着烈鬃绝尘而去,但闻前院惊呼声一路迤逦,眨眼便去远了。
鬼先生凭窗静默良久,似能看穿交互掩映的楼影夜色,目送他没于山道林间。
十九娘打了个手势,豺狗们躬身一揖,无声无息消失在长廊两端。
策影毁园之举惊动外头的客人,所幸“羡舟停”上下训练有素,前头龟奴、老鸨们赶紧安抚,潜院里,直属十九娘的心腹们亦指挥下属封锁现场,清理死伤,金环谷内迅速恢复了秩序,这个淫靡香艳、春色无边的夜晚将继续迈向更加精彩的下半截,一如先前无数夜。
“少主,夜深啦。”十九娘走近他身畔,低声道:“我让人收拾收拾,您……要不换个地方歇一歇?”
“不,我再待会。”鬼先生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忽然轻笑起来,笑容里有着说不出的怀缅与寥落。
“只要这样闭着眼,就还能听见他的声音似的,好像人还站在这儿……一下又跑到了那儿,扛着那妞儿……”信手比划,与方才胡彦之所站方位、移动的轨迹及反应动作等一模一样,宛若绘影图形。
十九娘知他有过目不忘的超人本领,无论想或不想,凡见过即永志不忘,与意志无关。但这并不代表他对弟弟的一切不上心。
“我抱过他哄过他,那时他才这么小。”鬼先生双手掌心朝上,肘弯微屈,像是抱着一只过大的西瓜。“你莫忘了我那时也还很小,对我来说,弟弟就真是这般大。”
十九娘“噗哧”一声不禁掩口,虽忍着没笑出声来,却不由得胀红粉面,霞映双颊。鬼先生也笑了,片刻才又眺着窗外喃喃道:
“在相认以前,我年年都到仇池郡老宅,躲在那片老梧桐的荫盖里等他回来扫墓,心想母亲何时才准我们兄弟俩见面。但他从没拿在风射蛟坟前的那种神情瞧过我。我开始有些了解母亲的用心良苦,早知如此,争如不见。”
十九娘心弦触动,碎步走近前个,柔声道:“不会的,二公子只是还不明白,那些所谓名门正派的真面目罢啦。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少主的心思,明白谁才是掏心挖肺待他、真心为他着想的人。血浓于水,总是舍不了的。”
鬼先生轻敲窗槛,并未回头。“就像你和明端一样,是么?就算与别家的女孩儿有些不一样,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怎么看都可爱。”
十九娘闻言一僵,步子再迈不出去,不及敛衽,“唰”的一声拢裙跪地,垂颈道:“少……少主,是我教导无方,才让她闯下如此大祸。求求少主看在翠娘的份上,饶她一次罢。”说到后来,语声竟微微发颤。
鬼先生回过神来,不由失笑,却未伸手搀扶,迳垂落视线,尽情欣赏了她雪腻修长、线条姣好的鹅颈,以及那堆雪也似几欲溢出的沃腴酥胸,任由静默如刺棘般鞭打她成熟诱人的胴体,令颤抖越来越难被抑制,饶富况味地揣测着她所能承受的极限──
“这次就算了。”
翠十九娘娇躯微震,绷紧的精神一霎间松懈下来,几乎软腿坐倒;正欲谢恩,却听鬼先生续道:“……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女儿花朵也似的人儿,我也不责打她,一会儿你将她梳洗干净送过来,我给她破瓜。”十九娘愕然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片刻才“呜”的一声掩口,泪花溢满卧蚕,几欲滚出;本能想要摇头,唯恐触怒少主,只略动了动螓首,颤抖着硬生生忍住。
鬼先生欣赏片刻,忽然哈哈大笑,握着她的两臂一把抱起。“逗你玩儿的,怎么就认真了?你的女儿,我连根小指都舍不得碰,还破什么瓜?”将手探进她的裙腰里,沿着光滑平坦的小腹往下摸去,腿间饱腻温软的小丘上居然寸草不生,乃是天生的白虎。
“翠娘,你这分湿软滑腻,当真是独步天下。”他曲起食指如钩,在一团温黏嫩肉间细细刨刮,每每刮过那一点突起的韧芽儿,美妇人的身子便不由一跳,一双修长的玉腿绵软已极,几难撑持,只得死死攀住窗槛,随少主不轻不重、不紧不慢的搔刮勾挑,颤着身子将腰臀越翘越高。“我在平望睡过无数养尊处优、身分尊贵的命妇贵女,没一个比得上你。”
“少……少主不……不弃……呜呜……啊……”
“你也别恼明端啦。”鬼先生笑道:“真浪起来,你叫得比她还纯,娘俩儿一般的没用。”翠十九娘羞不可抑,不服气又不敢反抗,平日高高在上的跋扈与干练荡然无存,既舒爽又幽怨地摇着小腰,欲让指尖再没得深些。
鬼先生以指腹饱尝她涂蜜似的温润娇脂,心思也没闲着,随口道:
“我瞧那孙自贞在三人里,模样不是最漂亮的,但赌气时眉宇间那股子凝肃的神气却是最像,身量也算合适,可惜落到老二手里;要灭口容易,抢回却难。另外两个怎样?”
