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第十三卷拔岳斩风
第十三卷拔岳斩风
内容简介:
“八荒刀铭”岳宸风受伤了!
非属阴谋、不是陷阱,这回,他是扎扎实实受了重伤,而且伤势怪异,令人瞠目结舌!身负《虎箓七神绝》,隐忍残毒、心机深沉的当世猛虎,放眼东洲,还有谁能伤他?又缘何将他重伤如斯?
良机稍纵即逝,宝宝锦儿决定展开二度刺杀!暂被收编入镇东将军府的耿照,发誓不让她孤身犯险。“这次,你要听我的!如此……必能杀死岳宸风!”
第六一折夜战三方,虚危之杖
耿照略一思索,这才恍然大悟。
这名白衣病容、看似弱不禁风的中年文士若是镇东将军莫容柔,自称其妻的“沈氏”便是浦商五大家中庆东沈家的千金、时人誉为“三川第一美人”的沈素云了。
她气质温婉,教养良好,的确是出身豪门大户的模样,只是耿照万万想不到:堂堂镇东将军之妻、执浦商珍玩玉器牛耳的沈家大小姐,竟是如此俭朴,坐的是轻便驴车,随身也仅一名小婢、一个婆子而已,淡扫蛾眉衣妆素净,直如芙蓉出水,不染纤尘。
在他心目中,慕容柔就算不是三头六臂铁角铜额,好歹也是东海一方之镇,谁知武臣身上惯见的金盔铁甲、绣衫抱肚,竟都付之阙如;单以气色论,半瘫的萧老台丞怕还比他神采奕奕得多。这白衣秀士不仅身子骨单薄,耿照一见其容光眸采,便知此人决计不懂内功。
(他……便是镇东将军慕容柔?)
男子端坐不动,瞇眼静静观视,既不心焦,似也不打算开口,与其说冷静沉着,不如说是漠不关心。
先前调动人手、隔空布局之时,他看来还有生气得多,闭目凝神如下盲棋,连与妻子说话都顾不上。此际天罗香、集恶道的人马杀至眼前,他反倒意兴阑珊起来,目光神色里读不出心思,宛若旁观。
但雪艳青说他是镇东将军、阴宿冥也说他是镇东将军,连方兆熊、沈素云,还有岳宸风的手下人都说是,此人多半真是镇东将军慕容柔了。就算受困荒郊废驿、手无缚鸡之力,镇东将军就是镇东将军,杀不杀得了他是一回事,担不担得起杀他的后果则又是另外一回事。
耿照愕然片刻,旋即恢复冷静,见雪艳青慢慢转头、对阴宿冥蹙起秀眉,想起她现身以来,对慕容柔说话尚知进退,态度虽强硬,言谈间却以“使君”呼之,心中暗忖:
“打劫归打劫,‘镇东将军慕容柔’这块招牌她毕竟招惹不起,本想含混带过,不想却被媚儿叫破。她天罗香明火执仗地来打劫镇东将军,事后慕容柔若未加清算,于面子上也挂不住。”
集恶道隐于黑暗、形迹无定,想寻这帮妖邪鬼物的晦气亦无从着手,阴宿冥自是一点儿也不怕。天罗香却是有分坛有总舵,在武林中打着万儿做买卖的,同样是对镇东将军出手,状况却全然不同。
阴宿冥哈哈一笑。“八脚婆娘!你眼儿瞪得比铜铃还大,当心“骨碌”一声滚了出来。抢都抢了,还怕人秋后算账?”
忽听方兆熊道:“一把刀不能交两拨人,玉面蟏祖,刀若给了你,你的保证依然有效么?这是谁说了算?”绝口不提“镇东将军”四字,所虑应与雪艳青同。一旦实心实眼扯了个直,今日便是鱼死网破。为防慕容柔事后报复,这帮邪徒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众鬼卒不明所以,听他只对玉面蟏祖说话,大有贬低鬼王之意,不由呱呱乱叫,群情汹涌。阴宿冥辨出他话中仔细,手按剑柄,左袖一绕一搭,丁步而立,笑嘻嘻的也不作声,只瞧雪艳青要如何应对。
雪艳青却不理会方兆熊,冷眸睨视,缓缓开口。“阴宿冥,待我取得赤眼妖刀之后,这笔帐再与你一并清算。大敌当前,不必无谓相斗。”
阴宿冥笑道:“谁跟你大敌当前?集恶道万不敢与镇东将军府为敌,只消刀在将军手里,本王便只路过看看,绝不出手。我等江湖草莽,岂能与朝廷相斗?”袍袖一振:“众家小鬼!咱们出去!”鬼卒们怪叫着涌出,将屋子团团包围起来。
雪艳青知他是落井下石,蛾眉一蹙,也不还口,目光终于落到方兆熊身上。
方兆熊是老江湖了,看出她二人颇有嫌隙,本想借机挑拨,趁隙保护将军突围。“腾霄百练”原是北方水道上放排为生的排帮,飞钩、飞挝等便于在水上勾拿排筏,久而久之拉帮结会,出身远不如其余三家,连“世家”也说不上,地位在四家中一直是敬陪末座。
岳宸风加入幕府后,遽然跃于四大世家之上,俨然成为将军心腹,代他处理江湖事务,腾霄百练更显尴尬,方兆熊迫不得已,只得力求表现,以图在新旧同僚之间杀出一条血路。此间遇险,对他而言正是一展长才的机会,将一门的前程全押上了今夜之战。
他踏前一步,提声大喝:“玉面蟏祖,方某领教了!你可要说话算话。”语声方落,身边飕飕两声,一钩一挝已曳索而出,如银龙矫矢,“呼!”径朝雪艳青脑门抓落!
屋内檐低,本不利钩索等飞器施展,但这一钩一挝似生了眼睛,不见主人如何抛甩,却狠厉快绝。形如鬼爪的铁挝盖下时,五枚尖锐利爪突然合拢,眼看便要插入玉人发顶;另一只银钩却越过了头顶往下沉,蓦地倒拖而回,雪艳青若向后挪闪,欲避头顶之灾,钩尖立时刺入肩胛!
上下二路俱已被封,雪艳青不闪不避,金杖挥出,“匡”的一声钝响,钩、挝双双抛高,势头却慢得有些怪异;蓦地一串劈啪劲响,钩挝的连索应声爆开,贯穿索筋的气劲如游蛇般一路窜回!
方兆熊回头大喝:“撤手!你们--”赫见两名弟子口吐鲜血,脏腑已被杖劲击伤,余劲波至,一时无力松脱。方兆熊双臂一振,分握住两条银索,索上游劲如浪贯至,他臂上十二对铜环喀啦啦一撞,迸出无数粉尘,已将劲力悉数散去。
他本次南下携行的弟子中,属“断魂钩”赵烈、“阴风爪”曲寒两人武功最高,这套“回天纵地”的合击之法在门中更是少有人敌,却难当雪艳青一击。曲、赵二人失了兵刃,委顿倒地,面色一片白惨。
雪艳青面无表情,蹙眉道:“奇淫机巧,却无气力!这便是腾霄百练的武功?”听似挖苦,口吻却出奇的严肃,似感“见面不如闻名”,难掩失望之情。
方兆熊扔下断索,双拳对撞,腕臂上的铜环铿啷作响。
“飞器之能,你还不算真正领教。仗着那柄杖子护身,说什么大话!”仿佛呼应其言,被磕飞的铁挝银钩双双坠地,牙刃四分五裂,就算雪艳青劲力沉雄,也须有一柄无坚不摧的重兵配合,才能凌空击碎百炼精钢。
“那好。”
雪艳青将那柄蛛首金身的奇形长兵“虚危之杖”往下一掼,杖尾的尖锥贯穿青石板,没地两尺余。她上前一步,信手解开披风,左手叉腰昂立,身形之颀长高大,异常迫人,玲珑有致的曼妙身段虽散发无比魅力,在场诸人却觉威压沉重,直如暗潮没顶。
方兆熊首当其冲,气息微窒,暗忖:“这婆娘好强的威势!”却听她平平说道:“有什么招数,尽管使来!我若动兵刃,也算是输。”这话本是狂妄至极,但与她的口气却不相称,仿佛不觉话中有衅,说的是件既平淡又无趣的条陈琐事,照本宣科而已,免生误会。
方兆熊腹中暗笑:“婆娘恁地托大,一会儿有你苦头吃了!”腕臂一抖,两环已拏在手中,扬声喝道:“我腾霄百练使的是“明器”,不占你耳目便宜。留神啦!”飕飕两声掷环而出,也不见有什么花巧。
雪艳青蹙眉道:“就这样?”螓首偏转,毫不费力地避过。正要发话,忽听脑后铿的一声清击,双环一左一右在身后对撞,陡地弹回,速度快了一倍不止!
铜环虽快,毕竟非是逼命杀着,雪艳青踩着露趾的金甲凉靴跨步一扭,双环贴着美背肚脐掠过,又回到方兆熊手中。
“按照约定,是“后退一步”算输。”虬髯大汉咧嘴一笑,挑起浓眉:
“雪门主这一回,咱便不予计较啦。留神!”手腕微振,双环再度掷出。
方兆熊嘴上占她便宜,雪艳青却并未如预想中暴跳如雷,只是秀眉微蹙,似觉这把戏十分乏味。但方兆熊二度出手,却比他的口头逞威更加无聊,同样是双环一左一右、身后互击,旋又倒飞回头,这回雪艳青早有准备,蛇腰微扭,袅袅娜娜让过,皱眉道:
“方兆熊,你若只得这样,我可要出手啦!”
方兆熊笑道:“可惜你错过了出手的机会。”褪下两环拏在手中,照定飞回的双环一撞,掌中铜环同时掷出,四环分从四个截然不同的方位奔袭雪艳青,一反先前的温吞盘旋,破空声咻然大作!
两人相距不远,四环突然变速、几乎同时飙至,雪艳青本要跃起,心中一动:
“若然双脚离地,这厮又有话说!”玉一般的双掌拨风搅尘,一股螺旋气劲轰然迸散,及时震开两环;另外两枚一走大弧、一似乱蝶,轨迹难辨,至身前时已不及闪避,眼看要撞上坚挺的酥胸,雪艳青手甲交叉,“铿、铿”两声将铜环弹开,余劲震得臂间隐隐生疼,不由微诧:
“这环……好沉的劲力!”
四环被她格开,本应力尽坠地,忽见“嗡嗡”四道流光分出,一阵金铁交鸣,方兆熊竟又掷出四环,八环空中对撞,先前四枚骤尔反弹,急向雪艳青旋去;其余四枚弹向梁柱、墙阶等,一撞借力,亦“飕”地射向雪艳青!
众人至此,方知方兆熊的子母鸳鸯环何以能居诸般飞器之首,飞挝、飞钩等均须绳索操控,方兆熊却能以高超的巧劲与计算,令铜环盘旋伤敌而不落,堪称“无练之练”,难怪能卓然于百练之上。
一样的腾挪空间,陡地挤进八环,纵使雪艳青体若无骨,腰臀如蛇般闪躲伶俐,也知铜环空中一撞,倏又奔杀回头,徒然压缩应变的时间罢了,把心一横:“通通将你打落,还能变出什么花样!”以手甲为盾牌,接连打落四环,低头拧腰避过两枚,一枚接入手中;最后一枚不及相应,香肩微侧,生生以肩甲挡下。
方兆熊得理不饶,嘿嘿一笑,抖环连掷,满室铜光飞绕,飕飕不绝于耳。每有铜环飞离常轨,他便新掷一环,借由撞击加以修正;掷得几枚,偶又将一、两枚铜环斜斜撞回,手里始终不空。
这位腾霄百练之主貌不惊人,言语粗鄙,便如市井之徒,谁也料不到竟身负这般“无练之环”的奇技。耿照看得矫舌不下,暗忖:“纵使练得掷环巧劲,临阵若不能准确预测铜环的飞行轨迹,出则无回,便有百枚、千枚也不够使。”与符赤锦遥遥对望,均露佩服之色。
雪艳青身陷铜环阵,面色凝肃,双掌周天划圆,左揽右旋,不住磕飞铜环,却无法瓦解如有灵性的飞环阵势。铜环来势劲急,经常是前后左右、数枚齐至,她双臂难以一一应付,总有一两枚须以身上金甲承受,撞击声闷钝异常,既显环势猛恶,又见金甲之坚,绝非凡物。
耿照见她仍将接下的那环抓在掌中,心想:“格开铜环绝非上策!且不论方门主计算之精,何以能够,格挡不过是助长飞旋之势罢了,不如抓下弃置,才能避免被飞环所困。”
忽听方兆熊大喝,臂间四环齐出,铿啷啷的撞进阵中,所触之环于瞬息间一齐转向,廿四枚铜环飕地射向女郎!
这“百鸟朝凤势”乃子母鸳鸯环的杀着,眼看雪艳青避无可避,众人皆失声道:“危险!”心头掠过那张白皙雪靥被十几枚铜环击中,颅骨凹碎、血肉模糊的画面,不觉攒紧拳头,掌心一阵湿痒。
千钧一发之际,雪艳青娇声清叱:“落!”双臂划圆一收,所有铜环突然慢了下来,犹如射入一块软腴饱水的巨大鱼胶;飞环一凝,雪艳青的动作却骤尔变快,两条藕臂如纺轮飞转,手甲缫成了一团金绿残影,三尺方圆内的散尘粉灰被抽成一条条无形丝线,飕飕卷入双臂之间。
众人目瞪口呆,这凝物抽丝的奇景却仅一瞬,雪艳青旋臂一扯,廿四枚铜环上所附的劲力如丝抽离,点滴无存,飞环于原处空旋几下,铿啷啷掉落一地。
--是洗丝手!
耿照蓦然醒觉,想起明栈雪曾谈过这部武功。
洗丝手是天罗香的入门武学,门中人人皆习,“洗”字原作“蟢”,乃蜘蛛之古称。“蟢丝”也者,即指如蜘蛛吐丝般黏缠,不仅仅是卸劲擒拿而已,练至极处,临敌能将对手的劲力硬生生缫出,如煮茧抽丝,在七玄第一武典《天罗经》中设有篇章专论,不容小觑。
雪艳青以拙对巧,早在接住那枚铜环时便知格挡无用,唯有釜底抽薪方能奏效,等他将铜环悉数打出,才以“洗丝手”一举破之,不唯技高,更显沉着。
耿照心想:“明姑娘的师姊殊不简单!难怪以明姑娘偌大本事,亦须谨慎应付。看来天罗香一脉不唯人多势众,这雪艳青总领群伦,绝非泛泛之辈。”
雪艳青破得子母鸳鸯环,明眸一扫脚边地面,心中暗数:“廿二、廿四……尽缴了你的兵刃,教你败得心服口服!”挥开尘雾,扬声娇叱:“方兆熊!你兵器俱已丢失,还有什么把戏?”
“有!”一条壮硕的乌影穿破飞灰,布鞋“啪嚓!”踏裂青砖,大笑声中一拳击出:“这才是老子的杀着!”拳劲如涛,搅动四方气流,原本飞散的粉灰漩涡般附拳而至,直捣雪艳青胸口!
(他居然是一名内家高手!)
谁也料不到以飞器着称的“腾霄百练”,门主竟练有如此深厚的内家硬气功,这一拳踏地而出,拳劲旋扭,若中人身,只怕要硬生生破体而出。天罗香手下众多,若失群领,只怕汹涌之情难以节制,李远之急得踏前一步,大喝:
“拳下留人!”慕容柔的贴身侍卫任宣亦按刀而出,叫道:
“门主莫杀……”
“啪”的一声,旋扭如矛尖的粉尘应声撞碎,仿佛前方有堵看不见的无形城垒;下一瞬间,溃散的轻尘微微一凝,倏如涟漪般四向迸开,滚出火舌浓烟也似的惊人波形!
强大的气劲反馈沿着手臂迭至,方兆熊脚下青砖“喀啦”一声迸碎开来,两腿一软、单膝跪地,一抹殷红溢出嘴角。抬头才见接住拳头的,非是那高耸坚挺的饱满乳房,甚至不是鎏金嵌碧的异邦金甲,而是一只温软的掌心。
“心机百出,终是无用!”
雪艳青捏住他的拳头,微蹙秀眉,似颇不以为然,淡淡道:“你难道不知,行走江湖,唯有“实力”二字方能说话?”运劲一送,方兆熊摔了个四仰八叉,再也站不起来。
她弯腰拾起一枚铜环,随手往金杖敲去,劲力所至,铜环崩去一截,却见环中硬芯是黑黝黝的乌深铁色,竟连一丝反光也无。耿照浓眉大皱,低声脱口:“是“连心铜”!”
雪艳青移目而来。“什么是“连心铜”?”
耿照自知身分,不敢僭越,回头望向居中的白衣秀士。慕容柔浑不着意,淡然挥手:“说罢,我也想知道何谓“连心铜”。说起冶金铸炼,白日流影城也算个中行家了。”
“是。”耿照躬身一揖,恭恭敬敬禀复:
“这“连心铜”乃是一门镶嵌工法,以玄铁或磁石等做芯,再包以铜衣。连心铜多用于机关芯材,或制成彼此相吸追逐的子母滚盘珠等玩意儿,要做成这么大一枚,技艺也不简单。”
如此一来,子母鸳鸯环的谜团便解开了。方兆熊利用连心铜环彼此相吸、相斥的原理,使飞环不坠,撞击之后反而加速射出,虽然要控制如此沉重的铁芯环,内力手劲亦非泛泛,但比起纯以铜环为之,到底还是取巧。
漆雕利仁咧嘴一笑:“他妈的,原来是个郎中!”
李远之瞪他一眼,低斥道:“噤声!”
雪艳青将铜环一掷,冷道:“你的内功不坏,若不做这些无聊想头,倒也算是人才。”方兆熊捂着心口,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喉头略一抽搐,涌上大口鲜血,兀自咬在嘴里,苦苦维持尊严,额间豆汗涔涔,连一句话也说不出,瞪着她的铜铃大眼不知是怨恨恚怒,抑或惭愧。
雪艳青的目光越过了委顿在地的虬髯汉子,径投居间的白衣书生,扬声道:“使君!事已至此,请速将赤眼刀交出,以免自误。”满以为一掌废了他的护卫高手,便能与慕容柔对话,谁知他只是淡淡一笑,依旧毫不理睬。
一身金甲灿然的高挑女郎终于动怒。
自四岁入得天罗香以来,她一直被当作未来的掌门人选之一教育长成,所受的对待,所衣所食、所学所用,无不是门中至高。雪艳青非是跋扈飞扬的性子,对比她在天罗香之内如同女皇的尊贵地位,这位年方廿四的女郎算得上是稳重端方、不恃骄矜的了,继位前后并无不同,于门中甚孚人望。
今日拦路取刀,原也无意伤人,不过想以重兵围之,稍加恫吓罢了。岂料那跃渊阁的陆云开陆老儿二话不说便拧枪杀人,挑了做为使者的两名迎香副使,同行的弟子无一得回,这才爆发激战。慕容柔毕竟是东海一镇,随行护卫均是千中选一的精兵,弓马娴熟,能征惯战,再加上当世名将的调度指挥,在弓矢用尽、弃马据险之前,天罗香已蒙受重大伤亡。
为追捕盗走《天罗经》的叛徒,一个多月以来,她麾下的“天罗八部”折去诸多正副织罗使、迎香使等,连八大护法都折损过半。现下,每再多死一人都令她心痛不已,如同刀割。
(早知道……便杀进车队里劫了慕容柔出来,也不用死这么多人!)
“忒多人流血送命,你端的什么架子!”
雪艳青柳眉一轩,叱道:“是男儿汉,就别躲在人堆里头,出来应战!”露出雪趾的金甲凉靴喀喀叩地,长腿交错,纵身飞跃而起,挥掌拍向慕容柔!
李远之、漆雕利仁与任宣三人拦在慕容柔身前,正要阻挡,蓦地一条乌影横里杀出,接下了那令人眼花撩乱的洗丝手,双臂划圆,浑厚的内力鼓荡而出,两人四臂黏缠,斗了个旗鼓相当,正是耿照!
雪艳青看出慕容柔不谙武艺,连“粗通骑射”也说不上,这三名护卫她又全没看在眼里,只用了六成不到的内功,招式亦非通力施为;骤遇强敌,料不到他一个籍籍无名的流影城武官竟有如此能耐,剎时鬼手慑蟢丝、碧火压天罗,竟是着着失先,尽落下风。
她惊怒交迸,咬牙眦目:“闪开!”便要变换路数。
耿照跟了明栈雪若干时日,对天罗香武学甚是熟悉,一看便知是“玉露截蝉指”的起手,抢先使出鬼手诸部中刚猛第一的“跋折罗手”相应。雪艳青为刚力所折,无暇他顾,正欲以“悬网游墙”的上乘轻功稍避其锋,岂料身法又遭识破,顿被擒龙无迹、以扫除一切怖畏不安的“施无畏手”截去退路,受制难伸。
她于《天罗经》中诸般武学所知,远不如持有经书、以碧火神功融会贯通的明栈雪,连变了五六种套路,连完整的一招也没能使出,无不中道遭阻,胎死腹中,饶是雪艳青性子沈稳,也被逼得怒火腾腾。
她抡臂急扫,如挽枪花,暴喝道:“闪开!”这一下却非是天罗武经的路子,劲沉而招猛,宛若扫穴犁庭,掌气掀飞青石,推卷黄土如迭浪,碧火真气竟不能挡,耿照猛被轰得气血翻腾,整个人倒飞出去!
他身在半空,余劲却未稍止,忙揽臂一粘,贴着墙面斜斜滑开,那墙却被轰塌半堵,砖碎柱倾,粉灰如烟尘滚动。
“好刚猛的招式!”他为之一愕,大起狐疑:
“明姑娘说,天罗香武学讲究招劲俱巧,决计不是这般开碑裂石的路子。难道,明姑娘的师姊另有师承?”
雪艳青的错愕却不下于他,玉手挥开尘灰,厉道:“这是本门的“悬网游墙”!你……你与她是什么关系?”长腿飞跨,穿雾跃出,忽听脑后霹雳劲响,雄浑的掌风破空而至,一人笑道:
“黑寡妇!这小和尚是本王的,你闪开些!”
两人“砰!”对了一掌,阴宿冥凌空倒翻开来,稳稳落在地面,雪艳青却连半步也未退,双方功力高下立判。耿照挥去雾粉,依旧拦在慕容柔之前,与鬼王、蟏祖分据三角,形如鼎峙。
雪艳青一缓之下,心绪渐宁,强抑怒火望向阴宿冥,慢条斯理道:“鬼王适才说了,只要赤眼还在使君手里,今日便只路过,作壁上观。难道鬼王要出尔反尔么?”
“呸!”阴宿冥啐了一口,指着耿照笑道:“别的我不管,这小和尚的性命,我集恶道定下啦。你爱抢妖刀那是你家的事,他要死在别人手里,本王与那人没完!”
雪艳青沉吟半晌,实在想不透他心里打得什么主意,不欲缠夹,对耿照道:“让开!”作势提掌,左腿迈出一步,卷尘扬灰,气势迫人。阴宿冥啪的一振袖,厉声狠笑:“黑寡妇!你当本王说笑么?退回去!”耿照沉默以对,暗自凝神戒备。
雪艳青冷冷道:“鬼王若要此人性命,我取下与你便了。你我各取所需,两不相误!”雪趾一点,径向耿照扑去。阴宿冥勃然大怒:“要你多事!”役鬼令神功对上玉露截蝉指,绿袍金甲飞旋转绕、乍分倏合,斗得异常灿烂。
冥浑尸老虽殁,阴宿冥仍从明栈雪留下的尸身析出小部分的指招,初对时屡抢先手,勉强斗了个平分秋色。然雪艳青根基深厚,临敌经验又较她丰富,先头已有了耿照的前例,出手直如羚羊挂角,难觅其踪,片刻鬼王微露败象,百忙中提声叫道:
“小和尚闪开!这儿没你的事,逞什么能?”
