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之流光飞舞

青蛇之流光飞舞
作者:F浮云Y
第一章白蛇青蛇(1)
八月。
荷塘莲叶无穷碧色,掩不过一池心碎。
艳阳天里都没几人游览这大好的西湖——纵使平头百姓,眼瞎耳聋,也不会不知道,这湖水是经历了怎样的大难,苏州,杭州,扬州,镇江,金陵,整个最美最好的江南,都因一场变故,而遗恨滔天。
夜里流光渐歇,只有几只不怕死的游船画舫,悄然浮在湖心。
女孩儿年方十五六岁,胸脯鼓鼓地,从湖水里面上来,手足并用,爬上一艘绮丽的大船。
舷边另一个女孩儿伸出手来拉她,被她不屑地甩开。
“阿琼,你又偷溜下水!这几日公子心绪那么差,可要小心被责罚。”
“不会的。”浑身湿淋淋的阿琼骄傲地将极长的长发拢到胸前,竟随手就将身上湿漉漉的衣衫除了下来,一身□站在甲板上,竟是一点也不怕远远近近的昏暗灯火。“你看,”她纤手抚过自己的纤腰。“罚我,公子怎舍得?”
“你羞也不羞?”另个女孩啐了她一口,扔给她一块纱巾。
阿琼如银铃似地格格笑着,将纱巾随意地擦着自己的胸口,两腿,乃至于,在两腿之间的隐秘部位轻轻揉动。
“怕是不舍得。”
阿琼猛地一惊,同另个女孩儿一起,想也不想,翻身跪下。
“奴婢见过公子——”
娇媚的语调刻意拖了长音,□的女体在暗夜中似乎流转出令人难耐的光华。
“我的小琼儿长大了……来,给我看看。”
一只秀美的手,抬起了阿琼的脸颊。
“所谓眉梢带妩,眼角含春,肤若凝情,口似含恨。”公子的脚步移动,一把带着凉意的竹制折扇在阿琼裸露的背上来回摩挲,然后下滑。“不外如此啊。”
阿琼难耐地嘤咛一声,伸出皓腕,便要向那公子怀中缠绕过去。
后排那女子却露出了不忍的神色,悄悄闭紧眼睛。
啪地一声,随着半声阿琼的惨呼,再来就是有东西掉落的声音。
“阿玲。”
女孩子赶紧睁眼,盯紧自己面前方寸大小的甲板。“是。”
“带阿琼下去休息吧。”低声的轻叹,那位公子的脚步,擦着阿玲的身旁,入了船舱。
阿玲这才敢起身,急急探视同伴。
阿琼匍匐在甲板之上,银牙紧咬,一脸痛苦神色,虽然死死忍着呻吟,却已是气息紊乱。
她左手按紧右手手肘之处,待阿玲仔细看来,却吃了一惊,原来手肘之下,竟是一片血污。一段莲藕般的小臂,竟然齐齐断落在地。
阿玲赶忙拾起那段小臂,扶着阿琼,从甲板后面绕去了舱底。
“你忍着,公子既叫我带你下去歇息,想必并无不准你接上手臂的……我去拿些灵草,替你好生安合……就算不行,再修炼个几年,长枚新的手出来亦不是难事啊……莫要哭了,公子还是欢喜你的,只是……”
语声低了。
独坐在舱中,倒酒小酌的那位公子,亦叹了一声。
重裙厚裾的女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现,坐在那位公子的对面,拿起另一只酒杯。
“陪你喝三杯,三杯之后,不许再喝。”
“迤逦。”公子叫那女子的名字。“我对阿琼是否太过了一点?”
“你若是觉得抱愧,夜些就下去寻她,破了她的身子,帮她复原得快些,她不会记仇的。”女子音色暗哑,却别有一番柔媚。
公子失笑。“她们还是小孩子,哪里就真能……”
“一百多岁,也不算小了。成人身也已经十五年,若为人类,已经可以嫁娶了。”迤逦轻言曼语。“蛇性本淫,你也怪不了她。若是你现在不收了她,怕是再过个几十年……”她忽然收声。
“过个几十年,上岸去寻个书生嫁了么?”公子冷笑着站起来,反手丁零一声,将琉璃酒盏掷于地下,顿时碎作一摊流光溢彩的齑粉。
“白雪晴,我一时失语,你摆什么少主谱给我看?”迤逦冷冷站起来,宽袖一拂,将桌上酒具悉数扫了下去。
“你……”名叫白雪晴的公子似想发作,却终究软了下来,苦笑道,“表姐,你知我心乱,莫与我计较。”
“我从小看你长大。”迤逦却是一点面子亦不给。“你与白素贞究竟有几分母子之情,我很清楚。她何德何能,值得你为她烦乱至此?”
白雪晴微哼一声。“她虽然未曾抚养过我一日,却也是一年一探,毕竟骨肉血缘,难以割舍……”
“得了吧。你将她当娘看,她心心念念的宝贝儿子可不是你。”迤逦伸手向舱外某个古塔方向一指,天边忽然一道闪电掠过,眼见就要有一场暴雨。“听,听见那孽种哭没有?那个叫许仕林的,才是人家的亲生子,人家的命根子!”
“人都已经半死不活了,就算你恨她,也不必如此。”公子怒极反笑,却舒然坐下来,不知道从哪里又拿出一套杯盏,给自己斟了一盅。
“要不,今天,就算做表姐的给你出口气——”迤逦的脸凑到了白雪晴眼前。
修炼了五百年的蛇妖的气质,同百多年的小妖阿琼阿玲全然不同,浓唇淡眉,其间诱惑,何止万千?
“我替你去把那个孽种杀了出气,好不好,嗯,白公子?”迤逦呵气如幽兰入谷。
“你歇歇吧。”白雪晴淡得没有一点精神。“再折腾下去,引来上面的人,难保劫生于我家,止于何处。连累了舅舅,我可于心不安。”
“爹爹抚养你长这么大,今日终于得你这句‘于心不安’,定是欢喜得很!”迤逦翻脸快过翻书,转身已不见踪影。
白雪晴暗叹一声,伸脚将地上的一地狼籍踢得远了些,便继续自斟自饮起来。
片刻之后,迤逦却又闪了回来,手中持着一个锦盒。
“刚才忘了,这是爹爹要我给你的。”
“是什么?”白雪晴眉目一抬,修眉长鬓下眼波闪烁,直抵西湖月色之美。
迤逦心中微荡,却赶忙收神。“是你娘留下的鹤眼灵芝。你终究是白佘山少主,这东西上彻天地下破阴阳的,关系重大,你还是自己收好了去。”
白雪晴沉吟片刻。“也好,回头拿给阿琼。”
迤逦怒笑。“好歹也是你娘舍命换来的,你就这样糟践了?早说你不要,我自己吞了,可抵得上好几百年修为呢!”
“不祥之物,你要你就留着。我不告诉舅舅就是。”
“白雪晴。”迤逦忽然换了正经语调。“我只还有一句正经话问你——你,找着‘她’了没有?”
白雪晴接过那个锦盒,手指极其用力,却又似一点力也发布出来,一个普通的问题,倒逼得他直似天人交战一般。
“找不到。”隔了很久他才低声回答。
舱外雨声渐收,乌云之间露出一轮妖月,泛出冷冷红色。
(2)
镇江金山寺。
封寺近年,如今重开,亦是人烟渺渺。
少年公子肤色极白入骨,修眉斜鬓,孤身一人,在侧殿拜神。
“施主为何不上大雄宝殿?”慈眉善目的老僧在旁相问。
少年公子沉默不语,只是将一张银票递到了香火台前。
老僧见了一眼票上数目,脸色大讶。“施主如此乐善,必登极乐。阿弥陀佛!”
“极乐世界么……暂时还不想去。”白雪晴微退,两手莹莹流动光华。“在下来此不过为一长辈祈福,大雄宝殿华光万丈,小子心生畏惧,今日就此告辞了。”
他缓缓后退,踏出殿门,才默默松了口气。
那老僧眯着眼睛在殿内看住他不放,白雪晴遥遥一揖,回头向山门而去。
“大和尚。”
身披袈裟的年轻住持从后殿步出,老僧垂手恭敬施礼。
“先前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子,身上妖气,似与白娘子同脉连枝?”法海亲手拈香,将白雪晴留下的银票烧成一团纸灰。
“不错。当是她白佘山族人。大和尚,要不要——”
“他既示弱而去,就随他吧。若再来,拦他在山门之外。——清氲之地,岂容妖辈通行无阻?”
“是。”
“没事吧?”迤逦换过男装,一色清媚地等在山口。
白雪晴擦去额头微汗。“被认了出来,不过没有留难。”
“你娘同‘她’加起来,近两千年的修为,才敢直挑佛寨。你我不过是修行了数百年的小辈,若是真把正主儿惹了出来,连死字是怎么写的都不知道。快快离开吧。”
“我感觉到‘她’的气息。”白雪晴不理会迤逦的罗嗦,只是凝神看住某个方位。“我估得不会错,‘她’既不在西湖,必在金山寺附近潜伺!”
迤逦叹了口气。“你既感觉得到她,她必然也感觉得到你。她不出来见你,便是不想见你了,难道你有什么办法可以令她现身么?莫忘记,她若要躲起来,便是你娘,也奈何不得。”
白雪晴却笑了起来。
“迤逦表姐,你也莫要忘记,我身上除了流着我娘的血之外,却还流着‘她’的!”
话音未落,他身形微晃,已然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向后山方向。
迤逦跺脚,追了过去。
“出来,你给我出来!”
迤逦追到时,却见白雪晴在旷野之中大喝,腰间软剑不知何时已经擎在手中,直指苍天。
“我知道你在这里!若不出来,我就……”
迤逦惨笑一下,紧走几步,捏决稳住情形。
“表弟,她若不出来,你又能如何?”
白雪晴回剑,挥向自己咽喉——
一枚青叶叮地一声,将他手中剑生生击碎,断为两截。
白雪晴微微冷笑,朝着青叶击出方向,转身掠去。
迤逦这才明白他的机心,一颗高高挂起的芳心略微放下,直追而去。
残树之中,一个泛着莹莹碧色的结界正以急遽的速度消隐下去。白雪晴眸中一闪,左手指甲瞬间锋利如刀,割破掌心,一抹朱砂样的鲜血,在空中如蛇形蜿蜒,突破结界的中心!
浓雾消散。
四围分明是旷野残树,却神奇地出现了一案一几,墨香宛然。
有妍丽女子坐在案前,长衣拖曳在夏草之上,周遭方寸范围之内,遍地枯草凋零。
她正执笔,写下最后一字。白雪晴冲破结界,她眉头也不抬一许,仿佛周遭世界全部静止,只有她眼前条幅,才是存在。
白雪晴慢慢踱了过去。心跳声音在天地之间,清晰可闻。
纸上是首新词。
秀丽的柳体字迹,断断续续,似是浸透伤心,毫无飘逸灵动之情。
白雪晴缓缓念。
“流光空掷,红叶冷簌簌。若有情,偏铺就,春风路。只是怕,风雪妖如故。人白眼,佛空笑,僧独立,猛鬼哭,神魔舞。沙吞狂风,乌云化作雨,飞石乱堵。横陈一场梦,收此双艳骨。雕已泣血,付于白鹭。
半醉半痴,幻化作,温柔冢,灵蛇窟。不过是,勘不穿,踏不断,情自苦。西湖好烟雨,断桥头,碑和墓。堤岸罢,廊阁坏,砖与树。赴劫何等容易,市爱无人,却向谁诉。冰清玉洁子,潋滟□女,怎生画汝。”
那女子长叹了一声,素手扬起条幅,白日里一丛火焰蓬地一声热热燃了起来,将新词旧话,都烧成了灰烬。
“好一首六州歌头。”白雪晴沉声,勉力控制自己情绪。“冰清玉洁子,潋滟□女,怎生画汝。……你……果然……很……喜欢……我娘。”
他一字一句,说得无比吃力。
女子轻纱薄衫,一阵风来,吹得她□微露,美妙无限。
“是,我爱她。”她回首,看住白雪晴的面庞。“可惜,你长的一点也不似她。”
“我像你。”白雪晴沉沉答道。
“你和我从前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女子娇声笑道。
比起迤逦的性感诱惑,此女的姿色似乎又更上一个境界。她一颦一语,一笑一怒,似乎全不关情,但风花雪月,又似乎全在她的一念之中。
白雪晴眼里,这样的姿色态度,却全然似乎一个噩梦。
“你究竟要我,如何自处?”他颓然退后。
“我从前以男身同你娘欢好,一时不慎,竟有了你。”女子轻轻一笑,伸出手指,抚上白雪晴的下颔,指甲轻轻滑动,眼角自然媚态,风情无度。“后来我决定选择女身之后,我便和你再无什么关系了。——现今的话,你便是想做什么,都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青蛇!”迤逦堪堪追至,眼见此不忍入目的情状,大喝出声。“你……你连他都要勾引?他是你儿子啊!”
“笑话!”女子纱衣如烟流动。“他是白素贞的儿子,干我何事?你看清楚,我是女人,怎可能和另一个女人,生下什么儿子?”
“你……你们灵蛇一族原本便是雌雄同身,欲男则男,欲女则女,五百年前你初遇白姑姑时,本是男身,你们生下雪晴之后次年,为修‘人欲大法’,你才转为女身,与姑姑一同在紫竹林外吸取过往怨鬼阳男的精气——”迤逦气得跺脚。“现今她被压在雷峰塔下,无人对质,但这血缘骨肉,难道你说不认,就能不认了吗?”
白雪晴紧紧咬牙。
周遭空气,似乎不敢流动,生生停滞下来。
原来这少年,竟是白娘子与小青之子。
多么可笑,可怜,又可悲的身世。
青蛇却容色如常,一双不可见底的深眸之中,直映着天边云卷云舒,毫无半点,异样波纹。
(3)
“小姑娘。”青蛇端立俏然,随意一个眼神,竟压得迤逦喘不过气来。“蛇性如何,你心里自当清楚。所谓血缘人伦,并非在妖言妖,就可以体会——‘人欲大法’并非你所想象那般不堪。我既选择了女身,从前种种,不过是付诸一炬,我避开雪晴,亦是想他莫以身世为念,专心修行——”
“专心修行?”白雪晴猛地握住她纤细手腕。“我娘在湖畔塔中,每夜受天雷熬炼之苦,我要如何专心,如何修行?”
“你想救她?”青蛇随意向着身后一挥手。
刹那间满山青帐,翻飞偏舞,其间万千宝轮,光华流动,又有僧佛童子,各自肃立,宝相庄严,直叫人眼花缭乱,直疑到了极乐净土。
“人欲大法第六层,可召唤东方琉璃世界,西方极乐世界三千佛族之力,起死回生,破灭净土。——你,可能抵挡此一招之力?”
白雪晴微微颤栗。
妖本惧佛,谈何召唤佛族,为己所用?
“你……你的修为……”
青蛇清笑一声。“修为若此,又能如何?你娘的修为本高于我,若想自救,又怎会不救?白雪晴。”她眼波流转。“你娘爱了许汉文,便是她的罩命。我爱了你娘,便是我的罩命。无论是人是妖,只要有了必攻必破之罩命,便注定了必败必死之前程!”
“许汉文现在就在金山寺。”白雪晴冷哼。“就拼死杀之,何如?”
“没有用。”青蛇挣脱他。“能使她破塔而出的方法只有一个,你听好——白素贞只有亲手杀了许汉文,才能修成‘人欲大法’第九重,功德圆满,从此三界奈何,天地无界,谁也不能再拘束于她——”
“怎可能?”白雪晴愣住。
叫白素贞,亲手杀了许汉文?
“是,她做不到。我劝她多次,她都下不了手,更至于被仙界算计都未觉,竟然怀上了仙胎。”
“仙胎?”
“她和许汉文之子许仕林,此人带仙骨下界,必有使命。在他出世之前,若她听我之言,流去胎儿,或还未至于今日——可惜,她迟疑不决,最终生下幼子,乃至自身五成功力,都传到了许仕林根骨之中!”
“所以才会被法海所趁?”白雪晴终于明白那场惊天动地之战的真相,不禁浑身冰凉。
“那……我要,怎么做。”
“你不妨接近许仕林身边,看他长成之后,究竟有什么图谋。”青蛇放柔声音,婉然安慰。“若要姐姐亲手杀了许汉文,也许,可以从这个孩子着手……”
温婉的语声下,杀意凛冽,听得白雪晴也是一颤。
“那你呢,你为何什么也不做?你不想救我娘出来么?——你,明明说,你,爱他。”
一个爱字,迟疑再三,才说出了口。
“你未修人欲大法,又如何会明白?”青蛇一笑。“爱欲,同妒忌,如镜之两面。——我爱她,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自己也勘不破,踏不断,这爱恨之间的罩命。我潜伏在此,每每含恨,便想杀掉许汉文,做一个了断。但许汉文一死,她便永无自救之日,我出于爱念,又无可奈何,只能无止尽地等下去……”她悠悠一叹。“若不是你今日以死相逼,激我出手,也许我将在此等上一生一世。”
白雪晴忽然皱眉。
“我找了你,你又要如何?”
“自然是……如你所愿了。”
青蛇将手轻轻拨去眼前浓雾。
浓雾如有形体,喟叹而散。
“你……”白雪晴握紧掌心。“你早已知道……我,我的打算?”
他额头上微微沁出汗水。
“你手中的鹤眼灵芝,是唯一可以克制我功力的宝物。白蛇一族先天便不惧仙鹤,但仙鹤,却是其他蛇族的天敌。”
白雪晴掌心一翻,鸽蛋大小的一枚浑圆珠子,内里包裹了一支纯白灵芝,四散醇和光芒。
青蛇凝视那明珠,身上薄纱,渐渐变淡。
“我不管你是当年同我娘□的雄体也好,是追随我娘多年的雌体也罢。”白雪晴的表情,似是第一次从重重云雾当中露出真容。“你既救不了她,我便自己去救。照你所言,我无爱无执,无罩命可趁,若我拥有了你的修为功力,必定可以有办法将我娘救出生天——我每夜梦回,都是她绝美而慈祥的面容……”
“呸。”青蛇轻啐一声。“就她那副圣母模样?”
“是,一点也不似妖,绝没有你十分之一的风情妩媚,但却令你,令许汉文,令我……深陷其中,不是么?”白雪晴桀桀笑着。“我修为太浅,并无实力去救她,但……你有。”
“你要我的修为?”青蛇眯眼看着白雪晴。
“是。给我你的修为,否则的话……”白雪晴手中的鹤眼灵芝猛然绽放出光华。
青蛇闷哼半声,退了半步。
“如何给。”她忽然问。
“我不会什么人欲大法。”白雪晴狞笑道。“但,灵蛇交尾大法,乃是你族的神技,你不会忘了吧?”
“你果然……还是,想要与我□。”青蛇垂眸,身上轻纱,已经颜色淡趋于无。
美妙□,在这山野之间,美得似要溶化一般。
“不……我不想与现在的你做任何事。”白雪晴挥手,以鹤眼灵芝为轴心,圈出层层白色缎浪。
“那你究竟想要做什么?”青蛇疑问。
“……变回……变回你与我娘□的样子。变回男体!”
青蛇不解。“你又未曾继承我灵蛇一族男女变幻之体,我变回男体,难道你还能变成女体不成?”
“都是男体,难道,就不能交尾么?”白雪晴冷笑。
青蛇一怔,转而笑道。“痴儿!雌雄□,其间多少神奇美妙,你偏要选最最艰难痛苦之道,来取我的功力么?”
白雪晴眼中透出欲望,同痛楚。
“我恨你。我恨你生下了我,却又转回女身,令我……成为天地之间,一个大大的笑话。与其说我对娘亲有爱,不如说,我日夜念想的欲望,是你……是你变回男体之后的,那个身躯。”
“好。”青蛇意态极美,“……我满足你。”
妖风一振。
青色雾气散去。
白雪晴眼前出现的,是一个与他自己,有七分酷肖,但却比他更为俊美,几有夺天地之美色的男子。
他一身青色细绉长衣,黑发束得齐整,迎风飘拂,每一缕发梢,都有气韵如实体流动。
守在阵外的迤逦忽然轻呼了一声,面颊似火烫起来。
白雪晴断喝一声。“收慑心神,为我护法!”
迤逦惶恐间手捏印法,“是!”
鹤眼灵芝所幻化成的白缎,密密飘拂下来,将白雪晴与青蛇笼在其中。
白雪晴身手,扳住那细绉长衣盖住的肩头,嘶啦一声,将青蛇辛苦幻化出来的衣裳,撕了个通透。
迤逦只听到缎城之内,有男子的轻呼和呻吟不断传来,双颊红透,忍不住伸手,轻轻摩擦自己胸尖,想起白雪晴的吩咐,却猛然一个冷战,垂首克制住深心处的欲望。
浓云缓缓移动。
天暗欲雨。
第二章西湖•雪晴(1)
“仕林,这儿便是书院了。”许娇容牵着只得五岁的小男孩的手,絮絮交待着。“一会儿进去了,见到先生,要行大礼,师傅说什么,都要答是,明不明白?”
“仕林明白。”小小的人儿穿着正式的宽大礼服,看起来更小了,像颗雪白的小豆子,叫人怜爱。
许娇容低头看了看虽然年纪幼小,但皮肤之雪白已经令人惊异的小外甥,不禁在胸中暗叹口气。
妖孽之子,留在家中,总也不是个办法。还是早早送来书院,教些仁义道理,才是正途。
“姑姑。”许仕林忽然举起小小的手,指着书院门上的题匾。“是什么字?”
他无师自通,识得一些简单的文字,但匾上乃是篆体,又笔画甚多,莫说小仕林不懂,便连粗通文墨的许娇容也不认识。
“这上面写的是‘西湖雪晴’四个字。”温文尔雅的书生正迎出院门之外,听见仕林相询,便笑着回答。
“哦,对对。”许娇容连忙附和。“这里就是雪晴书院嘛,仕林,还不快见过先生!”
“这,就是先生?”大胆的仕林直直指着那书生,好奇地问。
“没错啦,这位就是佘雪晴,佘先生。”
被许娇容一推,许仕林咕噜噜拜了下去,小小的身子被淹没在冠带里。“仕林见过先生!”清清亮亮的童音,好似西湖中的嫩菱一般生脆。
“好了。”佘雪晴上来,牵起许仕林的小手。“跟我进来吧。”
他回首对许娇容一笑。“李夫人,您未时来接他便可,请回吧。”
许娇容被他一看之下,竟是面干口热,半晌才反应过来,施礼告辞。
中年妇人又怎抵得住以淫为性的蛇妖一眼?
佘雪晴,便是白雪晴的化名了。
他模样比起三四年前来,又有不同,原本俊俏风流的五官更为沉静内敛,突突乱飞的眼内星芒也已收控自如。若他刻意隐藏,则不过是一名斯文淡雅的翩翩公子;若刻意勾引,男女老小,又有几人能逃得过他的眉梢眼角?
“仕林。”他言笑晏晏间向这小小人物指点书院江山。“这边,是你学四书五经的课室。现在已有十二名同窗,稍后你要一一记住大家的名字。那边,那丛芭蕉后面,是你学写书法的课室,另有一位先生会教你如何凝气,如何悬腕,如何临帖。穿过小门,一位女先生会教授你们古琴,你年纪尚小,就先学这些便可。记住了吗?”
“仕林记住了!”黑亮亮的大眼睛抬起来望着师尊。
佘雪晴一笑。“来,进来罢。”
课室内的小孩哪里见过如玉雕一般的漂亮娃娃,全都围拢来看,更有调皮地,奔出来就往许仕林的小脸上捏去。
许仕林嘟着嘴,被捏了几下,终于破除了正经的伪装,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佘雪晴看得忍俊不禁。“快快各回原位坐好!再闹小心戒尺伺候!”
众孩童仍闹了一会,才慢慢安静下来。
“这是许仕林,他今日第一日就学,你们要好好跟他玩,明白么?仕林,你个子矮小,就坐第一个位吧。”
佘雪晴端详着许仕林的脸蛋。
毫无蛇族的妖气。
亦不似许汉文那愚蠢俗气的人类脸庞。
小小的脸上,神气活现的神情,配上白得出气的肤色,就好像……
就好像那个被蛇族笑为圣母模样的……白素贞的样子。
佘雪晴咬住下唇,以红木戒尺在掌心轻拍。
“仕林先在一旁听着。其余的人,将昨日教授的三字经从头齐诵,人之初,性本善——起!”
仅仅诵读了三遍,佘雪晴惊奇地发现,许仕林竟跟着一起念了起来。
“——真是天资聪颖。”他在心中暗叹。
抽背之后,佘雪晴放众学童在院中玩耍,却单召过许仕林。
“仕林,来,跟先生过来这里领你的笔墨砚台。”
他牵着许仕林,来到芭蕉之后的那间课室前,敲了敲门。
“进来。”
房内的语声幽不可闻。
佘雪晴眼中露出难以言说的神情,推门入去。
“叔叔,这是新来的学生,许仕林。”
坐在榻上盘膝落墨的男子侧首,向二人看过来。
一时之间,艳阳从窗外夺目,在他长发上镀了一层柔和金影。
小小的许仕林站在那里,看那长发先生,竟是看呆了。
“叔叔。”佘雪晴脱去鞋履,领着许仕林走进去。“仕林的笔墨砚台,可准备好了?”
长发男子虚指了指课室角落,轻轻咳嗽两声。
“仕林,这位是我叔叔,亦姓佘,单名一个青字。他亦是教你们写字临帖的先生。你……”
许仕林忽然叫了一声,清脆的童音将佘雪晴吓了一跳。
他指着佘青就是一句,“我认得你!”
佘雪晴同佘青齐齐站起身来,倒将那个小人儿夹在中间,更显得不胜其小。
佘雪晴秘以传音之术问过去。
“他认得你?”
须臾,传音回来。“就算他襁褓之中便可记事,也只见过我女装的样子,怎会认得现在的我?”
佘雪晴冷哼出声,将许仕林吓了一跳。
“我认得你,上次……好多人……抬着观音娘娘画像,上面有你!”小仕林童言无忌。
“观音诞?”佘雪晴紧皱的眉心慢慢平复。“你说善财龙女?”
他端详了下佘青的样子。“倒是有几分像。”
佘青微微一笑,长发似流水垂下。“仕林,过来。”
许仕林似乎颇为欢喜和他相处,颠颠儿地跑了过去,脆生生叫了一声,“先生。”
“乖。”佘青蹲下来,抚着孩子的小脸。“……仕林乖。”
“好了。”佘雪晴打断二人。“仕林你领了笔墨砚台便出去与大家一起玩一会。等时间到了会有婢女姐姐喊你们入来学字。”
什么都抵不过小孩子爱玩的天性,许仕林如小兔子一样跑了出去,远远一看,依稀可以看清他被刚才捏他脸蛋的那个大男孩一把拽住。“我叫戚宝山……你是许仕林对吧?”
课室的房门无风自掩。
佘雪晴冷笑了声,在佘青面前盘坐下来。
“明明最讨厌这孩子的那个就是你,你却一副舐犊情深的样子,还以为你是女身,是人家的青姨么?”
“现在不是青姨,是青叔叔。”佘青打了个呵欠,靠在后方软垫上面。“你莫要再对着我发脾气,我的身体弱,万一有什么好歹,可没人来教这群小孩鬼画符。”
佘雪晴哈了一声。“五年前你自称功力散尽,这五年中却丝毫不见衰弱。我不禁怀疑,也许你是请君入瓮,而被算计的那个,才是我。”
“莫太多疑。我要是但凡还剩一点法力,必定先转回女身再说。”青蛇撩了撩长发。“你永远都不会懂,做女人的快乐感受。”他慵懒地靠在那里,倒比世间女子,更多了一分诱惑。
佘雪晴啐了一声。“许仕林是你叫我接近的,开书院也是你的提议。现在我把人给弄来了,你可好好看着他,别横生什么枝节才好。”
“放心。”青蛇靠在那里,修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他要到二十岁,身上的仙脉才会完全复苏。在此之前,不过是个普通孩童而已,若非遇到致命之事,绝不会醒来。你先教他四书五经让他去考个状元来玩玩好了……”
佘雪晴拂袖而去。
“你们全都不许欺负许仕林啊!”
佘雪晴转入后院的时候,瞄了一眼院中孩童。
小小的许仕林已经貌似变成了孩子中最为高大的戚宝山的宠物,被抱了起来。“谁欺负他,就是跟我戚宝山过不去……”
转入后院,只见迤逦抱着古琴,正走出来。
“去哪里?”
“啊。”迤逦面色一红。“琴课不是要午后了么?我出去逛逛。”
“又去找男人?”佘雪晴面色一沉,压低声音。“我的好表姐,你三个月内吸干了七条人命,最近这杭州城里已是漫天风雨,可否安份点?”
迤逦瞪他一眼。“可以,晚上你来我房里,我就不去!”
“我……”佘雪晴往后瞟了一眼,“今晚不行。”
“哼。你又要去找那个贱人!”迤逦跺脚。“两具男体,有什么好做的?他现在功力散尽,不过跟个普通人类差不多,你也不想想他受不受得了你啊。”
“受不了有什么不好?”佘雪晴脸色微霁,以手抬起迤逦的桃腮。“我对他可不像对你这么温柔……”他俯身下去,在迤逦颈间轻轻咬了一口。
迤逦心痒难熬,格格笑了出来。“那……你哪天……把他让给我……试试?”
佘雪晴脸色一变。
迤逦被他吓退半步。“干嘛?”
“别再提这个念想。”佘雪晴冷冷转身,刹那间强大的气场将迤逦震住。“他并非你能掌控吸取之物,与此相比,你还是出去祸害城内男子算了,我眼不见为净。”
“哎。”迤逦娇叹一声。“我看你,根本就是将他当作你的禁脔了嘛。你是不是对他动了真心呀?”
“你说什么?”佘雪晴长眉一挑。
迤逦吐了吐舌头,从佘雪晴身边滑走,传音绵绵入耳。“多谢少主大人放我去找男人,一个时辰即归,勿念!”
(2)
“不与男人□,难道会死?”佘雪晴望了望天,无语回身。
走出去就看见两个男装的小丫头阿琼与阿玲正在芭蕉后的那间课室门口,同佘青说话。
佘青的长发披散在胸口,两颊被日光晒得微红。两个丫头娇声应答,眼波流转。
“怎么了?”他踱了过去。
“笔洗少备了一个。”佘青淡淡回答。“没有仕林的,我叫她们去后院拿迤逦的过来暂用。”
“拿笔洗么,一个人就够了。阿玲去,阿琼跟我来。”
“雪晴。”佘青突然喊他。
佘雪晴鲜少听见他喊自己名字,不由得认真回头。
佘青却半开玩笑道,“你脾气愈来愈暴躁,并非夫子之道,还是放开心怀的好。”
佘雪晴刚想驳回去,却见里面探出个小脑袋来。
“先生,什么叫夫子之道?”
许仕林乌溜溜的眼珠子看着两人。
“夫子,就是先生。夫子之道,就是要教你们人世间的道理,让你们长大之后,知道何为理,何为命,何为性,何为道,何为仁义。”佘青随口回答。
佘雪晴笑着离去。“好学问。”
阿琼小心翼翼跟过来。
树荫下,斑斑驳驳的叶影直似众蛇交缠。
“公子。”她怯生生地行礼,抬手露出皓腕如雪,腕上佩着一抹红绳,垂着两只金色铃铛,随风轻响。
“手腕完全好了么?””
阿琼啊了半声,头垂得更低。“回公子,已经全然无碍了。”
佘雪晴颔首,伸手把住她的柔腕凝神细看。“既如此,那我便叫迤逦为你安排一下。”
阿琼美目盈盈抬起,不解地问,“安排什么?”
“小东西。”佘雪晴叹了口气,“你修行日久,该是到了修男欢女爱的时候了。蛇性本淫,我知你已经等了很久。”
“啊,公子你……”阿琼声音发颤。
佘雪晴咳嗽一声。“莫要误会。我现今功力太厚,不便与你双修。我与迤逦商量了下,还是安排你与人类交接,吸取阳气,以资修炼为佳。”
阿琼又失望,却又有些期望地咬住了下唇。“阿琼……听凭公子吩咐。”
声音小如蚁声,俏脸已经红如晚霞。
未时雪晴让学童们早早散学归去,来到阿琼房中,亲自叮咛嘱咐了一番,才由迤逦带她出门。
阿琼精心妆扮,一身鹅黄衣裳,嫣红抹胸,配上未长开的稚女面容,娇可映雪。出了雪晴书院,坐上早已准备好的一抬双人小轿,就往琴楼而去。
华灯初起,小轿沿着西子湖光,直抬到了临湖的一栋小楼之中。
小楼上挂一串烟火灯笼,暗红飘曳,上书“琴楼”二字。
琴楼与秦楼楚馆的秦楼谐音,外行内行,均一眼看出这是什么所在。只是入去那三层小楼,才发现内里布置十分清雅,全部都是一间一间隔好的雅室,一床一桌,并无喧闹的大堂。但有客人入来,即刻请到某间雅室之中,再由老鸨带着几位姑娘入去遴选,若选不中则换一批姑娘,直到客人满意为止。一旦满意之后,雅间的门口则挂起红红灯笼,以示名花有主,使君有妇。
而偶然会有数间,所悬挂的却是白纱红梅的宫灯。来过的熟客便知,那是清倌人初次接客之意。
阿琼便待在一间挂着梅花灯的小小雅室之中,身上只批了件大氅,蜷缩在湘妃竹席之上,似只畏人却又饥饿的小兽,盯住门口。
此间琴楼,老板与佘青等人大有渊源,迤逦安排之下,一早已经将阿琼面貌身段画了图像,供诸位高雅豪客竞彩。彩头最高的,就能成为这位如蛇似魅少女的入幕之宾,成为一生也难以忘记之最初恩客。一番抬价之下,阿琼的身价飙到了三百多两白银。除了可以吸取生人阳气修炼之外,更为佘雪晴进帐了一笔意外之财——维持书院开销甚大,就算是妖族也要小心维系搬运财物,以免露出马脚,惹人怀疑。
门一推,阿琼却美目一亮。
没料到在这种地方,竟可看见如此丰神俊朗,气质不凡的男子!
佘雪晴之前本是族中样貌最为妖异出挑的男子,得了青蛇功力之后才收敛眉角,压抑气质;佘青更是无论男身女体,一个眼神之间就可倾倒世间;阿琼见惯如此姿色,竟也被眼前一派清贵气质,长身玉立的男子震得芳心乱跳!
阿琼轻轻呻吟一声,将大氅解低少许,佘雪晴的叮嘱早已抛到了脑后。身上一股暖流自小腹底处升起,冲得面如桃花,眼似含醉。
蛇性如此,交尾合欢乃是本能之欲,以迤逦五百多年的修行,见到青蛇本身时还差点荡漾难耐,何况阿琼不过是百多年功力的小妖?
“姑娘莫要惊怕——”俊美的□手中折扇轻摇。“敢问芳名?”
“我叫……阿琼。”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他清吟道,“好名字。”
阿琼被他夸得气荡神摇,娇声唤道,“公子,名字好,难道,人不好?”声音里直可滴出水来。
“姑娘楚楚可怜,天然之态,实在是动人至极。”俊美男子动手,从桌上备好的酒壶中斟了杯酒来,持着酒杯坐到床畔。
“公子擅饮?”
“不擅……”俊美男子望住阿琼双目,轻轻将自己手指浸到杯中,再拿出来,摩挲住阿琼的下唇。
阿琼忍耐不住,一口将他的手指含入口中,□起来。
灵蛇一样的小舌将指间美酒舔个干净。杯酒顺势递过来,阿琼被半推半就地,将满杯饮了个干净。
几缕酒渍从她唇边无力地落下,滴滴答答,落在肩头。
阿琼伸手自己去轻擦慢抚。大氅早已经坠落下去,光溜溜一个少女□,如蜜桃初熟。
寻常男人,哪里受得了这个?
可是那俊美男子却一点也不急,竟回到桌边,又倒了杯酒。
雪晴书院。
佘雪晴在迤逦房中,两人亦在榻上,首尾交缠,却双双摆出出尘双修的道家盘坐之姿。
“对了,表姐。”佘雪晴从无悲无喜的修炼中缓缓醒来。“给阿琼安排了何人破身?”
“听说是个很俊的少年。”
“俊而年少,狂蜂郎蝶一定追缠无数,竟也会在风月场上一掷千金?”
“我又没见过。是琴楼的鸨母安排,给我打包票说,绝没有错的。”
“……那鸨母知道你的身份?”佘雪晴挑眉。
“自然不知道。白佘一族本来便够忌讳,岂能弄得人所尽知?”迤逦揽住佘雪晴肩头。“好啦,不会有事的。我们功已练完,不如……”她伸手往佘雪晴下身抚摩。
佘雪晴按住她手。“我去叔叔那里。”
迤逦扫兴地翻身睡下。“还说你没动心?”
“动心?——等我救出我娘之后,我便杀了他,一了百了。”
“那,我等着看就是了。”迤逦斜了个媚眼过去,略含讥讽。
佘雪晴披衣起身。
门扉无风而掩,似是一种诡异的轻笑之声。
讥笑他,无论如何,也越不过父母辈的爱恨情仇么?
就算强夺了千年功力,又如何?
佘雪晴转头,望向雷峰塔的方向——湖影幢幢,如森然厉鬼。凝神静听,塔外四周,风声直似猛兽夜哭,声声骇人。
正出神间,却听隔邻一声咳嗽,身量清瘦的佘青披衣出来,站在他身后。
“你不是身体虚弱么?怎么还未睡?”佘雪晴没有回头。
“你还剩多少功力没有消化?”青蛇答非所问。
“四成。”佘雪晴用余光看佘青,他长发被月色照出了银白反光,发下肌肤泛出玉色。
“六个月前便剩四成,是否遇到障碍,无法度过?”
佘雪晴沉默片刻,不得不答,“是。”
“你有传自我的智谋与决断,亦有传自她的多情与慧根。”佘青手中拿着一个小小酒樽,微微仰起头,喝一口。“你惟独缺的东西,就是定力与忍耐。”
雪晴哈哈一笑。“定力与忍耐,你有么?——寂寞长夜,我不来找你,你就以酒度日?”
佘青淡然转身。“阿琼什么时候回来?”
“又顾左右而言他作甚?”佘雪晴忽然转身,一把扯住佘青覆在肩头的长发,低首去咬他唇瓣。
佘青的腰肢不可思议地向后柔软弯曲。“近日行事,最好多加小心。许仕林身边,应该不止有我们在。”
“明日再说这些。”佘雪晴将佘青直接横抱了起来。“你想在这里做,还是回房做?”
佘青苦笑了下。“我若说不想做呢?”
“由不得你。”
酒坛落地,在就要打碎之时被一层柔软的波动围护起来。
雪晴将佘青直接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之上,掀开他的衣襟。
“轻一点……”佘青闭目,低声恳求。
“对你的身体来说……需要么?”雪晴狠力刺了入去。
“轻柔一点,你才能慢慢体会男体与男体的□之道,从而助长功力。”佘青伏在冰凉的石桌上,语气悠悠见冷。
却让佘雪晴心中的欲火,带上无端的嗔怒。
第三章善财•龙女(1)
阿琼被那俊美□灌了三杯酒下肚,媚眼已经如丝,且是在水中浸透的丝。
“公子……”她□之体伏于榻上,“……奴家……受不了啦!公子还不来……救救奴家么?”
“阿琼姑娘,可有什么不适?”□笑吟吟地问。
“不适?是啊公子,良辰美景,阿琼身上无比空虚寂寞……啊……啊!”阿琼面色遽变,扶住小腹,露出痛苦之色。
“阿琼姑娘……”□终于过来,纤长的手指如风一般扫过她的小腹。阿琼却已经无福消受如此爱抚,整个人蜷成一团。“肚子……肚子好痛……”盈盈美目当中,已然飙出泪水。
“不过是区区三盏雄黄酒,怎么会肚子痛的呢?”□一派调侃表情,望住阿琼。
“雄……雄黄酒?”阿琼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往床榻的角落里退缩。
□长身立起,手中折扇轻摇慢舞。“姑娘为何面色骤变?不是只有蛇虫百物才怕雄黄么?难道姑娘是妖精不成?”
阿琼想说什么,咬破樱唇,终于在痛苦中哭了出来。“公子饶命,公子救我……奴家……奴家的确是妖无错。求公子饶了我罢!”
“知道老实求饶,还算有些眼力——小妖精,你可是蛇?”
阿琼不敢回话,只是泪眼汪汪地点点头。
“以你的这点细末修为,还不致于能弄出杭州城内三个月七单命案来。”折扇抵住阿琼下颔。“说,是什么人所为?”
阿琼拼命摇头。“……奴家……奴家真不知道……奴家一时贪玩,求公子……求高人放了我吧!”
“哦,真是如此么?”俊美男子伸手捏住阿琼的脸颊。“刚刚修成人形的小妖,若无人率领,就敢在花街柳巷,招摇过市?——你不敢说?没关系。我自己去看就是。”
紫光一闪,阿琼失去知觉,昏迷过去。
琴楼宫灯幽幽闪灭。
鸨母不放心地过来站定,欠身听了片刻壁角。只听房中浅浅呻吟,□收歇,方满意而去。
第二日中午,公子还在沉睡,阿琼便被准备好的小轿送回了雪晴书院。
“怎么了?”佘雪晴送完学生,刚转回后院,就看见迤逦正托腮发呆。
“阿琼……”
“阿琼回来了?我还未来得及去看她。”
“她……怪怪的,刚才看我一眼,竟是风情万种……”迤逦以手支额。“表弟你说她会不会……喜欢上我了?”
佘雪晴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她?喜欢你?”
“谁叫你对她一贯冷淡,她情窦初开,在雄性这里得不到眷恋,走上歧路,也未尝不可能。”
佘雪晴伸手去摸迤逦腕脉。“我觉得有不妥的是你。”
迤逦一把打掉他的手。“不信自己去看。她的风姿情味,都跟从前不同。”
佘雪晴心中一动。昨夜佘青提醒他的话语还在脑中。“她人呢?”
“去给你叔叔送茶。”
“我去看看。”
“先生请用茶。”
佘雪晴转到前院之时,恰巧看见阿琼与佘青对视的一幕。
阿琼美眸流转,确然如迤逦所说,风姿风韵,竟是一下子跃升一个档次,肌肤中似有雪光闪动。
佘青接过茶水,顺势握住阿琼的柔荑。
四目交对。
佘雪晴咳嗽一声,走了进去。
茶水霍然翻在了佘青面前的纸书之上。
阿琼娇呼一声,惶惑地去擦。
茶水从低矮的小几上一直流下来,流到佘青盘坐的榻上,濡湿了一片青色衣襟。
“奴婢该死……”阿琼一面胡乱擦着,一面去将倾倒的茶盏扶住,又被烫得缩了一下手。
佘雪晴皱着眉头看住眼前一切。
佘青抬头,深深望了佘雪晴一眼。
佘雪晴微退了半步,含笑道,“慌乱些什么?反正你今夜要歇在叔叔房里——”佘雪晴轻轻一抬手,阿琼的纱衣就被掀了起来,飞扬得如一片薄雾般,落在了茶渍上面。
阿琼一身娇嫩雪肤,顿时□无遗。
她娇吟一声,面上飞红,伸手掩住前胸□,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景色。
“天色未晚,本想和叔父对弈两局,现在看来——我还是去找迤逦对弈较好。”
佘雪晴笑吟吟地背手离去。
屋内留下佘青与□的阿琼面面相对。
金色的夕阳从窗格间透了入来。佘青盘腿坐在榻上,雪白榻面,墨色低几,都染住金黄。阿琼的浅黄纱衣,亦被染得嫣红如醉,早已将茶渍吸收干净。
“关窗。”佘青看住阿琼开口。
“……呃?”阿琼一派娇憨。
“关上窗,才好慢慢厮磨。”佘青的语声慵懒,神色间非男非女,亦进亦退,□和诱惑竟似漂浮不定捉摸不透之物,在他全身流转。
窗棂掩映。
“你想这个机会很久了吧?”佘青站起来。他未穿袜,赤足站在榻上,被茶水濡湿的一片袍子贴住身体,现出大腿的线条。
阿琼望住那线条。
似他平时写字时那般行云流水……那直中带曲,刚而柔媚,修长难耐的线条,像一个“是非”的非字,左边的一竖;又似一个“周旋”的周字,右边的一勾。
阿琼软倒在地榻上,抬头看住佘青的同时,佘雪晴已经会同迤逦,在书院的前后两院之内,以手印结法,布下了森罗妖网——一时间,夕阳光色隐遁无踪,漫天阴霾,绿光点点环绕;一座雪晴书院,外人若是从湖岸观之,仍是玲珑建筑;从内向外看去,却是云遮雾绕,不见西湖!
佘青缓缓跪下来,将阿琼按在地榻。
整间课室铺满高起数尺的软榻,入内需要脱掉鞋履,写字时每人凭据尺高低几,盘腿习练。
此时众矮几撤去,一整间的白色软榻,竟成最为妥贴的欢场。
阿琼面上已经升起红潮。
佘青修长十指,在她肌肤上慢慢摩挲。线索力道,都饱含蛇媚,激起雌性天然欲火——他身为灵蛇一族,雌雄之间可自由转换,从前更是曾以女体行世千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亦更精擅于男欢女爱;亦没有人可以在他手下,硬自克持,隐忍不败。
阿琼叫喊出声。
欲火熊熊。
佘青以唇覆下来,阻止她的扭动和喊叫。两枚皓腕,亦被佘青禁锢般按在榻上,不得动弹。她手腕之上以红色细线系以金铃,娇颤之间,金铃发出些微振动,带起细细的声响。
“先生……”阿琼已近迷醉,口中低呼,身躯之上,已是情热无俦,一片烫手。
(2)
合欢夜色之中,眼看着,用不到佘青真正出力,阿琼便已接近魂飞之境。
佘青的手在她身下加速拂动,阿琼娇吟连连,忽然全身一搐,大声呼了出来。
佘青另只手覆在她丹田之上,一股灵气直直窜出,却被佘青堪堪握住。
灵气如同活物一般,撕咬佘青手掌,一时间,西湖水面,竟也随之波动!
佘雪晴低咤一声,与迤逦双双发力。
雪晴书院在雾气中隐得更深。
细细小雨如丝,无声无息倾下。
雪晴负手眯眼站在院中。
“怎么了?是你召雨?”迤逦伸手幻出油纸伞,裙裾拖在地上,一点不湿。
“我同你联手布雾,如何分神召雨?若猜得没错,‘他’的功力,我果然不曾吸尽——此刻与那仙气搏斗,他藏捺不住,终于引来天时感应。”
“也即是说,无需我们布阵,他原本就能收拾得了对手?”
“外面是龙气。猜得没错的话,”佘雪晴看一眼迤逦,“该是最憎蛇的那位到了。”
——那边房内,阿琼已经软软失去知觉,昏迷于白榻之上。
佘青手中仙气一点一点挣脱出来,鲜血无声顺着佘青的手腕流下,白纱尽红。
仙气终于一聚。
天雨渐收,却猛地一下暴烈起来,远处闷然一声重雷。
屋顶上一声清喝。
“敢与我龙族来比引雷之术?可笑!”
声音隔着重雾,隐约如仙音下凡。
佘青与迤逦四手结印,翻飞幻化。
雾气蓦然向外扩散十丈。
——房中仙气凝成实体。
琴楼中那个貌美□之形状显露出来。
但之前潇洒倜傥的风度却换作了凝重神色,眉心红痣挟着光华缓缓出现。
“童子不好好司财,却为何要学人间妖魔,来尝这情动之苦?”佘青嘴角噙笑。“可惜童子乃是男身,若是换了令师姐龙女的话,当能更加感同身受阿琼所受的□滋味。”
细细看,虽然善财化作仙气的主体已经逃出,但佘青指爪之中,却握紧了一个圆圆光点。
善财童子望住那光点,显然投鼠忌器,却又不甘为佘青所控。
“青蛇,果然又是你在搅风搅雨——白素贞封于塔内之时,你答应过家师什么?”
“我应承紫竹林主人的是,二十年内不再招惹人间是非。可并未应承过,若她的弟子门人撞入我网中之时,我亦要现大慈悲相。”
佘青走过去,伸手轻轻抚摩善财的俊俏脸蛋。
“难道近日杭州城中吸人元阳之事与你无关?那个在青楼待价而沽的小蛇精与你无关?还是这间招纳了许仕林的雪晴书院与你无关?”善财冷笑。
佘青手中一紧。
善财一声惨呼,跪倒在地。
佘青扯起善财的头发。
“若我要吸人元阳的话……”他语声轻悄,带着三分狎昵,三分淫邪。“不如找你,童子之体,数千年清修,不知道一朝为人所破,又有几许补身?”
善财被他扯得直直仰起脖颈来,佘青俯首,唇齿便覆了上去。
偷看的迤逦无声无息地跳开。
佘雪晴就负手而立,懒得观看。
迤逦斜眼瞥他。“真真是俊美清圣——怎么,你嫉妒啦?”
“嫉妒谁?”佘雪晴面色如冰。
天边一丝微光绽露。
西湖上浓雾终将消散。
雨停风收。
一缕剑风扫过,瓦片簌簌震动。
一身金纱衣裙的女子,自天而降。
迤逦靠在佘雪晴肩上,以眼角扫那女子一眼,吃吃笑起来。
“还以为龙女会有如何姿色,原来不过如此。”
金色长剑出鞘,带出一片水月光华。
“将我师弟交出来。”
“哦哟,龙姑娘的水月剑真是骇人,雪晴,我们躲远一些吧?”迤逦缠绕在雪晴身上,声如娇喘,意态横生。
“蛇性最淫,果然妖孽。受死罢——”龙女剑意挟怒。
佘雪晴正等她愤怒出手的这刻。
龙女本为善财护法,善财气息陡然间为青蛇所制,龙女又遇浓雾,危急之下,便贸然出手。
龙女最恨蛇族,却并未把眼前布局,和不久前令她师尊费尽心机才吃力收复的白蛇之事,联系起来。
她剑掌同出,一心想要将眼前妖孽擒下,慢慢逼问善财童子的下落。
只可惜在她擒下迤逦之前,佘雪晴的阴柔掌风已至。
龙女身上一凉。
她有龙气护身,寻常攻击并不能伤害她。但佘雪晴这一掌,却并不是冲她而去。
掌风只是挫碎了她身上衣衫,一时间,金色细碎绢纱飞散,化为粉末向天飘去。
龙女的□展现出来。
如果此时追击,龙女可以擒下迤逦,或致她死命。
但她下意识地回手护住自己身躯。
一剑横胸,手掩妙门。
主动放弃攻击的后果,就是下一刹,突破龙气的指劲扣住她的腕脉,将她牢牢制住,不得动弹。
雪晴赌赢。
迤逦故作娇痴地拍手。“紫竹林座下天之娇女,一出生就是华贵无俦的龙族公主,身段肌肤,倒是不差。”
佘雪晴反手没收龙女手中剑,扔给迤逦。“去里面看看。”
朝阳正起。照得龙女□泛出金色,而她面色,却是赤红羞愤,欲死难仙。
——佘青将善财压在榻上。
边上就是阿琼□,滑腻撩人。
善财面色诡异,佘青的单手就如同世上最可怕的武器一般,攻击着他的心志。
悄语却凑在耳边。“杭州城内之事我可以设法平息,不再发生。但是许仕林——呵呵。你敢不敢欺师?”
善财一震。
“到许仕林二十岁为止,这十五年内,你假意执行师命令,按时回报紫竹林主人,就说许仕林一切平安就好。”
“……实……实际上呢?”善财忍住身上酥麻感觉,额头上有豆大汗珠涔涔而下。
他身前变化,却已经瞒不了人。
佘青指尖一送。
善财惨呼。
“我自然不会将我自己的侄儿怎样。只不过,他会在我教养下长大而已。”
善财咬牙。“许仕林并非凡人。”
“我知道。”
“……他……身负使命。”
“我也知道。”
“青蛇。”善财哑然而呼。“你最好莫要动什么太大的心思。这不是你能玩得起之局面。”
“怎么?”佘青微笑。“不空绢索跟你透了几分?”
“家师……家师……”
“所谓观自在,无眼界,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他轻诵大典。“既然紫竹林主人玩得起,青蛇又为何玩不起?呵。”
“你……怎配和家师相提并论!”
“不配么?”
佘青转到善财身后。
善财痛得向前跌落。佘青扯住他发丝不放,嘴唇在他肩头轻蹭。“不用挣扎了,你师姐已经被外面的人制住。不空绢索正在闭关,救不了你们。”
“……就算我答应……也会再有别人……而且你又如何保证,我不会反悔?……你,你,不要!”
佘青一笑,退出他。
善财低呼一声,冷汗自额头流下。
“也对。为免你反悔,就以龙女的龙筋为质好了。”佘雪晴的声音冷冷传来。
迤逦正押着龙女推门入来。龙女浑身□,眼见善财,娇呼一声,掩面而泣。
佘雪晴紧随,冷冷接口。“又或者,便以我蛇族灵药,让二位这师姐师弟之间,行些欢愉之事。这个把柄,相信足够分量?”
善财龙女双双惨呼。“不要!——”
“算了。”佘青温柔地将手中善财灵元交给迤逦。“我信两位上仙不会是朝秦暮楚,两面三刀,不受信诺之徒。”
佘雪晴目光如剑,直逼入佘青眼中。
明明失去所有功力,却能够擒下善财童子,一举奠定胜局?
佘青只是温柔低头,起身而去。
(3)
后院中朝阳颇为温柔。
佘雪晴为佘青包扎手上被善财灵元刺伤之处。
裂口纵横,如梅花映雪。
“怎么,有什么可解释的么?”敷衍地包扎完毕,佘雪晴终于开口,望正佘青眼眸。
“我只不过是修了人欲大法第七重而已。”佘青温柔攀住他肩头。“第七重,恰巧是阳阴再换,往复流水之格局。之前我不愿放弃功力,亦不愿转回男体,所以修到第六重就此罢手。你迫我转体,又要我功力,我只好感概,也许只能以天意解释。”
“若不是为了制服善财童子,你还要将戏作到什么时候呢?”
佘青正色。“非我作戏,此法我并未修成;现今除去维持我人身不堕之外,每次运用功力之后的第二日起,到下一个月圆为止,都不可再动真气,的的与凡人无异。”
“哦?是么?”佘雪晴转身背手。“一朝欺人,再不取信。”
“雪晴。”佘青虽甘雌伏,却难得温顺至此,主动将唇贴上雪晴耳畔,吐气如兰。“待我修成,我的功力,你可以再要一次。灵蛇交尾大法随时可行——”
“免了。”雪晴一扬手,推开佘青。“信口开河的功力,我可要不起。”
佘青蕴含无限风情一笑。“纵使是我不该瞒你,但我好歹算是你的生父,原谅自己父亲一次,有什么关系?”
佘雪晴语气极淡。“——说这么恶心的话,是故意想要折磨我,令我不知如何立足于三界之间么?令我痛苦,你真会快活?”
“冤枉。我心心念念,盼你快乐满足。”佘青随手折下院内柳树上枝条,递给雪晴。“若还是不甘,不如发泄一二?”
他蜕下身上淡青色袍子。
麻布堆积在脚下,内里并无片缕。
佘雪晴反手,轻轻一柳条抽在石桌之上。
柳叶四处飞散。
“你先前与善财之间,可是颇为缠绵。”
佘青避而不答。“你看天光,还有半个时辰,学子便来书院。”
雪晴忽然抓过佘青的手,狠狠咬了下去,直至洇血。
旭日饱饱在天边挂住时,许仕林好奇地扯扯迤逦的衣襟。
“女先生,书室地上,怎么红红的?”
“哦。”迤逦蹲下来笑眯眯答,“是先生打翻了朱砂。”
“那女先生,一个人坐在后院的那个好看的大哥哥是谁啊?”
“那个啊,是来跟两位先生以文论道的才子。”迤逦随口胡扯。
善财坐在后院。
龙女清晨被迤逦下重手抽筋,一时半会还无法从昏迷中醒来。
善财要等她略好些,再退走,怕一搬动,会更增加师姊的痛苦。
“对了,仕林来。”迤逦先前将龙女身上得来的龙筋随手做成一条腰带。“这个送给你。”
戚宝山在那里嚷嚷,“仕林,先生送你什么好东西?”
“好看的腰带!”许仕林脆生生地答。
“来,宝山哥给你系上。”
小孩子们玩闹作一团。
佘青自善财身边路过,轻轻按住他肩。
善财失魂落魄地一惊,站了起来。
“怕什么。”佘青换了件暗赭色麻衫,衬得肌肤如白玉。“雪晴有意聘你在此教书。”
善财哭笑不得。“我?教书先生?我能教人什么?如何自作聪明落入人手么?”他咬牙。
“教算数。你不是擅长运财么?”
“呵。”
“许仕林在此,你亲眼见证,也好安心。龙筋亦在此,十五年后你即刻可以取走,绝无留难。”
善财沉吟。“……那个佘雪晴,是你的弟子?”
“不是。”佘青伸手帮善财理一理鬓发。“……其实他不姓佘。他姓白。”
善财大震。
“他是白素贞的……”
“不错。很早年之事了。”
“难怪……那……他与许仕林?”
“兄弟。”
“哈。”
“若无疑问,就叫阿琼阿玲去买二十把算盘来了。……对了,阿琼不敢近你。”
善财苦笑。“青蛇,时间一到,我一定即刻消失,永不再趟与蛇有关的浑水。”
佘青富含深意看他一眼。“紫竹林传人的聪慧,的确名不虚传——若非令师姐莽撞被擒,你本可以设法全身而退的,不是么?”
善财面上的憔悴之色陡然一隐,眸中闪过一丝波光。“家师曾说,白蛇之天资慧通阴阳,青蛇之心计深掘天地。善财何敢班门弄斧,藏拙卖弄?”
内室一声浅浅呻吟。
善财抛下佘青,立即冲了入去。
“你们师姐弟之间,感情很好呵。”
佘青尾随而入,见善财正以衣袖擦去龙女额上汗滴。
龙女仍在昏迷之中,似乎颇为痛苦,展转发出些微呻吟。
她一派委顿凄楚之态,身上随便裹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薄被,晶莹□,一痕雪肩,露在被外。
善财脱下自己外袍,盖住她的颈项。
“看你的眼神——也许昨日雪晴那个令你们二人□的提议,应该实行才对。”
善财转身。
佘青抬眉看他。
善财深吸口气,“今次不管如何总之是栽在你手中。龙女的抽筋之苦,也算是她轻敌冒进之报。等时限一到,若是你不遵诺将龙筋归还,或是再有什么诡诈,我绝不会——绝不会放过你。纵使功力不敌,就算求助家师,或南天净土,亦在所不惜!”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西湖白氏,向来如此,不是么?”
五年前的泼天恩怨逼来,善财退了两步。“法海受家师之命行事,与我本无关系。——就算是家师,亦无自由。你通天地两界,早该知道。”
“能通天地两界的可不止是我。”青蛇笑笑,转身而去。
善财凝视他背影片刻,转头,坐下来,握住龙女之手,助她熬这失筋之痛。
第四章花魁•龙王(1)
“许仕林。”戚宝山好奇地看着个呆呆的小女娃。“这个难道是你的架子婆?”
许仕林小心翼翼护着他的小公主。“什么是架子婆?”
“架子婆就是老婆啊,就像你娘跟你爹一样。”
“不是啊。这是碧莲,我的小妹妹哦。”
李碧莲发育比许仕林晚了许多,在一群大孩子间显得尤其娇小,一张小脸粉嫩,十分之水灵可爱。
戚宝山伸手就捏。
许仕林却有点生气了。“碧莲会疼哎。”
“……好了好了。”戚宝山求饶。“我不捏她了,嘻嘻。”他反手在许仕林脸上捏了捏,“还是仕林捏起来更舒服——啊啊,对了,仕林你为什么带你家小妹妹来书院?先生许了么?”
许仕林支颐想了想。“我姑姑回娘家去了。姑爹带着衙门里的捕快们在抢……”
“抢什么?”戚宝山吓了一跳,“你姑爹不是捕头么?官差也抢人东西?”
许仕林白了他一眼。“抢险。在钱塘江堤。涨水。姑姑说特别厉害,快要死人了。”
“哦。”戚宝山不以为意。“年年涨嘛。”
“所以我家没人,姑姑带碧莲妹妹带来书院,托先生照顾咯。”
佘雪晴站在书院门口,看向钱塘江的方向。
迤逦端上一杯龙井。“怎么了?”
“水情那么嚣张。”佘雪晴回身望了眼后院。“恐怕不妙。”
“我说嘛。出身尊贵就是好,师门没人做主,还有本家父叔撑腰。——善财和你叔叔去琴楼,怎么还不回来?”
雪晴望住天色,沉默不语。
后院中,龙女正缓步勉力下床行走。
见到雪晴到来,神色一凝。
“二十日了,还没痊愈?”
“——妖孽,”龙女清高俾倪的神色一丝不变。“蛇亦有筋,你不妨亲身试试,看需要多久才能痊愈?”
雪晴不以为忤,微微一笑。“既然能下地行走了,想必已无大碍。要不要尽早离开此地,回家报个平安?”
龙女斜眼看过来。“钱塘江涨水了吧?”
佘雪晴也不隐瞒。“此事若是闹大,于我们并无什么害处。反正本来就是被三界追缉的重犯,大不了换个所在,继续销声匿迹罢了。——只是你的龙筋,若是一把火烧去,恐怕就是紫竹林之主,也无力回天,救你重出轮回。”
龙女冷哼一声。“三界之中,谁不卖家师几分薄面?我与师弟在此,哪个不长眼睛的也不会再来插手许仕林与白素贞此节。然而……”她面上无端横飞起一抹赭霞。“钱江潮平,铁马堆雪。人非为我而来,却实感应到我身上变故。”
“到底是谁?”
“无知小妖。”龙女高傲的神情不改。“我未婚夫,钱江王。”
琴楼的红灯笼再次挂起。
小小包间中,佘青与善财正对饮。
“雄黄酒是好物。”佘青的宽大衣袖坠于手肘,尾指上一枚碧绿玉戒。“不如稍饮几杯,韩娘还要片刻才来。”
善财摇头。“这十五年内我持五戒。”
“……这算是赌气还是自苦?”
“不是啊。”善财假作正色,“劣迹落你眼内,传扬出去,不是坏我名头?”
佘青掩面一笑。
善财静了片刻。
“你还是女装时好看。”
“你爱的原本就是女性,自然觉得我女体时好看。峰峦起伏,腰肢婀娜,自有天地间极至的玲珑媚惑——但,男体的修长饱满,昂扬骄傲,也未必不能入你清修之目……”
“免了免了。”善财连连摆手。“我对此毫无兴趣。”
“时间久了,慢慢就会有。”
善财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呛咳半声。“青蛇之艳名天地共播,放过小仙吧。”
“……怎么,又不守五戒了?”青蛇看住他面前酒杯,伸手斟满。
“戒赌气,戒自苦,戒轻敌,戒骄满,戒粗心。——善财五戒。”善财摊手。
佘青忍不住笑。“——你当真不是紫竹林之主故意派来卧底的么?”
善财拍拍衣裳。“若你存疑,那我走了。”
佘青轻轻扯住他衣角。“善财五戒之一,戒赌气,莫要忘了。”
轻怜蜜爱,无情调笑。
“对了。钱江潮起,何时能平?”佘青忽然问出一句。
善财眨了眨眼睛。“这我就真不知道了。这天地之间有谁也管不了的悍妖如你,自然也有同样谁也管不了的散仙如钱王。莫说是我,整个东海龙族都欠他惧他又不敢得罪他。当年好不容易与他定下婚约,指望百年永好,可是新嫁娘在迎亲之夜逃婚去了紫竹林,成了我师姐。她龙筋被你们抽了,他自有感应,谁能奈何?”
“原来如此。”佘青沉吟。
“你认识钱江王?”
“我不认识,白娘子与他有几分交情。”
“……那,你要出面?”
佘青想了想。“正是雪晴历练的大好时机。若是连个钱江王都对付不了,他年不过以卵击石,自取灭亡而已。”
“你那位侄儿,”善财眯起眼睛评论,“修为智慧,都大有可为,但缺历练而已。他性子有些喜怒无定,虽常有灵光一现,大局上却还欠些洞察。”
“说到底,手段才藏入腹中,还未能炼入骨里。”佘青赞同。“……韩娘来了。”他长身站起。
“哦?”善财颇为心动地挑眉。“琴楼之主,杭州城内的真正花魁?我倒想见。”
妖氛频闪,不堪入目。
善财失望地坐回席间。
“还以为是人间绝色,结果又是千年艳鬼。”
一身珠翠绫罗也掩不住清雅眉目的女子,向着佘青微福了一福,拿手中白羽扇子半遮俏面,瞥了善财一眼,声若琴音玲珑。“被这位上仙嫌弃妖骨,韩琴十分伤心。”
佘青亲手为她布菜满酒。“韩娘是战国时名琴‘绕梁’所化,在杭州潜修了一千六百余年,仅以曲艺事人,并未有一丝乱人劣行,还请善财上仙明察。”
“少来。”善财被他叫上仙叫得尴尬。“妖鬼神佛,只分功力深浅,岂有出身贵贱?如佘……佘兄,与韩娘这般的上妖,小仙敬佩不已,请!”
他先敬一杯。
韩琴妙目流盼。“呵呵,看起来,青弟给你韩姊姊备了份大礼?”
“这个自然。上仙之前已经答应了佘青,想必会尽力做到。”佘青带着古怪的笑意,瞄善财一眼。
善财惨笑。“小仙今夜,也只有使出全身解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韩琴如银铃般笑起来。“有上仙仙元汇入,韩琴这处子琴身,就算弦断音稀,也终能避雷引劫。来,我敬上仙一杯——”
善财叹口气,一饮而尽。
先前莫名其妙答应佘青与杭州花魁共度春宵,还心想怎会有如此简单轻易的要求,比起被佘雪晴或佘青这两个男女通吃的妖孽侮辱,有春楼艳女□,对身为男性的善财童子而言,已经可算是美事。
可是原来这位艳女,却仍是要借助善财仙元来渡劫的千年琴妖而已。
妖的世界里,走来走去都避不开妖。
明月乌云。
钱江大水的哗哗声,激荡得西湖难平。
佘青坐在琴楼的暖阁里面缓缓喝酒。
善财和韩娘在楼上挂着红灯的包间内的□之声初歇难休。
西湖畔的雪晴书院里,却是风雨欲来。
“若是平日便也罢了。”佘雪晴勉力压抑心中不安。“偏偏今日两个小鬼在这里。”
许娇容以三钱银子为酬,把家中两个娃娃寄放在雪晴书院三日。
偏偏在这紧要关头,佘青又与善财去到琴楼,迟迟不归。
钱王怒意,似裹将挟。
阿琼阿玲陪着许仕林与李碧莲在佘雪晴房中歇下,已然入睡。
迤逦守在后院,正与龙女聊天。
“喂,你姓敖么?闺名叫什么?”
“临安。”
“敖临安。好有气势的名字!”
龙女冷冷蹬她。
迤逦继续八卦。“那你那名未婚夫,钱江王,叫什么名字?”
“他单名浙——你问那么多干嘛?”
迤逦苦笑道,“等下他来讨人,我们也好称呼呀。”
“哦,那等下他来讨人,你们可会放我离开?”龙女抬眉。
她眉峰隐淡,铅华未施下现出半分稚气,和蛾眉高挑时的清高煞气全然不同。
迤逦一眼便看出这份稚气的来源——唯有处子之身,才会有此种特征。
“听说你是逃婚的——你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要是我们将你交出去,”迤逦忍不住噗哧一笑,“那你可是要被抓回去圆房了。”
龙女面色惨变。
迤逦噗哧一笑。比起钱江东海,乃至西湖,这位龙女上仙的城府,浅若雪晴书院内的一汪水池,一眼便能见底。
龙女虽然仙龄漫长,但并未如善财童子般深涉人世,天之娇女,又何来什么心计可言。
狂风再起。
等了一日还没下下来的雨,终于在黑云压城之下,缓缓开始倾泻。
这雨与那日佘青召雨不同,一看便是生于自然,归于自然,其间嗅不到一丝术法痕迹。
“回房!”佘雪晴轻咤一声,雪晴书院门扉无风自动。
“得罪了。”迤逦咬住下唇一笑,明晃晃地欺了过去。龙女被她一记击昏,抗入了卧房之中。
相连的两间卧房,佘雪晴那一间住着二婢同仕林碧莲,佘青那一间就暂时容身了迤逦同龙女。两间卧房灯火全黯,悄无声息。
屋后四间厢房和迤逦原本所居的琴室旁耳房中,却全都灯火大燃,隐约有魑魅魍魉摇晃生出姿态。
院门缓缓打开。
比佘雪晴高出一头的魁梧身影,在雨中站立。
佘雪晴略略一惊。
他的身量不算太高,但在男子中已经算是颀长。
一般高大之人,能高出一拳一掌,已算健壮。
高出整整一头,几乎可以称为巨人。
“钱王?”佘雪晴沉声问。
门口并无动静。
忽然东南面呼声震天。
“炸堤啦……洪水冲上岸了!”
火把光亮在大雨中挣扎熄灭。
——涨了数日的潮水,一朝遇上暴雨,实在是无路可退。
近处的声息更为清晰可闻:“金牛池……金牛被淹了脖子……快逃吧……”
金牛池乃是西湖的洪水标尺。池中金牛若是被淹没头颅,则西湖水满,必定向外溢出。
当年白素贞等和法海相斗,淹了金山寺。
如今这位钱江之王,为寻女友,难道不惜淹没整个临安城池?