十九娘忍着股心里逼人的快美,咬牙细声道:
“于……于媺样貌要好些,看上去人也聪明,可惜身子骨稍……唔……稍弱了点,打扮起来反而不像。”鬼先生蹙眉道:“秀才的闺女么?我自来便觉她不成。
玉面蟏祖英气勃勃,还得披金甲持大杖,扮她可是体力活儿,找个病美人来做甚?
那个农家的女儿呢?”
“吴……吴阿蕊身强力壮,反抗得厉害,她的食水里都掺了药,免得清醒时还要闹……呀!少主!别……好深……”她昂着颈子吐了口长气,娇躯哆嗦个不停。
男儿的中指突然整只滑了进去,直没至根,原本挠着玉壶口的小钩顿成一柄弯镰,挤开蜜缝长驱直入,令她两腿一软,一股麻利的尿意沿着脊柱窜上,还来不及开口讨饶,稀蜜般的汁水已沿着少主的指掌淅沥而出,流了一地。
“哎呀,怎么尿了?”鬼先生笑得不怀好意:“翠娘别急,我让人来收拾。”
“别……啊、啊……少主……不要……”向来予人精明干练形象的翠大家,此际却像猫儿似的蜷在窗边,结实的小腰不由自主地上下挺动,甩得乳浪滔天、酥白耀眼,双丸几乎溢出抹胸,咬着唇可怜兮兮道:
“别让下人看……看见……呜呜……好……好丢人……啊……”闭着眼睛双颊晕红,直是羞急欲死,唯恐这副狼狈的模样被底下人瞧了去,威信荡然无存。鬼先生尽情享受折磨她的快感,怡然道:
“你瞧,管她三贞九烈,干得多了,没有不听话的女人。别给吴阿蕊下药啦,弄坏了身子,我们也没好处,找几个强壮的男人狠干她几天,那个于媺也是,要是没弄死的话,起码也算堪用。”
十九娘被他灵巧霸道的手指摆布得欲仙欲死,心思却不糊涂。这般弄法,两名女子便是身子骨挺过了,心神十之八九也要崩溃,妓院逼良为娼都不用这种法子,把人搞成两具行尸走肉般的肉娃娃,要用也用不久长,麻烦得很。
“对了,给她们开苞之前,先想法子教会她们“泯心诀”。”鬼先生笑着补充。“《远引临非篇》初层心法我记得不难,以你的聪明耐性,想必是件简单的事。

十九娘突然会过意来。“少主的意思是──”
“时间有限,这些掳来的女子要教到能够上场扮演雪艳青,令天罗香内八部威服,还得乖乖听从我们的指挥,怎么想皆非易事。如今蚳狩云重伤昏迷,雪艳青下落不明,正是将天罗香一举纳入本门控制的大好时机,断不可失之交臂。”鬼先生正色道:
“玉斛珠她们在天罗香卧底多年,始终混不到更高的位子;你买通笼络的那名内应现下是出头了,却不敢为我们下手除掉蚳狩云,眼看良机将逝,须有更积极的作为。你将于、吴炮制成“如意女”,挑选状况佳的当作玉面蟏祖的替身,由明端操纵,为我们夺下天罗香!”说到激昂处劲贯指节,十九娘顿觉膣里如插铁笔,连叫都叫喊不出,娇躯一僵,失禁似的又尿一地,软软趴倒在窗枱上,雪臀一屁股坐在自己喷出的温热浆水里。
“多……多谢少主……提……提拔……”她枕着白皙绵软的大胸脯剧烈喘息,蜜壶里热辣辣地疼痛着,掺杂了难以言喻的刺激与快美,似将超过身子所能负荷,心中却极是欢喜。
天罗香不仅是七玄中版图最大的一支,更是现今东海正道七大门派以外,唯一高举反面旗帜的外道势力,实力不容小觑。少主以明端所操纵的“如意女”君临之,正是对秘阁翠氏一脉的至高肯定,也让明端在复兴本门的大业中占有一席之地。
对身为母亲的十九娘来说,可比少主把天罗香送给自己更欢欣雀跃。