耿照心想:“媚儿她……担心我打不过玉面蟏祖么?”正转心思,那厢阴宿冥已招架不住凌厉指力,左支右绌,终于小退了半步。雪艳青无意恋战,出指将她逼退,转头便朝耿照而来;岂料阴宿冥才缓过一口气,提运内力点足飞跃,霎时越过了雪艳青,一掌拍向耿照:
“罢了!与其让她,本王先打死你!”
耿照哭笑不得:“你又来添什么乱?”白拂手连圈带转,引她打向一旁掠至的雪艳青。三人六臂相格,你推我攘,两朵娇花夹着绿叶上演三国大乱斗,你打我、我打她的,又成混战局面。
雪艳青自从方才那惊天动地的一掌之后,又用回天罗香的嫡传武学,指劲、掌风虽凌厉,但力分两头,左右均须留心对敌,威力大打折扣;媚儿内力折损过半,役鬼令神功难以尽展,所恃不过掌法精妙,一会儿攻一会儿守,立场暧昧不明,威胁亦不深。
三者之中,唯有耿照同时熟悉二人的招式,再加上目的单纯,无论谁来,俱是一意坚守,反倒从容;时间一长,碧火神功连绵不绝、越打越强的长处尽皆显露,雪、阴二姝顿感压力,不觉收起争胜之心,不约而同将矛头指向耿照,形成以二对一的形势。
符赤锦看出不对,顾不得引人注目,叫道:“堂堂七玄二君,连手夹杀一名少年后辈,你们要脸不要?”
阴宿冥陡然省觉:“我怎地与黑寡妇走到了一路?”与耿照虚晃两招,一式“山河板荡开玄冥”轰然出手,径取身边的雪艳青!雪艳青正全心突破耿照的防御,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柔荑连挥,抽丝般缫去掌势,怒极转头:
“阴宿冥!你--!”
鬼王见她微露狼狈,大感快意,笑道:“你什么?原本便是三国大乱斗,你不长眼能怪谁?留神了!”拳脚齐施,逼得雪艳青全力防守,耿照乘机松了口气。打着打着,阴宿冥心念一动,提声骂道:
“喂!你是他的什么人?要你这小婊子多事!”却是对着屋角的符赤锦说去。
耿照闻言蹙眉,低道:“你没事骂人做甚?好没道理!”
符赤锦听他出言不逊,也老实不客气回嘴:“他是我夫君,你骂谁婊子!”
“夫……夫君?”
媚儿一下反应不过来,片刻才圆睁杏眼,勃然大怒:“她是你老婆!你这杀千刀的小和尚!”眼底直欲喷红,暴喝一声,刚掌“呼”地转向,袖影如暴雨梨花、怒海疯浪,将耿照往死里打,招招取命。雪艳青不禁侧目,暗忖:
“真不愧为集恶三道之主!方才他与我二人对敌,竟是未尽全力,此刻才拿出看家本领,果不容小觑!”一扭蛇腰,便要突破耿照的防守圈,欺至慕容柔身前。耿照别无他法,运起碧火神功,以肩侧硬捱了阴宿冥一掌,“呼!”伸手去拿雪艳青的背心!
“匡”的一阵裂响,两面窗棂迸碎,窜入十余条黑影,却非天罗八部的女郎们,而是手持钢刀、黑巾蒙面的夜行客;从身形看来,清一色都是男子!耿照腹背受敌,无暇细看,符赤锦却认出是林中三名刺客的服色,尖叫:“有刺客呀!”李远之、漆雕利仁警醒过来,各自接敌。
他二人武功远胜刺客,尤其漆雕利仁一得允可,乐得挥刀大杀,连耿照相隔一丈之遥,仍觉身后热血飞溅,温黏披颈。阴宿冥怒气未平,杀红了眼,还不怎的;雪艳青却皱起了眉头,面上露出一丝不忍,可见屠杀之惨烈。
任宣护着慕容柔退至屋角,以免被鲜血残肢波及,亦砍倒了两人。
不多时刺客悉数倒地,一人笑道:“不愧是镇东将军,身边多有能人!”话才说完,一抹乌影从破窗间翻了进来,但见银光一闪,漆雕利仁手中那柄锋锐奇刃铿然落地。
漆雕怪叫着倒翻出去,左掌紧握右腕,跪地喘息,指缝间汩汩溢血、状甚稠浓,看样子不是伤及手筋,便是动脉破裂,再无行动之力。
李远之不禁色变,运起“金甲禁绝”抡臂上前;脚未落地,眼前忽起银光,来人钢刀连搠,眨眼已于他眼皮、咽喉、心口、肚脐四处各扎一刀,戳得淡金暗芒萤飞点点,刀尖却掼之不入,如中败革,啧啧称奇:“世间竟有如此硬功!”银芒闪动,径取他腿间阴私。
李远之这时才来得及挪避,正待反击,来人转过刀背,瞬息间拍遍他周身一十八处大穴,终于有三处劲贯穴道,李远之一口真气换不过来,呕血跪地,手臂却怎么也抬不起。
那人怡然自他身边走过,见任宣按刀的架势,笑道:“原来是“云都赤侯府”的高足!不想色目刀侯座下,也收央土的权贵子弟。”
任宣咬牙道:“大胆狂徒,退下!”抽刀一掠,倏将来人劈成两半!蓦地眼前一花,那人又好端端站在身前,刀背停在他腕骨之上,一阵剧痛如电流般走遍全身,年轻的护卫闷声倒地,蜷着身子不停抽搐。
这一切不过须臾顷刻,以李、漆雕二少的能为,连雪艳青都无法在一照面间将他两人击倒,耿照心知来人是平生仅见的高手,武功决计不在岳宸风之下,却无法摆脱阴、雪二姝,急得大叫:“宝宝锦儿!”
那人遥遥听见,仰头哈哈一笑:“耿典卫,你真是令人气恼、偏又有趣至极的人物啊!我--”语声忽变,耿照但觉脑后劲风迫近,忙运起十成功力,一掌将双姝逼退,及时拔出神术刀一格,“铿!”挡住了断首一刀,被刀劲震得踉跄几步,气血翻涌,几难遏抑。
来人轻巧落地,亦是一袭夜行黑衣、中等身材,说不上有什么特征,连手里的青钢朴刀都与其余刺客相似;唯一不同,是他脸上戴着一张童玩似的纸糊面具,纸面具绘着南斗寿翁的瞇眼笑脸,笔法粗劣,在黑夜火光下看来格外诡异。
他望了符赤锦一眼,面具后的闷钝语声似还带着笑意。
“看来是我失算啦。这荒郊野地里,竟也有精通这等奥妙眼术的高人。”符赤锦冷冷一笑,也不接口--此际说得越多,越没好处。保持莫测高深的神秘,才能尽力延长得来不易的战果。
以她此时的功力,根本使不出“赤血神针”的杀人眼术,但如黑衣神秘客这等内外兼修的绝顶高手,对杀气的感应格外灵敏。赤血神针本就是善加操纵精、气、神,将三者任意转换的秘术,符赤锦的精、气不足驱动神针,但“神”仍略具雏形,冒险一试,果然唬住了黑衣人。
这厢雪、阴二人好不容易罢斗,才有开口的余育,不约而同叫道:“鬼先生!”
阴宿冥哼的一声,冷笑:“你让我来抢赤眼妖刀,又把消息放给这八脚淫妇,弄了半天,原来是你自己想要。”雪艳青却蹙起蛾眉,沉声道:“鬼先生明着让我等来索妖刀,只为乘机刺杀将军?”
耿照心中一动:“原来,他便是“鬼先生”!”
却听“鬼先生”笑道:“二位言重啦。收回赤眼妖刀与刺杀这厮,都是为了我等“七玄同盟”的千秋大业!此人若是不死,必将联合七大门派对付天宗七玄,赶尽杀绝,除之后快。七玄大会之日,诸位须携圣器与会,而在下欲献之物,便是镇东将军慕容柔的狗头!”
此话一出,再无转圜的余地。
果然慕容柔一抬头,微瞇的凤目迸出精光,沉声道:“阁下所谓“七玄同盟”,便是你们这帮外道的盟会?千秋大业……哼,好大的抱负啊!”哼笑几声,口气之阴冷刻骨,连耿照也不禁一颤,几欲回头。
即使粗疏如媚儿,总算明白了鬼先生的心计:慕容柔的性子苛猛,眼底实难容颗粒,如山铁证未必能唆使他杀人,心底的一丁点猜疑却足以成为火种,不定何时便能燎原。“七玄同盟”四字正中他心头大忌,比朋结党素为乱源,无论于庙堂、江湖皆然,鬼先生口出“七玄同盟”之际,慕容柔心中已动杀机,远比今夜这场围杀更加有效。
雪艳青恼他信口开河,俏脸微沉,娇斥:“大会尚未召开,同盟何来?你--”突然一怔,闭口不语,面色极不好看。鬼先生呵呵而笑,仍是一派从容。
慕容柔目光阴沉,电一般扫过她的面庞,一言不发,心意难以测度。
无论如何,雪艳青脱口而出之语,已认了七玄之间有一场大会将开,要说服镇东将军此会不过是众多邪派首脑喝喝茶、嗑嗑牙,酒足饭饱之后一哄而散、别无其他的话,也未免太小看了慕容柔的才智。
她是实心眼儿的脾性,平生最恨他人缠夹,偏生言语又不甚便给,正待分辩,忽听阴宿冥道:“罢了!事已至此,你还想全身而退么?错过今日,要待何时才能铲除慕容柔!”袍袖一舞,大喝:
“众家小鬼听了,此间生人,不留活口!”铿的拔出降魔青钢剑,纵身扑向屋角的慕容柔夫妇!
耿照挥刀将她格住,怒道:“你疯啦?镇东将军岂能杀得?”
媚儿冷笑:“你说杀不得,本王偏杀给你看!”身后无数小鬼蜂拥而入,漆雕利仁拾起那柄锋锐无匹的宝刀“血滚珠”,左掌握着稠血泥泞的右腕挥刀杀人,依旧悍猛无双;李远之与任宣亦挣扎而起,拖着伤体应战,腾霄百练余下数人亦奋力自保,蹒跚退守,情况极是不妙。
雪艳青拔起金杖抡开,扫倒几名不长眼的阴曹小鬼,“铿!”接过阴宿冥的降魔青钢剑,怒道:“阴宿冥!快快节制你的手下,以免酿成大祸!”
阴宿冥哈哈大笑。“这时退缩,以为慕容柔便能饶过你么?愚蠢的淫妇!”两人剑杖相磕,迸出耀眼火星,以降魔剑之锋利,那虚危之杖连一丝痕毛也无,显然亦非凡物。
耿照觑得空隙,回身欲奔慕容柔处,眼前乌影一晃,鬼先生笑道:“典卫大人哪里去?”七字未完,耿照臂上、肩头等已喷出五道血箭,银灿灿的刀芒才掠过眼前;耿照身形倏挪,堪堪闪过咽喉、下阴处的致命两刀!
(好……好快!)
“咦,好快啊!”鬼先生啧啧称奇:
“年纪轻轻,殊为不易!”刀板劈啪一振,耿照身上又数处见红。先天胎息感应气机,总能在刀刃着体之前挪开分许,虽然完全跟不上鬼先生的速度,但伤口入肉不深,尚无大碍,只是疼痛难当,不似刀劈,倒像是牙锯入体一般。
危急之间,远方忽传狼号,呜呜呜的号角声响铺天盖地而来,与先前所闻如出一辙。李远之精神一振,扬眉道:“老大来啦!”漆雕利仁半身染血,咯咯傻笑:“我杀出去接他!”唇面皆白浑无血色,膝弯一软,拄刀跪地,谁知反手又标去一枚小鬼首级,仿佛全身上下只剩杀人本能,无论失血再多都未稍减。
自现身以来一派从容的鬼先生,终于露出一丝浮躁,“啧”的一声:
“典卫大人请让路。要不,就留下命来!”刀芒闪现,耿照左臂鲜血四溅,结结实实吃了一记。他这刀却不白挨,挣得间不容发的一丝空隙,神术刀倏然失形,咫尺之间,一团耀目锋芒顿时炸开--
对付快刀,唯有快刀!
施展“无双快斩”的同时,却听面具下“嗤”的一声,鬼先生竟为之失笑,手里的钢刀骤然消失,潮浪般的刀芒涌至,将耿照与神术刀一并吞没!
(这是……无双快斩!)
耿照震惊之下,才发现自己想的全然不对。鬼先生所用,并非是一发不可收拾的无双快斩,他的刀势虽铺天卷地而来,所指并非是无的空处,不因快而乱、不因重而拙……在刀浪吞没他的瞬时,耿照仿佛看见媚儿挥剑来救,还有宝宝锦儿掩口惊呼,随即一道金光回旋而至--
刀浪轰然迸散。
仿佛要吞噬一切生机的绵密刀网剎那崩溃,手持降魔青钢剑的媚儿被轰得倒飞出去,背脊重重撞上破墙,一口呕红染花了她的脸谱;他的“无双快斩”溃不成军,难以想象的巨力将他扫了出去,神术刀几乎脱手飞出。
唯一及时抽身的只有鬼先生而已,但他手中之刀片片碎裂,四向射开,不少鬼卒哼也没哼便翻身倒地,被指甲大小的残刀夺走了性命。
而雪艳青仅仅是出了一杖。
四人同出绝招,她却一艳压三采,一杖便瓦解了役鬼令、无双快斩,以及鬼先生那惊人的不世刀招。此一无与伦比的撼地之力耿照非是初见,稍早交手时,她曾以类似的招数逼出耿照的“悬网游墙”身法,改以金杖施展之后,威力更是远远胜过空手施为,仿佛长兵器才是这门武学的正路。
(那是……某种枪法或棍法?)
雪艳青收起那柄金光灿然的虚危之杖,眉宇间隐有一丝懊恼,但眼下已不容她踌躇,杖尾尖锥一拄地面,咬牙道:“鬼先生!今日之事,你须给我个交代!”鬼先生扔下半只空柄,含笑作揖:“七玄大会之上,门主自能得到满意答复。”意态从容,信步往破窗走去。
破屋外火光大作,无数焰炬随着呜呜号角,自四面八方围向小丘,将此地团团包围。来人辨不清有多少数目,只听蹄声轰隆,远近接天,将丘下挤得水泄不通,行伍却颇为齐整,显然训练有素。
为首的旗手擎着两杆长幅大绸,均作黑底红旄,宛若军帜;左书“风雷别业”,右书“铁血王孙”,居中一面高牙大纛,绣着偌大的“适”字。纛旗下一骑白马卷尘而来,马上骑士头戴羽翅金冠、身穿抱肚绣衫,武靴玉带,威风凛凛;年纪似也不甚大,自有一股统军大将的气派。
骑士来到丘下,勒缰举手,猛地一挥,黑夜中飕飕劲响,连珠不断,直如飞蝗过境,入耳心怵;不过眨眼功夫,盘据丘上的集恶道、天罗香人马只觉满天星斗仿佛一股脑儿坠下,点点亮芒挟着狞恶的破空声响,钉得一地狼牙羽箭!闪躲不及者无不洞胸穿腹,死状极惨,岭上一片哀鸿,但第二波的羽箭又至!
“那是--”雪艳青心急眺望,认出了旗号,喃喃道:
“铁血王孙,风雷别业……是“奔雷紫电”适君喻的人马!”
“没错。”
她回过头来,见鬼先生扶着破窗顶棂,笑道:“门主切记,镇东将军府一旦占了势头,绝不少造杀业,眼下便是教训。门主持身甚正,我很佩服,然而一念之仁,却害了谁?”翻身一跃,衣影消失在窗外黑夜中。
阴宿冥扶壁而起,一抹血渍,对耿照叫道:“喂,小和尚,我知道你的底细啦,咱们走着瞧!”吹起尖哨,白面伤司涌入接应,她领众小鬼由后进杀下山丘,夺路而逃。
雪艳青皱起姣好的柳眉,眉心深如刻划,望向诸多中箭女尸的眼里却透着一丝茫然,仿佛还未从鬼先生的话语中清醒,直到一名迎香使带着箭伤匆匆赶至,俯首道:“启禀门主,山下人马杀上来啦!来人十分棘手,不同寻常官军,姊妹们多披箭创,难以抵挡。要否死战,请门主裁示。”
高挑的年轻女郎回过神来,模样却不慌张。“众人随我从屋后撤下,伤员先行,由本座断后!”迎香使领命而去。雪艳青目光扫过屋内众人,终于不再理会慕容柔如何反应,看了耿照一眼,冷道:
“关于“那人”,我会再找你,流影城的耿典卫。后会有期!”呼的一声掖起金杖,如拖重枪,曳着披风跨出高槛;屋外的杀伐声随之而去,渐行渐远,终至不可再闻。
第六二折偷梁换柱,血涌流觞
要不多时,山下卷尘飙至,一条雄健衣影滚落马鞍,金冠耀眼、赭袍飒动,正是领军的“奔雷紫电”适君喻。这位“风雷别业”的主人约莫二十许,至多不超过廿五岁,浓眉大眼,肌若古铜,额间一点殷红的朱砂痣,眉头一动,眉心便深刻如镌;身长膀阔,猿臂通肩,英伟之余更显矫健。
他靴一沾地,身若离弦,倏地掠过高槛,上衣的云肩两隅飞锐,形如鹰翼,衬与内袍的双肩团纹织锦,像极了铠甲披膊,兼有大将剽悍与书生斯文,宽大的袍袖猎猎舞风,胜似振翅鹰飞,煞是好看。
适君喻一掠而至,单膝落在慕容柔身前,俯首道:“迎驾来迟,惊动大人,君喻罪该万死!”慕容柔手掌轻挥,淡淡说道:“风雷别业距此逾百里,你算来得快啦,起来罢。你师傅怎样?”
“尚未拜见,不得而知。使者绝口不提,只说速来接应将军。”
耿照心中一动,回想前度李远之所言,暗忖:“难道……岳宸风受了伤?那厮武功忒强,谁能伤他?”沉吟未止,不觉望向符赤锦。她正搀沈素云缓步行来,目光与他一碰,旋即低垂粉颈,桃花般的眼角往旁边勾去,正对着适君喻处。
耿照与她默契极佳,立时会意,正要移开视线,适君喻双目电扫,见得沈素云身畔的雪肤丽人,不禁皱眉。只是囿于将军在场,未敢丝毫有僭,异色一现而隐,几乎难以察觉。
“君喻,这位是流影城独孤天威麾下典卫,耿照耿大人。你来见见。”
慕容柔顾盼从容,与受邪派围困时浑无二致,信口道:“亏得有他,今夜得保不失,否则便是撑到你来,后果亦不堪设想。”凤目微睨,透出一股寒意。方兆熊面如白纸,瘫坐着抚胸低头,不敢吭声,不知是内伤沉重,抑或心中有愧。
适君喻乃五绝庄“小五绝”之首,与李远之、漆雕利仁等同在岳宸风座下,岂不知“流影城耿典卫”六字代表的意义?面上却平平淡淡波澜不兴,抱拳拱手:“在下墉州适君喻,多谢典卫大人仗义援手。”不卑不亢,颇有大将气度。
(墉州?墉州在央土道北方,怕没有千里之遥,岂能从墉州来?)
耿照想起上官夫人的话,登时省悟:“适家是前朝的显贵将门,世代封侯,墉州应是其郡望。”他猜测无误,由慕容柔授意筹建的基地“风雷别业”位于东北方的易州,距此约百里,适君喻率骑队兼程赶路,傍晚才抵达越城浦;人未下马,便得岳宸风谕令,立刻掉头来搜寻将军车驾。
符赤锦搀着沈素云袅袅而至,将军夫人似受了极大惊吓,粉面煞白,偎在符赤锦腴软的胸怀间,勉强支持。慕容柔斜乜了她一眼,忽道:“多谢你照拂我的夫人。你是……”
沈素云低道:“她是耿大人的妻子。她俩感情好得很。”慕容柔本有些话要问,一听她如是说,面色微沉,索性闭口。适君喻在易州掌理风雷别业,等闲并不轻来,符赤锦他却是见过的,知道她的底细,闻言一挑浓眉,望了李远之一眼。
李远之与他交换眼色,两人虽未交谈,短短一瞥却已说过了许多事。
漆雕利仁的伤势很重,鬼先生本拟一刀挑了他的手筋,但漆雕拥有野兽般的灵敏反应,那一刀虽快逾耳目,他仍在刀锋着体的瞬间侧转手腕,避去筋脉被废的危险,被砍中腕间动脉,大量出血。
他受伤后仍冲杀不止,悍猛绝伦,血染半身衣袍,深浓如泥墨,待得敌退才脱力仰倒,倚在李远之臂间荷荷喘气,唇面白如烁雪,更衬得眼袋乌青浮肿,眉发焦黄。
“老……老大……”他瞳光涣散,嘴唇扭曲,兀自咯咯笑道:“这……这回我有听他吩咐……杀的……都是能杀的人。你……你问……问问他……”皮靴在地面上无力踢动几下,反手揪住李远之的衣襟。
“知道了,你闭嘴。”
适君喻点了他周身大穴,取出一只玉瓶倾药入口,唾在他右腕伤处,撕下衣摆紧紧扎起,缠了一匝又一匝,抬头吩咐:“一会儿骑快马带他入城,压紧伤口不许放,知道么?”李远之沉默颔首。
耿照嗅得一丝清凉药香,暗忖:“他身怀“蛇蓝封冻霜”,必知岳宸风与五帝窟等枝节。此人貌似磊落,毕竟是岳宸风的同党,且不论他前朝名门出身,何以自甘下流,去附那岳贼的尾巴,既知其勾当,决计不是什么善类。”暗自留上了心。
思虑之间,门外马鸣萧萧,十几条大汉跨马而至,劈啪作响的炬焰照亮阶台。适君喻振衣起身,扬声问道:“伤亡如何?”众骑士未敢下马,散作半圆遮护门前,人人均弓刀在手、背向厅门,不顾行礼问候,乃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劲旅。
一人应道:“无人伤亡!可要继续追击?”
适君喻道:“不必!分做四队,两队戒备,一队斥侯,一队伐些树木来做担架,携出此间伤员。”一声令下,骑士们各自行动。慕容柔静静看他发号施令,完毕后才问:“你带了多少人来?”