(2)
院门缓缓阖上。
佘雪晴点了一盏灯。
风灯防雨,在夜色中将整个小院照亮。
也照出门口那个巨人的面貌。
青色的须发,□上身,背着一把长剑。
如妖,近魔。
实际上却是仙家。
佘雪晴沉声开口。
“钱王大驾莅临,可惜这风疏雨狂,不然定要烧水沏茶招待。”
那大汉站在那里直直不动。
佘雪晴也不动。
又片刻,佘雪晴忽然直欺近那大汉身前,手如指爪,抓上那人胸膛。
抓碎片片黄纸。
所谓巨人,根本乃是幻影化身而已。
佘雪晴再无犹疑,回身掠向那两间主屋。
半途又忽然停下来——
若那个巨人是幻影,那之前所感觉到的迫人仙气又是从何而来?
一回头,却看到巨人正在身后,哈哈笑着,从佘雪晴身畔赶了过去。
佘雪晴心知中计,一掌击出。
那大汉身上又被击出几片飞散黄纸,却已超前雪晴三尺。
——体乃化体不错。
但其中生魂却是钱江王本人?
佘雪晴咬牙跟过去,书院狭小,三尺的距离,此刻却如天地般遥远。
眼看卫护不及,迤逦一道剑光已从房内刺出——
龙女明明在右首佘青房内,迤逦此剑却是从左首许仕林等所在的房内刺出。
佘雪晴暗呼不妙。
大汉怒吼一声。
迤逦剑折。
剑气回向自身,两间小屋轰然倒塌——佘雪晴暗赞迤逦手段。
眼看那巨人已然冲入废墟之中,迤逦挟住着两条人影冲了出来,将其中一个抛给佘雪晴,便带着另一个直冲上书院屋檐,向南飞掠而去。
佘雪晴配合无间,手里接着另一个向北面宝石山方向全速逃逸。
同一时间,屋内四处窃窃私语的魑魅魍魉,同时大盛,炽热起无限光芒,向着废墟噬人而去。
片刻之后,废墟一震。
两道轻飘身影被从废墟中震飞出来,直直飞到水池树木之间,再重重落下,双双吐血。
——乃是身穿薄纱的阿玲与阿琼姊妹。
魑魅光华顿时噤声。
高大巨人手中拎着个小女孩若有千斤地从废墟中走出。
“龙公主在何处?”
他首度开口,语声滞涩,却隐含雷震之威。
晓色初露。
雨势渐收。
阿玲阿琼身上纱裳湿透,紧紧贴在□之上,不知道因为寒冷还是恐惧,浑身颤抖,美目含悲。
巨人反手一掷,李碧莲被重重扔在地上,无声无息,四肢毛孔往外渗出血来。
他冷冷看了地上双姬几乎透明的纱衣下美丽的□一眼。
然后转身向北追去。
“快……快去琴楼找青公子!”阿玲疯了似地过去抱起李碧莲软软的身子。
小姑娘已是没了一丝气息。
西湖雨晴。
钱塘江的大水势头竟然神奇地止住。
然而西湖以北宝石山附近的一块地域,却是狂风大作,阴云密布。
佘雪晴带着许仕林躲在一个山洞中。
——从折断迤逦剑势的那一次出手来看,钱江王的功力远强于号称紫竹林大小姐的龙女。
佘雪晴自忖硬对上的话未必会输,然而身边的许仕林却令人忧心。
钱江王看起来绝非慈悲善良之徒。佘雪晴没有把握在全身而退的同时还能保护好许仕林的安全。
他与佘青开这雪晴书院,最根本的目的是为了将许仕林控制在身边的,而非弄死许仕林。
许仕林是解脱白素贞对许汉文执念的最大契机——佘雪晴没有忘记过这句话。
同为白蛇之子,虽然遭遇天差地别,但佘雪晴事实上对许仕林并无一丝的痛恨。
看见他聪明伶俐地念圣贤书,甚至还会有种宠爱之感。
也许这便是所谓骨肉亲情?
——那为何青蛇对自己却没有?
佘雪晴不懂。
岩洞中,被下了药熟睡一夜颠簸不知的许仕林缓缓睁开了眼睛。
日出,药效时限到。
佘雪晴瞟一眼洞外黑云压城的天势。
看来钱王追了自己这边,而放过了迤逦那边。
迤逦带的才是龙女。佘雪晴讥诮一笑。两赌一也会输,还号称仙家,妄谈感应?
真真无用。
“先生。”许仕林怯生生地摸索着找衣服。
他只穿着一身被雨点和污渍弄脏了的白色内衣,洞中颇冷。
佘雪晴脱下自己的外袍递给他。
许仕林满脑门子写住疑问两字,把佘雪晴的长衣裳对折裹住自己,又晃着小脑袋想了半日,才发问。
“先生,我们是不是遇上了钱江涨大水,现在在山上避难?”
佘雪晴一惊。五岁的许仕林,竟有如此的思考和判断能力?且沉着冷静,遇事一点慌乱也无,不知道究竟是母亲遗传太好,还是所谓仙骨作怪?
他想了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仕林别害怕,等下无论发生何事,只要我叫你闭上眼睛,你就闭上眼睛。我不叫你睁开,绝对不许睁开,知道吗?”
“仕林知道了。”小人儿裹得像个团子。
“来。”雪晴好整以暇。“背声韵启蒙来听。”
许仕林清脆地背诵起来。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好了,现在可以把眼睛闭上,继续。”
佘雪晴头一次用如此柔腻的声音讲话。
许仕林一刻犹豫也无,瞬息间乖乖闭上眼睛。
但佘雪晴从他刻意越来越大声的诵读声中却听到了小孩子内心的恐惧。
“夹岸晓烟杨柳绿,满园春雨杏花红。
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佘雪晴站起身。对面的许仕林显然是感觉到了,明显地浑身一紧,屏住气息,语速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快。
“沿对革,异对同,白叟对黄童。江风对海雾,牧子对渔翁。
颜巷陋,阮途穷,冀北对辽东,池中濯足水,门外打头风。
梁帝讲经同泰寺,汉皇置酒未央宫。
尘虑萦心懒抚七弦绿绮;霜华满鬓羞看百炼青铜。”
山洞外风声呼啸,雨势时有时无,似在逗弄人的心思。
佘雪晴出手,掌力向天。
乌云顿时撑出一线灿烂金缝。
刹那间天地间顿时一凛——
豆大冰雹倾泻!
“贫对富,塞对通,野叟对溪童。鬓皤对眉绿,齿皓对唇红。”
小仕林背诵得一字不差,脆生生似和着冰雹砸击地面之声。
“天浩浩,日融融,佩剑对弯弓。半溪流水绿,千树落花红。”
剑风呼啸之声顿起——佘雪晴撤剑,软剑直指冰雹来处。
“野渡燕穿杨柳雨,芳池鱼戏芰荷风。”
黑云急急汇聚,杭州城中忽然大晴——钻向许仕林所存身的山洞。
“女子眉纤额下现一弯新月;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
佘雪晴剑光如密网,四围五鬼横生,七魅宕起,朝着天边某处妖邪肆虐。
“春对夏,秋对冬,暮鼓对晨钟。”
黑云即将侵入山洞之刻,佘雪晴化作一道雪光扑向云气之间。众鬼纷呈。
“观山对玩水,绿竹对苍松。”
一道闷雷击响。佘雪晴跌落回来。但天边云中忽然洒落半片血雨。
“冯妇虎,叶公龙,舞蝶对鸣蛩。”
攻向山洞中的黑云入来,见到闭目高声诵典的许仕林,似是震怒之态,就要攻上许仕林之身。
“衔泥双紫燕,课蜜几黄蜂。”
黑云攻到许仕林身前一寸。
“春日园中莺恰恰,秋天塞外雁雍雍。”
佘雪晴已然回身,气劲和着染血剑芒,阻在许仕林身前。
“秦岭云横迢递八千远路;巫山雨洗嵯峨十二危峰。”
黑云泄地。洞外云气,急速向南窜去。
“明对暗,淡对浓,上智对中庸。镜奁对衣笥,野杵对村舂。
花灼烁,草蒙茸,九夏对三冬。台高名戏马,斋小号蟠龙。
手擘蟹螯从毕卓,身披鹤氅自王恭。
五老峰高秀插云霄如玉笔;三姑石大响传风雨若金镛。
仁对义,让对恭,禹舜对羲农。雪花对云叶,芍药对芙蓉。
陈后主,汉中宗,绣虎对雕龙。柳塘风淡淡,花圃月浓浓。
春日正宜朝看蝶,秋风那更夜闻蛩。
战士邀功必借干戈成勇武;逸民适志须凭诗酒养疏慵……”
许仕林越背越慢,背着背着,竟露出一丝笑容。
佘雪晴好整以暇在他面前看他半日——虽是许汉文的孽种,但小小脸貌之上,竟似十成十地承继了白素贞的正大仙容,端雅清秀,毫无邪媚之态——
那种佘雪晴深恨厌憎的,他自己身上拥有的,继承自青蛇的邪媚。
“仕林,睁开眼吧。”
许仕林乖乖依言睁目,“先生,仕林可有背错?”
“没有。你刚才笑什么?”
“从明对暗起,我便感觉到先生回来,站在我身前听诵。”
“……那便又笑什么?”
“先生来了,仕林觉得安心。”
佘雪晴伸手把小孩子捞了起来。“好了,今次再闭上眼睛,先生不会离开你身边就是了。”
一路飞越,无论是书院,还是迤逦挟着龙女所去的南面,都需支援。
第五章碧莲•仕林(1)
踏入书院之后,佘雪晴第一件事情,就是一手捂住许仕林的眼睛,一手在他颈上一敲。
李碧莲的小小尸体就放在学生们平时课间戏耍的石桌上。
迤逦面色凝重地坐在一边。
“怎回事?”
佘雪晴将许仕林交给阿玲阿琼,转向迤逦。
“我离开不久后,发现无人追赶,就索性转回此地。这小姑娘当时还有一口气,我想救她来着,好歹也是亲里亲戚的……后来……”
“后来怎么了?”
“后来佘青回来,阻止我们救人,就看住她断气,然后带着龙女出去了。”
佘雪晴面色如灰。“他去哪里?为何不跟去?”
“跟了,跟丢了。”迤逦摊手。
人比你强,你又奈何?
“跟也无用。”佘青缓缓踏入书院。
佘雪晴怒而振衣,“一夜都不见人影,你又如何交待?”
佘青微微笑道,“我见到钱王。他受了不轻的伤,你却毫发无损,还能护住仕林——你所吸收的功力已经一体圆融了么?”
“你刚才见到钱王?”
“我将龙女还给他。”
“哦?”雪晴剑眉一挑。“你不是要用她来控制善财么?”
“控制善财的是龙筋,不是龙肉。况且——”佘青虚虚一指桌上女童尸体。“钱王他犯下大错,昨夜之前大堤上淹死九人,又在雪晴书院亲手杀死无辜幼儿。虽说他向来特立独行,但要是拿此事去闹一闹,于他而言,也是麻烦一桩。有此把柄在手,纵然不能将他拉进我们阵营,但至少杭州一地,再无仙佛鬼神可以染指,来妨碍我们行事了。”
迤逦忽然浑身起了寒意。
就为了控制一个可能有的助力,所以就算李碧莲明明有可救之机,便也坐视不理么?
“那,李碧莲之死,我们要如何向她家人交待?普通人便也罢了,可是她偏偏是许仕林的表妹……”迤逦试探地发问。
“借体还魂便是。”
佘雪晴嗤笑一声,“何来魂魄可还?”
“有啊。”声音中带着无奈的俊俏少年靠在门上回答。
善财童子手中把玩着一个白玉盒子,盈盈明光从盒中流泻出来,纵使白日,亦逼人眼目。
“……这是?”
“琴楼那个女妖昨夜趁着钱江那条笨龙搞风搞雨的时候主动渡劫,肉身兵解,元神不灭。刚好咯,给她个小女孩的身子,做文曲星的表妹,也不委屈了她。”
白玉匣打开。
灵动妖魂如箭样窜入李碧莲的尸体之中。
“恭喜韩娘,转为人身,仙阶可待。”佘青向着尸身一拜。
已经僵死的李碧莲竟然应声睁开眼来。
“还不是多亏我的一身金童仙元?”善财抱怨。“若不在这十五年内修回童身,怕是将来回紫竹林时,真真无法交待。”
“既然童身已破,不如干脆跟我修习人欲大法?”佘青妩媚一笑。
“免了免了。善财五戒之二,戒自苦。”
两人酬唱正酣,却见佘雪晴面色不善。
佘青瞟了一眼现场,“不久学子就要前来念书,虽然房舍崩塌,总也要有所处理。这边李碧莲的躯体亦需要疗伤清洗,童子可否指点迤逦进行?”
“唔。”善财挥挥手。“你们有话,尽管房中说去便可。”
佘青扯着雪晴入了书法课室之中。
门扉掩实,迤逦忍不住撇了撇嘴。“他们能有什么话说?”
片刻,门扉内掩盖不住的□呻吟之声便隐约响起。
善财面上微红。
迤逦就摊摊手。“看见了吧?——话说,你要教我什么?”
她眼波一荡,瞟向善财童子腰间。
“喂喂。”善财走过来,圈起迤逦手臂,在空中捏决画咒。“看人,莫要看得如此直接,实在是毫无情趣。”
崩塌的两间房舍虽非神力可以挽回,但好在并非校舍,善财与迤逦结印拦出屏障,令学子们不可得见便是。
许仕林悠悠醒来之时,就看见李碧莲坐在他旁边,软软的没力气的样子。
“碧莲妹妹。”仕林去拉她的小手,“你怎么了?”
“……昨晚上书院涨水了。”小碧莲的声线清脆,语气却带了一份幽凄,直似小孩躯体中住着一个大人一般。“仕林哥哥。”她挽起许仕林胳膊。“碧莲没事了。仕林哥哥有没有事?”
许仕林瞬间脑内情景重现,一夜遭遇既惊且骇,如潮纷染。
“我,我也没事。……课钟响了,我们出去吧!第一堂是算数,碧莲妹妹要乖乖坐在仕林身边哦。”
两个不知变故为何物的孩童手拉手跑了出来。
善财换了袭青衫,望见李碧莲之时不禁眼神一收。
李碧莲却只银铃似地笑着,和戚宝山等几个男孩说起话来。
再一日,许娇容来领人之时,佘雪晴便提起,愿意不收学资,让李碧莲一并在书院听课。
抗洪之事,李公甫在堤上立了点小功劳,加了俸,许娇容倒也没那么吝啬,仍是拿出束修,便算应了李碧莲效仿英台事迹,换取儒装易钗而弁,常驻书院。
韩娘这边,善财童子虽然付出宝贵贞操,却也谈了一笔好生意下来。
琴楼失主,善财哄得韩琴将琴楼地契资产全数转移到自己名下。
而佘青作为见证人,很是慷慨地要了三成盈利。
佘雪晴不甘人后,逼着佘青和善财拿出钱财来,将雪晴书院周围的一座小院和几栋建筑买下,修缮一下就开门迎客。
雪晴书院不再是小小蜗居,而成为西湖畔一个像模像样的大书院,学生人数也慢慢增加到百数十人。佘雪晴更是聘了几个有学问的海蚌精蜘蛛精等来授课。
另一方面迤逦卸下授琴之职,就干脆搬入了琴楼挂牌开业做了□。
以她的姿色身段,挑拣客人乃是再理所当然之事。迤逦便选些精强貌好的少年客,缓缓吸些精华,不令人死,或令人死得不明不白似是自然天命而亡,吸来阳气助她修炼,进境也有一日千里。阿琼阿玲则有时前去琴楼客串,在迤逦指点之下,缓步修行。
(2)
转眼,许仕林与李碧莲已双双满了十岁。
戚宝山随家人迁居原籍苏州,与一众同学依依惜别而去。临走时戚宝山认真地将一对玉鱼儿赠予许仕林与李碧莲。
“我会回来娶你小妹妹为妻子的。”戚宝山不知道为何竟不是对着李碧莲说,而是拉着许仕林不放。
许仕林眨眨眼睛,拿诗经送他。“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宝山兄,后会有期了!”
虽然声音形貌仍带着稚气,但举止思维,已与成人并无不同。
碧莲就一面拿着玉鱼儿玩,一面坐在高高的假山石上冷眼旁观。
——戚宝山娶李碧莲?算了吧。这些年来李碧莲何曾给过戚宝山一个好眼色看?
去娶许仕林还差不多。
碧莲啧了一声,歪脖子去看许仕林那清瘦的小身板。
那次洪灾暂寄之后,许娇容干脆把孩子们的三餐也托给了书院。书院中一群妖孽,没几个需要吃饭下肚,而阿玲阿琼两个丫头勉强掌厨,水准也就了了,更是时常有顿没顿,许仕林正发育中,吃得半饥不饱,如何能够长胖?
还须靠着李碧莲有时带他去厨房自力更生,将隔夜冷馒头切片油煎来吃,垫饱肚子。
这边戚宝山被家人带走,许仕林过来拉碧莲下来。
“你的那片玉鱼儿呢?”
碧莲指指池中。
“啊?你扔掉了?”
“没有啊。”碧莲温柔回答,“我放生了。你看,那条白色鲤鱼就是啦。”
许仕林苦笑。“碧莲妹妹,你又来胡扯。”
“哪有胡扯?我问你这池中之前可有白鲤否?”
“这……倒是没有。”许仕林瞅了瞅池水,白鲤示威似的在他眼皮底下窜来窜去。他只好将自己手上那片玉鱼儿塞进碧莲手中。——反正这书院从小到大就有众多奇人逸事,蛛丝马脚。许仕林也习惯了。“别坐那么高,小心摔坏腿。课钟响了,我们走吧。”
“哎……”李碧莲被他拉着,有点不满。“仕林哥哥,我不想去念什么史科啦,我们逃出去玩好不好?”
经史子集四门,李碧莲最讨厌便是史科。
她是春秋名琴所化,战国时候被楚怀王以铁如意砸碎才修为妖体。这千年以来的所谓历史,全在她眼中如浮云经过。有什么好学的?
“又逃学?”许仕林有点头大,“碧莲妹妹,上次我们逃出去吃什么叫化鸡的,回来可是我一个人挨的戒尺啊。”
“哎,那次吃了大半只鸡的还不是你。……仕林哥哥,外面有龙王祭看哎。”
“龙王祭?那是什么?”
“我听几个女先生在说的嘛,就是演大戏,选杭州最美的姑娘扮观音,扮龙女,然后还要假装往钱塘江里扔个会水的女子,作势献给龙王——但那女子会偷偷泅泳游回来。去嘛去嘛,”李碧莲拉住许仕林衣角,“去年我就好想去,结果轮上雪晴先生的课。今日不过是史科,那个老蜘蛛……我是说,朱老先生年岁大了,老眼昏花,不会发现少了人的啦。”
“好吧。”许仕林叹口气。“那课确实无聊……从哪边溜?”
“还能从哪?当然是后院啦!”李碧莲拉着许仕林,一溜烟似地飞走了。
钱王宫中。
水晶殿阁,天光如照。
紫竹林门下龙女被迫嫁为人妇,已有五年。
“临安。”高大壮硕的钱江王在病恹恹的龙女面前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一声异动。“今日又是钱江祭祀之日,你身子可好?与为夫一起去看看何如?”
“我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了?要不要延医?”
“心里。”
钱江王顿时闭嘴。
敖临安说话永远直接明了。
“怎样会舒服些?”他明知答案,却还是不得不问。
“让我走。”
“你失去龙筋,紫竹林不空绢索又在闭关之中。我放你走,不是置你于万丈凶险之中么?——还是,你宁愿回去东海?”
龙女冷哼一声。“东海将我嫁给你那刻起,我就跟他们恩断义绝。我幼奉明珠给世尊,又蒙菩萨授记,必定是要成佛之人。你们一个两个,却留我以世俗悲欢男女之事,实在是不知所谓!”
钱江王也只有苦笑。“你父王爱你,不忍见你断心灭性,成佛西去。我爱你,不想看你寂坐枯灭,耗费大好青春颜色。就说紫竹林吧,你那个师弟,难道对你就无一分私情爱意?我便不信了。”
龙女一摔身上珍珠绫罗,站了起来。
“我实在不明白,你们要的世俗情爱,多少妖精鬼怪,又妩媚娇柔,又知情识趣,我又不算什么倾国倾城的美貌,究竟为什么要苦缠不休呢?”
“哈。”钱江王一片痴情空抛流水,却也无可奈何。“就是爱你冷冰冰凶巴巴的,不许么?”
龙女叹口气。“这几年我做了你的妻子,可是床榻之间你也见到了,我并无半分快乐,纯粹是应付敷衍。也许我不是什么龙族公主,却只是一块无心之冰罢了。算算日子,最多还有十年,待到善财取得我的龙筋回来,我势必是再回紫竹林重修大悟的,届时你空添惆怅思念,却又何必?”
“青蛇当年早已与我说清楚,横竖,最多十五年的日子。我既然接受,便是认命。这十五年内,你是我妻子,便已足够。”
龙女静默片刻,忽然松口。“既然如此,我便当也履行做妻子的责任。……我陪你去看那个龙王祭吧。不过,我有一求——”
钱江王眼中发亮。“有求必应!”
龙女倒也不是真讨厌钱王,终于抿嘴一笑。“我们化迹凡人之中,混迹街市去看热闹。”
街上一派人流繁华。
龙女一身鹅黄小衫,翠绿裙裾。钱王的高大身躯裹在生意人的装束中,倒似是豪客拥着美貌小妾,随意逍游一般。
杭州烟雨繁华,形貌出众之人尤多,钱王龙女这对古怪璧人,倒也不算太过打眼。
二人沿着西湖缓缓而行,天气和暖,柳绿桃红,西湖中的画舫上,也有年轻的小丫头探出头来,看街上庙会胜况。
龙王祭的主要场所乃是在冲天庙。城中选出的扮观音的女孩子,也就十四五的模样,眉心点着红痣,娇娇俏俏被八个壮汉抬着,往外洒着圣水。
冲天庙临海,海上则有女子模拟龙女形状,浑身裹着金色绫纱,持剑指着一名扮作大鳌的丑角。
周遭有些道士正忙着准备灯火。龙王祭由日至夜,今年又死了人,官中拨下银两,制千盏祈福灯火,半入西湖,半入钱塘。
“临安,”钱浙揽住妻子,低声取笑,“那个扮龙女的,可没有你半分好看。”
龙女却不以为然。“那女孩眼大鼻挺,好看得很啊。”
那边厢忽然有孩童欢呼之声。
原来有富户在那边赠糖。
手艺人现场摆摊,制出不同颜色不同粘稠在太阳下一照便有七彩反光的粘糖来。
大批孩童一人领着两个竹签,依次排队去到手艺人面前,用两根竹签挑起一抹糖来,再凑在一边,自己反复缠绕,最厉害的,能缠出透明糖丝来,十分漂亮。
钱浙见敖临安看得出神,忍不住随便拉了个小孩。
“把这糖送给叔叔可好?”
小孩白了他一眼,反身跑掉了。
龙女噗哧一笑,“你吓坏小孩子了。”
她款款过去一个女孩身边,从袖中拿出一串珍珠,随便几句,便将女孩手中糖换了来。
钱江王大为佩服。“还是夫人高妙!”
“是啊,是高妙。无价明珠,只换一竿子糖。”
钱浙与龙女双双一惊。
抬头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儒士衣衫的小小姑娘,晃荡着两脚,坐在高高的屋檐边。
“小妹妹,”龙女当先一笑,“那不是什么无价明珠,不过是普通玩物罢了。你要喜欢,我也送你一串。”
——在世间确是无价明珠,在龙宫却也实则是普通玩物。
龙女并不打诳语的。
“我不要。”穿着儒衫的小姑娘正是逃学出来的李碧莲。“明珠有价,性命无价,我可要回家了。”
她正要从屋檐另一边跳走,却听下面一声惊呼。“碧莲妹妹,你怎么又坐这么高去了?”
龙女与钱王后退半步。
他们不曾认出李碧莲是谁。
但是这位小小年纪的儒生,龙女钱王却一眼便认了出来。
许仕林。
他腰间的皂带——
龙女微微颤抖着身躯。
那正是当年迤逦随手将敖临安之龙筋加以变幻,做成的腰带。
原来一直便系在许仕林腰间!
她下意识间伸手向那腰带抓去。
许仕林灵活地闪开。“哎,这位姐姐好面熟……我们认识么?”
他只在五年前见过龙女几面,记忆模糊,虽觉眼熟,却也不知这其中的前因后果。
龙女知自己毫无功力,回头看住钱浙。
堂堂钱江王面色尴尬。
——出手,为爱妻取回龙筋?
但……佘青手中有他杀人证据在先,而龙女也必将旋即离去在后。
五年,同十五年,在仙家岁月而言,全是转瞬,并无区别。
但眼前,同将来,却是泾渭分明。能拖一日,绝对好过当时离散。
钱王一愣之间,李碧莲已经骂了出来。“还看不出来么?这俩是专拐小孩的强盗,还不快走!”
她转身从另一面跳了下去。
许仕林也没片刻耽搁,如游鱼一般钻入隔壁小巷。
钱浙这才装模作样,追了过去。
留下龙女冷冷站在当场,心中又气又痛,却也深恨自己无力。
“好久不见。”
六月莲叶无穷碧。
男人撑着把伞遮阳,竟然比女人还好看。
龙女气馁地看着佘青。
“阴魂不散。”
“许仕林已经十岁啦。”佘青淡淡一笑。“再有十年,你就可以离开他回紫竹林了。”
龙女冷哼一声。“我师弟呢?”
“你放心,他好得很。——你夫君若是真心替你去拿龙筋,当能遇见。”
这边碧莲拉着仕林奔逃,后面隐约有人声,不知道是不是那巨汉追赶。两人毕竟年纪尚小,体力不支,跑得气喘吁吁之下,碧莲下意识拖着许仕林地闪入了小巷中的一扇未上锁的小门。
然后许仕林呆呆地抬头看着人家后院中晒得桃红柳绿的一天亵衣,碧莲则彻底傻在那里。
她下意识中拖着许仕林跑回了琴楼。
步声又起,碧莲往外一张,见钱王正无精打采地追过来。
两个小孩进退无路,只好向着楼上而去。
下午时分,正是窑姐儿起床梳洗之时节。
一个老妈子抱着大盆衣服走过来。
碧莲无奈之下,顺手一推,带仕林躲入一个暗门。
许仕林疑惑看她,碧莲摊摊手,表示自己只是碰巧——难道要解释说自己原本就是这里的主人转生么?
两人顺着暗道向前走,地势向上倾斜,碧莲装模作样摸索一番,推开另一端的暗门,带着仕林出来。
此地正是琴楼贵宾方可入内的暖阁门外。
善财童子虽为老板,却仍是一派风流□模样,朱衣华带,衫领半解,躺在竹席上摇着扇子避暑。
坐在边上吃着冰镇莲子羹的正是替佘青来拿这个月分红银子的佘雪晴。
他不畏热,数层白缎衣衫交叠,额上无半点汗迹。
“宽限一月啦。”善财懒懒地抱怨。“我一直想把旁边那栋楼买下来,养小倌。你们老需索无度的,叫我哪里存得下钱来发展?”
“小倌?”佘雪晴讶异,“你不是最憎此事么?怎会有这个念头?”
“我又不是要自己去开门迎客!我是运财司财的金童好不好?现今这门生意可比养□要好做得多。”
“啧啧。”佘雪晴叹道,“单兄何时开始出语如此粗俗了?”
善财化名单思才,运营琴楼。
忽然两人齐齐一僵,闭嘴看住门外。
少男少女的身影透过琴楼中白日不熄的灯火明显投射在绵纸门格上。
少女拼命拉着少年向下走去,几次按下少年转向门内看的好奇头颅。
然后自己却趁着少年不注意,往房内比了个愤怒的手势。
——琴楼是高雅的秦楼楚馆,烟花柳巷,妓寨娼寮!
怎可以养小倌那么粗俗??
幸好碧莲知道自己五感敏锐于常人,她听见的那两位大爷的谈话,许仕林在秘道之中未必听得见。不然这为人师表同时又男盗女娼之事,可就不好解释了。
两小下楼之后,善财衣冠不整就冲出去,站在楼顶对着楼下狂打手势。
刹那姑娘们纷纷忽然犯困,打着呵欠回房,正收拾大堂的仆佣们也忽然奔走相避。
碧莲带着许仕林一路从三楼楼顶沿着楼梯跑下了一楼,光明正大却不被人撞见地从琴楼正门逃了出去。
许仕林一路被她拉得跌跌撞撞,乱七八糟,心中有百般疑问却不知道如何出口。
正要发问,碧莲却定住了身子,说不出话来。
许仕林转身。
巨人似的钱江王,正站在两小身前。
第六章祭女•□(1)
“莫害怕。”
巨人虽然高大如一座山岳遮住阳光,却摆出他所能直到最为柔和的语声。
许仕林和李碧莲前无进路,僵在当地,欲要转身逃回琴楼之中,却也不敢妄动。
钱王伸手,将许仕林如提小鸡一样提到了空中。
他腰间的玄色腰带,经过五年,却整洁柔软,含着淡淡的光泽,一如崭新。
钱浙伸手一扯,腰带便到了他手中。
李碧莲已经趁机退入了琴楼,抬头向着三楼叫。
“还不出来救人?”
鸨母正傻乎乎地过来,“小丫头你在这儿咋咋呼呼些啥?想自卖还是咋的啊?”
楼阁上两道光芒一闪,琴楼大门无风自掩。
李碧莲跳到楼梯上,打量了下同那鸨母差不多高,抬手啪地就是一个清脆的耳光。
“钱王爷不在冲天庙受祭,却来这烟花地作甚?”
佘雪晴忽然出现,原本想趁钱浙不注意间劈手夺下龙筋,谁知钱浙反应极快,反手使力。
当下情势古怪。钱王左手拎着许仕林,右手持着腰带一端;佘雪晴左手持着腰带另一端,右手扶在许仕林腰上,隐含卫护之意。
小巷尽头,善财挥着折扇,正无可无不可地扣好自己半敞的朱红色纱衣领口,靠在青石砖上打着呵欠,以表守住通路之职。
“仕林,莫怕,闭上眼睛。”佘雪晴冷然下令。
许仕林一如五年前一般,乖乖闭上了双眸。
就在他的面颊旁边,不到一拳的距离,便是佘雪晴与钱浙出全力争抢的那条腰带——两人都得之后快,且都不欲毁损此物,真气流转之间极尽巧妙,却又凶险无比。许仕林就算是个凡夫俗子柔弱少年,也能感觉到那扑面而来令人气血激荡的雄浑劲道。
许仕林闭住眼睛的同时,薄唇却微启,默念着些什么。
佘雪晴忽然加力,以不顾龙筋存毁的疯狂劲道,迫使钱王放手。
钱浙闷哼一声,冷汗留下额头。他勉力分神护住龙筋完好,再与佘雪晴争斗抢夺,已是强弩之末。
佘雪晴就轻轻松松和许仕林说起话来。“仕林,你在背什么?”
“回禀先生,仕林在诵诗。”少年闭着双眼,从容回答。
“什么诗?”
“回先生,《葛生》。”
“诵出声来——”
“是。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许仕林顿了顿。
“诵下去。”佘雪晴轻笑。
“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那边厢善财终于系好了衣带,以掌击扇脊,赞叹了一声。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当此一时,诵此一诗,仕林好文采!”
许仕林仍是闭着眼睛,乖乖答道,“谢单先生夸奖。”
“怎么,还听不懂么?”佘雪晴冷冷提醒钱浙。“予美亡此,谁与独处?你就把龙女一人抛于街市么?就不怕杭州城中,妖孽横生?”
钱浙浑身一抖,握住龙筋的手缓缓松开。
“我说姐夫,”善财童子垂眸望地,一副无赖神色。“你真已尽力,拿不到手,并不是你的错。这不是最好的结果?”
钱浙犹疑半晌,终于放开许仕林,一闪而去。
佘雪晴送了口气,伸手嘉许地摸了摸许仕林的头发。眼前少年约略到佘雪晴的肩头那么高,比五年前长大了几乎一半,眉目容貌也更透出几分白素贞的风采。佘雪晴每日见他,本不自觉,一朝仔细端详,才发现光阴若箭。
“可以睁开眼了。”他柔声吩咐。
许仕林睁开眼睛,见着佘雪晴,面上有欢喜神色,恭顺向着老师一礼。
“既然你遇见了,有些事情,便不得不说与你听了。”佘雪晴瞥了一眼站得不远不近,似乎事不关己,但又好像做好准备随时来插嘴的善财。
“仕林,你是仙胎下凡。”佘雪晴沉沉开口。
冲天庙会。
佘青打伞,陪着龙女缓缓行于街市。
“这五年过得可好?”
“托福。我们并非新知,更非旧友,何必说得好似你很关心我一般?”
佘青一笑。“当年我亲手把你交给他,当然是旧友。如今我看到你心事纷扰,又如何不是新知?”
“哦,我有什么心事?”龙女虽然失去真力,但高傲气性一丝未堕。
“你恨他口口声声爱你,却并不真心为你夺取龙筋。是爱,更是私。”
“人皆有私,他并未骗我,我为何要恨他?”
“不恨,那便是爱了?”
“离爱离恨,方是清净。——论妖术邪法,我不如你,但我在紫竹林修行多年,明心见性,断绝三毒,却早不为区区□所苦。”
“痴儿,你都还未苦过,又何言解脱?”青蛇一声轻笑,一手揽住龙女,掌指贴紧她咽喉。
有路人啧啧称赞。
“好一对璧人啊!”
——佘青与龙女的形貌,比起钱浙的富商巨人形态,要相衬得多。
龙女听此议论,唯有苦笑。
佘青劲力一吐,就能叫她魂飞魄散,彻底断绝轮回。
“很快了。”佘青站在她面前,唇齿吹出幽幽气息,却毫无淫邪之感。“还有十年,一切就会开始。钱浙超脱于三界规法之外,却脱不出对你的痴恋。善财身负沉重使命忍人所不能忍,却对你终有一丝萦怀。小美人儿,你就是这分不知情不知爱的冰雪模样,才最惹那些聪明人的相思呵。”
佘青絮絮说话。
龙女被他话意所惊。
却听钱浙一声狂吼。
龙王祭上,那位扮作龙女的少女正在水边,忽见滔天一浪感应钱王怒意而来,生生将那女孩子卷入了海中!
一片骚动。
敖临安懵然回头。
佘青持伞,一脸无辜微笑。
敖临安忽然明白过来发生什么,转身拔脚向着江岸奔去。
“又弄死一个。”佘青软软讥讽。“钱王怒意,真是天地可鉴。”
钱王气得浑身发抖,却来不及与佘青发作,直追住龙女而去。
江边大群民众被吓得跪拜下来,频频叩首,并无人敢下水援救。涛卷浪急,那祭女早无踪影,就算救援,也没了生机。
真正的龙女以手掩面,哭了出来。
“龙王祭可是通天的,祭女被浪卷走,且还是出自受祭者本人的意志。”佘青慢悠悠地赶上来。
取活人性命祭祀,本在数千年前为邪神所行。
尔后天庭将此设为不可饶恕之重罪,严加禁绝。
钱浙无心之失,却刚好应了此罪。他再有如何身份,如何地位,也已经无法再将此事抹杀过去。
“我看,不如从长计议。”佘青嫣然一笑。“在下曾通幽冥,要不要为二位设法,看如何取回那祭女之魂?”
(2)
“碧莲,下来。”小巷中,佘雪晴解释了一句,不知道如何继续,只好选择叫人。
李碧莲从二楼探下脑袋。“我和迤逦姐姐下棋呢。”
许仕林也跟着抬头,忽然开口。“碧莲妹妹,你下来吧。我想问你一件事。”
碧莲讶然,“呃,仕林哥哥,你……你竟然如此冷静,一点也不觉奇怪?”
许仕林仍是安安静静,乖乖巧巧的样子。“碧莲妹妹,我只是想知道,五年前那个碧莲妹妹,是不是已经一缕香魂,归于幽冥了?”
他声线有一丝抖。
佘雪晴退了半步,靠住墙,看了善财一眼。
善财童子也是一片震惊之色。
许仕林生在如此奇异妖邪的书院之中,五年前的变故也好,五年来的日常也罢,众人并不认为许仕林是一无所知迟钝至此的一张白纸。
但人类的十岁孩子,究竟对着世界的理解力到什么程度,众人并不能确定。
李碧莲贪玩,带许仕林逃课去玩并不是一次两次。每次众人都会遣小鬼小妖沿途保护。
今次更是由佘青亲自尾随;佘雪晴去完琴楼,亦预备稍后齐到左近将小家伙找回来,顺便看看这龙王祭上会否有什么变故。
变故还未有——当然,佘青有那个能力,随手将“没有变故”变成“天大的变故”。
但眼前最大的变故,却是要如何向许仕林解释这些敬而远之的鬼神之事。
“仕……仕林。”碧莲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知道了。”许仕林闭上眼,“你下棋吧。不用下来了。”
不言不语,不闹不动的许仕林心中,究竟承载着如何的疑惑?
佘雪晴忽然抖了一抖。
那种神情,太似当年白素贞的至美柔情。
“仕林,你听我说。你是仙人下世,要到二十岁时才会知晓前世因果。而我们……是在你身边保护你的人。”
许仕林点了点头。
“书院也好——妓,妓院也罢,都是这世间的人情世故。现今是宋朝天下,格局腐坏,人心贪佚,你……你要好好念书,振作世情,将来一展长才。”佘雪晴几度向善财求援,善财假装没看到地整理自己衣裳上一条怎么系也系不妥的带子。“自然了,你身边也常常会有歹人或是妖魔鬼怪想要打你的主意,你千万要保重小心,不可再随便逃课了。”
“仕林知道了。仕林错了,请先生责罚。”许仕林声音清澈到无一丝杂质。
“责,责罚?……责罚就,就免了。”佘雪晴被迫得口吃起来。“我们回去罢。”
许仕林却摇了摇头。
“……怎么了?”佘雪晴皱眉,“才说过要小心恭顺,又不听话起来?”
“刚才那个大汉。”许仕林静静看着佘雪晴,“他身边那个女子,会出事。”
“你说什么?”
善财童子忽然踉跄了一下,声音都变。“你先前无端吟那首葛生,就是因为你有此预感?”
许仕林点头。“仕林不知道是何时开始,但是仕林感觉到的事,未曾不发生过。”
葛生,乃是说,夫君去征战杀戮,留下妻子一个人独处的故事。
先前许仕林以此诗点醒钱浙,要他莫忘记龙女被一个人留在街市之中,无人保护。
“两位先生,可以陪仕林去龙王祭看看么?”
许仕林仍是一口清澈少年的童音。
善财当先转身,向着冲天庙的方向一闪而逝。
钱江潮平。
忽深忽浅,人群恐惧,有人奔走呼喝,有人失望散去。
载浮载沉。
“一起瞒下此事,如何?”佘青挑眉诱惑。
幽冥地狱,他来去最熟。
“……然后呢?”
不必问。
佘青所求,乃是助力。
然后自然是归他所用,加入他的阵营,成为青蛇号召天下的一部。
死心塌地,助他修炼到天地不容,然后去救白素贞。
漫天神佛都知青蛇心意。
但谁能奈她何?
收一白蛇,已经让紫竹林主人不空绢索观音,必须要以闭关不出作为代价。
而心比白蛇更狠,计谋比白蛇更刁钻的青蛇?
谁都不愿意招惹。
龙女忽然一脸负气之色。
她向来清高骄傲,此刻亦无分毫改变的打算。
“钱浙,不过是祭女性命而已,你大不了就上呈天庭,说明原委,最多受罚蜕鳞做人,从头修行罢了,有什么可怕的?”
“我……”
“龙也好,人也罢,都是无明众生,有漏皆苦。”龙女苦苦劝说。“做人性命短暂,说不定,你更能在朝露蜉蝣生中,得以开悟呢?”
佘青噗哧一笑,“敖姑娘,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一心求佛,除了涅磐什么也不牵挂么?”
“就算做不到,难道不应努力争取?”
“问题是,在你眼中天经地义的那个目标,对他来说,一文不值;而你毫无珍惜留恋的有漏此世,才是他心心念念所求啊!”
“……那些东西,盛者必衰,都是无常!怎么就不明白呢?”龙女跺脚,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也好。钱浙,你不想受天庭责罚,倒也不难。反正我龙筋没有,龙女却有一名。”
佘青忽然大惊。
“敖临安!你要做什么?”
“青蛇,这世上的人都怕你,都被你玩弄,但我会令你明白,蛇永远都是在地上爬的蛇——唯有飞龙,才能在天!”
龙女口中清啸一声。
佘青再不自惜,急催功力,布下漫天罗网,却终究晚了一步。
龙女现出本体,化向天际,直落江中。
钱浙比佘青慢了一步用气劲去挡,眼看挡不住,竟也怒吼一声,现出逴龙原体,人面龙身,口中一串烈火刹那照得暮色钱江壮如海洋,追住龙女而去。
杭州城中,但凡能抬首望到此景的百姓,无不当下叩首,拜伏于地。
金龙赫赫,龙女入海,空中瑞雨彩虹同起,细密水珠,溅湿呆立岸边的佘青一脸。
龙女自水中起时,岸上一阵欢腾。
她身上所负的,竟是先前扮作龙女的那个少女!
逴龙紧追缠绕在后,明霞光色,艳丽无匹。
善财童子、佘雪晴、许仕林三人,正赶到此处,瞠目结舌。
“她无龙筋,这勉力施为,到底是所求何物?”佘雪晴不解。
善财面色如金纸一般,已是摇摇欲坠。
无龙筋,却以本体入海,一时半刻之后,龙体必毁。
而她所负那少女,岸上凡人无知,善财童子等随便一望,便知已经死绝。既如此,龙女救她,便只有一个后着。
正如五年前,韩琴借转李碧莲之魂一般。
龙女之魂,入那少女凡躯。
则祭女不死,钱王无罪。
佘青的如意算盘一场落空。连佘雪晴手中的龙筋,亦无法再威胁到善财童子分毫。
她不算聪明,不算美貌,永远盛气凌人。
但钱浙爱恋她,善财关心她。
佘青忽然明白这傻姑娘有什么优点。
单纯,直接,那种滚烫坦荡的生命力。
与白素贞身上那温暖柔和的生命力一样,都是佘青所难以企及之物。
佘雪晴忽然伸手抽出系回许仕林腰间的那条龙筋。
飞身而上。
此时将龙筋还体,龙女或许有救。
一道无形柔劲将他挡回。
“佘青,你要看着她死?”佘雪晴咬牙,撤出长剑。
佘青冷眼看住善财。
善财额上冷汗滚滚而下。
佘雪晴剑光一振,硬闯。
佘青不动不作,漫天彩虹光辉,全化入黑暗之中。
烛阴闭眼。
天地齐黯。
一道烟花爆开。
祭祀少女软软昏迷于岸上,钱江浪潮如奔马千里,状已成狂,却不逼近,转头向东而去。
大胆之人上去探那少女鼻息。
“……还活着!”
欢呼四起。
神龙现世,真真大祥瑞之兆。
佘雪晴咬牙站在那里。
善财面无血色。
佘青的眼光轻飘飘地压过来。
善财被那眼光压得,禁不住笑了一笑。
——这世上可有比这更难看的笑容?
云水忽然一凝。
善财拧身掠近。
一条金色大鲤鱼躺在河边布满砂石的角落,奄奄一息。
善财小心将鲤鱼捧在手心。
“怎么,还要留在这里么?”
佘青幽幽的问句,钻入善财心中。
“你早知道我奉师命到你身边监视?”
“最早牺牲你那傻师姊来做戏的人,本来是你。”
“你又不曾信过。”
“那现今,你,还要留下来么?”
佘雪晴忽然想到些什么,偷偷拉过许仕林。
“仕林,那个,那些是龙族,但是,呃……”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许仕林稚气未脱的脸上,淡然神色却似比佘雪晴还要从容。“先生,仕林不需要解释。仕林永远只信先生一人。”
佘雪晴心中狠狠一撞。
善财童子忽然大笑。
“我当然要留下来,我为何不留下来?”他理直气壮地问。“我要买下琴楼隔壁的地盘,建座男妓楼,再将两楼之间的地盘挖个大大的池子,养鱼!”
他冷哼一声,捧着金色鲤鱼,大摇大摆地走了。
(3)
迤逦带着李碧莲才刚刚追到此地。
呆呆地看着众人。“发生了何事?”
佘青笑一笑回答,“没事。”
佘雪晴哦了一声。“是么?原来想招揽的,现在变成大麻烦。你要如何收场?”
佘青不理他,忽然去问许仕林。
“仕林,你知道烛阴的典故么?”
许仕林点头。“西北辟启,何气通焉?日安不到,烛龙何照?——烛阴即是烛龙,又名逴龙,是山海经中所提及的上古神兽。”
“不错。‘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晵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钱江王不是龙,而是烛龙。”
山海经是闲逸小说,许仕林虽然读过,但在师长面前不敢引述,只能转以楚辞中之比兴应对。佘青替他说出原文,众人乃有恍然大悟之感。
龙族本受天庭管辖,钱江王却不把龙族放在眼内,甚至与天庭井河不犯,划界自治,却原来,竟是远古时主天光照幽冥之神!
“那烛龙又是何来历?”迤逦追问。
“女娲之子。”
众人又皆都一震。
“龙蛇本为一体,烛龙近蛇而非龙,如能收纳,与我族大大有益。只可惜……”佘青轻描淡写地把事情推诿过去。“先带仕林回去书院吧,也该换条衣带了。”
迤逦忽然心中一动。“那这龙筋已经无用,那我拿走了哦?”
迤逦和碧莲回到琴楼时候,正是教坊开课时分,人客如潮。
白日祭祀并未影响到世人夜晚的欢娱。歌舞声声,红灯一盏一盏挂起,临水凉风,花团锦簇,直似换了世间。
善财动作极快,说到做到,连夜拍出钱财来请了一伙工人,在楼外空地上开始挖坑造池。
楼里弦乐丝竹,楼外铁锹棒槌,倒也互不相干。
迤逦自去接客。
碧莲上来,待在善财童子的房内,看住水缸里的金鲤鱼。
鲤鱼恹恹地沉在水底,似是不愿见人,可惜鱼不能闭目,游到哪里,都是琉璃缸内的一片刺目风景。
“喂,我说上仙哥哥,她为何会是这个模样?她现在还是龙族公主不是?”
善财换了件碎花衣服,将酒盏放在床榻上,一副宁愿醉死的模样,懒洋洋答,“她神魂已入那祭女体内,这是她本体所留的龙鳞龙血所凝结不去,化出的水族形态。”
“可能再修?”
“待那祭女寿终,我会再想办法。”
“人寿长,鱼寿短。待人寿终,鱼早就死了,你就算想拼合回去捏个龙哪咤出来,也是不能。”
“我自会设法延长鱼的寿命。”
“上仙哥哥,你是好人坏人?”李碧莲忽然岔开话题。
善财一愣。“我当然是大大的好人。”
“唉,可惜了。”
“怎么说?”
“若上仙哥哥是坏人呢,碧莲倒有一个法子。”
善财饮尽杯中陈酿。“我说琴妖妹妹,你莫要再一口一个上仙哥哥了,叫到我浑身发麻。有话直说,请。”
碧莲掩口娇笑。“那日祭祀上的祭女不止一个,上仙哥哥知道么?”
“不止一个?”善财凝神回忆。
“不错,一个扮观音,一个扮龙女。”
“嗯……可惜无人扮我……呃?”善财猛然想到什么。“你的意思是?”
“延鱼寿不易,绝人寿不难。”
“祭女阳寿,会为幽冥所记,隔世予以嘉勉,这手脚,又如何做得?——慢。你是说,祭女有两人?”
碧莲忽闪忽闪着大眼睛看着他。
“地府会派人来登记祭女名姓的哦?”
“照理来说他们会去问受祭的神祗……”善财噗哧笑了出来。“钱王那边是失心疯问不到的了。杭州有我在,自然大小事情都来问的是我。琴妖妹妹,好心计。”
“哪里哪里,比不上我那青弟万一。”碧莲眯着眼睛去挑烛心,少女躯体竟流露出带丝沧桑的妩媚风情来,善财看得有点错愕,忽然又想起那夜□,瞬间尴尬起来。
“……又或者,此计实在是青蛇授你?逼钱王犯错不成,干脆来诱我欺天盗命?”善财终于笑得好看了些许。
碧莲拍拍双掌,轻盈跳落地。“这世间只有必蠢之人,可没有万全之计,是不是?”
善财与她对视片刻。
“我去看看迤逦姊姊……”小姑娘飘到门外。“哎?单老板来看来看,你说,是不是天意在提点你什么呢?”
善财依言翘首出去。
歌舞升平之外,角落里鸨母正在和一男一女说话。
男是老者,女是少女,看得仔细些,便认出,她竟是庙会上扮观音那名少女。
凝神细听,只听那老者说,“标致成这样,还是刚扮过观音的,少说也要加三成价。”
“最多加一成半。且不能现付,三个月后若安稳妥贴无事,才能给你。”
“对岸‘柳莺阁’可说了,加我两成半!还有好几艘舫上也说我家孩子俊俏懂事。最少二成。”
“那您带着孩子去对岸吧。”
“算了算了,这孩子体弱,经不起折腾。一成半就一成半,这么着,您今夜就把人交接了,也省得再占家里吃住。”
“这个,奴家做不得主。现今这会儿客人还多呢,你先带着孩子在雅间歇歇,也顺便开开眼色。我一会儿同老板商议了就来同你说,如何?”
善财拿扇子敲了碧莲的头一记。
“你看看你,若是不乖乖听话,就叫许娇容把你卖了!”
碧莲翻个白眼。“那孩子也就十三四岁,认真可怜。要卖,至少及笈了才卖啊。”
“喂,你个做惯花魁的,从前不是同我说,女孩子最好是十一二岁开始学艺么?……哦,对了,你都十岁了,要卖,倒是真能卖卖看价钱了……”
碧莲一掌打回去。“妈妈上来啦!你好好把这小观音收着。”说到小观音时,见善财不屑的表情,碧莲忍不住做了个鬼脸,“不空绢索到底是怎么教徒弟的啊?龙女就又傲又单纯,你就又……哈。”
“又什么?”善财好奇追问。
“……我不告诉你。”李碧莲转身从背后的暗门秘道往后门溜了出去。
第七章书院•妓院(1)
人世间有不少有福之人。
菩萨在人间行走,遇见有佛缘的生人,按顶授记,言明此人多少世内,必定成佛——
这样的人,此生会安详离世,诸般妖魔鬼怪难近,恶业不生,横祸不至。
待到下去阎罗殿间,阎王叹口气也只好把人直接送去授记的菩萨那里,大家打个商量,接下来要修几世,怎么修。
也有人会要去做平安善人,救世间。
也有人会选投为乞丐□,在无间沉沦中早修慧业,早得解脱。
又一种,曾遇仙佛两道中人,或予施舍,或蒙献祭,此等大福报,不会改变此生宿命,却会在死后转世之时,得到奖赏,转为有福之人。
所以一旦各地祭祀上有诚心虔意作下福报的人出现,地府会派小员上来,记录下该人的名字阳寿,以作备忘,待到该人寿终之日,自有程序处理。
一般而言,这种事情,都由该处的山神土地,或是守护之灵汇总回报。
但杭州乃是一处特别之地。
宋朝气数,眼看将尽。
南面龙气,却还未断。
这座城池所蕴藏的丰裕灵气,正是出人杰,扭乾坤的前兆。
同时,也是吸引四方散仙游道,妖魔鬼怪,来此潜伏修炼的无辜香饽。
仙界佛国,在此敏感又敏感的时间节点上,都不愿多事,唯一勉强仍在世间行走的,也唯一南海普陀珞伽山紫竹林之主,俗呼为观音的不空绢索。
观音本为梵译之误,Avalokitasvara,阿梵珞惜探舍伏喇,拆字出错,把好好的“观自在”尊号译作了观世音。
唐朝时候,为避李世民之讳,又略为了观音菩萨。
事实上,“观自在”并非一位菩萨的尊号。
世间众之流传误解颇多,几宗几派,纷争不断,俱都自称正统。实际上,如今暂摄人间的不空绢索,乃是六位观自在菩萨中的一位。
——圣观自在,摄地狱道。
——千手准提,摄饿鬼道。
——师子无畏,摄畜生道。
——大光普照,摄修罗道。
——不空绢索,摄人道。
——梵如意轮,摄天道。
人间示现的不空绢索,即为善财龙女之师,普陀珞伽之主。
善财是他派在人间的代行者,三界诸势,凡事自然乐得推给他处理。
所以善财轻轻松松告诉阎王席下小官:本次龙王祭上的祭女,姓苏,杭州人氏,时年虚岁十四。
两下对勘:阳寿本该二十五岁。给善财面子,多延十年,三十五岁善终。
两下满意而归。
而另一名在祭典上死去活来令人惊魂的扮龙女的祭女,姓刘名唤五儿,年纪较长,已满十八,并已订亲,半个月后就将过门。
善财很容易地查清了她的阳寿:世代善人,今世享福至八十六岁,五代同堂,来生已经预定得转男身,投生殷实诗礼传世门户,亦享善终。
八十六岁?就算善财能等,金鲤鱼等得才怪。
凡人阳寿,偷天换日,偶有仙人下世之波动,更是常有笔墨勘吏之错误。
更何况是连究竟有几名祭女都搞不清楚的这笔临安烂账。
一年之后,刘五儿已经完婚有孕,却遇上难产,母死而子活。
同时,善财童子精心营造的一座小小花园也终于完工——小花园夹在琴楼和他新买的瑟楼之间,拥有偌大一个华丽鱼池,和池畔的万丈繁花。善财将小园命名为“花港”,一时间无边风雅,自成一派。
池中有三千尾金色锦鲤,还有一对世所罕见的纯白鲤鱼。一时之间,杭州游人争相来游览观看,善财童子果真应其名字,财来如水,多多益善,白天是名胜风景,晚上更有别样风景名胜,男欢女爱,各自分明。
一年前扮过观音而后被卖入青楼的苏氏少女,李碧莲小妹妹亲自给她取花名叫“代儿”,亦已经挂牌求售,冰清玉洁,令人心向往之。
许仕林周岁十一,虚岁十二。
雪晴书院新设了两部:集中接收女弟子的“风荷苑”,与专门为应试秋闱的举子开设特训课程的“平湖苑”。“红绡翠盖”和“湖天一碧”两块匾额专门重金找了米芾之子米友仁题写。一时之间,雪晴书院已经成为杭州最大最有名的书院,名震江南。
大家的生意都做得风声水起。究竟是敌是友,是来救人的还是来找人的,似乎都慢慢淡忘于脑后。
这一年内有两件大事发生:
一件,是有人来向碧莲小姐提亲了。
前世韩娘的李碧莲窘到不知如何自处,许娇容却十分坚定,拉着碧莲说了一宿的话,最终,坚定表示:碧莲是要嫁给仕林,亲上加亲的。
碧莲松了口气,一派天真模样:“碧莲愿等仕林哥哥考得状元回来。”
李公甫许娇容夫妇大为称赞女儿懂事,对雪晴书院的教育,也是啧啧赞叹。
另一件,就是善财童子半年前买来闭门培训的三十个小倌已然做好准备,琴楼的姐妹楼瑟楼准备下鞭炮烟花,选在立秋日大举开张。
在此之前,善财准备在花港弄个轰轰烈烈的宴会,宴请从汴梁、洛阳、扬州等地邀来的六位男风花魁,并遍邀杭州城内的好此道者,以求一举攻占市场,一战成名。
此盛会令道学先生们闻之脸红,提则大骂,而龙阳中人则一面津津乐道,蠢蠢欲动,一面又犹豫观望,不能决绝。
“男风大会”的请贴一张一张不疾不徐地发出。
许仕林的书法清峻有力,正在佘雪晴房中,为善财誊写请贴。
“琴韵墨香,尤宜秋夜;玉苑琼城,别分春色。娈丽不过明珠欲探,流盼更甚碧水长晴。”——许仕林支颐思索片刻,随口给出意见。“明珠欲探与碧水长晴之间,似骈而不工,是不是改成长凝较为妥当?”
佘雪晴坐在那边有一弦没一弦的抚琴,秋困正浓,亦随口答,“这是叔叔写的。你问他去……”
“仕林不敢。”
“有什么干系?现今雪晴书院文采最好的是你。要不是年纪太小,我看你是连秋闱也去得了。”佘雪晴随口开玩笑,遮盖不住的作为师长和家人的自豪。
“仕林不是不敢改佘青先生的文字,而是……不敢见他。”
“哦?”佘雪晴精神略振。“你不喜欢他?……你怕他什么?”
许仕林转头对着佘雪晴笑了一笑——真如碧水长凝。
佘青之倾世流光,善财之俊美风流,包括佘雪晴自己,亦是光风霁月的美男子。但此刻佘雪晴却忽然觉得,在许仕林那张小小的,似足了白蛇的清秀面孔之前,世间一切美色,都不过是梦幻泡影而已。
“怎么,有什么瞒着先生么?”佘雪晴定了定神,问。
“仕林不敢说。”
“莫在先生面前来这套。”佘雪晴故意冷面。
许仕林幽幽叹了口气,“那仕林说了,先生莫要责罚仕林。”
“说。”
“仕林七日之前月圆之夜,在书院留宿,窥见了先生与佘青先生在房中行云布雨。先生未曾觉察,佘青先生……却看到了仕林。”
佘雪晴唰地立起,却久久无话。
看住许仕林那张无波无澜的小脸,佘雪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或是自处——
自己是他的老师,是他的兄长,亦是他的保护人。
却让他小小年纪,就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一切,自己还后知后觉,茫然无措。
“仕林……”佘雪晴深吸口气,尽量放柔声音。“你许是误会了。”
“仕林没有误会。”许仕林垂下眼眸,悬腕写字的姿态无比美妙。“琴韵墨香,尤宜秋夜;玉苑琼城,别分春色。先生与佘青先生之间,有情。”
“仕林,你慢慢听先生说。此事大乖礼教——”
“礼教并非立身之石,而是敲门之砖。先生,雪晴书院之中,没有人看重这种东西。”
佘雪晴看住许仕林的眼眸,那看起来清浅见底的眼睛当中,何时开始,包藏了如许深邃?
“先生,仕林……不是小孩子了。”许仕林写完一张帖,放到一边,轻轻吹干,拿砚台压住,又开始写下一张。
佘雪晴冷静下来。“好,是先生小看你了。你本也不是总角孩童。再过上个三年两载,也是可以娶妻生子的年纪……此事是我与佘青先生之间的私情,仕林莫要放在心上。我会去与佘青先生讲明,你不必担心什么。”
“先生是个傻瓜。”许仕林声音极小,头也不抬,继续书写。
“你说什么?”
“这里是三十张,仕林要去上朱先生的五代史了。”许仕林站起来,随口舔了下自己指上墨迹,留下佘雪晴独自郁闷,便飘然而去。
“的确是个傻瓜。”佘青进来,衣袂拖在地上,有沙沙声响。
“……那夜他看见我们,你也看见了他?”
“是啊。”
“为何不同我说?”
“我与仕林眼神交会,彼此决定藏下这个小秘密啊。”佘青轻佻地开着玩笑。
“胡扯。”佘雪晴伸手将佘青拉到怀中,手探入他袍底。“你究竟私底下教了仕林些什么?我警告你,你莫要害他。”
“佘雪晴。”佘青被拿捏住要害,浑身无力,声音中透出一丝媚意。“不过才数年而已,你究竟还记不记得,你为何在此西湖之畔,经营这间雪晴书院?”
“自然是为了仕林。”脱口而出,毫无犹豫。
“你要接近仕林,又是为了什么呢?”
佘雪晴倒是真的一愣,旋即回答。“他是我娘心心念念的幼子,利用他,也许可以使得我娘痛下决心,亲手杀掉许汉文,从而突破心魔,修成至高大法,脱出雷峰塔之困。”
佘青轻笑一声。“那,如何利用?”
佘雪晴彻底无语。
看见许仕林之前,他也许还曾想过这个问题。
但在和许仕林日夜相处没有多久之后,他早已把许仕林当作自己最亲的亲人——事实上,许仕林的确和他一母同胞,又几乎是佘雪晴亲手教养长大。
“佘雪晴,我有时候实在怀疑,你究竟是不是我与姐姐当年生下的那条小蛇。”佘青轻轻握住佘雪晴的手,将它从衣衫中拿了出去。“慧根城府,你都有。但是说傻起来,就傻到无药可医。你告诉我,你最想要的,究竟什么?”
“自然是救出我娘。”
“救出之后呢?”
佘雪晴咬牙无语。
佘青替他说。“和你娘在这西湖侧畔,暖日溶溶,荷香阵阵,同享天伦,共度余生?——对了,还要带着你弟弟一起。”
佘雪晴终于不甘反抗。“身为人子,希望救出受苦的娘亲;身系血缘,自然亲近同胞的兄弟。你认为这其中到底有何问题?”
“问题就是,你并非什么人间的忠臣孝子,你是白佘山少主,白素贞之子。你是蛇妖——不仅是你,我,迤逦,阿琼,阿玲,全部都是蛇,不是人。而许仕林是仙人下世,你究竟还记不记得?”
佘雪晴狠狠推开佘青。“我当然记得,何劳你提醒!”
他拂袖而去。
佘青望住他背影叹了口气。
“实在是毫无进步——说来,许仕林倒更像是我与白蛇的血脉。……呵。小家伙,你掩藏气息的能力究竟是谁教的?”
后半句,他转身背对门外,却扬声似有所指。
清澈的少年声音响起。“仕林的匿气之法,是碧莲妹妹所教的。仕林漏了自己的笔墨在此,却见两位先生交谈,不敢打扰,所以隐匿气息,请先生恕罪。”
许仕林走进来。
他又长高了不少。少年正进入他的发育期,每顿都能吃下三碗白饭。宽肩,细腰的身材已经初见雏形。
佘青俯视许仕林,许仕林却只是平视着佘青胸膛。
“先生,仕林可否取走自己的笔墨离开?”
佘青拂袖。“读书人连自己的笔墨都一齐忘记,是心不静么?”
“仕林的心思,先生知道。”
佘青掩口冷笑。“我怎会知道?”
“先生不是说,曾与仕林眼神交会么?”
佘青修长的食指直接挑起许仕林的下巴。
“你娘叫白素贞,就是江南人口中传说的白娘子,真身乃是西湖蛇妖。”
许仕林一震,随后咬牙。“仕林知道。”
“佘雪晴原本也姓白,是你同母异父的亲兄长。”
许仕林垂眸。“谢先生告知。”
“你的确是仙胎不错。”
许仕林抬头。“仕林不愿为仙。”
“那么……你想要做什么,小东西?”佘青望住他眼眸,缓缓缓缓,俯身下去,含住了十一岁少年的嘴唇。
许仕林全身僵硬,一动也不知道动,嘴唇冰冷,却柔软异常。
佘青闭起眼睛,舌尖撬开许仕林微启的牙关。
片刻之后,佘青放开仕林。
许仕林睁着眼睛,眼中波光惊动,如惊弓之鸟,落在湖心,却强自镇定。
“以后要记得,你第一次同人亲嘴,就是同我。”佘青眯起眼睛,手指抚摩过许仕林的脖颈。
许仕林生生打了个寒颤。
佘青转身,将三十张帖子收好,又将许仕林的狼毫和徽墨递给他。
许仕林张开唇,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佘青艳冶一笑,转身欲要离开。
“先生。”许仕林唤住他。
“怎么?”
“先生的美丽,谁也比不上。”
“世上人都这么说。”
“可是仕林喜欢的,是雪晴先生。”许仕林正正看住青蛇那蛊惑人心的双眸,如天上清水,对注入人间波涛。
“我知道。”佘青摸了摸许仕林的头发,狡黠地笑了。“我都知道。”
那人间波涛里,隐约化出万丈红尘。
(2)
琴楼跟瑟楼之间,善财在花港之中,起了一个掩映在数百丛翠竹中的观鱼阁,一旁又有望花亭,戏梦廊等建筑。
佘青拿着这两日许仕林誊写好的百份请贴,施施然上了观鱼阁。
善财正喝酒,见佘青来了伸手相召。
“来来,这个是扬州花魁带来的琼花露。”
佘青微哂。“男人真的可以叫花魁么?”
“我也觉得女人似花多些。男人应该说……似风似月?”
“我实在无法理解那些恋慕男体之人的心情。”佘青坐下来,略饮一点。
“喂,这话从你嘴里说出,真是令人震惊绝望。”善财调侃地与佘青碰杯。“你与令侄雪晴兄,不是男欢男爱得夜夜笙歌么?”
“他或许还有点真心。”佘青摇头否认。“对我来说,女体终是世间瑰丽,胜男子不止一筹。”
“那你至今为止,跟雪晴兄在一起,都是存的什么心态?”
“——我是女子的时候不也一样和男子□?不爱那身体,并不代表不能享受□乐趣。上仙要想试试看的话,佘青随时可以效劳。”
“又来调侃我。”善财微醺之间,心情看来大好。“我说青公子青姑娘青娘娘,你每说十句话间,究竟有几句可信?”
“约莫两三句吧。”佘青微笑。“上仙你呢?”
善财正色。“绝对有八句以上。”
“那留下的一两句,却可以是要人命的关键。”佘青不经意地瞟了鱼池一眼。
“你莫要再打龙女主意。我虽然收了她的魂魄,与锦鲤合体,导她重入修行脱于轮回,但那魂魄智慧未开,因果未明,现今要等鲤鱼化转龙身之后,再求机缘。没上一个甲子的工夫,根本没可能成功。”善财苦笑,“以上句句是实,要有诳语,我即刻重入轮回,转世为毛毛虫。”
“毛毛虫好啊。”佘青随口敷衍,“春花秋露,孑孓蜉蝣,转瞬又可以再回头。”
“做人百年,做树千年,哪样不是转瞬?”
“万劫之后,唯有灰存。”佘青点头,“佛家以此劝人放下执着,但其实,执着与不执着间,又有何分别?但凡起了分别心,又如何得以清净。”
“我不跟你绕这个。青蛇的深沉机锋,三界闻风而恐,家师当年囚你在紫竹林七日,也无法说服到你片言只语。善财不过后辈小子,来碰这个钉子作甚?”
“紫竹林很好玩呵。”佘青慵懒地将话题轻轻带过。“对了,你最近光顾着小倌生意,琴楼生意可好?”
“好得很。头牌依然是白佘山迤逦姑娘。——对了,那个苏代儿也颇受欢迎,为我日进斗金。你可知道,她极有可能是前任杭州通判苏东坡所留下的私生女儿哦。那日有号称她亲戚之人从开封过来赎她,言词之间大可玩味。”
“苏东坡?人间大才子啊。”
“是啊。”善财有点兴奋,“虽然人他们是赎不起,但我从此命代儿习练苏轼留下的诗词,再暗中将此消息传了出去。你回去同韩娘说,琴楼迟早在我手中发扬光大,成为杭州最为风雅的妓院。”
“召来听听看。”
片刻之后,年方十五的小姑娘抱着琵琶,含羞带怯地入来,向着善财与佘青施礼,然后坐下来,琵琶声乱拨而起,慢入正题,款款低唱,声如咽月。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妙啊。”佘青拊掌称赞。“我说单老板,你现今双楼簇花,游园惊梦,不如再置画舫,停在湖边,使代儿姑娘在船上清歌宴客;若有需要时便开出湖心,赏月也可,行事也罢,岂非人间风雅之至?”
善财皱眉。“如此一来,西湖上原本那些做生意的花船,可要恨死我了,哈。真是绝妙的主意!”
“为了谢我,今夜,代儿姑娘便交我如何?”
“哦?”善财剑眉一挑。“你动心了?”
“我说过我最爱天下女子身体,尤其是清丽庄重这款。”佘青眸中有□欲望,善财看得清清楚楚,只好一笑。
“如此说来,你的夜渡资,可要从下月的红利中扣。”
“雪晴不会吝啬我。”佘青笑着前去扶起了苏代儿。代儿含羞带媚地再行一礼,虽然自己才是卖笑之人,却早被佘青迷得面红心跳,不可言状。
所谓姐儿爱俏,一样是每夜要与人共枕,同老残恶丑之人便如同地狱,同端正清秀之人便似换了人间。遇上佘青这种,便是自己倒贴也在所不惜的天堂妙事了。
“喂,你可确定了,要宿在她房里,而不去看一眼,隔邻那三十几个号称绝世俊秀的男子?”善财不甘心地问。
“有你这么俊秀不?”佘青一句话把善财吓了回去。
“我可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大丈夫!”善财冷哼。“那些是小倌,怎么好比?”
“你的话,我还勉强有点兴趣。那些是小倌,怎么好比?”佘青笑着揽住代儿下楼,转角门往琴楼而去。
佘青一走,善财面上的调侃神色即刻消隐。
他凝神从窗中望住鱼池中被暮色笼住的万千游影。
秋风飒飒。
窗边放着那一百份请帖。善财随手拿起一张,知道那是许仕林的笔迹。
“……娈丽不过明珠欲探,流盼更甚碧水长凝。此间乐事,人间几何?席上会意,天上□。”
“……天上□。”善财念了这四字出来,一面唇角上扬露出洒脱微笑,一面却眉头郁结,一片沉重之色。
互相矛盾的神情使得他俊美的面容看来有些扭曲。
“恩师啊恩师,这趟考验弟子若是能够出关,便真真算是天上人间,刻骨□了。”一声长叹,善财合上请帖,颓然闭目,靠在椅上。
“代儿,你那年扮观音之时,我便远远留意过你。”
“……是么。”苏代儿脸色红得如秋果一般。“那时候代儿还不是代儿呢。”
“那年的龙女也扮得好,后来似乎还落了水,听说还引来真龙现世。”
“是啊,那个龙女是刘五姐姐嘛。”
“哦,你们认识?”
“认识的。刘五姐姐嫁给了对街李员外的儿子,不久前难产死了。哎,佘先生,我们别说这些没意思的啦。代儿剥葡萄给您吃,好么?”