“别说谢,我也是见了适才明端表现,才决定采取这着。七玄大会在即,咱们定要在会前掌握天罗香。”鬼先生拔出汁水淋漓的中指,有意无意在十九娘面前一晃,淫蜜的气味浓烈如麝,带着她无比熟悉的肌肤香泽,另有一丝淡淡的尿骚,不住刺激着鼻腔,无比淫靡,令她羞赧得无地自容。
“欲成大事,明端的火候仍稍嫌不足。她能隔多远操纵如意女?能操纵多久,控制到什么程度?”他见十九娘无言以对,也不生气,微笑道:“我翻过秘阁的记录,早在乌衣学士死绝之前,“超诣真功”的研究便已无尺寸之功,显然剖析《远引临非篇》这条路已到了头,再淘不出一点有用的金渣来。”
十九娘揣摩不出他的真意,再加上高潮尚未全褪,脑袋瓜里昏沉沉的,不敢贸然接口,咻咻细喘片刻,低道:“属下……属下无能。”
鬼先生摇摇手,几滴淫水溅上她红扑扑的脸蛋儿,十九娘自己虽看不见,光想便知是极淫靡的。这种任人摆布、身不由己的无力感令她倍觉羞耻,害怕在他眼里看到嘲弄轻贱之意,垂落迷濛星眸,不敢与他视线交会。
鬼先生却刻意用那只淋了尿水淫蜜的手掌,捏着她的下巴轻轻抬起,饶是十九娘好洁,也不敢闪躲反抗,只能由他为所欲为。
“翠娘,你一点儿都不无能。要不,我母亲也不会如此倚重你。”他笑着说:
“那本薄薄的破书我来来回回翻了个遍,对照“超诣真功”厚厚一摞的心诀,秘阁也算是绝招尽出啦,我相信这已是原典的极限,乌衣学士们若不能再榨出点儿什么,代表书里已无东西可榨,只能从书外求。”
鬼先生虽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从香肩瞬间的绷紧微颤,确信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怡然道:“《远引临非篇》是部札记,放在书案近手处,随时想到什么紧要的,便信手录于其上。既然札记所载,已不能满足我们,也只能从“谁写了它”这节下手──这恰恰是秘阁的拿手绝活,对吧?”
十九娘魂飞魄散。十数年来,她只有这件事未主动向主人禀报,非是有什么异心,而是当初主人在交付札记前,已先行撕去了有泄漏原主身分之虞的部分,显然不欲旁人知晓。对翠十九娘而言,就算知道是谁写了札记,也决计不会泄漏,主人却未必如是想。为避免不必要的猜忌,她和乌衣学士们极有默契地保守秘密,未曾在言语间论及过札记主人一事。
但少主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当书的内容再不能提供更多,唯一的方法就是由书外着手。
“属……属下罪该万死!”她挣扎着想要跪地乞饶,无奈全身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只能侧坐于地,支撑身体的两臂间夹着一双吊钟似的硕乳,沾湿的裙布绷出线条紧致的腴润大腿,更添动人风致。“属下不是……不敢……”
“我娘也没告诉我。”鬼先生打断她的慌乱惊恐。十九娘愕然抬头,正迎着他一派轻松、满不在乎的懒惫模样。“不管这本破书是谁写的,翠娘你和秘阁对本门的忠忱都不会受到质疑。万一哪天我母亲知道了、怪罪下来,就说是我让你查,又不让你禀报的,知道么?”