“回将军的话,两名旗令、三十名马弓手,共卅二人。”适君喻恭敬回答。
耿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罗香、集恶道加起来将近四百人,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便是扣掉伤亡,也远超过三百之谱;适君喻如何能以低于敌方十分之一的人马突击,令其仓皇撤退?方才那阵凌厉箭雨,至少也需百名弓手才能办到……
适君喻似是读出了他心中所想,转头一笑。
“耿大人有所不知,我风雷别业之下均是射手,此番南来,随身的弟兄无不擅发连珠箭,在马上能挽百二十斤的强弓,有个名目叫“穿云直”。适才卅位弟兄每人三箭连珠,九十支箭作一波,用以欺敌,幸而邪派草莽不晓军事,这才侥幸得手。”
马背上止有鞍镫可供借力,尚能挽得一百二十斤的铁胎弓,下马踏地,弓力必然更为强劲。本朝军制,能挽弓百二十斤以上者,称为“虎力”,是难得的射手;他随身三十名穿云直卫士,竟个个都是虎力劲弓,无怪乎几轮便射得外道抱头鼠窜,以为黑夜里掩来大批官军。
慕容柔点了点头,罕有地露出一丝笑容,赞许道:“你练兵练得不错,确有乃祖之风。”适君喻抱拳躬身:“能有将军的百十分之一,君喻便心满意足啦。”口中谦逊,神色却十分欢喜。
大敌既去,穿云直卫士砍来粗枝捆作担架,将伤员固定在架上,运下小丘,亦带走了几具黑衣刺客的尸体。原本弃于战圈外围的两辆篷车亦未损坏,连沈素云的贴身小婢瑟香与那婆子姚嬷也逃过一劫,耿照让出车辆给慕容柔夫妇乘坐,另一辆车载运婢女与伤员,他自己则与宝宝锦儿同骑一匹马。慕容柔一行的目的地是越浦驿馆,想起岳宸风正在那厢等待,耿照当然不会傻得自投罗网,便向慕容柔辞行;谁知将军大人只冷冷一瞥,淡然道:
“独孤天威未至,你且与我一道。他有什么话,尽管找我便是,不干你事。”眼角稍掠过身旁的妻子,不再言语。
沈素云面露喜色,拉着符赤锦的手道:“耿夫人,我还没谢过二位的恩情呢!请两位一同进城,至少让我做个东道,与贤伉俪敬一杯,好不?”明明是少妇装扮,神态却是不折不扣的天真少女,软语企求的模样当真我见犹怜,令人难以拒绝。
符赤锦轻抚她的手背,笑道:“将军夫人盛意拳拳,小妹便却之不恭啦。”耿照先扶她上了鞍,才跟着一蹬而上,稳稳坐在她身后,双手持缰,将雪酥酥的温软玉人拥在臂间。
大队开拔,一路向城头而去。
耿照策马缓行,他这一骑载了两人,走得慢些也不奇怪,渐渐落在队伍后头。押队的那名穿云直卫正是破屋前应答之人,似是适君喻的亲信,名叫程万里,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生得豹头燕髭、矮壮结实,两侧太阳穴高高鼓起,下马上鞍身手矫健,绝非寻常军户。
他拍马上前,与耿照并驾,低头抱拳:“耿大人!我这匹“浪雪黄骠”是西北望朞之地的名种,脚力甚健。夫人若嫌颠簸,不妨将马换与小人,也能走得舒坦些。”西山道北的望州、朞州为着名的产马之地,名震天下的韩阀劲旅“飞虎骑”,其赖以冲锋陷阵的良马即取自二州。
程万里的坐骑远较常马高壮,膘肥腿长、毛色滑亮,一看便知是名种。对戎武之人来说,好的马匹可能比一口神兵更加名贵,战阵之上,神兵固可杀敌无算、克建殊功,良马却是立身保命的依凭,不能轻易予人。
耿照拱手谢过。“多谢程兄美意。拙荆随我一路北上,惯乘车马,此间道路尚称平坦,亦没甚妨碍。”程万里笑道:“如此甚好。小人便在后头,耿大人若有什么需要,喊我一声便是。”
“程兄客气啦。”
程万里“吁”的掉头,又回到队伍后头。要不多时,另一名身背铁胎巨弓的中年汉子策马行来,与耿照错身时仅微微颔首,不发一语,径自到队伍的最末与程万里并辔,两人亦未交谈。
此人也是卫士中直接受命于适君喻者,身分不同一般,耿照记得他姓稽,似是叫稽绍仁,所用之弓几与一人同高,弓身非是竹木角材中夹入铁脊,通体黑黝黝地回映着钝光,竟全是铁制,拿来当兵器也使得;若无两三百斤的膂力,等闲拉不动此弓。
适君喻把稽、程二人调至队末,用意不言自明。
耿照暗叹一口气,低道:“一会儿我找个机会,放倒那背大弓的稽绍仁,咱们骑马逃跑,最好引得程万里追来,再夺他的黄骠快马。”符赤锦依偎在他怀里,咬唇娇娇一笑:“你拒绝那厮的提议,便是不让他起疑心、暗生提防么?”
耿照拥得满怀温香,轻磨她白腻的颈背,笑道:“我的宝宝锦儿好聪明。”
符赤锦缩颈呵笑,娇躯乍软,腿心里温腻腻一润,魂儿都飞了,唯恐马上失态,慌忙夹紧腿根,着他臂上一拧,佯嗔道:“别乱来!这……这里不行。再说我是“拙荆”,木柴一根,典卫大人太过谬赞,拙荆可担待不起。”
耿照为之失笑。
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个!心中柔情忽动,双臂一紧,在她耳边道:“我不怕岳宸风。不……说不定见到他时,心里还是会怕的。我在芦苇滩边与他交手时心中就很害怕。但就算是心里害怕,我也不怕面对岳宸风,总有一天要打倒他的。”
他贴着宝宝锦儿的面颊,飘动的鬓丝挠得他鼻尖有些痒。
“我不能让你犯险,教你再落入岳贼之手……连一丁点风险我都不敢冒。我们一定要逃,决计不能进城。”
符赤锦摇了摇头。
“我不怕。”
“我怕。”耿照低声道:“等你身子大好了,我一定陪你回来诛杀岳贼。那厮也是血肉之躯,只消布置停当,一定能杀死他!我会让你亲手刺他最后一刀,再平平安安带你离开。不必为此赌命,岳宸风的死活,与你的人生无涉。”
符赤锦娇躯一颤,突然没了言语。
耿照环着她见不着神情,正要贴颊细看,忽听符赤锦低道:“我想……想亲眼瞧瞧那厮的伤势。一有机会,便一刀杀了他!”声如碎珠迸玉,切齿之至,可见决心。
耿照听得头大,还未加劝,她又续道:“你莫以为我昏了头存心送死,我不傻,莫说死得毫无价值,光是落入岳宸风手里,绝非是“生不如死”四字而已。你可知,岳宸风有多惧怕那人?”下颔微抬,遥指前队里的驴车。
这点耿照也觉奇怪。
本以为镇东将军慕容柔是勇武奇英、疾风怒涛似的人物,如太祖武皇帝、虎帅韩破凡,身负绝世武功,所到之处精甲罗列,刀兵簇拥,才能压服猛虎般的岳宸风。谁知废驿中一见,竟一副弱不禁风的病容,看来连迟凤钧都比他身子强健,精神饱满得多。
抚司大人若然镇不住岳宸风,慕容柔却又是凭什么?以他身边军士武人的能为,一百个慕容柔都教岳宸风给杀了,说岳宸风是忍耐图谋,勉强有些道理,“惧怕”云云委实太过,难以让人信服。
“不,不是图谋忍耐,他是打自内心地畏服那人。”符赤锦轻道:
“这点连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但据我侧面观察,岳宸风超乎想象地畏惧着他,他是真的尽心竭力为镇东将军办事,如犬狗讨好主人。如非万不得已,他决计不敢不来。”
“你的意思是……”
“他必定伤得很重。谁能伤他?怎能伤他?又将他伤得如何……这些,难道你不好奇么?”她斜颈嫣然,微勾的嘴角抿着一抹淘气:“有镇东将军在场,岳宸风乖得猫儿也似,这是深入虎穴的大好机会。他决计不敢教慕容柔知晓五帝窟之事,我若突然现身驿馆,且看是谁吓得魂飞魄散!”
耿照迟疑起来。
“万一……”
“没有万一。便有万一,也坏不过现在。”符赤锦怡然笑道:
“你道那程万里平白无故,干嘛换马给你?我幼时在红岛有匹小马,也是西北名种,我爹请了位驯马西席,不管小马跑出多远,一声长哨,它便即回头,哆嗦都不多打一下。此乃“请君入瓮”之计。慕容柔不但没理由对付你,说不定还有些喜欢你;岳宸风他们无论做什么,都不能与将军之意相抵触,那只好让将军自己,把矛头指向你啦。”
耿照登时恍然大悟。
他自报了家门姓字,就算顺利逃跑,除非此生再也不归流影城治下,否则镇东将军一纸公文快马递去,随时都能将他提回,逃跑乃是天下至愚之举。现时他对将军夫妇有恩,以谗言谤之,恐怕被慕容柔看穿,若是耿照自己中途逃跑,以将军之多疑,便有机会能颠倒黑白,反客为主。
大队甫动,不曾与人通过消息,岳宸风也不可能预见今晚诸事,此计必是出自适君喻。耿照喃喃道:“我见他豪迈磊落、指挥若定,端是青年英杰,不想却如此工于心计!”
符赤锦笑道:“是我家夫君心如朗月,一片光明,猜不透小人心机,也是理所当然之事。这等卑鄙下流的心思,就交给“拙荆”好啦!”
他被逗笑了,搂了搂怀中玉人,感叹道:“宝宝锦儿,你真是聪明。若没你在,我险险中了他人算计。”
符赤锦双颊晕红,心里甜丝丝的十分受用,故意板起面孔,轻拧他手臂,咬牙狠道:“知道就好!你要再说拙荆什么的,下回人家问:“哎呀,耿大人如此英明神武英雄了得,是你什么人哪?”我便回答:“没什么没什么,家中贱夫而已。”听见了没?”
耿照“噗哧!”失笑,背脊弓如活虾,抖得差点从马背滚下,兀自咬牙忍耐。符赤锦自己亦“咭”的一声,连忙双手掩口,雪绵似的温软娇躯倚着他厚实的胸膛不住轻颤,两人贴面并头,远望便似一对新婚的小夫妻,蜜里调油、如胶似漆,再也自然不过。
驴车上的沈素云远远望见,不禁幽幽叹了口气,放落布帘,垂首不语。慕容柔缩在车厢一角,环着厚重的貂裘,正自闭目养神。两人自上车以来莫说交谈,就连目光也未曾稍对;人前人后,均是一般的冷淡疏离。
穿云直卫护着车辆抵达越浦城下,适君喻持了将军手谕,唤醒城将开门。
那轮值的军官一见镇东将军的朱印,吓得差点晕死过去,慌忙开门放行,只差没伏地送远。其时夜已深沉,经过整天的折腾,慕容柔面上难掩倦色,骑队径往驿馆驰去。
驿馆的乌漆大门映入眼帘时,耿照这才有了“重入虎穴”之感--
无论真伤或伪诈,岳宸风就在此间,到得此际,已是无路回头。符赤锦的掌心沁出薄汗,蓦地小手一紧,原来是被耿照的手掌所覆,她倚着他结实的胸膛,任由马匹缓步载入;身后咿的一声牙酸漫响,厚重的乌漆木门重又闭起,漆黑一片。
车马一入驿馆,适君喻便派稽绍仁领一队接管前后门户,划出将军起居范围,撤去原有的婢仆侍卫,全由穿云直卫取代;有擅入禁区者,不问身分一律格杀。毕竟镇东将军遭刺客埋伏,此事非同小可。
穿云直的卫士人数不多,无法涵盖迭屋重院的偌大馆区,居中的明间大堂既是接见宾客的主要场合,自须优先划入卫禁,慕容柔与沈素云夫妇和衣于堂内稍事歇息,以便集中人力保护。程万里率一队武装卫士,领着瑟香、姚嬷至后进整理厢房,沿途所经处亦留人把守,堪称滴水不漏。
耿照见适君喻调度井然,手下办事利落,不禁大感佩服:“都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岳宸风那厮一介布衣,不涉军旅,看来这适君喻的戎事之师,竟是镇东将军慕容柔。”
适君喻命人取出自携的粮食酒水,均是干饭、肉脯一类,呈上慕容柔夫妇。“将军,此际夜深,难以外出采买新鲜的菜蔬,埋锅造饭,请二位先以干粮果腹。馆内的食物并不安全,君喻认为还是莫食用为好。”
慕容柔点头道:“你考虑得极是。”随手撕了一条盐腌的干肉送入口中细嚼,和水徐徐咽下,神情看似半点食欲也无,仍勉力吃喝,只是不动酒囊。沈素云见盛着食物酒水的木盘端至眼前,低道:“我不饿。”靠着椅背垂敛弯睫,娇靥写满了旅途风霜,体力已至极限。
耿照“夫妇”是将军的座上嘉宾,自也分到了干肉食水做为款待。耿照正斟酌着出言婉拒,腹中却“呱--”的一声枵鸣起来,才想起自己整日未食。沈素云被逗得噗哧一声,精神都来了,慕容柔亦微微一笑,淡然道:“两位请用,不必客气。”
符赤锦美眸滴溜溜一转,笑吟吟地福了半幅,垂颈道:“多谢将军。”从盘中撕下肉脯与耿照分食,正是慕容柔取剩的那一块。耿照恍然:“就算岳宸风亲来,也不敢对镇东将军下毒。”接过入口,又取慕容柔用过的水囊斟了满杯,与符赤锦一同享用。
须臾间,那将军的贴身刀卫任宣扶刀而入,躬身禀道:“大人,岳老师求见。”
李远之搀着漆雕利仁起身,适君喻也迎了出去。耿照与符赤锦闻言一震,四目相望:“来了!”不由全身紧绷。
慕容柔拈袖轻挥,抬颔道:“快请。”一振襕袍,霍然起身。将军离座,耿、符二人也跟着站起来,手掌交握,汗触既湿又冷。全场只有沈素云一人端坐不动,这会儿倒是向从人招了招手,从木盘中取了小片肉脯入口,又饮了杯清水,精神远较前度健旺。
门外泼啦一声,乌翼般的黑氅鼓风猎猎,一条魁伟的影子跨入高槛,瞬间仿佛厅外炬焰皆绝,不知是被昂藏挺拔的身形所阻,抑或被黑霾似的绒氅吞噬。
眼前乍黑的错觉不过一霎,岳宸风进得厅来,单膝跪地,垂首道:“属下有失远迎,请将军恕罪!”声音宏亮,震得众人气血翻腾,哪有半点受伤的模样?耿照与符赤锦交换眼色,面上俱是一白:“莫非……这是陷阱?”反手按住神术刀,以防岳宸风暴起伤人,精神绷至极限。
“起来罢。”慕容柔细细打量了几眼,径自坐下。
“听说岳老师身子不适,我瞧不像啊!”
岳宸风自行起身,似乎不觉尴尬,旁人亦习以为常。
他虎目一睨,精光自耿、符二人面上扫过,诧异不过转瞬之间,嘴角旋即绽出一抹狠笑,抱拳向慕容柔禀报:“属下前日巡城之际,遭遇一名江湖异人袭击,受了点伤,现已无甚大碍。多谢将军关怀。”
慕容柔似是饶富兴致,俯身道:“普天之下,还有谁能伤到岳老师?”
岳宸风道:“天下之大,奇人异士所在多有。我也不知那人是何来历,一时不察遭受暗算,这才吃了亏。”慕容柔点点头,淡然道:“坐罢。我在城外遭遇刺客,岳老师亦同时受到袭击,看来这幕后之人也算有心了。幸有流影城耿典卫夫妇相助,此番才能脱险。”
岳宸风坐到耿、符对面,虎目迸光,微笑道:“典卫大人上回在流影城出手帮助岳某,今日又救了敝上,与将军府真是有缘。这位……便是耿夫人么?”
耿照淡然道:“岳老师客气。这位正是内人。”岳宸风笑道:“果真是郎才女貌啊!耿大人艳福不浅,岳某好生羡慕。”阶台之上,沈素云闻言蹙眉,投来责备的视线,似怪他出言无状,好生无礼。
岳宸风淡淡一笑,拱手道:“属下是江湖粗人,言语不当处,还请夫人海涵。”
沈素云面无笑容,平平道:“不怪岳老师。但耿夫人于我有救命之恩,耿大人亦有官职皇命在身,岳老师说话时,可得谨慎些。”
“属下明白。”
慕容柔忽道:“任宣,今日遇袭之事,你且与岳老师说一说。”年轻的刀卫俯首道:“属下遵命。”便将遭天罗香、集恶道围困,又遇鬼先生率黑衣刺客偷袭之事说了。这段适君喻也是头一回听到,慕容柔让任宣公开说明的用意,自也是为了让他知晓。
果然适君喻听完,眼角余光不由得瞟向岳宸风,虽只一瞬,却逃不过镇东将军的锐利鹰眼。慕容柔摩挲着光滑的枣木扶手,妇人般姣好的弯睫低垂,淡然道:“七玄外道不惜犯险,率众包围本将军,只为索要妖刀赤眼。我心中甚疑:那赤眼刀应该在我手里么?”
岳宸风不慌不忙,起身拱手。
“启禀将军,赤眼偶为属下所得,正要献给将军。贼人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此事,竟尔惊扰了将军行驾,实乃属下之过,请将军责罚。”
慕容柔淡淡一笑,低头细抚扶手,看似浑不着意。
“原来妖刀在岳老师手里。”
“是。属下得此神物,未敢私藏,本想待将军来此,再呈献给将军。兴许是消息走漏,为七玄外道所知晓,料想属下必不纳为己有,推测妖刀已献与将军,故尔大胆拦驾;属下未得事先防范,亦是大过。”
耿照心想:“你倒会说话!合着七玄针对将军而来,还是听说了你岳老师忠心可表?”差点笑将出来。却见岳宸风伸手一招,厅外一名胖大身形匍匐而入,浑身的肌肤黑如锅底,正是他随身背刀的昆仑奴杀奴。杀奴呈上一只紫檀琴盒,盒面上掌印宛然,果是当日芦苇滩边耿照所失。
“这便是妖刀赤眼?”
“是。”待杀奴匍匐而出,岳宸风才躬身道:“属下自得此匣,连匣上铁锁亦未轻动,欲以完璧献与将军。属下绝无二心,尚祈将军明察。”
“是么?”慕容柔斜乜着阶下的琴匣,并未起身探视,随口问道:“岳老师是几时得到这只匣子的?”岳宸风浑身一震,不敢轻易回答。耿照突然明白过来:慕容柔驻于谷城大营多日,岳宸风曾多次晋见,若无私吞之心,何以只字未提?
殊不知岳宸风所虑,正是赤眼刀易招人觊觎,放在将军身边徒增困扰,还不如藏在五绝庄的密室里安全。此问既由慕容柔先提了出来,原本的答案便难释其疑,老练如适君喻,惊觉将军不知赤眼之事时,才会露出“大事不妙”的神情,不由自主瞟了师傅一眼。
他远在易州,与岳宸风之间的讯息往来,均倚靠鹰书鸽信。连适君喻都知赤眼之事,岳宸风绝不可能是这几日间才新得妖刀,何以在谷城大营时却隐匿不报?
适君喻这才警醒自己无意一瞥,竟将师傅推入进退维谷的险境,不觉冷汗涔涔,一时无语。却听岳宸风躬身道:“启禀将军,属下先前曾夺得妖刀,其后不幸又失,直到前日才重新入手,故不曾向将军禀报。”说得从容不迫,偶一抬头,目光竟朝耿照射来。
慕容柔笑道:“喔?却是自何人手中所得?”
岳宸风垂首。“属下非是不说,实不敢说。”
“什么意思?”
“此人于将军有恩,属下即便照实说了,只怕将军仍是信不过我。”
慕容柔转头。“耿典卫,这刀乃前日岳老师自你手中所得,是么?”
耿照闻言一凛:“原来如此,好狡猾的岳贼!”起身拱手:
“回将军的话,是。”
慕容柔又问:“你从朱城山带下此刀,欲往何处,欲寻何人?”耿照老老实实回答:“在下奉命携带此刀上白城山,面见萧老台丞,将妖刀交与老台丞处置。”
“中途却被岳老师所夺?”
“是。”
慕容柔盯他片刻,又看了看另一头的岳宸风,才淡然挥手:“都坐下罢。”从怀中取出一封书柬,按在手边的小几之上。“我今晨收到萧老台丞的密封书信,说流影城的耿典卫本欲携来赤眼刀,半路却被本府岳老师所夺,请我务必将刀取回。你二人若谁说了谎话,须骗我不过。”
岳、耿二人依言而坐,目光隔空相对,宛若实锋。对比适君喻一抹额汗、松了口气,岳宸风显得神态从容;他深知镇东将军性格,对付多疑的聪明之人,最好的方法便是实话实说,不但要说,而且还要抢先说,一旦失了先手,无论解释得再多,不过徒增疑心罢了。
慕容柔道:“岳老师是在夺刀之时,被耿典卫打伤的?”
岳宸风摇头。
“此事与典卫大人无关。属下是在回程的路上遭人暗算,这才受了伤。”
耿照想起当时的情况,岳宸风披风浸水,突然没入水中,旋即滔浪大作,水底仿佛掀起一场激战,不觉错愕:“难道……是那名老船夫所为?”一抬头,见岳宸风冷冷一睨、目光阴沉,嘴角抿着一抹狠笑,也毫不畏惧地迎视。
慕容柔道:“此事权且揭过,赤眼刀便由我保管,萧谏纸、独孤天威若有异议,自有我来担待。耿典卫,烦你交出此匣的铁锁钥匙。”目光示意,阶下任宣一躬身,扶刀走上前去。
耿照拱手道:“禀将军,我家二总管为防妖刀有失,并未将锁钥交给在下,只说见到萧老台丞时,直接以利刃削断铁锁即可。”流影城与埋皇剑冢往来密切,横疏影曾赠送多柄天字号的名贵好剑予萧谏纸收藏。这琴匣上的锁头乃以玄铁特制,若无流影城的宝刀宝剑,等闲也难轻易开启。
慕容柔亦不踌躇,点头:“罢了,斫开锁头便是。岳老师的赤乌角何在?”
岳宸风道:“在属下房内。若要削铁如泥的利刃,此间便有一口。远之!拿漆雕的“血滚珠”去。”李远之恭恭敬敬道:“是。”解下漆雕利仁背上的的皮鞘大刀,唰的一声抽出来,雪光顿时映亮厅堂,提着钢刀径往琴匣走去。
那刀寒气森森,甫出鞘便觉空气骤寒,漆雕利仁倚之断首残肢,也不知杀了多少人,却连一抹血痕也无,刀板铄如明镜,青钢纹理如冰裂霜凝,煞是好看。慕容柔赞道:“好刀!”
李远之劲贯刀臂,提起“血滚珠”便要朝琴匣斫去,耿照心中一动,慌忙起身大叫:“且慢!”
李远之愕然回头。“什么?”
耿照对慕容柔道:“启禀将军,妖刀赤眼并无刀鞘,刀身酒红如血,具有奇毒,专事迷惑女子,使之成为刀尸,身心俱被妖刀控制,极难痊愈。若要开启此匣,须请女眷退出厅堂,以免遭受伤害。”
岳宸风皱眉:“有这种事?”
慕容柔看了看两人,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怡然道:“我想起来啦。老台丞书信中亦曾提及,请耿夫人陪拙荆暂时回避。”符赤锦搀着沈素云避至厅外。此时瑟香、姚嬷亦回到堂前,陪夫人一并在外等候。
李远之运劲挥刀,铿铿两声,锁头轻巧断去,犹如泥塑纸扎。耿照在破庙之中曾听明栈雪以特制的利匕欲削玄铁锁未果,心想:“这“血滚珠”莫非是稀世宝刀!本城之实心锁纯以玄铁打造,就算以碧火功加神术刀为之,我也没有一刀分断两锁的把握。李远之内力颇不及我,看来是宝刀锋异,还在神术之上。”
李远之还刀入鞘,小心翼翼捧匣登阶,交给任宣,由任宣捧至慕容柔身前。
赤眼虽不如幽凝、万劫,一触便能控御人心,然而慕容柔身无武功,难保不会发生意外,耿照见状急忙起身,提醒道:“将军请留神!妖刀诡异,还是莫过于接近为好。”岳宸风也跟着站起来。
两人气机相牵,均保持高度警戒,哪个一不小心失了控制,便如洪水溃堤,蓄满的体力、精神必求出口宣泄,否则将反噬其身,情况极为凶险。这不约而同的起身一步,竟成相峙之局。
慕容柔望着匣中之物,神色阴晴不定,连一旁的任宣都不禁蹙眉,微露狐疑,似是见到了什么奇怪的物事。慕容柔打量片刻,忽然开口:“耿典卫,你说赤眼色如酒红,并无刀鞘,刀上有侵害女子的奇毒是么?”
耿照想起琴魔的遗言,点头道:“是。据说刀上散发奇香,女子一嗅便失神智,沦为受控刀尸而不自知,十分可怕。”
慕容柔按上匣盖,冷冷说道:“既然如此,匣中所贮便非是赤眼妖刀了。你们两位,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信手一掀,琴匣自任宣手中飞落,匡啷翻覆在三级金阶下,匣中的物事滚出内衬,却是一柄鞘如环玦、雕花古朴,通体焕发着灿然铜光的长刀。
“这是……”耿照目瞪口呆,失声道:
“修老爷子的宝刀明月环!”