夜色如水,化不开。
月上中天,佘青推开窗。
“如何,我的龙王大人?令爱的魂魄,可不在这位代儿姑娘身上,你也听到她亲口所说了,她当日扮的是观音,不是龙女。”
窗外有暗影挟怒流动。“那名扮龙女的刘五儿……”
“她是祭女,阳寿既尽,自然是在地府。”
“本王就是从地府而来,阴阳簿上写明是这名苏氏无错!”
“唉,地府做事,几时无差无错过了?连祭女是谁也搞错,我看龙王大人还是再下去好好对质查问一番,才是正理。”
“青蛇,你若骗我,东海与你玉石俱焚!”
“祭女之事关天,我何必信口开河,得罪数方?呵。不过地府那边,倒说不准了。”
“此话怎讲?”
“令爱身份特殊,也许那边有紫竹林的什么吩咐,刻意推诿搪塞,亦有可能。”
暗影冷哼一声,倏忽离去。
龙王此去,不闹大就奇怪了。
刘五儿阳寿根本未尽,对于地府来说,就是一名普通活人。
但对于人间而言,活人早已经变成了死人。
原本是数十年后鬼差前来拘魂发现拘不到人,以为出了些文书差错所以走人,不明不白就可以瞒下一城。
现今就……波澜顿地而生。
善财在其中所做的手脚,必定上达天听。
——佘青就是想看看热闹,而已。
第八章男色•女色(1)
九月十八,良辰吉日。
单思才单大老板的男风妓馆“瑟楼”隆重开张。
两百位接到邀请的本城富贵名人,终究遮遮掩掩,最终来了七八十名。
善财在花港设宴,席间穿插了两场琴楼小姑娘们的表演,包括苏代儿的弹唱和几个年长□的乐舞。
来自京城开封,东都洛阳以及烟花扬州的六位男风花魁们,轮番吹箫弄笛,附庸风雅。
卖给男人的男妓,主要面对的客源有两类:原本就好男色的,还有男女来者不拒的。事实上,后者才是大头客源。所以,所谓的花魁等等,不过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介于男女之间,言行举止中一派媚色,滑腻逼人。
然后重头戏开场,三十个善财重金买来的,十二到十五之间的少年郎君们一个一个以团扇遮面上场,透明衣衫半掩,股间隐约可见垂下的白玉雕饰和银丝流苏——小倌同□不同,不必讲求什么处子之身,早早□训练过的小倌才会“好用”,否则的话,白白扫了客人的兴致,还颇容易伤到客人的贵根。所以命小倌们含雕饰而出,才是专业妓院的专业做法。
新请来的瑟楼这边的鸨父满场跟大家打着招呼。倌少人多,预备了今夜宿此的贵客们纷纷蠢蠢欲动,暗中垂询渡资。
待到小倌们拿开团扇,各个如女子一般娇媚清秀,天真可人的容貌诱使众客纷纷看好自己喜欢的对象,如蝴蝶攀花般目不转睛。
善财和佘青仍在观鱼阁中遥遥俯瞰这人间百态。
“你知道一个小倌的夜渡资是一个姑娘的几倍么?”
“几倍?”
“行价乃是最少三倍,最多七倍。我这里按照人头,一般开五到十倍。”
佘青咋舌。“那不是抵得上一个姑娘的破身钱了么?”
“是啊。”善财得意地笑道,“姑娘只可破身一次,小倌每日都可接客,你说这是不是一盘大好的生意呢?”
“每日都接客?”佘青掩面轻笑,“倒也是,姑娘们还要避开月信呢。”
“但也有不划算的地方。姑娘可以接客到廿五三十岁,但小倌的话,一到十八二十,就得放出。毕竟大部分客人是爱他们雌雄莫辨的清灵童子之身,真的长成了男子,会喜欢的客人就少了。而且一个普通的男孩,要训练成为小倌,也得要个一年半载循序渐进,不然的话……你也知道,男欢不易啊。”
佘青似笑似怒。“又关我什么事来?”
“哎。”善财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对了,半年前鸨父挑了三个最清秀可怜的孩子,特意献给我,说什么饮头啖汤乃是大补,我连忙说不必不必,请他自便了事。”
“他们有专业手段,你享受起来,感觉当与女子无异。你总是对此事好奇,却为何不答应了他,去亲身试试看?”
善财一口茶喷了出来。“谁说我对此好奇?”
“你我说话,十次有九次会提及这些事情啊。”青蛇口气平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善财站起来,正色。“好啊,那我若真是好奇,你又能如何助我?——让我上么?”
佘青大笑。“善财上仙,你要上谁都不难,我被谁上也都没什么所谓。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在你我之间,我只对上你很有兴趣。记得那日在书院中,匆匆一探,未能尽兴……”
“停停停。我我我,我下去悄悄看看那些客人。”
佘青懒洋洋从锦绣榻上起身,“小心没看到人,反被人看上。”
“被人看可以,被人上就谢绝。”善财匆匆下楼。
佘青目送他离去,然后忽然手掌一动。
小小灵火点着,五小鬼在掌中呈现。
“横千刀,竖无明,上未来,下不及。左龙晦,右虎焚。天为盖,土作人——起。”
咒语变化之间,五小鬼在房中跑来跑去,一丝一缕地将四散在角落里、空气中的肉眼不可见的灵气收集到一处。
最后灵气缓缓凝结,竟拼成了善财童子的体貌!
佘青撮唇,一缕妖魂射入那□双眼之间。
□陡然睁开眼睛,两团鬼火映照。佘青随手一杯冷茶泼了过去,鬼火熄,那人竟盈盈一笑,向着佘青躬身。“善财童子见过主人。”
佘青缓缓收劲,呼吸略为紊乱,似乎耗去了十分浓重的精神一般,靠在榻上,胸口起伏。
佘雪晴从暗处缓缓走出来。“如何了?”
“双目呆滞,灵气未够,还要继续努力。”佘青弹指射出一丝虚无暗光,“善财童子”如水银化去,归为五小鬼,隐没在佘青掌中。
“你动用真气之后,仍旧是一个月内不能运功?”
“是啊。”佘青闭目养神,“若非如此,又何需这么多时日,都完不成区区具神之术?——怎么,你想要为我分忧么?”他从发丝间隙瞄了佘雪晴一眼,媚气逼人。
“这是人欲大法才有的异术,我可敬谢不敏。”佘雪晴被他瞄得心中一荡,抓住佘青便在他唇上啃了下去,痴缠了片刻才放手。“早些回去吧,这几日得要看着点仕林,他十分古怪,似有什么心事。”
“呵。”佘青伸手抚慰佘雪晴被一个吻挑动的□,“我累得很,在想要不要干脆不回去了,去宿在苏姑娘那里。”
佘雪晴狠狠捏住他手腕。“你欠收拾是不是?不如我现在就满足了你——”
“哦,你真要满足我在苏姑娘身上才能满足的,那种□?”
佘雪晴低哼一声,“回去再说——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别总在外流连,多陪陪仕林才是正道。”
“仕林需要的人是你,不是我。”佘青温柔帮佘雪晴整束好衣衫。“走吧。——我当真累得很,莫要不许我靠在你肩上啊。”
(2)
口中称着要多陪伴仕林的佘雪晴与佘青,回到书院之后,便自然而然地入了房中。
不多时,佘青忽然批衣惊起。
“何事?”
“韩娘传信。”
燃亮灯捻,一精巧小鬼从烛火中跃出。
“许仕林自称留宿书院,主人问,人是否确在?”
佘青转头看佘雪晴。
佘雪晴一震。“应该没有啊。”
不必出门探查。
书院中当值小鬼轮转一圈,入来回报。
许仕林是午间归家,之后并未回过书院。
小子逃夜,却并非与碧莲一起?
奇怪。
“找。”
佘雪晴顾不得多想,即刻起身去院间驱使手下妖鬼尽皆出去帮忙。
佘青在房中半披长长麻衫,凝眉看住那烛火。
瑟楼。
盛宴初散。
众位贵客已被送至瑟楼。一盏一盏金色橘灯在雅间门前挂起。
鸨父在观鱼阁中向老板回话。“几个花魁都跟了人回去,没借咱们的地儿。三十个小倌都有客,基本都是相熟可靠的客人。生客只有两拨,一个是知州大人的表弟荐来的一名小客,年岁很轻,看着像闹着玩的。没点人,为给太守面子,派了最知进退的春香去伺候。还有一名老客,先前只露了一面,就早早订好雅间等着了。那客人是柳家介绍的,应该也没太大事儿,派了最会撒娇的春圆去伺候。”
善财看似假寐间忽然睁开眼。“哪个柳家?”
“就是开珍珠铺子的柳家啊……城南城西都有店头的。”
“带我去。”
鸨父一愣。
“去那老客房中。”
“老板,这客人……有不妥?”
“无。我想见识见识而已。”善财的唇边浮起一抹冷笑。
开珍珠铺子的柳家。
柳毅之后。
世代与龙族通婚的柳家,何来什么好男风的老客?
从花港行至于瑟楼,鸨父领着善财绕过楼后幽暗小径。
微微的呼噜声从角落响起。
“这么晚了,茅房怎会有人?”善财挑眉,“小倌们不是都在房内解手的么?”
鸨父一愣。“许是大解,怕冲撞了客人?”
提灯,茅房边,有一醉了的孩子,靠在茅房门前,呼呼大睡。
“春香?”鸨父看清醉者面貌,脱口而出。
善财嘴角上扬。“看来,两单子生客,就是两单子麻烦。”
鸨父面色涨红,不知如何应答。
“你先去看看那位小客,安抚下贵宾,不行的话,换个孩子伺候。我得去老客那边,好歹瞅上一眼,究竟是什么人物。”
善财是个平易近人的老板。
和柳家有关的老客,自然是大麻烦。
而没有小倌伺候的小贵客,不过是小麻烦。
大麻烦老板顶上,小麻烦由手下凡人解决。
——若是看到了小麻烦房中情状,不知善财会不会后悔当下决定?
橘灯盈盈。
十三四岁模样的小小少年,华衣锦绣,面如满月,好奇而兴奋地坐在那里,一派手足无措之态。
比他还年少的白衣小童,低眉给他斟酒。
“先前他们说,你叫春香?”
小童抬头给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不对。”少年□撑在桌上,看那小童的脸蛋看得目不转睛。“你不是席上那个春香。”
“春香不舒服,我来替他。”小童欠身一礼,姿仪温柔。
“那你叫什么?”
“我?……我叫春林。”
“这名儿好,比春香好多了。同一个春字,配上林字,就一派勃勃生机,葱葱郁郁之感。配上香啊,圆啊,腻啊什么的,又俗又媚,毫无风骨。”
春林噗哧一笑。“公子见笑了。”
“哎,别叫我公子啥的。我叫……嗯,我姓赵,叫赵简。你叫我简哥哥好不好?”
春林垂眸一扫,“市欢沽乐,贱业微人,奴婢何敢与少爷兄弟相称?”
赵简嘟嘴。“你先前明明以‘我’自称,怎么忽然换了奴婢啊?”他伸手去拉春林的袖子。“宴上我看他们都坐在客的怀里,独你这么疏离。可是不喜欢我?”
春林又是一笑,赵简看得呆了。
春林走到赵简身前,转身坐了下去。他纤瘦骨弱,赵简只觉怀中如一片轻云飞入,不知为何,忽然面红。
“公子很好,我很喜欢。”
“叫……简哥哥。叫句简哥哥来听。”赵简逗弄他,却只敢摸摸脸蛋小手,并无胆量探衫而入。
“简哥哥。”春林柔顺地叫。
赵简忽然欢笑。“难怪三哥同我说,男风最是有趣。果然跟那些庸俗脂粉有天壤之别——好春林,再叫声来听。”
“简哥哥。”春林忽然抬眸,看住赵简鼻尖。
心跳声清晰可闻。
春林俯唇,贴了过去。
善财停在三楼某间雅室门前。
室内翻涌气劲,暗示身在其中之人,心意难平。
他微叹一声,轻轻推门。
“小侄见过敖伯父。”
房内威严老人端坐床间。小倌春圆衣衫齐整,软作一滩泥状,委顿在窗下,失去知觉。
“很好,你终于来了。”
敖广缓缓起身。
额上发丝劲飞,两枚龙角慢慢浮现。
“伯父,”善财急叫,“何必动怒?”
瞬间窗棂震动。
一个狰狞黑影贴在灯影之上。
善财重重一震。
虎头,鱼身,蛇尾。
似兽非仙——
“——虎蛟?”
鸨父悄悄向内张望。
小贵客已经与人热吻得难分难解,但卖主分明不是瑟楼中的春字辈小哥中的任何一人。不禁犹疑不定间,正想伸手去敲门,却唰地一声,寒芒顿起。
鸨父吓得腿一软,跌坐在地。
“做什么!”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客,将长剑架在鸨父脖子上,沉声喝道。
“……壮士饶命,壮士饶命……”鸨父抖如筛糠。“壮士要钱要人,奴家双手奉上……”
“呸。”壮士收剑。“少主在内,不得打扰,滚。”
“……少,少主?”
黑衣壮士冷哼一声。“我是赵公子的护卫。通知你们楼里的人,谁也不许打搅公子雅兴,否则刀剑无眼,莫要自怨。”
“不会打搅,一定不会打搅,怎么会来打搅呢?”鸨父挤出难看笑容。“……这位护卫公子贵姓?可要找个小哥儿……陪公子喝一杯?”
“我姓诸葛。”黑衣护卫浓眉大眼,看起来一派英气勃勃。“最后再跟你说一个字,你听清楚——”
他低头,锐利的眼神似要刺破鸨父的苦胆。
轻轻一个字。
“滚。”
鸨父即刻连滚带爬离开。
第一反应是上楼去禀单老板。
爬到楼梯口,却惊咦了一声。
怎么爬不上去?明明楼梯在那里,可无论如何迈步,都还在原地。
这实在已经超过了凡人的理解范围,鸨父听着周围传来隐约的娇喘香吟,回头看看那少年贵客房外似乎空无一人的走廊,再抬头,依稀见到一大片浓雾云气遮住视线——
好诡异的男风之夜!
这是他从业二十年来唯一的结论。
鸨父悻悻然,想了想,回头去观鱼阁等待。
(3)
虎蛟,上古神兽。
祷过山,上多金玉,下多犀象,泿水出焉,南注于海。中有虎蛟,鱼身蛇尾。
上古十神兽,今行于世,已经很少人能识得。
青蛇偏偏识得。
现在看来,善财眼力也不差。
虎蛟与烛龙一样,是上古女娲族的血脉。
状若虫蛇,亦似龙身。
烛龙化为钱王,安于东海之内;虎蛟则据下粤江畔的零丁洋,附于南海之滨。
东南水域之间,相互制肘也好,暗自监视也罢,三界之内,颇少人会招惹到这两位远古苗裔。若说钱浙还有个狂暴惹事的性子,那虎蛟便连丝缕是非都亘古难闻。
善财后退半步,不动声色间已经布下封锁,不令凡人得入。
“虎蛟是我请来。”
龙王舒展广袖,怒风振作。
善财一拜。“伯父有命,小侄无不奉行,何必惊动上古仙人?”
“他兄长神思癫狂,惟他能够安抚而已。”敖广叹气。“东海招惹不起紫竹林,但亦不愿攀亲带故。善财童子是不空绢索菩萨身边上仙,小龙何德何能,受称这一句伯父?”
话中怨怒,令得善财频频皱眉。
“伯父,若为临安师姊一事,此间许有误会。”
“我就是来问你一句——究竟有何误会?我女儿就算龙身尽毁,她神魂却在何处?”
龙王咄咄逼人,善财一时之间却只得沉默。
敖临安之事偷天换命,龙王身为至亲,但为龙女修行之事早有龌龊,如今是说,还是不说?
正犹疑间,却听晴天霹雳。
“我先前已经下过地府——地府声称祭女是她。”
敖广甩手将一个女子身形从背后榻上扔了下来。
善财一惊。
他为房内敖广与窗外虎蛟所震,竟未注意到榻上有人——女人,善财认识的女人!
琴楼以弹唱当红的苏代儿。
她亦失去知觉,然体征大开,魂气羸弱,显然已被龙王强行探查过。
“临安神魂入祭女之体,当日钱王亲眼所见——此人体内,可有一丝龙魂?”
善财只得苦笑。
龙王再逼进一步。“地府人称,当日核对祭女身份之时,接洽人就是你善财童子!如何,上仙可否给个说法?”
“说法就是……”善财长叹一声。“小侄未曾与伯父先通声气,是小侄的疏忽。但如今……”
“如今什么?”
善财苦笑。“如今小侄只能实言以告——临安师姊之魂魄,当日已经飞散无踪。”
龙王怒吼一声,伸爪抓向善财面门。
善财吸气回身,堪堪避过,心中唯有一个“蠢”字,想要赠予眼前的慈父。
“春林弟弟……”赵简的衣裳被春林解开,被嫖的人神情清秀端庄,丝毫不乱;嫖人的人倒面色羞红,局促不安。
春林伸手,点在赵简要害之处,赵简浑身一颤。
人之本能欲火,男童十一二岁自起。
赵简忽然起身,用力将春林扑倒在身后锦绣榻上。
“好弟弟……你……你真比天下绝色都要迷人……”
春林低眸浅笑,“简哥哥见过天下绝色?”
“不唬你,我还真见过……林弟,林儿,我的小林儿。”赵简情动之下,乱喊一气,笨手笨脚,终于亦脱掉了春林的衣裤。
淡然自若的春林却忽然身体一紧。
未能发育成熟的少年躯体,莹白如玉,肤色慑人。青葱秀美,伶仃纤柔,实如一件珍奇玩物,叫人爱不释手。
赵简也并不太谙熟此中之道,只是搓揉捏抚,又蹭又撞,并不得其中诀窍法门。
春林只是紧紧闭目,抓住了榻上枕席,一层薄薄细汗,笼住锁骨。
龙王全力攻向善财。
他原本就对龙女离家而投奔紫竹林之事,暗怀了千年怨恨。
如今善财分明的谎言,更令他认定,爱女之下场,与紫竹林脱不了关系。
但善财却心知肚明,幽冥殿并非都是白痴,龙王如此一闹,竟不来对质,显见已经看透有人在其中运作手段。说不准干脆是早已经对挟紫竹林之势特立独行的善财立案怀疑。现在,幽冥耳目顾及早已经环伺在侧,就等善财童子亲口说出龙女生魂下落,好人赃俱获,上奏天庭。
善财使命在身,倒是不惧天庭约束。
但龙女之魂却绝不能入了他人之手。
若龙王悄然联络,善财定会毫不犹豫地直接把鲤鱼交出,顺便拜托龙王将鲤鱼带去禹门,跃升成龙;但令善财措手不及的是,为何龙王竟先贸然向地府要人,将事情张扬若此?
——他自然想不到,龙王最先联络的,倒非地府。
而是青蛇。
和龙王对了数招,善财决定离开。
莫说瑟楼中百十号凡人,经不起仙气冲撞;就是窗外鱼池,也要离开战圈越远越好。
他从窗中穿出——
虎蛟镇守在此,就等这一刻到来。
一声虎吼。
吓得小楼中多少恩客妓人从春梦中醒来,几乎阳痿。
一片细碎血雨从空中散落。
善财无视虎蛟攻击,径直远扬。
血雨落于地下土中,瞬间化为细细竹叶,铺了一地。
善财向着冲天庙方向而去。
龙王与虎蛟一前一后,紧缀不放。
同一时间,观鱼阁中,鸨父未等到老板回转,却见白衣翩翩公子杀气腾腾地冲入。
“许仕林在哪里?”
鸨父一脸茫然,“什么……什么林?”
来人不耐烦又问,“单思才呢?”
“老板……在……呃,也不在……这位壮士您贵姓?要不要找个孩子陪您喝一杯?”
下一刹,可怜的鸨父被一脚踢昏。
佘雪晴掠出观鱼阁。
小鬼回报,一个时辰之前,见到许仕林来了瑟楼,和一名小倌拼酒。
不知为何,佘雪晴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之感。
冲入瑟楼。
之前被虎吼惊醒的众多人客燃起灯火,正在不安观望。
那些小倌们则软言安慰,娇声浪语,劝下事端。
佘雪晴探查不到许仕林气息,只得一间一间,踢开房门查看。
才受了惊吓的□,有几个已经骂起娘来,准备批衣走人。
佘雪晴步上二楼。
长长的楼廊上,十二间燃着橘灯的雅室,似乱花迷眼。
第九章人间•魔境(1)
青蛇在自己卧房之内,祭起一盏小灯。
灯火流转间,映出冲天庙夜色茫茫。
善财已到此地。
虎蛟追至他前头,龙王正紧缀而来,两面夹击,善财一时无路可逃。
而灯火的另一面,佘雪晴在瑟楼,正面对上了持着长剑,守住第一间雅室的黑衣护卫。
佘雪晴面色阴沉,正欲出手。黑衣护卫浑然不惧,不知大祸业已临头。
一条曼妙虚影从璧间呈现。
竟是韩娘生前俏影。
“青弟。”她幽幽长叹。“善财童子是你掌中之物,但许仕林……你真的打算这样做?”
“武力相接,或是智谋相斗,都是硬来硬往。我自修人欲大法以来,便一直打算试一试,设一局来赌赌看我能否操纵人间情感。”佘青答得舒缓,亦是人前从未有过的放松和相信。
韩娘妖影似是颇为惆怅。“但你究竟是想以此局来救援白素贞呢,还是想以这赌注来毁掉你自己?”
佘青垂眸,灯火跳跃如躁。“自辨不能,如何自毁?”
“得罪了。”善财身上暗红色缎袍迎风扬起,手中捏起法印,看似恭敬,弯腰参拜下去。
善财童子五十三参。
龙王何敢挡其威力?
一时之间庙边钱江之水,受龙王善财两面气劲感应,翻天卷起。
水珠四射,江边夜值的渔人被冲入水中。
虎蛟头也不回向江中一指。
一尾江豚将渔人顶上岸边,安然无恙。
善财与龙王擦身而过。
几片龙鳞迎天飞起。
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善财在龙王手中塞了一印。
届时水光弥漫,如下封印,善财在那刹那之间布下极其短暂的片刻障眼法。
要躲避两重耳目:幽冥之窥测,以及,青蛇之旁伺。
“请伯父莫再苦苦相逼了。师姊的魂魄早已飞散,不知所踪了。”
龙王一手按住胸膛,须发尽皆飘扬,怒哼一声,回身而去。
善财垂眸,略为松了一口气。
刹那之间,虎蛟出手了——
漫天黑气直逼善财童子中盘而来,善财惊咦一声!
剧毒鲨刺混在黑气之中,勘准了会阴而去,乃是少见的狠毒!
若是被刺准此招,善财肉身必废。
善财童子降魔剑出手。
天地之间一股紫色华丽祥光扫过。
黑气尽散。
虎蛟不可思议地向后倒去。
善财亦同时露出不可思议之神色。
韩娘俏影忽浓转淡。
“青弟,你连虎蛟也杀?”
佘青额上汗出如雨,喘息不止,面上却含着微冷一股笑意。
“他已经交了法印给龙王,你看出来没有?”
韩娘一愣。“何时?”
“韩姊姊法力拘于幼女之身,自然难以看透。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善财绝料不到此变,他甚至连想也想不通其中关节。”
“三界之中,谁敢招惹青蛇?”韩娘苦笑。“烛龙虎蛟,都是你的属下,此事除我之外,恐怕连不空绢索,亦不会知道。”
“她掐指来算,亦算不出来。韩姊姊,你可知,我为何要耗费如许法力,隐化身于冲天庙,瞬间禁锢虎蛟行动,好让善财一剑穿心而过?”
“……又是那个你用熟的桥段,逼人犯错,尔后为你所用?”
“一个手段用太多次,还有什么意趣可言。”佘青冷冷否认。
韩娘不解。“那……我实在想不到,也猜不透,你的心思。”
天云密雨。
杭州城近年雨水频繁。
善财站在那里,果然百思不得其解。
虎蛟究竟为何出现在此?
为何偷袭?
又为何莫名其妙死在自己绝不致命的一剑之下?
善财童子忽然有种清晰的知觉:今次的任务,恐怕遇上了真正的麻烦,大麻烦。
乌云一散。
韩娘奇怪,“哎,虎蛟陨命,下雨乃是江河自感,乃天地自然。他一个仙童,却驱雨做什么?”
佘青正看佘雪晴那边故事,闻言转至此面。
“他……看月亮?”佘青蹙起眉头。
烛火映照出冲天庙前的善财,负手望月,凝然神态,十分落寞。
韩娘就转去看灯中映出的瑟楼事故。
佘雪晴与黑衣护卫并未动手。
因为那间雅室的门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推了开来。
衣领松挽的许仕林,站在门口,抬眼望住佘雪晴。
他身后,不知所以然的赵简傻乎乎地探头来看。“林弟,发生何事?”
佘雪晴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是看住许仕林,等他解释。
许仕林不慌不忙,向佘雪晴施了一礼,然后回头,向赵简温柔关照。
“简哥哥,我先生找来此处。对不住了,我要先随先生离开。”
赵简完全茫然,“怎么……说走就要走?……可是……”
佘雪晴过去提起许仕林,转身下了楼梯。
赵简蹬上鞋追出来。“喂喂,这……怎会如此?我给了钱的啊……”
沉默一旁的黑衣护卫陡然伸手,拦住赵简。“少主,不能追。”
“正我你怎会在这里?不是叫你去喝酒休息么?”赵简在自家护卫面前颇为尴尬地整束好衣衫。
“这间妓院有古怪,少主最好速速随我离开此地。”黑衣护卫环顾四周,颇为紧张。“刚才那个白衣儒生,若是真动起来,臣绝非对手。所以,请少主立即收拾打点,随我离开。”
“这个自称赵简的,就是当今皇帝一母同胞的小弟弟,简王赵似?”韩娘饶有兴味地问。
“应该是。”青蛇缓缓起身,去架上寻书册。
“那今夜之遇,也算是宿命一会,仙胎初露峥嵘了?哈。原来也不过是以这种肮脏方式。”
“我们若不开书院,善财又何必开妓院?善财若不开妓院,许仕林遇见赵似,便不是今日之局。”
“一手搅乱世情,青弟你认真是在玩火。”
“韩姊姊成年之后便择地离去吧,这趟浑水,没什么趣味。”
“要我觉得你已经自焚到眼前的那天,我自然会走。”
韩娘妖影,终于一闪而没。
烛火黯熄。
无需窥探,佘青已经听到隔邻房中,响亮的耳光声。
他用尽法力,十分困倦,想了想,竟微微笑着,合衣睡下。
隔邻房中那对兄弟会有何发展,青蛇已经不必再窥探在侧。
爱此一轮,一旦开始转动,又如何停息?
“为何做出这种事来?仕林,你今日必得给我一个交代!”佘雪晴手持戒尺,脸色铁青。
许仕林乖巧地跪在先生面前,面上留着掌印,眼神柔顺之极,却只是沉默不语。
“将手伸出来。”佘雪晴等了片刻,怒火未有丝毫平息。
许仕林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小的身躯跪得笔直,眼神中有一丝惊恐,乖乖地把右手伸了出来。
“怎么,怕了?”佘雪晴抓到那一丝不安,高高抬起戒尺恐吓。
“仕林不怕。”少年又垂下头,声音低低细细,几不可闻。“仕林知错了,仕林不该让先生忧心。”
“你……你知错?你根本什么也不明白!”佘雪晴气急,欲要挥下戒尺,却生生停在空中。
“换左手!”
许仕林迷惑地抬头看。
“右手要握笔写字——”佘雪晴倾身直接抓起来许仕林的左手,狠狠心,一戒尺打了下去。
许仕林痛得抽了一下身子。
佘雪晴咬着牙,又抬起戒尺。“给我一个解释。”
倔强地咬住下唇。
佘雪晴又是一记戒尺下去。
手掌上隆起清晰的紫痕。
“解释?”
没有回答。
戒尺声一下一下继续。
终于啪地一声,木尺折断在许仕林掌心。
半截尺子飞出去。
佘雪晴痛极,却忽然背转身去。
许仕林跪在那里,一抬头,却浑身一颤,轻易打破维系已久的沉默。
“先生……先生莫哭,是仕林错了,仕林错了啊!”
佘青直到听见佘雪晴摔门而去的声音,才施施然起身,推开隔邻的房门。
“仕林啊。”他柔柔执起跪在那里痛哭的孩子的双手,轻抚左手的肿痕。
许仕林轻啊出声。
手上的伤痕竟在青蛇一抚之下,慢慢复原痊愈,雪一样白的指掌,恢复原貌,毫无一丝刺痛。
许仕林睁大眼睛。
“你以为,你随便寻个人□,然后,你的雪晴先生,就会如对我一样对你,和你有鱼水之欢么?”佘青闲闲絮叨,如话家常。
许仕林缩回手,眼中有深深倔强。
“小傻瓜。”佘青蜻蜓点水样在许仕林掌心一吻,然后抬起眸,眯眼看住许仕林的脸庞。“你所求的东西,原本是最最寻常不出奇的。但你忽然这一动心,一尽情,你的所求,便如鲜花烹油,烈火着锦……呵呵呵呵。”
他一声轻笑,荡人魂魄。
许仕林却只是慢慢重复了一遍他所说的最后八字。
“鲜花烹油……烈火着锦。”
他忽然痴迷样看住窗外。
佘青陪他回头。
窗外一片月色无光,夜静如水。
佘雪晴在庭院中,极其缓慢地舞剑。
身姿之间,一应诱人姿色,都不再收敛,属于蛇族的媚态放开。
发尖眉尾,半分白蛇的俏,与半分青蛇的荡,拢起三成的西湖风雨,化入三成的钱塘烟潮。
似怒,似狂。
却如一阙诗,印入人眉间,心上。
佘青缓缓站起来,轻叹。
“这孩子……”
(2)
杭州城内最大最有名的妓院,乃是花港观鱼,琴瑟双楼。
杭州城内最大最有名的书院,乃是平湖之畔,秋月雪晴。
迤逦一挑帘子进来。
“呀?还和仕林生气哪?”
“你怎么回来了?”雪晴闭门不出,独个儿坐在那里,白日饮酒。
“老蜘蛛说该你的课你不上,叫我回来代课。”
“你?”佘雪晴用轻蔑的眼光看着自己表姐。“秋闱试子们的策论课,你上得了?”
“我上是上不了,不过我入去和众位试子们烹茶聊天,劝慰众人放松心情,莫要太过紧张。大家都说这堂课大赞——哈。”
佘雪晴凝了片刻,悠悠叹气,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的样子变了。”迤逦伸手摸了摸雪晴的脸。“怎么这么妖媚?”
“昨夜饮醉,功法走至会阴,忽然出了点差错,欲火焚烧不可自控。”佘雪晴老实交代。“我却完全没心情去找任何人,硬自压抑之下,今晨醒来,便发现媚气外显——所以,不去授课,实在非不愿,是不能耳。”
“其实凡我蛇族,均以淫为根本,媚为天然,你何必花费这么多功夫,去修什么韬光敛华之法?”
佘雪晴哼了一声。
迤逦给他倒杯茶,温言道,“其实我也知道,你不想流露出一丝一毫与他相象之处。不过现在这样子多好看呀——来吧,我让你泄火。”
迤逦轻笑一声,身上绫衫滑落,娇柔女体,便自呈现出来。
佘雪晴伸手拥住她腰肢,蛇族本性自然缠绕,正行起欲动,却忽然听外面有异常人声。
“去看看。”他推了一把迤逦。
迤逦瞪他一眼,回身拿了一件佘雪晴的儒衫,匆匆批上出去。
片刻之后,迤逦回转。
“有个锦衣公子哥儿——其实就是个毛孩子,硬要入书院游览,被老蜘蛛拦住了。一言不合,老蜘蛛跟他的护卫动手过了两招。你叔叔在前面,没事儿,莫要理了。”
她将佘雪晴的儒衫团成一团,扔至墙角。
院中的动乱远比迤逦的轻描淡写说得严重数倍。
六百年修行的蜘蛛精,竟然被一个普通凡人的武功打至吐血——满书院的妖魔鬼怪群情激愤之间,把锦衣公子哥儿与他的黑衣护卫团团围了起来。
那公子哥儿一点也不知道害怕,仍在吵闹。
“什么破书院?也敢自称什么‘半分杭州才色,全揽西湖胜景’?”公子哥儿指住雪晴书院的一副对联瞎嚷嚷。“原来是个练武状元的粗蛮所在!本公子回京城之后必定将这‘雪晴武馆’的名头好好地张扬张扬,好叫世人看个清楚明白!”
“什么事?”
佘青在外围,蹙眉。
阿琼低声回报。“那个少年要闯内院游览,被我们拦住之后,就说要找才子对他的对联,对不上就要让他进去。还出言无状,说什么书院不如妓院,学童不如娈童云云,朱老一时生气想要教训他,却被他的护卫挡下,还被反震之气所伤。”
佘青听得摇头。“老朱昨夜在琴楼耽至五更方归。该提点提点他了,如此修炼下去,比凡人更是不如。——是什么对联?”
“奴婢想想……什么西湖不西湖的?”阿琼露出一丝羞赧之色。
“本公子再说一次。游西湖,提锡壶,锡壶掉西湖,惜乎锡壶——堂堂一个书院,若是对不出下联,就要让本公子进去搜搜看看,如何?”
锦衣少年一派骄狂,他身侧黑衣护卫惜字如金,一把长剑明晃晃地提在手中,护住两人。
周遭一阵聒噪。众人早已经听过数遍此联,无人能对,这才相骂起来。
阿琼忍不住求援似地看向佘青。
佘青微微一笑。“去把仕林叫出来。”
阿琼满面疑惑。“许……许少爷?”
“是啊。没人告诉过你,那些十七八要去考秋闱的试子,论起骈文对联这些东西的文采,都比不过许仕林么?”佘青拍拍阿琼的肩膀,阿琼瞬间羞了个满面通红,依言急趋而去。
“怎样?是不是比文才比不过,又要来比武啊?哼,莫要小看我这位保镖!如果想跟刚才那位老先生——老而不死谓之贼,应该叫老贼才对。咳咳,如果谁想跟刚才那个老贼一样被震得吐血的话,就尽管来呀!”
黑衣护卫警惕地看住周围众人。
锦衣公子洋洋得意。
“游西湖,提锡壶,锡壶掉西湖,惜乎锡壶——好联。”
许仕林的声音清幽幽的,却穿过人群,直落锦衣少年耳中。
“让开让开——”
众妖不用他吩咐,颇为忌惮地给许仕林让出一条路来。
“春林弟弟!”锦衣少年开心地一蹦老高。“他们查出来说你在此地,枉我还不信!”
原来那锦衣少年,正是瑟楼中与化名春林的许仕林,几乎要一夜春风而未成,却心心念念至此的赵简。而那名黑衣护卫,自然是赵简微服私访时候带在身边护驾的皇家侍卫诸葛正我了。
赵简迎上去,径直就想把许仕林往怀中揽。
许仕林却后退了两步,躬身一个深圆长礼。
“这位公子,你错了。”
赵简看了看周遭人,忽然笑出来。
“我哪儿错了?认错人么?”
“公子,你出的题,明明是平非仄,只能做下联,你所求的,应该是一则上联才对。”
赵简愣住,一下子小脸涨红。“这,这……”
他原为找“春林”许仕林而来,临走随便胡搅蛮缠问知州要了个绝对子来当作借口,又哪里会记得去问清楚这是上联还是下联?
“那……那,”少年的争强好胜之心,让赵简无论如何不能在众人面前丢人。“那有本事你对出个上联来呀?”
“对了出来,便又如何?”许仕林不温不火地反问。
“对了出来,本公子就往西湖跳下去,游到对岸,说到做到!”
诸葛正我皱眉刚想阻拦,自家少主就已经把大话夸出了口。
许仕林淡淡一笑。
“公子听好。——至暮野,见木叶,木叶归暮野,沐也木叶。”
短短十五字,一派秋日郊游图跃然而出。
比较起赵简那粗俗近于白话的下联,许仕林所对的上联,却是文才斐然,却又天衣无缝。
“哇,真厉害。”阿琼禁不住小声赞叹。“找他来果真找对了哎!”
佘青懒洋洋靠在树边。“他可是文曲星下凡。”
阿琼不解地扑闪着眼睛,将佘青此语轻易当作了一般夸奖。
那边赵简面子上可再挂不住。
“春林……我是来找你的。”他扯下脸皮,抓着许仕林的手不放,却终于知道为许仕林着想,贴在许仕林耳边才说了这句。
“我知道啊。”许仕林也轻轻回答他。“但是男子汉大丈夫,你刚才所说的呢?”
赵简恨恨地放开许仕林,转身就向着西湖走去。
数十名雪晴书院教师仆役,就亲眼看着一身锦绣衣衫纨绔习气的赵简,走到了不远的西湖边,捋捋袖子,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黑衣侍卫诸葛正我紧随其后。
片刻之后,诸葛正我从水面露出,负着不谙水性的赵简向着对岸游去。
一阵聒笑,众妖纷纷对许仕林的才学夸赞不已。
许仕林一双清澈的明眸无波无动,穿出人群,对上了佘青的眼睛。
天色如醉。
学子们散去之后的雪晴书院,空空荡荡。
佘青推门进了雪晴房中。
佘雪晴样貌光华,已经重新收敛,一派端正儒雅清秀学者模样,不露一丝媚态。
“哦,迤逦来过?”佘青随口问。
佘雪晴点头。“下午你和仕林对对联时她在我房中。”
佘青颇为惊讶,“那时你在?”
“那个来挑衅的小孩,就是那日我在瑟楼看见的那个小贵客。”
“十三四岁,哪里真还算什么小孩?”佘青谈笑自若地坐到佘雪晴身侧。
佘雪晴倾尽杯中半杯残酒。“你说,仕林忽然跑去充什么男风小倌,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昨夜就是想这个问题,想得差一些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倒还不至,百思不得其解是真。那客人看起来极为贵气,他是什么人?”
“当今皇帝的同母弟,排行第五的少年亲王。”佘青告以实情。
“仕林带仙骨下界,使命会否与此有关?”佘雪晴眼睛一亮。
佘青却是暗中一震,随即换了柔声。“雪晴你想得太多了。仙人行事,怎会选那种地方?妖魔修行不避污秽,神仙两道,可都是清高刻骨的手段和风范。”
“那也未必。紫竹林门下善财童子,不就与咱们蛇鼠一窝混迹?”
佘青笑了一声。“他终有一日会露出马脚。”
话题一岔再岔,不知道就说到了何处。
再片刻,房中灯熄,细碎的呻吟声音,蚀骨□地响起来。
许娇容家中,大人都已经安稳入睡,许仕林却睁大双目,躺在床上,静静地不知过了多久,总不能入眠。
“仕林哥哥。”
碧莲如小野猫一样跳进来。
“仕林哥哥,我听到你呼气的声音了,知道你没睡着。”
“碧莲妹妹。”许仕林躺在那里,肌肤被月光照得已经不止是异于常人的雪白,甚至于透出淡淡银色。
李碧莲坐到许仕林对面,把脚埋入被窝中。“仕林哥哥,你睡不着,我陪你说话。”
“……说话多么无趣。”许仕林忽然坐起来,把碧莲吓了一跳。
“不说话那做什么?”
“碧莲妹妹愿不愿陪我去一个地方?”
暗夜中,许仕林的眸子里面竟然射出妖气。
李碧莲打了个寒战。“去……哪,哪里?”
“雷峰塔啊。”
许仕林淡淡的口气,似极了人间的妖孽。
第十章禁地•故人(1)
两个十岁出头的少男少女,在月光之下,衣袂飘飞,还真如仙童一般。
雷峰塔下,明月当空。塔前一块冲天石碑,上绘一转法轮,一朵莲花,与一篇梵语碑文。碑前另有一块嶙峋飞天之石,上写“禁入”二字。
许仕林伸手。
无形气墙将他震到后跌三尺有余,碧莲伸手欲要扶助,却被余力震得脱手。
“白娘子之事惊动朝廷,此地也算是官府禁入之处。”李碧莲过去扶起许仕林,心疼地为他擦去唇边一丝血迹。“气墙之事,杭州城内人所尽知。只有初一十五,雷峰塔才容许各地高僧入最低三层做法事,超度之前大水中丧身的近万亡魂。”
“那白……我娘,她在第几层?”
“许是在上面某层,又或者是在塔下地底,也有可能,实在是与我们完全不同的空间之中,纵使对面,亦不能见,不能知。”碧莲顾不得隐藏,将自己所知据实相告。“所以,仕林哥哥,你是见不到她的……我们回去罢?”
“她不在地底。”许仕林抬头望住高高塔尖。
似是触手可及,却又高无止尽。黑天中云雾如一副妖异背景,衬得一座尖尖佛塔,竟如人间魔域。
“你怎知道?”碧莲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我不知道我为何知道,但我知道。”许仕林伸手一指。“她在最高处——”
应着那一指,一道天雷轰然劈下。
碧莲吓得反身将许仕林掩在身下。“好仕林,好哥哥,我们莫再在此地了……回去罢!”
“碧莲妹妹。你的前尘我不知道,但你此生,是娘胎中来。”许仕林缓缓答她,却不看她,执着凝视住雷峰塔中某处。
“我为人子,不能尽孝,父母双全,却等同孤独。既然我娘与我近在咫尺,我又为何不能见她?”许仕林说话的声音又清又冷,却比先前的天雷更令碧莲心惊。
“你从前不就已经隐约知道自己是白素贞之子了么?为何忽然如此痴狂?——你有我爹娘照拂,又有书院众先生教导,难道有什么不好么?”碧莲小心翼翼地问。
“我只是有一件事情,必须亲自问她,当面问她。”许仕林摇摇头,露出凄苦神色。“碧莲妹妹,你能设法助我入塔么?只要能入去,我信我能找到我娘。”
“这……此地禁制乃是不空……乃是,你知道那个,观音,观音菩萨么,是她亲自传授法海而布下的……莫说是我,便是……便是,便是谁人也闯不过去。”李碧莲被许仕林逼得口吃起来。
这少年不动声色之间,究竟知道多少,了解多少,又能领会多少?仙胎,人子,其中所裹的,究竟是一颗什么样的妖魂?
李碧莲忽然觉得,许仕林是她千年来见过,最为可怕的少年。
因为李碧莲已经完全没有办法掌控到许仕林的所思所想。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会变成这样?
李碧莲心中隐约有几分数,但仍旧不能解释太深。
“仕林哥哥。”她拉扯许仕林的袖子,“我好冷,好困,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好。”许仕林柔声回答,却自垂下眼眸。“碧莲妹妹先自己回去好不好?我在这里想一想,究竟有什么方法可以入塔。”
“你——”碧莲气急。许仕林竟然软硬不吃,她跺跺脚,终于决定来硬的。
“仕林哥哥,得罪了。”碧莲虽然身体幼小,但无声无息一掌落下,准确切在许仕林颈脉,力量稳准集中,仍是令得许仕林在瞬息之间失去知觉。
“五鬼搬运,七神天马,现!”碧莲捏住口诀,召出搬运小鬼。“将人抬上跟我走——小心噤声。”
刚才集中气力的一掌,已经是这个躯壳所能达到的极限。要将比她重的许仕林抬回李家,碧莲自忖没有这个能耐。
幸好对于妖族来说,驱鬼之术,乃是最为根本容易之法。韩娘在杭州地面经营千年,最盛时候可驱鬼三千,撒豆成兵,无人胆敢轻撄其锋。
谁料,一声低沉断喝,却让韩娘召出的几名小鬼顾不得她的吩咐,尖叫一声,即刻化作飞灰!
“妖孽!”
沉沉禅音自身后传来。
韩娘——或说李碧莲,脚步顿如灌铅不动。
千年以降,称她一声妖孽之人,如恒河沙数。
但今夜顶着少女皮囊,再听这声颇为熟悉的称呼,却有莫名的异样感觉。
李碧莲缓缓转身,却惊讶地脱口而出。“是你!”
“有人搅动雷峰禁阵,老衲自然御风赶来,瞧个究竟。”
眼前人白眉长须,袈裟锦绣,竟是百里外镇江金山寺住持法海!
“大师,我不是白素贞,亦未修邪法害人,更不曾得罪紫竹林你家主人。你截住我,又是什么用意?”
李碧莲身似清秀少女,说话神态,却宛如韩娘复生。
“难得你以妖魂占据人躯,还如此大言不惭。”
李碧莲冷笑。“看好了,此身躯原来的主人,乃是为他人所杀,早已投胎而去。我在雷劫之下兵解,占据无主躯体,又犯了哪一条哪一道天规?”
“若是如此,千年琴妖何不索性走回正途,去地府转世一趟,也好修个正大光明?”
李碧莲后退半步,余光瞥向四周——身后是雷峰禁制,身前是法海威逼。
左右方圆,均是一片开阔视野,距离西湖约有十丈之远。
笼罩在法海身上莫名杀意之下,李碧莲心中瞬息千转,一面思量脱困之法,一面揣测法海心情真意,所有计策,却在瞟到身后许仕林时凝固。
“大师要妾身重去轮回,却不知大师对此地禁制伤人之事,又有何解释?”
李碧莲娇笑着抛出问题,不动声色间移了两步,占正许仕林身前之位。
“雷峰塔下压有白娘子,众生不可靠近,乃是三界共知。”法海答得理直气壮。
李碧莲却哦了一声。“当年妾身虽未卷入,但封塔时也在人群之中。禁制如厚墙隔世,却柔不伤人。但如今地上那个唇边的血迹,却所为何来?”
法海桀桀一笑。
“妖孽,你顾左右言他亦是无用——无错,他与塔内中人骨肉连心,所以才会被反制禁力所伤,否则,这雷峰塔断隔不阻他。老衲也正是因此感应,即速前来,不料却见了他身边有不该存在之人!”
“哦,许仕林的身边,不该有妖孽么?”
李碧莲伸手向虚空一按。
一座白玉雕琴,精致玲珑,自虚空之中浮现。
“完,全,无,错!”
法海禅杖顿地。随着四字出口,四记重击已然着地,雷峰塔前地裂长痕,夺命之力攻向李碧莲的纤弱躯体!
(2)
四记重击。
却被四声琴音消解。
李碧莲手中之琴,竟被当作了琵琶,斜斜抱在怀中,指掌如撮,宫长,角徵羽三音尖锐短促,在虚空中竟然化为实体,四道琴光堪堪拦下地上裂痕!
法海踏前一步。
李碧莲却连退三步,踉跄间退到了许仕林身上,被绊得跌倒在地。
白玉琴化入己身。
一道琴弦,映出明月之光,在夜色中森然凛冽。
“再过来一步,我便以琴弦勒死他。”
李碧莲咬牙威胁。
法海低笑一声,禅杖忽然变化。
雷峰塔前瞬息竟成一个封闭空间,大钵化为天地,向住李碧莲兜头罩下!
李碧莲手中琴弦也好,四肢百骸也罢,均被压力死死迫住,不能移动分毫。
琴音又起。
今次琴音自李碧莲身上发出!
简单的商音,有节奏和规律地,一下,一下……
“好一个以心为甲,以骨为琴——你身上又有多少跟骨头,可以弹拨多少下?”
法海闲闲站在那里,看住大钵在琴音抵抗下飞离半尺,却又在琴音间隙继续罩下。
李碧莲的五官之中,开始流下汩汩鲜血。
她闭上眼睛。
若是之前,她并不惧怕一个法海。
但神魂修炼得如何通天彻底也罢,却逃不过妖族所引动的天雷劫命。
转化为人,可以避过天劫,但却必须接受这具躯体的柔弱与无力。
李碧莲的身躯,毕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十一二岁少女。纵使她从占据躯体那日开始便自行吐纳练气,也尚未完成七年筑基的基本功夫。
面对法海的深沉狠辣,难道惟有转死返生一途?
大口鲜血涌出。
李碧莲眼前一黑,躯体支撑已到极限,即将失去知觉。
“法师请住手。”
昏迷之前,唯一听到这句说话。
心中残念,乃是——操你妈,你终于知道来了啊?
善财童子合掌一礼。
大钵顿时消逝无踪,雷峰塔前地面裂痕悄然消逝无踪,恢复无灾无劫模样。
法海冷哼一声。
善财童子抬起头来,面色苍白。
杭州之事紫竹林交他全权处理。
但一点一滴至满城风雨,是人是仙,俱都瞒不过去。
法海早起疑心,却不便插手。如今许仕林误触禁制,也难怪法海如此卖力,以缩地成寸之术,连夜赶来。
白蛇之事原本由法海经手,如今善财又要如何掩饰交代?
“贫僧见过上仙。”
法海生受了善财一礼,才骄慢地回了一礼。
善财唇边有一丝难看的笑容。“法师数年未见,精神仍是矍铄。”
“上仙一别经年,却为何手染杀业?”
“如此人间魔途,现修罗相,亦是慈悲。”
“难道上仙与贫僧一样,奋力降妖,惟叹妖氛难尽?”
善财冷冷答,“法师何必追根究底,以至分别心起?”
一声呻吟。
许仕林的手指微动,眼看便要醒转过来。
李碧莲原本下手便不重,加上重伤之后倒伏在许仕林身上,鲜血流淌,温热黏腻,自然将许仕林惊醒。
“得饶人处且饶人。此女并非心术不正之妖,法师若给小仙薄面,还请将人交给在下处理如何?”
善财一手抱起碧莲,一手点下仕林睡穴。
“上仙既然如何吩咐,贫僧何敢不遵!只是南海……”
“我近日必回普陀珞伽,家师那面,一切由我担待。”
“那贫僧便回金山寺静观众生此局了!”法海沉声,禅杖一伸,“请!”
东方鱼肚初露。
善财叹了一声,另只手抄起许仕林,直奔雪晴书院而去。
(3)
“浑身筋骨碎裂大半,血流太剧。”
灯下佘青检视李碧莲伤势。
佘雪晴则尽力护住韩娘妖魂,魑魅魍魉织出妖网,邪氛弥天。
善财闭目靠在门口。“你们略微收敛些。杭州地方多少双眼睛看住,这样冲天妖气,若再引来什么变故,我亦无法再行回护。”
“今次多谢你了。”佘青走到善财身前,屈膝一拜。
他以男子身躯,行此端庄委婉的女子之礼,一瞬之间善财竟觉心头一荡。
大典经咒立时自行升起,荡涤邪念。
善财生生受此一礼。
“现今如何打算?救活她,还是重作转世?”
“龙女一事,现今幽冥界必定疑窦重生,人落了那边,不定又有什么变故。”佘青叹道,“现今的阴司,不比当年昏聩了。”
“哦?”佘雪晴依善财之言收纳妖气,行功完毕,撮唇吐出浊气,起身来看碧莲。“阴司现今何人主掌?为何不比当年昏聩?”
佘青转望善财。
善财哈哈一笑。“雪晴兄可听过包拯此名?”
“一甲子前的人物,名动大宋的包青天?”
“无错。”善财解释,“他生携异骨,刚烈洞察,以法家入道,直窥天界。原本可以白日升仙,但他主动请求入幽冥界为判官,断阴阳,拯生死,辨忠奸。不久前被地藏王钦点接任阎王之职,缓缓着力,浓浓用笔,幽冥之风为之一振。”
佘雪晴一叹。“此等人物,只抓鬼,不抓妖,岂非吾等之幸?”
佘青掩口一笑。“你怎把善财上仙也归在妖孽之列了?——正因如此,韩娘之躯,不得不救。我记得白佘山藏有重造筋骨之灵药……”
佘雪晴精神一振。“不错!我这就召回迤逦,由她护韩娘回白佘山一行。”
善财自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瓷瓶。“师尊的杨枝甘露,我仅剩这些。一滴可护元躯一日不坏,请迤逦姑娘酌情运用罢。”
“所谓一夜露水,白日恩情——佘青代韩娘谢过。”青蛇掩衽,又作一礼。
善财平视他眼眸,伸手稳稳扶住。
白日里,书院侧畔静室,佘雪晴设下茶点,款待李公甫许娇容夫妇。
“斯文中人,原本应该敬鬼神而远之。但我等查仕林碧莲之状,夙夜梦游来到书院,似被迷了神窍,此事可大可小,因此连夜送至我的好友,栖霞岭抱朴观白犀道长处,行法事以驱邪避害。”
为妖扮人,行走人世,第一要义,乃是能够信口开河,任意摘来,敷衍成事。
“阿弥陀佛,”许娇容急得眼中盈泪。“不瞒先生,我家实在……唉,确是容易招惹是非的门户。但仕林碧莲都是无辜小儿罢了,怎会就如此?”
李公甫以眼色制止妻子胡言乱语,清清嗓子,“那如今小女和仕林人在抱朴观中?先生是否可带我们去看看?”
“正有此意。”佘雪晴折扇一挥。
行到抱朴道院,那位白犀道长道骨仙风,一看便知是德高望重的正直高人。
但高人行事莫测风采,当即告知许娇容夫妇说,许仕林与李碧莲身上有妖魔余气,必须闭门开道场,七七四十九日方能清除。
再引他们夫妇前去,远远见到小道士开齐水陆道场,隐约似是许仕林与李碧莲的身影盘坐在阵法之中,意识昏沉,无法对话。
见惯了奇人异事的李家夫妇在殿前上香祈求了三清保佑,留下丰厚的香火资钱,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对佘雪晴则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送走夫妇二人,所谓的白犀道长——一柄成精的拂尘,连忙前来见过妖主。
青蛇白蛇在之前的逍游岁月中,麾下收了无数下属,亦结下了数不清的人脉。金山寺一战罪孽盈天,雷峰塔之后身殁名折,虽然大部羽翼离散,但区区些许化道气修行的小妖,仍是可以召之即来。
这时候,真正的许仕林,在书院后的某间静室内,盘膝静坐,闭目守心,不发一言。
而真正的李碧莲,则被迤逦所携,向白佘山去。
原本在妖族而言可以缩地成寸瞬息即达的所在,却因为李碧莲那不堪一移柔弱无辜的身躯,而不得不借助人间工具。一辆青缎马车,载着迤逦同李碧莲,颠颠簸簸地前行。
“涂兄弟。”
迤逦从车中探出脑袋。
车夫年轻,沉默,戴着大大的斗笠看不清楚面貌。
迤逦将水递出来。
“喝口水,歇歇罢。”
车夫不用歇,迤逦也不用歇。需要歇息的是车内昏迷的李碧莲。
野林子里满地是枯叶,景致倒也可人。
迤逦索性跳下车,随手一枚劲气,打下天边一只野雁。
“涂兄弟,我烤给你吃吧。”
车夫默默走去树边,坐下来,略点了点头,便拉下斗笠假寐,不再言语。
迤逦擦出掌间火,烧着枯叶,开始慢慢拔毛料理那只大雁。
人间烟火,送出禽兽香气。
“涂兄弟,你说,若是在数百年前,你我也遭人打杀,葬于众生腹中。那便又如何了呢?”
迤逦突发感叹。
车夫略微抬起斗笠,比划了几个手势。
——原来他竟是哑的。
迤逦却懂得他的意思,娇俏一笑。
“是,我已不是什么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了,却还在这里伤春悲秋。是我不对。”
她扯下一只雁翅,递给车夫。
车夫摘下斗笠,开始慢慢撕咬起来。
那车夫一身黝黑肤色,但细看他容貌,却是出奇的端正帅气,甚至隐着一丝娇媚女气。
“涂兄弟,现今之世,你是唯一随青蛇修人欲大法的了吧?”迤逦又递给他雁腿。“涂山九尾,最是世间绝色。但听说人欲大法修到后来,要么如我白姑姑般直修第九重之艰险,要么如青蛇般男女互转之辟异。我们从小相识,若是将来你选择转了女体,却不知我还认不认识你的样貌?”
车夫没好气地看了迤逦一眼,简单地比了一个手势。
迤逦笑道,“好好好。青蛇算是你的师傅,我不多嚼舌。”
车夫认真地打了长串手势。
迤逦点头,轻叹。“是啊,上古灵蛇,涂山白狐,当年是多么兴盛。现今你与他一样,一族只剩一身,一身即是一族。不过涂兄弟你有九尾护生,可化体还魂九次,只此一样,就令得群妖羡慕之至了。将来人欲大法修成,三界之中,任意遨游,六道众生,皆可长生,涂山一族必定是能够再续而荣盛的。”
车夫吃完雁腿,将斗笠盖了回去。
他粗衣陋服,形容低调,与众多妍色鲜明的妖族比起来,大不相类。
但迤逦却见过他与青蛇□的模样。
一狐一蛇,男体女身,人欲为法,合欢为界,□似镜,发乱如织,细密汗珠如一张孽网,收拢住再难得见的春色。
而涂山白狐为修闭口禅而自绝五音,平时是个哑巴,却在情动之时会发出低沉压抑的喘息声。
迤逦见过不少次青蛇与他人□模样。再妩媚俊俏,哪怕是青蛇自身有七成肖似的佘雪晴,只要在青蛇他眼波一动一移之间,便会生生被比了下去。
惟独白狐,姿色上初看毫不起眼,细查却无瑕无疵,在青蛇面前辗转坦然,竟别有一番天成意趣,一者至巧,一者至拙,生生平分了这世间光采。
迤逦跳上车。
马车粼粼前行。
迤逦哼唱起歌来。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
唱着唱着,迤逦忽然自己笑出来。
“涂兄弟,我小时候初认识你,你还是被封在画轴之中的白毛阿九。后来不过百年,涂九歌这个名字便已经名动三界。”
上古时候,黄帝娶九尾白狐于涂山。
今日涂山最后血脉指“涂”为姓,以“九歌”为名。迤逦这阙小曲,调子当今世上早已失传,却正是屈平所作的《九歌》之中一阙《悲回风》。
涂九歌一面赶车,一面侧身比了一个“唱得好”的手势,灿烂笑容,叫人心折,却纯然毫无邪念。
迤逦正要回她一个微笑之时,却脸色陡然一变!
前方明明是一片山路,却在涂九歌回头的刹那,变作了一片悬崖!
那并非巧合,却好似……迤逦在瞬息之间失去形容能力,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
那是专等涂九歌分神的一刹,而设下的一个,陷阱!
马车继续前行,眼看要跌落深渊。
涂九歌来不及回头——他只看到了迤逦那陡然变色,惊恐的眼睛——从迤逦的瞳孔之中,映照出来的前方景色,却依旧是无惊无险的窄窄山路。
涂九歌无需回头。
他手中马鞭一扬,马车已经平平移向半空。
悠悠佛号声从空中传来。
云端乍现一排金山寺的僧侣,各持法器,沸反盈天,光幻二象之间,不知何为虚何为实,人影忽大忽小,似逼似退,八方四面,包围过来!
迤逦下意识地护住李碧莲身躯。
然后惨呼出声。
透体气劲自周遭射破车壁,迤逦只觉冷厉剧痛,护身元丹已经被破。
痛楚间眼前一片昏黑,依稀见到涂九歌反身入来车内,打出手势——“莫移莫动,守住灵台”。
迤逦咬牙想要开口,却又见前方巨大山壁上伸出一枚佛印,正正击向涂九歌后背!
迤逦以最后一丝气力推开了涂九歌。蛇元自然运起,雪白妖芒,遍体通透。
佛印加身。
第十一章迤逦•遍照(1)
“真是个傻姑娘。”
迤逦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个明显的痞子,背上插着桃木剑,手里摇着把破落蒲扇,蹲在自己面前。
衣也痞,人也痞,脸也痞,笑得也痞。
她下意识妖气一凝。
那人退开两步。“喂喂,真有力气。”
“你是谁?碧莲和阿涂呢?”迤逦翻身坐起,看到自己躺在先前的落叶堆上,周遭山路如常,毫无打斗痕迹。
“那边啊。”痞子随手一指。
迤逦见到不远处涂九歌正抱着碧莲走过来,忍不住跳起来想要奔过去,问清楚之前之局究竟发生何事,眼前人又是谁。
但脚下一酸,竟是站不住。
痞子一把扶住她,她却在最快时间内推开对方。
“喂,我不会害你。若不是我路过,你那位小兄弟一人,还真制不住为‘八极迷阵’所扰的你。我说小妖精,你修得不赖哇。”痞子
“你说什么?”迤逦为话意所惊。“什么八级迷阵?什么小妖精?你——”
她妖氛一动就想要动手。
制住她的人是涂九歌。
涂九歌将手中碧莲就这样坦荡荡交给那痞子,看得迤逦睚眦欲裂。
涂九歌急忙几个手势,迤逦顿时愣住。
“你说,先前,我是被自己的心魔所困?我看到的一切都是幻影?此地并无人攻击,只是被布了个迷阵?”
痞子在旁边帮腔。
“是啦。你乱动手,差点伤了你同伴知不知道?虽然有几百年的修为,但沉心静气之法,跟这位小兄弟比起来,你还差得远啦。”
“你是什么人啊?就算我被法阵所困干君底事?”迤逦一听见那人讲话便又怒火上升。
“我叫月遍照。”痞子有个出乎意料的风雅名字。“是不干我事,你的攻击伤不到这位功力奇诡的小兄弟,但差点伤了那个不省人事的小姑娘。”
迤逦一震,看向涂九歌。
涂九歌点头。
“……那,你又如何知道我们是妖精?……你插着桃木剑,你是捉妖的道士?……还有,我们的马车呢?”
“姑娘你的问题真是不少。不过,也该先答两个在下的问题吧?这位小兄弟似乎不良于言,我都还不知道我救了的人,尊姓大名哩!”
迤逦面上一红。
涂九歌推了她一把,带些怪责的味道。
“好啦好啦。我叫白迤逦,他叫涂九歌。小妹妹叫李碧莲,清楚了吧?现在该答我的问题了!”
“哈。你们是妖,一眼便知。我不是道士,我是多年前西域来的僧人,中土儒释道三教归为一流,十分特别,所以我留住此地。至于你们的马车……”月遍照嗤笑出来。“刚才你被心魔所迷之时,被你自己给拆毁啦!”
今次迤逦面上,已如红霞漫天之色。
雪晴书院中,许仕林不饮,不食,不言,不动,盘坐在静室之内,已经整整一日。
“小祖宗。你是要学人修闭口禅还是怎的?”佘雪晴推门而入,见到桌上第三餐饭仍旧纹丝未动放在原地,拂袖就将整张桌子扫翻。
一片震动之声中,许仕林依然不动如山。
佘雪晴伸手一抓。他在门口,许仕林在房内,距离亦有数尺,本非伸手可及,但不知如何地佘雪晴这一抓,就将许仕林瘦弱的胳臂抓在了手中。
佘雪晴加劲。
许仕林仍无反应。
枯槁死灰之色,竟在十一二岁少年的身上显现。
佘青轻笑一声,从门外走入。
“好一对孝悌的兄弟。”
孰料一日一夜都如死水的许仕林却陡然睁开双目。
那眼中布着血丝,同小小少年身份,绝不相衬。但眼角勾画之间,仍是深不能测。
“兄弟?”他声音有一丝颤抖,随即又闭上眼眸。“先生何出此言?仕林并无父母,何来兄弟。”
“仕林!”佘雪晴忍不住提高声音。“如果你是怨我们没有将事情说太清楚,那我现今可以告诉你,你父母健在——”
“健在何处?”许仕林陡然睁眼,声音比佘雪晴更高。
“雷峰塔,金山寺!”佘雪晴脱口而出。
许仕林嘴角勾出一丝冷冷微笑。“那便请两位先生,带仕林去眼见为实。”
佘雪晴反手将架上砚台扔下地。
“说来说去,你还是就只这么一个要求,就是要我们带你去雷峰塔见白娘子,是不是?”
许仕林闭目不言不动。
“若是那么容易,为何我们这么些许人,近在咫尺,自己不去?仕林,你从前并不是个不为他人着想,任性自私的孩子!”
许仕林仍无反应。
佘青柔柔牵住佘雪晴手,“我来。”
佘青半跪在许仕林身侧,环住他肩膀。
“仕林。可否告诉我,你究竟想要见白娘子何为呢?”
许仕林竟十分配合,虽然闭着眼睛,却清清楚楚地即刻回答。
“我有很紧要的事情要问她。”
“有多紧要?不能同先生讲么?”青蛇语声中灌入一丝媚人迷人之功法,催逼少年说出心中实情。
许仕林在这轻柔语声中,竟然笑得清冽。
“同谁也不能。”
佘雪晴抱手站在旁边,眼见青蛇铩羽而归,嘲弄地笑起来。
天色渐晚。
迤逦调息已毕,完全无碍。
但三人所乘坐的马车已毁,前行若靠脚程,不知何许时日才到。而风冷露重,李碧莲以杨枝甘露维持的身体,也禁受不住。
“我徒弟家就在左近。如果不嫌弃,就和我一起去叨扰借宿如何?”痞子月遍照的提议,迤逦虽然下意识地想要反对,无奈涂九歌已经毫无异议地抱着碧莲随他而去。
迤逦无奈之下,也只有亦步亦趋,带着点不甘愿跟随而去。
山路颇为陡峭。
涂九歌跑跳纵跃十分轻灵。月遍照也毫不吃力。迤逦虽为妖族,却无奈身着长裙行动不便。
终于在月遍照不知道第几次伸手之后,握住了对方手掌,爬上了一块倾斜的土坡。
阅君子无数的蛇妖迤逦,竟在攀上土坡放开相握双手后,发现自己满手细汗。
月遍照却未以为意,正指给涂九歌看。
“翻下山就能进入市集了。我徒弟家是当地殷实人家,开有武馆,地方宽大。你们暂借一夜,明日买辆马车再走,转官道而走吧。对了——话说,你们欲往何处?”
涂九歌回头看迤逦。
迤逦不得不答。“白佘山,你听过没?”
“哦……”月遍照露出颇值玩味的笑容。“听过。”
他淡淡两字,却让迤逦捉摸不透了许久。
“对了,先前你拉我上来的时候,为什么盯着我裙子看?是否弄脏了?”
为碧莲而暂息片刻时,迤逦想了很久,才想出话题与月遍照说。
“我在看你的腰带。”
“哦。”迤逦露出得意微笑。“你眼力厉害,看起来也见闻广博。你可知道我的腰间丝绦是何物所制?”
月遍照笑一笑。“这可看不出来。”
“可不是什么绢丝绸缎哦。”迤逦忽然心动——眼前这个痞夫既无俊美容貌亦无修长身形,若是自己肯放下身段勾引的话,怕是易如反掌?
她借机凑近月遍照耳后。“这可是正牌龙筋哦……没有料到吧?”
月遍照却哈哈一笑,不动声色地起来,走到涂九歌边上坐下。
“白姑娘,我看你是被骗了。这是包裹以一层龙气的天麻筋。”
“怎可能?”迤逦愣住。
龙筋不是龙筋,就已经够令人讶异。
而一无容貌二无身材的痞子,刻意避开自己接近,又是什么天下奇观!
(2)
“仕林。”
佘青在静室内写字,书法如行云流水,飘逸自如。
“来看看这阙词。”
许仕林无反应。
佘青一笑。“雪晴在前院,半个时辰内不会过来。”
许仕林终于睁开眼睛,腿酸软麻木,一起身就跌在佘青身上。
佘青拥住他腰肢。“饿坏了吧?”
随口吻下去。
微甜的津液度过去。
许仕林呻吟半声,吞咽下去。
睁开眼来看佘青所写的词作,是一首千年调——
“沧海谁观战,滔滔亦未休。寂寞收取长剑,叹天不留。名垂绝壁,日月枉空流。人如蚁,从何知,英雄酬。
城门开时,倒挂美人头。颜色明媚几许,依稀如旧。刀兵荒芜,鸟兽恩爱稠。世间路,都若此,三五秋。”
许仕林读了三遍,才叹气。
“先生出律之处甚多,总以文思拗救,终非正途。”
“随手写来的小词,本不存奢望,能入文曲星之眼。”佘青小心吹着卷幅。
“我真是文曲星下凡?”许仕林挑眉问。
“你猜呢?”佘青吹干了字卷,仔细收起来,夹在几本书间。
“先生似有异能,能够读出仕林心中所想。但雪晴先生却不能。”许仕林望正佘青眼眸。
那眼中有幽幽光芒慑魂。
“彼此彼此,其实我的心思,你也能够猜到。这并非什么异能,只是你我之间的一种……联系。”
许仕林唇边讥诮。“仕林若是能够,必定斩断此种联系。”
“多多努力,也许不难——但我却一直未能读出,你要去雷峰塔的真正心思。是谁教你守住心门之法?碧莲么?”
“白娘子——或说,仕林的生身母亲,究竟为何会被压在雷峰塔下?”许仕林似已完全学懂了青蛇顾左右而言他的本领。
“好孩子。”青蛇漾出迷人微笑。“你雪晴先生花了十年功夫,都不曾问过此节;你半梦半醒之间,便能找到如此关键。若你娘知道,不知会是欢喜呢,还是气恼?”
“先生若能答我这个问题,仕林便告诉先生,仕林要向白娘子所问的问题。”许仕林的眼中透出一丝狡黠。
“好条件。我仔细考虑过再答你——雪晴要来了。乖仕林你要不要坐回原位?”
佘雪晴进来的时候,许仕林仍旧不动不言地盘腿打坐。
佘雪晴看他片刻,放弃地转向佘青。
“那个赵似又来了。”
“哦?”佘青颇感兴味地迎上去,为佘雪晴宽下外衫,递过洗面之帕。“他今次又来对什么绝对么?”