翠十九娘愣了一会儿才会过意来,破涕为笑,红着脸乖顺点头。
“是,翠娘一定听从少主的吩咐。”
“那总可以告诉我,这本《远引临非篇》是谁写的了罢?”鬼先生耸肩笑道:
“我只知道这里头的武功,出自游尸门上尸部一脉。游尸门余孽不多,等闲难觅,正逢七玄大会在即,有几条苟活的漏网之鱼在左近,咱们顺藤摸瓜,不定能拷掠出《远引临非篇》的来历,找到增益补强“超诣真功”的线索。”
“毋须如此麻烦。”
这回却轮到十九娘面露微笑了。
“超诣真功的原型,脱胎自游尸门上尸踞部的镇教神功“紫影移光术”,虽经秘阁演绎发挥,两者已大不相同,毕竟是一脉同出,若能得此功加以参酌,必能弥补真功之不足。”
“紫影移光术!”鬼先生剑眉一轩,面色微变:
“莫非……是他?”
“回少主的话,秘阁的乌衣学士一致认为,此书乃出自游尸门主之手。《远引临非篇》这部札记,应自从“血尸王”紫罗袈的案上所得。”
◇  ◇  ◇
耿照牵着染红霞的手钻出水道的一瞬间,差点儿以为被阳光刺瞎了眼。
两人依偎在浅水潺潺的水道出口好半晌,待双眼重新适应了午后骄阳,才又拉拔着一跃而上,站上覆满青绿藤蔓的小土丘。但见四面皆是深山老林,地形高低错落,一条约十丈宽的河道自翠岭中切削而过,河中不见乱石堆雪,可见其深;河水流速极快,绝非能够徒步涉过的程度。远处隐有轰隆声,下游应有段差之类,甚至形成瀑布。
“这儿是什么地方?”染红霞扬声问。
“我也不知。”耿照四下眺望,试图寻找眼熟的山棱形状,以推断究竟身在何处。无奈林相太过茂密,视野狭隘,难以极远,片刻才放弃了比对。“应该还是在越浦左近,靠近三江上游的水源地。沿着河走,便能下到平地,运气好的话能接上舟行水道,返回越浦。”
染红霞点了点头,忽然脸泛红潮,并紧了修长的玉腿,许久不见的扭捏姿态又重现江湖,倒是先了二掌院本人一步。
“怎么啦?”耿照不由关心。她娇娇瞪他一眼,懊恼道:“这样……衣不蔽体的,怎生见人?”
耿照本欲发笑,见她俏脸微沉,哪里敢造次?小心道:“那也没什么,我们练武之人眼力比较好,若先发现人迹,你便找个僻静处躲好,待我去讨身衣裳让你替换,再出来就好啦。”染红霞稍稍放下心来,一想不对,嚅嗫道:
“此地荒僻,怕只有猎户出没。猎人眼力好得很,万一先看到了咱们……”
“还是红儿想得周到。”耿照忍笑道:
“有猎户,就有熊罴之类的野兽。一会儿要看见熊,咱们赶紧冲上去一把打死了,剥皮给你做衣裳。”染红霞噗哧一声,揪着他的耳朵道:“耿大人好生厉害,连熊都能一把打死呀。”耿照忙不迭讨饶:“怎么瞧都是二掌院厉害些,你看我这熊样……”
两人打打闹闹,虽荒林难行,倒也心情不恶,扶持着溯河而下,半个时辰里已走了一小段,回头不见出谷的那条秘密水道。“你怎知那儿有路出谷的?”染红霞随口问。“也是在……玄鳞的梦里瞧见的么?”
耿照一边打草开路,一边摇头。
“不算是。我不是在幻境里瞧见出谷的通路,而是看见某样物事,今昔对比,猜到其下可能藏有通往三奇谷外的水道。”
“哪样物事?”
“接天塔的升降玉台。”耿照解释。“幻境里的接天塔看似高耸入云,但后来想想,总觉得是那时的云层比较低,像是大雨之前阴霾涌现那样,高塔插入云端的部分,周围总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塔的高度,其实就跟我们掉下来的那个瀑布差不多。”他露出“你可明白了吧”的会心笑容,始终未得玉人回应,只得耐着性子继续。
“推动玉台升降的,是水力。这也是三奇谷龙皇行宫何以要盖在河道、瀑布附近的缘故,只消建好推动机关的渠道,再把既有河道的水引过来就行了。天佛使者虽有超越此世的丰富学识与匠艺,却非无所不能;要把千斤、乃至万斤的玉台推送到忒高的地方,天地无穷的造化之力再合适不过。
“你想像一下,从三奇谷的瀑布峭壁到接天塔底,有条相连的水道,这水道埋在地底,一直延伸到谷外,当中最少有两道闸门,一个在瀑布的出口处,一个则在接天塔之后。
“当瀑布的闸门放落时,水无处可去,只得钻入地下水道,一路冲到了接天塔,将玉台推送到与瀑布等高的位置;当玉台要降下时,则打开塔外的另一处闸门,让水从地下暗道流出谷去,玉台少了推送支撑的力量,自然便会降下。”
耿照连说带比划,染红霞只听得懵懵懂懂,依稀知道是倚仗机关之力,其中细节却不明所以,片刻才道:“所以你在遗址附近找到的那个入口,便是塔外的水闸么?”