慕容柔冷笑。
“很好,总算有人知道此刀的来历,这是好的开始。赤眼呢?”
岳宸风愀然色变,这是自他进入厅堂以来,首度失去从容,手指耿照,厉声道:“你将赤眼刀藏到哪儿去了?快说!”耿照愤怒已极,新仇旧恨一并上心,反驳道:“这把明月环与赤眼俱都被你夺走,分明是你掉了包,还敢混赖!”
岳宸风怒道:“此匣我从未打开过,定是你窝藏钥匙,暗中取出赤眼,却以一柄伪刀取代!”捏紧拳头,说得咬牙切齿,竟不似作伪。
耿照心念一动,眼角瞥见慕容柔不动声色,正自冷眼旁观,暗忖:“在他面前不能说假话!无论岳贼知情与否,须以“实话”迫得他哑口无言。”大声反驳:
“这刀原是我的,当日与赤眼一并被你夺走,你敢说不是?”
岳宸风冷笑:“自是如此!但你……”忽然醒悟,闭口不语,目光十分怨毒。
他若要说“谁知是不是你偷回去时,暗中掉包”,必将扯出五绝庄机关之事,如此势难回避上官夫人母女的存在,一个不小心,连他伙同金无求鸠占鹊巢的丑事也将被揭破。在此当口,岳宸风决计不愿冒这个险。
耿照不容他喘息,乘势进逼:“后来我虽将刀匣夺回,却不见此刀。你旋又将刀匣夺了回去,还在匣上打了一掌,是也不是?”岳宸风急道:“是!但……”
耿照道:“这把明月环自始至终都不在我手里,刀匣却几乎都在你手上。莫说没有钥匙,就算真有,我要如何掉包?”岳宸风几度欲言,却不知该如何申辩,面如死灰。符赤锦在堂下听见,几乎要替耿照鼓掌叫好起来,心想:“他看起来傻,心思可一点都不傻。看样子岳宸风是真不知,却要背上这个黑锅啦。”
大堂之上一片死寂,适君喻、李远之等尽皆傻眼,不知该如何替师傅辩白。岳宸风夺得赤眼的过程,多涉五帝窟、五绝庄之事,偏偏这些又不能教慕容柔知晓,否则后果难以逆料。他默然片刻,冲慕容柔一拱手,低头道:
“属下实不知该如何解释,但此匣我的的确确未曾打开观视,亦不曾掉包。属下愿立军令状,限期将此事调查清楚,并将赤眼妖刀寻回,恳请将军明鉴。”
“所以……匣内并无妖刀之事,你全不知情?”
“属下不知。”
“无能。”
慕容柔瞇着眼睛盯了他片刻,轻声说道,转头望向耿照。
“匣内并无妖刀之事,你也不知情?”
“在下不知。”耿照老老实实回答。
慕容柔轻吐了口气,细细抚摩枣木扶手,片刻微微一笑,垂眸道:“耿典卫,你知道如岳老师这般英雄了得之人,何以对我如此惧怕?”
耿照摇了摇头。
“因为我天生具有一种异能。”
慕容柔笑起来。
“只消是我出口所问,世间无人能在我面前说谎。无论是何人,只要是我问的问题,都必须据实回答,否则我一眼便能看出,绝无例外。大行皇帝仁民爱物,最不喜欢见血,过往刑讯时总派我出马,连板子皮鞭都不用动;只要我问对了问题,没有得不到的情报。”
他口中的“大行皇帝”,便是太宗孝明帝独孤容。慕容柔从太宗潜邸时期便是他的心腹,一路受太宗的拔擢,才能坐上镇东将军的宝座;说起“大行皇帝”四字,已至中年的镇东将军仍难掩孺慕之色,连口吻于剎那间都温和许多,仿佛跌入怀愐思忆之中。
“你们两个说的,都是实话。”
慕容柔回过神来,眸冷依旧,随口做下结论,举重若轻。
“但赤眼之失,事关重大,可不能轻易揭过。你二人须在十日之内,为本镇寻回赤眼妖刀;若然超过时限,又或在寻刀过程中犯了过错,我将施行连坐,一体责罚。寻刀期间,流影城七品典卫耿照暂归我镇东将军府管辖,我会正式行文独孤天威告知此事,你不必担心。
“谁先把赤眼找回,便由另一个人独自担起两度丢失赤眼的罪责。耿典卫,我得先提醒你:在我镇东将军府之内,一切依照军法行事!你丢了刀,萧谏纸最多叨念两句,横疏影兴许还不欲追究责任,但军法可不是这么回事。一百军棍打下来,骨断肉烂是家常便饭;稍不留神,便会掉了脑袋。你明白么?”
符赤锦听得香汗直流,却见耿照沉思片刻,拱手道:“将军说得极是,在下遗失了赤眼,本就该负责寻回。但我受敝城城主之命,须得回禀城主大人之后,才能为将军效力。我家城主至多三日之内,必将抵达越浦,请容在下向主上禀明后,再向将军报到。将军若信不过在下,我也愿立军令状。”
慕容柔看了片刻,笑道:“你说的是实话,不是想趁机逃跑。”
耿照忍不住微笑,抱拳道:“将军明鉴。在下家有老父亲姊,还有妻子要照拂,实不想亡命天涯,漂泊以终。”
慕容柔点头。“我也爱照规矩办事,如此甚好。不过我话说在前头,十日之期不会更改,你等了独孤天威几日,便须扣掉几日,连一个时辰也不得通融。误了时限,你自己看着办。”
“在下理会得。”
“这几日你夫妻权且住下,待独孤天威入城,你再去见他。”他瞟了门外一眼,一见妻子微露喜色,又将目光转开。
耿照却摇头道:“多谢将军美意。我内人家住城中,久未与亲人相见,正欲返家省亲。待明日一早,我再携内人来晋见将军与夫人。”他这话倒也不是扯谎,原本便答应了宝宝锦儿要回枣花小院,去见她最亲的三位师傅。
果然慕容柔细细看望片刻,点了点头。“这也是人情之常,你们去罢。”又道:
“明日早些来,吃了晚饭再回去。我有些妖刀的事想问你,让你夫人陪着拙荆四出散心。”沈素云原本微露失望之色,听得双眼一亮,拉着符赤锦的手低声道:“姊姊也是越浦人氏,那真是太好啦。明儿陪我到处走走。”
符赤锦笑道:“小妹自当从命。”
耿照好不容易寻得脱身的机会,镇定地拜别将军,拉着符赤锦的手便要离去。忽听一人沉声道:“且慢!”却是岳宸风。
“启禀将军,未免有个什么意外,还是请几位护送耿典卫夫妇离去。”他阴沉一笑:“又或请典卫大人交代一下去处,倘若将军或夫人一时有事寻找,难不能教下人将偌大的越浦翻了过来?”
慕容柔本想说“不必了”,一见耿照目光凝起,心意忽变,点头:“也好。耿典卫,你夫人府上何处?翁家姓谁名甚?”耿照自是答不出,但心知眼下是脱身关键,切不能慌张,俯首道:“在下泰山姓符,居处须问内人。越浦我也是头一次来。”短短三句里没半个虚字,自不怕被慕容柔看穿,却未实答。
这下轮到符赤锦接口了。
她心中犹豫:“世上真有“每问必实”的异能么?也不知是不是虚张声势。”须知一旦透露去处,以岳宸风的脾性,只怕她二人前脚刚出驿馆,杀机随后便至;枣花小院的三位师父全无防备,岂非糟糕至极?若然扯谎隐瞒,万一被慕容柔看穿,又势难生出此地。
(这……该怎办才好?这个险,到底该冒不该冒?)
符赤锦手里捏了把冷汗,却无法考虑太久--瞬间的迟疑,足以教慕容柔在心中做出判定,将情况一下子推到最糟的境地。她咬着樱唇正欲开口,突然堂中“恶”的一声,岳宸风单膝跪地,竟呕出大口鲜血,魁梧如铁塔般的身躯倏然倒落,模样极是骇人。
“师傅!”
适君喻、李远之双双抢上,将他扶入太师椅中,岳宸风吐血不止,溅得胸口、脚边大片殷红。他呕出的血量极为惊人,若是换了余子,恐怕早已气绝;饶是如此,岳宸风亦呕得面色煞白,手足瘫软,气息奄奄。
“快去请大夫来!”
适君喻回头虎吼,见杀奴伏在门外,锅炭似的大脸咧开一抹幸灾乐祸的冷笑,心头火起,一个箭步窜出厅门,单手揪领,将杀奴几百斤的胖大身躯重重掼上门板,怒道:
“这是怎么回事?说了!”
杀奴被扼得青筋暴露、双眼翻白,张着腥红色的血盆大口荷荷喘气,但不知是错觉抑或其他,扭曲的肥厚嘴唇看来还是在笑。
“他……受……受伤……每天……血……一个时辰……哈、哈、哈……”
适君喻神智稍复,想起将军及夫人都在场,自己更是身负穿云直的指挥大任,松手摔开,整了整衣襟,吩咐道:“派人去请大夫!馆内若有驻医也先唤来。速备清水布巾,快去!”程万里领命而去。
李远之接连点了几处穴道,见师傅仍呕血不止,宽阔的额头沁出油汗,回头道:“老大,没……没用!我拿补心丹……”伸手往襟里掏。适君喻喝止道:“不成!呕血不止,恐将噎息!”李远之陡然醒觉,顿时手足无措。
慕容柔撩袍奔至,目光一睨杀奴,森然道:“这是怎么回事?说!”
杀奴抚着牛颈似的肥厚喉管,贪婪地吞息着,咧嘴道:“主……主人受了伤,很怪的伤。每天有一个时辰会吐血不止,吃药、点穴都没用。这两天主人都将自己反锁在屋里,吐……吐完了才肯出来见人。”
众人面面相觑,相顾愕然。太师椅上,岳宸风面色煞白,呕出的鲜血已不如初时汹涌,却难以顿止。他以手掩口,血水不住从指缝间溢出,眼袋乌清浮肿,满布血丝的双眼阴沉得怕人,宛若伤兽。
第六三折玄嚣八阵,伊梦黄粱
要不多时,请来的大夫揉着惺忪睡眼,手提医囊匆匆赶至,号了半天的脉却号不出个所以然来,岳宸风呕血依旧,难以开口。适君喻皱眉:“大夫!家师究竟受了什么伤?这般喀血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挺不住。”
那大夫一抹额汗,面色惨然,嚅嗫道:“这……小人实是不知。令师既无风寒暑湿燥火之邪症,亦非喜怒忧思七情惊扰;不见火灼血热,下注于胃,肝、脾又未有损伤……小人行医已久,从不曾见过这种情形。倒像是……像是……”抖着手以绸巾拭汗,嘴唇发颤,未敢直视主位上的将军大人。
他被人从府里拉出来时,并不知道要看的病人乃是镇东将军的幕府首席;早知如此,就算推诿不得,也必先与家中老小挥泪诀别、妥善交代后事。迄今还能支持着不晕死过去,纯是担心一己之失祸连满门,无端端害死了父母妻儿。
适君喻看出他吓得魂飞魄散,强抑怒气,温言道:“大夫但说无妨。”
大夫道:“倘若用错了针,误伤了心脉,阴血妄动,也可能会如此。”
适君喻不觉沉吟起来。
适才一阵慌乱,他也曾为师尊搭过腕脉,并不觉得师傅有内伤的迹象;况且,以岳宸风的内功造诣,当世能将他伤到喀血不止、难以自制的人,恐怕今时今日四海宇内还数不出一个来。有无内伤,岳师自己还不清楚么?
但若无内外伤,这般吐血吐个不休的病征,也算邪门至极了。他本以为是毒物,但岳师亲口对五位弟子说过,他少年时有奇遇,服食过一种叫“金珥紫皇”的丹鼎至宝,对毒物的抗力远胜常人,药倒他绝非易事。
经大夫一说,适君喻又觉有几分道理,师傅可能是中了牛毛针之类的暗算,故身无外伤,针尖却残留在体内,使阴血妄动,五脏六腑皆禀气而逆,胃血登时一发不可收拾。
“师尊!”他凑近岳宸风耳畔,低声问:“您可有什么地方疼痛不适?”
岳宸风面如淡金,捂着口鼻的指缝间仍不时汩汩渗血,围着脖颈下颔的白棉巾子洗了又拧、拧了又洗,始终赶不上血渍晕染的速度。他闭目摇头,掌中捂着一丝瘖哑闷声:“没……没有。”
适君喻皱眉起身,转头问那大夫:“依大夫之见,该如何是好?”
大夫手足无措,片刻才道:“小……小人想,先由中脘、脾俞、足三里等几处穴道用针,倘若不成,再试内庭、曲池、内关、血海……”一旁漆雕利仁突然睁眼怪笑了一阵,舐唇道:“倘若你只有一次的机会,要扎哪里?”
大夫闻言一怔,愕然道:“怎……怎只有一次机会?”
漆雕利仁苍白的薄唇微微扭曲,咧嘴笑道:“你的脑袋没了,还晓得扎针么?”大夫这才会过意来,双腿一软,坐倒在地簌簌发抖。漆雕利仁撑着扶手摇晃欲起,捆满白布的右臂细如枯枝,既像蛛虫长肢,又有几分僵尸模样,咧着白唇血口,歪斜低俯:
“说呀!只有一次机会的话,你扎哪里?”
“漆雕!”李远之皱眉上前,低声道:“躺好!莫添乱。”
漆雕利仁如傀儡一般的任他挟回原处,咯咯笑道:“他自己都不知道要扎哪儿,难不成一针一针试?这能做大夫我也会!咯咯咯咯……”
适君喻与李远之面面相觑,知他所说是实。大夫为了活命,硬着头皮乱扎一气,徒然断送岳师的性命而已,这个险决计冒不得。正自发愁,忽听岳宸风道:“找……找“岐圣”伊黄粱来。让……让他瞧瞧。”语声略见中气,众人转过头去,见他坐起身来,面上血色略复,居然一瞬间便好转许多。
适君喻微微一怔:“师尊……”立时会意,点了点头,并未接口。
那“血手白心”伊黄粱名列儒门九通圣之一,乃当今一等一的医道大国手,尤精外科,以“神锋、续断、死不知”三绝闻名于世,人称岐圣。
太宗朝初年,封央土东北墨州四郡的长镇侯郭定性格暴躁,在领内稍不顺心便要杀人,经常将犯错的婢仆、囚犯,甚至无辜的农民等解至荒郊,在马前为其松绑,要他们尽力逃命,然后放狗纵鹰如逐猎,或以弓箭射杀,或以钢叉戮背,称为“慈悲道口”。三年之中墨州山郊埋骨数百具,尸臭不散,人莫敢近。
兴许是杀孽太重,有伤天德,郭定患有严重的头风(偏头痛),发作之时痛不欲生,于是专程派人请伊黄粱来治。伊黄粱连号脉也无,看了长镇侯一眼,便说:“侯爷这病没治。要除病根,唯有开颅一途。”
郭定杀意萌生,命人架起锅鼎烧水,若伊黄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要将他活生生烹死。
“大夫说劈开脑袋,”因杀人太多而两眼赤红的长镇侯冷笑:“本侯征战沙场多年,刀剑残体见得多了,却不见有能劈开脑袋的神锋。便是骨朵、钢鞭,至多砸个稀烂而已,如何能开头颅?”
伊黄粱回答:“我用刀一切就开。”郭定又问:“便能切开,本侯疼也疼死了,还治什么病?”伊黄粱道:“我有一方子,比寻常外科的麻沸散更厉害,名叫“死不知”,包管君侯丝毫不觉。”
郭定打定主意要烹了这名浑郎中,邪笑:“就算麻药厉害,开完后本侯的骨肉生不回去,还不是死路一条?”
伊黄粱大摇其头。
“人体自愈之力,堪称造化之极。只可惜生肌愈骨的速度快不过血液流失、伤口腐败,才有性命之忧。我有一帖奇药,能迅速止血、隔绝空气,直到骨肉生合为止。君侯若然不信,请为我牵一头犊牛来。”
郭定冷笑不止,命人牵来一头小犊牛。伊黄粱先在小牛的后腿涂抹那麻药“死不知”,药力所至,小牛当即跪倒,却非是屈膝而跪,两条后腿瘫如大开的“八”字,前半截兀自挺立,模样十分诡异。
他取出一柄鱼骨似的半透明小匕,当场将小牛的后腿齐膝卸下,筋骨分离得干净利落,宛若熟肉,出血量极少,小牛也没多挣扎一下,一双湿润黝黑的大眼骨碌碌地张望,天真无辜,浑不觉两条后腿已然分家。
众人尚不及惊叫,伊黄粱迅速在断口抹上厚厚一层秘药,竟将左小腿接到右髀之下、右小腿接至左髀之下,钢钉续骨,肠线缝肌,以药布密密缠起,包扎停当。这手神技震慑全场,连一贯好杀的长镇侯郭定都惊呆了。
“君侯若不放心,”伊黄粱以清水布巾清洁双手,怡然道:
“不妨再等三天,瞧瞧这牛犊恢复的情况。更无疑义之后,我再为君侯操刀。”
郭定以为他身怀什么邪术,不敢留在府中,派人送至远处的客栈安置,以甲士重重包围,严加看管。三日之内,郭定天天去牛棚观视,小牛既未痛得惨嚎,饮食更是一如平常,本想唤伊黄粱前来,转念又想:
“不对!说不定是什么障眼法,来赚老夫送死。”等了三天,小牛的后腿隐隐能撑持站立,一跛一跛尝试行走。郭定又惊又诧,还是放心不下,过了三天又三天,三天之后还三天;拖了大半个月,见小牛无恙,头风又疼痛难当,终于派家将去接伊黄粱,谁知已人去楼空。
是日郭定突然暴毙,百姓无不额手称庆。事后墨州地界的大夫都说,长镇侯的头风入脑已深,不针不药,最怕的就是一个“拖”字;伊黄粱为他表演过“续牛如生”的奇术之后,郭定虽犹豫着不敢信他,却再也看不上其他名医,拖着拖着,枉自送了性命。
其时太宗孝明帝正欲裁撤外姓藩镇,此事竟无人追究,最后不了了之。倒是乡里之间津津乐道,迄今墨州仍有俗称“岐圣庙”的生祠多处,或曰“杀牛公”、“血手祠”、“报恩爷”等,年祀月祀必有乡人携牛酒来拜,香火十分鼎盛。
郭定死后,杀人盈谷的罪行被揭发,朝廷查封侯府,将郭定举家革去荫封,发配北关充军;据说郭氏满门养尊处优惯了,不堪北地寒苦,于短期之内相继死去。那头犊牛被邻里带回饲养,又活了两年有余,比郭家的每个人都命长。
岳宸风指明要找“岐圣”伊黄粱,显然受的非是内伤。适君喻熟知江湖掌故,了然于心,盘算着要如何派人往一梦谷,将这位传说中的古怪神医请来为岳师疗伤。
却见岳宸风朝上座一拱手,勉力道:“启……启禀将军,属下每……每日便只发作一次,发作时虽然严重,时间却极短暂。有君喻辅助,不会碍着三乘论法之事,请将军不……不必挂心。”
慕容柔蹙眉静听,片刻才点了点头,挥手道:“其他的事,明儿再说罢。君喻,送你师傅回去歇息。”适君喻躬身领命,唤来软榻,抬岳宸风离开大堂,李、漆雕二人也随之离去。经过连番折腾,慕容柔与沈素云已疲惫不堪,耿照二人乘机告辞,慕容柔并未留难。
两人并肩走出驿馆大门,挽着手信步转过一条巷子,交换眼色,不约而同地施展轻功狂奔!符赤锦轻车熟路,拉着耿照穿花绕树、绕堂过弄,两人在城南朱雀航的复杂巷道中乱转一阵,忽然消失了踪影。
沿路跟踪的黑衣女郎不禁一凛,诧异地自檐影中现出身形,在死巷底抚着砖墙壁面,试图寻找暗门密道之类,蓦地身后一声银铃轻笑:“别找啦,奴家在这儿呢。”吃惊回头,赫见巷口两条身影斜斜曳地,即使被拉长得失去原形,仍能看出女子丰润窈窕、胸腰如瓠,所傍的男子结实挺拔,却不是符、耿二人是谁?
“符、符姑娘……”女郎心尖儿一吊,还来不及摆出应战的姿态,话头已被符赤锦挥手打断。
“好啦好啦,别照搬这套,难看死了。”符赤锦咯咯娇笑,怡然道:“回去同你家宗主说一声,明儿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我与典卫大人在此相候。城中风声鹤唳,岳贼便在左近,到时若不见人来,我们即刻便走,请漱玉节莫搞什么排场,独个儿前来,以免误了辰光。”说着侧身一让,轻抬柔荑:
“你可以走啦,恕我俩不送。”
那被看破行藏的潜行都女郎垂头丧气,朝二人一揖,扶着腰剑快步低头,逃命似的从两人当中穿了过去。耿照忽然开口:“对了,弦子……姑娘可曾平安回到了莲觉寺?”女郎娇躯微震,停步回头,低道:“回典卫大人的话,弦子平安回转,少宗主也没事。”
耿照点头:“如此甚好。岳宸风已回到城中,他的爪牙遍布四周,你自己也要小心。”女郎低道:“多……多谢典卫大人。”垂颈碎步离去。
耿、符二人目送她离去,符赤锦勾着他的臂弯,半晌才叹了口气:“那条小母蛇拧腰扭臀,浑身都快滴出蜜来,怕是春心动啦。也难怪,我们家典卫大人温柔多情、体贴善良,生得又强壮俊俏,哪个女子不爱呀?”
耿照被挤兑得面红耳赤,皱眉道:“人家挂着覆面巾你都看得出?胡说八道。”
符赤锦笑道:“她脸都红上额头啦,瞎子才看不见。再多跟我家典卫大人说一会儿话,小蛇脑怕都蒸熟了,蘸些豉汁姜醋,滋味只怕不错。”边说边比划,自己也笑起来。
耿照被她逗笑了,双目一亮,故作恍然:“我懂啦,这叫醋眼儿,难怪我看不出来,只有宝宝锦儿看得出。”符赤锦俏脸一红恼羞成怒,大发娇嗔:“是啦是啦,我是醋眼儿,见了哪个女人都发酸,行不?”重重在他臂上一拧,又狠又怒的模样居然倍增娇艳。
她是真的用力拧下,耿照唯恐震伤她幼嫩的白皙玉指,不敢运功抵抗,疼得微皱眉头。符赤锦得意洋洋,咬牙狠笑:“这是小惩大戒。以后同老婆说话,看你还敢顶嘴不?”
耿照只觉她可爱极了,一把将她拥入怀里,抱得她足尖虚点,比例修长的结实小腿不住踢动,裙摆搅如波乱,柔肌直似波中雪鲤,若隐若现。两人鼻尖轻触,他柔声唤道:“宝宝锦儿……”
符赤锦娇躯微颤,慌乱不过一瞬之间,旋即闭目轻道:“别……别!别那么样地同我说软话。别……对我这样好,我不爱。”丰腴细嫩的上臂轻轻挣扎,巧额抵着他的胸膛,莲瓣似的鞋尖儿踩实了,身子向后退缩。
耿照本不肯放,仿佛一松手她便会随风飘去,但恐弄痛了玉人,终究还是顺从地将她放开。符赤锦落地转身,向前行出几步,双手环肩,曲线动人的背影不知怎的有几分单薄;片刻才回过头来,双手负后,灿然笑道:
“你……别跟我这么正经八百儿说话,我不惯的。打打闹闹的不好么?”
耿照胸中微郁,宛若骨鲠在喉,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符赤锦伸手掠了掠发鬓,笑道:“你怎不问我,为什么要跟漱玉节约在这儿?”