“他今次来,备了几筐重礼为束修,要求入书院就读。”
青蛇掩口笑。“堂堂亲王,十几岁的人了,书文念得如此乱七八糟,我看这样的学生我们还是不收的好。”
佘雪晴瞥了一眼许仕林。“人玩腻了妓院,来玩书院,亦不知道是谁引来如此祸水,推又不是,挡又不是。只盼莫要影响书院正经功课才好。”
许仕林不知哪来的涵养,明知佘雪晴句句对住自己所说,偏就是毫无反应,不动声色。
“那现在呢?”佘青服侍佘雪晴坐下,为他整理束发。
“我说,若他能默下成本文选,便收他入学。”
佘青大笑起来。“六十卷昭明文选,莫说是默写,就是抄诵,也得要个十数日吧。此法拖延甚佳。”
眼看许仕林眼皮挑动,嘴角微微痉挛,欲笑而强忍,佘雪晴亦觉心情愉快。
“对了,我叫阿玲阿琼买了些鳝鱼与田鸡来煨汤喝。叔叔肯否下厨?”
佘青妩媚一笑。“你既吩咐,何敢不遵?”
佘青一走,佘雪晴便冷下了脸色。
房中许仕林的眸子,垂得更低。睫毛的阴影一丝一条,染得眼眶微凹。
“仕林。”佘雪晴也不看他,只如自言自语。“其实,若你不过是个杭州城中普通药户家的孩子,就如这书院中其他孩子一样,无忧无虑,一心念书;然后文采出众,聪颖卓异,考出个状元郎君,娶个美丽娇娘,平凡过此一生,便也……便也不差。”
许仕林坐在那里,静静听。
佘雪晴叹了口气。“我常想若我是你,小小年纪,便要卷入这如许的纷争,面对不能理解的真实,又背负不知是福是祸的身世,必定也会痛苦迷茫。——你静静想一想也好,但切莫太过折磨自己。人生此躯,虽众妖苦求难得,但亦最为柔弱易苦。”
许仕林盘坐在那里,只有双手,握紧成拳。
“若是想通了,肯吃饭休息,便莫要怕羞逞强。随时来我房中,我以小火温着粥,常夜不灭的。”
佘雪晴起身离去。
许仕林睁开眼睛,紧锁住他背影。
似要将他抓紧,靠近,据为己有,永不放手。
又垂下眼时,分明有自我厌恶的神色,浓浓镌入眉头。
夜色初升。
迤逦等一行四人,终于来到了月遍照所说的市集。
浓眉大眼的高大少年早在镇口等待。
“师尊!您传信来说下午到,怎么现在才来?是不是路途上——咦?”
戚宝山对上了沉默的涂九歌。
严格说来,他用眼光攫住了涂九歌怀中的少女。
“碧……碧莲妹妹??”
他叫出碧莲名字,却把迤逦等人吓了一跳。
“你是……戚宝山!”迤逦终于认了出来。“天啊,几年没见,你完全长成大人了!”
戚宝山端详迤逦片刻。“啊,你是教我们琴课的女先生嘛!真是太巧了,太巧啦!你们怎会与我师父一起的?”
迤逦看看月遍照,又看看戚宝山,只好苦笑。
“只能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了。”
“既然认识那是更好。”月遍照懒洋洋搭住徒弟膊头。“这位你青梅竹马的红颜小知己现今身受重伤,看得出来吧?请你爹娘帮忙,安排你家武馆中个清净暖和的房间给我们。再弄一桶热水,一餐热饭——要快。”
“是,是!徒儿记住了!各位跟我来,这边。片刻就到!碧莲妹妹……”
戚宝山再度伸手想接过李碧莲,却被涂九歌冷冷的一眼给瞪了回去。
“宝山,这位是负责保护我们的涂……涂大侠。”迤逦连忙调解,“他护着碧莲,无碍的。”
事实是,月上中天之前,必须续上一滴杨枝甘露。
否则李碧莲的身躯就将慢慢死亡。
涂九歌怀中藏住韩娘神魂,手上维持她躯体,如弦紧绷。
(3)
小镇的武馆中静悄悄的。
迤逦同月遍照一起坐在门口,看住一轮满月当空。
涂九歌在为碧莲以杨枝甘露续命。戚宝山紧张兮兮地在旁边打下手,一口一声“碧莲妹妹”,紧张到浑身是汗。
“他是你徒弟?”迤逦坐在台阶上,玩着手上鸡骨头。“你不会告诉他我们的身份吧?”
“当然不会啦。”月遍照嘻嘻一笑,“去年约莫也是这时节,我路过此地,恰逢我徒儿见义勇为被恶人报复,差点要丢小命,我便出手救了他。之后戚家夫妇跪求我收他们独子为徒,我实在拗不过便答应了,教了他一套气功而已。后来我出外云游,说好秋天差不多的时候再回去,看看徒弟的进展,结果半路就遇到你们了。”
“你……”迤逦认真看他。“没事就在外面到处随便救个人啥的来玩么?”
“是啊。所谓菩萨行嘛,救人为快活之本。”
“……你好奇怪。”迤逦咬着自己的衣袖。
“哪里奇怪了?”
“我盯住你看,明明看清楚你长什么样子,但一转头,脑中却仍回忆不出你的五官形貌。”
“喂喂,白姑娘,那样的话,应该是你的眼力奇怪,怎能赖我长得奇怪呢?”
迤逦盯了他片刻。“大千世界,能人异士众多,我本也不该追根究底……只是,你真是什么西域来的僧人么?”
“大千世界,奇风异俗也是众多。不剃度,不穿僧衣的僧人多如繁星,白姑娘你抬头数数?”
迤逦抬头。
群星似耀,星图如着。
夜深人静。
“迤逦传讯,说一切安好,再有两日可抵白佘山。”雪晴在榻间支起身子来。
佘青正以舌尖细细吻遍他脚趾,一头缎似长发披散垂地,肌肤微烫。
“有阿涂随行,又有什么可担心的?”青蛇语声似媚,“我已难耐,你却还犹豫么?”
雪晴双手牵住他长发,把青蛇拽到身前。
他仰头闭目。
佘雪晴在他颈侧轻轻咬了下去。
青蛇抚弄雪晴□,兴之极至,回手撑开自己,将佘雪晴纳入其中。
佘雪晴下意识加力,狠狠一口,在佘青右边颈上,生生咬出一个伤口。
佘青低呼出声。
“我听闻说,你是女体之时,常与你家阿涂□?”
佘雪晴语中带喘。
“……呵。你嫉妒?”
“我只是好奇,淫蛇媚狐,究竟谁占上风。”
“说不清……因为,阿涂爱我。”
“爱你?”
“他是认真爱我……不似你,气力难继,根本……根本不能满足我……”
“是么?”
佘雪晴翻身,用死力压住佘青。
“你今夜兴致不错,想激我玩些更烈的么?”
青蛇轻笑。“谁叫你提起阿涂,令我忆起女体时的那种□滋味——反正你现今功力全融,我便与你玩些荤素手段,亦添长夜情趣不是?”
“那好。”佘雪晴运指如飞,点在佘青腹下大穴。
佘青额上沁汗,佘雪晴反手化出绳索,将他双手绑起。
瞬间房内烛头无火自燃。
蜡烛平平移到佘雪晴手中,火焰凑近佘青脸庞。
“所谓青蛇,艳盖三界,徒误众生——待我看清楚,这生我育我的面貌,究竟有何特异细微,与众不同?”
烛油满满倾倒下来。
佘青伸出舌尖接住,又被烫得一缩。烛泪点点嫣红,落在他唇上,他侧身,烛油一路落在他的下巴、锁骨和上臂。
佘雪晴顺势放手,整支蜡烛跌落在佘青肩膀,火光烧灼住他皮肤,然后熄灭。
“……很痛啊。”
“你也会怕痛么?”佘雪晴低首,吻上佘青嘴唇。
烛火余烬一跳。
佘青伏在榻上。
背后一条粗大纯白蟒蛇,缠绕在他腿间。
佘青轻轻呻吟,长发被汗湿透。
蟒蛇缓缓游动,透体而过。
三声镇定的叩门声。
佘雪晴瞬间化回人形,面色尴尬地望了出去。
佘青垂首埋在他怀中,仍在喘息。
许仕林站在门口,似乎一无所见。
“仕林饿了。仕林来向先生要一口粥吃。”
清脆童音,干净无邪。
同样的月色下,涂九歌忙碌了半个夜晚,终于走了出来,对迤逦比了几个手势。
“就知道有你在一定没问题。”迤逦笑着拉住月遍照一起起身。“戚老爷刚才送来烧鸡烧鸭还有烧酒,我可没有独吞,留了你一份。走走走——”
迤逦忽然想起来什么。“哎,月大师,你不茹素的么?怎么刚才和我一起啃鸡翅膀毫无忌讳的啊?”
月遍照咦了一声。“大千世界,只有你们中原人,自梁朝起才茹素。白姑娘连这也不知道么?可真是白白为妖了。”
迤逦面上又是一红。“梁朝时我还小呢,不知道又如何啊?算你博闻强识如何?哼。涂兄弟我们去吃,别理他。”
迤逦抓着涂九歌往前走的时候,忽然一震,然后又被涂九歌拉着如常走前。
涂九歌在迤逦掌中匆匆几划,写了一个“慎”字。
戚家并无可疑之处。戚宝山更是照顾李碧莲照顾得无微不至。
这个“慎”字毋庸置疑,是针对奇怪之至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的月遍照而言。
第十二章妖骨•仙胎(1)
多日不见的雪晴书院年纪最轻的小才子许仕林忽然回到了课席上。
几个从小相熟的同伴本想和他说话,却不知怎么的,抬头想扯他衣袖,又一哆嗦缩了回去。
唯一不怕死的是新入书院的小书生,化名赵简的当今皇帝同母弟,简王赵似。
“赵简。”
蜘蛛老先生随口就点了王爷殿下来答题。
“啊啊,是!”
赵简离许仕林有三排之远,正痴痴望住,被先生的点名吓了一跳。
“你来说说看,‘秦二世而亡’,这一题的策议,拟一开头,当如何?”
赵简抬头看着天花板,翻着白眼,想了半日,挤出来一句。
“秦二世而亡……而我大宋,国祚永昌!”
众学子无不嗤笑出声。
老蜘蛛哀叹了声。“此句无功无过,忽然颂圣,虽也未尝不可,但却是无赖文章!”
“无赖?”赵简眼珠子一转,朝着门外喊。“正我,正我,秦二世而亡,策论开题——”
然后得意洋洋地转向先生。“我侍卫代我答!”
学子们笑得一个个前仰后合。
门外黑衣抱剑的诸葛正我闭目,随口代主人作论——
“阳谋天下,虽为枭雄;鞭策万民,终是独夫。夫秦之一世,垂以万代车仪同轨之圣功,难盖其百年酷虐骄横之政心。民不从而不顺,仁不济而不张,即韩非墨翟再世,呜呼何挽?颓然同覆倾巢之下,待圣人出而救之。”
老蜘蛛听得连连点头。“好,好,好文采,好文心!”
纵是席间众子,亦被这日日守在课室外看来武功高强的侍卫所拟策论,惊了一惊。
赵简更是拍手叫好。“如何如何?不比你们差吧?”
老蜘蛛哼了哼,“许仕林。多日缺课,老夫倒要听听你的见解。”
众学子唰地全部将目光转至许仕林身上。
一个颠三倒四纨绔子弟的护卫,都能作出文采斐然的策论,众人是正牌儒生,腹中吃了数年的墨水,总不好被人生生盖了过去。
更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心内已打好了同题草稿,紧张地看住许仕林,想听他答案,再看有无机会献献身手。
许仕林缓缓站起。
“秦二世而亡么?”
老蜘蛛颔首。“快快拟来。”
许仕林微微一笑。
“三皇五帝,使民如蚁,不知而不为。尧舜禹汤,驱民如鱼,无争而无息。春秋乱开,战国烽起,政如虎,民如豸,弱肉强食,日夜奔逃,乱心惑起。惟至于秦邦,焚伪书而绝民智,坑儒生而弃民乱,图天下,惜天下,罪一人,祸一身。一者二世而亡,一者百代流芳,孤注一掷,身败而名裂,其何如哉!”
自老蜘蛛始至满堂学子,个个都被许仕林朗朗议论,震得目瞪口呆。
门外的黑衣侍卫,更是抱着长剑,以不可思议之讶然神色,看住许仕林。
汉朝以后,以儒家为正统。始皇帝焚书坑儒,向来以暴虐之称名垂青史。诸葛正我那番议论已算客气,换作有些词锋尖刻之儒生,吕不韦阿房宫的痛加贬损讽刺一番,才会过瘾。
如今许仕林却坦然在座席之上,为千年前的暴君赢政翻案,还唱起来赞歌!
“这这这……”蜘蛛精倒是不在意这些千古评判之事,看住满座举子讶异鄙夷脸色,只好为许仕林勉强解围。“别出心裁,也算借了老庄之说吧……今日提前散课。许仕林你留下。”
赵简正盼着散课后立即冲到许仕林身边一亲芳泽——抑或至少倾诉个衷肠,谁料许仕林又被先生留下,闷闷不乐地随着众学子走出去。
“正我,你想啥呢?”
黑衣护卫一直凝眉不散,神游天外,猛然回过神来。
“少主,刚才许仕林那一段论述,属下从未曾听闻过。”
“啊,他说啥了?”
诸葛哭笑不得。“没啥。少主今日课毕,我们先离开吧。”
“正我明儿个早点叫我起身!我要早早来跟仕林说话。”赵简蹦蹦跳跳,眼中透出快乐光华。
诸葛正我无语,只得应了声是。
“我说这个仕林哪。”老蜘蛛精也不知道自己将许仕林这块青蛇白蛇的宝贝疙瘩留下来能做些啥,只好象征性地责备几句。“你今日之言论,上了考场可得改改。你的文才无人能及,若非年岁太小,现在去考,也能拿个状元郎回来。只是……”
“仕林多谢朱先生。”许仕林揖了一揖,抬头温柔微笑。“剑走偏锋并非大道,仕林年少莽撞了。定没有下次的。”
老蜘蛛也未料到许仕林如此容易就乖乖认错,只好点头捋着山羊须。“那就好,那就好。去吧。——真是个好孩子。”
赵似晃晃悠悠走在路上。
“喂喂,正我,你还在离魂哪?想啥呢,万一有人来刺杀我怎么办?”
“少主放心。属下一面出神,一面看着四周的。”
赵似噗哧笑了出来。“我跟你开玩笑哪。你还在想那个啥啥啥论述?喂,小王警告你,可不许跟你少主我抢人啊!许仕林是我先看上的!”
“属下不敢!”诸葛正我懵然看住赵似。“少主尽管将许仕林大卸八块——只是若有机会,属下还真想问一问他,这篇策论,下文又要如何铺陈开展。”
“好好好,待到老子得手,一定给你机会问哈。”赵似哼哼着,眼珠子转来转去。“走,去楼外楼吃好吃的去!”
两人还未走到楼外楼,才在苏小小墓附近,便被身着官服的两个文官截住了。
大白天的,杭州城内人流不多不少,倒也不算晃眼。但两名官员翻身便拜,被诸葛正我大力扶住。“殿下微服巡游,莫行大礼。你们怎会从京城赶来?出了何事?”
“请殿下速速回京。”
“才不!去跟皇兄和皇祖母说,我在这儿念书学文的,不知道有多乖巧呢,才不回去!”赵似嘟嘴。
“殿下……”一个文官忽然放出哽咽悲声。“太皇太后……怕是要驾鹤去了……”
赵似退了半步,怔怔复述,“皇祖母……怕是要驾鹤去了?”
——当朝哲宗皇帝,十岁即位,太皇太后高氏听政。
哲宗之生母朱太妃笃信道教,高氏为防太后专权,故意压抑她的位号,硬是封了神宗的正妻向皇后为太后,却将朱德妃撇在一旁。
哲宗即位这八年来,被高太后死死压抑,大政俗务,均事事不能自主,选后时为了孟氏与刘氏之争,竟被太后罚跪了一日一夜,晕倒方休,亦未能让自己心爱的女子登上后位。在朝政上,是仿照高太后的仁宗时柔行旧制,还是继承自己父亲神宗时变法良政,更是存在着激烈争端。
两年前皇帝为亲政还政之事,更是与高氏彻底撕破了脸皮。简王当时年幼,横行无忌,肆意跋扈,朱太妃怕皇帝被亲弟所累,狠狠心派了十岁的赵似为钦差,常驻在江南等地,以免妨和京都残酷的宫斗。
人算算不过天收。
高太后毕竟是快六十岁的老人了,今次终于病重欲死,赵似虽孺慕祖母之情,却也心知肚明兄长之志愿,这一时之间,应该悲恸还是应该兴奋,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诸葛正我反手狠狠掐了赵似一记。
赵似吃痛,哇地哭了出来。
“殿下节哀,殿下节哀——传太妃口谕,请殿下回转京都,即刻起程。”
赵似挣扎了一下雪晴书院与许仕林,便乖乖放弃。
“嗯,我先随你们北去——正我。”赵似小心翼翼拿出自己的一块贴身巾帕。“你先回书院,将这个送给我林弟,随后快马追来。”
巾帕上简简单单绣着一个赵字,天家之姓,大气逼人。
诸葛正我点头。“殿下一路珍重。章蔡二位大人,殿下的安危暂交你等,勿显行迹,以防有变。”
“我们晓得。”二人护着赵似,匆匆离去。
诸葛正我回到雪晴书院之时,正逢旭日斜归,满园暮色。
守门人认出他是赵似护卫,亦没阻拦。
“许公子啊,他今夜没回去,寄宿在园内的。你去问问两位佘先生好了。”
“多谢……”
“哎,等等。想起来了,刚才瑟楼的单老板来找他,将他接走了。”
“瑟楼?”诸葛正我忆起初遇许仕林之状。其实赵似到如今也没弄明白为何妓院的小倌忽然换作了书院的书生,诸葛正我身为护卫,自然也没这个闲工夫去问。
“多谢,那我去瑟楼寻吧。”
——也许,白天做书生,晚上做小倌?
这江南风情,临安行状,还真与京师不同。诸葛正我不禁又咀嚼起许仕林那番策论——
好奇特的论调。好奇特的秦始皇。
以自己身名来赌的帝王,绝民之智慧,换民之安居。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现今朝中的新政旧政,亦在其中见了分晓。
新政强君权,弱民势,不遵宰相,不归圣人。
旧政四平八稳,无波无折,国弱民强,兵散田园。
何者正,何者误?
(2)
瑟楼后院,一个小倌正端着一盆脏水,向巷子里泼了出去。
诸葛正我敏捷地在最后刹那跳开,才没被泼了一脸,但身上也溅上点滴水渍。抬手闻闻,一股臭味,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泼水的小倌抛了个媚眼过来。“皱什么眉头啊,这可是老娘洗屁股的香水,多少阔家子想闻还闻不到呢!”
诸葛正我怔怔看着这位“老娘”,抱了抱拳,转身离去。
原本想登门拜访,只得改为高来高去,上房揭瓦。
瑟楼远对琴楼,琴楼高处有姑娘绰约倩影,正是梳妆整束时候。刨花头油的味道飘得四巷都是。
中间的花港中,秋霜露重,大朵大朵的名贵菊花开得正好。桂树还未争发,秋月季一丛一丛的,簇在一侧点缀。
整个花园布置得似有洞天,却又全无章法。中间一汪鱼池,碧波深黯,隐约能看见游鱼影动。
诸葛正我目光锁定花港中的那栋小小阁楼——视野最佳,位置最秘,前眺花港,后观西湖,形制上又似是私人所住而非宴饮之地。双楼之主不住在这种地方,更去住在何地?
诸葛轻巧地落在观鱼阁檐上。
却听阁内喘息声紧密。
诸葛正我脸上飞红,但怀中皇家锦帕又不能随便一扔了事,硬着头皮揭开瓦片看了下去。
却是一惊。
许仕林与一名他未见过的俊美青年,双双裸裎,坐于纱帐之中。
但二人却并未做何苟且之事。
两人盘腿依次而坐,俊美青年的双掌抵在许仕林的琵琶骨上。
——这是在,疗伤,还是传功?
诸葛正想再看真切,却忽遭一股完全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力量,被狠狠推了出去。
妖风诡劲,生生将高大魁梧一个活人击得如风筝一般。
诸葛正我被击落西湖之中,水面浮起一丛血花,载浮载沉。
“有人窥测——”
善财童子闭目开口。“仕林,请守住心门。洗骨伐髓共需经六十四重天,现今已到五十二。再有半个时辰,你身上妖族骨血便可尽消,惟留仙脉。”
许仕林闷哼出声。
善财悠悠叹。“差些忘了,你被我点了哑穴,根本不能答我。——仕林,今日之事,我虽未遵你心愿而为,但到你二十岁后,记忆尽复,仙灵归位之时,你便会明白此中原由。其实,原本该到那时再为你施这洗伐大法,无奈……”
善财捏决。
“第五十六重天了。原本此法并无苦痛,但你现今身躯尚是少年,承此大变,会有少少苦痛。尽力忍耐便是——此法一旦功成,纵使我不能再在你身边守护,你也能应付种种风雨,以及世间歧路了。”
白雾蒸腾。
善财面上露出欢色。
“六十三重天了,再有片刻便可功成——仕林?”
善财法界陡然重重一震。
许仕林口吐腥膻鲜血,昏了过去。
六十三重天的洗骨伐髓大法,竟在紧要关头失败,前功尽弃!
善财惊疑间拥住许仕林,伸手探他腕脉。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仙气如泥牛入海。
妖氛却炽烈如织,四下肆虐无迹!
“因为五年前,我就早已给仕林换了一套筋脉啊。”
无视善财法界,施然推开房门含笑而立的,正是佘青。
(3)
法界徐收。
善财童子面色如纸,颓然靠在榻上。
许仕林双目紧闭伏在他面前,脸色却透出诡异的妖红。
佘青走入来,给自己倒了杯酒,举杯示意。
“满盘皆输的滋味如何,善财上仙?”
善财只有苦笑。
“你以何等筋脉换在他身?妖气之烈,竟是我平生未见。”
“我自己的筋脉。”佘青举杯一饮而尽。“你若是能换,倒是奇闻。恐怕不空绢索亲来,亦只有对骨兴叹了。”
“那你——”
“我换了龙筋呀。五年前,你师姊在钱塘江畔说,蛇永远只能在地上爬行,惟有飞龙才能在天。呵,当时我很想告诉她说,凡事都有未必。例如我这条蛇,便用着正宗东海龙族的筋脉,随时都可以——化云布雨,亢龙而无悔。”
“你,你用了她的筋脉……”善财声音颤抖。
“蛇换龙筋,同类其殊。有趣不?”佘青娓娓道来,语气十分动听。
善财耳中,这却是最为狠毒的诅咒。“你从一开始,就算好了一切?你从未想过给龙女一线生机?”
“有一个秘密。”佘青起身,来到善财面前,带着欣赏神色,轻抚他面庞。“嘘——千万不要告诉旁人听哦。钱浙是我的人。对了,虎蛟也是。”
善财忽然全身一震,明白过来。
“那么,因虎蛟之死,而找上我的那个大麻烦,也在你设计之中咯?”
“童子,你是世上最最聪明的童子。”佘青低头在善财唇上印下一吻。“待你何日堕落为魔,再来投奔我吧。今此一世,我与不空绢索之间的斗法,唯有其中一方神魂俱灭,才能销账。你身陷其中,美好少年,真是何其无辜……”
佘青抱起昏迷之中的许仕林而去。
善财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在眼前的敌人面前,他根本连动手的机会也无——
青蛇,若是你真救出白蛇,这悠悠天下,又要从谁来祭!
许仕林在书院内醒来之时,眼中妖氛已然浓得再藏不住。
“仕林先前虽然晕倒,但却听见了先生与单老板谈话。”他伸手挽自己发髻,越挽却越松,终于全散落下来。
青蛇背对许仕林,正在提笔书些什么。闻言回头。“则,有何感受?”
“仕林身上有先生的筋骨血脉,所以会隐约捉摸到先生心思;先生的筋骨血脉在仕林身上,所以亦能轻易探查到仕林心中想法,是么?”
“这便是我所说的,你我之间的奇特联系。”佘青笑眯眯地放下笔。“你是白蛇之子,又换了青蛇血脉,现今就好似我俩的后代一般哦。”
“你们的后代,难道不是雪晴先生么?”许仕林垂眸。
“果然与我心意相通。”
“也难怪仕林虽然年幼,但心中所思所想,却无比深沉开阔,遇事常常有奇怪智慧,似在冥冥中提点,却又似将仕林推得无处容身,无地落脚。这些,亦是从先生身上而来。”
“你的身躯虽然是个小小少年,但智慧才华,却已经举世难得。这其中,既有仙胎,亦有妖骨。天地之间钟灵毓秀,仙、人、妖三族之华彩你身皆俱。仕林,你之前途,不可限量。”
许仕林从榻上站起来,只觉视线模糊,禁不住略微晃了晃身子。
勉强稳住身形,吸气呼气,吐纳之法自行运转,视界才回复清明。
视线所及,佘青正在描画的,却是一副观音图。
许仕林咬牙笑了笑。“仙胎也好,妖骨也罢——仕林此身,终有一日,不受摆布。”
“……拭目以待。”
佘青将画好的观音图比在壁上。
水月林中,白衣大士,宝相庄严。
“好不好看?”佘青笑问。
许仕林眯眼凝神,看了半日。
一时间,两人的容貌,从某个角度看来,竟神似至极。
“好看。”许仕林看了很久,才认真答。
夜色如水,明月朗朗。
白佘山下,终须一别。
涂九歌对月遍照比了几个手势。
迤逦替他言道,“多谢你护送我们至此。暂时别过,他日有缘再会。”
月遍照哑然失笑。“好俗气的说词,跟江湖切口似的。喂,我说徒儿啊,你放开那姑娘的袖子管啦,你若是一直把持着不放,涂兄可是会生气的。你别看平时不说话的人,一生气起来,必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戚宝山依依不舍地放开握住碧莲的手。
涂九歌与迤逦双双一礼。
迤逦闭目,默念口诀,暗捏指法。
陡然间,幽幽重山忽然位移影换!
山壁似裂开一道幽门。通往白蛇一族的入口闪现。
白迤逦与涂九歌跃入入口之中。
一时间山内簌簌声起,似有万蛇齐呼。
戚宝山吓了一跳,躲到了月遍照背后。
“徒儿莫怕。”月遍照叹了口气。“你行得正坐得直阳气盛心气宽,有啥好怕的?”
“师父……”戚宝山探了个头出来。“徒儿只不过是被惊了一下而已。徒儿才不怕呢!”戚宝山强自挺胸。
忽然又似想到了什么,回来拉住月遍照衣襟。“师父,徒儿有一事相求。”
“咦,不是已经答应你爹娘留到开春再走么?又想整什么妖蛾子出来坑你师尊我?”
“不是不是。”戚宝山拼命摆手。“有一件事,要是我爹娘去办就肯定不妥,他们大字不识一个的。师父去办,徒儿就绝对放心,相信定能马到功成!”
“究竟什么事?”
“师父我先问你,你说我碧莲妹妹的伤,究竟能治好不?”
“人家亲友不是说了么,山中自有灵药,肯定能治好。”
“那……”戚宝山蹭着月遍照的衣襟。“师父啊,等碧莲妹妹痊愈,我们护送她们回杭州……好不好?”
月遍照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多大事儿呢……”
“然后,”戚宝山脸竟红了。“师父替我去碧莲家提亲,好不好?”
月遍照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你说啥,再说一遍?……等等,不用说了。你刚才说的是……要我去提,提亲?”
第十三章冥捕•名捕(1)
四十九日不到,李碧莲便安安生生回到李家。
许娇容夫妇自是欢喜。
但佘雪晴抱憾告知,许仕林仍需留在道观中静养,因他身上有邪奇之气,难以祛除。
许娇容叹了一声,暗道妖胎毕竟是妖胎,虽为至亲,终究无缘。李公甫灵机一动,主动询问佘雪晴,可否让抱朴观收留许仕林出家?
许汉文在金山寺为僧,如今他儿子去做了道士,倒也叫一门奇景。
佘雪晴答应尽力游说。并引李氏夫妇参观了书院内为许仕林静养而准备的一间静室,约定在道观答应收留许仕林之前便让他暂住在书院之中,每逢初一十五家人前来探视,平时更有碧莲作伴,绝无不妥。
如此一来,许仕林便被生生地从李家卖给了书院,临走时许娇容还倒过来递给佘雪晴一大块银锭。
佘雪晴也是一惊。李家家底不过小康,这笔馈资足以占去小半。
为让李夫人安心,他亦只好收下。
其实原本的打算中并没想过要让许仕林彻底脱离李家外出来住。
佘雪晴出此下策,只有一个原因。
便是,许仕林失踪了。
碧莲回来的前一夜,佘雪晴与佘青在房中双修,忽然感应到变化时已来不及。
许仕林独自跑了出去。
追踪的小鬼未料许仕林竟有法力驱逐他们,虽然法力极浅,但促不及防之下亦跟丢人影。
最后能够追寻到的踪迹是西湖侧畔。
许仕林为隐藏自己行踪,竟借西湖之水洗去自己气息。
佘雪晴在气息消失之处眉峰紧蹙,一抬头,竟是一愣。
对面,就是雷峰塔。
至此,许仕林究竟去了哪里,其实佘雪晴已经心中有数。
但雷峰塔前禁制如常,佘雪晴犹豫不敢突破。
回头找佘青商量,佘青只是要他设法稳住李氏夫妇,然后按兵不动——
因为另有一件事情,却是火烧眉毛,就在眼前,必须得先应付才是。
“佘公子。”瑟楼的鸨父一脸苦色,“咱单老板究竟去哪儿了?怎么说办货就去办货,临走连个安排都没。这可好了,这一项项的开销,都不知道怎么办好。”
佘雪晴冷哼。“这有一项项的开销,那不也有一项项的进帐么?”
“是是,这倒也是。可是奴家还是想老板快些回来,也好有个主心骨儿啊。”鸨父虽为男人,但涂脂抹粉,扭捏生姿,佘雪晴听他以奴自称,竟也习惯了。
“我看你不是没主心骨儿,你是不知道该拿那人怎么办吧?”佘雪晴笑着指了指某间雅室。
雅室的橘灯已经亮了数晚。
但没个小倌敢走进去。
客人指明要见双楼之主,一掷千金,不动声色。
但只要有小倌□近身,人人便如失了魂灵一般,回头必定大病一场。
问头个进去伺候的春香,只说,接近那客的刹那之间,犹如见到自己的前生后世,世世在地狱受苦,鬼哭魂叫,茫然不知此身何处。
鸨父认定那是无名邪法,找了几个好手想要暗中收拾那客,却如小倌妓人一般,近身之下,哀嚎而退。
好在那客出手大方,只是每日入夜前来,指名要见老板,独坐一夜,天明前离去。不出手挑衅之下,倒也构不成什么威胁障碍。
今日迤逦回来琴楼重操乐业,佘雪晴相送。琴楼鸨母一面拉着佘雪晴叙旧,一面赶紧通知了瑟楼鸨父——鸨母在韩娘手下多年,自是灵智慧通;鸨父混迹风尘多年,眼光亦是雪亮,赶紧过来求援。主人既然似是而非地“办货”去了,拉住两位佘公子做靠山,才是正途。
“佘公子您真是奴家的大救星啊!”鸨父压低声音,“春香近了他一近,这两日竟同我说,想要攒银子自赎了,回乡下买个房子种两棵树去。你说,哎哟这不是要我的命么?春香可是我的好儿子摇钱树啊!思来想去,还不是因为那人?”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不过,我可不是你救星。”佘雪晴止住鸨父话头。“你运气好,救星今日随我来了。”
瑟楼后门处,站在墙角阴影中不知何时出现的斗笠男子吓了鸨父一跳。
佘雪晴招招手请他入来。
“这是我老家来的远方弟兄阿涂。你那位麻烦客人,所恃应该并非武功,而是邪术。阿涂在我们乡间驱邪乃是一等一的,我请他帮你看看去。”
鸨父一副大喜的神色,“救星啊!对了我找个漂亮孩子去,一会儿陪阿涂公子喝一杯……”
“不用了。”佘雪晴代人拒绝。
那边涂九歌正缓缓摘下斗笠。
鸨父看得眼睛发直。
佘雪晴打趣道,“你那儿可有比他还漂亮的孩子?——你且去招呼你的。记住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行,明白么!”
鸨父躬着身子媚笑着跑了。
涂九歌戴回斗笠。
佘雪晴拉他到身前。“累不累?才回来,叔叔又要你做事。”
涂九歌简单地以手势回应,却是一个问题。
里面的是谁?——
虽未近身,但雅室之内,一股既幽冥寒冰之至,却又威猛阳刚之极的冲天煞气,虽在丈外,亦如身受。
佘雪晴冷冷一笑,低声答他。“冥界的总捕。”
涂九歌一震,伸手一比。
那手势十分简单,不通手语亦能理解——广大延展,光明闪烁。
“无错。”佘雪晴悠悠叹。“随包拯入职的那位,姓展名昭。”
(2)
“那位展总捕,当年可是位传世的美男子。”佘青微微笑着坐在涂九歌腿上,揽住他脖颈,对口喂过去烈酒。
佘雪晴看了两眼,转过眼去看墙上字画。“我没进去,哪知道美不美。”
“你未修过人欲大法,还是乖乖离那位冥捕远些。当年他在阳间并无法力之时,我以女体相诱过他,离得近了,竟也是心惊神摇,险些为那股正气所摄。”
“那,”佘雪晴关切地看住涂九歌。“涂兄弟入去为他换茶,无事吧?”
涂九歌摇摇头,一双眸子简单明亮,单纯如水。
“阿涂修闭口禅多年,心如明镜,并无点尘,就算与那展昭对坐默道,亦未必会输。”佘青笑着微舔涂九歌的耳廓。
涂九歌俊俏黝黑的面上,浮出温柔羞涩的神色,低首看佘青的刹那,满溢柔情,激得佘雪晴打了个大大的寒战,赶紧岔开话题。“这位冥捕是为善财而来,但如今善财已经……”
“今夜你们为我护法。”佘青正容。“我行具神大法,再造一个金童出来便是。”
佘雪晴皱眉。“你花费如此巨力,造出个假金童来,难道就为了向冥府交差?可仙家魂魄毕竟殊异,片刻就会被识破。”
“谁说我要造个金童出来交给冥府?”佘青从涂九歌怀中起身,瞬间凌厉气势散发。“幽冥有心,南天无意,这紫竹林的面子么,呵,包拯不给,总有人会给的。”
涂九歌伸手,将佘青用力拉回来自己怀中乖乖坐好。
佘雪晴若有所悟,却又忽然摇头。“……对了,你行完法后仍旧是一个月内不能出手?”
“不是一个月。是到下次月圆之后……今儿廿二,那便是二十三日。”
佘雪晴咬牙。“那仕林之事怎么说?”
“我自有分数。”佘青冷冷答。
漏夜,来自冥府的客人却未依时而来。
鸨父真高兴了约莫一刻钟,正想找人好好清扫下那间雅室洒点儿花瓣什么的,驱驱阴气,一回头却苦瓜脸一张。
“公子您又来了啊。怎么着,今儿办事儿晚了?哎,公子,您今儿怎么带朋友一起来?您肩上那位朋友没事吧?……咦,这不是上次那个……”
上次那个守在小贵客门前黑衣横剑的凶神恶煞?
好呀,原来所有找麻烦的都是一伙的。鸨父忽然觉得自家主人没那么神秘了——肯定是得罪了哪家对头,人特意报复。
“给两位公子找两个小哥儿,伺候您们喝杯酒驱驱寒气?”鸨父无精打采地循例问着。
“找单思才。”
鸨父听惯了这个答案,应了一声,随便抓了个人进去倒茶摆果子,然后远远撤走。
反正人家要的就是一雅间,现在连男人都自备了,还要伺候点什么花头?
今日雅间的布置略改。近冬的天气,床褥都换了厚锦缎和裘绒的,色调暖红。一应清凉剔透的珠帘玉器都撤下换了檀木的。墙上的画也换过。
展昭看了一眼那画——画中猎手戎装,正弯弓搭箭,射一只白狐——然后便将肩上的黑衣汉子放在床上。
悠悠法力传入。
诸葛正我睁眼醒转。
“你醒了。”
“多谢英雄相救。”
“不必多礼。你怀中有赵字锦帕,可是御前侍卫?”
诸葛正我犹豫片刻,不知为何眼前之人有种令他“说实话”的冲动。“在下诸葛正我,确是御前二等侍卫。日前随侍简王微服来到杭州,却……却……却学艺不精,为人所伤。敢问恩人高姓大名?”
“我姓展。”展昭微微一笑。眼前人内功纯正,正气加身,令他这个“前御前侍卫”颇有欣慰之感。虽然阴阳两隔,同僚之谊尤存,更觉亲切。
“展恩公之恩德,在下他日必报。请问此地乃是……啊,我竟还在瑟楼?”
“你是在瑟楼为人所伤?”
“正是……敢问恩公,今日乃是十月几日?”
“廿三。”
诸葛正我一惊。“我竟在西湖中昏迷了七日?”
“你命不该绝。”展昭实话实说。“你身上伤势十分奇特,敢问是被何人所伤?当时情况如何?”吸引他出手救人的最大因素,正是诸葛正我身上伤势,所隐约存留的那一点法气。
诸葛正我面上一红。“当日在下受王爷之命来到此地办事,因见此……此青楼气象,故而不曾正入,而从后院探查。说来惭愧,正窥测之时,竟不知是被何人何物所伤,最后记忆,乃是落入西湖。”
展昭点头。“我识得你身上掌力。你若是正面为他所伤,绝撑持不到此时,早已气绝神灭。——如此说来,你所窥测的便是此地主人了?”
诸葛正我眯眼回忆。“彼时和许仕林在一起的……十分俊美,似有道骨仙风之青年,难道便是此地主人?”
“若是说同许仕林在一起——如此说来,当时你见到的定是此地主人单思才无误。”
诸葛正我终于忍不住心中疑团。“在下不敢对恩公有所怀疑。但,斗胆请问,恩公同那位单思才,以及什么许仕林之间,是否熟识?在下虽职司仅在保护主上,但此间种种情事,十分诡谲神秘,其中若有任何阴谋邪恶,触犯刑律之处,在下纵然身死,亦要回报有司。”
“阴谋邪恶触犯刑律之事,亦正是展某平生最憎。”展昭一笑,如朗月当空。“坦率讲,我正为追查此间诡谲神秘事来,还请诸葛仁兄详告始末。”
善财童子缓缓醒来。
眼前是个巨大而华丽的宫殿,但宫殿的四围,却是铺满青苔的巨石。
体内完全无一丝真气流动,元魂并未造损,但却被禁锢在神识海中,无法动弹。
同样无法动弹的还有肢体。
善财垂下视线,看见自己赤身□,四肢岔开,被不知什么材质的绳索牢牢绑住。
再看。
离地丈许。离天顶巨石亦是丈许。
自己被绑在其上的,竟是一个巨大的圆盘。
一个又温柔,又甜腻的女声响起来。
“欢迎来到补天宫。”
(3)
女声刚落,善财来不及开口或是做任何反应,便被挟卷入巨大的晕眩之中。
圆盘转动起来。
并非缓慢或是迅疾可以形容,那转动之速,似已达到了人间极限,善财只觉身魂二分,俱都被卷在这无休无知的转动中,绞成碎片。
在疾转中善财似乎失去意识,又生生醒来,不知多少时间后,转盘终于缓缓停下。
今次善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被绑在圆盘上,只是头下脚上,□男儿特征堪堪映目。
而唇边鲜血汩汩,却流向眼睛中来。
他勉强发出声音,虚弱得不似自己。
“多谢娲皇教训。小仙知错了,可否放我下来?”
形势没人强,善财童子才不会玩骨气清高那套。
当日错杀虎蛟之后,便已经隐隐明白佘青的算计——虎蛟烛龙都是女娲之子。
而女娲,是神。
仙乃人类炼丹入道修得。佛乃人类参禅悟法修得。圣乃人类经世济民修得。
妖乃鸟兽万物修为人形。
而神,则无需修炼,上古自秉天地灵气而生。法力未必通天,但却与天地共此长存。
商末,殷纣对女娲无礼,女娲派出九尾白狐借体苏妲己之身,硬是转换时运,破商王气,进而仙界大乱。自此之后,女娲与仙佛二界断绝往来,井河不犯;更是与妖族时通有无,全凭一心之喜怒。
以善财的区区修为,自然不是女娲的敌手。而虎蛟陨命之后,善财已然隐约感应到周遭凶险潜伏,必将有所不测,才硬生生提前为许仕林施行洗骨伐髓之法,终告功亏一篑。
而青蛇带走许仕林之后,善财便为女娲所擒。
——自然,青蛇与女娲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善财不用问,便也能猜出一二。唯一的问题不过在,这两者之间究竟是相互利用,还是女娲被青蛇当作了个单纯的傻瓜?
若是后者,善财审时度势,若是能取信于女娲,道出当日与虎蛟一战时有人窥伺在旁之时,也许能换来一线生机。
“放你下来么?”温柔又甜腻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却充盈在宫殿的每一个角落。“可以,没问题啊。你在这轮回盘上再转上个七日七夜,本宫便放你下来——换个地方。对了,你是较喜欢先上万刑架呢,还是先下融蜡池?”
善财面色惨白,却放柔声音回答。“娲皇赐刑,小仙无不欢喜的。”
“那好,便先上万刑架吧。万枚大杖,要全数打断在你身上才可停止,算算总也要个三五十天。之后还有吞蜈窟,敲骨榻,拔阳石与炼魂关,我这补天宫内还是有不少趣致的所在哩!”
不待善财回答,轮回盘便向着适才的相反方向,呼啸一声,旋转起来。
善财咬牙闭目,守住灵台。
魂灵脱不去□束缚的痛苦,犹如人类未经修行时之柔弱。
片刻之间一心空明,则犹如漫长修行之后所得的清净自在。
淤窒感觉,肺腑脏器被压榨旋转的绞心之痛,似他生之事。
“忘记告诉你了。”才自舒适了片刻,忽听女娲的声音忽如吹气耳旁。“你是仙家,肯定知道如何使得神思寂静,以断绝□痛苦。但我这补天宫中,不通日月,不接天地,你若刻意抵御,并无外界灵气可籍,亦不能与自然融为一体,最终结果,就是神魂俱灭,彻底无存了。”
善财心中,升起万念俱灰之感。
紫竹林内教导如在耳旁——“此去凶险愈烈,成就愈高。你从未受过的苦楚愈多,你从未获得的欢欣便愈大。一念邪,万千梵行亦永堕阿鼻;一心空,身似破絮终得证涅磐。”
夜色正浓。
“展恩公要离去了么?”一个时辰的详谈之后,虽然眼前人的身份动机诸葛正我仍不知根底,但不知为何,信赖与孺慕这样微妙的感情竟自然又自然地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嗯。”展昭抱拳。“展某不便于白日行事,必须要趁夜赴你所说的雪晴书院一探。”
诸葛正我深深一拜。“恩公可有定所?在下必须先赶回京城,确定王爷无恙,不能追随恩公行事。但求告知联络方法,天长地远,在下终不至于成个忘恩负义之徒。”
展昭微笑着摇头。“做好你的差事,便是有功于天下。天下受益,自然有我一份。——他日自有相见之机,就此别过吧。”
两人离开雅室之前,展昭忽然回头,向着那壁上狩猎图望了一眼。
片刻之后,雅室中空荡无人,但那幅图竟无火自燃,焚烧了起来!
涂九歌盘坐在书院之中,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佘雪晴运掌如风贴在他肩背之上,真气缓缓导入。
“如何了?”
涂九歌摇头,咬牙,端坐,勉力提气。
佘雪晴又惊又怒。“展昭果非易于之辈!”
繁星漫天。
展昭忽然驻足,背后剑穗迎着西湖上风飘拂。
“缀着展某而来的,可是善财上仙?”
“不敢。”借着波光,可以看清那俊美如玉的青年一身书生打扮,碎花红衣,微寒的天气里手中还轻巧地拎着一把紫檀木扇——除了善财,更有何人?
“展总捕与小仙各尽其职,都列仙司,何来如此尊称?”他巧言温语,不改倜傥之色。
展昭转身,面对善财。
“展某是幽冥职司,白日不可在阳间行走,虽在仙班,实为鬼魂。亦因如此,趁此夜间,请上仙务必不吝赐教,答展某几个问题,好解幽冥殿上阎君以及地藏菩萨的心头之惑。”
“呵。”善财摇动折扇,眉头一扬。“连地藏王亦惊动了么?”
“敢问上仙。”展昭欺近一步提问。“可认识一名叫刘五儿的女子,杭州人氏?”
“不识。”
“那请问上仙曾否存留、幽禁或是误害了一名年轻女子的生魂?”
“不曾。”
“元佑四年三月初三子时,请问上仙人在何处?”
“不记得了。”
“可曾去过杭州冲天坊内一处民宅?当夜刘五儿诞子,儿死母活。上仙可有印象?”
“完全无。”
“但该户灶神亲口指称当时上仙人在现场,且带走了刘五儿生魂。”
“随口胡扯,我也会啊。”
“上仙可愿同展某同至地府对质?”
“不好意思,最近忙。”
善财折扇一收,转身欲要回头。
“得罪了!”眼见天色将明,展昭不再周旋,直接出手——
长剑挟幽冥之森严,却又划出刚烈之气概,幽幽磷火,闪耀在西湖侧畔。
剑气无声,不伤一草一木。
善财童子左右闪避,始终不愿正面一接。
展昭劲气长吐。威逼更甚。
忽然,西湖上一道山影压来,生生切入善财与展昭之间!
展昭清吟一声,剑过石崩,化作满天幻影!
再看善财,却已不知所踪。
“何方山神,阻我行事?”展昭欲追,却停步收剑,向四周环抱一礼。“杭州诸位土地山神周知——若再阻展某行事,但请自重,伤亡勿论!”
蓝衣一拂,动了真怒的展昭缀着善财的气息,追向西南。
第十四章竹林•宝塔(1)
长夜浅曙。
启明星初露峥嵘。
展昭追逐善财,已经整整一夜。
地势近海。嶙峋山石簇拥着海旁名叫沈家门的小小村落。
此地乃是嵊泗。
距普陀珞伽山不过一船之隔。
海旁两页人眼难见的扁舟,随着浪潮自浮自沉——善财掠上其中一艘,绝浪而行。
展昭随后而来,踏上另一叶舟,分水而去。
若此刻有人肉眼观之,两人身形峭拔,脚下虚虚无形,当水而走,实在是神仙风姿。
海风浪急。
展昭脚下小舟忽然迸出千丈光华——
扁舟碎裂,片片肉眼不可得见的残骸,似利刃般刺向展昭周身。
瞬间阴阳通会。
展昭所处的空间转为阴间,而小舟碎裂迸射之境乃是阳间。
阴阳两隔,扁舟与展昭在同一处却毫无接触,纷纷然落入水中,溅出一天水华。
一阻之下,前舟已远,后木不继。
展昭足尖皂靴沾湿水中,倏然间身影前似有光华引导,三五个折身起落,反而却追近了善财所乘之舟。
“好一个‘幽冥如门’。”
善财朗笑着以折扇指向前方。“紫竹林即刻就到,展总捕要随我去喝一杯云雾茶么?”
“不客气。”
展昭沉声说出此三字。
三字之间,已是七招出手。
七条长链从四面八方的幽冥空间中窜出,锁向善财周身经脉!
“这便是传说中的‘人心如锁’了?”
善财吟吟笑着,向后折腰,双掌以不可思议地角度扭曲,在背后相合。
“久闻童子五十三参,遍访仙佛两届高人前辈,广博无边,驳杂无限。但万物死生,无过幽冥。幽冥有间,报应无间。善恶有道,因果无道。童子仍需随在下入地府一会!”
展昭的声音朗如水面朝霞,灿然若逼。
“只可惜……”
善财在七条长链堪堪要将自己逼入死角之时,忽然向东望了一眼,停下了所有动作,似是束手就擒。
“只可惜日出了。”他柔声道。
日出幽冥尽。
鬼域无外乎人间。但朗朗乾坤,日照之下,万物生,众死灭。
七条长链在第一抹日光的照耀下,碎为粉末。
展昭站在海中礁石之上,善财已经纵身掠上了普陀海岛。
遥遥相隔,善财翩然一礼。
日光向展昭立身之处移来。
“此世恒长。展某有等的耐性,亦希望童子能有走出紫竹林,直面心魔的勇气。”
展昭抱拳。
日光大耀,周遭波如明镜。
礁石上空无人迹。
善财忽然喷出一口鲜血,转身再不犹豫,向着紫竹林而去。
佘雪晴看住桌上水晶球体中的动向。
佘青在床上盘坐,双目紧闭。涂九歌在他身后,将内力源源不断传送过去。
青蛇在凝聚了善财影体之后,已不能动用真气,只能借涂九歌之真元附体善财行事——但以他的机变谋略,以及对善财的了解,所布之局,可谓天衣无缝。
但费尽心思凝出假善财来,难道只为应付展昭?
——还是说,展昭亦被设计入此局之中,成为旁证善财的一枚棋子?
“善财师兄回来了!”
早已目睹海上一战的紫竹林门人,纷纷上前参见。
却惊见善财唇带血迹,受伤沉重之态,勉强摆手为礼,却直向不空绢索闭关之处而去。
要说熟悉地形——身为此地大弟子的善财童子对自家师门地形自然应该了如指掌。
要说功法姿态——海上一战,善财童子五十三参其中数招已现,绝无可疑之处。
要说面貌气息——更是丝毫无差。
又有谁会想到,善财童子会不是善财童子?
郁郁苍苍的竹林之外,阵法错落。
早有弟子怕师兄损耗太多,主动打开生门。
事实上——青蛇曾被不空绢索囚于紫竹林七日,亦识得此处地形。
而善财童子之招式功力,只要亲眼见过,模仿起来,亦不算难事。
面貌气息,则以具神大法取善财日常起居所遗下的精气神三物,凝固而作,与真人无异。
善财向紫竹林深处而去。
佘雪晴一颗心吊到了咽喉。
佘青第一次提出此刺杀不空绢索的计划时,佘雪晴只有“疯狂”这一个感觉。
但如今,比疯狂更疯狂的计划,眼看得手在即!
紫竹林内,一扇琉璃宝门内,一株莲花含苞待放,灵动似同天上之物。
“善财”唇边已经勾出一丝冷笑。
闭关期间,就算毁不掉不空绢索的法身灵元,亦至少令她在人间行走的报身□灰飞烟灭,重入轮回,再谈修行!
“青青翠竹,无非般若。”
清冷女声忽盖竹林而下。
“善财”步法一滞,忽然狞笑。
“现在看出来,不嫌太晚?”
佘雪晴在紧要关头,双掌贴合到青蛇天灵。
紫竹林中幻影轰然一掌,集涂九歌与佘雪晴双人的全部功力的一击,向着琉璃宝门内轰去!
“郁郁黄花,尽是法身——痴儿。”
女音悠悠叹息。
一片惊天烟尘。
竹叶漫野飞扬。
“善财”立定,后退,不可思议看住眼前毫无损毁的琉璃宝门,与宝门中仍旧灵动可爱的待放莲花。
“唉。幸好我来得还算准时。师叔您没事吧?”
华丽的环境之中,站在宝门前刚刚收回双掌之人,一身奇怪衣着,一脸无赖面貌,竟如市井痞夫,毫不起眼。
但分明是他,接下了“善财童子”含恨全力的一掌!
“多谢月师侄护法。”
林内女音流转。
“师叔客气了。善财师弟拜托之事,遍照就是再懒亦要赴个汤蹈个火啥的。如今只是对个掌,还算轻易。”
——此人,正是迤逦与涂九歌在赴白佘山途中遇见的那个,月遍照。
“如何啊,要不要再来?”月遍照嘻嘻笑着,向“善财”逼近一步。
“你是……药师佛座下,月光菩萨?”
“善财”从两人话意之间,推测出了端倪。
“对啦!正是。”月遍照缓缓运掌,一时之间,紫竹林内虽为白日,却一片皎洁流动,似月光遍照一般。“严格说来,现在已经不是菩萨,而是候补佛。众佛国梵刹之内,一旦有空位,我就可以成佛。——哎,你说,你打不打得过个候补佛啊?如果打不过,要不要现在就落跑呢?”月遍照认真地提议。
“善财”一皱眉头,似乎也认真地接受了。
“打不过。多谢提点,现在就跑——”
“善财”话音刚落,便干净直接地向后倒去。
一片竹叶涌起,接住躯体。
只见他闭目安然,身躯还在,却早已灵识全无。
“劳烦师侄收藏此具躯体的灵气。他日劣徒若有生机,当还在此因果之内。”
不空绢索的女音在竹林之内带出一丝丝惆怅的风声。
月遍照忙道,“交给我就好了,没问题的。师叔放心,善财师弟聪明醒目,铁定没事的啦。——只是留了杭州那个烂摊子给我。”
“杭州之事,关于人界命运。青蛇之能,亦已更超当年。师侄千万小心。”
月遍照自嘲地一笑,“都到了候补佛的位置啦,舍身伺魔的觉悟还是有的。师叔保重,弟子这就上路去咯!”
月华纯净,忽然一收。
(2)
佘雪晴第一次看佘青的脸色阴沉至此。
“不空绢索,我又败给你一次。”青蛇缓缓睁开眼,看住房内那幅他亲手所绘的水月观音,妖色闪着金辉,从眼底一跳而没。
涂九歌轻轻拥紧佘青。
佘雪晴叹了口气。“善财究竟何时找过这个月遍照?我们贴身监视,竟还是被他传出信去。”
佘青忽然大笑。“就在他抬头望月的时候——仙佛两界之所以可怕,就因为他们早早主宰了这天地万物。每一缕月光,都可以替善财向月遍照传讯。雪晴,你还有信心继续么?”
佘雪晴唰地抬眉,乌黑眸子射出精光。
“你瞒我之处良多。”
佘青垂下眼,神色无一丝波动。
“我救白素贞之心与你相同。这句如有欺骗,叫天下蛇族彻底灭亡!”
“……发誓赌咒竟然要拉着整个蛇族一起。不愧是众人口中通天彻地的青蛇——我信你能赢。”
“好。”佘青慢慢露出一丝笑容。“我们分头行事,刻不容缓。雪晴请你前往金山寺,带许汉文来此。”
佘雪晴眼睛一亮。“金、山、寺?”
“不错。法海匹夫,若是看着碍眼,不妨杀了。”佘青口气极淡,又转向涂九歌。“此地留你坐镇,月遍照必定前来杭州,替我看住他的动向。”
涂九歌浅浅一个手势,比在心房。
佘青点头。“我去雷峰塔,将许仕林带回来。”
涂九歌面色一变,伸手拉住青蛇手腕。
佘雪晴亦迟疑。“你功力已复?”
“雷峰塔有我姐姐在,她自会保我无恙。”青蛇起身,长衫如水,泻入地中。
“迤逦姑娘啊。”
琴楼鸨母敲开自家名妓房门。
“什么事儿啊,没睡醒呢。”迤逦睡眼惺忪,诱人□从流苏纱帐中探出来,配上低沉宛转的性感嗓音,直叫老鸨都皱起眉头。
“我说姑娘,您虽不是我从小带大的女儿,可也得爱惜下自己,这睡觉不能穿件把亵衣么?着凉了可怎么办哪!”
“我就不爱穿亵衣啊。”迤逦对着鸨母亦抛出诱惑眼神。
“得了得了,别来这一套啊——我来是告诉你一声,老板来信了。”
“哦?”迤逦眸中一闪。“单老板?”
“是啊,他说他已经把琴瑟双楼卖给他一位朋友!哎哟,也不知道新老板好不好相处呢。”鸨母颇为忧虑地理着迤逦床头皱成一团的合欢络。“你这么散漫,小心新老板不喜欢不力捧你呢。”
“不喜欢我的是妈妈您吧?”迤逦低笑。“做□懒点又何妨?我又没从良的命。——妈妈啊,新老板是何人,叫什么名字?”
“这谁知道?说是姓岳还是什么的。”
“姓岳?”迤逦满腹疑云。
“不是姓岳,是姓月。”
涂九歌以手势比出这个意思,然后将月遍照之事详细告知迤逦。
“那个痞子无赖……竟是如此人物?”迤逦沉吟许久。“他买了琴瑟双楼,好像明日就到杭州了。”
“不是明日。”涂九歌继续比。“他已到杭州。”
“哦,在哪里?”
“碧莲家。”
迤逦睁大眼睛。
月遍照的确不错是在李碧莲家中。
他换了一身世俗打扮,看起来倒舒服顺眼许多。随行的是高高壮壮,已赶上李公甫高的戚宝山。桌上摆着分寸周到的八样礼物,珍珠玉璧小值些钱,绸缎布匹样式新鲜,再加上摆设玩物与家乡特产,礼不重,但诚意到家。
许娇容偷眼看了戚宝山半日,终于答话。
“既然五年前都是书院同学,月大爷又已经在杭州置下产业,门户上倒是相当的。”
李公甫咳嗽一声。却阻不住许娇容完全无视他的意见。“宝山大我们家碧莲三岁,年纪上刚刚好,模样脾气,都是没得挑的。难得我们家碧莲才十二岁不到,就有人上门提亲……”
“啊,李夫人放心。”月遍照忙解释。“若蒙不弃,想在我徒儿十八岁时再择吉时过门。届时令爱当已及笈……”
“夫人!”李公甫终于忍不住出声。“此事,可否容我们先商量下,再予回复?”
“好好。”月遍照客气地拱手为礼。“那月某与徒儿明日再来拜访二位了,请。”
戚宝山一步三回头地找寻李碧莲的踪影,终于失望而去。
“夫人!”李公甫将许娇容拉到暗处。“你不是早同我商量过,要将碧莲许给仕林的么?怎么……”
许娇容垂头叹了口气。“相公。汉文是我弟弟,我怎会不心疼仕林?但他如今这个模样,也不知道将来是怎样命运,万一……万一身子骨和常人不同,又或者有个长生不老的体质之类,这弟妹的娘家,或者也有亲人会将他带走,种种不一而足。碧莲却只是个平凡闺女,我现今看来,倒是趁着仕林病着,给她寻个另外归宿……反正孩子们小,也看不出什么情根深种,仕林想也不会怨怼我们的。”
一长串道理,说得李公甫心服口服。“夫人明鉴。——那明日我们便答应了他?”
“当然不能这么容易答应。”
李碧莲坐在口箱子上,忽然开口,倒吓得父母双双抚着心头一跳。
“小祖宗,我的好闺女,你爬那么高做什么?书院何时下学的?”
“娘。”碧莲一洗韩娘熟态,一派小女孩天真娇媚。“娘,我不要嫁人我要一辈子伺候娘。”
“小祖宗你伺候我?我伺候你就不错了,天天出去野到天晚才回来,针线也不见你绣,炒个菜也不会……”
“好了好了,娘。”碧莲轻盈跳下来,抱住许娇容的臃肿腰围。“娘,我听到你和爹爹的说话了。……仕林哥哥和宝山哥哥都也没所谓,但……娘觉得女儿品貌如何呀?”她娇俏问。
“这……”许娇容看看李公甫。“小祖宗你到底想说啥?”
“娘叫我碧莲嘛。”李碧莲惬意地把头埋在许娇容软软的胸口。“你女儿我呀,虽是平凡人家出身,却念过几天书,知道了些许,嗯,‘美女爱英雄、红颜酬知己’的道理。”
碧莲抬头恳求目光看住爷娘。“女儿要嫁个有功名的丈夫。明日请爹娘回复他们,若想要娶我,请宝山哥哥务必考个武状元回来——嗯,武进士也可。”
“哟。”许娇容倒吸一口冷气。“我女儿好大的心气,想做状元夫人!”
李公甫却哈哈一笑。“这有啥不好?好好好,明日就这样回复戚家。”
李碧莲只好在李氏夫妇离开之后苦笑。
做状元夫人就好大的心气了?
那成仙成佛,算什么心气?如青蛇那种扰乱苍生,改天换命的,又算什么心气?
状元夫人,呵,状元夫人。
百无聊赖地回到闺房,一尾平凡古琴架在床前。
碧莲随手拨动,千年来的西湖风雨历历如在眼前。
战国之后,是秦汉一统;三国两晋,尔后隋唐盛世。唐末战乱才在眼前,眼见这宋室的王气,竟然日益黯然。
杭州,却成风云之地。
李碧莲长叹一声,看住铜镜中此世自己。
凡人面貌,童稚眉眼,又能在这乱波中有何作为?
忽然想起佘青曾经劝自己成年后便离去,韩琴惨然一笑。
既有此凡俗柔弱之躯,命运便与人间时世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青蛇如何拨动命运,从杭州至开封,天下苍生的死生便如何险中求存。
再找个桃源避祸,终归不能。
(3)
平日里一般妓馆的行规乃是中午便打开门户,最晚申时便开始做早生意的。
这一日的琴瑟双楼却极其古怪,到了夜色初上的酉半时分,却还大门紧闭。
——外面探头探脑的客人连个指引也没,来了又散去,也有好奇的客人悄悄向隔邻的小脂粉铺小花店小乞丐什么的打听。答案是:双楼来了新老板。而今天,正是新老板来训话的日子。
琴楼内,诸多□小倌齐聚一堂,以两位鸨母鸨父为首,五六十名操皮肉营生的年轻男女难得相见,相互调笑议论着,偶尔打个呵欠。
而坐在上首,滔滔不绝说了整整一个多时辰的新老板,似乎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图。
“夫色有粗色有细色。若观待无见有对色;则有见有对色名粗。若观待有见有对色;则无见有对色名细。若观待无见无对色;则无见有对色名粗。若观待无见有对色;则无见无对色名细。所以呢,对尔等来说,以色事人,必定要分清楚这细色与粗色之间……”
“老板说得对。”小倌春圆捏着嗓子娇滴滴地奉承。“我们做这档营生的,要是客人的话呢,就越细越好,越快越好;要是自己看上的小情人啥的,那可是越粗越好越久越好,姐姐们说是吧?”
□们一阵哄笑。
月遍照愣了一愣,然后恍然大悟,倒也不生气。“这个,你说得乃是世俗中理,我说的呢,是放之大千世界皆准的道理。你的道理修炼深了,自然也能到我的道理。贪嗔痴爱,男欢女色,亦是有漏,所谓有漏皆苦……”
“你够了没。”
鸨母鸨父都不敢说什么,众人大奇是谁那么大胆直带斥意?
抬头一看却又释然。迟迟未下来集合见新老板,现今斜梳着发髻,松松披着纱衣,厚裙重裾,如画中美人般下楼而来的,除了琴楼第一红牌迤逦姑娘之外,更有何人?
月遍照抬头,正对准迤逦慵懒中带有三分肃杀怒意的眼神。
“迤逦小姐……”
“老板真客气。我是你手下挂牌的姑娘,可小什么姐来?”迤逦轻讽嘴角。“老板讲禅讲得真好,真是位人间的菩萨。不过咱们凡人都是要赚烟火钱来谋生的,烦请老板看看窗外,这个时辰还不开门的话,咱们这群有色无色的庸俗脂粉,可是无论粗细都吃不到了。”
月遍照歪在座椅上,叹了口气。“迤逦姑娘何必那么凶悍?我初次见到大家,一时兴起而已。好了好了,爹爹妈妈,领着自家孩子开门做生意去罢。”
惊艳与佩服的眼光纷纷投在迤逦身上。
月遍照转身往花港而去。
鸨母拍手叫奴婢们洒扫开门,成群小倌随在后面要穿花港回瑟楼而去。
夹在乱纷纷人流中,月遍照坐下来,回头。
“迤逦姑娘随来此地,是想要跟我这个新老板好好交交心还是怎的?”
“月宫永德,总摄群阴。俄逢阳厄被相侵。晴晦俨巡遮,恩戴照临。惟愿永光明。”迤逦轻吟缓步,裙裾拖在地上,沙沙有声。
“好一阙护月赞!”月遍照眯起眼睛来听。“我最爱听世人为我所作的偈赞了。还有没,念来听!”
迤逦翻翻白眼,跺脚坐下来。“那次我们在路上遇见阵法,其实是你布的对不对?”
“哎呀姑娘怎么一下子从柔情似水变成了凶悍如虎了呢?”月遍照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无赖样。
“那菩萨是不是要,舍身饲虎?”迤逦以一副欲啖其骨的表情逼近月遍照。
两人四目离开很近。迤逦忽然心头一动。
“奇怪,我为何直到如今,都看不清楚你的面貌?”
迤逦凑到更近。
“世上怎有人能看清楚月光呢?哈哈。”月遍照忽然站起来,吓了迤逦一跳。
“喂,你别横。菩萨又如何?你认为你比善财童子又强出多少呢?”
“不是菩萨!”月遍照认真地纠正。“是候补佛。一旦东方琉璃世界与西方极乐世界还有八万四千世界内,有佛位空出,我便能成佛哦。”
“哈,佛!”迤逦气极,忽然伸手狠狠抓住月遍照肩头,一口隔着衣服咬了下去。
月遍照惨叫了一声。“蛇咬人啦——”
“蛇没咬人!”迤逦抬起眼睛,半松口,“蛇咬的是候补佛。”然后更用力地咬下去。
琴瑟双楼虽然迟了两个时辰,但终于能够开门。
长夜漫漫,恩客显然不怕迟,仍如蜂蝶扑花而来。
西湖上波光粼粼。小歌女唱曲的声音遥遥飘来。
“罗绮满城春欲暮。百花洲上寻芳去。浦映芦花花映浦。无尽处。恍然身入桃源路。
莫怪山翁聊逸豫。功名得丧归时数。莺解新声蝶解舞。天赋与。争教我悲无欢绪。”
夜色如晕。
月光似醉。
雷峰塔下,却有一大片月色难及的阴影空地。
长发男子孤身孑立,仰头望塔。
夜色如团团浓雾袭来,将那男子的身影藏住。
他举步,前行。
仙阵,佛界,官禁,人忌,四者皆在他面前化为虚空。
他坦然一步一步,走了入去。
——然后踏上雷峰塔前的第一级台阶。
陡然间景况横移,夜色一瞬间转为白日:
——时光如飞梭样后退,来到了那年西湖的雷峰塔前——
那年半空中不空绢索白衣垂如天河,青衣女子剑气光寒。
那年平地上法海金杖震地,十万僧人生魂念祷,齐齐诵下经咒。
那年白素贞怀抱幼儿,满脸泪痕,柔弱不知如何自处。
那年许汉文混在那十万僧人之中,口念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
——尽归无量光佛。
“怛他揭多怛侄他。”
——如来即说咒。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眈婆毗。”
——甘露主、大成就。
“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利哆毗迦兰哆伽弥腻。”
——甘露播洒,甘露遍洒。
“伽伽那枳多迦棣娑婆诃。”
——遍洒虚空者,得大成就。
“仕林。仕林。仕林。”白素贞喊自己麟儿名字,声音低微,却一声声敲击天穹。
“白素贞,你放心入塔去吧——”法海声如洪钟,却渺不可闻。
拔一切业障根本,得以往生。
白素贞终于垂眸,咬牙。
雷峰塔开。
天雷如崩。
青衣女子陡然长剑顿地,意欲与塔同归虚空。
不空绢索足底莲花暴涨为琉璃刃,布满天穹。
西湖水卷。
滔天浪翻。
雷峰塔合。
天地之间一片静默。
小小婴孩许仕林忽然发出哇哇地哭声。
白素贞人影已杳。
青蛇长剑脱手,琉璃刃穿身而过。
——佘青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朱门木扉上点点斑驳,又有多少是他当年留下的血痕?
潮卷影动。然后平息。
佘青忽然扬声。
淡淡地,就如最平常不过,家人之间打个招呼——
“姐姐,仕林在不在你这里?”
“师父,有人闯塔!”
金山寺中,法海十大弟子结阵围坐在一座如雷峰塔一模一样却缩小七倍的石塔四周。
石塔前,缩小七倍的佘青,正举步登临,悄然扬声。
法海自高高法座上睁开双眼。
“看好此阵。为师去紫竹林一趟——”
“何必麻烦?”
有人倚在大雄宝殿门前圆柱上,抱着双手,口气戏谑。
“直接往生去,菩萨即刻前来接引,岂非省去了路途奔波?”
佘雪晴缓缓站直身子,以一夫当关的姿态,拦住了一殿佛僧。
第十五章成佛•成魔(1)
青蛇拾阶而上。
雷锋塔内年久无人打扫,拦路的蛛网积尘,随着他脚步,慢慢飞扬。
他所过之处,木梯转角处的油灯,尽皆自亮,似是在这逼仄古塔中,开出了一条幽暗小道。
佘青向上走着,忽然觉得自己已被包围——
被一声一声的叹息所包围。
无处可逃。
“施主久违了!”法海白眉无风自动,众僧高声梵唱,一时间佛刹清净之地中,戾气逼人——
“禅师记得在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十年。当年施主不过是方外妖物,斩除可矣。如今的施主是足可乱世的妖孽,必须从根拔除,形灭魂毁,老衲方能安心!”
“为了禅师一心之安,就任凭杀孽滔天?”佘雪晴手中结印,几番变幻,竟是西域正宗佛决!
“佛有慈眉善目,亦有金刚怒目,端看众生是善是恶,是圣是妖!”法海禅杖平拎,周遭空气波动形变,发出微微利啸声。
“圣人自然行善;妖精难道尽皆是恶?妖是鸟兽万物修行所得,禅师妄语断定一族之劣,一类之邪,又如何解释佛法面前百川归海,众生平等!”佘雪晴动了怒意。平日里刻意隐藏自抑的妖气修为全开,邪佞之氛,盘绕眉梢眼角,媚惑之态,直破古刹清修!
法海陡然长叹。
“施主受那青蛇蛊惑,已失初心。世间人道,无非善与不善;我佛座前,却只有空与不空。即色游玄,渐修顿悟,施主你迷障丛生,还是转头重修罢!”
禅杖在空中旋转起来,如一朵金色大莲,不攻雪晴,却直接压向大地!