“嗯。”耿照点了点头。
幸运的是:虽历经千百年的光阴,开启水闸的机关奇迹似地尚能运作。耿、染二人运起十成功力,奋力转开水闸枢纽,钻入放干积水的联外渠道中;闭上暗门之际,只听得头顶水声不断,耿照猜测是瀑布的水闸亦同时闭起,水流至接天塔底,不料已无玉台可撑持,便自洞口源源不绝涌出。
“这样一来,”染红霞抬望着他:“三奇谷是不是就毁了?藏着拓片的砖屋、五阴大师的草卢……这些,通通都泡在水里?”
耿照面色凝重,片刻才叹道:“那也是莫可奈何。”染红霞露出惋惜之色,幽幽叹了口气,忽又想起了什么,从怀襟里取出一个油布包裹,笑道:“所幸我们在谷里的回忆,一笔一划都记在这啦!到老也不会忘记。”
耿照笑道:“就算没有记下来,我也不会忘的。”染红霞瞪他一眼,轻斥道:“油嘴滑舌!哪儿学来的?”却是芳心窃喜,晕红双颊。他俩并不知两重水闸的开闭会令三奇谷没入水底,迳将随身两卷经书及《霞照刀法》用唯一的一块油布包好收藏,此际万幸未存日后返回的念头,将这珍贵的纪念物留在谷中。
“你说当年狐异门不乏精通机关术的高明大匠,胤丹书倾一门之力寻找打开三奇谷封石的法子,居然没有找到这条秘密水道,也是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染红霞忽道。
耿照摇摇头。“他若没见过幻境中的接天塔、没想过水力机关的问题,说不定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念头,找不着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染红霞想想也是道理,支颐道:“那么与五阴大师、袁前辈一同入谷的那人呢?他会不会知道有这么一条秘密水道?”
耿照沉吟道:“这就难说了,我猜是不知道罢?否则五阴大师也一定知道放落殊境石后,还有其他出入的法子。不过如果我是他,某一天重回故地,发现三奇谷已被封闭,担心两位同修的安危,定会四处走走绕绕,兴许会发现也说不──”忽停下脚步,霍然转身,横臂将染红霞遮护在后。
只比他稍慢一些,染红霞也感应到那股凝肃内敛的阴寒杀气,宛若实剑透体,令人隐隐生疼。
这种化气势如实物、抬眼即能伤敌的境界她听师父说过,名曰“凝功锁脉”,普天下也只寥寥数人能及,乃武者登峰造极的象征,是练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境界。
练到这等修为,何止呼吸心跳,气机亦能隐于无形,沾水如羽、随风摇曳,恍若不存。
这人不知跟了她们多久多远,此际气息外放,杀人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她并不需要耿照保护,她愿意与他一同奋战、一同流血,乃至一同死亡。染红霞挪了挪身子,闪出臂围,背对湍流与爱郎并肩而立。
立在大石之上的,是一名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灰袍男子,袍襕及膝,不短不长,穿着草鞋打着绑腿,外表毫无特征;除了裹住整个头脸,只露出双眼的覆面黑巾,像这样的人一天在道上不知有多少,连欲描述其形貌都不禁词穷。
但耿照认得那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
当日在廿五间园外,风篁、聂雨色等东海年轻一代的后起之秀联剑抵御,也难当此人之一击,若非李寒阳出手周旋,世间已无耿照斯人。那是他此生距“绝望”二字最近迫的一次,无力得只想放弃。
“你们竟能出得三奇谷,我很意外。”
来人淡淡开口,声音略显沙哑,听不出确切年纪,只能猜测不会太年轻。
“你的命实在是很硬啊,典卫大人。”
“而你到现在都没放弃寻找入谷之法,也令我十分意外。”耿照沉声道:
“你当年离开三奇谷时,有没想过有朝一日须得白日蒙面,无脸见人,尽干些投毒烟、掳女子的卑鄙勾当?黑衣人!”
[第二十七卷完]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