“我不知道。”耿照摇头。
“若教漱玉节知道你的行踪,今晚哪有好觉睡?”她噗哧一笑,眨了眨眼睛:
“走罢,咱们回枣花小院去。路还远着呢。”也没等耿照来牵,径自转身走出巷子。
耿照三两步追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越浦城中繁华热闹,每过几条街航便有晚市,行人熙熙攘攘,分茶食店、酒馆青楼,俱都是通宵达旦,歌舞升平。符赤锦含笑四顾,偶尔停下来挑挑首饰小玩意儿,与小贩东拉西扯,颇为自得;耿照还未从刚刚的尴尬中回过神来,符赤锦既未主动与他攀谈,他也不知如何开口,只得一路默默伴随。
“怎么,生气啦?”行到一处晚市之前,她忽然笑着回头,眨了眨眼睛。
“没有。”耿照松了口气,认真摇头,才意识到这个“松了一口气”的反应十分滑稽,两人都笑起来。符赤锦挽着他笑道:“别说你不饿,我饿得能吃下一头牛!刚才在驿馆可有多费劲,抖得奴奴脚都酸啦。”不由分说,拉他在一家卖熟食的分茶铺子坐定。
所谓“分茶”,是指规模较大的食店,门前搭了枋木棚子,架上扎满各式五彩绸花,整片的大块猪羊肉便吊在棚下,跑堂的伙计应付客人之余,还不住向行经棚前的路人招呼攀谈,一人可身兼数职而不乱;客人点的菜不须笔记,无不一一摆布,常常平举的右臂由肩至腕迭着十几二十碗的菜肴,在堂中到处奔走,又管叫“行菜”,乃是越浦城中一景。
符赤锦生得明艳动人,行止端雅大方,伙计更是不敢怠慢,殷勤招呼。
她点了以大骨精肉熬成浓稠肉汁的石髓羹,几碟白肉、炒肺、旋炙猪皮之类的杂嚼小吃,如何切肉、要蘸什么调料,无不交代得清清楚楚,另又温了一小壶白酒。两人坐在街边的座位上大快朵颐,吃得眉花眼笑。
“堂倌!再上一碗插肉面可好?”她举起莹润如玉的小手招呼,笑容盈盈:
“要红油浇头的,且辣些不妨。”伙计机灵灵一哈腰,唱喏似的一路喊了进去。
“宝宝锦儿这么能吃啊!”耿照大感诧异。
“是给你点的。”她美眸流沔,笑嘻嘻道:
“你的口音虽淡,听得出是中兴军出身。我听人说,中兴军的都爱吃辣。”
耿照心想:“她嘴上不说,却是这般细心体贴。”心头乍暖,笑道:“中兴军来自天南地北,也不是个个都爱吃辣的。”符赤锦俏皮一笑,皓腕支颐道:“那我相公府上吃不吃辣?”
耿照笑道:“也算能吃罢。我姊姊做菜,总要切条新鲜的红椒下锅。”
符赤锦朝他碗里夹了几筷菜肴,拈着细颈圆腹的小酒瓶子斟满,正色道:“我三位师傅,都是游尸门出身。三十年前,游尸门遭受正道七大派围剿,他们三位是最后的金殭末裔,便是摊上我,也只剩下四个。”
耿照早已知悉,点了点头,并未接口。
符赤锦淡淡一笑,低道:“我本想让你发个誓,此生绝不泄漏这个秘密,但转念一想:什么发誓赌咒都是假的。不会说的人死也不会说,至于狼心狗肺之徒,揭过便揭过了,几曾见过天雷打死人?”
耿照摇了摇头。“我不会说的。”
符赤锦嫣然垂眸,也不接过话头,自顾自的续道:“三十年前的那场灭门逼杀我也不曾亲与,不知道游尸门有甚劣迹,要遭致如此恶报;就我所见所知,我三位师傅都是大大的好人……当然,或许也只是对我而已,但我不想追究,也没兴趣追究。
“他们教我武功,年年都来旧家村里探望我,只是因为我阿娘舍过他们一碗水。虽然他们从没向我提过,但我知道他们复仇的心很淡,所求不过是安然度日而已。这或许正是我大师傅睿智之处,他们是连一碗水的恩情都放不下的人,要放下仇恨,我不知他们心里都经过了什么,又看淡了什么……那些,都是我还不懂的事。”
她兰指细勾,秀气地掠了掠发鬓。
“连游尸门的仇都不值得打破他们的平静淡然,何况是我的?”玉人笑靥如花,凝着他的潋滟杏眸却无比郑重。“答应我。决计,不能教他们知晓岳宸风之事,当是我求你。”
耿照的筷子停在半空,不觉痴了。他并非被她的严肃正经所慑,只是瞬间头皮发麻,眼鼻似有股温热酸涩,便如胸中的暖流一般,又忍不住想发笑。当真是什么样的师傅,便教出什么样的徒弟啊!你到底知不知道,你们有多么相像?
--然而,真能瞒得住么?
这些年她们师徒聚少离多,五岛发生的惨剧又不为世人所知,或可瞒得一时,如今岳宸风就在左近,符赤锦若暂居枣花小院,很难不被嗅出异样。
须知情切则乱,亲近的家人之事最易上心,如当日耿照与她顺水漂流之时,才一摆脱岳宸风的追踪,便急着追问龙口村之事;等她回答“我到时村子便是空的啦”、料想横疏影抢先一步做了安排,这才放下心来。
旁的不说,符赤锦可是嫁了人的,单单问起守寡一节,便难以三言两语打发。
“你操什么心哪!”
她噗哧一笑,娇娇瞟了他一眼,怡然道:“我是在岛外成的亲,婚后常居红岛,三位师傅行踪不定,只得以本门密信知会。真要说起来,他们知道的不会比你多。”
耿照哑口无言。看来游尸门的师徒之间,与他所知相差甚远,想的、做的都与常情不同,难以忖测。符赤锦恶狠狠地瞪着他,眼角却娇媚欲滴,咬牙道:“你那是什么表情?一点儿敬意都没有。当心我毒死你!”一边将热腾腾的红油肉末与白面条拌匀,细心地撒上葱珠儿盐末,点了少许乌醋,盛入小碗里给他,笑道:
“尝尝滋味,看我做不做得中兴军的媳妇儿。”
耿照笑着捧过,举箸品尝,眉宇一动:“很好吃啊!宝宝锦儿。”符赤锦得意极了,忽然双颊微晕,捧着小脸儿学作童音:“是面好吃,不是宝宝锦儿。街边人多,可不能吃宝宝锦儿。”口吻充满天真童趣,眼神却娇媚得紧。
耿照一口噎住,弯着腰猛拍胸膛,符赤锦浑没料到他反应忒大,赶紧唤伙计取清水来,又以温软的小手细细替他抚背。耿照呛咳一阵,猫着腰将一大碗水骨碌碌地灌完,符赤锦看得奇怪,问道:“你这么喝水不辛苦么?”
耿照面上一红,兀自弯腰,难为情道:“下、下边不大方便……”
符赤锦眼角余光瞟去,见他裤裆间高高鼓起,尽显丈夫伟岸,即使弯腰遮掩仍觉狰狞,花容为之失色,脱口便是脆甜童音:“哎呀好大,宝宝怕怕……”耿照硬疼更甚,只觉腿间都能煸炒红油了,又恨自己太不争气,不禁怒目切齿:“你还来呀!”
符赤锦拍手大笑,周围纷纷投以异色。
耿照整个人缩在凳上,双手交迭在腿间,模样十足狼狈。
她端起面碗挨着他,夹起红油面条一口一口喂,以童音娇笑:“来!宝宝锦儿喂你吃吃。啊--张大嘴巴……好乖哟!相公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呀?阿爹、姊姊?姊姊生作什么模样……”
耿照本恼她胡乱相戏,嚼着嚼着忽觉荒谬,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乖乖张大了嘴巴,一边吃一边答。分茶食铺的彩棚之下,大红灯笼的映照之中,两人紧挨着并头细喁,不时传出低声笑语,地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尖细的末端交融于一处,任谁看了都觉得是一对温馨可喜的小夫妻。
◇ ◇ ◇
江风、暗夜,波光粼粼。
络岸柳丝悬细雨,远处的画楼次第吹灯,醉纱红笼全都成了一片轻烟幽影。
此地不比城中的通宵鬼市、舞榭歌台,一直要到平明才告歇息;不过二更时分,附近已少见行人。老人便是看中了这儿的静谧,特意选在此处落脚,晚膳过后便打发下人们休息去了,以防那人来时撞个正着,误了正事。
但他仍是来得无声无息。
窗幔扬起,掺着水气的夜风隐有些刺骨之寒,老人抬头搁笔,赫见一人自门后影幽处冒了出来,黑袍黑靴、黑巾裹头,脸上却挂着一张纸糊的寿星公笑面,透过桌上几被压平的豆焰望去,笑脸犹如空悬于晃摇的深影之间,模样十分诡异。
“戴这做甚?”老人轻哼一声,伸出骨瘦如柴的指掌,紧了紧襟口。
““深溪虎”的面具太笨重,我实在戴不惯,随身也不方便。空着一张脸来么,好像又不太对劲。”鬼先生将窗牖闭起,拢齐厚重的窗幔,室内终于稍稍回暖。他振袍落座,随手揭下那张汗湿的寿翁面谱,露出的仍是一张笑脸。
戴着那种货郎玩意儿似的脸谱,难道便“很对劲”么?哼!
“古木鸢”心里如是想,嘴上倒没说出来,随手将用惯了的花尖紫毫架上笔山,锐目一扫他面上神情,掩卷道:“看你的模样,该是失手了。那岳宸风手底下忒硬,竟连你也讨不了好?”
鬼先生耸肩一笑,斟了杯茶自饮。
“不是岳宸风,是那叫耿照的小子坏了事。”突然皱眉:“呸!这茶好苦。”
老人默不作声,灰眉微皱,锋锐如实刃的目光紧盯着他。
鬼先生敛起笑容,正色道:“岳宸风不知何故未曾出现,但耿家小子横里杀出,雪艳青与阴宿冥与之混战,俱都讨不了好。我出手得太晚啦,没能收拾掉慕容柔。”将破驿里的情形说了一遍。
老人不置可否,一边听一边翻开书册,信手摘要;听罢搁笔,略一思索,忽抬头道:“你行事一向警醒。一击不中、便即抽退,显然“刺杀不成”也是一着。”
鬼先生笑道:“也不算一无所获。天罗香、集恶道与镇东将军府结下了梁子,除了高举反旗之外,没有第二条路;七玄大会之上,也好省了我的唇舌。五帝窟与岳宸风宿怨极深,一旦脱出雷丹禁制,必不轻易干休;游尸门则仅剩三尸,容易应付。东海七玄有其六,事情就好办多啦。”
“此外,妖刀赤眼失落一事,依慕容柔之性,将军府内必起波澜。”他随手把玩着粗陶茶杯,淡淡一笑:“他身无武功,行事却严厉苛猛,岳宸风则是当世猛虎,无论最后是谁咬伤了谁,得利的均是我等。”
老人轻叩桌面,半晌才点头。“果然进也是棋、退也是棋,这事的确不算失败。是了,你能说动天罗、集恶对将军府出手,莫非是用了密诏?”
鬼先生笑了一笑,轻掸膝头,竟是不置可否,片刻笑道:“我留了一样礼物给慕容柔,管教他急得跳脚,跃上墙头,您大可放心。有无密诏,实不重要。”
古木鸢冷冷凝视他。“我只是想,若真有“密诏”,怕不只是对付慕容柔。”
鬼先生闻言一凛,面上不动声色;端坐半晌,才从衣带里取出一封油纸包,双手呈交古木鸢。“在我看来,这张纸头毫无价值,非不肯用,而是无用矣。请您切莫相疑。”
古木鸢冷冷一笑,抬眸如刀。
“你是我最得力的下属,负责最庞大、最精密复杂的计谋,间关万里,往返两道之间,若无你在,如损一臂,我为何要怀疑自己的臂膀?”
鬼先生背心湿冷,这才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微妙的陷阱,仍旧微笑道:“倒也不是担心。只是不觉得有甚作用,天罗香、集恶道等江湖草莽,不吃这一套,麻烦是能省则省。”
老人轻哼一声,神色漠然,看不出对他这番说辞有什么反应,随手拆开油纸包展读,又对着灯焰细细检查纸面,半晌才冷冷哼道:“纸是寻常的楮皮研光,也未用大印,他倒是小心得紧。”
鬼先生听他说到纸上,暗自松了口气,笑道:“镇东将军何许人也?稍有闪失,任谁也扛不起十万精兵之怒。”古木鸢峻声嗤笑:“要诛杀封疆大吏,连一纸象样的诏书也不敢发,是希望旁人替他打下江山,巴巴的捧到跟前么?无知小儿!”
鬼先生道:“他本是少年无知。要不,我等岂能如意?”
老人冷笑不止,片刻才从身后的屉柜取了只方匣打开,从中拣出一张洁白光滑的纸头,材质、尺寸无不与那封“密诏”所用相同。匣中另有一枚小巧锦囊,老人解开细绳,将所贮之物倒入掌心,却是一碇盘龙雕凤、饰金染朱的极品贡墨。
“茶杯来。”
老人头也不抬,径自在新砚中注水磨墨,又将杯中残余的茶水倒入些许,提笔蘸得乌亮圆饱,在纸上振笔疾书,眨眼工夫便已写就。
鬼先生立在桌前,虽是反看,却见笔迹与原书一模一样,尤其是落款处,简直像拓刻印就,便叫原主再写一遍,也未必能像到这般地步。正自惊骇,老人已将新纸吹干,小心以柔软的洁白宣纸吸去残墨,扬手扔了过去。
“加入茶碱后,墨迹新旧难辨,便唤方家来看,也分不出孰先孰后。”
鬼先生接住细读,蓦地睁大双眼:“这、这是--!”
“你嫌诏书无用,我便换张有用的给你。”老人搁笔拂几,说得轻描淡写。“必要时你以此诏行事,随机应变,莫误了佳期。”
鬼先生浑不知老人有这等临摹仿真的高超本领,亦复惊骇于伪诏上的内容,心中暗忖:“若教那闭门天子知我失了此诏,往后将如何在平望都立足?一时大意,竟被他抓住把柄,绝了退路!”嘴上却盛赞:
“您这一手绝技,当真是鬼斧神工!便是事主亲临,也未必能这般相像。”
“七玄大会之上,务必排除万难,达成任务。”老人收好墨条纸匣,又重新翻开书页。这是他一贯的逐客姿态,鬼先生两地奔波,自合作以来私下会面的次数不算频繁,但默契所致,心里多少是明白的。
只是还有一件事没弄清楚。
“围杀混战之时,玉面蟏祖曾使过一着威力极大的招数,似枪似杖,劲力极沉,连我也难以抵挡,却非是天罗香武学的路数,诡异非常。照我看,这路奇特的枪杖异法若然尽展,今日雪艳青可力压当场而无虞,怪就怪在:她似乎极力避免使用,恐为人所知,令人难以捉摸。”说着,便将招式外观、出手方位,以及威力所及等,巨细靡遗形容了一遍。
鬼先生似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所有细节丝毫无漏,牢牢刻印在脑海,一边说一边比划。若说古木鸢能摹百家字帖,更胜书主,那么鬼先生复制招式的能为便似雪艳青亲临,若非缺了心法、内功驱动,几乎能重现那一艳压三采的撼地之招。
老人放下书笔,瞇起眼睛,锋锐无匹的目光却凝在虚空处,仿佛坠入某个时空裂隙,神为之夺。这是鬼先生自识得他以来,从未发生过的情形。
--难道是这风华绝代的一式,竟令老人深深沉醉,难以自拔?
脱离荒郊野驿之后,鬼先生一路匿踪疾行,心头却不自禁地将这一式反复咀嚼、回味再三,似乎每想一遍便有不同的体会,三三不尽,六六无穷,变化自在,奥妙端方;徒具其形的招式便有此威能,若得完整心法,该是如何景况!
“我担心雪艳青身负此功,七玄大会难免多添变数。我监视天罗香多时,自问滴水不漏,人马配置、实力强弱等,无不了然于心,却不曾听闻天罗香有这等奇功!可惜时间急迫,眼下要布线细查,已然迟啦。”
古木鸢默然许久,眸光一凝,又回复到那种令人难以逼视的冷锐,薄薄的嘴角一动,冷笑道:“不用查了,我知道是什么武功。《玄嚣八阵字》乃当世绝学,抵挡不了是天经地义之事,毋须觉得奇怪。”
鬼先生纵使能尽演招式,却不奢望从老人口中听到如此明确的答案。毕竟世间武学成千上万,包罗万有,套路相近者有之,形似而质非者亦有之,光凭一式,岂能确定是那《玄嚣八阵字》?
“不,你不明白。”老人摇了摇头,冷冷道:“若你和我一样,也曾亲眼见得两极天峰灿烂对战的话,那其中的每一招、每一式,你毕生都不会忘记。”
“两极……天峰?”这是鬼先生初次毫不掩饰地露出错愕之色。
老人闭口无言,思绪却跨越了三十年的时光,又回到那个柳堤残照的平原之上。
流水金波,风吹草长,两骑对面缓缓接近;当时还不算太老的他是现场唯一的目证,在赴约之前,他们都不知道今日一会将决定天下的命运,只当是两名武者卸下身分、卸下立场,卸下双方阵营的荣辱寄望,卸下无数人的野心功名,一见当今世上唯一能与自己相匹配的敌手……
那一战非是终点,更没有冲突,而是两名绝顶高手此生的初见、相知与道别。如果他们能早几年认识,天下局势会不会截然不同?
老人记得他豪迈的笑声,像个大孩子似的,耀眼的光芒足以令世间所有人--不管男人或女人--衷心折服,还有他那无可匹敌的拳头和铁剑。敌对的那名武者老人并不熟悉,所有关于此人的传说都几近于神话,一点都不像是人:他是镔铁是烈马,是天下无双的锋镝,是攻击是摧毁、是疾风是板荡,是不需壁垒的世间长城……
但在余晖潋滟的那个黄昏里,老人只记得他的枪。
那杆红缨枪几乎将老人奉为真主的青年高手杀败,进退如风、趋避自在,无分攻守,毫无破绽!两人尽情施展,纵声长笑,心知这是此生无二的绝顶;今日别后,须再经百年十世,方得这般人物!
“《玄嚣八阵字》看似一套枪法,其实是一部博大精深的武学。”老人低声道:
“此枪分“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门,随着修练之人资质不同,练出的枪法也不同,有人兼通两门,有人可于数门之间自由转化,或水火相济,或雷风交鸣,威力倍增。
“练到了最后,最适合自己的那一门,招式会越练越多、威力也越来越强,其余七门便成辅助而已,至此堪称大成。而八门之中,天、地两门并无水火阴阳等明显的征兆可供依循判断,最是飘渺难练,但练成后威力奇大,又是其余六门所不及。”
鬼先生沉吟道:“如此说来,玉面蟏祖所用并无水火风雷之兆,难道便是最强的天地二门之一?”
老人点了点头。“从雪艳青施展的那式来看,并无明显的阴阳冷热之性、风动雷殛之能,却是力大难当,应属地门之招。以你的内功修为,仍被她一击而退,足见已有火候,非是初炙。若雪艳青的属性天生是“地”字一门,要练出无坚不摧的金刚之力,亦非不可能。”
“如此说来,倒是棘手得很。”鬼先生听得连连点头,心中却想:
“天罗香失却《天罗经》后,这几年却屡屡凭借武力扩张,看来便是恃了这《玄嚣八阵字》之能。我虽不使长枪,得此奇功,必对大业有所裨益,须得仔细计较,乘势取之。”
古木鸢冷冷一笑。
“并不棘手。我料她非不得已,决计不敢轻用《玄嚣八阵字》。”
“这是为何?”
老人并未回答,片刻才低声道:“你可知道《玄嚣八阵字》的最高境界,并非是“专于一门”?当练出自身特有的属性之后,再继续往下锻练,则专精的那一门又会慢慢失去,变得平淡无奇;如此反复数次,一一历遍八门,最后将无一门特别精通,练出来的八门绝招俱都失去,再不复既往。”
鬼先生失笑道:“倘若如此,岂非是白练了?”
古木鸢冷笑道:“到得那时,你每一击之中都包含八门之力,自由调配、攻守合一,便如水流一般,既是天下至柔,又是天下至刚,善利万物而不争,招式套路再没有意义,称为“八极自在”。我亲眼见得那人施展,当真是难以匹敌;以太祖武皇帝之能,不过是一招之胜而已。”
鬼先生忽然明白过来,神情错愕。
“莫非这《玄嚣八阵字》是……”
“正是昔年西山韩阀第一高手,“虎帅”韩破凡的独门绝学!”老人冷笑:
“韩破凡死后,世间不复听闻《玄嚣八阵字》之威名,转眼三十年矣!当今镇西将军韩嵩对此耿耿于怀,每年遣商队四出打探,名曰买卖,实则找寻绝学去向。天罗香不知从何而得,但若不想惹上西山韩阀,此事绝不能教人知晓。”
第六四折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耿照与符赤锦携手回到枣花小院时,已过了二更天。
符赤锦轻扣柴门,又说了一回“我打无桃无镜处来”的游尸门切口,门扉“咿”的拉开小半条缝,仅容一名成年男子侧身挤过。门后的老家人抬眼一瞥,冲符赤锦点点头,将一小盏竹丝灯笼交给她,摸黑往偏屋去了。
两人鱼贯而入,闭起柴扉,符赤锦握着他的手低声道:“先找我小师父去。”掌心汗滑温腻,触肌微冷,檀口吐息却是热烘烘的。
她天生娇质,汗嗅、津唾等俱无异味,又不爱用脂粉,连情动时分泌的爱液都没有味道。即使埋首于酥红的玉谷之中,也只嗅得她清爽的肌肤细泽,一丝腥味也无,水润肌柔,反觉甘美。
耿照沉默点头,顿生“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之感,仿佛与她瞒着家人夜里幽会。符赤锦忽然回头,颊畔云鬓蓬松,柔丝如沾上一只鲜滋饱水的薄皮熟桃,晕红悄染,显是与他想到了一处,连身子也温热起来,咬唇瞟他一眼:
“淫贼!打得什么坏主意?”话一出口,心儿卜卜直跳。好不容易借夜色半掩玉容,终于肆无忌惮地大羞起来。
耿照手掌紧了一紧,握着她滑软的柔荑,苦着一张脸道:“宝宝锦儿,你别再逗我啦。这样我又想抱你,又怕被你师父看见,那可大大不妙。”
符赤锦噗哧一笑,心头暖洋洋的,故意瞪他:“知道就好!规矩些。当心我二师父拧了你的头!”笑吟吟地拉他越过庭院,裙下一双莲瓣似的绣鞋尖儿翻飞如蝶,片刻便至廊下。
她停步定了定神,叩门低唤:“小师父!是我。你睡了么?”
屋内灯盏一亮,摇颤颤的晕黄透出窗纸,几声跫音细碎,门后之人带着呢喃似的娇慵鼻音,略显沙哑的嗓音却富磁性,听得人骨酥耳栗,虫爬蚁走似的直钻进心里。
“宝……宝宝?”