殿中众僧,口诵密咒,离地半尺,飘浮趺坐。
每上一层,便觉那叹息浓重一分。
“姐姐,这究竟是你的幽叹,还是我心魔丛生呢?”佘青上到第六层。
虽然并无禁制阵法,亦无实物阻隔。
但欲再上一步,竟是不能。
窄小塔中,佘青盘坐下来。
陡然,全塔油灯,狂跳而灭。
一切来之于寂静,归之于寂静。
但青蛇灵台之中,却是一片清明。
“青儿。”
纯白带着亮光的世界中,白素贞白衣如梦,身前躺着昏睡不醒的许仕林,回首看向青蛇,轻唤出声。
灵台中青蛇一身碧绡,长发松挽,蛾眉朱唇,却正是从前模样,绝色倾城。
“青儿妹妹。十年未见了。”白素贞起身,眉目如莲花,祥云,琉璃,冰雪,青蛇触目而惊,竟不敢以手触碰。
“姐姐。”她跪下来,伸手拉住白素贞衣角。
“青儿应承过我什么?”白素贞的口气慈柔,但青蛇耳中,却如万针刺心。
“不记得了。”
“青儿!”白蛇现出怒容,却仍是端美不可方物。“入塔,逆世,转运,救生,这是我自己所选之路。并无人逼迫。与你何干?”
“青儿此生最恨,便是不空绢索与你会晤那日,我不在你身旁。”青蛇咬牙一字一顿地答。“你不是救世,救世的是许仕林。你只是他们为这末法世间所准备下的祭品。我不会答应,无论如何亦不会答应!”
“青儿。”白蛇语气中已有冷意,白纱自袖中滑出,轻缠上青蛇脖颈。
佘雪晴看住那金色莲花陷入地面时,忽然有种浓重的厌倦袭来。
指爪如蒲团,妖身如帷幕。
莲花未能陷入地表,佘雪晴的双手在虚虚中箕张,然后又无端流下鲜血。
鲜血淅淅沥沥落地,忽然化为朵朵火焰,顷刻之间相互连成一片!
众僧离地半尺,但那火苗蹿出何止尺半!
烈火焚烧,最为年幼的僧人忍不住凄惨地喊出声来,数名僧人,从半空翻落,落入火海!
“三界不安,犹如火宅。”佘雪晴幽幽道,迈前一步。
软剑不知何时,已在手中。
掌中血亦染在剑上,剑身烧起一排艳色火焰,逼得法海额上,出现第一滴汗珠。
“姐姐,仕林来此,问了你什么?”青蛇闭目,完全无反抗的念头。
白纱绕紧。
“你的功力呢?”白纱忽然消失无踪。
青蛇张开眼眸,看见白素贞的面容近在咫尺。
那淡淡的唇色犹如最浅最浅的浅红花瓣。
青蛇忽然分神。
“破!”
佘雪晴大喝一声。
殿中三世佛像,陡然炸裂,碎为泥土!
“你可以传功给你的儿子,我自然也可以传功给我的儿子啊,姐姐。”青蛇垂眸,微笑。
“你的儿子?”
“亦是你的儿子。”
白蛇一震。“你是说,雪晴?”
“仕林究竟问你什么,姐姐?”
白素贞反手一记狠狠耳光抽在青蛇面上。
法海口吐鲜血。
佘雪晴似视法海为无物,擦着他的身旁走近佛龛,对着那巨大的,只残余下半个下身的佛像,拜了下去。
法海高啸一声,禅杖回到手中,刺向佘雪晴的后心!
禅杖已触肌肤。
佘雪晴全无动作。
“仕林问我,他可不可以为了一己之爱,而不去理会什么仙骨妖胎,救世天命。”
白素贞手中扯住青蛇长发。“他说他爱他的兄长。”
青蛇唇角勾起天下间最美的微笑。“仙胎妖骨,难耐多情,仕林不愧是姐姐的好儿子呵。”
“——天下间无人比我更知你。亦无人比我更知人欲大法。”白蛇第一次现出杀意。“众人皆以为人欲大法乃是道门神功,却不知它本非用来修炼或是对敌。真正的人欲大法,乃是操纵世间感情,蛊惑人心之术。雪晴无心,仕林无爱,若非你以人欲大法调纵,他们怎会如此?”
“姐姐啊。”青蛇露出享受神色,似在享受白蛇的那逼骨杀意。“你亦知人欲大法不过调纵,若是心中无欲,纵使我再花百倍力气,也终是不能无中生有。”
从指使钱浙故意追杀雪晴仕林入山洞中;到故意让许仕林看见欢爱之实。从将自己筋骨换在许仕林之身;到安置晓味人间情爱滋味的韩娘在仕林身边。
青蛇所为,不过推波助澜。
而天一生水,本非空穴来风。
禅杖透体而过。
同一刹那,佘雪晴手中软剑绕上法海咽喉,剑过,颈断,头颅掉落。
白眉白须的一颗光头,落入火海之中,蓬地烧起一揽子烟火。
佘雪晴仰天长笑。
火海蔓延。
烧出大雄宝殿,烧至后山。
有僧人大叫奔逃,亦有人杯水车薪。
山门无因自坍。
一代名刹,归于废墟。
佘雪晴负手站立,眼芒锁向云海苍烟中的某个地方。
“……许汉文。”
“姐姐此刻可以先杀了我,再提前将你所剩余的五成精元传给仕林,尔后祭约完成,你我姊妹,同归虚无,亦无所谓涅磐了。”青蛇惨笑道。“但仕林现今心中有了一个杀佛灭道的雪晴,他拿着你的毕生修为,你以为,他会顺着不空绢索布下的路,去牺牲自己,救人世之灾劫倾覆?人世无存,又与我等妖族何干!——姐姐,仕林是好孩子,极肖你我,不是么?”
白素贞白纱再现,缠上青蛇手足。白蛇咬牙一怒,白纱将青蛇抖了出去,又重重落地。
“青儿。当年,我早早便应该,杀了你。”白素贞转身长叹,柔弱无辜之态,宛如手中白纱样,随人起伏。
“姐姐。”青蛇从地上挣扎抬头,唇边染上暗色血迹,更增妖媚。“若要杀我,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既动不了手,就让我将仕林带回去吧。此地你或可护他一时,但天雷阵阵,阵法重重,终非长策。”
白素贞坐回那需空间的白榻上,低头看许仕林昏睡中的面庞。
“仕林。”她轻声低唤。
榻上少年眉头紧皱,并无所觉。
白素贞看了一会,终于起身,走到青蛇面前。
在她背后,许仕林眼角,流下一滴泪来。
后山僧人,作鸟兽散。
佘雪晴瞬息间出现在僧众之间。
所过之处,火光血光,飞溅千里。
一枚面目模糊的中年僧人,似泥雕木塑,盘腿坐在已烧至焦黑的木楼上,似死人,却坐而不倒,似活人,却无气无息。
“怎会如此?”
佘雪晴抓住那僧人衣领,提气纵掠,化作一道轻烟而去。
“仕林问你的问题,你如何作答?”
白素贞扶起来青蛇,两人行到仕林榻前,一如当年探视亲儿,天伦言欢的人间姊妹。
“我说,爱欲烧手。”
“他说什么?”
“宁愿片骨无存,亦要逆风而行。”
青蛇伸手抱起来许仕林。
轻悠悠的身子,却似有执拗倔强的无限力量。
爱欲之力。
“姐姐。”青蛇下塔前忽然回头。“仕林未必是因情根深重而不愿履行他下世的天命。你明白么?”
白素贞垂眸盘坐榻上不答,似已入定。
于是青蛇似是说给自己听——
“天下的命运,应该由天下人自己承受。为何要以你为祭品,以他为英雄,来挽人间倾覆?没有人应该走他人排布好的道路。若无自由,所谓清净,亦即枷锁,所谓永生,不啻地狱。”
(2)
“你在做什么?”
花港中乱花迷人。初冬将临,露重香浓。
月遍照拿个奇怪的东西,坐在鱼池边捞啊捞的。那东西似块琉璃板,中间却又突出个大肚子来,上面还有块空隙,可供提手。
“我在捞鱼啊。”月遍照将一条鲤鱼捞起来,不知怎么的,竟连着半斛池水,装入了琉璃板的肚子之中,伸手提住,竟成了一个方便携带的鱼缸。“然后现在捞完了,准备动身。白姑娘要一起去不?”
“去哪?”迤逦好奇。清晨的花港清新之气前所未见,双楼之人都在睡梦之中,若非为了“监视”月遍照动向,迤逦还从未这么早起身过。
“河津龙门。”
迤逦好奇,“那是何处?”
“黄河之上,当年大禹所留之迹。每年三月初三,天下鲤鱼修道有灵者汇聚于此,凡能跃过者便可化为龙;而跃不过者则触山壁而死。”
“鲤鱼跳龙门的龙门哦?——啊?那你手中的这条鱼,难道就是……”
“一条傻小龙,一个傻姑娘。”
“哎,我要一起去的,等等我啊——”
眼见月遍照闪身而行,迤逦连留下口讯的功夫也没,只得匆匆跟了过去。
今次月遍照功力全开,千里便如咫尺,未几时辰,两侧景物便已然换成了咆哮大浪。
迤逦跟得踉跄吃力,忽觉腕脉一紧,未来得及叫,已被月遍照牵住。再一瞬,两人便停在了高高的禹门山头。
“那便是龙门。”月遍照指给迤逦看。
“……天,那么高?那怎么可能跳得过啊?……啊,不好意思。”迤逦讪然看着月遍照手中平凡的锦鲤。
“要是能轻松跳过的话,天下就没有鲤鱼了。你们饭桌上的西湖醋鱼,恐怕要改用鲢鱼来做?哈,哈哈哈。”月遍照忽然纵身,直向龙门掠了下去。
迤逦伸手抓之不及,只见他背影衣袂飘飞,衬在如天上垂下的大河之前,流水声似万马呼啸,一时间心头有无数情怀开阔,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待到迤逦等得有些心焦时,一回头却见月遍照笑眯眯站在那里,手中提着空空的琉璃缸。
“——放她去了?”
“嗯。”
“那,等明年三月初三,你会来帮她跃龙门哦?”
“帮不得。”
“啊?”
“看她自己造化。如果什么事都靠神佛插手,世间早成一锅乱粥了。”
“那……”
“好了回去吧,你还能补觉到中午。”
迤逦眼前一花,被拉着御风而行。未多久,便停在了出发之地。
花港中一池游鱼岌岌营营,仍在为了几处落叶扬尘不知疲倦地游来游往。
月遍照转身要上观鱼阁,白迤逦伸手拉住他衣角。
“作甚?”
“你是候补佛?”
“是啊。”
“即身成佛?要不要再转世?”
“不用的,就此世就可以。怎么啦,白大姑娘又打什么主意么?”
“没,没。”迤逦俏脸飞起红晕,看住月遍照片刻,忽然转身。
“我去睡啦。”
“嗯。”月遍照无可无不可地点头,随手抛了片不知道哪里来的鱼食下池。
一时间鱼池中万千锦鲤,逐波而动。
雪晴书院。
老蜘蛛正在贴布告。
“太后薨逝,秋闱合并为明年春闱。按照国法律令,书院亦要关门二十七日,陪天子守孝。”旁边的成年学子正在帮忙向几位家长解释。
“禁一切交游娱乐,连书院也禁?”有人探问。
“国丧嘛,是这样子的。何况这位老太后可不是别人,而是三朝贵主,垂帘听政了整八年的太皇太后嘛。”消息灵通的人士,则低声传递八卦讯息。
“好了好了,趁此机会,在家将养将养身子也好。大家既都知道了,便散了吧。腊月初一复课,到时记得穿暖和些来。”老蜘蛛半礼半撵,将人清走。
偌大一个书院,清冷没有人迹。
老蜘蛛叹了口气。
后院如此模样,本不是能常待人的状况。
幸好高太后死了,这国丧,倒恰好给了书院众人一个闭门清整的良机。
后院。
带着许汉文回来,一身血腥气的佘雪晴与带着许仕林回来,看起来虚弱不堪的佘青撞正在院中。
然后许汉文与许仕林父子由涂九歌安置,佘雪晴与佘青直接入了卧房。
白日行淫,是为冲煞,还是为了疗伤?
抑或兼而有之。
佘青长长呻吟出声。
“金山寺中二百一十七名僧众,你留下了几条活口?”
“一条。”
“许汉文?”
雪晴点头。“但很奇怪,我探不到他的生魂。”
“法海若不对许汉文动手脚,便妄称紫竹林门下忠犬了。”佘青扭腰翻过身来,张口喘息,似足了蛇缠行淫。
佘雪晴亦见汗,九浅一深,手口齐行,间隙才有空答话。“你呢,雷峰塔可凶险?”
“呵。”佘青娇笑。“你未见我身上伤痕?”
“看颈上伤势,若是出手再重一分,你便身首分离了。动手的,难道是惯用白纱的——我娘?”
佘雪晴轻搔佘青秘处。
佘青陡然仰头,长发甩过虚空。
“雪晴……不要停下。”他闭目咬牙,喃喃而语。
佘雪晴用力贯穿,却拥紧他停住不动。“你还未答我。”
“爱欲烧手。雪晴。”佘青以手支地,双肩颤抖。
月遍照正想假寐片刻,却听敲门声。
“哪位贵客?”
“贵你的头啊,是我。”迤逦推门而入。
她换下厚重裙裾,薄纱示人,肌肤若隐若现,似冰雪之色。
“怎么,睡不着了啊?”
“我……”迤逦忽然低头一笑。
再抬头时,整个室内,情氛为之一变。
“白姑娘?”月遍照只是坐在哪里,一无所动。
“傻瓜。我是睡不着——但,却是因为你。”迤逦柔柔靠近,坐入了月遍照怀中。
“那,便要如何呢?”
“你说呢?”迤逦吐气如兰,向着月遍照的耳根而去。
“喂。我是候补佛啊。”月遍照声音一如平常,毫无异色。
“你——”迤逦将手探入月遍照衣襟之中,片刻之后,却带着几分恼怒退了出来。“你不行的吗?”
“我说了我是候补佛嘛。”月遍照无辜地摊摊手,似乎这一室春情都与他无干。
迤逦霍然站起。“不行就不行了,关候补佛什么事啊!”
“姑娘莫恼。以前是行的,但自从做了候补佛之后,自己控制它不能,便就不行了。”
“你——”迤逦羞愤。“你不喜欢我就明说,什么控制不控制,你太过分了!”
转身欲要逃走时,却被一只手抓了回来。
“我没说不喜欢你。”
月遍照近近看着迤逦眼睛。“小白蛇,你虽然傻,也没什么法力,但是还算满可爱的。只可惜,我真的是候补佛嘛。”
月遍照松开手。
迤逦跌下地。
瞬息地板柔如床榻,迤逦知是月遍照法术,咬牙,起身,摔门,离去。
雪晴书院中,许仕林缓缓张开眼睛。
涂九歌坐在他正面,打了两个手势。
许仕林未曾学过手语,不知为何却福至心灵,完全明了对方意思。
“谢谢。我无碍。——所谓昏迷不过是身体无法移动,但无损于灵台清明。”
涂九歌比了一个夸赞的手势。
许仕林躬身为礼。
门外阿玲阿琼端上清粥小菜。
涂九歌示意请用。
许仕林点点头,坐在餐食面前,一口一口,花了小半个时辰,将一大碗粥四色小菜全部吃了下肚,然后脸上微微浮起血色红晕。
“吃饱了。”许仕林一笑。“烦劳带我去见雪晴先生,可以么?”
涂九歌摇摇头。
“他——和佘青先生,在一起?”
涂九歌点头。
“那,我不在的时候,雪晴先生好么?”
涂九歌点头。
“他,有没有出门?”
再点头。
“去的是哪里?”
手语简洁。
闪烁以为金。雄伟以为山。庄严以为寺。
“金山寺?”
涂九歌指引许仕林挑起帘幕,看向密室的另一侧。
床榻上盘膝枯坐的中年僧人,似死非活,似活非死。
“他是谁?”
涂九歌缓缓比出手语——“你不可以不认识他”。
“为何?”许仕林拧起小小眉头,倏忽展开,却讶异之至。“难道他便是——”
涂九歌点头。
手语复杂,含混不清。
但许——汉——文——三字,呼之欲出,一如浮生在世。
许仕林面色苍白。
“我以为我既孤又独,双失父母。原来,却是个父母双全的有福之人呢。呵呵。”他轻笑,不知是自语,还是在说给涂九歌听。
涂九歌迟疑了片刻,伸手,在许仕林肩上,轻轻拍了两拍。
“没事。”许仕林报以难以形容的微笑,浅淡间轻刺人心。“既然父亲在此,容儿叩拜。”
他走过隔邻,顺手将帘幕放下。
两侧隔阻。
但以涂九歌之神通,仍是一目了然——
许仕林在许汉文枯坐的躯体前,端端正正跪下,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十年西湖,他生父母。
一朝相见,便又何如?
涂九歌转过脸去,见窗外秋叶,正随一阵狂风,似泣似舞。
(第一卷完)
第十六章殿斗•宫争(1)
开封。
宣德楼内,清仁宫中。
太后向氏与太妃朱氏南北向各在侧厅垂帘而坐。
皇帝赵煦坐在正中。
诸位皇弟宗室等,拉拉杂杂跪了一地。
两侧站着的则是范纯仁吕大防等几名股肱重臣。七十四岁的老宰相苏颂坐在御赐的太师椅上,老眼半眯。
赵煦扫视众人。
“祖母薨逝之后,独余下母后一人主掌后宫。昨日以婕妤为首,二十六名后宫联名奏请皇后,请立圣母为皇太后。此事本乃朕之家务,但母后言道,须听各位的意思。所以,今儿个朕便请大家来议议。”
南面的向太后乃是先皇神宗皇后。英宗后高氏、神宗后向氏俱在,原本早该被奉为尊位的皇帝生母朱德妃,委屈了八年,不过是个太妃之号。
但如今太皇太后尸骨未寒,皇帝连二十七日以月代日的服丧期都未满,就来议论生母尊号,却不免有些难看。
下面出生牛犊不怕虎的赵似仗着年幼抢先开口。“皇兄英明!母后如今只用着皇后仪仗,昨儿个我入宫皇后嫂嫂还说,每次相见时好不尴尬,她明明是人媳妇,却与婆婆仪仗相同,多难堪啊!”
这几句早就是他皇帝哥哥教好了的,以赵似向来之骄纵鲁莽,全无心机,说来倒也妥贴。
北面帘中轻轻咳了一声。
尚书左仆射吕大防被范纯仁瞄了一眼,站出一步。“陛下容禀。太皇太后遗旨,乃命太后娘娘主掌后宫事。现今天子正为祖母服丧中,后宫之事,臣以为,但凭太后决断便是最妥。”
此话一出,南面帘中亦是轻轻一咳。
宋朝制度,君弱臣强,礼仪尊卑并不如后世严谨。大臣对皇帝,也并无多客气。这般委婉顶撞,已算给这位初初亲政的天子几分薄面。
赵煦却丝毫不恼。“既如此,我们便议下一件事。太史监禀报,汲郡等河南各地,今年有蝗灾?”
几位大臣皱眉。
隆冬将至,这个时候来提不大不小的蝗灾,又算什么?
只有吕大防心中依稀觉得不妙。“回皇上,汲郡正是臣之家乡。今年蝗灾并不太重,当时已经救赈过了,当时是……是太皇太后娘娘处置的。皇上可调当时奏本一观——”
“不必了。朕即位以来八年,这八年的每一封奏本朕都熟读过一遍了。”赵煦冷笑。“朕以为,河南蝗灾连年不灭,该想个一了百了治本的法子。你们所推崇的高娘娘,朕的祖母,生前最为尊崇国师林灵素之言。朕问过他,他言道,是河南地方德化不彰所至。朕思量良久,想到一个办法。”
他越说越冷,说到最后,竟是目露凶光,语意森森。
北面帘幕飘拂。
吕大防心惊肉跳,却又不知年轻的皇帝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得地咬牙反问。“国师在深宫闭关,惟陛下可以得见。不知陛下与国师,商量出什么结论?”
“来呀。”赵煦一挥手。“去皇后宫中,取三尺裁好的冰俏绡来。”
“冰俏绡?”吕大防知那是宫中最好的白色绸缎,心中不祥之感更为浓重。
“无错。”赵煦笑得令人胆寒。“对了,亦不必取来了。直接送到河南汲郡吕府,赐给吕老太君。传朕口谕,老太君为朝廷诰命,又尊佛崇道多年,朕想请她往生到极乐世界,再为我大宋祈福!”
赵煦霍然站起。
吕大防应声跪下。“皇上!”
“有人要践踏朕的母亲,朕心深痛,不知如何安慰天下人的母亲。只好请吕大人为我大宋臣民,牺牲自己的母亲了。”
“皇上!臣知罪!请皇上将臣处死!高堂何辜,皇上啊!”
“是呵。高堂何辜,八年来屈居妃位,宫掖在侧,仪仗窄小,朕为人子,日夜惶恐于不孝啊!”
北面帘子连连飘动,止歇时,其中已无人影。
皇帝一众臣弟中最为年长的吴王赵佖赶忙起身,跪前半步。
“臣弟以为,不若将圣母娘娘即刻迁入慈寿宫,拟尊号为钦成太后,与母后娘娘共掌后宫仪仗平齐,辅导臣弟等,及几位妹妹读书,这样臣弟等的心中,便有所依靠了。”
赵煦假意哀叹一声,闭目作态良久,方步下御座,走到苏颂面前。
“先皇与皇祖母都曾命朕,凡事多听宰相良言。苏老师有以教我否?”
“皇……皇上。”苏颂说句话喘三口气。“先升仪仗。不必迁宫,直接将圣……圣……”
“圣瑞阁?”宋制,只有帝后居所方能称宫,妃嫔所住,只能称阁。
“对,将圣瑞阁改为圣瑞宫……待,待服丧期满之后……再再……”
“再尊位号。朕明白了。”
赵煦拂袖。“就照此议。”他斜瞥一眼南面帘幕。
南面帘幕中久无声息,终于,忍不住一阵掀动,然后亦是人影杳然。
赵煦唇边一丝冷笑。“好了,各位大人回去做事吧。诸兄弟随我回宫聚聚,祖母薨逝,咱们得要相互安慰,才能共度难关。”
“……皇,皇上,罪臣……”吕大防还匍匐在地,目赤面红。
赵煦似乎这才想起他来,若无其事地扶起他来,笑道,“跟皇后说,将那三尺冰俏绡搭上三尺玫瑰金缎,送到吕府,给吕夫人裁件新袍子。这露冷霜重的,朕的股肱之臣,朕不心疼谁来心疼?”
吕大防只觉浑身冷汗,似从地狱炼池中,走过一遭。
圣瑞宫中,赵煦与朱太妃林太妃在上首,赵佖赵佶赵俣赵似赵偲等弟兄大的不过十七,小的才十岁不到,围坐在一起倒也其乐融融。赵佖赵佶的生母均已亡故,赵俣赵偲的生母林太妃本就与朱太妃交好。赵煦环目一扫,笑道,“慈寿宫那边,恐怕不如咱们这里热闹。”
朱太妃形容颜色姣好端庄,虽已年近不惑却如二十许人,信道多年,秉性柔和,却忍不住怪责赵煦。“官家今儿个在殿内太张狂了。若真为我,再莫如此毛躁。”
“母亲。”赵煦红了眼眶。“儿子在位八年,不过是旁人光辉下的影子罢了。如今终能亲政,是天可怜见,今日之争不单为娘的位号,亦是掂量掂量,这朝中究竟有谁是可以倚仗,又有谁是儿子路上的猛虎顽石。”
“哥你说得对。”赵似一面吃蜜饯一面附和。“祖母都不在了,天下哥哥最大。谁再敢欺负娘亲,哥哥斩了他!”
“似儿莫胡说!”坐得最近的林太妃当先吓得捂住赵似的口。“你皇帝哥哥向来是最大的,皇帝对祖母的一片孝心,可不能被你胡说给糟践了。”
赵煦却大笑起来。“五弟童言无忌,妃母莫惊。这话又如何,还怕传到了慈寿宫里不成!”
皇室弟兄们在一处用膳之后,向爱明哲保身的赵佶当先告辞。林太妃带着年纪幼小的赵俣赵偲亦不能久留。赵煦与吴王赵佖商量朝政去了。只余下朱圣瑞与幼子赵似。
“娘亲——不是,母后。”
“傻孩子。”朱圣瑞宠溺幼子,“还叫娘亲就好。如今你哥哥要展翅高飞了,你也不能再胡为了。等出了服就好好在宫学念书,知道么?”
“啊?……”赵似听见念书两字,不禁想起雪晴书院。“娘亲儿子在杭州去了个平常的书院,挺好玩的。儿子还结识了很多有趣的人……”他兴致勃勃正要说下去,忽然一噎。
“怎么了,说给娘亲听啊。”
“不说了,不说了。”赵似怕母亲骂他荒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娘亲你礼拜三清的时候到了呀!似儿先出去玩一会。”
“似儿,似儿!”朱圣瑞叹了口气。“……这孩子。”
回头看看时辰,赵似说得倒也无错。
朱圣瑞自小随父母虔信道教,长大之后更是屡有遇合。这每日三参的功课乃是必做的。
召来身边侍女,“国师仍在闭关么?”
“回娘娘,仍在闭关。”
“……起驾,去国师那里看看。”
“是。”
(2)
玉清观。
皇宫之内有一刹一观。玉清观即为林灵素所掌,虽无国师封号,君臣均以国师称之。
朱圣瑞将仪仗留在观外,孤身走了入去。
长眉白发却宛若少年的修道人早已屏退童子,亲身相迎,恭敬一拜。
“灵素见过道君娘娘。”
“国师——”朱圣瑞扶起林灵素,看了看四下无人,才摇头低声道,“国师切莫如此大礼。圣瑞生受不起。”
“娘娘前世为大罗金仙,此生乃一国之母,难道当不起灵素此礼么?”林灵素拂尘轻挥,引着朱圣瑞入座,亲奉香茗。
“前世忝为道君天后,却未能有丝毫利益于苍生。今世转为飘萍女身,若非国师告知我前世因果,又如何能够辅佐煦儿即位?但如今……”朱圣瑞深深一叹。“本应耐心等国师出关,但我今日见到官家……我儿,他面上死气愈加显着,而京都王气,亦已时有时无。国师,本宫心忧如焚哪。”
“娘娘。”天色昏昏,林灵素拂尘再掸,周围灯火亮起。“贫道闭关,正是想引剩余王气,为陛下续命。”
朱圣瑞霍然站起。“续命?”
“陛下阳寿无多。王气亦是枯竭有日。贫道此举,亦是竭泽而渔,知不可为而为之啊。”
“……能有多久?”朱圣瑞语声颤抖。
“少则三年。至多……不超过十年。”
“在那期限之内,必须夺回燕云十六州,迁都至北方新的王气之源处,方可避免神州倾覆,苍生涂炭,是么?”
“娘娘。”林灵素忽然离座,拜伏下去。“恕灵素直言。此业并非如今这位陛下能够完成之举。娘娘心中应该有数才对,神宗皇帝为您留下一双亲子,兄终弟及,再加寻得那名关键之人,才能全功。娘娘要早做准备——”
“国师莫要再说了。”朱圣瑞背首掩面。“一对亲子,俱都是我十月怀胎的骨肉。国师,圣瑞如今是人,是一个母亲,而非绝情弃智的什么道君。”
“贫道罪该万死。还请娘娘恕罪。”
“国师请起来。”朱圣瑞话意中有无限疲惫。“我明白。慢则三年,多则十年,似儿届时,也该长大了。”
“娘娘。”林灵素抬头。“贫道提醒娘娘一句:人心之险,才是世间最大劫难。”
“你是说——”朱圣瑞一惊,眼前掠过今日朝堂上无风自拂的帘幕。“国师。”她咬牙推心置腹。“此举,便只有吾儿能够完成么?吴王端王他们——”
“他们乃是凡胎俗子,又如何能够对抗天命?”林灵素一叹。“简王虽然年幼,但为娘娘亲生,天生道骨,等到遇上了那名关键之人,娶西夏,收完颜,续王气,迁都城,中原大难可解,万世清平可成。若是其他人即位,庸碌百年,其后契丹女真蒙古三族强分王气,更会将王气散至于方外遥远之域,人间大难,自此功败垂成,万民灭绝,指日可待矣!”
朱圣瑞倒退一步,捂住胸口。
“娘娘的心痛病又犯了?灵素多嘴,说这些作甚。”林灵素伸手相扶,温暖真气源源不断输入朱圣瑞体内。
“转为人身,再尝七情六欲,生老病死,虽苦痛无及,手无寸力。但存亡之间,终能造福万民,则圣瑞之幸也。”朱圣瑞缓过气来,摆手拒绝了林灵素呈上的药汤。“我要回宫了。似儿那里,我疑他已遇关键之人。临安那小股王气出世之日已近,还烦国师操劳了。”
“哪里。娘娘放心,仙界佛国,均不会袖手旁观,杭州那里,早已有能人异士为娘娘分忧了。灵素恭送娘娘凤驾——”
三千里外。
杭州。
国丧期间,全城缟素。
但耐不住寂寞又有官府背景的花船已经游弋在了西湖之上。
低低的小曲不敢配上丝竹,只有人声清唱——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岳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是歌妓们已经唱老了的一阙柳七少柳永奉旨填词所作的望海潮。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两个异族装束的少年站在湖边,痴痴竟听得傻了。
“哥,真美。这里真美,我们是否在做梦,还是已经来到天上?”
“吴乞买,莫要胡说。”年长的少年持着个奇特的牛角酒囊,形制一眼便知绝非南物,口中带着两分酒气。“这不是天上,这是人间……人间的天堂呀。”
“哈。哥。我们今次真来对了……能走这么一遭,我才不要做什么酋长呢,让堂兄们争去吧。哥,我们兄弟二人在此地长醉不归吧?”
“你就真这点出息?”年长少年虚虚一掌过去,并未真教训到肉,却让弟弟吓得一跳,吐了吐舌头躲了过去。
“等将来,哥做了酋长,娶了上次你说好看那个西夏公主,再灭了辽国,派你做使臣风风光光八抬大轿再来杭州享受,岂不快哉?”
“哥。”少年随口抱怨。“你若真能娶西夏灭辽国,要么干脆把宋也灭了,把杭州赏给吴乞买吧,嘻嘻!”
“——你这个小子。”年长少年有三分醉意,眼睛却雪亮雪亮。“你以为你哥做不到么?好,此生此世,完颜阿骨打在此立誓,总有一天将杭州打下来,送给我的好弟弟吴乞买!哈哈哈哈!”
“国丧期间,谁人在此喧哗?”
李公甫领着一群巡夜的官兵沿着西湖过来。
“糟了,哥,快跑——”
两个少年拔腿就奔,窜到了西湖旁的窄窄暗巷之中。
“哥,你干嘛呢?快跑啊——”
“停下!”完颜阿骨打没好气地答。“我撞到了人,有火折子没,快点拿来照照——”
话音未落。
一盏提灯幽幽燃起。
完颜兄弟瞠目结舌——
完颜阿骨打身下压了一个十来岁的白衣少年。
完颜吴乞买面前站着一个长发青衣的男子。
少年也好,男子也罢,都美如三春之花,静如九天之月,容色冰清,姿似流云,用完颜兄弟他们所学会的那有限的汉话,将所有形容美丽的词藻全部堆砌开来,都无以形容眼前这对人之万一。
“仕林,你没事吧?”青衣男子语声幽幽,轻撞人心。
“先生,仕林没事。”许仕林站起来,理好衣襟,对着完颜阿骨打笑了笑。“我们走吧,雪晴先生要等急了。”
天上飘起小雨。
佘青将灯递给许仕林,自己打开墨色油纸大伞,与仕林一同转身离去。
只留下完颜兄弟如泥雕木塑,呆立不能动弹,直到暴雨倾盆,才嗷地一声,起身狂奔而避。
(3)
雪晴书院。
“今儿十五,可惜浓云密雨,见不着月光。”佘雪晴闲闲一句,却令得蜷缩靠在旁边暖炉上的迤逦变了颜色。
佘青正进门,收起来伞,接了一句。“这雨若下一整夜,到了明天,可能就成雪了。”
“初冬新雪,是好兆头对不对?”迤逦边吃蜜饯边问。
“鬼知道?”佘雪晴没什么好声气。
迤逦却大剌剌召出几个屋内躲雨的过路小鬼。“喂,我表弟说你们知道初冬新雪是不是好兆头——怕什么?吃不了你们,快点说呀。”
“别玩了。”佘雪晴捏了个决将小鬼安置去厨房灶底。“书院下月初就开门了,你们那边是要三月后才得开吧?明儿开始准备准备,雪晴书院不养闲人,你去女部教琴吧。”
“我不要教琴。我去教小孩子诗词。”迤逦满满怨气。“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渌水净素月,月明白鹭飞。郎听采菱女,一道夜歌归。魄依钩样小,扇逐汉机团。细影将圆质,人间几处看?……”
“好了好了,满满的都是一个月字。你当真喜欢上那个月光菩萨了?”佘雪晴听得连连皱眉。
“不是菩萨,是候补佛!”迤逦咬牙。
佘青噗哧一笑。“候补佛又如何?如今的佛位很难等,也许三五百年,也许一两千年,他都等不到一个果位。”
迤逦眼睛一亮。“那……”
一道丽影,她扭身冒雨,窜了出去。
“做人也好,做妖也罢,有表姐如此,实在叫人忧心啊。”佘雪晴放下手中书卷。“仕林呢?”
佘青大方地宽下略湿的墨绿色外衣,内里却是极艳的桃红内裳。女子穿来亦觉太过明媚的配色,在初冬阴湿夜里,却似耀眼霓虹,更衬出佘青的一双勾魂眼眸。
“仕林自然是回去他房里睡了。”
佘雪晴伸手扯住佘青内裳。“剥了吧。雨夜没事做,来。”
佘青却退了一步。“今夜是十五。我要蓄力。”
佘雪晴眉峰一抬。“回复功力之后你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佘青微微笑着在佘雪晴面前跪了下来,掀开他外袍,俯首其中。“下地府,将许汉文的生魂找回来。”
佘雪晴口中发出压抑的呻吟,断断续续追问。“地府不是说由包拯作主么?你同他也有交情?”
佘青抬起头,发丝酥酥掠过佘雪晴的腿间。“完全无。所以才需蓄力养神,硬拼一场。”
佘雪晴颤了一下,勉力压抑下情潮。“你平日话语多不可靠,今次是真是假?”
“难得一句真话,信不信由你。”青蛇环抱住佘雪晴腰肢,终于难耐,掀开自己底衣。
“咦,你不是要蓄力么?”
“□来时,管它生死。”佘青追啜佘雪晴双唇,缓缓坐上了佘雪晴的身。
片刻之后,佘雪晴方略移开唇问,“我同你去?”
“不。”佘青狠狠一动,佘雪晴喉间一紧。“我带阿涂去。——若真遇险,阿涂比你有用,知道如何取巧遁避。”
佘雪晴起身压佘青下榻。“你觉得我无用?”
佘青咬住下唇,眯起眼睛。“能再有三刻钟不?能,便算你有用。”
□渐收。
佘青盘膝坐在榻上,静养纳息。
佘雪晴披衣推门出去,绕到不远处许仕林暂居的静室内。
“仕林,已睡了么?”他轻声唤。
屋内沉沉无声。
佘雪晴不愿推门,闪身没入墙中,又穿出来。
隐约微光,照着许仕林熟睡的容颜。
——十多岁的少年,已经洗去了童稚之气,精巧的下颔,长长的睫帘,白得透出玉色的肌肤,秀挺的鼻梁——
佘雪晴看住许仕林,不由得心生赞叹:哪里来的这么一个玲珑无缺的小弟弟呀?
犹如月中行云,水中清漪。
亦如行云开月,涟漪破水。
许仕林无征兆地睁开眼睛。
佘雪晴一惊。
手被许仕林抓住。
冰冷刻骨的细细指节,用力扣住雪晴的手腕,力道大得令人吃惊。
“仕林……”
“雪晴先生。”许仕林用力将佘雪晴拉近。
佘雪晴一个失神之下向后一挣,轻易挣脱。
“好好歇息。”佘雪晴不知自己为何惶恐,转身逃离。
第十七章阳世•阴间(1)
幽冥如晦。
游魂如织。
佘青一袭麻衣,头发束起,负手立在鬼门关前。
随行的涂九歌戴住斗笠,粗布短衣,两人看来,直如一对横遭惨死的贩夫走卒一般。
但当鬼差接近到可以看清两人面貌之时,却狠狠一惊。
人世间偶有美色,奈何妖以色为心,以貌为骨,以态为魂?
愈妖,愈美,愈重。
鬼差直接转头跑去禀报,连对话亦无勇气。
“阿涂,入了此关便是阴间。小心了。”
青蛇低语间,与涂九歌二人已步入了那道禁制之线——
若是生魂,一旦跨入,便为死灵。
若是肉躯,一旦越过,粉身碎骨。
必要走黄泉路,过奈何桥,上善恶秤,尔后按照生前所为分入古殿十重。
有佛缘仙骨,或曾修行至能洞明生死的,入第一殿,登望乡台,自忏一世所为,自寻来生去处。
行善积德、善恶相抵或未造重业的,入第二至第七殿,饮孟婆汤,由判官在六道之内,定其转世。
恶业丛生仍有善念的,入第八殿,至枉死城,在熔岩中洗去罪孽,直至能够轮回转世的一日。
心底已无一丝善念,犯下了五逆重罪,至死不悔的,入第九殿,各据罪业堕入寒冰、血池、阿鼻、无间、诛心、勾皮等十六地狱,永世受苦,直至形神销灭。
爱怨极烈,执念深厚,俗缘难断的,入第十殿,诉明冤情,依生死簿发回阳间,或是商榷去处。
但在有能为者的眼中,生死早已了断,所谓幽冥,不过三千世界中一景。重重险阻,不过来自于人——
“这条就是黄泉路,始于鬼门关,终于奈何桥。阳间距离来算要有三十里长,但对于鬼魂而言,需要走上七日七夜才到。这七日夜中,只要回头,便能瞧见自己的死地,究竟是亲戚或余悲还是他人亦已歌了。是以阳间停灵,都要以七日七夜为限,生怕死者回头之时,已是一抔黄土。”
佘青正向涂九歌微笑着指点风光,前方鬼差列队,已经躬身迎来。
“奉展大人命,迎二位贵客至第十殿奉茶。”
“第十殿?”佘青眉心微蹙。“幽冥重镇,也敢邀妖族进入么?”
“展大人说,若有妖念,众生皆是邪魔;若无孽心,蛇狐亦登南天。”
佘青冷哼一声。“好个展昭。引路!”
雪晴书院恢复课业。
琅琅书声伴着西湖的第一场雪,准时而来。
本该在书院念书的许仕林却穿着大氅,牵着先生佘雪晴的手,在西湖边散步。
“先生,好美。”
许仕林心情不知为何大好,难得露出如此雀跃活泼之态。
佘雪晴顺着他望过去。
“白堤至此已是尽头,果然是好景色。”
“是先生的名字啊……”许仕林捧了一手的雪,来雪晴面前,一派认真模样,似要把什么奇珍异宝献给先生一般。
佘雪晴笑着接下了。“今日答应陪你玩一日,明日可要乖乖用功了。”
“好,仕林都听先生的——先生快来,”他如小鸟儿飞奔而去。“这里有座桥!”
佘雪晴几步赶了上去,却叹了口气。“仕林,这是断桥。”
“断桥?为何叫断桥?”许仕林回头,小脸同雪光竞色。
“等明日你就知道了。太阳一照,其余地方还是白雪皑皑,只有断桥头上积雪消融,远远看来便似断了一样……仕林,你没听过你爹娘在断桥相遇又分别的故事么?”
许仕林低头一笑。“仕林今日便认天为父,认地为母,先生以为如何?”
佘雪晴情急,一把抓住仕林手臂。“仕林,话不能乱讲。”
许仕林默默被他抓着,站得离佘雪晴极近。
佘雪晴片刻才放,讪讪道,“仕林,你长高了。”
“是啊。”许仕林虚虚比一比,“比先生的肩膀高了。”
“今天为何那么高兴?”
“因为佘青先生不在啊。他不在,雪晴先生看起来也颇高兴,不是么?”
“嗯?”佘雪晴一愣。“我谈何高不高兴。你贪你的玩,又扯我进来做什么。”
“雪晴先生是喜欢同仕林一起游览这雪景,还是喜欢同佘青先生一同在房内修行呢?”许仕林竟不依不饶起来。
佘雪晴却失笑。“你今日断不像你了。问些好奇怪的问题。”
“先生答我嘛。”许仕林真真难得,一派小儿女的撒娇神态。“先生怎样答,仕林便有怎样的秘密,要同先生讲。”
“哦?你还能有什么秘密……”佘雪晴还在敷衍,却被许仕林的神色所震——
上一刹还在撒娇,下一刹眸底却有沉静决绝之意。
“仕林。”雪晴虎下脸来。“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过,莫要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放在心上?”
“那仕林要将什么放在心上?”许仕林娇憨问。
“……少年心性,就如今日一般,爱玩爱闹,出来赏赏雪景,平日里好好读书,春困秋觉,心头单纯坦率,这样才……才是正道。”
许仕林噗哧笑了出来。“那先生就答仕林一个单纯坦率的问题——先生更爱雪晴先生,还是更爱我?”
他已站上了断桥桥头。
几级石阶,令他比佘雪晴高出半首。
他看住佘雪晴不放,眼神中似有胶着,又似有倒钩。
佘雪晴本要胡答敷衍过去,却不料心忽然重重一跳,倒是一时无语。
“先生终于知道,”许仕林放缓语速,话中有极清冷的烟火气,“仕林是认真的了?”
鬼风吹过。
巨大的铁簿缓缓翻动。
涂九歌抬头张望。
佘青亦驻足一拍。“这便是生死簿了。断阴阳,决生死,世人命运尽在其中。”
陡然生死簿中射出两道光焰直取涂九歌双眼——
涂九歌闭目,瞬息之间双手一合,将光焰生生停在了距眉心寸许之处。
“呵,我上次来时也是如此。这本书但凡见了谁不在他记录之中,便要手痒来试试他人功底。”佘青闲闲一挥,替涂九歌湮灭那两道光焰。“终有一日,这本不知好歹的破书自己也该下个轮回。”
铁书似通人语,竟是一抖,往后缩了半分,又若无其事,自行翻动起来。
涂九歌看着佘青笑了笑。
他牙齿极白,笑起来时有如春花盛开,看得前来引路的小鬼一愣一愣的。
“二位贵客请稍坐,这是黄泉水泡的轮回茶,请二位慢用。阎君爷爷在殿上议事,转头就来的。”小鬼陪笑。
“哦,不仅展昭,包拯自己也来么?”佘青端起茶杯,血红茶汤内翻滚着无数气泡,血腥刺鼻之气扑面而来,他浑似不觉,啜饮了两口,赞道,“好茶。”
小鬼舒了口气。“自然的,阎君爷爷说了,二位是贵客。小的先告退了,二位慢用。”
涂九歌学佘青端起茶杯。
“如何,你眼中此茶,是否清澈飘香?”
涂九歌带着疑惑点了点头。
“你心净。”青蛇看着手中血池般的茶水,仰头饮尽。“我心繁杂。——却又如何?”
繁杂到人间极点,亦是一道风景。
(2)
“仕林。”
佘雪晴忽然伸手,把许仕林抱了起来。
许仕林一惊,回头正看到两个跌跌撞撞的少年跑过来,年少的一跤滑倒在桥面上,趴着直直冲了过来。
若不是佘雪晴一抱,许仕林必被撞倒无疑。
“……又是你们?”
一脸泥和着雪的完颜吴乞买抬起头来,许仕林一眼认了出来。
“你们见过?”
“那日从抱朴观回来的路上下着雨,也遇着了他们。”许仕林禁不住笑,从佘雪晴怀里挣脱,去扶那地上少年。
“俺……俺,我,我们……”吴乞买皮粗肉厚,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却口拙舌笨,求助地看向兄长。
完颜阿骨打也没什么底气,小心翼翼地对着许仕林和佘雪晴一礼。“我叫完颜旻,这是我弟弟完颜晟。我们是从北方来的商人。杭州美景,令我们倾倒。如今两次遇到公子,更是……更是……”他其实不比乃弟放松多少,一时接不下去,脸色憋得通红。
许仕林笑盈盈地为他们解围。“相逢是客,相聚是缘。二位来自北地,据说有长河落日,大漠孤烟,比我们杭州景色,便又不同。”
一语激起了完颜阿骨打心中豪情。“是啊!大漠的景色,任人一眼见了,便再不会忘记。”
许仕林看佘雪晴一眼,见佘雪晴并无不快之色,便笑着邀请。“在下许仕林,这位是佘雪晴先生,西湖畔最负盛名的雪晴书院之主。这天寒地冻的,两位哥哥若不赶路的话,不如到书院换件干净衣裳,喝口热茶再走?”
“好啊!”吴乞买欢天喜地地蹦了起来,却不料脚下一滑,又结结实实摔了下来。
今次连佘雪晴也忍不住一笑。
地府内却是无雪无晴,终日幽暗。
一道黑漆漆的金光,伴着包拯出现在佘青与涂九歌面前。
殿内一众小鬼俯身口呼“君上”,匍匐恐惧,不可言状。
“睽违数年,包大人风采依旧啊。”佘青盈盈欠身为礼。“前次在下来时,包大人尚是判官,如今已荣升君上,实在是可喜可贺。”
“青——公子何须客气?”包拯声沉面黑,却气度恢弘。“当年在人间时就有一面之缘,本座记忆犹新。”
“往事何足挂齿?”佘青一笑,“相信包大人亦不会因此一面之缘而放任在下在幽冥界内肆意妄为,搜索生魂?”
“无论公子欲寻何人生魂,冥界都已制下定例。”包拯随手一指,霎时间十殿之路通透,一眼竟可望到阳间。
“哦?”青蛇挑眉。“听来有趣,难道大人要在下自行搜遍十殿?”
包拯哈哈一笑。“非也。若非幽冥职司,纵使公子在此耗上十年八载,亦寻不到你想要之魂。以公子之能,当可从此殿开始闯关,历经九殿,直到望乡台上。本座恭候在彼,若见公子,自会给公子一个交代。”
涂九歌杀机一动。
青蛇挡在他面前。
包拯长笑。“这位涂公子,定是认为此约有诈,不若趁此机会拿下本座,逼问你们要找之人的下落,才是正策?”
佘青一叹。“有脑子的人都知道,冥界既敢立下此约,这条十殿闯关之路必定艰险重重。阿涂之策自是正策,只可惜——包大人是只缩头乌龟,真身不敢来此,只派幻影交谈。这岂是待客之道?”
涂九歌一震。
他竟未曾看出,眼前的包拯并非本体。
包拯却不受激。“本座是否飞禽兽类,三界共见。二位修得人身不易,是否闯关,还需三思。”
“何须三思?”佘青逼前一步,眼神中媚态忽起,如云涡锁住眼前幻影。“我们赌一把就是了。”
一阵撕扯绞动。
包拯之影像忽然消失,地上却忽然洒下半口血迹。
佘青冷笑俏立。“纵是幻影,亦要小心为人所趁,反伤本体呀包大人!”
眼前通透的十殿之路忽然消失。
一片赤沉沉的黑暗。
黑到似洪荒未开,宇宙不生。
纵然以妖体夜视之术,亦看不穿四周除去黑暗之外的任何景物。
五感之中,视觉已废。
雪晴书院中天清云淡,日出煦然,远远望去,果见断桥残雪之景。
完颜兄弟一面吃着阿玲阿琼买来的叫化鸡一面痛饮着佘雪晴挖出来待客的女儿红,美景美食美酒美人在侧,俱都已经半醉半痴。
“先生为何如此用心招待?”许仕林悄声问。
“难得你喜欢他们。路遇有缘,饮酒吹笙,本来也是风雅快活之事呀。”佘雪晴一袭白裘,站在朱红门扉之侧,身姿更显修长。
许仕林看似随意地牵住了佘雪晴的手。“先生一直想过平凡人的生活,是吧?”
佘雪晴有些不解。“有什么不好么?”
“没有。先生喜欢什么样的生活,仕林便也喜欢。”
“仕林。”佘雪晴转向许仕林,“我忽然觉得你已长大。”
“是呀。”许仕林深深凝视佘雪晴片刻,又瞟了一眼旁边喝酒吃鸡的完颜兄弟,忽然再不犹豫,伸手揽住了佘雪晴的脖颈,嘴唇印了上去。
冰凉一吻。
阿骨打不经意间转头,刚好见证此景,不禁怔在当场。
吴乞买正想和乃兄说话,见他如泥雕木塑,亦转头看去,手中鸡骨头掉了一地。
佘雪晴亦是睁大眼睛,不知如何自处。
许久之后,正想推开仕林,许仕林却先行放手,对着佘雪晴一笑,撩衣出门端酒。
“原来——原来你们是,是,这种关系?”吴乞买直爽无忌,竟喊了出来。
“别胡说!”阿骨打将筷子一顿。
佘雪晴看他们一眼,无言以对,转身追着许仕林而去。
(3)
雪地中佘雪晴狠狠一把抓住许仕林的手臂。
“仕林。”
“先生。”许仕林抬眼,冰似的肤色上浮起病态的红晕,眼中情动,如水欲滴。
“我们……我们回屋里去说。”佘雪晴抓着许仕林,没头没脑地去到后院。
那边阿琼端酒入来。“两位壮士多喝几杯……鸡若不够,我与姐姐再去买便是了。”
完颜阿骨打笑着致谢。
却见阿琼眨了眨眼。
阿骨打忽然领悟。“姑娘……天那么冷,别去买了。请你姐姐入来一同喝一杯吧。”
见吴乞买仍是无精打采,阿骨打更在桌下踢了弟弟一脚。
待到阿琼出去喊人,阿骨打压低声音。“花花姑娘有啥不好?别总想着人家那少年了,这种绝世姿色,我们恋慕不起。”
吴乞买嘟囔了声,埋头吃鸡。
一入内室,许仕林竟不等佘雪晴说话,直接又揽吻上去,以舌撬开佘雪晴唇齿,缠绵许久,才肯放开。
佘雪晴推开也好,避开也罢,□被他搅起,却又不知事态怎会如此,倒显得手足无措,一副任凭轻薄的模样。
“先生,”许仕林抢在佘雪晴开口之前,就宽下衣衫,跪了下来。“仕林喜欢你。”
佘雪晴苦笑。“你你……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
“仕林自五岁起就喜欢先生了。”许仕林抬头,明眸清澈。“悖伦失德,无长无序,仕林知罪。若先生不爱仕林,就请将仕林打死在此,落个干净。”
“你这算是……以死相胁?”
“先生说对了。”许仕林明艳一笑。“若先生……先生……”他俏脸飞红,语意含羞。“先生也是喜欢仕林的,就请先生……与仕林……共赴巫山为证。”
佘雪晴再度傻眼。“不仅要挟,你,你还逼奸……你……究竟何时……我不知……不对。”
仔细想来,仕林究竟是何时开始有这种念头,佘雪晴心中本来是一清二楚。
只是从来都以为是仕林年幼冲动,以为过些日子便会淡忘。
谁料看似端方守礼,清冷无欲的少年,青蛇一去,便忽然蜕了层皮,露出他心念坚定的欲火情心来。
“先生是要取仕林的命,还是要赐仕林一个新生,仕林都无怨言的。”
话虽如此,许仕林的娇狂神态中却透露出早将佘雪晴吃定吃死的自信,起身将雪白亵衣慢慢慢慢解开。
火炉熊熊,室内温暖直似三春。
地府中却寒冰刺骨。
茫茫黑暗中,方向感彻底失常。
刺骨的冰冷一阵阵袭来。
涂九歌思索良久,在青蛇手上写了三个字:迎风走。
青蛇迟疑片刻,回了一个“好”字。
在全无方向的情况下,莫说闯过十殿,能否全身离此,亦是未知。
迎着风,向前行动。
之前早已试过,在幽冥地界内,一切借助天地灵气和过往鬼神之力施行的术法全部失灵。
唯一可用的是自身妖魂元灵。
缓步前行,似是走了许久,又似没过片刻,但那寒冰似的感觉,已从周身刺到了骨髓,实在分不清楚,究竟是在寒风中行走,还是已经彻底堕入了冰水之中,乃至于肌肤刺痛?
佘青与涂九歌终于止步。
再走下去不是办法。
涂九歌喘息一声,在暗中运掌——
佘青一指点在他肩头。
涂九歌欲要祭出妖魂,以作照明。九尾白狐天生九命九魂,在之前的岁月中涂九歌已遭劫耗去四粒,如今还余五颗。便是祭出体外,遇险而灭,亦有四颗傍身。
但青蛇却阻住他的意图,更挈住他手腕,腾身而起!
一时间只听呼啸声锐利尖细。
似是风,又似是什么生物,钻人骨髓,如影随形而来。
佘青与涂九歌在虚空中闪避腾挪。周遭永无实物,可供攀附,向下落去之时,却令人心头一惊——
本应踩到地面的双足,却持续踏不到任何实体。
不仅是黑暗,周遭连地面也消失,变成了一个无穷无尽的虚空!
涂九歌再度欲要祭出元魂。
却被青蛇死死制住。
两人向下落去,无休无止。
涂九歌略微明白青蛇想要试探对方虚实之意,略微宽下心来——
身已在地府,还能堕落至何处!
“等一等。”佘雪晴终于从混沌中找出一丝清明。“你……先前在断桥言道,有秘密要告诉我知?”
“是啊。仕林原本不能确定,先生是更爱佘青先生,还是更爱仕林。”
“现今,难道你已……”
“佘青先生绝不会给先生带来平凡人的快乐。”许仕林眼光幽幽,却绽放着快活的神采。“仕林却可以为先生,放弃一切。”
“那你的秘密便是对我……对我的……情意?”这话不知为何,听来便如此古怪,佘雪晴勉强出口,竟红了双颊。
“不是。”许仕林缓缓伸手过来,替佘雪晴宽衣解带。“仕林想要告诉先生的话,也许,先生听了之后,会……再也不与仕林亲近了。”
“我怎会再也不与你亲近?”佘雪晴下意识地握住许仕林的手。
“那先生便先……教导仕林……如何享受那鱼水相融的快乐……然后仕林会将一切都告诉先生哦。”许仕林握住佘雪晴,轻轻,轻轻地移动起来。
佘雪晴却制止他的动作。“仕林,你听我说,你我之间,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之情。就算……就算,有什么爱慕之情……你也太小,不可以……”
“先生此时说这些,不嫌太晚了么?”许仕林抿嘴一笑。
他一手服侍佘雪晴,一手伸向自己身体。
轻轻呻吟,蒙雾双眸。
纵然不通诱人之术,但□气氛,已被他的天然本能所渲染至满室生香。
更何况,那肤光胜雪,长发如墨,佘雪晴眼前,一片缭乱,无从自控。
第十八章冥府•春宫(1)
“仕林先答我一个问题。”
佘雪晴按住许仕林双手。
他若认真,许仕林一介少年,本无挣扎余地。
但许仕林口中细细呻吟,似催实逼。
“先……生。”
“……你究竟爱我什么?”佘雪晴的眼眸中,有实实在在的困惑。
许仕林抬头看见那眼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仕林爱先生什么呢……仕林想一想。”他伏上雪晴的肩头,贴在他耳边细细作答。“仕林爱先生看似精明,其实傻乎乎的样子。然后呢,有时候说话做事凌厉凶悍,但其实心地却很好,又善良,又温柔。同先生在一起,仕林觉得又放心,又安心。够么,先生?”
他一边讲,已经一边与裸裎相对的佘雪晴纠缠到了一起。
那些敏感的褶皱相互触抚,情火熊熊,烧烫彼此躯体。
佘雪晴不小心放手。
一放手,许仕林便反手抓住佘雪晴,引着他向自己那少年禁地探索。
“先生!”
半是撒娇,半是情痴。
佘雪晴一面胡乱想着要好好检讨下今日此事的来龙去脉,一面又纠缠在青蛇白蛇,恩怨情仇,兄弟,□,此刻,将来的纷乱思绪中,一面还在想,仕林对自己的了解似乎有所偏差。
但双手上那些娴熟的技艺,却正帮助许仕林那生涩的肢体,打开,打开,再打开。
打开到了极限,然后就可以容纳。
“不要乱来……”许仕林迫不及待的纠缠,终于令得佘雪晴放下一切,专心起来。
“不要弄伤你自己。……让我来,小东西。”佘雪晴终于反客为主,将许仕林抱起来,放在榻上,细咽慢尝。
许仕林紧闭双眼,面孔上有妖艳的红。
“那……便来了?”佘雪晴犹疑片刻,箭在弦上,终于不得不发。
许仕林应声惨呼。
未长熟的身体,肌肤表面因痛泛起一层鸡栗,触手可觉。
“很疼吗?”佘雪晴心中猛然升起不舍和怜惜,即刻便欲退出。
“先生!”许仕林死死抓住佘雪晴。“先生莫要离开仕林!”
他情急而呼。
一瞬间五六年前为钱浙所迫避在山洞中时景象同时在两人心中升起。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仕林紧闭双眼,轻轻吟诵起来。
雪晴随着那诵声,开始轻轻推送。
“夹岸晓烟杨柳绿,满园春雨杏花红……
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曼声吟诵中,佘雪晴心中莫名涌起从未有过的感受——如此真实,却又如此虚幻,如此痛惜,却又如此柔情,如此满足,似已同□上的欲望毫无关系。
这种感觉,只消一刻,便一世都难以忘记。
是“幸福”之感么?佘雪晴自问?
“沿……对革,异对同。
白叟对黄童……江风对海雾,牧子对渔翁……
颜……巷……陋,阮……途……穷,冀北……对辽……东,
池中……濯足水,门……外……打头……风……
呃……嗯……梁帝……讲经……同泰寺……汉皇……啊……置……酒……未……央……宫……
尘虑萦心……懒抚……七弦绿绮;霜华满鬓羞……羞……羞……看百炼……青铜……”
□愈来愈顺遂,佘雪晴腾出一只手来,便抓住了许仕林不安分的双手。
掌指交缠,肌肤熨帖的感觉,佘雪晴忽然了解了许仕林为何不肯放手——
如今的一刻,是否是青蛇终其一生,天上人间,三界里都从来未曾尝过的滋味呢?
——贫对富,塞对通,野叟对溪童。
鬓皤对眉绿,齿皓对唇红。
天浩浩,日融融,佩剑对弯弓。
半溪流水绿,千树落花红。——
地府中,利刃切割之处,却正是涂九歌与佘青紧挽的双手。
今次的攻击伴着声音靠近,佘青细听之下,陡然凝神正色,以双掌结出护法界来抗衡。
“冥府至高绝学——阎王斩么?……阿涂小心。”
法界成,利刃一沾即退,佘青忽然心呼不妙。
片刻放手之后,再伸手出去,却只触及一片虚空!
涂九歌呢?
佘青出重掌,击向上中下三方。
陡然间阴风灭,黑暗退,四周静。
一刹那的光明顿起使得佘青的眼睛有瞬息的虚花。
就在这瞬息之间,未被掌风扫及的侧后四面,无数只染血的鬼手自幽冥中伸出,去拉佘青下落。
脚下血池翻滚。
佘青已经来到第九殿内的血池狱——
涂九歌呢?
难道已经淹没在血池之中?
佘青加速下坠。
周遭鬼手抓了个空,顿时间,咿咿呀呀的鬼哭魂叫刺破寂静,四围嘈杂无比,愈来愈巨大的声浪一波一波刺向佘青脑海。
先前的寒冰狱中,彻底的黑暗断绝眼识。
如今的血池狱中,寂静之后的忽然巨声嘈杂,可以令人暂时耳膜震动,失去耳识。
但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青蛇在急速下坠即将落入沸腾血池之时,唯一的念头就是:
涂九歌去了哪里?
血池中万虫冒起。
巨大的血红色长虫密密麻麻,将佘青笼入其中。
些许碎骨残颅,在血池中漂浮。
佘青不闪不避,任凭那些长虫穿入自己双掌掌心,将自己拖入了血池深处。
片刻寂静。
陡然间,血池水急速旋转蒸腾起来!
轰然巨响。
响声远超那些鬼哭之声,一时间群鬼被震慑到无声无息。
两道身影从血池中拔地而起,暗青色的掌气周遭一扫——
血池水干,四壁轰碎。
周遭情境忽然散去,佘青扶着涂九歌,衣发齐整干燥,仍然立足在先前包拯消失的第十殿中。
面前的两杯茶水,还泛着余温。
似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佘青抬掌,掌心间被红虫穿裂的血洞却赫然在目。
伤口周围,无数条细细小小的血丝有如活物,正向外拼命游动,破裂肌肤。
涂九歌望至一颤,闪电般出手连封佘青双手腕脉。四目对视,涂九歌咬牙,面露深重的愧疚之色。
“莫要担心。”佘青柔声安慰。“我们两人来到此间,便绝不会一人走出去。——第九殿已过,接下来的应是枉死城了。前路凶险,一齐留心罢。”
涂九歌闻言忽然抬头后退一步,打个手势。
佘青双掌被封,欲阻而未能。
涂九歌手中平空出现一把刀。
刀之中央有一碧色小孔。
孔中有火蓬然一烧,而后填满,刀身平滑无痕。
“阿涂。”佘青语声中有一丝责备。“本命妖刀,怎可如此轻易祭出?”
涂九歌简单打了几个手势,然后便一手提刀,一手拉着佘青,向着先前包拯指出的方向快步前行。
(2)
天色向晚。
屋内的火炉烧得熊熊,佘雪晴抚着怀中熟睡的许仕林的长发,睁眼望住房梁。
“公子。”屋外阿玲娇声回报。“两位客人喝醉了,且,天又下起雪来,是不是留他们住一宿?”
侧首望一眼屋外。原来早已经天黑,一点点以为是暮色余光的,是雪光而已。
“留下他们,好生招待。”顿了一顿,佘雪晴忽然又扬声道,“那二位的命格根骨清奇霸道,似不是普通之人。阿玲,你近日也到了可以与人交接的境界了,若是看着心里喜欢,不妨就同阿琼一起,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公子……”屋外娇声发颤,半晌方回。“谢谢公子。”
佘雪晴勾起嘴角。
自己觉得惬意丰足,竟会不由自主地去期望,其他人也能得享同样的感受。
纵然冬日,心却温煦。
嘤咛一声,许仕林已被来往对话吵醒。
“……先生。”他朦胧间见到雪晴,伸手便抱了过来。“是不是梦?先生莫走。”
雪晴感到他手指死命抓着自己,觉得好笑,忍不住拎了一缕头发,在仕林面上来回摩挲。
仕林随着呻吟,然后终于回手去揉眼睛,彻底清醒过来。
“啊,先生。”他埋首入雪晴怀里。“竟不是梦。”
“仕林乖。”佘雪晴抱着他,如抱着一个稀世的婴儿。“睡醒了的话,先生教你如何利用□之力,接天地,通阴阳,返精存元的修行之法。”
“修行……然后能如何?”仕林抬头看着雪晴,漆黑眼眸,犹如无辜小兽,渴盼饱足。
“然后能了断生死,彻通三界呀。”
“先生教仕林如何能与先生欢好更久,都不会累得睡着,好不好?”许仕林狡黠地笑起来。
佘雪晴在他臀上轻拍一掌。“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两人相拥静静躺了一会儿,雪晴忽然想起些什么来。
“仕林,你的秘密呢,现在可以说给先生听了吧?”
仕林垂下眼眸。“秘密,同佘青先生有关。先生真要现在听么?”
佘青的名字,如一个咒语一般,瞬间将雪晴幸福美满的情绪,拉回了血淋淋的现实之中。
今次佘青与涂九歌实实在在,步入了一个大大殿门,门上有“不枉一死”的匾额,周遭布置,便如阳间庙宇一般,只是全无人迹,亦看不到鬼魂受熔炼之苦的所在。
绕到后殿,有两条路,一条向前,一条绕向后方第十殿处。
选了向前那条而行,不出片刻,竟见一个与先前一模一样的大大殿门,上书“不枉一死”。
入殿,绕出,有两条路,一前一后。
迟疑下向前走去,果不其然,前方仍是如此一殿。
涂九歌解下斗笠,抛在殿中。
出殿,选向前的路,片刻之后,又见殿门。
入去,斗笠便在先前抛下之处。
原来此地,竟是一个迷宫。
再一次,选了向后的路,简简单单,就回到了第十殿。
第六次前行,到达枉死殿。
涂九歌撮唇一啸,手中妖刀笔直举起,指向高天——
瞬息通明。
再入后殿,原本的两条路消失不见,眼前矗立起一座高山。岩浆迸裂,向着山的另一面流下去。
忽见一似兽似人之徒,推动一枚比他身躯巨大十倍的巨石,自山下向山上走去。将至山顶,巨石却又呼啦拉滚落山脚。他便再回到山脚,用尽气力,再推那巨石向山顶而去。
佘青与涂九歌行前,忍不住问,“你为何如此徒然空费气力?”
“推至于山顶,便能超生,便能离开此地……”
“你留在此地的一切痛苦煎熬,不过来自你推石时候的疲惫艰辛。你不若干脆放下这石头,找个地方好好歇一歇,睡一觉,那此地又有何可怕,要如此趋避之,一心渴望离开?”佘青惯弄机巧,忍不住出言指点。
怪人却只瞥他一眼。“若真是如此,幽冥中人便会来分派我别种刑罚了。你看崖上那人,夜夜被鹰隼啄出五内,白日又长好。你再看转过山去那些在熔岩池中之鬼,这端游到那端,永无止境。你说,是不是还是如我这般,推推石头,来得轻松?”
佘青长叹。“是,一语点醒梦中人。阁下高智,终有出头之日。”
那怪人又哈哈大笑道,“出头出去何处?世间之徒劳枉费,又比我推石头好去几多?最起码我现在每推动这石头一分,心中便有一分喜悦满足。”
他不再赘言,大喝一声,用足全身力气,推那石头上山。
一路上跌跌撞撞,几次险些为石头撞及自身。胸膛□,早已为石头棱角划得血迹斑斑。
将到山顶,石头又骨碌碌滚下来。那人便站在高处,惆怅看了几眼,再慢慢手足并用地攀下来。
佘青站在那里,痴痴看着,竟是良久不能回神。
涂九歌忽然撤出妖刀。
妖光一闪。
佘青闷哼一声,臂上已被划出深深血痕。
但吃痛之下,神思亦立即回转——
枉生枉死。
“阿涂。”佘青面色苍白。“多谢你。先前我差点便为他言语所惑,一时间百感交集,除了放弃,竟无他念。”
涂九歌有些焦急地看住他,比了比。
佘青一笑。“不错,后面还有七殿,而你我竟已狼狈至此。这个幽冥之赌,的确有几分凶险。但事已至此,难道还能回头么?”
涂九歌微微点头,又摇摇头,只是默默撕下衣襟,为佘青扎紧伤处。
“我在宝塔中见到了我娘。”
一个大大的木桶,佘雪晴泡在这边,许仕林泡在那边,足尖相抵,热汽蒸腾。
上望星空寒气凛冽,身子却被香汤泡得发红,冬日里又有什么更高的享受?
佘雪晴呼了口气,睁眼。“然后呢?”
夜空下许仕林的眼睛像猫儿一般清媚。“先生并不知道,白娘子是为何被关入雷峰塔的吧?……或说寻常妖类媚惑人间也是常事,为什么这一桩就惊动天庭,乃至于惊动了观音菩萨呢?”
“我问过‘他’。”佘雪晴不愿败兴提起佘青名字,“他说,是因为人欲大法。习得人欲大法之人可以超越三界,乃至于操控有情众生。若不加以打压,让白素贞杀了许汉文炼成人欲大法第九重,对仙佛二界来说,乃是大大的隐患。”
“是为了我。”许仕林淡淡一句话,叫佘雪晴变了颜色。
(3)
“我亦不清楚其中来龙去脉。但我知道,白娘子是自愿入塔,目的是临安王气。”
“临安王气?”佘雪晴蹙眉。“人间事务,于我等妖族何干?”
“‘他’也这样说。但……我心中隐约知道,今次,不是改朝换代那么容易……人间可能要覆灭了。”
许仕林的手指,向着扣住木桶边缘的佘雪晴的手指探过去。
指尖相触摸,一极热,一极冷。
“……然后呢?”佘雪晴从头追问。“你便是仙佛二界派来救世之子?——简直荒谬。”
“我只知道,有我无我,天下大势,是两种走法。而在我二十岁时,白娘子将传我人欲大法,而后她便形神俱灭,我就有能力,可以救世。”
“你要如何救?”
“同人欲大法有关。先生,你记不记得那个赵简?还有今日那两个命格霸道的少年。这些人……”
“都看上了你。”
许仕林忽然从水中欺近了过去,湿漉漉地扑进雪晴怀里。“先生不要把我让给别人。”
雪晴用力揽住他。“就算人间覆灭,我也会带你随便寻个地方容身。才不把你予人——但你压到我了……嗯,乖,仕林,起来。”
好容易将仕林安置在自己身边,佘雪晴笑笑正要开口,却被仕林抢先。
“他赢了。”
雪晴生生忘记自己原本要说的内容。“谁,什么赢了?”