“是我,小师父。”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师父面前,她连应答都变得童稚起来,说不出的依恋。“我……我带了人……”
门扉咿呀一声,推了开来。
紫灵眼一手禀烛,一手揪着肩上的淡紫披衣,身上仅着棉白中单,腰下一条柔软的白绸女裤,显是就寝时才换穿的;脚下趿拉着墨青素缎丝履,脚背至脚跟俱都裸露于外,肌肤白中透红,十分娇润可爱。
那棉布中单形制保守,甚是宽大,却被她穿出一股无心之媚:锁骨以下至胸前交襟,被拉成了大片细滑,饱满的双峰突起,撑开中单下缘,本该垂覆至腿根的衣摆被盈乳悬空支起,反觉短促,几乎露出香脐;傲人的峰顶隐约浮凸两枚肉荳蔻,娇翘昂指,一如主人般浑无所觉。
烛焰下,隐约见她腰肢丰盈,连一双长腿都充满肉感,云鬓蓬松、玉足半趿,周身俱是醉人的闺阁风情。玲珑有致的胴体熟到了极处,既有妇人风韵,又似少女般结实,宛若瓜果沁蜜,无不香甜。
她一边长发垂覆,自然而然遮住右眼,似是经年如此,骤然间惊醒亦不甚乱。耿照与她算是初见,只觉声如其人,果然妍丽不掩其清冷,秀婉中更见淡然,堪得闺名里的一个“灵”字。
紫灵眼揉了揉惺忪的左眼,还未全醒,符赤锦一见她开门便纵体入怀,搂着她轻唤:“小师父!”将脸蛋儿埋入她的颈窝,宛若娇憨的小女孩。
紫灵眼吓了一跳,抚摩她的背心,嘴角抿着一抹笑,忽见爱徒身后有人,眸底讶色一掠,陡地明白过来:“快进来!莫……莫惊动了人。”樱唇微噘,“噗!”吹灭蜡烛,侧身让二人进入,探头望了望院里,小心闭起门户。
她将余烟袅袅的烛台搁于桌顶,往桌下的长条凳一比,自己拉着披衣坐上床沿,未被秀发遮住的一只左眼也不看耿照,径对爱徒道:“你又闯了什么祸,同小师父说罢。”
符赤锦咬着唇挤上榻缘,紫灵眼拉起披衣往里一坐,道:“你知不知道,私带外人,是犯了本门的大忌?若教你二师父发觉,连我也保不住。你怎么……怎么这么胡涂?”
耿照听得直发愣,一想也对:游尸门被屠灭至此,行踪本是保命的关键,自须严加守护。符赤锦委屈道:“他……也不算外人。”紫灵眼似不意外,淡然道:“他,便是宝宝锦儿的华郎么?”
符赤锦双颊晕红,捏着衣角嚅嗫道:“是,也不是。”
这下紫灵眼也寒不住脸了,坐近身旁与她四手交握,低声道:“你跟小师父老实说,这是怎么回事?我瞧他的年纪,也不像是你的郎君。莫非你……”欲言又止,神情却不甚自然。
符赤锦不慌不忙,低道:“六年前,我以本门秘信向三位师父禀报,说我要成亲了,嫁的人家姓华。那是骗人的。”紫灵眼皱眉:“这种事也能骗人?你……”樱唇动了一动,终究没舍得骂出口。
符赤锦续道:“那时我出红岛游玩,在龙口村遇见了他,很是……很是欢喜,他也很欢喜我。我俩情投意合,可惜他家里人反对,我一气之下就与他私定了终身,发信跟三位师父说要成亲了,当是明志。此后年年去瞧他,便如宝宝小时候,小师父年年来瞧我一般。”
紫灵眼听到“小师父年年瞧我”不禁微笑,捏捏她的手,片刻忽然想到什么,蹙眉道:“他看来至多不过二十岁,六年前……那不是才十三、四岁?”殊不知耿照少年老成,举止神气比实际成熟得多,紫灵眼所识男子不多,又更估不准了。
符赤锦玉靥绯红,扭着衣角道:“我不管!我、我就欢喜他!别个儿宝宝锦儿不要,便只要他。”语声又娇又烈,明知她是做戏,耿照仍听得面上红热,荡气回肠。
紫灵眼听傻了眼。
十六岁的少女爱上十三岁的男童,两个小毛头互订终身,成什么体统!此说自然谬甚,她想着想着,突然“嗤”的失笑,缩了缩玉颈,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抚着爱徒的掌心:“这种事,只有你做得出来!小师父就知道宝宝锦儿不是三心两意的人,不会舍了夫君华郎,又欢喜其他的男子,原来他就是你的小丈夫。也好,自小情真,总是不错的。”
符赤锦身子微颤,勉强一笑,仔细着不露出马脚,继续道:“原本好好的,谁知他家里人还是察觉啦,强将他送去外地学艺。我费了几年工夫,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团圆,决计不与耿郎分开啦。”说得泪眼汪汪,弯如排扇的浓睫眨得几眨,终于滑下一行。
紫灵眼伸手为她抹去,低道:“不分开就不分开。谁能逼得你来?”发中紫芒闪掠,口气虽淡,眉宇间大有煞气。
符赤锦抽抽噎噎止住啼哭,红着眼眶道:“他家里知道我是五帝窟出身,特意把他送上白日流影城,想教我死了这条心。小师父能容,宝宝锦儿怕两位师父须放不过耿郎,将来却要如何厮守?”
紫灵眼的纤纤素手凝在半空,眸光一散,神情愕然。
宝宝锦儿的浓睫在她指腹边搧了几搧,夜凉细细轻绕指,她才回过神来,抹了抹爱徒的面颊,放落柔荑低道:“我陪你见大师父去,他若不允,最多再搭上小师父一条命。本门在世上,只剩四人相依为命,你爱嫁谁便嫁谁,他待你好便是,流影城弟子又怎的?”牵她的手起身,衣摆裤绸泼啦啦的一振,容颜虽仍清冷,自有一股火烈之气。
耿照心想:“原来宝宝锦儿的性子也像她。”不觉多生出几分亲近。
紫灵眼捏了捏衣摆,道:“我且换件衣裳。”这枣花小院什么都是小小的,她的闺房仅得一张拨步绣榻,镜台、方桌、长凳、衣橱各一,除此之外,连放座屏风的余裕也无;若要更衣,旁人自须回避。
符赤锦道:“不妨,我们出去候着。”娇娇瞪耿照一眼:
“还杵在那儿做甚?小师父要换衣裳啦,呆子!”
紫灵眼忍不住微笑,见她二人目光投来,赶紧收敛神容,轻咳一声,拉着她的手道:“罢了,就这样去,你大师父不会见怪。他待在这儿就好,莫……莫撞上了你二师父。”符赤锦笑容一凝,朱唇轻启:“二师父他……”
“应是不在。”紫灵眼淡然道:
“以你二师父的嗅觉,他若在此,早发现你俩行踪,还容他安坐?你二师父白日行走不甚方便,常趁夜间出去透透气,寻觅合适的土金之地,约莫还未回来。走罢,莫耽搁了辰光。”一径拉爱徒向门外走去,经过耿照时也不看他,低头快步而行,乌亮柔滑的长发曳开一抹淡淡的苜蓿香,引人遐思。
符赤锦笑道:“你乖乖候着,不要乱跑。”笑意盈盈,微瞇的杏眸里却有一抹水光,也不知是不是适才眼角积泪。耿照虽觉奇怪:“怎么宝宝锦儿说话像换了个人似的?”仍是依言坐定。门外紫灵眼“嗤”的一笑,低道:
“你怎……这样同自个儿的夫君说话?忒没规矩!”
“不止呢,”符赤锦嘻嘻轻笑:“他要是不听话,我还揍他。”
“不象话!”双姝并头喁喁,言笑晏晏,不多时便去得远了。
紫灵眼的房间收拾得片尘不染,衣物等想来都妥善收迭柜中,外头连一条随手披挂的布巾也无,甚至清冷单调。
他静静坐着,索性低垂眼帘、遁入虚空,本想将废驿之战重新回味,细察鬼先生那神出鬼没般的奇诡刀法,以及玉面蟏祖一击压倒三人的绝学,末了却不由自主翻看起关于宝宝锦儿的片段;看着看着,蓦地醒觉:
“原来她和她的华郎说话,一向都是这样!”
她那勉强一笑、目含泪光的模样,剎那间充满胸臆,耿照再难维持空明,猛被抛回现实中,浑身气血一撼、天旋地转;半晌才慢慢回神,忽觉窗隙间一片湿冷扑面,屋外淅沥如炒豆,不知何时竟下起雨来,远处雷声隐隐,似是春霆发响,惊蛰飞竞。
耿照起身至窗边,正欲推开,忽觉雨声有异,“碧火神功”的先天感应所及,毋须亲睹,便知院中多了个近七尺的昂藏巨物,被雨水打得沙沙作响,表面似是蓑笠一类,心念微动:“有人!”
轰隆一声,窗外电光闪动,耿照要退已然不及,身影陡被映在窗纸上。
门扉“喀搭!”迎风吹开,那身形魁梧的蓑衣人已伫于廊间,仿佛自来便在那儿似的;院中原驻足处雨幕淡薄,似还有个空灵灵的人形在,直到他开口瞬间,纷落的雨水才将残迹洗去。
“人呢?”滴着水珠的笠缘下喉音滚动,宛如兽咆。耿照尚未接口,来人虎目微睨,见房中齐整一如既往,不似有打斗痕迹,放心点头:“那你可以死了。”蓑衣翻起,瞬目间铁爪竟已束喉,余劲所至,耿照的背脊“砰!”重重撞上粉墙!
(好……好快!)
同使爪力,此人却与狼首聂冥途的“狼荒蚩魂爪”不同,劲力强绝霸道,以耿照现时功力,爪间竟难求生,被扼得束息吐舌、目渗血丝,怕在气绝之前,筋骨已被硬生生扼断!
耿照抓住来人腕臂,逆运“碧火神功”心诀,忽听那人怪叫一声,“唰!”松手疾退,开口时声音已在门外,沉声咆哮:“你这是什么邪术!”频频甩动臂爪,如遭电殛。
耿照接连替阿傻祓除雷丹、替符赤锦种入阳丹,对“紫度雷绝”、“火碧丹绝”两门武功的关连体悟更深,虽不能自行悟出紫度神掌的心诀秘奥,对其理却非一无所知。他放不出雷劲,便以逆运碧火真气的法门,引动对手全身气血共鸣,果然一举奏功。
奇袭得手,耿照抚着脖颈背靠墙壁,摆出接敌架势,以防来人那鬼魅般的攻击速度,争取时间调匀真气;耳目一恢复灵便,忽嗅得屋里一股浓烈兽臭,如兽毛浸水。凝目望去,门口的巨汉解下蓑笠,反手扔至廊下,屋外电闪雷鸣,一道青芒劈落,映出来人形容--
身长近七尺,肩阔腰窄、双臂如猿,手掌异常粗大,十指的指甲焦黄如骨质,尖钩微弯,胜似兽爪;通体生满刚硬白毛,夹杂漆黑虎纹,头颅宽扁、吻部突出,一双黄眼熠熠放光,乌瞳竖如枣核,仅只一线,仿佛猫眼。
这哪里像是个人?简直是后脚撑立、缓缓站起的一头白毛巨虎!巨汉咧嘴一笑,以舌舐唇,露出四枚尖锐虎牙,轻咆中带着痰唾滚动的呼噜声响:“有趣!”白影一闪,爪风已至!
尽管耿照早有准备,这下仍快得超过眼力能及,所幸碧火真气的先天感应不囿于五官知觉,眼耳未察、手脚已动,铜墙铁壁般的“榜牌手”一出,硬生生格住狞恶爪势。
虎形巨汉一击不中,兽爪如暴雨狂风,更不稍停,牢牢将耿照压制在屋角,爪上却无先前巨力。耿照以“不退金轮手”应付,斗得片刻,恍然大悟:“他在指爪着体的瞬间才发劲。游斗须兼顾速度,便不能使出全力!”
须知武学中,“速度”与“力量”既是相辅,亦有相悖:一击决胜,速度即是力量,但到了缠斗拆招时,却是快拳不重、重手难持,须择一而专,难以兼得。巨汉的速度似聂冥途之上,爪力又大得骇人,内功修为却未必高过狼首,其中必有蹊跷。耿照初遇时不由惊心,直到此刻才瞧出端倪,信心渐复,竟与巨汉斗了个旗鼓相当。
耿照惊魂甫定,已认出此人身份,不敢拔刀,只得施展拳脚固守,以保不失;又换过十余招,益发奇怪:“我不敢全力施为便罢,他出手亦有保留,却又是为何?”他虽知巨汉是谁,巨汉却决计不知耿照何许人也,既动杀心,断无容情之理。
斗得片刻,虎面巨汉呲牙一笑,点头赞许:“好功夫!”路数倏变,易爪为掌,所用招式与耿照一模一样,亦是“不退金轮手”!
耿照暗自心惊,本以为他与狼首一般,亦不知从何处得了《薜荔鬼手》的密传,忽觉不对:巨汉与他所使“一模一样”--并非同以鬼手对拆,而是耿照右手一动,他左臂便随之而出,招式相同、方向相反,几乎是后发并至,浑似揽镜自照,难分彼此。
(这是……“镜射之招”!)
他虽未亲与灵官殿一战,因琴魔夺舍使然,危急之际,反倒涌现出清晰的印象,出招忽快忽慢、时攻时守,意图打乱巨汉的镜映。巨汉冷笑:“耍什么小聪明!”蓦地虎吼声动,梁顶粉尘簌簌撒落,雄浑的吼声夹着宏大劲力,直透雨幕雷霆,震得屋子格格作响,似将倒塌。
耿照有碧火真气护身,自不惧震天虎吼,心想:“这是向二位师父示警么?”忽生一股奇妙感应,自家的招数似在不知不觉间受人箝制。两人虽仍同招同式、镜映对反,却是主客易位,奇变将起。
金风未动蝉先觉,耿照猛然抬头,神为之夺,赫见巨汉睁目狞笑:“好小子!可惜迟啦!”左臂微沉,似不退金轮又非不退金轮,却与不退金轮相朋,牵得耿照双臂沉落,全身气机、内息节律等,无不随之而动;虽只一瞬,但他咽喉、胸腹间空门大开,巨汉右手五指一并,如剑搠出!
“住手!”
喀啦一声掌剑穿墙,扬灰挫粉,距耿照的脖颈仅只两分。那莫名牵引稍纵即逝,耿照双手恢复自由,立即圈臂鼓劲,雄浑的碧火真气所至,硬生生将巨汉震退。巨汉低咆一声,本欲挥爪再战,门外之人喊道:“别打了!”伸出一只纤润玉手欲挽,正是紫灵眼。
巨汉鼻翼微张,轻轻扬手避开,低道:“你没事就好。打烂了你房子,我会负责修理。”五指屈成虎爪,便要拱背窜出,忽听紫灵眼喝道:“我说了住手!都到我屋里来。”语调尖亢、口吻悠断,竟是当日屋中那“大师父”的声音。
巨汉如遭雷殛,颓然放落了爪子,振臂而去。紫灵眼等他走远了,才对耿照道:“跟我来。”目光垂落,并不与他相望,声音又恢复成略带沙哑的磁媚,转身径向廊底走去。
她的背影更见婀娜,臀股浑圆,双腿修长,行走之时步子细碎,腰肢款摆,丝缎般的长发随之轻晃,衬着雪白单衣、绷紧的绸裤,益发精神。
紫灵眼是宝宝锦儿之师,年龄断不能少于卅五,周身却散发着一股不通世故的天真,再加上与生俱来的清冷,胴体既有妇人之丰润,苗条又似少女,梨臀柳腰尤为一绝。耿照不敢多看,低头走进廊底的偏间内。
屋中一灯如豆,四把椅子分置两侧,巨汉与符赤锦相对而坐,紫灵眼则在巨汉身边坐下;符赤锦向耿照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身畔。
居间榻上,一人盘坐于阴影中,形体小得异常,宛若童尸。乌亮的黑缎由他头顶覆下,几乎盖满全身;黑缎的末端略显参差,扎扎刺刺地延到灯光所及处,竟是大片髪毛。
方才交手时,耿照已认出巨汉便是宝宝锦儿的二师父“虎尸”白额煞,他那把椅子较其余宽大,才容得异常魁伟的身躯。焰光下无所遮掩,赫见他上身精赤,肌肉纠结,亦生满虎纹细毛,甚是奇异。
兴许是意识到耿照的视线,白额煞“哼”的一声目露凶光,尖锐的指爪拈过一件灰褐大氅披上,仍是开襟袒胸,露出白毛茸茸的壮硕胸膛,配上那双鲜黄猫眼,便如一头白毛大虫踞椅而坐,跷起了二郎腿,形容是活脱脱的猛兽,举止却像是人。
照这情形看来,榻上之人便是那浑无声息的“大师父”了。
耿照凝目望去,却看不透幽影中的实体,自也不闻呼吸、心跳之类,细辨下竟连一丝气味也无。紫灵眼的苜蓿幽香、白额煞的湿浓兽臭,俱逃不过碧火神功所察,只有那“大师父”所在之处,声音、光线,乃至气味都被吞噬殆尽,再无点滴发散,犹如具体而微的无底深渊。
“少年,你的事,我已听女徒禀报。”那“大师父”尖亢的枯老童音从幽影中传出,覆盖全身的浓发动也不动,声音仿佛自虚空发出。耿照一凛,立时醒觉:“是腹语术!”
却听“大师父”续道:“我叫青面神,乃游尸门一系、下尸蹻部的大长老,不过你应该没听过我的名号。你叫耿照?”
耿照正欲起身回话,忽觉喉间搔痒,一股奇异的悚栗如雷殛窜上背脊,随即听见自己开口道:“不必了,坐着回话。”竟是青面神那尖亢诡异的苍老童音!
符赤锦花容失色,急唤:“大师父!”紫灵眼也为之色变。白额煞低吼道:“坐下!你大师父自有分寸,轮得到你说话!”虎目一睨,身旁的紫灵眼欲言又止,以目光示意符赤锦坐回原位。
耿照一惊之下连忙捂口,忙运功提防,鼓荡的真气激得衣袂“泼喇!”劲响,这才发现护体真气并无反应,显然青面神所用非是内息外功,而是更加玄奥的力量。
若在数月前,打死他也不信世间有此异能。但亲眼见过妖刀之能、领教过宝宝锦儿的“赤血神针”,再被化骊珠整得死去活来之后,耿照对此已能处之泰然,惊愕不过一瞬,旋即垂手敛息,躬身坐定,恭恭敬敬回答:
“是,大师父。弟子叫耿照,王化镇龙口村人氏,祖上在圻州阁莱郡。”
“央土出身啊,你爹是中兴军的?”这回青面神未再使那“借喉传声”的奇术,倒像殷殷垂问的老父爷亲,唯恐爱女所托非人,嫁进了不好的门第。耿照忽觉亲切,老老实实回答:
“是。”
“你也是流影城弟子,还有七品官衔,是么?”青面神又问。
“是。”
“你未练过本门“太阴炼形功”,却能受我《青鸟伏形大法》之传声而未绝,另与老二赤手空拳对了几十招,这身内外功夫,决计非是白日流影城所能教出。”青面神问道:
“你是何人门下?”
耿照不假思索,抱拳回答:“弟子幼年曾得一异人传授武功,但异人未曾显露姓名,便即离去。偶然间,弟子以他老人家所授的武功为本城立功,席上观海天门的胡彦之胡大爷说是刀皇武登庸的刀法。”
青面神“嗯”了一声,似对这答案很满意,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已知晓,我游尸门只余寥寥数人,七大派视我等为寇雠;且不论七派,昔年本门于黑白两道,树敌也够多了,一旦行踪泄漏,随时有性命之忧。”
这话符赤锦已说过,耿照并不意外,沉默点头,并未接口。
青面神顿了一顿。“若有一天,有人要杀女徒,你待如何?”
耿照想也不想,昂然挺胸。
“我会誓死保护她。”
“若是流影城主之命呢?”
“我仍会保护她。”
“倘若是你至亲之人要杀?”
耿照忽想起了横疏影。不过转念又想:只要宝宝锦儿并未滥杀,又或干下什么十恶不赦之举,就算冒着惹恼姊姊的风险,也须尽力化解二姝心结,莫说杀了宝宝,连要他撇下不管亦不能够,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于是坚定点头:
“我将誓死保护她。”
“利禄功名催不动,至亲柔情劝不得,那武力压迫呢?”青面神缓道:
“若是你那刀皇师父亲来,非杀女徒不可,你待如何?”
耿照仍是摇头。
“我会保护她。”
一旁白额煞拍几冷笑:“不惜违抗师父?好大的口气啊。那“奉刀怀邑”武登庸是何许人,他要杀一名女子,你能在刀皇手底下保住人来?无知!狂妄!”
耿照想了一想,沉声道:“刀皇前辈的武功,弟子连千百分之一也不及。但弟子想,只消不惜生命,我有自信在当世任何人的手底下保住宝宝锦儿。肯拼一死,必能护卫她周全。”
符赤锦一怔,忍不住掩口,肩头微动,泪水蓦地涌满眼眶。
耿照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柔荑,本还担心自己应对愚鲁,难免要说错话,得罪了她三位师父。此际豪语出口,反倒胸怀一宽:“我对宝宝锦儿,本是如此,这又不是说假话骗人,有甚好担心的?”
“听到了么,老二?”青面神淡淡开口,却是对白额煞说。
“花言巧语,谁不会说?”
“以少年的武功,杀出去便了,也未必能留得住他。犯得着么?”