“‘他’。佘青先生。他赢了。——他以人欲大法操控你和我相爱。如此,我便不会如之前安排那样去救世。然后,白娘子的牺牲便成为空谈,她就不会死。如此,‘他’,便赢了。”
佘雪晴看着许仕林。
星空下水温渐渐变冷。
雾气消散。
“你,同我,是他所操纵?”佘雪晴一字字问。
“是。”
“那你……”
“仕林无悔。”许仕林笑起来,如春光铺满天地。
他念了一个小小咒语,令得桶中水再度烧热,白气沸腾。
佘雪晴想了半日,颓然泄气。
“莫把水弄得太烫!谁教你的咒法?……”
“碧莲妹妹啊。”许仕林笑着将热水往雪晴身上泼过去。
雪晴一个定格术凝住水珠,再伸手拨开,挪过来一把抓着仕林,压在桶边上。
“说老实话。”佘雪晴没好气地在水中伸手触及到某个地方,探指入去按摩。“……我也不后悔。”
他挺身,被许仕林柔柔环住。
星为天。
人为地。
向前走,鬼魂嘈杂。
第七殿至第二殿,乃通往六道之捷径。
许多被判的鬼魂喝过了孟婆汤,手中持着自己的判决铁券,自行走到殿前。
守门的验看铁券,果为本殿,便放入其中。
“二位,请给门券,否则不能进入。”
守门的小鬼兵无眼无鼻,面上一团模糊,只知依券行事,全无其他反应。
“券丢了。”佘青淡淡应答。
“那成,二位到前面的秤上一称,便知道是不是此殿的宿主了。若是的话,我补张券给你们。”
“善恶秤?”
佘青拉着涂九歌不动声色,站上了殿门前的一块方石上。
方石岿然不动。
“抱歉抱歉,本殿是通往饿鬼道的。两位前世未犯吃孽,应该不是本殿的。请到隔邻人道那里去看看吧。”
“好,多谢。”
简单的探查之后,佘青与涂九歌才明白:六殿乃是并排而列,望乡台却在前方遥远处。
亦即是说,六殿中只要通过任意一殿,便有可能前往第一殿。
但若不通过六殿直接往前的话,竟是一片混沌虚无,绕不过去,必得从某殿穿过才行。
佘青与涂九歌试了数殿。
在“天”道涂九歌得着一张门券。
但佘青却无法通过任何一殿前的善恶秤。
回到饿鬼道前,佘青再度与那个无眼无鼻的鬼兵攀谈。“我先前从第一殿来,如今竟找不着回去的路了。烦你让我入去,我便再找出路,如何?”
鬼兵竟然大笑。“出了第一殿便要饮孟婆汤的,饮了汤的又怎能记得路?但你进去了也是无用,内里都是通往各界转生之途,一旦入去了,出去的时候便是胎腹之中。你又怎能回到第一殿呢?”
佘青与涂九歌再度梭巡一遍。
除了六殿之外,确无通道。
望乡台高耸,确在六殿前方。
“阿涂,我附你身,去天道内看看。”
幽冥地界内大量需借助天地灵气的术法都无法使用。小小附身之术,青蛇亦极其谨慎。
凭铁券入了天道之殿,殿内极为冷清宽阔。
——六道主掌的乃是“出生”。
能出生到天界,成为某个仙人的侍童,或是哪个神祗的后代,又能有几个机会?
能修行到此程度,而又不能了断生死,仍要仰赖投胎的,也只有人间的大善主,大功臣,大宗师而已。同涂九歌一批入殿的,小猫三两只,看起来都气度不凡,颇有些欢喜桀骜。
入去,却见两个小鬼,吃力地抬上一具石磨来。
“投身仙界会有个符合仙界灵气的神魂,你们现今的生魂不够资格,要先碾碎了才行。”
涂九歌骇然见着走在自己前面的大善人被推入石磨之中,惨叫得声震殿顶,骨肉迸碎。
随在后面的另一人忍不住开口问。“那若是轮回去了饿鬼道畜生道之类的,也要如此碾碎么?”
“那倒是不必,好魂降歹魂,直接去投生就是了。”
——原来地狱酷刑,竟是为了善人而非恶人准备?
两个小鬼看看涂九歌,跳过他,将那个问话的拉过去,也推到了石磨中。
那人惊叫,“为何放过他先来拉我?”
“这磨碾不动他。但得去抬大锯子来,一段一段锯碎了再碾。”
那人回头看看涂九歌,竟有了一丝优越之色,坦然被塞入了磨底。
涂九歌低低叹。
都已转为天人,还为了我比你少道酷刑,你比我多受痛苦,这些事情而动念,何必,何苦?
短短行程后,必定五衰,再回此地沦落。
须臾大锯抬来。
两小鬼上来拉人。
涂九歌岿然不动。
小鬼再三用力,仍然无法使涂九歌移动半步。
一个小鬼勉力持着大锯直接向涂九歌身上锯来。
涂九歌的魂体,竟如虚无缥缈,锯之不动。
小鬼忽然哗啦一声,落下锯子,四散奔逃,口中喊着不知意义的鬼话。
“我在想,他们会不会在喊‘有鬼呀,快逃呀’——”佘青从涂九歌体内翩然步出,言笑晏晏。
——既然迷路,就干脆闹大事体。
先前在第九殿中,属于阎君的御用武器“阎王斩”已经动用。
在第八殿中蛊惑佘青那人,细细想来,不是擅弄攻心机巧的地藏王门下甚或本尊,更有何人?
幽冥战力,不过如此。
既不知道如何走过,那便将主角都引将出来,大不了,践踏着鬼躯魂尸,再上高台。
第十九章成败•输赢(1)
雪晴书院。
连下了三日的大雪终于彻底消融。
完颜兄弟在书院留宿三日,终于没了继续借住的籍口,而要告辞。
“公子。”阿琼跪在佘雪晴身前,泪眼迷蒙。“阿琼舍不得公子。”
佘雪晴无奈笑。“我最宠爱的两个小美人,双双向我求去,要嫁到西域去享福——我还没说舍不得,你倒来哭。”
“公子。”向来稳重妥帖的阿玲只是深深一福,压低声音。“最多百年,我们必回来服侍公子的。”
佘雪晴想说什么又摇头。“随心吧。西域地奇人灵,要小心行事,莫要惹事生非,不然天长地远,我也未必能即刻护到你们……阿琼虽然年长,但阿玲你向来细密,姐妹多多守望相助,好好过这一世。都莫再不舍了,这便随两位完颜兄去吧。”
根骨粗壮,命格霸道的完颜兄弟待两女起身拜别之后,才双双过来辞行。
“谢谢你,把两个美人送给我们。”阿骨打诚心一拜。“好朋友,将来有缘,必定再见。”
吴乞买跟在他身后,眼神却还在四处搜寻。
“找我么?”许仕林从门边进来,手中持着两幅字画,笑道,“幸好赶得及。两位姊姊,仕林多谢你们多年照拂,今日两位姊姊远嫁,仕林身无长物无以为贺,为姊姊们一人画了一幅小像。”
他展开画轴。
阿琼情挑,阿玲端正,两人面貌,竟是栩栩如生。
吴乞买看看画像,又看看仕林,忍不住伸手抓着仕林。“若是……若是……若是可以的话,定要来我们家做客,为,为,为我娘也画一幅小像。”
“二弟!”阿骨打制止乃弟的瞎话,深深看了许仕林一眼,又向着佘雪晴一礼。“就此别过,有缘再会!”便当先转身走了。
吴乞买依依不舍,随将出去。
阿琼阿玲收起画像,再向佘雪晴跪拜而去。
佘雪晴送她们到门口,忽然以传音之术吩咐:“两幅画像中我已嘱咐仕林在墨中混入我血。若有什么难关要事,便凭画像与我联络罢。”
阿玲阿琼双双一震,美眸中含泪,身受深恩无以言谢,只是默默随行而去。
雪地中两女黄衣绿裙,慢慢消失在茫茫视野之中。
伊人远去,佘雪晴这才回头朝着仕林叹气。
“今次我只好亲自下厨煮饭给你吃了。”
仕林眨眨眼睛。“先生会煮饭?”
“我平时懒得动手。但认真起来……嘿。”
——认真起来的话——许仕林在厨房托腮观看:
佘雪晴完全不谙下厨之道。他只是指挥过往小鬼,搬运食材,再洗切煎炒,最后装盘上桌。
一排短手短脚的小鬼在灶台上跑来跑去忙碌,有盘菜甚至于有个小鬼不小心失足跌了下去再被同伴捞起来,仕林看得忍俊不禁。
到最后八菜一汤上桌,仕林指着那盘菜,“这个,刚才有人掉下了去,真的能吃么?”
佘雪晴施施然。“油煎小鬼都美味,何况只是跌下去一遭?吃吧吃吧。”
许仕林半信半疑,尝了一口,和平常菜肴并无不同,这才放心大快朵颐起来。
一盘西湖醋鱼,一盘龙井虾仁,一盘鬼手撕鸡,一盘酒香蛤蜊,一盘炸响铃,一盘杭椒小素鸡,一笼粉蒸肉,一锅八宝鸭子,一个翡翠鱼丸豆腐汤。冬日万物不生,配出这桌本地菜肴来,实属不易。
“好吃?”佘雪晴吃得很少,望住仕林,一派宠溺眼神。
“当然好吃。是先生……督做的嘛。”
“好一个督做。”佘雪晴笑道,“终有一日,我亲自做一桌给你看。”
佘青同涂九歌在天道殿中,却是哭笑不得。
几个小鬼扔下磨盘锯子奔逃得四散无踪。竟然诸殿之中,也无人理会此事,等了片刻,都毫无反应。
佘青忽然与涂九歌一前一后,分别掠向大殿的两个方向。
片刻之后回转碰头。
“前路唯有投胎之轮。”
涂九歌打手势——殿门已被关闭,想退无门。
佘青皱眉,忽然灵光一现。“这些磨锯,他们是从何处搬来?”
——这天杀的古殿十重之内,必定有不为他们所知的便捷出入之法。
涂九歌扬眉,妖刀出鞘,霎那天道殿内明光通透。
妖丹集千年灵力,无念无惑。巍巍古殿,在刀势下纤毫毕现,四壁洞开——
横贯六殿的通道出现。
“果不出我所料。”佘青冷哼一声,望住涂九歌。
涂九歌点头,闭目维持妖刀。
佘青在他周围画下结界,而后向着横贯通道掠去。
饿鬼。
地狱。
畜生。
人。
阿修罗。
天。
穿到尽头,只见一条小路赫然在目。
佘青心下升起强烈意念:此路便是通往第一殿、望乡台!
正要掠上小路,却忽然回头。
被妖刀照出的,横贯六殿通道,正缓缓消失。
佘青半分犹豫也无,放弃小路,回头掠去。
将要回到天道时,远远已经望见蓝衣身影,正向着结界内护持妖刀的涂九歌下手攻击。
“展昭,你好卑鄙!”
碧色长锋首次出鞘。
剑刃如蛇,划破幽冥。
上一次,佘青借假善财之体,已与展昭对峙过一场。
今次动手,剑上真怒,全无保留。
青蛇最强的功法,尽在其中!
“青蛇,你输了。”
剑锋穿展昭之体而过。
说此话的,竟是不会说话的涂九歌!
瞬息周遭再变。
三人依旧存在于第十殿中,离开茶盏桌面,不过五步。
以为兜兜转转,其实,不过才走出五步。
但青蛇的长剑,刺入的,竟是涂九歌的身躯。
而站在青蛇以为是涂九歌的位置,被结界包围,手持妖刀的,却是展昭!
青蛇长剑脱手之前,展昭手中妖刀已经向他肩头砍落。
涂九歌的灵元一闪而灭,遁回主人身躯。
但那黯淡长刀却生生砍入佘青身躯之中。
“莫动,否则的话,刀落两分。”
刀落,人两分。
佘青无语,不敢出声,亦依言不敢妄动。
周遭包拯仪仗威严出现。
张龙赵虎手持锁妖之链,尖端锐利,刺入佘青与涂九歌的琵琶骨,再行收紧。
王朝马汉则持炼妖之网,网结上无数锐利倒钩,将佘青与涂九歌网入其中,不得动弹。
一败涂地。
“带走。”
一声令下,锁妖链与炼妖网同时动作,佘青与涂九歌化作两颗光魂,被收入展昭手中。
(2)
“大人。”
望乡台上,包拯一身便服,正观人世沧桑。
“妖犯带到?”
“在此。”
妖血斑斑。
网开链隐,佘青与涂九歌匍匐在地,已气迷智昏。
包拯皱眉,“是如何得手?”
展昭答道,“在天道殿内,借转心换形大法成事。”
“转心换形大法……”包拯沉吟。“此法竟可擒下青蛇,看来三界传言,未必全可信赖。弄醒他,本座有话要问。”
锁妖链一抖。
佘青闷哼一声,缓缓睁开眼眸。
他看清包拯形状,嘴角竟然微扬。
“你笑什么?”包拯话意凝重。
展昭等人似有所觉,亦祭出兵器,严阵以待。
“包大人的赌约是说——‘以公子之能,当可从此殿开始闯关,历经九殿,直到望乡台上。本座恭候在彼,若见公子,自会给公子一个交代’——”
佘青挣扎着起身,勉强跪立,以掌支地。“如今,我已到了望乡台上,包大人是要守约告知我许汉文生魂何处呢,还是,呃,要毁约弃信,食言而肥?”
包拯一怔。“你已为展护卫所擒,带来此间,并非自力闯关而过。”
“阎君大人,”佘青抬头晏晏一笑,“你可有说过必须凭自力闯关?又则,我故意被擒,带来此间,此等计谋,难道不是青蛇自力,还是别人想出来的不成?”
他浑身伤痕,血染麻衣,面色苍白,冷汗涔涔,已不见平日里妩媚鲜妍之色。
但一颦一笑间,夺魄风情中,竟藏住了透骨骄傲,在幽冥官威之下,竟是毫不让步,气势迫人——
包拯展昭俱都被此神色所震,心下不约而同想道:难道如今这般,方是青蛇本色?
包拯正容。“你可知你现在锁妖链与炼妖网控制之下,本座一声令下,你与那白狐,俱都是神形俱销,灰飞烟灭的下场?”
“包大人。”青蛇单膝跪地,勉力站起而不能。“青蛇嗜赌。此局赌的乃是——包大人的人品。”
包拯眉如川字。“本座的人品?”
“幽冥万事,犹如阳世间曾铁铮铮的青天府龙图阁,在包大人治下唯一讲求的,乃是公正一判。此十殿之内,无处可以判决青蛇——包大人不是法海那种愚昧蛮横之徒,又岂会贸然痛下杀手,斩妖杀生?”
“本座难道不能将你绑赴紫竹林,交由天界处置?”
“在此之前,请大人先履约定,告知许汉文生魂所在。”佘青眸中,射出厉光。
——伊所要做之事,无人可以阻挡——
这样的讯息刹那间为展昭等众子所截获。
幽冥之中,阳世之间,有执念到如此地步的,又有几人!
“兹事体大。本座必须上奏地藏王处分。”
包拯拂袖,“将他们带下去,暂且禁锢。”
幽冥牢内。
涂九歌仍在昏迷之中,却现了原型,小小白狐,蜷缩在墙角。玲珑指爪、斑驳九尾上,俱都被铁链穿透,血染白毛。
佘青勉强维系人形,扶住铁栏,站在牢内。
展昭凝眉,站在牢外。
“以你之能,要真闯关,亦未必失败。为何要出此策?”
“幽冥幻象,曾将地藏王困此八十万年。青蛇本非道心澄澈之徒,虽无蜉蝣生死之忧,但所求之物,却耗不起这年华。如今虽然遭囚,但以我对地藏王的了解,三日之内,必定放行。”
青蛇淡淡回答,似在说件与己无关之事。
展昭指了指那白狐。“你的朋友呢?锁妖链,炼妖网,你自愿牺牲便罢,陷友人于如此地步,你心何忍?”
“展总捕。”青蛇容色不变。“令他如此的是你非我。”
“幻境之中,你几次为了救援他而放弃前行的机会,难道亦是一早设计好的计谋?”
“我若不是为他先下血池,你又怎会灵机一动,想出法子利用他来擒我?——我若不是留下这个弱点让你来擒,以你对青蛇名声的了解,就算擒下了我,亦未必会大意到直接带去望乡台见包拯吧。”
“你又如何确定,包大人一定在望乡台等待?”
“包拯非奸猾之人。他既说了在望乡台等我,便一定在望乡台等我。幽冥能解人性人心,青蛇所修之人欲大法亦能。展大人可有兴趣一同参详?”
青蛇若想要赶人走,用的法子必定便是,邀人同修。
展昭亦不例外,终于拂袖而去。
青蛇虚虚一笑,强撑许久之后,亦不能再维持。
铁链呼呼作响,巨大蟒蛇,在幽冥洞察间缓缓游动。
蛇鳞散落,铁链穿梭而过,钉入地中。丝毫不慎,身断体裂,五尺溅血。
那蟒蛇缓缓缓缓游至角落,将沉睡中瑟瑟发抖的小小白狐环抱住。
白狐朦胧间睁开眼眸,四处望下,哀哀叫了几声。
然后伸出舌头,细细舔舐它所近的蛇身上细碎伤痕。
(3)
“佘青先生何时回来?”
夜晚缱绻之后,许仕林躺在佘雪晴怀中,依依不舍下,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只要提起那名字,二人之间气氛,便会变得僵硬沉重。
但不去提及,并不代表,心底隐忧,便可消去。
“当时约定,最迟七日。”佘雪晴答。“若七日未归,我会去找。——你不问他去了何处?”
“去了何处与仕林无干。”仕林将手摩挲在佘雪晴胸口。“先生身上好暖。”
“是,同样血脉,不知为何你身上如此冰冷,永远也捂不热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
片刻之后,仕林又问。“若是佘青先生回来,仕林是否就不能与先生同睡?”
佘雪晴有些尴尬。“我会和他详谈一次。”
“谈什么呢?”
雪晴窘在当场。
——谈什么呢?
“仕林。”佘雪晴小心翼翼问。“你是否怨恨你的父母?”
“我不知道。”仕林老实回答。“我只有直觉,他们并不如先生般爱我。”
“如你所说,若母亲……若白娘子真是为救世人,自愿入塔;而‘他’则是为了改变‘她’的心愿而汲汲营营,那,剩下的事情,已经与我们无关了。”佘雪晴终于道出他盘旋于心内多时的想法。
“先生能放弃救母之念?”许仕林的眸子中燃着小小火焰。
“我们已经如‘他’所愿。之前的种种利用也好,欺骗也罢,便如浮云。今次他带回你父……带回许汉文的生魂之后,必定入塔。白娘子既知救世无望,唯一选择,便也只有杀掉许汉文,修成大法,脱塔而出,隐没天际。我的心愿,你的心愿,应该都不难达成……”
“可是仕林担心。”
“担心什么?”
“不知道。”
短促的喘气声音。
佘雪晴忽然拥紧许仕林。
“在他回来之前,我要先做一件事情。”他忽似下定重要决心。
“先生?”
佘雪晴挥手间烛光燃起。
“我离开一日,明晚必归。仕林,你收好此物。”
小小盒子内雪白光华,透出烛焰。
“这是什么?”仕林好奇间打开锦盒。
内里一颗雪白浑圆珠子,珠内竟包裹住一枚极其精巧的白色灵芝。
“夺天地造化之奇的鹤眼灵芝。当年守护昆仑山的一对千年仙鹤,被青蛇以人欲大法设计,互生爱欲,以至于诞下鹤子。因仙鹤久守昆仑山顶的南天灵芝,其中竟有一颗孢子,在鹤子孕育之时便裹入了它左眼之中。”
“……好神奇。”许仕林把玩那珠子,爱不释手。
“蛇鹤乃是天敌,鹤子出世后眼藏灵芝,法力无边,欲找青蛇晦气。白娘子为护青蛇而诛杀鹤子,取下此眸,藏于白佘山中。”
“既然法力无边,为何白娘子不惧?”
“我们白蛇一族,天生不惧仙鹤。”佘雪晴笑道,“但,青蛇却最为忌惮此物。”
许仕林啊了一声。“我……明白了。”
“修人欲大法必需南天灵芝辅助。可青蛇很怕仙鹤,当年她要取用灵芝仙草之时,俱都是派阿涂前去。亦正因此,她才会设计那对仙鹤相恋,怠惰职司,好叫天庭派其它灵兽看守。”
“阿涂不是蛇类?”许仕林好奇问。
“他是九尾白狐。你读过史书,知道苏妲己么?”
“恩……难道他们有什么关系?”
“不是。”佘雪晴笑着摸了摸许仕林的头发。“阿涂与妲己只是同族。彼时九尾狐狸甚多,妲己之后天谴严厉,如今真正九尾的狐族,便只剩下阿涂一人了。”
“……妖族故事,好精彩啊。”
“待我回来,要听什么故事,都给你说。”佘雪晴笑着披衣起身。
“先生……”许仕林拉住衣角。“先生定要安全归来才是。否则的话,仕林宁愿……幽冥相见。”
“莫胡扯。”佘雪晴拉下脸色。“好好保管此物。若真如你所言,你我需要担心之事还多。千万年后,再赴幽冥,也来得及。”
幽冥地界。
牢门缓缓开启。
展昭引着身着阎罗官服的包拯走入来。
锁链之下,佘青与涂九歌均已回复人身,看来精神略复。
“大人神速,一日不到,即有回复。”佘青神情,怡然自得,似乎胜券在握。
包拯沉声开口,直奔主题——“你要找之生魂,已入轮回。”
佘青一震,身上铁链微鸣。“肉躯尚在,绝无可能!”
“虽入轮回,但尚未出世。”
“如此说来,如今不知是在仙佛哪一界洗胎炼骨了?”佘青讥讽言道。“——做了你们的羔羊一世,今次要偿给他何等好命运?”
“十年之后,将诞于河南相州汤阴县永和乡孝悌里,父名岳和,母姚氏。”
“如此说来,那位姚氏有娠的那十个月,是我唯一机会?”
包拯正色。“青蛇,本座遵诺告你,你若届时加害那有孕妇人,必受今日万倍之刑!”
佘青微笑,“十万倍又如何?我若届时加害那有孕妇人,罪魁祸首,元凶便是你阎王大人。这世间轮转,人也好,妖也好,仙也罢,佛也罢,真还有人手上不沾血迹,不染罪孽?否则的话,所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地藏王他又为何要日日夜夜将自己锢在那枉死山城,去推永远亦推不上山顶的巨石!”
锁链松去。
青蛇敛身一礼,涂九歌紧随而去。
雪晴书院之中。
许仕林还在熟睡,忽然梦中心意萌动。
再醒来时伸手去摸枕边,空无人迹,这才想起来昨夜佘雪晴已离书院。
披衣起身,还未来得及束起头发,便见佘青与涂九歌如两道光华出现在室内。
“你怎会在雪晴房中?”佘青神色看来憔悴,却急迫。“……雪晴呢?”
“雪晴先生昨夜离去了,说今夜必归。”
佘青皱眉,“仕林,去前院找朱先生——不,看看有谁在,都找来。快!”
仕林乖巧起身,却被涂九歌伸手拉住。
涂九歌比出几个手势,气力虚弱地笑了笑,然后摇头。
——仕林看不到的地步,佘青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枚曾被祭入妖刀之中、受了伤的妖魂,闪着最后的光华,尔后,慢慢熄灭。
狐有九命。
千年修行之中,已耗四粒。
如今,第五颗灭。
还有多少凶险,复加载在最后的四粒魂魄之中?
佘青握拳。
被锁了一日一夜,自己的状况亦难以为继。
纵横妖界人间多年,他已经很少面对如此的挫败——哪怕,那挫败原本是来自于他设计好的牺牲。
第二十章娲皇•宋帝(1)
天地之极。
洪荒未开。
漫漫宫殿浮于空中,悠悠万年无所凭依,只见满地五彩卵石,皆是当年补天素材。
“补天宫”三字从脚下而起,漂漂浮浮,如三级阶梯,看人敢不敢上。
白衣青年背剑而立,缓缓踏上第一级。
一对单翼的蛮蛮兽与一只发出尖利叫声的多罗罗鸟盘旋着自远方飞过来——外间早已沧海桑田,此处仍旧保有远古模样。
“补”字忽然翻身,欲要将踩在其上之人倾覆下来。
一鸟二兽同时飞上空中,堵住前后退路。
白衣青年撤剑,画出一个虚虚半圆。
半圆中隐约可以听见人声鼎沸,无数娇美孩童在其中打闹游戏——
多罗罗鸟与蛮蛮兽均以人为食,最喜幼子。
一鸟二兽见猎心喜,同时扑向那个半圆——半圆意料之中地忽然消失,一鸟双兽狠狠撞在一起,全部砰然落地,被撞晕失去知觉。
同时,白衣青年衣带挂在“补”字左边的两点之间,晃悠了两下,翻身而上,跃上了那个“天”字。
“你在做什么?”迤俪不问自入,推开月遍照的房门。
“嘘!”月遍照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面前有个月盘似的圆球,球中正现出白衣青年攀在“天”字之上,正将一只大如鸟的赤色朱虫挑在剑上。
迤俪掩口。“表弟?这是何处?他在作甚?”
月遍照伸手将迤俪拉至身侧坐下。“小声点,莫惹恼了我的月华球——佘雪晴的运气不错,正逢娲皇不在补天宫中,看来可以顺利进去救人。”
迤俪刚坐下又跳起来。“你说,雪晴他此刻身在补天宫?他,他要救谁?”
“你说救谁?”月遍照似笑非笑地抬眼望她。
“善,善……”迤俪收声。
“傻得可爱的小白蛇。那么多蛇族内唯你最自然可爱,来——”月遍照摊手。“叫你坐你不坐,那便去给我沏壶茶来吧。”
“你想得美!雪晴为何要去救那善财童子?你是不是使了什么阴谋!快说!”
月华球随着语声闪烁了下,片刻才重新亮起。
“叫你轻声点啦姑奶奶!——这球时灵时不灵的,被你吵坏了我还得花力气再做一个。你说阴谋诡计?”月遍照笑了笑,“这世上可没有比你们家绿衣服那位更擅长使阴谋诡计的了。说老实话,佘雪晴去救善财,亦在我的预料之外,但你自己看他模样,绝对是一万个自觉自愿。若是我设计的,叫我天打雷劈,有多少空位也不能成佛,行不?”
迤俪无语,见月华球内佘雪晴已经踏上“宫”字,一道五彩大门缓缓而开。
她深吸气,转身真沏了壶茶来,然后问,“既然如此轻易就可救人,那你为什么不去?你不是善财童子的朋友么?”
月遍照翻翻白眼。“仙佛二界同娲皇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她虽掳了善财,却未下杀手。我若是前去要人,相当于双方正式翻脸,那可不妙了。唉,你不明白身为候补佛的苦恼,任何行为都不只代表自己,还要牵扯一堆干系……”
“行了行了,我听见候补佛三字就烦。”迤俪咬唇,仔细凝视月华球上动向。
佘雪晴缓步踏入补天宫中。
奇花异草,浓云密雾,四周似个偌大的空中花园,上不着天,下不借地,天地之间,自享逍遥。
前方却是个巨大青石砌成的盒子,从中传来劈啪之声。
佘雪晴闭目凝神,身影顿时消失,再出现时,已在青石盒顶。
月华球一闪而黯。
迤俪吓得往后一退,下意识道,“不是我,我什么也没说。”
“乖啦,不是你。”月遍照笑了出来,“娲皇禁地,月华不能遍照,所以看不到而已。你慌什么?就算是你弄坏,我也不一定叫你来赔。”
佘雪晴透过石缝,往盒中看去。
只见一只麋鹿竟穿戴人衣,戴着人帽,正转动一个机簧。
而数只长臂猿猴则吱吱歪歪跳来跳去,撑起一个木架。
唯独被捆在木架之上,状似犯人的乃是人形。
佘雪晴仔细看去,面貌依稀可辨,正是善财童子无误。
麋鹿扳动机簧,两侧有无数粗大木棍向着木架上打去。
如此持续了半晌之后,麋鹿又扳动机簧,大杖遂停。
猿猴七手八脚,将人犯解下来拖到角落里一间的暗室往里一推,拍手四散。
麋鹿亦转身,几步跳走。
群兽散尽,佘雪晴化身为一缕烟气,挤进去石缝之中。
悄悄落地,直奔角落中的暗室。
暗室为半透明的琉璃所制,其中只有一颗光魂,并无他物。佘雪晴伸手欲取光魂,却被琉璃所阻。
喝然气动。
佘雪晴一掌推出,琉璃散为飞灰。
光魂入手,佘雪晴再不恋栈,转身即退。
“唉唉,江湖经验还是不够啊!”月遍照哀叹一声,看着重新亮起的月华球。“小迤俪,来为你候补佛爷爷护法!”
“护什么法?”迤俪瞪眼。
“你想要你的表弟全身而退,就乖乖护法吧。”
佘雪晴一路疾退。
身后锢魂盒碎裂之后的飞灰,竟引得整个补天宫内上古神兽均从烟气中现身。
一时间,各种飞禽走兽,或巨大,或奇特,或喷火,或染毒,成群结队,似从史前穿越而来。
佘雪晴咬牙一意急奔。
几只人面巨犀狂奔最前,口吐毒液,佘雪晴无可遮蔽,只好转身以剑抵挡。
一个停顿,众兽追至。
忽然佘雪晴似有所觉悟,转身不顾众多攻击,大胆继续向前而去。
光华一闪,巨犀和一群狂蝗、两只山魈的同时攻击,竟被莫名挡下——原来佘雪晴身后不知何处而来的清净光晕,已为他建筑起一道无形屏障。
缩地成寸、瞬息万里。佘雪晴终于有空隙施展法术,直接逃至补天宫入口之处。
“补”“天”“宫”三字杳无踪影,佘雪晴咬牙,自空中跳了下去。
“小迤俪,接人!”——无需月遍照大叫,迤俪已经了解自月华球中传递功力之法,不算深厚的法力传送过去,堪堪接住佘雪晴落地。
下一刹那,佘雪晴与迤俪同根气脉相接,迤俪心念一动,咒语一念,佘雪晴心意相通,月华球蓬地一声,爆裂开来!
但佘雪晴身影一闪,已稳稳落在房中。
月遍照睁眼收功大叫。“我叫你接住他别摔了,你把他弄来这里做什么?我的月华球啊!——”
“你说的是‘接人’嘛。”迤俪嘟嘴,跑上去殷勤探看佘雪晴。“表弟,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没事。”佘雪晴径直走向月遍照一礼,“——多谢阁下相助。”
月遍照捧着一堆月华球碎片,哀叹道,“我没助你,我助的是我善财师弟。”
“表弟,你真的去救善财?为什么?”迤俪在旁乱上添乱。
佘雪晴从怀中取出紫色光魂。
“先把人弄活了,再慢慢解释。”
(2)
“有话要说?”
佘青盘膝在自己房内调戏,缓缓睁开眼睛,吐出一口浊气。
他唇色苍白,语声不扬。
勉强草草结束调息,只是因为,许仕林走了入来。
“你伤势沉重。”许仕林带着些好奇,看住佘青印堂。
佘青微微一笑。“不仅如此,还无功而返。”
“涂大哥在熟睡。”
佘青忽然口气变得严厉。“莫惊扰他。”
“仕林不敢。”许仕林敛眉。“——仕林头次见到先生如此狼狈的模样。”
“哦。”青蛇口气淡然。“你担心我么?”
“仕林只是觉得有趣。”
青蛇抬眸。“哪里有趣?”
许仕林话锋一转。“仕林前来告诉先生,先生所愿,在这几日之间,已经达成。”
佘青淡淡笑。“我知道。你身上有雪晴的精气。”
“先生欢喜么?”
佘青久久不答。
许仕林忽然起身,揖了一揖,就要转身出门而去。
“仕林。你恨我?”佘青在他身后扬声。
许仕林回头。“原本是恨的。但现在,仕林只是可怜先生。”
“怜我什么?”青蛇竟是丝毫不恼。
“……先生可曾试过两情相悦?纵然是被他人精心设计,布局操控,但双方心中,却无悔无憾的,这种感受?”
青蛇微笑着垂下眼眸。“以言语伤人,很解恨么?”
仕林一怔。
“许仕林。你和我是同一种人。”佘青的语意之中,充满倦意。“……雪晴和他娘亲,亦是同一种人。他日你若重蹈覆辙,便是另一个我。”
许仕林忽然笑起来。“先生永远是先生。仕林佩服。”
瘦弱身躯推门而去。
佘青凝视他背影良久,悠悠一叹。
再待十年,许仙转世。
届时亦是许仕林选择自己要行之路的最后关口。
这时刻,竟被天界中人,掐得如此精准。
白素贞是脱塔成风,还是散作浮云,终于将见分晓。
十年。
“这具青蛇所造的□真真一分不差。”
月遍照赞叹地看着榻上被紫色光华包围的肉躯。“娲皇狠心,万刑之下善财师弟的肉躯早已不能承受,趁此机会换个全新的,倒也不差。”
迤俪没好气地和佘雪晴饮茶吃瓜子。“真是妖佛一家亲哪。”
榻上善财童子躯体在紫芒最耀时,蓦然睁开双眼。
瞬息全体紫芒都被吸入两眼之间,眉心之中。
口鼻之中呼吸连绵。
善财童子神元归位,灵台空明。
“恭喜师弟。”月遍照扔了件衣裳过去。“你自己留下的衣服,看看,多么华丽,真与我们佛门清苦修行的风格不配。”
榻上的善财童子微微笑了出来,披上那件红色碎花锦袍。“一睁开眼看到的不是那群麋鹿猿猴而是师兄你,真真令人欣慰。”
“与我无关。”月遍照赶紧摆手,向着佘雪晴一指。“救你出来的是这位。”
善财与佘雪晴四目相对。
“未料到有天会蒙你相助。”善财起身,欠身一礼。那躯体着实精妙,与从前的善财童子,的确分毫不差。“多谢了。”
佘雪晴看住他眼眸。“我并非为此一个谢字而来。”
“雪晴兄今日十分严肃。”虽在补天宫中吃尽了苦头,善财却一副气定神闲,死不悔改的轻佻神色。“难道是与令叔吵架了?”
佘雪晴摇头正色。“我今日想问之事,希望你们能够正经答我。今日之后,妖仍是妖,佛还是佛。”
善财与月遍照双双正色。“请问。”
迤俪被眼前气氛震慑,想说什么,终于开不了口。
“请问。”佘雪晴声铮如铁。“天下命运,与仕林有何干系?白蛇入塔,前后因缘又是所谓何来?仅此两题,再无赘议,请二位为雪晴作答。”
暮色缓缓降临。
许仕林坐在佘雪晴房中,看住窗外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
不动,不食,不言,不语。
昨夜离开那人,既说一日夜间必定归来,那便是一日夜间必定归来。
他安心等待。
“你放心。”佘青手中端着餐盘路过,挑开帘子道,“雪晴的气息已至杭州,可能在某处耽搁了而已。”
“多谢先生告知。”
“饿么?我用雪里蕻下了面。”
许仕林忽然想起那日佘雪晴操控小鬼做下的一桌菜肴,禁不住甜蜜一笑,“不用。”
“那我去看阿涂了。”佘青在他人无意搭讪之时,从无半句废话。
观鱼阁中。
一张八仙桌四面分坐佘雪晴迤俪善财月遍照。
中间摆着茶与瓜子。
“一切要从人欲大法开始讲起。”善财缓缓开始叙述。“雪晴兄不曾向青蛇求练此门功法么?”
佘雪晴摇头。“三界共知,此法易进难退,一旦修炼,便永不退转,后悔无及。我怎敢轻易染指?”
“不错。”善财神情凝重。“这便是事情的关键——”
人欲大法共分九重。
前六重都是一面修习自身阴阳引炼,一面设计操控调纵各种生灵的□之法。
再来便修法诡异:第七重乃是要通过重重设法,或尽散功力,或转回初时面貌,种种不一而足,目的乃是要断绝自己对外物的一切□爱恋。
第八重,则却要在第七重基础上,做到爱欲随心。即便是说,要在断绝了之前所有爱恋之后,却拥有可以爱上自己指定的任意一个对象的能力。
青蛇练至第六重即止,并不愿意断情灭爱。
白蛇在百年前不惜散功,青蛇为其护法,助她修成了人欲大法的第七重境界。
之后白素贞修第八重,即指定自己,去爱上那面貌平凡的西湖侧畔的小书生许仕林。
恩深爱重。
白素贞编造故事,告诉许仕林说,他乃是自己前世恩人,她为报恩而来。甚至于为了许汉文,她不惜与紫竹林门下金山寺法海禅师对上,水漫金山,酿成了惊动三界的大祸。
——其实,总不过是练功中一颗丹药,一枚炉鼎,一场做作,一重幻梦。
第九重,亦是人欲大法终极境界,乃是要在你所指定自己去爱的这个对象面前,再度断绝爱欲。
亲手杀掉第八重时你所选择的爱人,即可修成。
因为在第七重时对外物的爱欲早已断绝,是以第八重之爱恋,其实唯一方法便是把生灵爱惜自身,迷恋自身的那种情感加以转射。
第九重的要求,实际上是要将生灵对己身的爱都一并断绝。
从此三界无际,再无束缚。
但此刻即将修成大法的白蛇却忽然有了悔意。
修成又如何?
连对自己的爱都断绝去,那又为何要令自己成仙成圣,潇洒自由?
若对自己无爱,为何要为自己奋斗?
但人欲大法只进无退。
修至此刻,要么杀人成法,要么,便是对着那个你明知是自己练功炉鼎你本不可能迷恋思慕之人,情根深种,爱意难偿。
白蛇被这门武功逼得进退维谷,无法可想。
她四处求访,以至于,来到紫竹林,同本是对头的不空绢索论道。
那一局,青蛇因事未随——却成她后来的滔天遗恨。
“家师愿助白蛇,逆行功法,散去人欲大法之功,重入轮回,重修人身。”
“我娘……她所求的,竟是再入轮回?”
善财摇扇。“所谓佛法难闻今已闻,人身难得今已得。我亦无法理解那种痛苦——最大梦想,不是成佛成圣,竟是能够重入轮回,变回蛇族,从头开始。”
“但如此岂非……前功尽弃,甚至于不复前世记忆,与死何异!”
“不错。所以她虽作如此选择,但青蛇极为不忿,屡加阻挠,甚至于,一心一意想要设计白蛇亲手杀掉许汉文,以便使得大法功成。”
“那……仕林呢?”
“莫急。”
要助白蛇散尽大法,逆行功力,亦需不空绢索付出相当代价。
甚至于可能使她一并被卷入轮回之中。
如此代价,不空绢索自然不会白赠予人——条件便是,白蛇要以己身为炉鼎,挟人欲大法之威,助天界挽人界倾世之浩劫。
人间王气本聚于长安。
长安王气尽后,开封临安,王气尽皆短暂,只能维系片刻。
真正的新源乃在燕京。
但幽燕十六州在辽国治下,不在大宋境内。辽国政局不稳,四方亦是蛮夷四起,王气外泄。不出百年,将是难以收拾的局面:众分染王气者必穷纷争,起刀兵,肆铁蹄,践神州。再将王气往西带携,踏遍蛮荒,尔后消散。
如此之下,又恰逢瘟疫、地劫、天灾、末法四害将临,神州命运,乃人烟断绝,兽类横生之局。
换而言之,国家,在一百年内,会不复存在。而人类,在一百年内,会因为战争瘟疫和天灾人祸,走向灭亡。
仙佛二界不忍见人间倾覆,打算着手介入,改此命运。
推算而出的另一条路光辉锦绣:
若宋朝能收复幽州燕州,迁都燕京,取王气,续国脉。
治四夷,开疆域。
民自富,国自强。
则百年之内,民生跃进,再五百年,可上天入海,跨越洲际,而国家形制,亦将为之一变。民智起而民治己,王听民意,国行通法,上下遵从。
道君天后为此事下界,垂髫入宫,适于皇室。
所生之子赵煦赵似,命定先后称帝,完成大业的第一步:收复燕京。
其中许仕林的存在便是关键中的关键——
许仕林将以人欲大法,助赵似扫平朝野,娶西夏女为后,收完颜氏为将,平辽灭乱,行大一统。
而若无许仕林之助,登上帝位的也许另有他人。拒西夏,以至于西夏公主嫁入完颜氏中,金国盛,宋两面受敌,国祚终灭。纵能凭借临安王气苟延残喘——继而蒙古将起,铁蹄将乱。
一应预言,均告实现。
能知此间因果,且有能力下世应劫的人选,唯有正逢本命星宫休闭,可以在百年之内自由行事而无须担心更改宇宙大运的,文曲星君。
天界的打算,乃是以白蛇为炉,使得转世为人的文曲星君拥有调控大局,行此合纵连横之事的能力。
这能力,便是人欲大法。
当时,不空绢索与白蛇约定:仙胎投生于白素贞腹内,带走白蛇半数根基。
而在接下来的二十年内,仙胎自在世间成长,应凡胎天数。而白蛇则在雷峰塔中,借助临安王气,修一门奇特功法——
平常传功之术,所传予对方的,不过只是功底内力而已,譬如雪晴承继青蛇千年内力,但并不会连同青蛇所修的人欲大法之术,一并承继。
但若有临安王气相助,白蛇或可做到,在二十年后仙胎适时回复灵智之时,将剩余功力,连同人欲大法的八重修行,一并传导予他!
而二十年后,亦正是宋朝皇帝兄终弟及的关键时刻。下世的星君将全数拥有第八重的人欲大法以及白蛇的浩瀚功力,正可倾力挽覆,大展宏图。
之后白素贞便算完成约定,不空绢索自会助她再入轮回。
“复杂又荒谬。”佘雪晴评论简洁。
善财苦笑。“不错。但事实就是如此。天命之事,以我修为,亦难窥知——月师兄?”
“哎,莫要看我。我不过是候补佛而已,又不是真佛。”月遍照打了个呵欠。
善财只好一个人继续将独角戏讲下去。
“后来之事你已知晓。白素贞生下许仕林之后,在家师安排下,入雷峰塔内,镇炼临安王气。一切只待二十年后,许仕林仙智萌开,前缘尽复。我受家师之命来到杭州,要在许仕林二十岁前,为他行洗骨伐髓之法,将胎里带来的妖族血脉洗去,以纯净人身,接授人欲大法,然后开始他的救世之途。”
“如此说来。”佘雪晴声音有一丝颤抖。“青蛇自始至终,便是在以一己之力,以人间命运作赌,与整个仙佛二界意志,一决胜负?”
“完全无错。他确实厉害。”善财笑得有点难看。“而且,似乎有赢的迹象。”
佘雪晴喟然一叹。“你已看出?”
善财颔首。“——雪晴兄情动。”
“如今紫竹林等又待如何?杀我,绝仕林之念?”
善财认真站起。“雪晴兄勿作如是想。若杀你有用,家师或许愿造此孽,但——生生死死,纵然灰飞烟灭,若许仕林心已如此,何能更改之?”
剑拔弩张气氛稍解。
月遍照饮了口茶,摇头晃脑地拉二人坐回椅上。“真是皇帝不急那个啥的急,急什么呀?许仕林没到二十岁前,一切都还早,下不了定论的。也许他灵智开后自个儿就想通了呢?——啊,我也不是咒你被人抛弃啊,那个啥雪晴的,你要知道,私欲为小爱,人间是大爱……好了好了,我不讲啦,小迤俪我对你表弟说话,你瞪着我干嘛?”
“天色不早。”佘雪晴看了眼沉沉夜色。“多谢二位诚意。雪晴就此告辞了。”
善财合起折扇。“我送雪晴兄一程。”
第二十一章不空•绢索(1)
“小白蛇。”月遍照忽然叫伏在桌上的迤逦。
“干嘛?”
“你在想什么?”
“一时间听到太多东西,要消化下。”迤逦没好气地抬眼。
“跟你说件事儿。”月遍照直接拉住迤逦的手,就拖她到了窗边。
窗外明月皎洁。
“看得到么?”月遍照指住一个缥缈的所在。
“看不到。一大片黑天,美倒是美如丝绒。但是你要跟我说的事儿,我怎么看都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方圆尺寸。”
月遍照一笑。“那边,三千个世界之外,曼殊琉璃世界之中,有了一个成佛的空位。”
“成佛……空位?”迤逦忽然甩开他的手跳起来。“你是说……你是说,你要成佛了?”
月遍照静静看着她。
“此间事情,我不过是暂为代管片刻而已。且不说善财师弟已经回来,便是我不空绢索师叔,亦不日将要出关。我留在这里碍手碍脚干嘛?”
“谁嫌你碍手碍脚了?”迤逦气苦。
“不是……”月遍照尴尬地笑笑。“我倒也是无意,随便一查,之前等了上千年亦未等到一个的空位,谁料到竟还真的有。小白蛇,我四十九日之内必须往彼处成佛,所以,若是过几日你忽然看不见我,莫要惊讶奇怪,也不要哭鼻子哦。”
“你……你才哭鼻子呢。”迤逦不知为何,心头如大石挂住,眼眶发酸,却又有无名怒火不知如何发泄,竟在屋内团团转了片刻。
忽然,迤逦深深吸气。
“你——可不可以不去?”
月遍照正去拿茶,抖了一抖,差点茶杯落地。
“你若是等一件事等了千年,忽然有了音讯,你会不会不去?”他回头反问。
一刹那,迤逦借着月光,竟看清楚了月遍照的模样。
那模样深深刻入心中,再也难以忘记。
“佛……都是没心没肺的家伙。”迤逦喃喃。
“别伤心。”月遍照好心地拍拍迤逦肩膀。“待我搞定成佛的一应手续之后,马上就回来看你,助你修行。”
“可是。”迤逦抓住月遍照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死命掐下去。“我是想问……你可不可以不去?”
月遍照被掐得倒吸凉气。“蛇又咬人,好疼!……”
“蛇……没有咬人。”迤逦将月遍照的手抓过来,咬牙看了片刻,放入口中,狠狠咬下去。
“今次,蛇咬的是佛。”放开月遍照,迤逦终于忍耐不住,头也不回地离去。
“喂,你别哭啊……”月遍照追了两步,又停歇,望着迤逦的身影苦笑。
夜色中,雪晴书院的庞大建筑群,在西湖周边,诘屈如一个水怪。
近处看,穿廊画阁,灯火幽盈,却又无比风致。
“那在下便送至此处了。”善财一揖。“唉,杭州最为出色的书院,与最为出色的妓院,并称双景——雪晴兄请自珍重,家师不日便可出关,届时,不知道此地会不会再起波澜。”
“事已至此,各有所求。”佘雪晴急于赶回去见仕林,并不多话,只得一个请字。
善财翩翩转身告辞。
佘雪晴闪身入房,见许仕林在灯下静静看书。
“先生说一日一夜,果真守时。”许仕林抬头微笑,“现今还剩一刻钟。”
佘雪晴心中温柔,走去握住他手。“我怎会不守时呢?我看你怕是从黄昏就开始等我了。明知我到了门口,却又装作淡然,拿书来看。”
仕林噗嗤一笑。“竟然瞒不过先生。”
雪晴低首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叔叔回来了?”
“嗯。先生去寻他吧。仕林等得累了。”仕林甩下手中书本,带着娇憨打了个呵欠。“仕林先睡片刻。”
佘雪晴看住许仕林面孔。
文曲星君……想起善财所说的故事,忽然升起无限遐想。那漫天星河之中,竟有一颗,是由面前的小小少年主宰。仙界漫漫,人间滔滔,那之前的多少岁月,所少故事,待到他二十岁时全部忆起,届时的他,还会如此刻如此迷恋自己么?
“好,你睡吧。”看了很久,雪晴却什么也未说,只是帮仕林盖上棉被,便转身而出。
去到佘青房中,出乎佘雪晴意料的是,竟在门口遇见迤逦。
“你怎比我还快?……你找他作甚?”
“就快半步而已。你在门口时我入来的。”迤逦眼眶红红,“没什么,随便说了几句话。”
佘雪晴皱眉。“表姐……”
“你放心。你们的事儿太复杂,我完全不懂插手,我是你的表姐,总是随着你走。你怎么决定,我便怎么做就是了。我找他是问旁的事情,与那一大段救世恩怨完全无关的。”迤逦笑了笑,“我有急事……先走了。如果事成,我会告诉你的。”
佘雪晴眉头紧皱,入去房中,只见佘青一身绀碧亵衣,正闲挑灯花。
“真是多事之夜。”佘青微笑,“坐。”
“迤逦找你何事?”
“求取人欲大法。”
佘雪晴霍然站起。“她要学那个作甚?”
“她心动情开,想要留住某人。”
“你……你答应了?”
“我将法典给了她。她时间不多,能修炼到什么程度,能不能全功而返,端看造化了。”
“……人欲大法,你就这样轻易许人?”
“你要么?”佘青挑眉。“我有三本副本,你要的话便拿一本去。”
“你绝无可能平白无故赠人。”佘雪晴握拳。“你开了她什么条件?”
佘青叹息。“好孩子。懂得爱人之后,竟开窍了许多。无错,我要她之后七世为奴,她已答应,契约已成。你待如何?”
“你——”佘雪晴想要出门去寻迤逦,终于放弃。“她不过是平凡妖族,你要此契约何用!”
“话不是这样讲。有用没用,要看时机。”佘青轻言曼语,“平日里备下多重伏子,将军时才能一举奏效,不是么?”
佘雪晴气急无言。
佘青笑道,“你自己的事情已如乱麻,竟还有余力管人家的闲事。雪晴,你还真是多情。”
佘雪晴叹了口气。“除却□,这世间还有很多东西值得关注。”
“哦?我却不这样想。”
“这便是你我之间,最大分歧——”佘雪晴直视青蛇眼光,坦荡无惧。
(2)
夜色深沉。
雪晴书院内,佘雪晴与佘青虽然犄角而坐,对峙气氛,却浓得逼人。
本是血脉之亲,又曾有欢愉之爱,同生妖界,本应同心。
再者,所作所为,所行所想,本质而言,并无冲突。
“茶凉了。”佘青忽然起身,要去换茶。
“不必了。”佘雪晴按住佘青的手,忽然却又如触异物般甩开。
不知为何,青蛇虽有收服人为他身死魂灭之手段,却也有能招惹自己至亲至爱人等莫名厌憎之气场。
白素贞就曾对青蛇动过杀机。
佘雪晴可以同善财袒露心扉,在佘青面前却是严阵以待,防备森严。
许仕林的眼中,佘青则根本就是活生生行走的蛇蝎,急需趋避。
佘青看着佘雪晴,眼神幽幽。眉梢眼尾,似蒙层霜。
“你一直不开口,是想要等我先开口?”他忽然微笑,以轻松的口气打破坚冰。
佘雪晴颔首。“是……我不知从何说起。”
“你对我已无信任。”佘青替他说全。
佘雪晴直接地点头。“今日才知青蛇之不可信,应该已算三界内名列前茅的傻瓜。”
佘青俏然一笑。“我并未害过你,还送了你一段好情缘。”
“你玩弄他人于股掌之上,自己就能得偿所愿么?”
“如今看来,似乎能。”
佘雪晴微微一颤。“那如今,我们这对棋子已经完成你排布的命运,接下来,便又如何?”
青蛇啜饮了口冰凉的茶水,忽然转开话题。“为我热一热罢。”
佘雪晴皱眉,祭出掌心微火,烘烤陶壶。“你用过法力之后,果然要待月圆方复?”
“傻孩子。”青蛇的面颊在微火映衬下美若流光。“难道骗你与我是什么乐趣么?——莫要将我想得太过离奇。”
佘雪晴收功,茶壶滚沸。“也是。你只做有用之事。”
“夜深露冷。”青蛇眼中媚态一闪而没。“可愿双修?”
佘雪晴嘴角微扬。“从今往后,我不再与他人双修了。”
青蛇眯眼。“身为蛇类,你果真做得到?”
“试试看吧。双修所求不过□之欢,□之美,精进之益,增长之威。但种种好处相加,都比不过我因仕林而生的那一点点犹豫。”顿了顿,他接道,“我不想他有任何一丝的不快,甚或者,只是不快的可能。”
佘青深视他良久。
“怎么?”佘雪晴自嘲,“我终于也有能够令你惊讶的决心了?”
“雪晴。”青蛇起身,走到窗边。“七日之内,不空绢索便会出关。”
对他忽然转移开的话题,佘雪晴早已习惯。“善财已经告诉我知。”
“我功力未复,阿涂在幽冥时身受重伤。雪晴书院内,只有你战力尚存。”
佘雪晴凝顿片刻。“你要我为你一战?”
佘青噗哧一笑。“你为任何人一战,都也绝无赢面。”
“那你的意思是……”
天色放明。
许仕林从美梦中醒来,翻身抱住佘雪晴的肩。
“唔……先生。”
“趁没复课,多睡会儿吧。”雪晴柔声安慰。
“先生。”许仕林的鼻尖蹭了下佘雪晴的鼻尖。
佘雪晴的鼻尖温热,许仕林的鼻尖清冷。
梦里□无数度。
佘青在涂九歌房中,看他在迷梦中额头沁汗。
失魂之痛,谁可抵偿?
“阿涂。”青蛇轻唤他名字。
涂九歌慢慢睁开双眼,见到青蛇,喘息了下,眼神慢慢从狂乱平静下来。
“阿涂,我送你回去休养罢。”青蛇俯身说。
涂九歌摇头。
“顺便帮我做件事。”佘青眼中,布局时才会绽放的神采一闪而逝。
涂九歌立马眼睛一亮,点了点头。
佘青一笑。
约莫中午时分,佘雪晴与许仕林双手相牵,自后院走向前厅时,撞正了怀抱白狐的佘青。
许仕林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佘雪晴紧握他手。“要出门?”
“去次涂山。”佘青垂眸答。
“我送你?”佘雪晴抿了下唇。
“不用,朱老送我们。”佘青怀中的白狐,眼睛漆黑,安静无语。细看可见九尾玲珑,相互缠为一股。
天云涌动。
“先生,”许仕林望住远方,“是不是要变天了?”
佘雪晴眯起眼睛看了片刻。“恩。真是漫长的一冬……仕林,春暖花开时,我带你去西湖泛舟可好?”
“先生所在之处,春花秋月,无不是人间天堂。”仕林刻意缠腻。
“哈。”佘雪晴只能一笑。“小东西,恩爱之事莫要挂在口边,小心天妒。”
“先生莫来吓唬仕林。”仕林咬唇。“不知为何,总觉惴惴不安,好似偷得了一段浮生……”他的眸中霎那泛起迷茫。“先生,仕林喜欢山盟海誓。先生先生——”
“好好好,那便山盟海誓——”佘雪晴被他缠得没法。“纵使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此情不灭,此心不移。如何?”
“好啊。”许仕林雀跃。“天地为证!”
“天地为证。”
(3)
西湖侧畔,雪晴书院。
冬日漫长,在春暖花开之前,总是沉寂。
明日便是书院复课之日。
慵懒学子中亦有勤恳之辈,派遣家人前来打探书院是否按时开张。
但一把沉沉铁锁锁住大门,令人疑窦丛生。
一位明艳丽人,一身男装,锦裘貂裳,俏立在书院门口,惹得稀少的行人不禁侧目。
虽作男装,静立无言,但那气质光华却令人一眼便看穿她易钗而弁的实质。
有位微醺的轻浮浪子,借醉想要前去搭讪亲近。
但尚未接近,忽然立定,喃喃自语。“怪了,怎么忽然看见漫天佛光?……莫不是最近做了什么好事?”
竟将那丽人抛在脑后,转身回家去了。
肃杀书院之门,在黄昏时候链锁自松,无风而开。
“菩萨既然来了,何不及早扬声?”
佘青的语声间,风尘仆仆,含着浓浓的倦意。
“客随主便。”丽人其声悠悠,如天上纶音。
一地残雪未扫。
不空绢索踏出的每一步微响,都极轻,却极稳。
极其迫人。
青蛇独自一人,坐在院中。
青石桌椅上铺了华丽锦垫,他却单衣麻裳,半露肌肤,长发垂于肩头。
桌上小炉温酒。
香飘四散。
“多年不见,菩萨仍是艳丽不改。”佘青往两个琉璃酒盅内注满晶莹液体。“二十年的女儿红,紫竹林内可尝不到如此风味——”
酒盏平平浮上空中,移至男装丽人面前。
不空绢索嘴角微勾,不见有何动作,琉璃酒盏忽然一晃变为白骨,其中琼浆,化为蛆虫抖落在地。
“菩萨真真扫兴。”佘青皱眉。“平白浪费了我的好酒。”
他仰头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
“山人来此,不为杯酒。”不空绢索踏前一步。
“——只为取命。”
口气沉静。
杀意庄严。
“菩萨真是开不起玩笑。”青蛇拂衣。“即便要取命,难道不能先叙叙旧么?”
“紫竹林中,你我曾有约定。”不空绢索明眸沉辉。“你不再插手白素贞与许仕林之事——若有违犯,必当万死。还记得么?”
“菩萨谬矣。”佘青给自己斟满酒。“插手此间之事的,怎会是我——若我真要以己身去蛊惑许仕林之心,妨他救世之路,菩萨以为,他能逃得过去?”
语意之中,一身桀骜。身怀媚骨而睥睨苍生之态,狂放难收。
“狡辩。”不空绢索声沉似水。“敢做却不敢当,倒不似你的风范——当年的青蛇,虽然满身是孽,却堂皇磊落。难道如今贪生惜命,不敢受死了么?”
“死生不过浮云。”佘青哈哈笑道。“卑微妖族,不敢玷污菩萨甘露圣手,唯有引颈就戮而已。不过——”
他清脆击掌。
后院灶间自震而毁。
一声爆裂之后,现于二人面前的,却是两个大大酒坛。
说是酒坛,却不盛酒。
两名人形生物占据其中,均是双目紧闭,仅露头颅。
——清秀少年,乃是许仕林。
——束发男子,乃是佘雪晴。
“菩萨。”佘青娇声笑道。“此二人违犯天条,结下私情,还指天地为誓,除非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才绝灭此情,着实可恼。青蛇不才,代菩萨教训劣族,已将他二人命运以月老殿中‘生死绳’相系,菩萨稍后挥挥手便能叫这两个不成器的家伙一同形神俱灭,再不烦心。如何?”
“月老殿,生死绳?”不空绢索怒意攀升。
“同生,同死。元神同刻轮回,同道转世。世世相遇,情情不灭。仙界有如此好物,青蛇不才,早已收藏,此刻取用,别无他意,不过是想替菩萨省些气力而已。”
佘青笑得极其虚伪。
却也极其美。
与人斗法,与天斗法,与佛斗法,真真其乐无穷。
“可恶!”不空绢索曼声清扬,手中忽化出净瓶杨枝,向着佘青扫去。
佘青闷哼一声,自面至胸,被扫出一条深深血痕,险些跌坐在地。
“菩萨但请继续。”他含笑咬牙。“天下蛇族,菩萨若要伸手灭绝,亦不过眨眼之间而已。区区几条青蛇白蛇,俱都衔孽而生,菩萨尽管教训,切莫客气。”
不空绢索冷冷一笑。“紫竹林的作风,说要取你的性命,便是要取你的性命。任凭你巧舌如簧,山人亦不会改变心意。至于生死绳之设计的确高妙,但三界宽阔,总有解决之法。你先赎罪去罢——”
杨枝化为利刃,直刺佘青心房。
透体而过。
血凝不吐——
不空绢索收势。
鲜血狂喷而出。
佘青以肘支石桌,勉力不倒,唇边有暗色血液流下。
不空绢索视野中将佘青当作死人一般,无视地从他身边而过,直奔那对酒坛而去。
青蛇的笑容极其吃力。
“这种伤势,还取不了我的性命。菩萨仍旧留手,饶我一命,所为何来?”
“你要养好此伤至少十年。”不空绢索头也不回,施法将坛中人缓缓取出,浮坐于虚空蒲团之上。
佘雪晴的左足,与许仕林的右足,被一条如鲜血样暗红色的绳索系住。
“十年之后,又便如何?”佘青一字一血地问。
“他们若真有情,便不怕文曲星君灵智觉醒。”不空绢索气势逼人,自信滔天。“我会抹去许仕林脑中记忆,并将佘雪晴带回紫竹林修行——十年之后,若他们果真情根深种,难以忘记,就算是人间无运,合该灭亡!”
青蛇大笑出声,“菩萨真乃妙人!青蛇佩服!”
“若是人间灭绝。”不空绢索沉静下来,漫天风停。“山人总摄人道,自不会苟且偷生,独存于世——出来罢。”
善财童子从门外步入,匍匐在地。
“弟子叩见师尊!——师尊先前言语,弟子惶恐……”
“本座言论,何时轮到你来干涉?”不空绢索冷笑。
“师尊!”善财抬起头来,已是热泪盈眶。“弟子无能……不能替师尊分忧……”
不空绢索伫立片刻,终于心软,轻叹一声。“你惹了娲皇,还未吃够苦头?佘雪晴便交予你,还不随我回转紫竹林,刻苦修行精进。”
“是。”善财端端正正磕头,然后起身上前,将佘雪晴躯体化入灵元之内,归为一颗洁白晶莹的蛇丹,小心收入怀中。
不空绢索以杨枝净瓶中水拂在许仕林额头之上,然后默念咒语。
许仕林身躯自院中消失。
同一时间,观音身外之化身,已托为慈眉道姑,将许仕林送回李家,好生安置。
雷厉风行,片刻之间不空绢索已将纷繁诸事收尾。
“勇者入定观,身心所与尘。见已生秽恶,如彼彩画瓶。”不空绢索吟诵佛偈,凛然转身,施施然而去。
留下青蛇独对一地残雪。
“好一个不空绢索啊。”佘青捂住胸前伤口,面色惨白,咬牙挣扎着,持起桌上酒杯,将最后一杯女儿红饮尽。
他跌跌撞撞,走入雪地之中。
一地白雪,尽染成红。
第二十二章秋闱•解元(1)
李公甫同同僚们亲手放完一挂鞭炮,然后出门喝酒去了。
内堂里许娇容和那些同僚夫人们,还有几个远方亲戚闲坐着吃点心唠嗑,满脸盖也盖不住的喜气。
“大嫂,你们家解元公何时才回来,给我们大伙瞧瞧呀?”师爷新娶的如夫人从前干过牙婆,职业病从心起。“听说尚未定下亲事呢……”
一众妇女均是哄笑,却也心思纷动。“对哦,侄少爷今年虚岁快十九了吧?……我看哪,主簿大人的独生闺女样貌针线都好,叫名十五,也还未许人家的……”
“哎,现在仕林贤侄的身份也不同了。说不定,咱们知州大人都等着把爱女下嫁呢……等明年春闱,若是不小心再考个状元啥的,那就更不得了了,没准儿是做个郡马爷还是驸马爷呢!”
许娇容只是笃定淡然地招呼着。“……这海棠糕好,大家多吃点。”
忽然有人想起来,“可不是,大家也别操心了。大嫂膝下不是有位千金嘛,肯定是要和侄少爷亲上加亲的了。”
“哎。”许娇容不等众人叹惜,主动澄清。“我家碧莲倒是许了别人。——不过他们兄妹俩青梅竹马,感情倒是顶好的,这不,碧莲陪着仕林去抱朴观烧香还愿了。”
“哎,碧莲这孩子啊,我见过一次。”远亲仗着是同族,说话也多了几分底气。“真是漂亮玲珑,跟个小仙女似的……可是我怎么记得他们确然是定过的呢?”
“二舅妈,您可记错了。”许娇容笑道,“碧莲许的是绍兴的一户人家。戚员外和夫人前年来的时候,您不还在席上的么?”
“哦哦,对了对了,想起来了,还见了未来姑爷了,叫什么……金山银山还是什么山的?”
“是宝山。”
师爷夫人忽然叫了一声。“是亲戚的戚,戚宝山?绍兴人氏?”
“可不就是。”许娇容脸上笑意更浓。
师爷夫人一拍大腿,顾不上仪态了。“我道是谁,好嘛,原来是这科的武解元!”
众位夫人愣了一愣,终于明白许娇容那淡定的笑意从何而来。
“原来这一文一武两位解元公,一个是你家侄少爷,一个是你家未来姑爷……”主簿夫人酸溜溜又掩饰不住吹捧拉拢,百感交集地道,“李大嫂,给大伙儿说说,这究竟得到哪座庙烧香,才能烧来这样的福分哪!”
“没哪座庙呀,就刚才说的,抱朴观嘛。”许娇容神清气爽,“来来,这桂花糕也不错,大伙儿尝尝……”
抱朴道观。
“白犀道长。”白衣青年朝着白眉白须的道人深深一礼。
“解元公独自静参已毕?”白犀子睁开眼睛,看住眼前清瘦却俊秀的面孔。
“道长还是唤我仕林就好。今日家中事多,恐不便久留,改日仕林再来拜访。”
“许公子。”白犀子和蔼地笑一笑。“此地过两日便要封门修缮了。你如今得中头名,备考春闱,不宜分心。明年七月,若你从京中回乡探亲之时有暇,再来此叙旧论道吧。”
许仕林一怔。“怎么如此突然?”
“你前阵子应考未来,贫道倒是对李小姐提过的。”
“是啊。”粉裙碧裳的佳人从后室内应声而出。“仕林哥哥,白犀道长可是为了等你才一直拖延修缮之事的。若非如此,早几日,抱朴洞便该封门了。”
“……如此说来,道长早认定了仕林能够高中?”许仕林起了一丝感激之色。“这些年来仕林常常前来打扰,蒙道长如父执般教诲开导,仕林谨记心头。如此便约定明年七月,无论如何,仕林必再来叨扰道长一杯莲子茶罢。”
白犀道长含笑起身,“如此甚好。贫道送两位——”
黄龙山下一派秋色斑斓。
许仕林停步望着天空。
李碧莲不禁问他,“看什么呢,解元公?”
“连你也来打趣我。”许仕林回神,自嘲般一笑。“走吧,姑姑该等急了——对了,你是不是该去宝山那里?”
“喂喂。”碧莲娇嗔,“不要跟我提那个鲁男子!——说起来,仕林哥哥,你高中之后为何第一件事竟不是拜会同窗应酬旧友,而是硬要拉我来此地?”
“我以前告诉过你。”许仕林口气中有一丝惆怅。“唯有在此地,我心中那种茫然若失之感才会稍有消减——如今虽然金榜题名,但这种感觉竟是挥之不去,无法排解。”
“那……”碧莲小心问下去。“你先前一个人留在静室中近两时辰,顶礼三清,参详道法,可有所得?”
“我静坐止观,澄心摈念之下,听到一个声音。”
“什么声音?”碧莲急问,音色几变。
仕林笑笑。“你在后面一边喝茶一边抱怨无聊的声音呀!”
碧莲终于知道被耍。“许仕林你……不许逃!小心我叫宝山哥教训你!”
“还没过门,就一口一个宝山哥的……”许仕林正色叹气。“真是女大不中留……”
两人一路笑闹着下了山。
沿着西湖再走半个时辰,便能到家。
许仕林忽然拉着碧莲。“我们每次回家都走这条路,真真无趣。今次从那边绕好不好?”
碧莲变色。“作甚要绕远路?不要啦。你不是怕我娘等得心焦么?”
“说好申时回去的,现在还早——那半面的景致好啊,平湖秋月,花港观鱼。我每次遥遥望见都觉得如天上景致一般。偏你从不让我去。”
“我哪有?你这么大个人了,我哪能不让你去什么地方……上次,上次我忽然肚子疼,那可不是故意的。”
“还有上上次,你忽然跌了一跤;上上上次,你说有要紧事要回家同姑姑商量——结果到了家又说没事。上上上上次……”
“好啦。”李碧莲咬住薄唇,“解元公还真记仇。还不是为了你好,叫你专心念书应考而已。”
“如今已经考完了。”许仕林摊手。“碧莲大管家可否陪我去那边走走散散心呢?”
“还有春闱呢,别以为乡试头名便,便,便了不起了。”李碧莲避开许仕林的眼神,心虚地答应。“好吧,那边走就那边走——那里是个废弃的书院,还有个废弃的青楼,龙蛇混杂的,我们路过看看就好。”
西湖被金色暖阳染得华贵无双。
湖中画舫悠悠停至湖心。年轻的小女孩从舱中冒出头来,将长长的纱衣晾晒在甲板之上。
“看什么啊?就跟你说了,这种烟花之地,没什么好看的。”
“烟花也是世情。”许仕林点一点碧莲的额头。“端坐书斋,难道就能隔绝世态,不食人间烟火了么?”
碧莲叹口气,拉着仕林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一大片的空地上断壁残垣无数,双楼似梦,无雪无晴。
许仕林被李碧莲牵着,快步路过,竟也没什么异样。
——果然,果然都忘了么?
碧莲心中暗捺怅然。
紫竹林之主的手段,果然干净利落。西湖侧畔,一场烟梦,了去无痕。
而许仕林心中的茫然,或许,只是他即将开启的仙人灵智,躁动不安吧!
(2)
秋闱落幕时已是初冬,转瞬冬去春来,便是时候要为小儿女们准备行装了。
解元解元,意乃由地方解送至京都应试士子中之元首。
省试中者,则成进士。其中头三名者,称为状元、榜眼与探花。
各省自行取解的乡试称为秋闱,而之后的省试则在来年开春,称为春闱。
江南历来是科举大省,杭州的解元去京赴试,成绩向来斐然。
小小的公捕家门,随着许仕林应试的脚步,一飞冲天,指日可待。
“娘。”碧莲看着为许仕林收拾行装的许娇容。“女儿要一起去。”
“你?你去算什么?”
“我扮男装,做仕林哥哥的书童。”
“不害臊。仕林宝山刚好作伴,你在家乖乖等着宝山回来娶你过门,从此后娘就再不用为你操心了,到那时你要去何处,都让戚家去管。”
“娘,女儿是告诉你一声罢了。又不是求你同意。”
“那就好……等,等等,你说什么?”
碧莲噗嗤一笑。“娘啊,汴京风光女儿还没见过。我会托人捎信回来,有什么好吃的也一并带回来孝顺你,娘你就放心吧。”
三言两语,轻轻巧巧,就把许娇容赚了进去。
——这么多年来,李碧莲说要做什么,何时有人能拦下过?