“那还不是为了宝--”巨汉忽然住口,虎面阴沉,默然良久,哼的一声别过了偌大虎头,猫儿似的裂颚嘴角似带一抹笑意。
符赤锦回过神来,惊喜道:“大师父,您--”
“女徒,你眼光不差,看上的夫婿是个人才。五年之内,当可练至傲视东海的境地,须于寰宇之内觅敌手。”青面神的语声虽尖亢,口吻却一派悠然。“但他脑筋不大灵便,以后有你辛苦的了,莫怨大师父没提醒你。”
符赤锦晕红双颊,喜不自胜,拉着兀自发愣的耿照双双跪地,朝青面神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宝宝自作主张,没能先禀告三位师父,还好大师父疼爱宝宝锦儿,不与宝宝计较。我俩夫妻日后一定会好生孝敬三位师父。”
青面神道:“也给你两位师父磕头。我等飘零江湖,摊不上什么红烛花轿,磕完了头,就当拜过天地,从此照儿便是我们的徒婿,你的丈夫。谁要想拆散你们,须问过“三尸”点不点头。”
符赤锦杏目含泪,谢过大师父,又拉他与两位师父叩头。
白额煞“哼”的一声:“你若惹她不快,仔细你的狗头!”斜剔虎爪,眼中却无敌意,容色明显已平霁许多。紫灵眼噗哧一笑,玉手掩口,清冷如雾的左眼中亦浮现泪花,模样甚是欢喜。
青面神道:“时候不早了,都去歇息罢。有话明儿再说。”紫灵眼点点头,唤来那守门的老奴,领符耿二人往前堂去。临去前她握着宝宝锦儿的手,轻道:“宝宝锦儿,小师父真替你欢喜。”符赤锦笑着拭泪,依依不舍,一边与她小声说着体己话,好一会儿才分了开来。
枣花小院乃是整座大院的后进,平时为掩人耳目,多由后门进出。这屋院共分三进,除了最后一进为三尸隐居之处,前头俱无人居住,老奴日日打扫,倒也维持得齐整。
他两人住入二进西厢,房内布置简单,却颇宽敞,拨步床甚是宽大,虽然古旧,但雕工精细、木质讲究,昔日簇新时必是满载风月,曾经无数旖旎温存。院中凿有一井可供汲水,而烧水的浴房便在旁边,约莫是方便院里的姬妾洗浴承欢。
老奴为她二人烧了水,便识相地告退了。
耿照坐在床沿发呆,思前想后,忽见宝宝锦儿端了盆热水进来,袖管卷起,露出雪藕似的玉臂,手绢儿掖在饱满的胸胁之下,衣襟微松,发鬓被汗水濡湿了,黏上红扑扑的面颊,活脱脱是个温婉娴淑的小妻子,含嗔带羞的风情无比动人,不觉看得痴了。
“发什么愣呀?”符赤锦笑骂,放落水盆,侧身坐上垫高的床阶,温软的身子轻靠着他的腿,动手替他除下靴子。耿照吓了一跳:“宝宝锦儿!这是……”
她娇娇一笑,也不看他,自顾自的捧起他的脚搁膝上,细细替他除下靴袜,用拧干了的热巾子给他擦脚。温软的布巾包住脚趾、脚掌,不住轻轻按摩,耿照舒服得闭目仰头,叹息似的“唔”了一声,只觉天上人间,莫过于此。
“好舒服啊,宝宝锦儿。”
符赤锦嘻嘻一笑,将擦净的两只脚都浸入热呼呼的水盆中,玉手伸入盆底,细心替他按摩足趾脚背,捏着轻软酥嫩的童音道:“相公爱洗脚,宝宝锦儿天天给相公洗脚。”
热水浸足,最是消除疲劳。耿照泡得心旷神怡,忍不住向后仰躺,倒卧榻上,一会儿又撑起了身子,笑着招手:“宝宝锦儿也一起来!真是好舒服哩。”符赤锦嘻笑道:“不成,我怕烫,泡不久的。”
耿照笑道:“一起泡正好,水一下就温啦。”拉着她坐上榻缘,弯腰替她除去鞋袜,裸出一双白皙小脚。符赤锦粉颊微红,羞道:“流了忒多汗,又脏又臭,我先擦擦。巾子给我。”
耿照笑道:“一点儿也不臭,宝宝锦儿全身都是香的。”本是随口调笑,捧着她的脚儿作势一嗅,当真无一丝异味,只有淡淡的肌肤润泽,便如一只香滑的小肉菱,忍不住轻咬了一口。
符赤锦被他掀倒在榻上,正自娇笑,足上忽给牙尖一刮,吓得惊叫起来,咬唇瞪眼:“你……你做什么?好端端的,咬人做甚?”耿照大起童心,坏笑道:“这儿又不是街口,相公不吃面啦,要吃我的宝宝锦儿。”抓着她的小脚凑近口边。
符赤锦挣扎踢腿、又躲又笑,始终脱不出魔掌,蹬得裙子掀起,雪白饱腻的腿根隐约可见。她边笑边喘:“你……你说让我泡脚的!又……又抓着人家!”耿照只觉掌中丝滑、又温又软,片刻也舍不得放,笑道:“且让为夫服侍娘子泡脚儿。”握着她的玉足浸入盆中,轻轻搓摩。
须知脚掌趾间亦极敏感,符赤锦娇躯一软,忙双手撑后,腰肢腿间仍不住轻颤,昂起玉颈曼声呻吟,半晌才长长吐了口气,闭目腻道:“怎能这样舒服啊,相公。”
耿照笑而不答,双手浸入热水,继续按摩足弯。她连脚底肌肤都是匀腻嫩滑,更无一丝硬皮,除天生丽质之外,也与自小长居红岛、养尊处优有关。她拉过榻上的绣枕斜偎,玉体横陈,懒洋洋地仰卧锦榻,温婉娴淑的小妻子顿成了小野猫,说不出的娇憨动人。
耿照坐回床沿,将她紧并的双腿一提,搁在膝上,取布巾细细擦干,仍是一边抚按。符赤锦舒服得闭上眼,玉腰一斜,裸足平架他膝头,呼吸渐浓,滚圆的酥胸起伏惊人,心满意足地“唔”了一声,浑不知自己这头小雪羊已入虎口,良人欲火腾腾,将摇身变作饿狼。
他沿着曲线圆润的足胫一路向上按摩,指腹微一用劲,顺着小腿背的腿筋重按轻移,从膝弯推回脚踝;符赤锦的小腿修长,肌润色白自不待言,难得的乃是个“绵”字,有着棉花般的温软肉感,按似极绵,滑过便又弹起,令人不忍释手。
按摩腿肚最是解乏,符赤锦闭目昂首,唔唔有声,呻吟道:“啊……相公,这儿好舒服……”耿照强抑欲火,将她的左腿扛上了肩,右腿依旧搁在他腿髀上,以双手拇指替她按摩左小腿。这一下施按更甚,按着腿筋时虽疼痛酸麻,一松开又觉浑身舒泰,符赤锦忍不住轻轻扭腰,欲拒还迎;挣扎之间,裙摆已滑至腿根。
她裙中未着片缕,裙筒滑落,大腿间的美景一览无遗:凤眼儿糕似的一圈小小肉褶呈现极淡极淡的粉色,蚌尖雀舌犹不及其酥嫩,连阴蒂都是小小一枚腻脂微凸,整个阴部酥润饱满,色泽匀腻,便如鲜滋足水的花房一般。
白皙的耻丘上芳草丰美,根根乌浓柔亮,充满浓烈的色欲与挑逗,但外阴两侧乃至股沟肛菊处则是毫无杂刺,光洁如玉,连一丝渗青毛根也无,可见是天生如此,非刻意修剪所致。
耿照的魔手贴肌而上,渐渐移至大腿内侧,每回抚过她腿根时,雪腴的小腹都不由得微微抽搐。她闭目蹙眉,只“唔”了几声聊作抗议,耿照索性捂着她的外阴细细划圆,捂得掌中娇腻,温温漏出大把花浆。
“啊……”她拱起腰来,却还不想起身,闭目撒娇:“相公坏……不按那里,宝宝那儿……唔唔……那儿不酸……”耿照手里不停,俯身吻她耳珠脖颈,笑道:“相公酸啦,换宝宝锦儿替相公按。”
“好……”符赤锦闭着眼睛甜甜一笑,忽觉颊畔烘热,伸手一捉,合握住一条粗硬滚烫的肉杵,娇细的童音宛若叹息,腻声道:“相公好大,宝宝吃吃。”张开樱桃小口,将杵尖衔了进去。
耿照分开她的大腿,埋首股间,张嘴将那两片酥嫩的小肉圈圈含入口中,以舌尖顶着蛤珠一阵轻旋急捻;符赤锦“呜呜”作声,蓦地身子一绷,大腿猛然夹起,踮着足趾屈膝一抬,肥美的雪臀不住挺动。
她大腿内侧委实太过绵软,怎么用力都夹不疼,耿照松开玉蛤,没等她喘过气,食指已悄悄抵住玉门,趁着泌润丰沛塞进一个指节,内里却紧得不可思议,有种“硬生生挖开创口”错觉;符赤锦呜咽一声,娇躯绷紧,娇耸的雪臀突然不动,腹间抽搐起来。
耿照唯恐弄痛了她,本想拔出指头,谁知膣中如藏鱆管,掐挤间隐带吸啜之力,一点、一点将指头吮入,随着小腹抽搐,竟吞至指根,又一圈圈向外推挤。他沾着蜜一般的爱液缓缓进出,搅得唧唧有声,无论手指如何活动,总被圈圈蜜肉紧裹,像是要将入侵的异物吞没,时而又似坚拒排出,小小的膣管如活物般蠕着,反复吞吐,指根膣口都沾满薄薄乳浆。
“啊……相公……不、不要了……宝宝不要了……”她吐出紫红湿亮的龙首,星眸半闭、雪靥酡红,张着樱桃小嘴吐气,似欲断息。耿照掉了个头,褪去衣裤,精赤着铁铸般的结实身躯跪在她腿间,钝尖抵着微微歙合的蛤嘴。
符赤锦抬起娇乏的玉腿,似要将他踢开,小腿肚却贴着他的熊腰轻轻擦滑,细如敷粉的肤触令耿照不禁一悚,小巧的莲足却勾着他的臀股,欲拒还迎,分外诱人。
这姿势将她腿根的两条髋肌绷得紧实,更令玉门黏闭,耿照挺着龙杵一送,蛤嘴那小肉圈圈虽嫩,原本已甚窄小的洞口却益发紧凑,连龙首也难全入,像要撑裂了似的硬挤进小半颗,纵使泌润黏滑,仍被两侧肉壁夹得生疼。
“呜……”
宝宝锦儿一声呜咽,揪着绣枕捂面,身子轻颤,不敢再乱动,白玉钩儿似的两只足弯扣着爱郎股后,屈起的膝盖仿佛两条钳柄,持续为膣壁增加压力。两人明明都未动,交合处却泌出一小股荔汁似的淡薄清浆,淌过菊门滑下股沟。
她缓过一口气来,松开枕角,闭着眼睛腻声耍赖:“宝宝锦儿乏啦。宝宝锦儿不要……”娇红的玉靥沁香点点,连胸口都是一片薄汗。耿照双手撑在她乳侧,身子缓缓前倾,紧裹在蜜肉中的杵尖也从仰角压平,搅得膣里“唧--”的水声浆腻,突入却更加顺畅,虽肌韧亦不能阻。
宝宝锦儿长长“呀”了一声,杏眸圆睁,娇躯轻搐,爱郎的面孔已近在眼前,吐息呵得她的鼻尖又暖又痒,柔声笑道:“宝宝锦儿不要,可相公要。”这个姿势交合得紧密,龙杵几乎全没,又硬又烫的肉柱塞满她全身最娇嫩、最烘热的秘境,鼓胀欲裂,直抵深处。
这种疼痛中带着强烈快美的销魂滋味,宝宝锦儿全然无法抵抗。她咬着樱唇,趾尖在他臀腿轻搔,一面感受他的粗硬昂然,径自跋扈地改变壁管的形状,如烧红的烙铁般戳刮着她。
“方才你说“我会誓死保护她”时……我真的好欢喜。”
她眨眨浓睫,泪水盈满眼眶,不知是因为疼痛、快美抑或其他,颤抖的嘴唇泛起一抹娇憨的笑容。“谢谢你那样说,我真的……好欢喜。明明知道是假的,我还是好欢喜。”
耿照替她抹去泪水,将沾上面颊、嘴唇的轻轻吻去。宝宝锦儿的眼泪同样没有气味,除了一丝淡淡的苦、淡淡的咸,便只有水和肌肤的味道。
“我说的是真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唯恐她听漏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谁都不许伤害宝宝锦儿。等离开这里之后,我会带宝宝锦儿去……”
“嘘--!”
她用食指压住他的嘴唇,眼睛笑成了两弯眉月,任失载的泪水滚落面颊,笑容既天真又烂漫,洋溢着满满的、新婚小妻子般的幸福。
“这样就好了。有这样,我就够啦。”宝宝锦儿搂着他的颈子,双峰紧贴他的胸膛,像个要糖吃的小女孩般娇声索吻,宛若童音呢喃:“宝宝锦儿要相公!相公快来疼宝宝锦儿……”
耿照深深攫住她的樱唇,吻得如痴如醉。
两人肢体交缠,在宽阔的旧榻上恣意翻滚,彼此需索着。
尽管没有红烛喜幛,屋中春情烘暖,而炽烈的夜晚才刚要展开……
第六五折他生缘会,何与阮郎
耿照隔着衣布,攫住她巨硕的绵乳,抓得乳瓜恣意变形,十指陷进大把美肉,指尖犹不能相接,掌中妙物既软到了极处,又滑溜溜的捏不紧、握不实,仿佛乳浆被揉成了湿软饱水、一掐便又化掉的绵酪,衣布就是挤水的乳袋,香汗浸透软绸轻纱,被揉得滋滋作响。
“啊啊……”宝宝锦儿的乳房最是敏感,被他一阵狠揉,细嫩的乳尖在掌中揉来捻去,疼痛、欢悦纷至沓来,忍不住昂颈衔指,放声娇啼。耿照欲火大炽,动手去扯她衣襟。
符赤锦睁大星眸,抱着他的手埋怨:“别……别这么粗鲁!我身上只得这一件,要扯坏了,明儿……明儿怎么见人?”俏脸羞红,玉靥、胸口布满薄汗,更显得万般动人。
耿照强抑欲念,轻抚她的小脸,以唇相就:“那好,宝宝自个儿来。”
符赤锦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含着他的嘴唇,鲜菱儿似的姣美上唇微噘,被津唾沾得湿亮,时而自他口畔滑过,时而黏着唇瓣拉尖,兀自不放,吻得情致缠绵,若即若离,片刻也不舍得松开。
耿照上身稍仰,让她缓出手来解衣带。她双乳傲人,一躺下便摊成了起伏绵润、周圆却大得吓人的两团,衣带被压入乳肉褶中,结子恰又在腴厚的乳胁下,以男儿的粗鲁大手,的是不好解。
弯翘的龙杵既已嵌入膣中,胀得蜜缝里一丝罅隙也无,耿照抬起胸膛,巨物便如撑竿般顶着膣管向上勾,角度刁钻贴肉,弄得符赤锦一阵哆嗦,衣襟里外乳浪连波,揪着结子的小手一软,娇喘道:
“你……坏!好好一个老实人……啊、啊……怎……怎地也欺负人?”
“我给娘子帮手呢。”一边笑着,下身裹着浆腻徐徐进出,刮得两人一阵肉紧:
“宝宝锦儿快……唔……快将衣裳解开,相公要剥下你的兜儿,亲亲宝宝锦儿的大奶脯。”
欢好时以淫靡言语助兴,本是他两人的床笫默契,但这话一出口,见她纱襟锦兜几乎束不住胸前伟岸,一对水滋滋的雪白玉兔呼之欲出,耿照加倍硬挺,撑挤欲裂不说,那股火劲更是烫得符赤锦大叫起来,娇躯一翻,顿将衣结压在身下,埋首呜咽;别说是解了,连摸也摸不着。
“哈、哈、哈……呜呜……不、不解了!”
宝宝锦儿上身扭转,半趴半卧地偎着锦榻,索性闭目耍赖,娇喘着恨道:
“相……相公坏坏!宝宝……啊……宝宝锦儿不解啦,没……没有大奶脯了……啊啊……”
耿照一听那还了得,这不是官逼民反么?赶紧俯身拍哄:“宝宝锦儿乖!给相公瞧瞧。”谁知下腰一送,巨物长驱直入,“唧!”撞上花心,膣里痉挛着狠狠一掐,竟从密合的蜜缝边口喷出一注,磨都没得磨,淅淅沥沥的流了一榻清水。
符赤锦连话也说不出,受伤似的绷紧娇躯,俏脸埋在枕内,昂颈翘臀,抖得像是一尾离水活虾,竟小丢了一回。
耿照知她十分敏感,刺激太甚只怕苦多于乐,不敢再乱动,抚着她的美背柔声密哄:“宝宝锦儿乖,相公疼你。”她泄身后汗出如浆,背上薄纱浸透,裸肌线条清晰浮现,半透明的苏木金红透出象牙润泽,光看便觉极美。
片刻她回过神,仍不抬头,闷着绣枕撒娇:“宝……宝宝解不开啦,宝……宝宝没力气。”耿照怜惜地抚着她的头发,轻声道:“宝宝锦儿乖,把衣裳褪下。都湿透啦,着凉了怎办?”忽觉膣中一阵掐挤,美肉蜜缠,销魂已极,显是她闻言情动,身子生出了反应。
还未开口,符赤锦已先自抬头,花容酡红,娇声求饶:“不……不是那样的,相公……让宝宝锦儿歇会儿。宝宝锦儿褪了衣裳,给相公看大奶脯。”耿照不禁失笑,抚着她的脸蛋道:“都依宝宝。”符赤锦心头甜滋滋的,羞喜一笑,勉力撑起身子,探手至腋窝摸索衣结。
她本是仰躺在榻上,适才胡乱挣扎,不知不觉侧身而卧,初时只是上身扭转,揪着绣枕锦被婉转娇啼,末了被耿照前前后后推撞几下,雪臀抛跌、玉腿跨开,顿成了个姣美的“冫”字。
耿照见她娇乏可人,忽起玩心,笑道:“相公疼宝宝锦儿,来给宝宝帮个手。”淫念一起,胀硬的巨物跳动了几下,符赤锦“啊”的一声,赶紧双手抱胸,夹着一对傲人乳瓜,蹙眉道:
“你……你又打什么坏主意?别来添乱,弄坏了衣裳,明儿小师父一定笑我。”
“啧啧,”耿照一本正经:“为夫一言既出,岂止驷马难追?便是骑着我的宝宝锦儿也追不回。我是给宝宝锦儿帮忙,绝不添乱。”
符赤锦“噗哧”一声,细喘着瞪他一眼:“你骑宝宝锦儿追宝宝锦儿,宝宝锦儿也累死啦。说好不许添乱,你让我好好将衣裳褪下,我……我什么都依你。”说着晕红双颊,眼神却十分警戒,抱着沃乳不放,唯恐他忽然发难。
耿照笑道:“不添乱、不添乱!娘子压着衣结子,怎能顺利解开?夫君帮你翻个身。”捉住她两只脚踝并转,由左至右,将侧卧的玉人掉个头,摆成了“ㄑ”字。
符赤锦的身子里嵌了根烧火棍,雪股转了个圈,阳物却是坚挺不动,肉壁箍束着乾坤倒转,紧裹的蜜肉几乎是从头到尾,细品了一遍肉菇、硬杵的形状,连狰狞暴起的青筋都历历宛然,她长长“呀--”了一声,圆睁杏眸,死死吐气,唇际泛起一抹迷离憨笑。
“好……好大……好……好硬……”
耿照抬起她的右腿扛上肩,却将左腿压在胯下,阴茎顶得更深,抬起她的葫腰雪股悬空抽添,笑道:“宝宝锦儿,衣结子露出来啦,你快解开。”啪啪撞击雪臀,插得蜜汁汩溢,弄脏了她的大腿。
“不、不要……啊啊啊啊……好、好深!好深……啊、啊、啊、啊……”
“宝宝再不褪衣,”耿照加紧动作:“相公就把衣裳撕开,将宝宝锦儿剥得赤条条的,亲亲宝宝锦儿的大奶脯,明儿光溜溜的没衣裳穿。”
“不……不行!啊……你慢……慢些,要……要坏啦!啊啊啊!”
她被插得手足酸软,一口气尚且缓不过来,原本拿着衣结子的两只小手死死揪住锦被,抓得身下山河破碎,鸳鸯被上陷壑推峰,几将被子扯裂,织绣上汁液晕濡,令人怵目惊心。
耿照索性抱着绵股一翻,将玉人摆成一头翘臀俯腰的小牝犬,支膝跪立,抓得满掌雪肉奋力挺腰,“啪滋”、“啪滋”的声响回荡在偌大的西厢闺房,伴随着符赤锦闷在绣枕中的尖声娇啼。
“呜呜呜呜……要、要坏……要坏了!呜呜呜……”
“衣裳坏了正好。”
他双手箍住葫腰,符赤锦的身子柔若无骨,已被插得酥乏,全身的重量都挂在他两手间,膝盖向内并起,略为歪斜,若耿照手掌一松,只怕便要倒下。上半身更似烂泥般趴在榻上,腰低如猫弓,压平的巨乳几乎鼓爆胸衣,美肉满满挤至胁下,恍若堆雪。
“明儿你谁都不见……”
他俯身向前,磁酥酥的低沉语声振得她耳蜗发麻,浑身瘫软。
“……只给相公插好不,宝宝锦儿?”
符赤锦美得魂儿都飞了,顾不得左手压在身下,仅余的右手握住美乳,揉得浑身酥麻仍觉不足,只盼那双粗糙大手来恣意蹂躏,差点儿脱口迸出“好”字;衣领猛被一提,华贵的金红蝉翼纱“嘶”的一声轻响,便要裂开,压在乳下的左手赶紧往右胁一摸,奋起余力拉开衣结。
耿照提着她的后领,将她整个人拉了起来,符赤锦“嘤”的一声,也不知是疼是美,火热热的蜜膣里兀自承受龙杵挞伐,双臂齐往后揽,顺势褪去上身的纱衣。
她双手高举,让耿照将松脱的裙筒套头翻起,扯开肚兜系绳,终于将她剥得一丝不挂。他攫住饱腻的胸乳,胸膛贴着美背,符赤锦转过头来,两人吻得津唾横流,咂咂有声。
这个姿势囿于女子雪股,交合不深,便以耿照之粗长,也只能插入半截,但嵌合的角度却极是刁钻,硬杵卡着膣管肉壁,擦刮更甚。符赤锦只觉膣口上端某处被顶得又酸又麻,快美之余,忽有股难以言喻的强烈尿意,来势凶猛,死死抓住爱郎手臂,哀声剧喘:
“我……我想……啊啊……想尿尿,你……啊……让我歇会儿……”
耿照本以为她要丢,正打算一举将她顶上高峰,见她指甲几乎掐进臂肉里,才知不是浪语调笑。只是正至美处,放开玉人总不心甘,便未退出,轻哄道:“想尿就尿呗,相公又不是外人。我舍不得拔出来,还要宝宝锦儿。”滚烫的龙杵在膣里弹跳几下,火劲正炽,似是呼应主人。
符赤锦眼看便要泄身,被巨物一烫,尿意泄意更浓,忍不住抓着他的大手揉捏双峰。耿照以为她允了,挺腰一顶,符赤锦“呀”的一声抓住他,颤声道:“不……不行!想尿……尿得紧,我……不成啦。”
耿照柔声哄她:“尿给相公好了。我想看宝宝锦儿尿。”身下不停,又顶又磨,缓慢而有力。
“啊、啊……不行……啊、啊、啊、啊……”
符赤锦慌了,此处不是荒郊野店,明儿结了帐拍拍屁股走人,留下合欢秽迹亦无妨。要是小师父或那老奴进来收拾,见榻上留有尿渍,她哪还有脸见人?但身子里已美得快不能思考了,耿郎那冤家的妙物又粗又硬,针砭又狠,当真是……她明白自己只余一丝清明,完全无力、也不想阻止他的肆虐,颤声道:“尿在榻上不成,尿……尿地上……啊、啊、啊、啊……”
耿照揽着玉人退至床沿,自己坐下,让宝宝锦儿背向他蹲坐在怀里,抄起两条玉腿,玉蛤正对着床外。宝宝锦儿的双手反举,搂着他的脖颈肩背,扭腰套弄龙杵,青筋暴露的肉柱沾满浆白,勃挺不动,被窄小玉蛤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的套着,滋滋作响。
他捧着她傲人的乳瓜,只觉宝宝锦儿越扭越急,原本“啊啊”的轻喘忽然静止,呼吸却越发浓重,偌大的房里除了粗浓的吐息,便只淫靡的唧唧水声,还有玉人那不可思议的扭腰旋动。
“我的宝宝锦儿好会骑!”他捏捧着她巨硕的乳峰,咬耳赞道:
“相公……真舒服死啦!”
“呜呜呜……”符赤锦婉转娇啼,放慢了扭腰的速度,每一下却越磨越重,突然娇躯一颤瘫软下来,呻吟:“要……要尿啦,相公骑宝宝……相公骑宝宝锦儿!”
耿照搂着她的胸腰奋力挺耸,撞得汁水四溅,再无保留。
符赤锦甩着浓发尖声浪叫:“要尿啦、要尿啦……啊啊啊啊啊啊啊--!”身子一僵,清澈的花浆自交合处涌出;高潮猛至,膣里剧烈抽搐,耿照腰眼一酸,滚烫的浓精喷薄而出,灌满了她那小小的销魂洞。
忽听一阵淅淅轻响,一道清澈水虹自蛤珠下迸出,划了道长弧,在地面汇成小小一滩,竟真个“尿”了出来。
宝宝锦儿大开的腿根微微抽搐,玉蛤垂着几颗晶莹液珠。她连尿液都不带强烈的臭气,味道淡薄,只有一丝微麝;与其说是尿味,更像沾染了阴唇嫩脂的气息,离体后兀自温热,蒸散着淡淡玉蛤香。
符赤锦正丢得死去活来,胴体浮现片片娇红,勉强睁开星眸,不由得羞红了脸,轻声呻吟:“真……真羞死人啦,怎……怎这么丑?”她平生从未如此,思前想后,自是耿照不好,软软地偎在他怀里,伸手拧他臂膀:
“都是你!弄……弄得人家这样,丑也丑死啦!”