晚上戚宝山来李家吃饭。
三年前戚员外在杭州置办下一处小小房产,虽不奢华,却也足够他日戚宝山借口练武备考,带着个老家人便搬来入住。平日里没事,自然而然便就弯到他未来丈人家吃饭。
未婚妻碧莲对他是可有可无,只当作一般朋友看待。只是关于许仕林之事,碧莲告诉戚宝山说,他在一场大病之后,忘记了小时候的那间书院,并严词警告戚宝山不得提起旧事以免刺激仕林的病情。
戚宝山乖乖遵守,时间久了,也把那久远记忆逐渐淡忘掉。而仕林只道戚宝山乃是李公甫夫妻的旧友之子,自小许为碧莲的夫婿,三人年纪仿若,平日里相处倒也得宜。
如今戚宝山高中武举,许仕林独占文鳌,李碧莲又说好与他们结伴上京,于是三个令家长头疼的青年人一同神清气爽地过了个愉快的大年,吃过元宵,便上了路。
官府发给了文书和银两,且办了庄严的送行仪式。士子们自行赶路,逢夜可至沿路各城凭文书免费投宿并吃喝于各学监衙门。到了京城,如杭州这般的大地方自会有会馆供士子最后复习冲刺,小地方来的士子则自行包租客栈,自理衣食。
许仕林等三人包了艘船,沿长江转入汴河,不出一月,便可抵达繁华京都。
“人说一苏二杭三汴梁。”
碧莲在船上脱下书童服装,换回女子衣衫,娇声出来。“不知道那汴京城,会不会比咱们临安城更加繁华?”
“春秋时郑庄公于斯地建启封城,汉时为避讳改作开封。战国时魏惠王建都于此,称大梁。北周时梁州改成汴州,便是今日的汴京城了。”
许仕林站在舟尾,大氅迎风抖着,娓娓道来,意态翩翩。
碧莲忽然一怔。“寤生所建的城么……”
仕林有些惊讶地看她,“碧莲妹妹原来亦读史书。郑庄公名寤生,乃是春秋初年的霸主。”
碧莲啊了一声回神。“……我只是随便翻书看看,不记得哪些人是霸主,只记得哪些人的名字好听。”
“要说名字好听,自然数我戚宝山啦!入‘宝山’岂可空手而回?来来来,吃东西啦,碧莲来看你娘给咱包了多少好吃的!啧啧。”
戚宝山窜出甲板,一人抬了一张桌子三张凳子出来。“今儿天气好,咱们在外头吃吧,看看四周的景致。”
江上景致千年如旧。
千年前的往事却如虚影空传。
韩娘本为韩娥,周朝时赴齐遇劫,途中哀歌一曲,竟至绕梁三日。
后成玉琴,名为绕梁,献于庄王。
庄王迷恋琴中幽魂,朝政难思。樊姬献谏,庄王终以铁如意锤碎琴身,以绝情念。
一瞬间,春秋战国时候那些情事,竟已距离如此遥远。
韩琴的幽绪,渐渐溶入江水运河中,化为飞沫。
一时暖风熏然。
船家夫妇在船尾轻轻对唱起来船歌。
“姐儿头上一枝花呀一枝花。
迎风随浪逐呀逐彩霞。
春来冰雪儿化,江上对对绿头鸭。
姐儿的小嘴不呀不说话,只随我归家。”
俚俗曲子,听得人忍俊不禁。
“喂,仕林啊。”戚宝山啃着牛肉,忽然动心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许仕林一呆。“我?”
“是啊。上科的状元可是娶了位郡主呢。要是你考中状元的话……至少也有相辅千金,名门闺秀供你挑吧?说说看,你喜欢啥样的。”
许仕林凝神细想。“那宝山兄,你喜欢什么样的呢?”
“我当然是喜欢碧莲妹妹这样的了!还用问?”戚宝山答得坦荡。
仕林瞟一眼碧莲,见碧莲听而不闻,正努力剔一块排骨,忍不住一笑。
“我呀,我喜欢,恩……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轻云蔽月,回雪流风……就这样的吧。”
“好熟的句子……”
戚宝山皱眉苦思,却被碧莲一口说破——“他喜欢的是宓妃。”
“宓妃又是谁?”
许仕林噗嗤一笑。“洛神。”
“这也太……太……太奢求了吧?人间绝色倒也罢了,这洛神可是仙子呀,仕林你真要寻个天仙样的女子才肯么?”戚宝山一脸正直地问。“况且,你本来已经这么漂亮秀气的,再找个仙女,该生下什么样的儿女来?……想不出,想不出。”
“我开玩笑的,宝山兄。”许仕林悠悠道。“人生一世,要寻一个携手同游之侣,断不在才貌姿质,而在于心。”
“什么心?”
“砰然心动之心。”
戚宝山不依不饶。“仕林啊,我虽是粗人,好歹也不笨。你绕来绕去,还是没答我,什么样的女子会让你砰然,然后心动嘛!”
“遇到了才知啊!”仕林笑嘻嘻地,一派无辜神色。
碧莲装作没有倾听他们对话,只是看住两侧悠悠江流。
多年不曾离开江南北上了。
这十年来留在许仕林身边,她不敢妄动一步。
而紫竹林方面,亦再未派员前来杭州。
许仕林便如一个文采极佳相貌风流的普通少年,读书应考,渐知世故,终于成人。
如今这一考,一动,一中,一行。
万千缠绕的暗流漩涡,尽在舟底。
杭州的光风霁月,残雪余晴都成过往。
接下来的修罗戏场,该是汴梁。
(3)
汴京。
赵煦将硕大的青花一脚踢翻。
刘贤妃红着眼圈坐在一旁。
偌大一个延庆殿中,竟无人敢来劝慰。
隔了好一阵子,才听内侍通传:“太后娘娘到——”
两宫太后,来的自然是心疼嫡亲子的朱圣瑞。
“母亲!”赵煦不等朱圣瑞开口,便先自撩衫跪下了。
“皇儿!”朱圣瑞一惊,皇帝因为何事行此大礼?“快快起身,莫教外人看见了。”
赵煦烦闷地起身,扶着朱圣瑞到榻上坐下。
“国师今日陛见,上奏请立简王为皇太弟。”
朱圣瑞一惊。
刘贤妃委委屈屈地过来叩见。
“娘娘要为臣妾做主。臣妾是个无福之人,没法子保住茂儿……可是这三千后宫,莫说还有皇后姊姊在上,难道全不能生养了不成?”
——太子赵茂,不足三岁。半年之前,染病身亡。
“起来说话。”朱圣瑞嘴上安慰着,心却如针刺样痛。
——后宫自能生养,但命祚不长的,却是皇帝本人,又能奈何!
林灵素为赵煦续命已有九年之多。
当初言明:少则三年,多则十载。
眼见着,便是尽头了。
“母后。”哲宗向爱妃投去抚慰的目光,斟酌许久才开口。“儿臣想要立贤妃为后。”
不等朱圣瑞开口,哲宗便抢道,“皇后久居瑶华宫学道,自号华阳教主,于这些宫务上本已极淡。前日里她来探贤妃,这也是她提出的心意……”
朱圣瑞忽然掩面垂泪。
——这后宫的小儿女,却兀自争斗不休。
“母,母后……”赵煦急上前来扶。
“没事,我是想到茂儿……还有之前你那两个夭折的闺女……唉。愿我大宋,国祚永昌。”朱圣瑞合十喃喃祝祷。
——时日无多,由他去吧。
“母后,是,允了?”
“我允了又有何用?慈寿宫那个,才是你母后。”
——前朝向皇后是神宗嫡妻,才是官面上的“母后皇太后”。朱圣瑞忝为生母,只能被奉为“圣母皇太后”而已。
“她?”赵煦挑眉。“只要母后答应,慈寿宫那里无须费心。”
“皇儿。”朱圣瑞忍不住苦口婆心。“你这些年,对我,太糜费了。而慈寿宫怎说也是后宫正位,纵然那边韬光养晦,你却绝不可有半点失礼。”
“知道了。”赵煦口中答应,心中却全不以为意。
朱圣瑞深深看他一眼,心神渐稳下来。
——该来的,终究要来。该走的,总是要走。
在延庆殿中驻留了小半个时辰,逗弄了会才两个月大点的康懿公主,朱圣瑞才摆驾回宫。
来请安的赵似早已经等待多时了。
“母后!”虽已成年,但赵似在朱圣瑞面前仍如孩童一般欢叫。
“孩儿给母后请安,母后去哪了?”随随便便的礼仪,全然马虎。
“先前在延庆殿看看小公主。等急了?”朱圣瑞笑着吩咐内侍传点心上来。
“母后哪里是去看小公主的,是去看皇帝哥哥和贤妃娘娘的吧。”赵似伸手便抓来吃。“圣瑞宫的小厨比孩儿府里的好上数倍,母后,你也尝尝这梅花包子。”
“知道你孝顺。”朱圣瑞瞬息千念,想起赵煦的抱怨和贤妃哭红的眼眶。——国师请立简王为皇太弟——国师虽然道法无双,但这后宫人情世故,又如何懂得?如此一来,赵煦和赵似兄弟之间,怕是要生嫌隙了。
“似儿,近些日子在忙什么呢?”
“母后我说给你听你莫骂我。三哥带我去了瓦肆,那可好玩了!有叫什么‘说书’的,就是一男一女讲故事古记儿什么的听,可着劲的精彩……”
听住赵似喋喋不休,朱圣瑞忽然觉得从没有过的疲倦涌上心来,面上笑容忽然僵硬。
——这万事纷扰,世间劫难,到底要与谁人共担?就凭她区区一力么?
“母后,母后。”半日才发现赵似在摇她。“母后莫恼,以后不去了便是。”
朱圣瑞缓过一口气来。“似儿……你……多争口气。将来,路还长着呢,咱们母子……得一块儿过,明白么?”
“母后。”赵似怔了一怔。“不是还有皇帝哥哥么?母后莫要忧怀,这辈子皇帝哥哥孝顺您母仪天下,孩儿我呢,就伺候母后开开心心,不好么?”
朱圣瑞低首,眼泪差点又要夺眶而出。“好儿子……都道你不读书,不进取,可为娘的看着,你心里竟是比谁都明白。”她握着赵似的手。“只是……天命难违啊。”
“母后究竟是听说些什么混账事儿了?还是后宫有谁嚼舌……”赵似跪在她膝下,伸手去拭她的泪。
“都没有,都没有。”朱圣瑞强作欢颜。“好孩子,你去吧。母后累了,歇歇便好。”
离了圣瑞宫的赵似一身轻松。
一个小内侍过来伺候,得空悄然传话。
“殿下,三殿下叫问,今晚上还去不去了?”
“去!”转眼才答应自家母后的事全抛脑后。“跟三哥说定个好位子,等等我。”
内侍压低声音。“三殿下说,今儿不去瓦肆了,他安排了个更好的地方。”
赵似眼睛一亮。“哪儿?”
“矾楼。”
赵似吓了一跳。“那可是……青楼?!要母后知道了……”
“所以三殿下叫奴婢问问五殿下,敢不敢去,要敢的话,他就多定一间房。”
赵似犹豫了片刻,哈哈笑出了声。“这世上还有老子不敢的事情么?去就去。”
延庆殿中。
贤妃才生下小公主不足百日,不能侍寝。
皇帝同贤妃用完晚膳,便待要离宫。
刘贤妃却屏退众人,神神秘秘地进言。
“皇上,国师请奏之事……”
“爱妃莫挂在心上。朕已经当场驳回了。”
“臣妾前几日听母亲说,这道门中人,也如医家或是御厨一般,竟分门派。国师虽然德高望重,但近来有从江南而来的一位高道叫白犀子的,公开宣斥国师的《五雷玉书》为伪经,自称乃是道门正统,老君之后。”
赵煦皱了皱眉。林灵素虽得罪了天家夫妇,但几朝太后包括自己生母,都奉他如神。贤妃此举,倒叫赵煦为难。
贤妃却也不是鲁莽人物,紧笑道,“臣妾原想,不过又是个江湖骗子。谁料到,前几日与皇后闲聊,皇后竟读过此人所着的《摄生论》,还称颇为有理。”
“哦?”赵煦倒是起了好奇之意。宫中崇道之人众多,太后朱圣瑞便是一名,孟皇后又是一名,且青出于蓝,造诣十分深厚。
“臣妾是想,不如将此位高道所着之作进呈给太后娘娘,也许可以辩论一二,亦是真金不怕火炼的盛事。”
“嗯,如此甚为妥当。”赵煦心喜爱妃考虑周到。“如此,今夜朕便留在延庆殿中,先看看令皇后和爱妃双双称道的这着作有何道理。”
“谢皇上!”贤妃未料到此举还能留下赵煦过夜,虽不能侍,却可如寻常夫妇般同卧闲话,不由得大为欣喜。
“有生必有死乎?若生必有死,起必有灭,修之何为!人心洞洞,虽孺子无明,见花开而喜,犬逐而笑;耄耋安居,纵绕膝天伦,以衰病为累,以辞世为恸;此人之常也。虽冬藏而春种,夏作而秋收,然残枝败叶,瑞雪盖后,自滋生机,更焕丰年;此天之常也。是故天地有道,厌遽而喜恒,人间有道,悲死而乐生……”
“好!”赵煦大赞。
刘贤妃自瞌睡中抬头,朦胧见赵煦仍在案前苦读。
“官家。”
“真是好着作。爱妃明日替我安排那位高道入宫,朕要见见!”
“臣妾敢不遵命?……这天寒地冻的,明日还要早朝,皇上不如早点歇了吧……”
“不。此事不便白日进行,万一母后得知,传入了国师耳朵里……”赵煦精神奕奕,突发奇想。“爱妃,你可能为朕安排,即刻与此高道见面?”
刘贤妃一脸愕然。“这……人倒是知道在何处的。可是这时辰……”
“这时辰,天街尚未收摊,皇城亦未宵禁,百姓说不准还在外头游玩。”赵煦哈哈一笑。“难道朕这大宋天子,就不能衣锦夜行一回么?”
第二十三章侍寝•夺命(1)
御门天街。
赵煦与刘贤妃双双百姓装扮,漫步徜徉,身前五步与身后五步,各有三五拨侍卫暗自扮成行人扈从。
“官……官人,”刘贤妃压低了嗓子。“那个挂着灯笼的,上面写着一个矾字的,你可知晓?”
赵煦一愣,“是何地?卖明矾的么?”
刘贤妃笑得如花枝微颤。“你呀,端坐朝堂,这市井之事倒也真无人敢于启齿说与你听。”
“爱——爱妻快讲。”虽然长子夭亡,而次胎又是位公主,但赵煦与贤妃之间十年深宫,情同结发,此时微服缓游,自如平凡夫妻一般。
“这是京师有名的青楼。”刘贤妃挽着赵煦的手,带他趋近细看。
“啊!”赵煦忽然失声惊呼,揽着贤妃转身避入阴影之中。
贤妃低头,眼角瞟见两个颇为眼熟的身影说笑着自前而过,直入了矾楼门中。
片刻,赵煦方抬起头,口中咒骂。
“两个小兔崽子!回去看不扒了他们的皮!”
贤妃终于想起那两个身影乃是何人。“端王,简王!”
矾楼。
鸨母李蕴正和几位达官贵人闲坐唠嗑。
地方不大,布置精致,犹如哪府的别苑一般。
“如何,清雅吧?”赵佶带赵似进来。一时之间,几位或眼熟或陌生的客人全都起身礼让,李蕴亦如穿花蝴蝶般迎了上来。
“哟,是端……端公子!老身有礼了……这位?”
赵佶淡淡一笑,“我弟弟,简公子。”
赵似去拉他三哥。“咱……就这么公开招摇着?”
赵佶低声道,“不怕。咱们上里屋坐着。”
李蕴果然同两名侍女将赵佶赵似引入了暖和的内室。
不过片刻,就有酒菜上来。又见几名年长女子,各抱丝竹,在纱幕之后坐定,清声弹唱起来。
赵似看得失神。“这哪似青楼,跟咱在宫中饮宴,并无二致嘛。”
“本来便是,高雅的地方,总以此为乐。等会李妈妈会带姑娘进来。”
“三哥。”赵似忽然作无限感慨状,吓了赵佶一跳。“你记不记得我从前在江南待过两年?”
“怎么了?……”赵佶反应聪敏。“嘿,我知了,你在那里定是没少去这种地方。可是那时候你才多大来着?”
“不到十三岁。”赵似的眼睛一亮。“那时候你十五,我临走之前,你还跟我讲了一大通有的没的,什么男欢,什么女爱之类。”
“哈哈,现今可是老了,胆子愈来愈小。”赵佶以象牙筷子轻轻敲打桌面。“来,给哥说说,是杭州繁华,还是咱汴京热闹?”
“都也差不多,不过我那时候在杭州逛过一次……”赵似凑向赵佶耳边。“小倌馆。”
赵佶失笑。“你也就这点出息,难怪现今府里头养着几个那么漂亮的孩子,我们都猜是娈童,偏不敢问你。”
“你问了我也不敢认啊!母后在上,我还想安安生生过日子呢。”
说话间李蕴入来,身后随着四名女子,端方妍丽,各自不同。
赵佶让给赵似先挑,赵似看了半日,只看中一名。
于是赵佶便也只选了一名纤柔小妓,打赏了另外两妓,命她们别往他去。
李蕴不禁有些忐忑。“再给两位公子叫几个跳舞的丫头来玩玩?”
赵佶止住。“哎,此地施展不开,勿太招摇了。”
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
其实以端王简王门楣,要多少天下绝色也都有了。只是这青楼之中气氛殊异,酒过三巡之后原本只想看看玩玩的赵似竟也鬼使神差,揽着手边的姬人亲亲摸摸起来。
李蕴知分寸地退下,去给两位公子准备后院的雅间,以备行事。
席间姬人双双下去更衣。醉眼朦胧的赵似与赵佶碰了一杯,忽然喃喃吐出一句。
“虽已很好了,但还是没我的林弟好。”
赵佶好奇。“林弟是哪个?”
“是……”赵似有点尴尬地笑笑。“那时候我在杭州认识的小倌……算了三哥,咱不谈这些。”
赵佶奇道。“都快十年了,你当真念念不忘的话,与当地通判知州打声招呼,把人给你弄来京师,并非难事。”
“唉,你不知道,第二年我就托人前去查访,孰料书院妓院俱都人去楼空……我一怒之下攒私房钱叫人把那两片地买了下来,却终也无果。”
赵佶举杯。“没料到我的五弟倒与当今官家一般,是如此痴情重情之人。来来,哥哥敬你!”
“好哥哥。”赵似被赵佶调侃得面红。“可别说了出去,白惹我府里那群孩子吃醋生气。”
“说来你年纪也已不小了,这正妃之位空悬,不知道太后她老人家究竟如何作想?”赵佶不经意间探询。
“说是西夏想送公主来和亲,皇帝哥哥不要,母后想让我娶了。谁知道呢?”赵似不以为意。
“你倒不嫌弃番邦女子?”
“都一样,我没那根筋,搞不懂女人那些事儿。——三哥,京城中可有如矾楼这般的男风院子可以玩?”赵似眼睛贼亮起来。
“官人小心。”刘贤妃将赵煦让入已经关了灯的小院子。“——这里便是玉皇阁了。”
“那位白犀道长便在此处?”
“嗯。妾身出来前已经传话给娘家哥哥,来玉皇阁中事先安排过了。”刘贤妃过了困头,倒也精神飞扬起来。“官人起意得太仓促,只是跟对方说宫里有要人要来,没敢直说接驾。”
“就是不说才好。”赵煦兴致颇浓。
前头灯火燃起。
白眉白须的道长率着两名小童,拂尘一挥,跪拜在地,口呼万岁。
赵煦愣了下,忙道平身,转头又问贤妃,“不是没说接驾么?”
白犀子抢奏,“天子出巡,紫微一路相照,贫道早早便知晓了。”
赵煦哈哈一笑。“果然是神人。请道长引路,朕乘兴而来,想就《摄生论》中数句疑难不解之叙述,与道长剪烛共论一番。”
内室之中,有愈来愈浓的气机,纠结引动。
开封府内,天云欲雨。
赵煦路过一间房时,忽然驻足。“里面有人?”
白犀子一震,却不慌不忙答道,“那是贫道师弟,因犯情戒,要面壁十年思过。”
细雨如针。
贤妃催促,“官家我们快入室内吧,就快下雨了,若淋湿了怎生是好?”
赵煦却盯住那间房门,凝视良久。
天边忽然一个霹雳,紫电耀亮夜空。
贤妃害怕,快步上了台阶。
赵煦却惊立当场。
“皇上……”
“陛下——”
几声惊呼,都被赵煦挥手所挡。
紫电一隙,那静室门缝之中,他隐约瞧见一瞥,一个青衣男子垂眸盘坐的身姿。
“官家究竟怎么了?吓死臣妾了。”
赵煦迟疑许久,终于前行,贤妃如小鸟依人扑入他怀中。
“……没事。走吧。”
眼前精美的房内早已备好了经卷香茗,火炉烧得极旺,一室温暖如春。
屋外风雨如晦,赵煦心中对什么摄生论再提不起念头,脑海中反复掠过的,都是那一隙之间眼前所见的景象。
那袭青衣。
那个坐姿。
那被闪电照得无比清晰的苍白面容。
那披于肩头的漆黑长发。
赵煦心中异样感觉,竟不能控。
同一时刻,正拥着姬人走去后院房中行事的赵佶赵似,亦被闪电一惊。
赵似走在前面,回头来看。“三哥,你看什么哪?”
矾楼院中,李蕴正追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师师,你去院子里做什么?快些回来,小心被闪电电瞎了眼!”
垂着一头小辫的少女抬头望天,口中喃喃。
“龙,蛇,还有漫天神佛……都在天上争斗呢!”
“说什么哪!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李蕴打着伞出来拉她回去,却见回廊上赵佶手拥姬人,眼神却望定那小姑娘片刻不移。
“端公子……不好意思了,冲撞了您们……这不懂事的丫头是前些日子我才收下的干女儿,说是什么被和尚看过,与佛有缘的,取了个名儿叫师师。”李蕴陪笑,“师师,还不给两位公子请安!”
李师师转过身来。
一双无邪的眼睛,看住赵佶。
赵佶忽觉全身僵硬,一道比闪电更耀目的惊流,淌过心尖。
(2)
“娘娘,天晚了。”
内侍打着伞,忧心忡忡地看着坐在殿门口看水里鸭子的刘贤妃。
十七岁入宫,一入宫见的第一个人就是皇上。若不是高太后与向太后阻挠,早该是板上钉钉的皇后。
做了三年婕妤,六年贤妃,生了一儿一女,虽然唯一的皇子福薄死了,但皇上不仅恩宠不弛,还一心想要封作皇后,以示安慰。
如此贵宠,却不恃宠生骄,后宫事务料理得极为妥当,脾气虽然急点,但大事上忠孝贞洁,毫无半分的差池。
如此一个风调雨顺的贵族女子,自引着皇帝去了一回玉皇阁后,便自愁眉不展,直到如今,似有什么极大的危机逼临一般。
怎不叫人心忧!
“我没事,你们回去吧。”贤妃起身,与赵煦同龄的她,业已经二十六七,生育两次之后的身段仍算窈窕,却终不及那些初及笈的少女,靓妆妩媚。
“娘娘,”内侍小心翼翼地开导。“先前慈寿宫太后娘娘那边送来几匹缎子,说封后大典上做披风用的。”
“封后……呵。”刘贤妃并未露出几分欢喜神色。
“娘娘为何郁郁寡欢?可要传御医……”是人都憋不住太多心事,内侍伺候刘妃多年,摸准了主人心思,大胆探问。
“做了皇后又如何?孟姊姊修道多年,如今超脱了,才是好事。”
“娘娘,此地并无外人。娘娘有什么心思,就当奴婢是个树洞,说出来,也松快松快——”
刘妃终被逗笑。“你这阉人,又懂什么?这并非场面上的说话,却是实实在在的心绪,扰了我数日,不得排遣。”
“娘娘……”
“你想问,我却也想说。官家他……”她凝眸看着远处,心神不知飘向何方。“怕是迷上了什么妖物。”
内侍狠狠一震。“妖,妖物?”随即又换了了然神色,压低声音。“可是瑶华宫那位不甘心,弄了狐狸精样的女子来迷惑圣上,以挽回圣心?”
刘妃一愣,忽然笑得前仰后合。“若是如此倒好了。——怕只怕,我自己作的孽,无可收拾。若有什么变故,就是怨,也怨不了旁人啊!”
内侍一头雾水,却见刘妃起身,忙叫摆驾。
需云殿。
周遭禁军群列,内侍悄声。
暮色深浓,赵煦在殿中来回踱步,一副不安难耐之态。
“……来了。回皇上,来了来了。”老太监急急奔来,匍匐回奏。
赵煦面上喜色顿起,大手一挥。
身后红帘被缓缓卷起。万点烛光,衬得殿中流光艳冶,然后低回。
地上早已铺起厚厚锦毯,殿后宽大帐城,暖如春日。
——赵煦宣白犀子之师弟觐见论道,却鬼使神差,选了这后宫中最最舒适淫靡的需云殿,还严令不得声张,令太后贤妃知晓。
所为何来?
恐怕赵煦自己,也不能阐明。
他唯知自己已经多日无心政务。
那日夜间,一道闪电劈下,他瞬间见到那盘膝闭目的男子,刹那间觉得自己一生,不过是空。
所谓帝王,所谓国家,所谓孝悌,所谓人伦,又如何?
他幼年登基,人生在后宫女子手中,政局则在大宋历来强悍的宰相手中。所谓君主,却未有集权;步步为营,事事都有祖宗成法。他细细想来,一生竟未曾肆意妄为一次,亦未遇过令得自己真正奋不顾身之人之事。
疯狂的欲念,在他脑中缭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尽是王臣,爱妃,此话是真是假?”困惑深处,他忍不住问刘妃。
“自然是真。”
“那是否朕想要什么,都亦应该得到,理所应当?”
“皇上,”贤妃声音微颤,“皇上当以万民为福祉,励精图治……”
“废话!”他当时便怒气上头。“朕知道,不用你来提醒!朕只是想要区区一个道士,道士!”
延宁殿中,掷物之声砰然。
“皇上,”刘妃哭叫着,“您上回动怒之后就说头疼,太医说要制怒养性,您忘记了么?”
“那,爱妃,你说朕能不能,能不能去寻那道士?”赵煦双目通红,摇晃着贤妃柔弱身体。
刘妃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赵煦却没有后悔。
爱妃那里,可以改日再去笼络,反正已要封她为皇后,这不世的荣宠,她还有什么可怨?
现今赵煦只想要压平心中那熊熊燃烧,冲口呛舌的欲火。
他只想为自己活这一次。
“皇上,人进来了。”
老太监轻咳提醒。
赵煦大袍一拂,坐上龙庭。
幽幽暗暗间,被烛火映照着身姿,却看不清楚脸容之人,被两名小内侍引了进来。
青色道袍看起来十分单薄,虽然束发,但几缕发丝仍垂在肩前,隐约流动。
赵煦端坐,指尖却感觉到扑扑的狂跳。
血脉行走到了已近魔怔的极处。
“小道叩见天子。”
那声音清幽幽的,到了面前,却挥之不去,犹如屏障,憋得赵煦喘不过气来。
“快快请起——对了,道长尊号为何,朕至今不知。”赵煦将天子身份先忘得精光,又想起来些许,又再抛诸脑后,又再勉力拾起,一时间竟是百转千回,迎也不是,拥也不能。
阶下人抬起面孔,微微一笑。
“小道青尘子。”
赵煦与那青尘子四目相对。
片刻之后,赵煦唯留下最后一点理智:
“全部退下。”
波荡心漾之中,无法容留他人。
“万岁乃人间之主。”青尘子眼神辗转间,似投射入了身后烛海之间的帐城。“小道能见垂怜,实属三生有幸。”
帐……帐城?赵煦完全听不到他讲什么。
他面色赤红,只知道青尘子着眼之处,乃是帐城。
帐……城。
“道长……随朕……随朕来。”
烛火盈盈。
“唔……”
刘贤妃自梦中惊醒。“官家!”
内侍急忙挑灯。“娘娘,皇上不在此处……娘娘靥着了?快,快召太医!”
刘贤妃手指颤抖,一句话亦说不出来。
圣瑞宫中。
“国师。”朱圣瑞面色苍白,看住盘坐的林灵素。“哀家总觉心中忐忑。这开封府内,竟真无一点妖氛么?”
“无。”
“但……”
“娘娘,妖乃精怪,衔自然之气而生。开封府百里之内,竟然全无妖氛,此事直比妖气冲天,要更为诡谲,令人忧心啊。”林灵素长眉上点染出苍老衰色。
“果然。”朱圣瑞指尖颤抖。“难道,难道是有人刻意封锁……”
“无错。这应该便是传言中的‘封气’之术。现今你我所感,不过是对方幻术。若真如此,此人修为深不可测,贫道忧心的是……”
“官家!”朱圣瑞仓皇喊出声来。
“娘娘。”林灵素从怀中摸出一符,递与朱圣瑞。“明日请将此符交予皇上,请他务不离身,也许为时未晚。”
朱圣瑞大喜。“道长为官家续命,几已竭尽修为。哀家实不敢以煦儿生死为念。只是如今,诸事未备,千头万绪,俱都仓促……”
“那娘娘更应及早筹划。”林灵素眉间煞气一闪而过,片刻又合十自念,“无量寿佛,罪过罪过。”
“哀家明白了。”朱圣瑞垂眸。“慈寿宫韬晦多年,但掌政之心从未稍退。为大计想,此孽圣瑞必担。他日结算,只无悔耳。”
“娘娘大圣大德。”林灵素俯首而拜。“灵素替苍生谢过。”
“国师。”朱圣瑞扶起林灵素,换了话题,闲话笑语。“对了,此前入京挑战国师的那名道人,现居玉皇阁。我着人看过了,是名普通的方士,并非妖邪之类,怕之时同道相轻而已。”
“玉皇阁?”林灵素忽然一震。
“如何?”
“娘娘速查,皇上近日是否到过那处,速查!”林灵素霍然起身,青筋自额上暴出。
需云殿。
帐城如乱。
榻上余生。
赵煦的喘息声令人惊恐地传出了殿外。
静静地,无人敢入去伺候,亦无人敢上前询问。
天子自一生下来,便万人簇拥。
内侍宫婢,都不算在人头当中,茶水衣裳,总要人侍奉。做皇帝的,就算与皇后颠鸾倒凤之时,亦有侍儿辅助,早已习惯。
但如今,赵煦却将所有人等,全部赶了出去。
皇帝,与道士。
此举确实惊世骇俗,屏退耳目,亦能理解。
但偌大一宫,人心惶惶之间,不知此等前所未有之事究竟要如此收场,各个自危,一派死气沉沉景象。
却不闻那名青衣道士的只言片语,半点声息。
颠鸾倒凤,假意承欢。天不容此道,此道却勃勃滋长。
孤阳难立,雄雄于飞。
“啊——”赵煦大喝出声。
片刻极静。
缓缓地,一双赤足踏下锦毯。
毯上堆着撕裂的道袍,褴褛已不堪蔽体。
青尘子掠开帐城,伸手取过皇帝的貂氅披在自己肩上,然后站起来,慢慢用手梳理自己凌乱的长发。
“我要见皇上!”深夜仪仗不齐,但迤逦人群,自延宁殿而来,浩浩荡荡,亦自堪惊。
“娘娘,陛下他……”内侍吞吞吐吐,看住被贤妃从人的灯火照得亮堂无比的院子,只得跪地求乞。“陛下他在里面,吩咐任何人等均不可入,否则……族灭。”
“暴虐!”贤妃心痛之下斥责之词脱口而出,再一顿后,泪盈于睫。“便死罢了,让路!我要入去觐见!”
“娘娘……”内侍抖如筛糠。
“我的儿!”
另一队简单的仪仗自另一边来。人虽不多,雕龙绣凤,兀自尊贵。
“太后娘娘!”贤妃一见来人,痛哭失声。“臣妾闯宫惊驾万死,但臣妾心中如焚,总有不祥之感,恐怕,恐怕……”
朱圣瑞急急拉起贤妃。“莫说了,我知道,都知道。走,咱一起入去寻皇上。”
——
“皇帝在里面,你们去寻罢。”
正闹间,一句轻轻言语,却似穿透了世俗尘嚣,叫人怔忡。
“你是谁人?”朱圣瑞护着贤妃,踏前一步,凤仪赫赫生威。
“我不是人。”青尘子站在殿门前,炬火照下,面孔半数藏于阴影之中。“他是人主,我为妖王。一夕之欢,换此河山——”
“大胆!”朱圣瑞怒喝一声。
却听狂风霎那间大作,诸多宫灯火炬,尽全数被那妖风震灭!
浓云遮月,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天地间再无一丝半点光亮。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宫廷禁苑,乱作一团。
(3)
“薛太医,有刀伤药没?……”
诸葛正我一步入太医院就愣住了。
若世间有人心造就的末日,那此刻此地便是了——
“薛太医,发生什么事?”
相熟的太医忙叫他噤声,然后拉他到混乱的太医院中某个角落。
“官家重病……怕是……怕是……唉。孙吴两位太医已经被下狱待罪了,刘老太医正去需云殿呢……”
诸葛正我只觉脑中轰然一声。
“怎会如此?皇上春秋鼎盛,什么病来得这么急?”
“说不得,说不得啊。这需云殿……哎。诸葛大人,这会儿太乱了,晚些老夫若是出得了这个门,再给您送刀伤药去可好?”
诸葛正我忙道,“我无碍的,只是练剑时划伤了自己而已。如此,那晚辈先告退罢。”
诸葛正我方才出门,便转身避入墙角——原来一队禁军浩荡而来,将太医院门封起。
封太医院,自是为了锁闭消息。
需要以封太医院来锁闭的消息,自然是——惊天的消息。
诸葛正我凭着记忆中需云殿的方向,暗自摸去。
一路上有禁军内侍梭巡,一见诸葛正我面孔,亦不敢拦阻,假作未见,悄悄放行。
——只因诸葛正我乃是朱圣瑞的心腹侍卫。
他幼年时本要冻毙路旁,却为上香途经的朱圣瑞所救。
后朱圣瑞委林灵素将诸葛正我寄养在道观之中,更修书引荐至大侠韦青门下习武八年;十六岁时回到京城,朱圣瑞命赵煦亲授御前侍卫之职。
后赵似出京,诸葛正我又受朱圣瑞之命,贴身保护简王安全。
在如今的内宫,朱圣瑞乃是后宫实权正主,与她虽为君臣之分却实有契子之谊的诸葛正我,自是一等一的红人,无人敢阻。
过去重重关卡,行至需云殿附近,却见相熟的太后殿中女官正急急行来。
女官行至转角处,被诸葛正我大手一把抓了过去,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便被捂住了嘴。
“阿媚,是我。”
“诸葛大人!”女官惊神甫定,一双清亮眼眸如慌乱小鹿一般。“快,快,太后正找你呢!”
“找我?”诸葛正我疑云更密。先前亲见周遭女官内侍尽皆行色匆匆,更有不少极为陌生的面孔来去,心下更是不安。“好姐姐,里面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刚从太医院来,听说……”
女官咬唇。“莫猜了,消息长脚,跑得比人快。没错儿,是大事,天大的事——快跟我走,太后那边,可是十万火急。”
女官话中有话。诸葛正我联系几面的说法,心中猜测大略成型,但震惊之情,惴惴之意,仍是不敢置信。那阿媚不带他再问什么,便拽着他沿小路向着需云侧殿而去。
密殿内守卫森严。女官在门口行礼退下,诸葛正我孤身入去。
却见殿内并无一个下人,朱圣瑞一身华丽朝服,未戴头冠,披发素颜坐在正位,眼眶通红,叫人触目而心惊。林灵素在旁闭目枯坐,面容灰败,神色一片凝重。
诸葛正我双膝重重跪地,磕了个头。
“微臣叩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正儿,莫赘礼了。”朱圣瑞伸手擦了擦眼,强自支撑着步下凤座,伸手搀扶。
“娘娘千万保重凤体!”诸葛正我借朱圣瑞一扶之势,反暗自扶了朱圣瑞一把,温暖真气,流入朱圣瑞腕脉。
朱圣瑞牵唇勉然一笑。“正儿,莫费事,我无碍的。”
“……那,便是皇上……”诸葛正我接住话头,直奔主题。
“官家他……为妖人所算,危在旦夕,断难撑过七日。”朱圣瑞香肩战栗。“国师正派人寻找灵药,若能寻着,亦只能多续命数月而已——”
“娘娘节哀。”诸葛正我的猜测落实,脑中嗡嗡作响。“微臣这就去寻药——”
“寻药不用你去!你知道去何处寻么?”朱圣瑞语带嗔怒,泪光闪现。“正儿,你,你能帮我的,是另一件事。”
“娘娘!”诸葛正我扶朱圣瑞入座,转身重跪于地,重重磕头。“正我此身是娘娘再造,刀山油锅,但请娘娘示下!”
“好,好,好孩子。”朱圣瑞伸手扶起诸葛正我。“要你去做的事,倒真与上刀山下油锅无异……正儿。”
“娘娘但说。”
“为我,杀人。”朱圣瑞死死看住诸葛正我的双眼。
诸葛正我内心狂跳。“杀,杀谁?”
朱圣瑞一字一顿。“慈、寿、宫。”
诸葛正我心中只觉气血翻涌,脑内并无半点清明,一生所学,半生之事,缠成乱麻,绞得胸口生痛。
“——七日之内,我要慈寿宫内无主。”朱圣瑞冰冷嗓音,带着颤抖,却毫无犹疑。“正儿,我知道你愿为我赴死。但,你愿不愿为我杀人?”
诸葛正我咬牙,镇定片刻,再重重磕下第三个头。
“臣——领命。”
不待朱圣瑞开口,他起身便走。
“正儿。”林灵素忽然从定中出来,睁开双眸,叫住诸葛正我。
“道长爷爷。”诸葛正我心中一动,幼年记忆如泉涌入。
“小心平抑气血,莫要一时纠结自郁,走火入魔。”
诸葛正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是……多谢道长爷爷。”
“你记住,你并未为恶。”
“……道长爷爷,正我此身是太后娘娘所救,死生事小,偿恩为大。”
“杀人是孽。偿恩是义。但孽海之中,正儿,你只看得见面前的九重地狱,在你身后,却有三千善果,悬于济世之舟。”
“道长爷爷,正儿不明白——”
“去罢。”林灵素缓缓阖眼。
事情至此,已无退路。诸葛正我步出圣瑞宫,忽觉双目酸涩,太阳穴微微刺痛。
停下来反手一摸,竟是出了一头的冷汗。
“诸葛大人,你怎么了?”女官阿媚抱着一卷宫殿营造的图纸俏然路过。
“我……无事。”诸葛正我勉强一笑,拱手离去。
朱圣瑞杀人,求的是什么,不用开口,已是昭然若揭。
赵煦无子,诸弟之中,赵佖赵佶均年长于赵似。
向氏若在,诸子无嫡,唯立长君。
向氏若除,朱圣瑞即为嫡后,赵似与赵煦一母同胞,赵似继位,亦合祖制。
——朱圣瑞想要自己的亲儿继长兄为君,甚为合情。
诸葛正我身受重恩,出手杀人,亦是合理。
诸葛正我唯一不解,乃是为何林灵素最后要叫住自己,嘱咐那奇怪的几句。
于他而言,忠主即是自爱,有勇便为有情。朱圣瑞既有此命,无论罪恶滔天也好,还是行善仗义也好,诸葛正我都唯有“去做”这一条路可走。在朝为官,除去忠孝伦理,诸葛亦不是不洞明成王败寇之理。为恩人而血染双手,便又如何?这世间善恶,何尝有数?
钟声敲响。
诸葛正我从沉思中惊醒——转身快步离开皇宫。
七日转瞬即过。要准备的事情还很多。
诸葛正我望了望天色,便向着简王赵似的府邸而去。
“正我快来!”
一入简王府邸,诸葛正我便皱了皱眉头。直是春风拂面柳如眉,人逢喜事精神爽——
宫中消息,竟没传到此地。
“正我来看这枚簪子,西夏进贡的……啧啧。”赵似见着诸葛,直接拉他入了书房,打开个神秘的盒子。
流光溢彩,白光耀目。雪白的真珠边上镶嵌了光华四射的一圈白色晶钻,下垂万千碎帘,清丽逼人。
“殿下……”
“你说我送这个给三哥,他会高兴罢?”赵似乐呵呵地把玩。
“这是女子首饰,怎说送给三殿下?送给三王妃便合宜。——殿下,宫中……”
“哎呀,你怎么不开窍呢。这当然不能送给三嫂,这是要给三哥去讨小美人欢心的。我挑来挑去,还是这支比较合。十二三的小女孩,戴凤总是过了些,哦?”
“十二三的小女孩?”
“是啊,三哥在矾楼看中了个绝世的美人胚子。”赵似咂着嘴。“真挺好看一丫头,就有些神神道道的,老说天上有龙神争斗什么的。让三哥送她这簪子,大珍珠压惊。”
诸葛正我退了半步,靠在门边。“殿下可曾入宫去向太后请安?”
“不过这颜色有些太素了……还是该弄支金的好?”赵似还在喃喃自语。
“先前我过来时遇见二殿下三殿下正入宫去。”诸葛淡淡看住少主。
“二哥,三哥?”赵似忽然打了个寒战。
诸葛正我望入他眼眸深处,“殿下其实什么都知情,什么都明白的。只是惯了躲藏,却不知一朝天色已变,殿下已无需再躲。”
赵似定定愣了片刻,迅速垂下眼眸。“我即刻赴圣瑞宫请安……你陪我前往好不好?”
“殿下自己去罢。”诸葛正我起身。“微臣奉命,还有大事要做。”
“大事?……能有什么大事。”赵似面色煞白。
“殿下尽管放心……殿下。”诸葛正我凝视赵似仍旧带着些孩子气的面容,柔声道,“将来,定要英明睿智,勤政爱民。”
不再理会赵似,诸葛正我快步离去。
第二十四章瓦肆•杀场(1)
“汴京原来如此热闹。”
御街上,许仕林、戚宝山与男装的李碧莲三人,到达京城的第二日,就急急出门,结伴闲逛。
“碧莲,这个送给你。”戚宝山红着脸,将一支簪子捧给未婚妻面前。
小小的一排小珍珠,镶在白银簪身。
戚宝山见李碧莲并无喜色,急道,“等我高中武状元后,给你买大珍珠,让你过门的时候戴。”
李碧莲噗嗤一笑。“我不是嫌弃珍珠小。只是我现在穿着这儒衫,你送我珠钗,我要如何佩戴?你既买了就收起来吧,回头再给我便是。”
许仕林忍不住打趣。“想来,那孟光是想让梁鸿注意自己发上珠钗,才会举案齐眉的咯?”
李碧莲娇叹。“仕林哥哥你真是讨厌——”她面色忽然微变。“似乎要下雨了,我们回去罢。”
“现在就回去?”戚宝山不依,“你看,前面就是宫门口了哎,天家夫妇,后宫佳丽,全都住在里头。我听人说,历朝历代,唯独我大宋,君民齐欢,在皇宫门前开此天街,热闹非凡。我们既然来了,好歹再看看嘛,晚间亮起灯来,可是最漂亮的。”
许仕林眼光投向碧莲。
碧莲蹙眉。“可是我有些累了……”
戚宝山抢道,“那也好,快是饭点了,我们干脆去旁边酒楼吃点东西,再歇歇好了。”
许仕林抬眉,看见“第一楼”的大大招牌,拉住二人。“这间似是汴梁最为出名的酒楼,传说中的‘瓦肆’便设在此间。我没带多少银两随身,你们……”
“我有我有!”戚宝山摸出怀中最大一枚银锭。“你瞧,我都带着咧。”
“宝山兄,财不露白,”许仕林一笑,“快快收起来罢。碧莲妹妹,我们就只去叫壶茶,吃几笼点心,歇息片刻,可好?”
碧莲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戚宝山一把拖了进去。
天云欲雨。
天街之上,几个盲眼说书人敲着竹杖,笃笃前行。
不远处矾楼之内,李师师正给自己编发,忽然放下,跑去了院中,看向“第一楼”的方向。
“又怎么了,闺女?”李蕴拿着发绳追出来。
“仙,人,妖。”李师师拍手笑,“好齐全。”
“说什么呢?”李蕴无奈揽着她回转。“好闺女,你生了张倾国倾城的面貌,却心智这样糊里糊涂的,叫妈妈把你怎样办好呢?……”说着说着,竟抹了把眼泪。
“妈妈莫要哭。”李师师仍笑着。“王气虽收了,但有仙人来了。妈妈不用担心,观音大士会保佑咱们。”
“好女儿。”李蕴收泪,转瞬就挂了笑意。“观音大士确实已显了灵,让大贵人看上了你。你虽迷怔,福缘,却是一点儿也不低。”
第一楼内,虽是傍晚不足,但却已坐了五六成满。
三人入来,年轻俊朗的一看便是士子模样,更兼仕林清俊碧莲秀美宝山雄豪,小二二话不说便恭敬地引了上楼,给了靠窗的一张圆台。
琉璃藕,红薯泥,五侯鲭,炸酥肉,蒸白鳝,熘鱼面,芙蓉糕,灌汤包——戚宝山牛气地点下了一桌名菜。
李碧莲望桌兴叹,只得招来小二,再加个清口的芹菜和一道豆腐汤,又要了壶最好的信阳毛尖。三人均不是富贵人家出身,但难得出门在外,手头官府馈银与父母所赠均都宽余,偶尔挥霍下,亦不觉心疼。
小二就高兴得一意巴结。“几位公子,您瞧,您这位子,刚好能看见楼下瓦肆。一会儿就有瞎子来说书,等晚点第二场几个漂亮的女说书先生来时,这楼下的座位可是千金难求了。您们就占定了这里,都能看清听清,跟楼下最好的座位都是一样的。”
“说书?”时鲜艺术,自宋以降,广以流传。许仕林颇有兴趣地询问,“这说的一般都是些什么书呢?左传,还是春秋?”
“嘿,您可有所不知了。这几日说的是三国,那些女先生们舌灿莲花,小腿上绑着板子,滴滴呱呱地响,可好玩了。您一会等着瞧吧。——之前的瞎子说书算是垫场,说的是神仙传,也挺有意思的。”
许仕林眸子一扫,已经见到几个持着竹杖的瞎子入了酒楼后门。
——神仙传?他微微一笑,转头正对上碧莲。
“我脸上有东西么?”
“你长得俊,还不许人多看两眼?”李碧莲笑道,“对了,仕林哥哥,你信神仙么?”
“子不语怪力乱神,有没有,都敬而远之便是。”
“哎,这可不能不信。我从前常跟你们说我师傅的事儿嘛,他就是个活神仙!”戚宝山跳出来抢白。
李碧莲瞪了戚宝山一眼。“你说了多少回了,你师傅人呢?从来也见不着,那可不是任凭你吹的么。”
许仕林颔首,“宝山兄的师尊想来是修为深厚的武林前辈,巧迹近神,行走如仙,也是一样令人神往的。”
“你们……不相信便算了。”戚宝山气鼓鼓地叉了刚上来的鱼头。“碧莲妹妹,你吃鱼肚子,肚子上的肉没刺……仕林你吃鱼眼睛,最补脑的。”
“你自己多吃点吧,胃口那么大,每天晚上都喊饿……”碧莲正数落着,忽然被什么东西晃了眼睛。
三人齐齐转头。
窗外一道烟花,十分美丽,窜上黄昏夜空。
“怎么还没向晚,便放焰火?”戚宝山有些纳闷。
“一发而没,也许是别人家试放的。”许仕林将一大块白鳝夹到戚宝山碗中。“这个做得好,一点不腥。”
片刻之后,诸葛正我出现在御街侧畔。
“有什么急事,在天街示警?”
宫女吴媚,换了青衣小帽,扯着诸葛正我入了街边废弃宅院。
“娘娘懿旨,今日乃是黄道吉日。”
“——怎么,宫中有变?这才不到三日。”
“不是宫中有变。”吴媚冷笑,“是对面的……等不及要给咱们机会。”
“哦?”
“向娘娘先前微服出宫,与穆王与端王一齐,直奔瓦肆。”
“穆王,端王?”诸葛正我冷冷一笑。“竟往瓦肆而来,好大胆。”
“慈寿宫全是我们的耳目,需云殿他们水泼不入,想来是急了。今日来此,娘娘估计,他们是想要约见外臣,想要找人来合演这擎天保驾,垂帘听政的戏码。”
诸葛正我冷哼一声。“好计。皇上曾严令官员不得出入瓦肆等地,他们偏约在此,也算心思缜密。如此,我便即刻动手。”
吴媚点头。“娘娘和国师也是此意。娘娘派人去几位他们可能约见的重臣府邸拖延时间,估计天色暗前都不会有人来——”她从袖中取出一包粉末。“这是宫中秘制的毒雾,我特意为你取来的。万一情势不对,就以此乱人耳目。”
“多谢费心了。”诸葛正我抱拳一礼。
“均是为娘娘抛生掷死,谢来作甚?”吴媚妩媚一笑。“他们定了瓦肆天字号,第七间房,是端王常包之处。我一会儿混入第一楼的厨房,助你行事。”
乐声忽起。
不同于管弦丝桐,檀板声脆,叫人精神一爽。
往下一看,只见两名瞎子坐入了瓦肆之中,咿咿呀呀,说将起来。
小二的言语夸张,坐在楼上,实听不太清楚那说书内容。只大略看出两名瞎子一作神仙,一作妖魔,如今正是道消魔长的桥段,扮妖魔的那人高声胡笑,桀桀发声,尾调转了又转,一口气绵绵不歇,引得台下稀稀落落一片喝彩。
“这讲的是文成公主设下降魔阵之事。”
许仕林等人正凝神细听,却被身边忽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和台上两名说书人显为同伴的一个瞎子,正站在三人桌前。他双目如一条细线,清瘦出奇,虽为残疾,但衣衫极为洁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李碧莲霍然站起,“你要做什么?”
戚宝山忙拉她坐下。“别人是要打赏罢了,碧莲妹妹吃菜吃菜。”说着,随手掏出几枚铜钱,递入那瞎子手中。
刹那间戚宝山忽觉手掌被那瞎子吸住,双目圆睁,想要喊叫却一口气堵住喉头,浑身衣衫瞬间汗透——
李碧莲正要上去,却被许仕林抢先。
“这位前辈。”他深深一揖,“我等乃是赴京城赶考的士子,前辈可否高抬贵手,莫要伤害我的同伴?”
那瞎子桀桀一笑。“交出你颈上挂着的物事。”
许仕林迅看四周。
最近处的客人,亦隔开三四桌。
众人都以为瞎子上来讨赏,谁会料想光天化日之下出手勒索?看戚宝山之状,在许仕林扬声求助之前,瞎子必有机会下手伤人。
许仕林按住自己颈间。“此物在下已随身多年,不过是颗木珠而已,阁下若要,直说便是。”
说话间已将颈上红绳扯了下来。
“木珠?”瞎子迟疑间伸手接过。那木珠看似沉香木所制,一颗圆球之上镂空雕刻了多个人物故事,十分精细。
“无可能!”瞎子恼怒地松手,木珠坠地。“蛇嗅之下,鹤眼灵芝明明就在此地啊!”
小二端着两笼包子噔噔噔地上楼。
瞎子瞬间拿住几文钱,躬身一谢,转身去到别桌。
戚宝山惊魂未定地呆立当场。
“怎么回事?我先前一动也动不了……京师真是藏龙卧虎,一个小小的瞎子,竟能如此!”
李碧莲眼中,阴霾极重。“仕林,他说这颗木珠是……鹤眼灵芝?”
“鹤眼灵芝是什么?”许仕林小心地拾起那木珠,细细吹去上面灰尘。“这不过是颗普通的木珠罢了,他们要来何用?”
“此珠我见你戴了多年,却不知从何而来?”李碧莲追问。
“同我身世一样,不知。”许仕林摊手。
李碧莲想了想,忽然伸出手来。“……木珠而已,不如送我罢?”
“……毕竟是自小随身之物,若真失了,不知为何竟有些心痛。”许仕林正将木珠戴回颈间。“碧莲妹妹,换一样吧,要什么我都送你。”
“是啊。”戚宝山神色稍霁,“碧莲妹妹你若喜欢这样的,我给你买串好十倍的!要仕林的旧物作甚?……不过那个瞎子,委实古怪。我们快些吃完回去罢。”
今次一反常态,碧莲看一眼楼下众生,神色古怪。“戏不是正要开场?不如看看再走。”
楼下一片锣鼓。
靓丽女说书人正粉墨登场,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2)
紫竹林内,烟波浩渺。
善财童子一身轻烟样的衣衫,丰姿俊秀,正在晨光中练剑。
“善财师兄。”有小童过来,躬身一礼。
“何事?”善财拧腰,一个沉甸甸的眼神收住剑势。
“潮音洞贵客想要请你一晤。”
“哦。”善财微笑看了看天色。“外面这动静,他现在才找我,也算是沉得住气了。——我换件衣服便去。”
普陀珞珈后山。
万岩幽壑,舞千种潮音,似诉似怨。两侧沙滩上人迹绝灭,唯独江鸥展翼,划破朝阳。
善财拾阶而上,步入潮音洞中。
洞中岁月清凉,一道梵网兜住了出入之道,善财轻念法咒,穿身而过。
洞内一片莹莹玉光流动。
善财拱手为礼。“光华较上次来时内敛不少,看来雪晴兄又有精进啊。”
玉石样的声音撞击在洞内四壁,酿作回声。
白衣人影渐在虚空中凝结成型。
“童子谬赞了。”
佘雪晴双手收印,缓缓睁开双眸。
两人相对一立一坐,山石嶙峋、仙姿缥缈,各自庄严,几不可说。
回想当年琴楼鱼阁之内调笑情热,媚态浮生,直如幻影。
善财叹了口气。“雪晴兄这十年之内心静无波,进境可谓是一日千里。但如今眼神之中却乱意骤起,恐非吉兆。”
佘雪晴起身,长衣垂于地,露水沾湿袍角。
“童子说话却仍然敷衍轻佻。不知你师尊曾未告诉你过,若能单刀直入、坦荡待人,亦会对你的修为有所进益?”佘雪晴冷冷回答。
善财笑了笑,自手中化出折扇轻摇。“劣性难改,人也好,仙也罢,俱都逃不出去。——那便单刀直入也好。雪晴兄可是感应到了昨夜鹤眼灵芝出世?”
“无错。”佘雪晴目光幽幽,“那是我留在故友身上之物,以白佘山秘法改变形貌,无人能识。纵使‘他’已身在东京,亦不该有此变故。”
“雪晴兄尽管放心便是。”善财童子眼中逸出自信神采。“鹤眼灵芝为家师所得,而你挂心牵念之人,安然无恙,无虑无忧。”
佘雪晴眸中光彩一闪,又即刻黯去。
“昨夜究竟发生何事?”佘雪晴沉声询问。“东京似乎被闹了个天翻地覆。”
“雪晴兄在此洞中强行感应东京之事,梵网反噬,不觉难熬么?”
“阶下之囚,纵使你以礼乐清香祭我,亦是一样难熬。”
“哎。”善财童子折扇一收。“雪晴兄此言差矣。这十年之内,你我同修,紫竹林下,何来主囚?”
他反手一拂,化出杯盏茶具与一炷檀香。“礼乐无能,就以昨夜之事,当成故事,说与雪晴兄同享罢。但这人间鬼蜮,多方人马、都是各怀鬼胎,说来亦当真复杂。”
佘雪晴淡淡接过善财递来的茶盏。“洗耳恭听。”
“这是什么地方?……”诸葛正我喃喃醒来。
嗓子里似乎有烙铁在盘绕。
全身沉如铅块,不得动弹。
眼前景物逐渐清晰起来——血色岩石,磷光漂浮。巨大的锅中有隐约惨叫传来,热油味道扑面。身侧高高山上尽是雪白利刃,染满暗红血迹——
“刀山?……油锅?”诸葛正我四肢狠狠抽搐了下。“难道,难道我已……死了?”
巨大的恐怖笼罩而来。昨夜的惊险故事,亦慢慢在脑海中回想清晰。
“你可以说已死,亦可以说未死。”有几分熟悉的声音,自诸葛正我脑后传来。
“有位你我共同的朋友,为媚惑宋国天子,而入了汴梁。宋帝一夕之间,精损命殆,能救之方,唯有专门克制那人气焰的鹤眼灵芝而已。所以,第一批人马,便是宋朝国师林灵素所派出的人手,伪装作盲眼说书之人,借蛇灵引路,去寻鹤眼灵芝救人。他们虽找到了正主,但却被雪晴兄留下的伪装所惑,擦身而去。”善财童子侃侃而谈。
“共有几批人马?”
“雪晴兄莫急,小弟扳指算算,倒有个三四拨。第二批人马,乃是道君天后转世之女,亦即宋国皇帝的生身母亲朱太后,她所派出的杀手。杀手的目标,乃是在汴梁第一楼瓦肆之中秘密约见外臣的,朱太后的政敌——向太后。”
“他未成功?”
“雪晴兄猜对了。”善财童子面色冷下来。
诸葛正我回想起来那个敌人——又或者,那其实,根本不是人?
突然出现的可怕对手,仅仅用了一招,便敲碎了诸葛正我的全部肋骨。
而诸葛正我竭尽全力的一剑,只是把那人的斗笠掀落在地上而已。
“你是谁……”鲜血从喉头不断涌出。
“我叫涂九歌。”那人淡淡回答。“下了阎王殿,记得如实禀告。”
“他未成功的原因,乃是你我的又一位故人——九尾白狐涂九歌,他及时出现,救下了向氏等人。但那名杀手十分悍勇,临终前爆出毒雾,欲要同归于尽。不巧的是,雪晴兄所牵挂的那人,同两名同伴一起恰巧路过彼处,堪巧被卷入其中。”善财叹道。
“仕林!”雪晴失声一抖。
“莫担心。”善财笑嘻嘻地看雪晴失态模样。“你家仕林无事。他被一名叫作吴媚的宫女所救。而雪晴兄的宝贝鹤眼灵芝,亦被吴媚所得。”
“吴媚?她是何人?”
“不是人,是只三百年的兔子精。至于受何人指使——你我心知肚明。”善财饶有兴味地看住佘雪晴,“对了,你家小仕林并不知道她身份,还感戴她相救之德,两人倒似是,情愫暗生。”
“媚娘……媚娘。”许仕林从噩梦中睁开双眼。
天光刺痛双目。
“已经是白日了么……”他跌跌撞撞坐起身来。“媚娘——”
无人应答。
周遭的景物似陌生又熟悉。
昨夜之事逼入脑中,太阳穴一片胀痛——
一楼忽然传来斗殴之声,令人不安。三人在桌上留下银两,匆匆下楼欲走。
就在此时,一声爆破,刹那间天上地下,满是烟雾,伸手不见五指!
“闭住口鼻。”乱中他被一女子牵着,奔逃出去。
第一息以为是碧莲,但手中触觉,却分明不是。
勉力走了片刻,心中挂念宝山碧莲,他想要挣脱那女子的手,回转去瓦肆。
但脑中一片昏沉,想是吸入了毒烟。
他抗拒不过,昏了过去。
——半昏半沉时只记得繁星满天。
一双明眸,映在群星之间。
青衣小帽的男装女子正以口唇,度他以清水。
“你中毒不轻,我去为你抓药——”她转身欲走。
“姑娘。”仕林扣住她袖管不放。“多谢相救。请教芳名?”
那姑娘一怒而笑。“真是个酸腐书生,此时说话还文绉绉的。——我叫媚娘。”
接下来许仕林便又陷入昏睡之中。
但媚娘这个名字,不知为何,一直挂在心头。
“此地……”他下床,双腿一软,咬牙支撑才行走了几步。
看门外景象,似是离开天街不远处的贫民居所。
有乞丐模样的小童拿着糖入来。“哥哥,你醒了啊?”
“她取鹤眼灵芝何为?”佘雪晴从乱中抽丝。
“这个说起来就复杂了。吴媚本是朱太后身边宫女,亦是向太后暗地中收买的心腹。她回去瓦肆,假作被向氏身边侍卫所擒,押往圣瑞宫对质,这样便能借刺杀之事,打击朱太后势力。她取了灵芝之后,并不知其中奥妙,只是带在身上。但朱太后身边的国师林灵素却一眼认出此物,即刻取得,便为皇帝续了命。两宫太后,本为争储君继位之事,如今皇帝无恙,这场争斗,便算是白落了空。”
“真是无趣。”佘雪晴意兴阑珊,对人间争斗毫无兴致。
“的确无趣,因为鹤眼灵芝只能续命一月而已,皇帝终归还是会死的。”善财一叹,“朱太后想要保自己的儿子继位,可惜前面还有两位长兄。好在今次刺杀,一个被毒雾弄瞎了眼睛,一个不知被谁所救,也算是火中取栗,有失有得了。”
佘雪晴随口敷衍。“我若是那位朱太后,就把另一个继承人也杀掉,不就一了百了。”
“好计。”善财笑得眉眼弯弯。“师尊还真准备如此行事,若你家叔叔不再插手,便完满了。”
(3)
“原来如此……我被那名叫涂九歌的可怕敌人所杀。”诸葛正我忽有解脱之感。“身在冥府,前情往事,尽告湮灭……一切到此,便算一个了断了罢?”
“不。”身后温暖的声音转到他身前。“你虽身在冥府,但却尚未了断。”
诸葛正我愣了一愣。“恩公,竟是你?”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眼前蓝衣男子,犹如多年前西湖侧畔同样容貌,丝毫未变。
诸葛正我忽然又跳了起来。“恩公,你,你,你也……你也离了阳世?!”
“几十年前就离开了。”展昭微微一笑。“但这些年来,我从未真正远离世情公道。阳世与阴间,也绝非隔阻罪孽、抵消善恶的帐幕。”
周遭幽冥气氛中似有一道清流潺然,那种令人忍不住去信任、去依赖、去保存希望的气质,一如既往。
“在下愚钝,敢问恩公——”
“我是冥府总捕展昭。”展昭伸手搭住他肩头。“诸葛兄你人寿未尽,我特来送你还阳。”
诸葛正我心中狂跳。“冥府,总捕,展昭?……送,送我,还,还阳?”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之后,你可改名换姓,秉心而行,再不必受恩义拘束。”
“展,展,展前辈。”诸葛正我犹豫片刻,在此光怪陆离之情境中,唯有紧紧抓住展昭双手,似抓住海上孤木一般。“这也许是我唯一机会,我不得不问,求展前辈释我心中疑惑!”
“请讲。”展昭含着微笑,鼓励地望住诸葛。
“求问前辈,世道凶险,晚辈即便还阳,又要从何而去?秉何而行?人生在世,究竟孰善孰恶,孰是孰非?圣人经典,国家大治,又究竟要以何为纲,以何为领,才是万民的真正福祉?”诸葛正我一气呵成,声声带着沉痛。
展昭却绽出微笑。“自身正在死生之间混沌挣扎,心中所想的却不是生死前途,而是万民福祉。包大人果未断错此节。”
“包大人?”
“诸葛正我。”展昭正色。“善恶不由心,而由行。伤人者当罚,杀人者赔命。冥府是死后的公义,而公堂则是人间的公义。做侠客,快意恩仇——为杀生之劫,当上刀山;做谋臣,忠心侍主——为谋敌之孽,当下油锅。”
诸葛正我炯炯盯紧展昭双目。“如此,则晚辈还有一事请教——下次再来时候,要如何才能堂堂正正踏入冥府,俯仰而无愧?”
“文以儒乱法。侠以武犯禁。”展昭衣袍一振。“人性绝非完美,趋利避害,重私废公,满身人欲,均是弱点。而唯有刑法,能规人之行,系民之群。”
“……晚辈有几分明白了!”
“时移世易,唯法不变。定分止争,兴功惧暴,乱世之中,唯此安身,万民之上,凭尔立命——去罢!”
展昭沉声一喝。
诸葛正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似穿越入了无止境的繁花阵中,然后沉寂。
“哥哥,既然你已醒了,”小乞丐头子看着许仕林,亮汪汪的大眼睛一点污迹也无。“咱又在外头救了个人,你先帮忙看着他吧?”
也不等许仕林答应,屋外已有四个小孩,吃力地抬着一个黑衣男子的躯体,拖入房中。
许仕林细看那男子面貌,颇觉有几分眼熟,但又想不起来。
转头见几个乞丐要走,急忙追问,“请教,我是如何来到此地?你们可认识一个叫做媚娘的女子?”
小乞丐将手中糖塞入许仕林手里。“媚娘我不认识。是你的媳妇?……你跟他一样,昏倒在荒郊野外,被我们弟兄拖来的。——去年我在街上几乎被马踏死,是国师爷爷救了我。他要我从那时开始救一百个人,算还他的情。这不,加上你俩,有二十八人了。”小乞丐露出白牙一笑,“弟兄们,出去干活,干活咯!”
“哎——”
小乞丐们一哄而散。
许仕林静下心来,细细回忆昨夜今晨之事。
忽然想起来检查自己身上之物——银两在,书牒在,甚至连随身的笔墨俱在。
但……颈上那粒木珠却不在了。
难道是自己重新系上脖子时,所缚绳结不紧,所以在途中失落?
仕林咬唇细想。
不对——从那名瞎子上来开始,直到那阵毒雾爆炸,所有事件,绝不可能是巧合,亦不是寻常案件。
自己定是已经卷入什么滔天的阴谋之中。
但……失珠虽痛,但目前首要之事,乃是找到失散的宝山碧莲。
许仕林下意识地抚住自己下唇。
昨夜那个喂水给自己的媚娘,一双明眸如此莫名地在他脑海中幽幽浮起,这究竟是幻?是真?若是真,又是人是鬼?是妖是魔?
——咦,自己不是向来不信这些么?仕林忽然醒觉,摇头笑笑。
正想出门去寻那小乞丐打招呼告辞,许仕林便被身旁黑衣人的呻吟拖住了脚步。
“兄台,”许仕林俯身去探查那黑衣人的腕脉。“你还好么?是为何人所伤?”
探查片刻,许仕林黯然收手。“伤得如此沉重,看来是不能答我了。得要为你找个大夫才是……”
“不……不必了。”诸葛正我陡然睁开双目。
“兄台你醒了?”许仕林既惊又喜。“我去为你找些水来……”
“不。”诸葛正我抓住许仕林,眯眼端详了片刻。“我……没事。你是谁?”
“在下杭州解元许仕林,赴京赶考,昨日在第一楼用膳时不知发生何事,醒来时已在此间。”
“你是……许仕林?”多年前的往事瞬间涌起。
“兄台认识我?”许仕林好奇地问。“敢问兄台名讳?在下少年时曾患重病,失去许多记忆。”
“不。不认识。”诸葛正我干脆地否认。“我叫诸葛……诸葛小花。”
许仕林听这名字有些错愕,随即忍俊不禁。“原来是诸葛兄。诸葛兄的伤……”
“我不要紧。”诸葛小花吃力地从怀中摸出药包。“我有最好的伤药,只是你在此处,我不便自疗。……你,你走吧。”
许仕林看他神色,知他或有难言之隐,于是一揖。“在下确有要事要先走一步。诸葛兄若需襄助,便叫此地的几位小兄弟前来杭州会馆寻我便是;待在下寻回友人安顿之后,亦会再来此地相探。”
他将身边银两全数掏出,放在床边。“诸葛兄保重。”
“萍水相逢,感戴厚意。”诸葛小花平静地看一眼那些银两。“许兄弟保重。”
“我要出府——”
端王府中,有人一声怒吼,声震门楣。
“壮士留步,壮士留步,殿下吩咐请您务必留到他从宫中归来之时……”下人们群群将戚宝山围住。
桌上好菜好酒已空。
第一楼中,戚宝山糊里糊涂在毒雾中抓住一人,以为是仕林,当下唾湿衣袖捂住他口鼻拖了就走。结果,出去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救了个什么王爷。
王爷是个热忱之人,盛情将戚宝山留在自己府中。这一留,便留到了日上三竿。
“我要去找仕林与碧莲,别拦着我。”戚宝山动了怒气。“再来,我动真格儿的了!”
一声朗笑传来。
“戚壮士要找什么人,何不交给小王代办?”赵佶从小轿中下来,跨入自己府邸之中。
随行内侍家人,连忙呈上水盂手巾,备他更衣。赵佶却一挥手,直对着戚宝山一礼。
“壮士相救之恩,小王还未谢过。壮士欲寻之人,小王责无旁贷。”
戚宝山连忙回拜,“不敢不敢,你是王爷,我只是入京赶考的草民,当不起如此大礼。只是与草民一道的杭州解元许仕林,以及在下的未婚妻李碧莲,双双在酒楼中失散。”
“既然有名有姓,那便好办。”赵佶高声叫人。“蔡京高俅,你们去一趟杭州会馆,探听许解元消息。若人在,便一并请来王府作客。若人不在,给我严查京师内外,日落之前,务必将戚壮士的友人寻到,明白么!”
两名幕僚双双应是,转身领人去也。
“如此,戚壮士可以安心在王府作客了吧?”赵佶转向戚宝山,换了极其和蔼温柔的口气。
戚宝山大为感动。“草民不过是举手之劳,怎劳动王爷如此费心……”
赵佶笑道,“你初到京城不久,就算要自己去找,也未必能寻得到。坦白言来,本王留下戚壮士作客,倒不为此一朝一夕,而是有长久结交之意。”
他说得如此坦荡,戚宝山倒不好再说什么。“王爷盛情,草民不敢推拒。只是武功粗劣,又无文才,怕辜负了王爷一片心意。”
“哈哈哈哈!”赵佶大笑。“怎会呢?戚壮士的身手,照本王看,今科的武状元是逃不过去了!”
武状元三字一出,戚宝山不禁心头一荡,即刻想起当年与碧莲的约定。
面上微红,戚宝山撩衣一拜。“多谢王爷赏识!”