耿照扶她躺下,消软的阳物“剥!”一声拔出玉门,白浊的浓精淌了出来,其量甚多。符赤锦的高潮未退,娇躯轻轻颤抖,却急着拿布巾擦拭,唯恐在锦被上留下秽迹。
耿照怪有趣的看着,符赤锦没甚好气,娇娇瞪他一眼:“笑什么?还不都是你害的!射了这么许多……你是偷偷存到了什么地方,怎都看不出来?”耿照接过她手里的巾子,将她温柔放倒,俯身搂笑:
“我的宝宝锦儿好傻,真是白费功夫。”
她蹙眉道:“怎是白费功夫?明儿……”
耿照“嘘”的按住她的唇瓣,笑道:“相公疼宝宝锦儿,才一次怎么够?”分开她的大腿,坚挺的龙杵裹着残精蜜润,“唧!”长驱直入!符赤锦被一贯到底,爱液激涌而出,身体深处的合欢欲焰再度复燃,搂着爱郎脖颈扭动腰肢,放声呻吟,像要揉化了似的将一双腻乳贴紧他的胸膛,奋力迎凑……
直到两人精疲力竭为止,耿照一共在她身子里射了三回。
做到后来,鸳鸯锦被已紊乱不堪,爱液、浓精、汗水等濡得东一块西一块,也顾不上清理了。空气中弥漫中暖湿的交媾气味,虽无龙凤烛烧,却是再贴切不过的洞房风情。
耿照心满意足地搂着玉人,憋了一整天的熊熊欲火,终于获得宣泄,不由得踌躇满志,只觉天上地下,仿佛无一事不可为,大有小登科的丈夫伟慨。他方才射过头两回,本想为她喂养阳丹,但在紧要关头时,谁能抵挡宝宝锦儿在耳畔娇唤“给我”、“射给宝宝”的惊人魅力?一念狂驰,便通通缴给了她,射得这头雪润润的小媚羊魂飞天外,丢了个死去活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耿照却无睡意,睁眼盯着古旧的梁间,忽然开口。
“宝宝锦儿睡了么?”
“宝宝锦儿睡了。”她枕在他臂间,偎着爱郎的胸膛,喉音娇腻,虽未刻意扮作童音,听来却似顽皮的小女孩。
耿照笑起来,半晌又道:“三位师父这么疼爱你,我们这样骗她们,是不是不大好?”这事其实已困扰了他一晚。青面神深不可测、白额煞暴躁刚猛,而紫灵眼却像符赤锦的姊妹淘,以符赤锦摆布她之得心应手,说不定宝宝锦儿还是姊妹淘里的小姊姊……
游尸门的过往姑且不论,他们对宝宝锦儿却是真心的好,好到愿意接纳一名流影城弟子做徒婿,只要宝宝锦儿幸福就好。对这样的慈爱长辈说了假话,耿照心中甚觉不安。
“我们又没骗人。”宝宝锦儿搂着他,浓重的鼻音似将睡去,又如呢喃般稚嫩动人。“你不喜欢宝宝锦儿么?”
耿照微笑,抱着她温暖娇躯的手臂紧了一紧。
“喜欢,喜欢死了。相公最喜欢宝宝锦儿啦。”
“我也喜欢你。”符赤锦闭目含笑,正打算舒舒服服地沉入梦乡。
“这不就行了?我们俩也没骗人呀。”
“宝宝锦儿……”耿照望着房顶,又道:“等这里的事情都结束,你跟我回朱城山好不?我领了七品典卫的俸禄,打算将我阿爹跟阿姊接上山来,共享天伦。我阿爹虽然沉默寡言,但人很好;我阿姊耳朵有些不便,但她温柔美貌,在村子里人人都爱她,你们一定很和得来的。”
符赤锦无语,温温的鼻息呵暖了他的胸腋。
“你睡着了么?”
“睡着啦。”
耿照哈哈大笑,符赤锦也笑起来。
““等这里的事情结束”……指的是你的事,还是我的事?”她仍侧卧在他的臂间,动也不动,说话时吐气在他赤裸的胸胁之间,温温湿湿的有些刺痒,仍令他觉得很舒服很心安。
他对横疏影是倾心相爱,可惜两人聚少离多,除了临别的那一夜,并不曾如此谈心;明姑娘于他有恩,两人在一起之时十分快乐,他对她既佩服又感激,却没想过与她说心事。至于二掌院……也不必说了,她便是他的心事。
回想起来,这一路管过他心里欢不欢喜、痛不痛快的,除了短暂相处过的小黄缨之外,便只有宝宝锦儿了。他们本是生死搏命,而后又相从于危难之间,连手对抗岳宸风,直到宝宝锦儿将他带到这里来,把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秘密与他分享,不曾有过什么犹豫。
--若非她那凡事轻描淡写、嘻嘻笑笑的性子,他该会更早些发现宝宝锦儿对他的好罢?
耿照从杂识中回神,慢慢说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从琴魔传功、红螺峪里的旖旎情事、横疏影的委身,一路说到了萧谏纸的冷面拒绝,把一切都告诉了她,毫无保留。这些事日九或许只知道一部份、横疏影知道一部份,染红霞与许缁衣又各是一部份,但只有他的宝宝锦儿,在这处旧院西厢的洞房花烛夜,听完了耿照心中所有的秘密。
耿照觉得如释重负。
他能对日九吐露夺舍大法,但为了染红霞的名节,却无法与好友分享对她的爱慕与无助;许缁衣为此不惜动剑,更自行推敲出琴魔遗赠一节,但耿照却不能让她知晓自己与二总管的私情,更遑论化骊珠……对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年来说,他背负了太多秘密,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宝宝锦儿只是静静聆听,一句话也没说,除了温热的吐息显示她仍仍清醒,便只有排扇似的弯翘浓睫不时轻轻扫过他的肌肤,可以想象她圆睁杏眼,边听边思索的模样。
说完之后,耿照忽然觉得自己很想拥有这个女人,永远把她留在身边,跟她之间再也没有秘密,有一股说不出的自在轻松。这念头之强烈,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你的决定呢?”过了许久,符赤锦才轻声道:
“是像萧谏纸说的,乖乖回流影城去,还是接受许缁衣的邀请,留下一起对付妖刀?”
耿照望着梁顶。
“我不知道。不过眼前最重要之事,便是找回妖刀赤眼,莫忘了将军订下十日期限,今夜一过,便算头一天啦。找到赤眼之后,无论如何,我都想先回朱城山一趟,我要带你一起走。跟我一起走好不,宝宝锦儿?”
符赤锦撑起娇躯,趴上他的胸膛,锦被顺着裸背滑至腰下,只见她雪乳巨硕,在他胸前堆出厚厚两团。“就算你的事完了,我的事也没完。我不能跟你走,我要留下来杀岳宸风。”
“我帮你……”
“你帮不了我。再说了,你的事未必比我的好办,先顾好你自己罢。”
她单手托腮,伸出修长的食指轻划着他的胸膛,嘴角虽然含笑,眸中却无笑意:
“你说“只消不惜生命,我有自信在当世任何人的手底下保住宝宝锦儿”,我的想法也一样。岳宸风是人,是血肉之躯,只要不惜一死,就一定能杀死他!我不需要谁来帮我,不要你、不要五帝窟,不要我三位师父……不必牵扯这么多人。人多要是有用,五岛都能杀他一百遍啦。”
她淡淡一笑。
“有我,就够了。我一定能杀死岳宸风!”
耿照望着她欲言又止,沉默片刻,才道:“五帝窟帮不上忙,难道我也帮不上?你说过我的刀法内功很好,大师父也说了,五年之内我一定能练到傲视东海的境地。姑且等我五年如何?我一定让你亲手报仇。”
符赤锦嫣然笑道:“我大师父逗你呢,天真!别说啦,你若睡不着,再……再来疼宝宝锦儿,好不?我们再来一回……”抓着他的手按上酥胸,小手却探至被里,去捉爱郎腿间的宝杵。
她是世间一等一的绝美尤物,耿照内功浑厚、真阳畅旺,便再射三、五回给她也没问题,岂能轻拒美人儿求欢?他却知她是顾左右而言他,若在平日,笑笑揭过、尽兴欢好一场便是,但此刻耿照却突然焦躁起来,轻轻捉住小手,阻止了她的挑逗,坐起身来。
“你答应我,宝宝锦儿。赤眼之事告一段落,便与我同返朱城山,日后要再回越浦探望三位师父,我一定陪你前来,我永远是她们三位的徒婿、是宝宝锦儿的夫君,也一定帮你报仇,好不好?”
符赤锦扭动藕臂,挣脱了他的握持,也跟着坐起来。灯焰下只见她一把葫腰,曲线玲珑,乳房下缘尽管坠得饱满,细润的乳尖却昂然翘起,便如头尖腹圆的椒实,美得不可思议。
“你在朱城山上还有横二总管、霁儿丫头,我去做甚?”她冷冷一笑别过头去,胸乳一晃,仿佛一对悬藤乳瓜,圆润的瓜实间轻轻一碰又弹开,晃荡不休,令人神驰目眩。
“就算填房,我也只能排到第三,还是别了罢?典卫大人。”
“不是。宝宝锦儿,我……”
“况且,这身衣裳的主人,”她随手拎起弃置在榻沿的金裙红兜,抱胸冷笑:
“你那千娇百媚、英风飒爽,还把清白身子给了你的染二掌院怎办?她爹是堂堂镇北将军,你一口气在流影城中养了三名女子,还想不想做将军府的东床快婿?醒醒罢!我怎能与你同上朱城山?”
耿照没想到与她剖心掏肺说的,都被拿来当作攻击的话语,面色一沉,仍是心疼她孤身飘零、无人管照,耐着性子相劝:“宝宝,你别恼我,我是真心的。你先与我回……”
符赤锦俏脸一板,冷冷挥手。
“典卫大人,你莫以为女子给了身子,事事便归你管!你与我夫妻名分是假,你真以为是我丈夫么?便是华郎未死,也没管过我这啊那的,他要啰唆过头了,瞧我不老大耳刮子打他!我自报我的仇,不用你管!”
饶是耿照脾气再好,也不觉动了肝火,被她一阵抢白,猛地蹙眉抬眼,沉声道:
“你并不是要杀岳宸风,而是想与他同归于尽!你欺骗疼爱你的师父,索要神针残页、惹她们伤心,是为了有天身死之时,她们不会这么样难过!
“你一心求死,这念头并不比报仇稍逊,你压根没想未来怎么过、与谁过,只打算让一切停在岳宸风身死的一刻;你若未与他同归于尽,之后也打算自我了断,这便是你对丈夫的情意,相从于九泉之下,不离不弃?”
符赤锦没料到他一个木人似的老实头,竟也这般疾言,一时愕然。半晌,才拾起外衣胡乱披着,赤着脚儿下了床榻,低道:“我去洗澡。”顾不得身子半裸,快步出了厢房,直到门棂“叩”的一声反弹回来,终于划破屋里那怕人的静。
耿照坐在床沿,双手抱头,目光投在虚空处。
(我……是不是说得太过份了?)
但他的直觉不会有错。从五绝庄那日之后,他便强烈感觉宝宝锦儿死意坚决,这是她之所以能忍辱负重、一路支持至今的动力。她早就不想活了,只是在手刃岳贼之前不能轻易死去;为此,她什么都愿意忍受,以身侍贼、受人垢骂……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宝宝锦儿早死了,死人有甚好在意的?
--她像一缕游魂清烟残留在世上,所见、所觉都是虚无飘渺,才得这般轻描淡写。
耿照心绪紊乱,无法以碧火神功代替耳目,将五感知觉拓至极大,但他原本视觉听觉便极灵敏,浴房不过两墙之隔,他静静听着其中打水、烧柴,或许还有刷地解衣的声响,忽觉失落,不是为了宝宝锦儿,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应该向她承认,如今是他突然不愿失去,而非是她不能求死。
耿照穿好裤头系上腰带,裸着胸膛赤着脚,穿过廊庑来到浴房前。密密裹着布帘的门板一揭开,一股温热水气便即冲出,在入夜微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久久不散。
符赤锦并未点灯。
灶底的柴火烧得正旺,顶上的大镬里沸水蒸腾,窜得整间浴房里雾丝缭绕,伸手似能拨动。耿照禀烛而入,见房内遍铺石砖,略为粗糙的表面用以止滑,赤脚踩着温湿行走于其上,感觉颇为舒适;房底砌有一座一丈见方的大浴池,石造围栏约莫两尺余,差不多是坐凳的高度。
符赤锦正背对着门,坐在石围栏上,两条腿伸进空荡荡的浴池里。要注满一池子的洗澡水,恐怕要好几个大灶同时开火;浴房里共有三个灶,其中两个是明灶,形制与寻常厨房所用并无不同,另一个却是只露柴火孔洞的暗灶,所烧的热水均注于铅管之中,管子则埋入浴池周围的围栏墙壁,用以维持池中水温。
这座宅院全盛之时,浴房怕是专供主人与姬妾鸳鸯戏水、亲近狎乐之处,故造得十分讲究。符赤锦只有一人,弄不满整座池子来浸泡洗浴,便从镬里打了热水调好水温,坐在池边擦洗。
火光映亮了她的裸背,纤毫毕现,益发显出肌美泽润,曲线玲珑。
耿照还未开口,忽听她幽幽说道:“我不该拿你的意中人来说事儿,那样……那样很坏。你别恼我。”
他摇了摇头,才想起她看不见,低声道:“我不恼你。”只觉她赤裸的背影无比娇弱,正渴望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环绕撑持,为她扛下千钧重担;本想冲上前去,一把拥她入怀,脚下却似千斤之重,难以移步。
符赤锦仍未转身,以热巾掩着胸乳私处,幽幽的语声回荡在浴房里,听来十分空灵。“我的华郎是个孤儿,自小便无父无母,被塾师收养,除了读书写字、吟哦诗句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
“在他们村子里,连顽童都爱欺负他,动不动便拿烂泥扔他,用炭抹他的脸,他也不生气,总是笑嘻嘻的。初识他时,我实不相信世上有这般烂好人,想尽办法折磨他,他吃足了苦头还不怕,拿什么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劝我,说的时候也好声好气的,若脸没给我打肿了什么的,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实在拿他没法子,怕扔着他不管,早晚教人给卖了。横竖给人折腾死,不如让我折腾好了--”她咯咯笑着,悠然道:“才这么想着哩,回过神来便嫁了给他。把他带回红岛,岛上那些个家臣可气坏啦,说华郎不懂武功,根骨太差,不能让我怀上未来的神君。我可不管,就当捡了小猫小狗回来;以前他们也说不能养的,最后还不都让我养了?”
耿照不觉失笑。
嫁郎嫁郎,那是菟丝依乔木、白首共此生的事,怎能跟养小动物相提并论?
宝宝锦儿兀自不觉,抱着巾子喃喃道:“婚后他还是那样,我也还是这样,时不时突然伸脚绊他一跤、捉弄他一下,连姑姑都看得摇头。后来,岳宸风就来啦,一切也都变了样。
“他杀光了红岛的人,杀了我的华郎,连华家村也都杀尽了。我被他淫辱太甚,死都不肯屈服,连……连华郎留给我的孩子也保不住,醒过来时他们告诉我流掉了,也不知是男是女。我疯了好一阵,杀过无辜的人泄愤、炮制如意身等,可又没全疯,最后还是醒过来,连个能让自己躲一躲的地方也没有。”
她叹息一声,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人生真的很奇妙呢,你说是不?”
耿照哑口无言。她所经历的惨事,已超过他的想象与承担,他不知该如何开口抚慰,不知道要说什么、做什么,才能让她觉得比较好过。
“相公,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无论谁做了你的娘子,都会很幸福的。如果染二掌院明白了这一点,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管它什么将军府、水月停轩掌门。你已有了横疏影、霁儿丫头,将来很可能还有染红霞;但我的华郎,他只有我而已。”
她回过头来一笑,弯弯的杏眸却溢满泪水。
“在这个世上,所有识得他的人都死啦,若连我也忘了他,我的华郎就再也没人记得,就像从不曾来过似的。”
她樱唇剧烈颤抖着,想要勉强维持笑容,眼泪却不听话地爬满了脸庞。
“相公,在你身边宝宝锦儿真的好快乐,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又变回了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女人,宝宝锦儿好喜欢你抱、好喜欢你亲,每当相公来插宝宝锦儿的时候,宝宝锦儿都欢喜得快要疯了,我从没这样庆幸自己是女人,才能尝到做女人的滋味……这样下去,我怕我会不想死了,再也没有杀死岳宸风的决心和武器。”
“所以,我不能跟相公一起走。现在不行,也没有以后。”她笑着流泪,越是伸手擦拭,泪水越是溃决而出,终于抽抽噎噎地哭起来。“请相公……把宝宝锦儿还给华郎吧!”
耿照走到她的面前,单膝跪地,握住她腴润的上臂。
符赤锦流泪不止,轻轻挣扎着,却无法挣脱他强而有力的手掌,哀求似的抬起泪眼:“不要……不要逼我离开你。你再过来,我现在就走。我们把这些都忘了,好不好?明儿睡醒,我还是宝宝锦儿,你还是相公;你和我的事,我们都别再问了,好不好?”
耿照摇了摇头,去抹她颊畔泪海。
“可惜我不认识你的华郎,不知道他怎么想。”他凝着她,初次发现宝宝锦儿一点也不坚强,但这毫不影响他对她的敬佩与怜爱。“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我是宝宝锦儿的相公,宝宝锦儿是我的娘子,我们分开忒久,有一天在九泉之下重逢,我们要说什么好?”
符赤锦闻言一怔,忽然“噗哧!”笑了出来,扁嘴道:“这是什么问题?你管人家说什么!黄泉之下无日月,要说几百年几千年都行,有什么不能说的?”
耿照也笑了,点头道:“是啊,我真笨,本来就是说什么都行的。但要说什么好呢?宝宝锦儿和相公一起经历过的,以后还要回味个几百年几千年,慢慢再说不妨;远游归乡,要先说的是见闻。”
“见……见闻?”
“嗯。”耿照认真点头。“遇到了哪些人、发生了什么事,苦的、乐的,好的、坏的,通通都说出来给人听,才算是不虚此行。”
符赤锦止住了哭泣,朦胧的星眸望向虚空处,一时竟忘却言语。
“你比我聪明百倍,宝宝锦儿,这个道理你一定能懂。倘若今天换了是你身在重泉,愿不愿意见你的华郎忍辱自苦,只求与仇敌同归于尽,然后此身再无生趣,自绝于世?若换了是我,一定不愿如此。
“我从没想过要取代你的华郎。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才能得到宝宝锦儿的青睐;你若不曾遇上华郎,便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变成我真心欢喜的宝宝锦儿。
“华郎不会消失不见的。”
“并不会……消失不见?”
“嗯,只要你好好活着,他留在你身上的痕迹、印记便一直都在,是他把宝宝锦儿变成现今的模样,他会一直留在你身上。你把华郎的事告诉了我,我们以后便会常常聊起他;遇到了我的好兄弟阿傻、胡大爷,又或流影城的日九七叔,我们也和他们说华郎,说宝宝锦儿怎么捉弄他,他又如何待你好好。”
耿照笑道:“这样,华郎会不会比较开心?你同他熟,你告诉我好了,如果是华郎,他觉得怎样?”
符赤锦默然半晌,突然摇头一笑,叹息道:“他明明就是我的丈夫,怎地倒像你认识他更久些?相公,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笑了一笑,又沉默无语,似坠入了思绪之中;面上虽挂残泪,已不复适才那股自怜自伤的神气。
“一心求死,并不能打到岳宸风。你已试过了一次,虽是为救琼飞仓促起事,终归是失败了。岳宸风不但是血肉之躯,世上更有着能令他呕血不止、周身却无内外伤的高人存在,只消计划周详,一定能杀死他。”
耿照正色道:“你刚才问我何去何从,我现在还不知道;妖刀之事,从来就不是我“要”或“不要”所致。但有件事,却是我经过思虑之后,下定决心,一定要完成的,这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我自己,还有五帝窟、五绝庄,以及我的朋友阿傻和胡大爷,趁得此番良机,一举除掉岳宸风!”
他伸出手掌,笑道:“我想邀你入伙呢,宝宝锦儿?”符赤锦噗哧一笑,严肃地想了一想,一手以巾帕掩着胸脯腿心,却伸出另一只小巧柔荑与他轻轻击掌,咬唇狠笑:“好,算我一份!”眼神又娇又烈,虽是赤身裸体,却有一股妩媚英风。
“你打算怎么做?”
“捕兽杀人,道理都是一样的。”
耿照与她手掌正击、反手交握,浓眉下的一双大眼炯炯放光,一个字、一个字说道:“先设置一处陷阱,诱使深入,翦除其党羽臂助,乘其伤疲,使之力孤,集众人之力合而攻之,是为“拔岳斩风”!”
[“事不关己”与“牺牲”——英雄的二律背反]
曾预告过很多次,我为耿照预备了两次“英雄的抉择”,当耿照接受了这样的询问、并且发自内心地做出回应之后,平凡的小铁匠就具备了成为英雄的潜能。
当然,做为小说浪漫谭里的英雄主角,光有觉悟是不够的,还需要很多的辅助条件,譬如奇遇,譬如神功。但这两个问题大致可以囊括我对“英雄”二字的理解:也就是说即使身为普通人,在现实生活中没有碧火神功、夺舍大法、化骊珠、神术刀,以及多不胜数的正妹后宫(死),若我们能对这两个问题做出正确的决定,就符合我所谓的“英雄”。
在现实生活成为英雄,居然比在小说世界里容易,这点大家应该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吧?(笑)
在十二卷中,第一个“英雄的抉择”已在耿照与萧老台丞的对话中出现。因顾及故事情节的流畅度,书中我并没有赤裸裸地把问题写出来,而是让萧谏纸很帅气地解除了耿照肩上的责任,告诉他“同学你可以回家了”(笑),刹那间让耿照一路扭紧的人生机器陷入空转:度过初期的旁徨不适之后,随即产生了浓浓的思春……呃,我是说思乡情怀。
还原现场,第一次英雄抉择的正题,其实是这样的:“当事不关己时,你还愿不愿意牺牲奉献,为着无关之事奋力向前?”
我记得在我还在读小学的那个年代,老师教导我们说:“在路上看到需要帮助的人,一定要伸出援手喔!”所以拾金不昧、公车让座、扶老太太过马路之类,在当时是被称许的,大人鼓励孩子这么做,坦白说当我还是小朋友的时候蛮常做的。
但今天如果你在路上看到一起车祸、二话不说停下机车来帮忙苦主的话,回家说不定妈妈还要念你:“你发什么神经啊!万一受伤的人一口咬定是你撞的怎么办?”你很清楚这并不是危言耸听。新闻都报到不想报了:被撞伤的苦主为了理赔,抓着送他到医阬治疗的好心人不放,向警察诬指是他肇事……世界变了,在不知不觉间。曾几何时,我们被教育成“事不关己,己莫劳心”,不是因为我们人比较贱、心比较黑,道德水准比我们的爸妈辈来得低落,是这个世界对“善良”的回应越来越不善良。
为此之故,每当我看到各式各样的义工,无论是义消、义警或是师兄师姊们(肛温哪~),又或奋不顾身深入灾区的民间救难团队,都觉得非常敬佩、像我这种跟杨威利杨元帅一样、“颈部以下甚不发达”的弱鸡上班族,进灾区救灾也不过就是等着被人救出来而已,捐点钱聊表心意还比较实际。“事不关己”与“牺牲”看似二兀相背,能将它们联系起来的是一种被称为“无私”的道德情怀,我觉得这是成为英雄的第一要件。
在小说戏剧中,驱动角色的力量有很多,“复仇”很好用,“欲望”也是--不管是好的欲望或是坏的--但就戏剧张力来说,“无私”却很难用,除非写的是宗教剧。
这并不是因为“无私”有什么不对:相反的,正因为这点很难做到,基本上违反普罗的人性(笑),不受剧作家们青睐是可想而知的。
在我的想法里,那些愿意在为生活奔波忙禄之余,卷起袖子、无偿地投入利人事业的人们,就已经具备英雄的资格了,尽管他们在家里在职场,可能只是个平凡的家庭主妇、说话很“台”的计程车司机,在孩子或同事面前并不特别耀眼,甚至毫无自觉,仍无损于他们所做出的“英雄的抉择”。
因为在这个很不善良的世界上,他们持续提供着“善良”,而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他们自己。
[第十三卷完]
标题:妖刀记第十三卷拔岳斩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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