赵佶伸手止住他大礼——涂九歌再如何保障,他亦感觉到针对自己而来的逼命杀机。
昨日还是一齐逛窑子寻欢乐的好兄弟,繁花盛世下一对逍遥无事的贵王爷;今日一朝变故,生死相向,谁赢谁输,不过是翻掌之间。
唯一正途,乃是设法先保住自己性命再说其他。二十多年来从未起意结交人马,收服门客的赵佶,在此时将戚宝山当作了自己为登大宝所培植的第一封羽翼,用心笼络。
第二十五章媚娘•月轮(1)
“这便是那个小蹄子?”
隐约的公鸭嗓从外面传来。常人不可听闻,但吴媚全收耳底。
“是啊。娘娘那边有何吩咐?”
“哼,吩咐在此。”
穿过粉墙,她轻易见到身着内侍服色之人将一包粉末递给了看守此处地牢的仆妇。
仆妇将粉末洒入了一碗汤饭内,用手指搅了搅。
“公公放心吧。”她低声笑语,然后端着汤饭转入牢内。
“一日一餐。”仆妇粗声粗气地入来,将餐盘放在吴媚面前,站住不动。“快点吃,吃完了我收走。”
吴媚抬眼瞥了下那仆妇,端起汤饭,想起她伸入搅拌的那根粗黑手指,硬着头皮喝了两口,便放了回去。
那仆妇犹豫了下,收拾东西出去。
“怎么,看着她吃完了?”公鸭嗓并未离去。
“没,她就吃了两口。”
“无碍的。吃得少就是慢点儿,还不惹人注意。——到时候,你如此这般……”
吴媚没兴趣听他们如何将人弄出宫去的大计,闭目休息。
这位来下毒的娘娘,不管是报仇的圣瑞宫也好,还是灭口的慈寿宫也罢,她这七八年来的卧底生涯,终于可以告一个段落。
——主人吩咐,尽皆完成。唯一可能失策之事,就是她业已见到了那枚木珠,并已猜到那物事之金贵,亦已决定顺走,但偏偏未来得及收藏妥帖,竟被国师所得。
如今有人下毒,也好。恰好借此金蝉脱壳,回归洞府,依于主人麾下——
吴媚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甜蜜笑容。
倦意涌起,她气随心走,任凭毒素侵犯四肢百骸,脑海中渐渐昏沉。
再醒来时,天大地大,任意遨游,再不必憋屈在这小小皇宫之中。
许仕林跌跌撞撞走在路上。
本以为神智清明,所中毒素已自除去,却不料还未走到会馆,竟是天旋地转。
身边银两冲动之下已经全数留在了那乞丐窝里,许仕林靠住街边石墙,咬牙支撑,汗湿重衣。
又半日,才略觉松快。
走走停停,兼在这初来乍到的汴京城中寻思路途,待到走近会馆之时,已是近暮。
一日一夜的离奇遭遇,真不知从何说起。许仕林细细思量——三人同离杭州,无论如何,亦不能掉下任何一个回去。宝山身怀武功,或许能够自保。碧莲妹妹却是弱质女流,若有什么不测……许仕林心中隐隐揪痛。
转角处就是杭州会馆。许仕林正欲行前,忽然脑中昏沉又起,禁不住扶住墙壁喘息片刻。
忽见大队人马气势汹汹地冲入会馆之中——许仕林一惊,暗自窥探。
“这里有没有个叫许仕林的,是杭州解元?”为首的汉子高头大马,他身边之人则凶神恶煞。整队人着着似官似民的服色,看不出来龙去脉。
“有有,”会馆掌柜眯眼细瞧那些人手中画像。“不必绘影图形,这名字响当当的,人就住在楼上天字一号房——但,几位大爷,他与武解元以及一名从人昨日清早到达会馆之后,中午便出去闲逛了,至今未归。大爷们若是知道他的下落,也请告知老朽一声,老朽好向地方上交待……”
他啰啰嗦嗦了片刻,为首两人早不耐烦,大手一挥。“上去搜!”
许仕林看着惊心,怎敢上去自投罗网?联想到昨日取自己木珠的瞎眼说书人,更是疑云顿起,暗自思忖自己究竟卷入了如何一个阴谋之中?
待到那群大汉搜索一圈未果,气鼓鼓地出门而去之时,许仕林早已悄悄离去,杳无踪影。
暖洋洋的日头下,许仕林唯一的目标,便是昨日去过的那座“第一楼”。
很简单,与戚宝山李碧莲在彼处失散,要打听线索,自应回到彼处。
此外,颈上木珠若只是不慎失落,亦应该从那里开始沿途寻找,才最有可能寻获。
——身体虽然虚弱,但许仕林的思路十分清明。
天街上其余店铺都照开无误,只有出了案子的第一楼附近,被官府围起,不得进入。
颇有些人围观,许仕林混在人群之中张望了片刻,便绕行到了第一楼背后的小巷。
小巷中悄无人踪,只有一辆装泔脚的破车停驻。
许仕林看了片刻,确定此地无法绕路进入第一楼中查探,便转身欲走。
一瞬间太阳穴中又疼痛如绞,他眼前一黑,几乎蹲在地上,才勉强找回神智。
“你又怎么了?”身后脆生生的语音。
许仕林回头。
那辆破车之中,竟站起来个活色生香的女子,诧异地望住他。
一双善睐明眸,正是记忆中掺在群星之间的那双。
“媚,媚娘!”许仕林讶然叫出口。
原来思维海中所记得的,喂他清水救他脱出生天的女子,并非是幻!
“快要十年了吧?”
涂山上漫山暗红,榴芽似火。
再过数月,榴花开时,可想而知这满山红艳风光。
李碧莲坐在山顶亭中,喝着白乳泉水泡出的好茶,不仅赞叹。“不错。你在这神仙般的地方待了快十年,伤势可好些了?”
“好很多了。”
坐在她对面的青衣男子垂发带俏,凝眸似望,正是佘青无错。
形容比当年更为消瘦,但刻骨媚惑,仍丝丝浸入骨中,永恒难蜕。
碧莲痴望了一会儿他的面貌风情,低首轻笑。
“也是,能与人君□,一夕取命,若不是大好,又岂能轻易做到?”
“韩娘此言差矣。”佘青笑了笑。“就算未曾大好,也可以拼却修为,勉力为之。小弟做事风格向来如此,不是么?”
碧莲神色一变,伸手去取他腕脉。
佘青却轻轻避过。
“你想让我担心到何时?”
“韩姊姊最疼我的了。”佘青掩袖低笑。“等下双修,根底自知。”
李碧莲一震。“你弄我来此,是为了双修?”
“不错。”佘青垂眸。
“不空绢索留下的伤势竟严重至此。”碧莲起身,“阿涂呢?他不能保你?”
“他入世了。”青蛇淡然倒茶。
“那还喝什么茶,附庸什么风雅!”碧莲急道,“我最知道你的,若非束手无策,又岂肯求人?既要双修疗伤,那便争分夺秒罢!”
“嗯。”佘青竟露出一丝羞涩腼腆之意,长衫缓褪,伸手揽住李碧莲之身躯,就跌入了旁边白乳泉中。
“韩娘这具躯体,青涩曼妙,着实可人……”他低语摩挲。
“呸呸呸。”李碧莲娇声斥他。“处子之身伴你双修,真便宜你了——天,不空绢索的出手着实狠辣!我从未见你伤成如此这般。”
“原本差不多好了。我与宋帝一夕之后,便复发如此。”佘青苦笑。
两人不再多言,双双潜入泉水之中。
多少旖旎风光,肃然修为,都自隐没无踪。只有几点水花,暗示泉下蒸腾。
下游。
垂髫少女正在掬水来喝。
白衣妇人抓她回来。“轮儿,回家喝水。”
“娘,平日不都能喝的么?”脆生生的童音。
“平日都能,唯独今日不许。”白衣妇人搀住少女,转头高声。“老不死的我在做饭,叫你看着孩子的呢!”
“来了来了。”漫不经心,一副小痞子样貌的男子慢悠悠自泉边草屋踱出来。“轮儿过来。爹爹削桃木小剑给你玩儿。”
“好哦!”少女欢呼着自白衣妇人怀中扑了出去。
(2)
“真的是你。”许仕林惊喜之下,将身上余毒忘了个干净,冲上去就想握住吴媚双手。
孰料脚下一个趔趄,竟自昏厥过去。
吴媚从车中轻盈跳出,看住昏倒在地的许仕林,直落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了半日,只好捞起许仕林躯体,跃上房梁,向着城西偏僻之处而去。
许仕林再醒来时已在客栈之中。
眼前朦胧可见,吴媚正背对他,换上一套民女衣衫。
雪背香肩,隐约而没。
许仕林谨守“非礼勿视”圣训,紧紧闭目不观。
“作什么呢?我换好了啊。”
吴媚走来床边,见他样子有趣。
许仕林才小心翼翼张开双目,见吴媚清水素颜,一身白裙,襟上绣着鹅黄花纹,娇俏动人之态,竟是看得入了神。
“喂!”吴媚轻弹他额头。“我抓过药给你吃,你的毒应该已经清除了。没事的话,我要走了——你身上没银子,喏,这个给你。”
她将一串钱搁在台上。
“媚娘!”许仕林动弹不得,情急之下呼她名字。
“什么事?”吴媚蹙眉。眼前之人她虽不知道内情,但也从妖主那里看出了星点苗头,乃是个绝对不宜招惹之人。先前怕他中毒太深烧坏头脑眼睛,所以趁着许仕林昏迷之时帮他以内力祛除了残余毒素,正想换衣离开,不料又被他抢先一步醒来。
“多谢你两次相救。”许仕林眨眨眼睛。“若无急事,可否帮在下一个小忙?”
“啊?”
“媚娘姑娘。”许仕林支撑着起身。“在下也知道此求有些过分,但在下与亲人失散,实在是五内如焚……姑娘若肯相助,大恩大德,永生不忘……”
吴媚被他一求,心下有些犹豫,再看许仕林榻上之状,憔悴虚弱,却情真意切,心中竟是砰然一动。
“好吧……”她心软道,“我帮你寻你的亲人。他们叫何名字,可有何线索?”
许仕林绽开笑容,看得吴媚一愣。“我就知道,姑娘并非寻常人等。——我表妹李碧莲,与她的未婚夫婿戚宝山。一个是瓜子脸,身材比姑娘略高瘦些,眉毛中藏有一颗小痣,着黄衫粉裙。一个是习武之人,身材魁伟,浓眉方口,着玄色短衫。”
李碧莲换过青蛇当年所留的碧绿女裳,颇为虚弱地靠在洞府榻上。
人躯已经十多年修炼,虽有一定根基,加上当年妖魂,但可助青蛇之处,却也不过点滴而已。
双修之时,青蛇勉力取韩娘元阴疗伤,同时反哺以灵蛇一族的阳精补体。韩娘力拒之下,推推让让,总算让青蛇伤势略有好转,自己大耗真元,几乎晕死过去。
幸好青蛇所藏灵药秘宝甚多,虽对不空绢索留下的伤势毫无助益,要为韩娘补充精元却还是绰绰有余。调息半日之后,已经回复良多。
“你有事要办便先去吧。待在这里陪我作甚?”
青蛇正幻出当年女体,坐在镜前梳妆。
“不急。有阿涂坐镇,不怕那个林灵素再弄什么玄虚。”青蛇冷哼,“虽为不空绢索之化身,但毕竟经过转世投胎之路,那点修为,尚未是阿涂对手。”
“你从今之后要转女体行走,还是仍以男体行世?”李碧莲好奇地问。
“我这个负心郎君取了小碧莲的处子元阴,”青蛇笑吟吟地坐过来,抚摩碧莲面颊,“自然不会始乱终弃。”
“痴人说梦。”碧莲打开青蛇之手。“人家可是要做武状元夫人的——”
青蛇假作懵懂,“那新婚之夜没了处子血要如何?”
“用鸡血呀!”碧莲不屑地言道。
两人双双笑了起来。
片刻之后,碧莲凝神问道,“许汉文肉躯你藏在此处?现今阿涂离去,谁来看守?不空绢索为绝你念,必定出手毁尸的。”
“不怕,自有人替我看守。”青蛇傲然站起。
“谁?”
“某个小女孩,当年求我传她人欲大法,以阻菩萨成佛之路。”青蛇笑语,“如今两人可是修成正果,连孩子也有了。”
“哦?”碧莲大感兴趣。“月遍照与白迤逦已有后代?男孩女孩?”
“女孩,现今八岁,名唤阿轮——是我取的,好听么。”
“一轮圆月,好名字。”碧莲赞道。“既然有了后代,父母自然又捏在你的手中,成你助力了。阿弥陀佛,真是剪不断的孽缘呀。”
“我可不是贪得无厌之徒。”青蛇在碧莲面上亲了一记。“我只是拜托他们看守许汉文的肉躯此一事而已。”他虚虚向南凝望,眸中烟水凝结。“该我自己的事情,我自然会自己亲手结案,不劳他方。”
碧莲被他语意惊得一颤。“青蛇果然还是当年青蛇。”她轻叹。“灭世也好,自毁也罢,全凭自己喜欢,一身骄傲,洗之不去。”
吴媚在相关地方留下记号,却一直未曾收到妖主回复,只好先为许仕林寻人。
妖氛一动,开封城尽收眼底。
“竟在端王府内——有趣了。”她咬唇细细思量。“要不要告诉那个傻书生呢?”
她一动,有人瞬息惊动。
“妈妈,”李师师赤足在矾楼中奔跑,李蕴扯之不住。“妈妈,我前日买的小白兔呢?”
“在呢在呢,好女儿,你午睡就午睡吧,别一惊一乍地吓唬你妈妈。”李蕴连忙着人将放在院外的兔笼提进来。
雪白的小兔子有血红双眸,看来乖巧无辜,柔弱可欺。
李师师一笑,雪白贝齿,干净动人。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她琅琅念道,眼眸似看向不知名的他方。
“哟,乖女儿竟舍得花功夫背诗了?这首好,这首可是吊那些王孙公子的绝招,你念时要幽怨着些才好……”
李师师充耳不闻,只是伸手去逗弄那白兔,却哎哟一声,将手缩了回来。
玉指之上,一滴血痕。
“天哪!这该死的兔子!快拿伤药,纱布,还有去痕的油膏来!我女儿这手指可是要弹琴下棋的呀……天杀的咬人的兔子!”
李蕴大呼小叫,一时之间矾楼乱作一团。
(3)
需云殿内。
赵煦经林灵素疗治,如今昏昏睡去,亦无人知他明晨会否醒来。
刘妃在旁伺候汤药,神情一夜之间委顿憔悴,二十几岁的正当年华,竟如四五十岁的妇人一般。
“不好啦,娘娘。”内侍冲了入来。
刘妃一瞪眼睛,吓得内侍匍匐。
“什么事,大得过天?莫惊醒了官家。”
她语气之中,深深疲惫倦怠。
“娘娘,瑶华宫……瑶华宫孟娘娘……上吊了!”
刘妃霍然站起。
“死了?”
“没,被救了下来。现今不知该怎办……”
“封锁消息,莫去惊动两宫太后了。”刘妃整肃下衣发。“……我去看看。”
瑶华宫布置得直如道观一般。薰香缭绕。
御医正退出来,见刘妃来,躬身行礼。
“皇后娘娘并无大碍的,休养休养便好了。”
刘妃给了个眼色,身后宫女连忙打赏。
“谢娘娘……”御医拿了赏赐,竟毫无欢容。
——太医院已经封闭数日,只等赵煦过身,不知要杀殉几人。
刘妃顾不得这些,急忙入内。
“孟姐姐——”
同侍一夫多年,说是友,其实是敌;说是敌,实在是友。
所谓兔死狐悲,就是此时此刻情境?
帐中孟氏瘦得脱形,发鬓凌乱,看见刘妃来,伸出发抖的双手。
“姐姐何至如此!”在需云殿内压抑多日的泪水,决堤而出。
“贤妃妹妹……”孟氏流露出一线欢欣神色。“这么多日了,我不敢去需云殿,亦不敢去见太后。我是行将就木之人,正在等候废后的旨意,却不料,还犯下了罪过,连累了官家……”
“姐姐何出此言?”刘妃大惊。
“我听人说了。”孟氏大口喘息着。“官家那夜传了《摄生论》,然后去了玉皇阁……才有今日之变。这可,这可不是我与妹妹所说之书么……真真罪该万死……”
“姐姐。”刘妃浑身颤抖,“若你如此,那将官家带去玉皇阁的臣妾,岂非要千刀万剐,才能赎罪?……好姐姐。这些年,你我虽不亲厚,官家偏我爱我,但也敬重姐姐。若官家安生无事,你我许是各据一宫;但如今……”她咬牙直言,“你我都是一条破船上的过客,余生可悲啊!”
孟氏剧烈咳嗽起来。“妹妹既知这‘余生可悲’四字,那便放手让我去罢……一条白绫,片刻就闭眼了。下至地府,还能侍奉官家于幽冥……”
“姐姐莫要胡言乱语了。”刘妃擦干净自己眼泪,忽似下定决心。“要下地府,至少再过个三四十年。孟姐姐,”她压低声音,声线幽幽,“为这三四十年的锦绣富贵,你我姐妹,不如放手一搏!”
孟氏一愣。
刘妃起身屏退左右,偌大宫中,只余二人。
“姐姐,做皇嫂乃是世上最为尴尬之事。当年太皇太后力保年幼的官家继位,而非兄终弟及,便是此理。”刘妃细将心中绸缪多日之事说出。“官家无子,但,穆王却有长子八岁!”
“穆王……不是已经……”
“不错,我听说穆王已经瞎了。大宋不可有残疾的国君,但,若将穆王世子过继到官家膝下,承继大位,你我便是将来的两宫太后,垂帘听政!”
孟氏吓得一抖。
“这,两位母后又怎可能应允?”
刘妃冷笑。“万事再大,大不过遗诏。现今我日夜守在需云殿内服侍官家,皇帝诏书,由我来传,天经地义。”
“可是,官家若真垂危,母后与国师必定在场的……”
“那便让官家在闲杂人等赶来之前闭眼。”刘妃语意之中,冷若寒冰。
孟氏狠狠一颤。
“官家早晚要去,”刘妃幽幽叹惜,“他早走片刻,为你我留下条路走,想来也不会怨我们。好歹,总比姐姐悬梁自尽要强,不是么?”
孟氏心下明白,刘妃早已经打定了主意。
此来,不过是找个人壮胆,拉个人同舟而已。
她失宠多年,忽然听闻此节,竟油然而生痛快之感。“……妹妹果然是最了解官家心思之人。”她沉默片刻,“只是万事都要小心,圣瑞宫母后有国师撑腰,必不会善罢甘休……”
刘妃笑道,“圣瑞宫那位母后,与国师之间的干系,我早已怀疑很久了。姐姐身为皇后,这宫殿之中,可有如国师那般的男子出入?”
她拉起孟氏的手来。“好姐姐。将来成事,太子便算你的嫡子,我只要一个保驾擎天的太后名分。你我之间,断不会像现今两宫那般交恶。——姐姐但请放心。”
“青弟。”碧莲被佘青拥在怀中,看涂山暮色一点一点降临,心中一片温柔。“你看这大好山川,适宜修炼。若世上无那些钩心斗角的人类,该有多好。”
“痴话。”佘青转回男体模样,一身麻衣,长发垂在胸前。“若无人类,仙佛何来?——天地早由我们妖族做主了。”
他忽然回头招呼。“……轮儿,你来啦?”
李碧莲回头看。
那少女生得奇异,眉梢眼角斜飞入鬓,尖鼻厚唇,绝非什么美人。
但她全然不知自己丑陋,笑得十分天真,张开双臂就喊,“青叔叔怎么抱着这个姐姐,也不抱轮儿!”
“来来,我一手抱一个可好?”佘青笑得温如煦日,发自心底的真纯神色难得一见地爬上了眉目之间。“轮儿今日乖不乖?有没有做功课?”
“轮儿最讨厌做功课啦,打坐好无趣。今日爹爹给轮儿削了桃木剑玩儿,叔叔你瞧——”小女孩撒娇之时,五官更无一丝美丽可言,碧莲看着,只有一声叹息。
佘青接过那桃木小剑,笑了笑,反手一挥。剑身上染了一层萤火,幽然在夜色之中摇曳。
“哇!”轮儿睁大眼睛。“好漂亮!好漂亮好漂亮!这还是轮儿那柄木剑么?”
“当然是呀。”佘青将剑递给轮儿。“轮儿若也想像叔叔这般,就听娘亲的话,白日里好好做功课,打坐炼气;夜晚呢,就来和叔叔玩,如何?”
“好啊好啊。轮儿会像叔叔一样厉害的呢!”轮儿拿着小剑,一刻也坐不住,从佘青膝上跳下来,一路向家中奔去。
“爹,娘,看轮儿的小剑,像星星一样!”
碧莲目送她离去,转眸含嗔看住佘青。
“伤势倒没好转几分,就浪费法力逗孩子玩儿?”
“这点法力,”佘青低头一笑,“于事无补。——有你援手,我好得多了。此地事毕,明日我便送你回东京去,好不好?”
“……你一同前往?”
“该来的,总是躲不过。”
“你知不知道,”碧莲抬高声音,“你若再落在不空绢索手中,就不是养伤十年这么简单了!”
“她不杀我总有不杀我的理由。”
佘青眯起眼睛,眼角媚意,直可倾国。
夜影中,碧莲无言以对,只听见很远处轮儿与她爹娘一片欢声笑语。
乱潮将至,这一夜天伦,宛如甜梦。
第二十六章出山•入世(1)
漏夜。
端王府客房之内,戚宝山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眠。
人果然不在杭州会馆。高俅蔡京来报之后,他不放心,亲眼去看,果真没有。
陌生的东京城内,他要去何方寻找?——幸好有赵佶撑腰。
赵佶说不出三日必定有信,但戚宝山仍旧担心得睡不着觉。
他恨自己还未当上武状元,不曾授官,没有大大的权柄,在开封城中好好搜上一搜,将他的好兄弟与未婚妻都搜将出来,团团圆圆,再也不去什么瓦肆听书。
窗外细微动静一闪而逝。
戚宝山弹开双眼。
片刻之后,窗棂无风自动。
戚宝山闭目装睡。
黑衣蒙面人身法高超,轻跃入内,足尖点地,姿态颇为曼妙。
及走近来,看住熟睡的戚宝山,亦是全神戒备,无懈可击。
戚宝山忽然似被噩梦惊醒一般,倏忽坐起,圆睁双眼,极具恐惧之色,啊地大叫一声。
蒙面人一惊,一手按向他口,一手抓住他腕脉。
戚宝山反手扣来。
蒙面人心知受骗,按向戚宝山口鼻之手转刺他颈脉。
戚宝山扣实对方脉门之时,颈脉也为人所制,两人僵持不下,谁也动弹不得。
戚宝山忽然吹了口气。
蒙面人的黑纱边缘本已有些滑落,被他含住丹田之气的一口吹来,竟被吹开。
一张清秀圆润的女子面孔,明亮双眸下,小巧的鼻子,以及微翘的双唇。
戚宝山倒是一愣。
那女子趁他分神,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手中脱出,退出一步。
“莫要声张。是你的内兄托我寻你——”她急急解释。
“内兄?”戚宝山一下子没转过弯来。
“他说他表妹是你未婚妻。那他不就是你内兄?”
“啊,你说的是仕林!”戚宝山忘情高声,今次被吴媚掩了个严严实实。
片刻后待他平静下来,吴媚才放开手。
“你内兄现在晋阳客栈。”她平静留话,“你是要现在跟我去见他,还是明日自行去见?”
“我现在就去——只是姑娘,仕林他现在如何?姑娘与他是旧识?为什么白天不来?”
吴媚笑笑,“你看似粗人,心思倒细。怕我骗你去卖了不成?——我和你内兄也是萍水相逢,他托我寻亲,我看是举手之劳便能帮则帮了。他之前中毒,现在已经没事了。我白日不来是因为与此地主人有些纠葛过节,不便相见。如此,戚壮士可满意了?”
戚宝山从床上一跃而起。“我相信姑娘。……姑娘怎么称呼?”
“你可以叫我媚娘。”吴媚忽然想起那夜许仕林昏迷中还文绉绉地请教自己芳名,不觉好笑。比起书生,似乎还是戚宝山这习武之人较好沟通。“穿好衣服跟我走吧,小心些,别惊动王府中人。”
涂山洞府。
“你显得很心焦。”佘青结束停当,姿容在夜色中光彩奕奕。
“我有些担心仕林。”李碧莲看住天色。“还有两个时辰就天明了罢?”
佘青似忽然想起些什么。“哦,我差点忘记了。我把一只小白兔放在皇宫内帮我看家,昨日似乎收到她回报,说现在正和仕林在一起。”
“小白兔?”碧莲不解。
“你不记得了?阿媚嘛,”佘青颇有兴味地笑笑,“阿媚嘛,就是一双眼睛颇有些像雪晴的那个。”
李碧莲凝眸回想。“原来如此。——想来倒巧,雪晴的相貌七分肖你男体,唯独一双眼睛不像。”
佘青揽镜扬眉。“那韩娘说说看,是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碧莲吃吃而笑。“疯子,你还嫌自己不够美么?——不过我早该知道了,你永远留有后着。怎么,你是怕他真想不起来,所以备下了替身?抑或是,要以那双相似的眼睛,刺激他早早忆起?”
“均无不可。”佘青按住她肩头。“……莫要失去对我的信心啊。”
“这又从何说起?——总之仕林没事,一切都好。”
“对了,你的未婚夫婿也安然无恙,小碧莲放心便是。”青蛇语带调侃。
“你呀。”碧莲半喜半嗔。“然则紫竹林那边,只有林灵素在京?无人与仕林接头么?”
“我不动,他们也不会动。我既动了,怕是当年你的入幕之宾亦将下山迎客——”
“呵。”碧莲掩口娇笑。“那个痴情于龙女的善财童子呀?他既有情,怎是你的对手。”
佘青冷笑。“他真有情于龙女?倒也未必——对了,明日就是三月初三,他必赴龙门的。反正就在开封左近,我们不如去一会故友,打个招呼罢。”
晋阳客栈之中。
许仕林和戚宝山各自长谈失散的一日夜内彼此遭遇,尽皆惊奇。
“宝山兄能得贵人赏识,真是奇遇。有王爷帮忙寻找碧莲妹妹,应该不难。”
“恩,王爷替我查过,当日第一楼内并未有女子殒命,我也放心了不少。碧莲她机灵醒目,也许早逃了出去。”
“媚娘也答应帮我打探。她武功高超,既能寻得宝山兄,想必也能查到一二线索的。”
戚宝山忽然压低声音。“仕林,你好福气。”
仕林一愣。
“你那位媚娘姑娘,真是又漂亮,又能干,帮你找人不说,现在还趁咱们说话帮去外面守着,啧啧,萍水相逢就对你这么好……我看呀,准是……”
仕林面色飞红,烛火之下更显窘迫。“宝山兄你胡说什么!”
“我可啥也没说呀,嘿嘿。只是,你将来中了状元,可不能辜负了人家。”
“宝山兄!”
“好了好了。……对了,明天随我去拜会王爷吧。不管之前是什么人找咱们麻烦,有王爷这棵大树,再不用怕的了。”戚宝山终于转回正题。
许仕林却犹豫不决。“开闱就在三五日间,士子拜会皇亲,不知会否不便。”
戚宝山压低声音。“这春闱也不知开得了开不了……我在王府听下人议论,好像说是皇上染了重病,现在一团乱着呢。”
许仕林一惊。“那便更忌讳了!宝山兄,你听我言,明日无论如何想借口搬离王府,莫再逗留。”
戚宝山想争论,却又放弃。“仕林,你读书多,我听你的。但你说想借口——”他嘻嘻笑起来,“最好借口,就是仕林你亲自去说啦。”
许仕林凝眉。“……也好。我明日便上王府找你,设法和你一同离去。宝山兄,我们尚未为官,实在不宜早早卷入权势之争。况且,这位端王殿下,我们亦完全不知他是什么根底,究竟结交何意。”
(2)
禹门高耸。
湍流之下,群鱼争动。
红日露出第一线光彩之时,就有当先的鲤鱼跃向空中——
金鳞溅血,划过碧空。
耀目朝阳之下,万千鲤鱼,争先恐后。
一道落寞背影站在礁石之上。
“久违了。”佘青自后而来,碧色长衫被朝阳映成绀紫。
“的确是……久违了啊。”善财转过身来。
当年对手你赢我输,如今再会,仙族妖骨,风采各异,各自永葆青春少年。
姿色永无堕落,难道这便是人类如鲤鱼一般争跃仙界之所求?
善财折扇轻摇。“佘兄之形容,体虚貌弱,看来这入世之路颇不好走。”
佘青浅笑。“自然不若童子上仙,庇荫于师门之中,不问世事,自在逍遥。”
一来二去,语中各带讥讽。
善财忽然咦了一声,顾不得佘青在侧——
一条体型娇小的鲤鱼,竟跃到了龙门正前!
它若再有气力跃出尺许,便可入了龙门!
善财再不犹豫,劲气出手。
“当年你存在法印之中的一滴龙血,”佘青施施然笑着,未见动作,却已有涛澜般的潮水涌起,直阻善财之劲气。“年年她跃龙门不成都用来续命——用至如今,也该差不多了罢?若今年再不能成功,怕是永恒无望了。”
善财别无二话,只是用尽全力,将劲气穿透佘青所掀波浪,直至那鲤鱼之处,将它轻轻一托。
借此一托之力,眼见鲤鱼被送入龙门之中!
……说时迟,那时快。
鲤鱼几乎入门,但琴声铮然脆响,龙门竟被五彩屏障一封。
那尾鲤鱼撞上屏障,拼尽力气想要跃过,却终于扑腾着向下落去。
远处山头上,李碧莲白衣抚琴,五彩光华自弦上而生。
“佘青!”善财怒喝。“龙门之事,岂容你插手!”
“你不插手,我便不插手。”青蛇笑意从容。
陡然水中群鱼争起,似被人指令,专给锦鲤做床一般。
锦鲤落与鱼群之中,被高高顶起。
今次她穿越韩琴所布屏障,跃入龙门之中!
怒角峥嵘,一身金甲之龙王立在云上,现于天边。
锦鲤跃入他怀中,变为一个小小婴儿,啼出响亮声音。
“好!”佘青拊掌大笑。“童子作弊便罢,龙王大人竟亲自护驾,从此天下归心,我看还有哪条不长眼的鲤鱼,会再来取信这不公不道的龙门!”
“天谴老夫自受。”龙王沉声怒喝,天上云卷云舒。“老夫但睁目细看,青蛇你遭刑诛之时!”
佘青向天长笑。“龙王若等得无聊,不妨先看这人间覆灭,普陀倾覆,龙门尽毁,天劫地殇的趣味罢!”
闪身之间,佘青与岩上抚琴的碧莲,双双隐没。
善财面沉如水,掀衣向着龙王单膝跪地。
“原本该由小侄全数担下助师姊成龙的私情。未料紧要关头,仍旧连累了伯父。”
他语声之中,无限怅然。
龙王摆手止住。一股柔力将善财扶起。
“人算如何,妖算如何,仙家算计,便又如何?——自有天算。”他紧怀稚儿长叹。“……百年之内,龙宫闭门,东海紧锁,再不涉入人间恩怨。”
“伯父……”
“老夫先回去安置龙儿,稍迟便上天庭自缚请罪。从此各走各道,东海与紫竹林间,再无瓜葛!”
瞬息之间,天现怒龙。
汹涌白浪,群鱼欢跃,恭迎龙王真身,化入海中。
独留下善财孤影,无比寥落。
开封府。
汴梁。
戚宝山已趁夜悄悄回到端王府。
许仕林则一早投帖相寻。
但等赵佶从宫中回转,便双双告辞请去。
苦等不至,戚宝山与许仕林几乎要自顾自离去之时,一辆明黄大车停在王府门前。
车旁一列端府人马,一列竟是隔邻的简府人马。
车帘一掀。
端王赵佶当先跨下。
随在他身后的则是简王赵似。
“皇兄竟然大好,还急着要册后。”赵佶对着迎上来的管家笑盈盈地解释。“我与三弟一车,回来取了朝服就走。”
管家应声。赵佶回头拉住赵似。“在我家花厅歇片刻喝口茶再回宫罢,虽说是急,也没有急成这样的。”
“也好。”赵似皮笑肉不笑地笑笑,回头吩咐从人。“你们回我府上去拿我的,取来这里一并会合了再走。”
“五弟几日不见,怎么眉宇之间竟有细纹了。”赵佶的话头寻得颇为勉强。
“小弟一来忧心皇兄之病,二来痛心二哥之盲,日日愁眉不展,起了抬头纹也正常。”赵似答得也足够敷衍。
“哎,皇兄不是大好了么?”赵佶虚应。
“真若大好,何必急着册后。”赵似这句却是真心。
一时二人俱都沉默,不知要如何开口。
从人吞吞吐吐来报,手捧拜帖。
“殿下,昨日那位戚壮士,以及今日一位具帖来拜的许解元,想要求见……”
“你看我这可有空么?”赵佶打着哈哈。
赵似巧合之至地看了一眼那托着拜帖的漆盘。
“晚生许仕林拜上”。
秀美字体,蝇头小楷,看得赵似如遭雷击。
“许,许仕林……??”
赵佶错愕。“怎么,五弟认识此人?”
一时之间,时光似重叠到了昨日。赵似定定望着那帖,痴了片刻,忽然醒悟。
“杭州许解元,他,他,人呢?”
管家战战兢兢回报。
“两位殿下,戚壮士和许解元……等了太久……留字离去了……咱们拦也拦不住……”
他从拜帖下面抽出一张小笺。
“承蒙知遇,铭感五内。备考为重,他日再会。”
显为急就而成,寥寥几字,也算妥帖。
下人取来朝衣,赵佶试着拉拉赵似。
“五弟,五弟?人走了就算了,我们得赶紧回宫啦。皇上皇后,还等着我们朝见呢。”
(3)
礼乐声中。
孟娘娘正式出家为道。
刘娘娘坐正了凤椅。
在鹤眼灵芝辅助下从昏迷中醒来的赵煦,一时看来与常人无异。
但朱圣瑞心中滴血——
林灵素当着赵煦的面,举起一根手指。
——皇帝虽醒,之后还剩下的不过是一个月的阳寿。
赵煦颤抖间掩面,然后在朱圣瑞面前跪下,自称不孝。
林灵素当即要赵煦趁此一月之机,立赵似为储,以全太后天年。
赵煦满口答应。
但当夜刘妃侍奉之后,赵煦却又改了口。
他吞吞吐吐提出,想要收养穆王之子,立为储君。而朱氏以太皇太后身份垂帘,亦是一样。
朱圣瑞震惊之下,当即明了此事必定出自刘妃。
轻看了对手的朱圣瑞,只是召见了刘妃,命皇帝下诏,即刻册为皇后,以示笼络。
赵煦亦暂时服膺,答应立后之后,便废向氏太后,兼册赵似为皇太弟。
但人间的阴谋诡计,谣言流传,有时却在仙家意料之外。
“皇上……”夜色宫中,枕席之侧,刘妃咬牙细细阐述。
“太后不为皇上之病而忧,但为简王之位而争。都是她亲生的儿,为何如此狠心?皇上有没有想过其中道理。”
“娘疼幼子,又如何?”
“简王今年二十二岁。臣妾查过,国师正是二十五年之前,由她荐给了高太后,被请入宫中。”
“……你这是何意?”赵煦语声颤抖。
“太后偏爱幼子,但国师为何力保简王?皇上龙体康健之时,他便已请皇上立嗣——除非是利益攸关,不然国师怎会糊涂至此,行此险着?”
赵煦勃然大怒。“你你你……你什么也不知道,竟敢如此胡说……”
他伸手去欲掴打刘妃,终归不舍,却气到自己痛苦地咳嗽起来。
而此刻刘妃,亦只有咬牙垂泪,跪了下来。
孝子再如何,也不能抱着娘睡。
太后权势滔天,也抵不过他是皇上。
皇上。
“什么?皇帝要过继穆王之子?”向太后在宫中,摔碎了一地蓝瓷。“那穆王算什么?圣父摄政王?穆王妃又算什么?摄政王妃?他亲娘又算什么?圣母摄政王妃?太不成道理了,太不成道理了!”
册后大殿之后,赵佶陪住向氏,默默无语。
形势一日三变,风云难料。
后宫众主,各有心机,一张龙椅,怎堪争夺。
“急什么?”坐住饮茶的涂九歌缓缓拿过桌上茶盏。
“——圣瑞宫。”他持着一个小盏。
“——延宁宫。”另一个小盏。
砰然脆响。
两盏互碰,碎为齑粉。
向氏同赵佶双双一惊。
涂九歌拿过中间茶壶,举起示意,然后直接将半凉的茶水从壶嘴中倾入口中。
薄唇微张,张狂意态中伴有冷漠决绝,直叫人看得浑身升起凉意。
白乳泉畔。
轮儿一抬头,见一个红衣大哥哥,以一把纸扇遮阴,站在自己面前。
“大哥哥来找人吗?”她将双足从泉水中收回来,站起。
“你是……”
“我是轮儿。”轮儿咧嘴笑。“大哥哥来找我爹,还是我娘,还是山顶的青叔叔,还是狐狸哥哥,还是昨天才来的那个大姐姐?”
“不是青叔叔,不是狐狸哥哥,不是昨天才来的大姐姐。”善财掰着手指算,“——看来,我只有找你爹你娘了?”
“娘——”轮儿起身,飞扑到白衣妇人怀中。“有人找哎!”
那妇人荆钗布裙,一脸戒备地拥住轮儿,看着善财。
“哎呀,久违了迤逦姑娘——”善财笑嘻嘻地躬身一礼。“好歹当年宾主一场,相见纵使不能相亲,亦叙叙旧嘛,何必用这种杀人眼神看我呢?”
“不敢。”白迤逦哄轮儿下来,肃容俏立。“如今迤逦已为人妇,童子请称一声月夫人便是。呼名唤姓,恐有不便。”
善财哈哈一笑。“青楼艳妖偏要改做贞洁烈妇——咦,月夫人你额上怎么出了那么多汗?”
迤逦踉跄退了两步,护住轮儿。
“明人不说暗话。童子偏选外子不在的时候上门,还能有何好事?”她语音带颤。
善财啧啧两声。“当年大伙儿之间还虚以委蛇,浓情蜜意的。如今就这么直来直去,真是时移世易,趣味不再了啊……”他逼近两步,以折扇去挑迤逦下颔。
“娘亲!”轮儿终于看清楚自己母亲与眼前来客之间的紧张气氛,愤怒地拦在迤逦身前。“大哥哥,你要做什么,为何要惹我娘生气!”
“轮儿!”迤逦怒喝一声,将女儿扯到自己身后,“回屋子里去!”
“月夫人。”善财潇洒摇动折扇。“你以为凭屋中小小阵法,就能拦得住小仙么?”
“你……你别过来。”迤逦恐惧地后退。
“怕什么?你明知我不会伤你。”善财淡淡叹息。“你若告诉我许汉文的肉躯现在何处,我立即离开。你若不告诉我,我最多,也就是欺负欺负小姑娘而已,绝不会欺负你这样一个高洁的烈妇。”
轮儿缩在迤逦身后,忽然间打了一激灵。——她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受到了世间杀气。
“媚娘参见主人!”
吴媚满面春风地拜倒下来。
“小兔儿。”开封城外破败的狐仙庙中,佘青负手而立。“皇宫好不好玩?”
吴媚嘟着嘴抬头,“人间相斗,十分阴鸷,媚娘呆得很辛苦哩!”
佘青大笑着伸手把吴媚抓来了自己怀中,顺手搓揉她的秀发。
“我的乖小兔也会撒娇了。”
“主人!”吴媚娇声抗议。“不要乱摸啦……要不然媚娘变回原型给主人摸好不好……”
“小兔儿长大了。”佘青放开她,仔细端详那双明眸。
“主人。”吴媚面上泛出桃花色泽,眼波似能滴出水来。“媚娘好挂念主人。”
“哦?”佘青轻触她樱唇。“三瓣嘴儿好软。”
“讨厌。”吴媚翻身脱出佘青怀抱。“再逗人家,人家就真的变回兔子,钻在主人怀里再不出来啦。”
“你们凑够趣儿了没?”
李碧莲从外间入来。“从前两个都是女体,腻腻歪歪的还能看,如今可真是淫娃荡夫,羞死人了。”
吴媚一楞。“这是……”
“西湖畔的韩娘,不认识啦?”佘青摩挲着吴媚圆润的下巴。“许仕林要你找的那个李碧莲,也是她。”
“啊!”吴媚羡慕地看住碧莲的人身。
“媚娘,许仕林叫你寻人,你现在刚好可以将人带回去交给他了。”佘青眼中闪烁幽光。“至于接下来……”
“主人,让我随在你身边!”吴媚热切地看住佘青。
“不,你借机跟在许仕林身边就好。”佘青一笑,“先帮我看住他,我还有重要之事需你帮手。”
碧莲看了佘青一眼。
从一开始,到如今,他都无比懂得,要如何驱使他人,为己所用。
只可惜,在他能力范围之内,受他驱策的,他统统全不上心,全无珍惜。
却独独贪图那他驱策不了的怀抱。
第二十七章魔道•圣道(1)
涂山。
泉水汩汩,流向山涧。
善财童子翩翩风姿,一步一步走向茅屋。
轮儿逃在屋内,毫无动静。
迤逦委顿在地,惊恐的眼神中,却忽然有一丝欣慰燃起——
善财伸手。
刻月阵法应声而破。
但刹那之间,强大无匹的月光却满山遍野地燃烧起来,带着愤怒,亦带着立地成魔的杀意!
善财手中折扇妙舞,剑刃自扇骨中探出,紫芒纷飞,将一地月色绞碎——
“师兄竟在此紧要关头赶回,真真是无巧不成书呀。”善财退出三步,翩然立定。
月遍照自茅屋背后稳步现身。
身背桃木长剑,粗布衣衫,一脸胡渣子遮不住的痞子表情,丝毫不输与善财的俊美风流。
“我魂牵梦萦总想着师弟什么时候能来找我喝茶。”他笑意盈盈,似先前动手的两人完全不在现场一般。“总算好梦成真,没枉费我痴心一场。”
“好说,好说。”善财随手一化,化出藤编桌椅,竟真坐了下来,在虚空中举起虚的茶壶,斟入不知道存在何处的茶杯里,向着月遍照一敬。
天中不知何时已经密布浓云,一道紫电无声无息地惊破长空。
月遍照伸手接下那肉眼不见的茶杯,随意喝了一口。
紫电直向下伸展,攫抓向孤零零在风中飘摇的茅屋。
“茶凉了,好师弟。”
但茅屋背后忽然展出半个月轮,将紫电消弭于无形之中。
“师兄果然修为精深,虽入人间魔道,却丝毫无损日月司空之威仪啊。”
善财的笑容终于渐收。
月遍照亦认真答他——“师弟如今追杀无辜幼女,究竟是圣道,还是魔道?只有由师弟一扪自心方知。”
“那么……”善财剑眉一展,再一收。
他眉展时只觉他似乎隐约动身。他眉收时还在当地,手里却多了一个妇人——白迤逦。
月遍照挡住茅屋,善财无从追缉躲入屋中的轮儿。
但匍匐足边的迤逦,却是善财到手猎物。
“师兄的魔道中有贤妻幼女,若失一半,岂非如明月破镜,人间长恨?”善财的杀气在天灵穴上缓缓移动。“哦,差点忘记了,此女曾以人欲大法,害师兄连唾手可得的成佛果位亦不得不弃。想来我为师兄报仇,师兄心中定是痛快的了?”
迤逦紧闭双目,娇躯微颤,抿唇不发一言。
善财悠悠看住月遍照的面孔。
若那面孔有半分色变,他便稳操胜券。
但月遍照神色却真如月光遍照一般,万千变幻均由心出,他自不动如故。
“你若杀她,我便去幽冥救她回来。师弟不妨猜猜,地藏王菩萨是与你紫竹林交情深厚呢,还是与我师尊药师如来旧谊牢固?”
“哈,哈。师兄果然痴情。小弟拜服。”善财淡淡进逼,“却不知若小弟灭她形神,叫她再无转生之机,师兄又要去同谁联这旧谊?”
月遍照忽然长笑。“小师弟,我看着你长大,你每当心下没底时便是如现在这般耍勇斗狠的样子。是,你大可以举手之间灭人神魂,凭紫竹林善财童子之威,天下几人能挡?但天道循环,此等重罪你就算牙一咬眼一闭甘心犯了,那也要看所换来的结果是否值得。直说无妨:许汉文的肉躯我虽答应看守,但以青蛇所布下之禁制之繁复,你一时三刻之间未必能够破解。而他所去不远,若感应到此地变故回头来寻你晦气,双方提前决战,你说,谁的赢面又会大些呢?”
善财似为他所说服,杀气一收。
但转瞬又炽烈起来。
“师兄如此长篇大论,看来心下没底的不止是小弟一人——”
手中紫芒如焰。
月遍照深深吸气,踏前一步。
月色忽然带着惨红,白日降临世间。
一时之间大气静止。天地无言。日月黯。星际沉。
白乳泉水瞬间停住流动,颗颗水滴中憋入了山崩地裂的力道,挽缰不发。
而整个涂山上下,八百里处,无一丝清风。三月天气,竟闷热如煮。
泉水炸开前一刻。
善财忽然仰天长笑。
“月师兄说得对,上天有好生之德,两败俱伤绝非圣道,亦难体天心。既如此,今日多谢师兄好茶好水招待,小弟他日再来拜会,告辞了!”
善财一秒也不耽搁,干脆利索地转身而去。
泉水悄然解冻。
迤逦自他手中软倒下来。
轮儿当先自茅屋中冲出。
“娘亲,娘亲,娘亲!”
迤逦颤抖双臂,拥住女儿。
“娘亲吓死轮儿了,那个大哥哥真坏!”轮儿紧紧勾着迤逦脖子,呜呜大哭。
迤逦抬头,越过轮儿背心,看住月遍照。
他高大沉默,当年初遇时那怎也看不清楚的面容,如此清晰,刻入心间。
“……刚才,你说的是真的么?”迤逦哽咽了半下,收肃心情,轻声问道。
“什么真的假的?”月遍照嬉皮笑脸,一派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无辜色相。
“若我死了,你真会为我,下幽冥要人?”
“你死看看便知。”
“那……”迤逦迟疑,“你,真不再怪我当年以人欲大法,诱你不能成佛之事了?”
“当着女儿,说这些干啥。”
月遍照过来,抱起轮儿。“轮儿莫哭,好好做功课,好好修炼,将来就能保护你娘亲不被人欺负了,知道么?”
月遍照抱轮儿入屋。
忽然回头,“——若我心中无欲无爱,你就算练那劳什子大法练到死,又岂能阻我一刻?还不明白么,傻小蛇。”
迤逦呆立片刻,终于破涕为笑。
“谁傻啊,死老头子,你还没跟我说你先前死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还能去哪儿,你都答应人家七世为奴了,我是你男人,难道不得帮你分担些,去看着那坨肉躯啊……”
嘟嘟囔囔间,白乳泉侧,天际放晴。
(2)
晋阳客栈。
戚宝山出门去买吃食,吴媚不知去向,许仕林一人留在房中。
掌中圣贤书读之无味。所有义理文字,儒家经典,许仕林过目一遍,不仅可以熟读倒背,甚至于连所谓的微言大义,写下这些文字之人所想要表达的种种细微深浅,甚至于当时的朝堂草莽,成败兴衰,都如浮云过眼,了然于心。
许仕林站在窗口,看繁华东京的街市之上,人来人往。
多年来纠结于心的那种怅然若失的感受,在汴梁的连串变故中似乎远去了几日,此刻却以从未有过的强横态度,霸占住许仕林的一切思绪。
而千千结中的索引,就是吴媚的一双俏目。
眼头圆润,眼角微勾,瞳仁是幽黑幽黑的黑色,旁边的白色里晕着若有若无的浅蓝。
眼神很坚定。似有多少机巧谋略都沉如飞花散去,最终浮上来那种一心一意的坚定。
难道所谓的“一见钟情”便是如此?——许仕林喃喃自问。
但却又似有什么重要的线索,被遗留在空茫的思维海内。
但错过的真只是线索而已?
楼下一阵喧哗。
几个侍卫模样的男子冲进了客店,嗓子嚷得震天。
“有没有陌生的俊俏儒生投店?”
“这,小店每日来往客人无数……”
店家正斡旋。
换了戚宝山玄色短衫的许仕林淡定地从那几个男子身边走过,从后面的便门出了客栈。
后巷僻静,人烟稀少。只有几个挑夫靠坐在不远处休息。
许仕林望了眼四周,确定无事,正松了口气,却忽然又屏息当场——
为首的挑夫摘下头上毡帽,向着许仕林走来。
其余几个挑夫各自错落而站,堵住了小巷的各个方位,纵使神仙在世,亦插翅难飞。
“你们是何人?”
许仕林按捺心中不安,镇定发问。
却换来为首挑夫的惊诧、哀怨与失望——
“林弟,你,你,你……你果然不认识我了!”
许仕林不由起了层鸡栗。
“阁下堂堂七尺男儿,何必做此小儿女情态说话……在下乃杭州府解元许仕林,阁下有何指教?”
扮作挑夫的赵似真真一愣。
“小,小儿女情态?这又如何,当年我们在瑟楼里不就是一对你侬我侬的小儿女嘛!”他哀怨地看着许仕林。“林弟你竟长得比我还高了,但还是一样的雪肤花貌,风致动人……你可知我想了你快要十年,所谓一夜恩情,永世难忘……”
许仕林睁大眼睛,神态窘迫。
“阁下且慢,在下少年时曾患病失却当时记忆是真。但什么雪肤花貌风致动人之类,阁下切莫再开玩笑了。就算我不记得从前曾与阁下相识,但总无可能身为女子吧?”
“虽非女子,但娈童跟女子有差很多么?”赵似委屈地看住仕林。
仕林大震,怒意上眉。
“我看阁下是认错人了!抱歉,我尚有好友未归,请贵属让一让道,这光天化日之下,堵截士子,若惊动官府惹来误会,总与双方都有所不便,请了!”
许仕林羞恼之间,看他几个从人均暗藏兵器,亦不能强闯,只是对峙在巷中。
赵似却只是痴痴看着许仕林,毫无动作。半晌才道,“林弟你如今样子虽没那么像女子了,但一嗔一怒之间,却更有一分英挺俊朗,真真好看,比皇兄的什么皇后婕妤的都好看太多啦!”
“皇后婕妤?”许仕林心内一紧。“颠三倒四,阁下究竟何人,意欲何为?”
赵似毫不在意。“哦,我想起来了,林弟你当年亦不知道小王的身份……既然你说你忘记了当年之事,那我们从头开始又何妨?我叫赵似,乃是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封为简王。当年你叫我简哥哥的……真全忘了么?琴瑟双楼,花港观鱼,平湖秋月,西湖雪晴,都不记得了吗?”
许仕林嗤笑一声,刚想反驳,却忽然凝眉。
“你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叫赵似……”
“最后,最后那几个字,可否再说一次?”
“最后?”赵似迷惑地看身后侍卫,“最后小王说了啥?”
一个侍卫低声提醒,“殿下最后说了‘都不记得了吗?’”
“不是那个。”许仕林面色显出苍白。
“哦,琴瑟双楼,花港观鱼,平湖秋月,西湖雪晴——这几句是小王回京后写给母后看的游记中提及的,颇有文采吧?林弟当年在书院之内你的功课总是最佳,现今果然当了我大宋的解元,小王绝不会看错人的……说来奇怪,当年你究竟为什么白日念书,晚上在瑟楼做小倌呢?是谋取学资么?……林弟真是可怜人。如今小王终于寻见了你,我们再不分开……”
赵似啰嗦一堆,却惊见许仕林生生软倒晕厥了过去。
“林弟,林弟!快,快救人啊!”
许仕林眼前一幕一幕景象如浮云掠过。
雪晴……为何听到这两个字时,会觉得如此熟悉?
周身虚乏,一股气息不知从何处冲了上来,脑中纷乱一片,一幕一幕事迹恍如惊鸿逝水,欲抓而无穷。
再然后,中毒时的那种晕眩感再度袭来,许仕林眼前一黑,便知觉全无。
“掐人中!……算了算了,抬回府去,叫御医!”赵似一片慌乱。
“仕林!”戚宝山伴着高俅蔡京,远远地过来。“仕林——”
“三哥府上的人?”赵似呆了片刻。
“殿下,怎么办?他们看见我们了!人还抬不抬?”侍卫请示。
“既然知道林弟在这里便不怕了。”赵似忽然间回复了皇室心智。“这时节,不宜让三哥知道这一节。把人放下,撤!”
“仕林,仕林!”
戚宝山带人追来时,只见许仕林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这年头,竟还有人光天化日下绑劫掳人的,简直反了!”高俅不忿地道,“我看,戚壮士还是说服许解元跟我们回王府居住吧!”
戚宝山眉心紧锁。“多谢两位盛情。王爷的意思我明了了,稍迟定有回复。如今还要烦劳两位替我请个大夫来,瞧瞧我兄弟的状况。”
他大手一抬,轻松将许仕林横抱起来,回去客房之中。
(3)
“都说御医好,其实呀,御医未必有老朽看的病人多。所谓久病出良医,医家最重在于实际,老朽看了六十多年,世上绝无疑难杂症可以逃得过老朽的利眼……”
戚宝山忍受着这位名医的啰嗦聒噪,双手奉上诊金。“请教大夫他究竟要不要紧?是迷香还是如何?他之前曾中过毒,不知有无妨碍……”
“奇,奇,真奇了!”老国手搭脉片刻,一脸惊讶。“……此人是否记忆错乱,有癫狂之症?”
戚宝山忙摇头。“他是杭州府解元,文章出众,文采风流,怎可能癫狂?……只是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不记得病好前的事情了。”顿了顿,又补充,“他虽聪明绝顶,性子却温柔宽厚,仁善纯孝,莫说癫狂,平生连脾气亦未发过一次哩!”
大国手又诊了片刻,摇了摇头。
“也许同幼年时候病情有关,也许是之前的余毒未清。我问你,那毒是不是伤及头面,熏目毁脑的那种?”
戚宝山心中一咯噔,“是又如何?”
“要他醒来不难。”大国手转身写方。“但心中要有数,他醒来之后神智如何谁也不能保证,也许又忘记前事,也许颠倒不能识人,端看运气。”
“啊?运气?”戚宝山忍不住咆哮起来。“你不是大夫么?余毒未清的话,你倒是给治呀!”
国手只得摊手。“神智此科,治不了,绝症。”他将诊金塞回戚宝山手中。“你就算另请高明,说得也必定与我相同。你爱治不治,此方送你,照此抓药,半日内可以醒转就是。”
大夫匆匆离去,一面摇头,一面叹惜。
戚宝山看看仕林,又看看药方,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心急如焚。
“碧莲还没找到,仕林兄弟,你又如此这般……”他咬牙,“你不喜我结交端王,如今可知道,在这光怪陆离的汴梁城中,没有背景,可是寸步难行!”
仕林犹如熟睡,静静躺在那里。面孔中一缕极淡的妖红煞气,从眉角淡淡浮起。
“你去哪里?”
吴媚在门前撞正没头苍蝇般的戚宝山。
“啊,媚娘,你回来了。”戚宝山急得抓着自己头发,“仕林先前被人掳劫,不知道咋了又晕了过去,先前我叫大夫来看大夫说他,”戚宝山比了下自己太阳穴,“这里,有问题。我正准备再去请其他大夫呢。你来得正好,帮我照顾他,我去去就来,啊?”
吴媚伸手把弹出去的戚宝山拽回来。
“我就是大夫。”
“啊?”
“你去楼下,将你未婚妻接上来。我去看看许仕林。”
她淡然推门入去。
留下戚宝山瞠目结舌,看神仙一般看着她背影。
吴媚一入房,便暗叫一声不妙。
许仕林身上,一股妖气,与一股圣气,在常人难以得见的空间中激烈缠斗不休。
——这哪里是什么余毒未清?再请八百个大夫来亦不可能看得懂他现今的体质。
吴媚迟疑间伸手拉下被褥与衣衫。
白皙中带有略微透明感觉,如冰一般的肤色,正与吴媚当年见过几面的白娘娘如出一辙。
妖气炽烈,圣气高扬。吴媚细细回想佘青吩咐,大胆动手,以气机牵引,将那股妖氛生生逼回了许仕林丹田之下。
圣气脱困,转眼间上窜入脑。
“媚娘,仕林他没事吧?”
片刻间戚宝山已是满面欢欣地拉着李碧莲上楼。
只见许仕林已然醒转,靠在榻上,略显虚弱,却神清气爽。
“仕林……”戚宝山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竟看得魔怔了一般。
“宝山兄,怎么了?”许仕林笑着伸出手。
“……你,你越病越像神仙了。”戚宝山语无伦次间,将身后的碧莲推了上前。“仕林你看,媚娘帮我们把碧莲妹妹寻回来了。你能醒转也全亏她的医术高明,我们要好好谢谢媚娘才是!”
“嗯。多谢你,媚娘。”仕林欲要起身,却被吴媚按了回去。“……先前我只记得站在窗前向外看,然后的事情便毫无记忆了。——碧莲妹妹,幸好你无事。”
他伸手,与碧莲两手相握,微微笑了一笑。
戚宝山眨了眨眼睛。碧莲轻嗯一声,避开他目芒。吴媚在侧,已是凝元守心。
——许仕林一笑之下,儒雅清圣之气肆溢。
戚宝山看来,只觉他气质愈来愈美;碧莲妖魂人身,已能感到那股圣气汇聚灵台之间的慑人庄严;吴媚纯粹妖体,与那股圣气本质相克,若不抵御,几乎失态。
碧莲心中暗惊。掐指算来,明年才是许仕林满二十周岁之机,仙智觉醒,竟如此之早,不知是否在青蛇预料之中?
但吴媚心下却是清楚。先前的妖气圣气,本是旗鼓相当,妖氛甚至要胜出一筹。若非自己从旁压制妖气入□暂存,恐怕许仕林醒来之时已心智两分,甚而回妖入魔,压过圣意。
戚宝山却在盘算,要如何开口说服许仕林接受端王好意,索性搬入王府居住,以免再遭毒手。
众人各怀鬼胎之间,许仕林悠悠开口,却惊了众人一跳。
“宝山兄,若我现在说,想要放弃赶考,回去杭州,你可会怨我?”
戚宝山僵在当场,情急间看住李碧莲。
碧莲咬唇不语。
许仕林垂眸。“至今我们尚不知道,究竟得罪了何人,或是卷入了如何的阴谋之中。但这些人是冲我来的无疑,我想,也许我离开京师,会是最好的方式。”
“许仕林,”碧莲冷冷阻止,“你可有想过爹娘会有多伤心?”
“姑姑姑丈并非贪图荣华富贵之人。”许仕林早有说辞,竟是酝酿已久。“碧莲妹妹你留在此地伴宝山兄应武举之科,若能高中,一样光大门楣。”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啊?”戚宝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你可是杭州府的大才子,从小在书院就数一数二,功课永远是‘卓异’的,我们还等着你高中状元,这,眼看都到这儿了,你现今要走?”
“书院?”许仕林长眉一挑。
李碧莲连忙岔话。“仕林,你若真要回去,好,宝山也放弃武举,我们三人一起来的,要走,也一起走!”
“不。”许仕林坚定地摇头。“你们留下。”
“我们不会让你一个人走。”
“我不一个人走。”许仕林微微一笑,反手抓住了吴媚手腕。“媚娘若无事,可愿与我同行?”
又是一轮泥雕木塑。
吴媚憋屈至口吃。“许,许公子,你……我,我们,萍水相逢……”
“相识虽只短短数日,但缘分抑或天定。”许仕林坦然望住她眼眸,反手捉紧她柔荑。“你是行走江湖的女侠,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路同行,当无不便之处。杭州山光水色,风景旖旎,等抵达之后,在下愿陪姑娘游山玩水,香车画舫,潇洒惬意,不比这汴京的明枪暗箭,争斗权谋要快活得多?”
碧莲忽然冷哼。
“好一个侠女伴书生,风流又快活。等到了杭州,眼看一路上情投意合,是不是就该请我爹准备聘礼,登门求娶了?”
吴媚面色飞红。“碧莲姑娘,莫要胡说!”
许仕林却丝毫不以为忤。“碧莲妹妹最知我心。天地之间,男欢女爱,发乎情,止乎礼,有何不可!”
“说来说去,你就是要不应考,现在回去,对不对?”戚宝山从千头万绪中抓着了症结,破浪直取。
“宝山兄……”
“莫要说了!”戚宝山大袖一挥。“要走,四个走。要留,四个留。许仕林你莫要忘了,我若考不上武状元,便娶不了你的碧莲妹妹。大不了我去灵隐寺求个师父,收留我念经习武去……”
“宝山兄!”仕林苦笑。
“大不了我们搬至城外,隐居度日,到开考那日再入城,考完就走嘛。”
——考完若名列三甲,金殿为官,这还走得了?
——若是名落孙山,还真娶不了碧莲,要去灵隐寺为僧?
明知他敷衍耍赖,可戚宝山七尺男儿,苦苦哀求之情态,令许仕林想要驳斥,无奈却只得几声咳嗽。
“传说今年春闱可能有变。”吴媚提出折中建议。“士子若已登名而不应考,可是犯了刑律的。不如我们再留几日,等等消息看,若是春闱延期或取消,那我们便结伴回去,尽情游山玩水,如何?”
一个哄,一个劝,许仕林夫复何言?
可怜兮兮地看住最后的希望碧莲。
李碧莲只是露齿一笑。“许仕林你给我乖乖应考。若再有人来加害,叫他们有去无回便是,怕他个天王老子?”
“唉。”仕林遭三面夹击,颓然倒回榻上,大被蒙头。
第二十八章思情•斗法(1)
夜色深沉。
吴媚坐在空旷的客店中堂,饮一小壶淡酒。
碧莲从木梯上下来。
“韩前辈。”吴媚恭敬地起身。
“韩什么前辈?此身是碧莲。”
吴媚笑笑,“碧莲,你这么晚了还不睡?仕林和宝山已经睡下?”
“嗯。这个年纪的男子最易入睡的。至于我……”碧莲无奈神色一闪而逝。“难道要在此多事之地修炼纳气么?”
吴媚笑道,“我也是不敢轻易入定,生怕走火入魔。人间修行,当真辛苦哩。”
碧莲坐下来。不远处柜门无风自开,一个酒杯平平飞至她手中。
吴媚为她斟满。“有话同我说?”
“……前因后果,‘他’有没有同你说清楚?”
“前因后果我不关心,他命我做什么,我便做就是了。”
“可否想过,若与下世的仙人缔结婚姻,通常惯例,你三世之内,可入天庭。”
吴媚似听了个很好笑的笑话一样。“入天庭做什么?还做兔子么?”
碧莲噗嗤一笑,换了话题。“——许仕林喜欢你。”
“他喜不喜欢我暂且不论,可我不喜欢他呀。”吴媚无辜地眨眨眼睛。“——恨不早相逢,还君双明珠。君为痴情人,妾为他人妇。”
碧莲叹了口气。“‘他’人妇——你喜欢的是‘他’?”
吴媚忽然站起来,迎着窗棂。
夜静,月幽。
照得她肤如凝玉。
“是‘他’把我养大,把我养成妖精的。”吴媚低声道,“若不是他,我五百年前不过是酒楼中一道菜肴,平凡生灵,本无因缘修道的。”
“所以,你要报恩?”
“什么是恩,什么是情?”吴媚反问。“你心心念念都是他,再也容不下旁的人。为他的一句话,可以舍命去死。这算报恩,还是还情?”
碧莲无语沉默。
“前辈呢?”吴媚回眸反问。“你喜欢‘他’么?”
“我……”碧莲苦笑。“我心里不独他一人,我也未必会为他去死。但我……我不会与他为敌,不会出卖他,背叛他,忤逆他,反抗他。我赞赏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不管是飞蛾扑火也好,以卵击石也好,狂妄荒谬也好,愚蠢执着也好,只要他在那里,姿态便总是无比的漂亮。”
她顿了顿。“我曾经很想也做个那样漂亮的人,或是妖。但资质先天注定,我做不到,也学不了。所以追随他颠倒风云,心中便觉自己也一样潇洒,觉得十分快意。”
“……媚娘很羡慕前辈,能得人身。”吴媚凝视碧莲片刻,忽然倾身过来,手指一点一点触及碧莲的躯体。
——长发的温柔,眉梢的触动,鼻梁的峻挺,嘴唇的温软。
碧莲绽开嘴唇微笑,吴媚的手指吓了一跳,缩了回来。
“我从前操持妓院,但自身并不太会媚人。”她桃腮绯红。“你看起来,也是那种守身如玉的蠢笨妖族?”
吴媚将脸贴近碧莲面孔。“前辈可曾与‘他’双修?”
碧莲迎着她,面颊柔软地触碰面颊,嘴唇欺上了相似的嘴唇。
“曾有。”她的手细细翻扯着吴媚的手。“妖,便该守循妖之道。我曾见过一人,想要守人间之礼,心中有了爱人,便要为他的爱人守身,再不与他人欢爱。”
“……结果呢?”吴媚喘息间,问。
“世间之事,又有几桩有所结果?”
海岛夜色漆沉。
繁星黯黯地逼出色彩,却照不见人间的路。
潮音如诉。
“雪晴。”
佘青幽影,投在洞壁之上。
闭目打坐的佘雪晴,缓缓睁眼。
“你如何到此?”
“善财已经入世,不空绢索早着力于她的身外化身。还有谁人能隔阻我以念传音?”
佘雪晴厌倦地摇头。“十年还未到。外间一切,休来扰我。”
“哦?”光影闪了一闪,壁上青蛇露出幽怨神色,“那我便走了。”
“哎!”佘雪晴失声,“你耗费精力入来,真说走就走?”
佘青的身影妩媚一拧,凑近佘雪晴身畔。
“在我面前假作镇定,有何益处?”
“不是装镇定。”佘雪晴的指节捏紧。“而是蛰伏许久,心灰意冷而已。……不空绢索教化众生,你手中掌握人欲,而仕林……仙家慧根,人间救星,这盘棋中,我又算何物?一粒微尘,怎值得你耗费功力,专程来探?”
那影抬起佘雪晴的下颔,犹如实体。“——有趣。谁告诉我,当年那个锐气逼人,清高自傲,狂狷不羁,心纯志坚的白佘山少主,今在何处?紫竹林十年磋磨,真令你心丧至此么?”
“随你怎样说。”佘雪晴不动不移,神情无波。“若仕林永不再想起往事,好好做他的文曲星君,认认真真完成救世之命,尔后回归天庭,静谧清修,于他而言,又有何妨?”
“伟哉斯念。”青蛇清吟缓步,气聚更甚,与实体无二,一颦一笑,几在眼前。“既钟爱他,便要他行正道,做正事,开心快活,平安喜乐。雪晴,你对许仕林,还真是亦师亦兄,亦亲亦爱呵。”
他话声一转,“只不过,你可曾想过,若他永不再记起当年西湖的一池波澜,那所谓许仕林此人,又何以存在世间?届时只余文曲星君而已,恋慕你亦为你所珍爱的那名少年,已生生被你抹杀,灰飞烟灭。”
“强词夺理!”佘雪晴终于色变,“你永远都是如此,以己之心,强加于众生!”
“心在你手中,我如何强加?”佘青不屑间反驳。“佘雪晴,拿出点当年初生牛犊不畏虎的气概来。世间这场好戏,你我携手并肩,还有很精彩的回目要演——”
他长笑间身影渐渐转淡。“对了,其实我来此只是想告诉你,许仕林他半刻也不曾忘记你。仅仅是你的名字,就险些令他坠入魔道;单单凭着一双像你的眼眸,就可以吸引住他全部心神。我几乎可以认定,有日他若见你本尊,神魔之间,再无分界;人间无辜,以飨浩劫!”
声声铮然,掷地如有实物。
佘雪晴紧咬牙关,看住佘青之影消失。
一时之间,普陀山水,横沙如拍,万水齐声。
(2)
“太后。”
涂九歌硬生生出现在向氏寝宫内室门口,吓得门前的宫女内侍一阵尖叫。
向氏来不及梳头披衣狼狈不堪地起身,亵衣内臃肿身材,乱发下中年面孔全没有一丝华贵。
涂九歌皱了皱眉,转过身去。
“——今日不要踏出慈寿宫门。”说完即转身,留下不知该惊该恐还是该咒该骂的一宫人。
天街熙熙,宫城攘攘。
春息已动,一派柳绿花红。
善财愉快地欣赏了片刻皇宫外的风景,然后潇洒地走进“第一楼”。
自向氏等人遇刺案后,此楼连同声名大噪一时的瓦肆书场一起,停业至今。
积了灰的大堂座椅之间,几名商人恭候已久,一见善财,纷纷热情迎了上去。
“这位便是江南来的单老板吧?久仰久仰!”
“好说好说。”善财眨眨眼睛。“各位久候了。”
“不久不久,”几位商人满面堆笑。“收到单老板帖子,约在此一聚,真是我等的荣幸啊。来来来,让我们引单老板上下看看。”
“不必看了。”善财从怀中摸出一叠纸币。“益州铺官印交子,这里面值统共一万两白银,比几位挂出的求沽价要高出二成。各位,房地契可备好了?”
几位商人面面相觑。
“您要得这么急?这可还被官府查封着呢。”
善财摇扇笑道,“愈早交接,我就好愈早打通关节去呀。各位可派从人去本地交子铺中验钱,益州货汇兑最为便利的,市价更是堪比九成足以上白银。几位若不愿意,那我另寻好铺倒也无妨。”
“哎哎,单老板稍坐,稍坐。”
片刻之后,几位合股商人心花怒放地取出第一楼之房契地契,交予了善财。
一应房屋器具,雇工契约亦归善财所有,只要一取得官府批准,便可重新开业,夜销千金。
半日之间,这繁华汴京首屈一指的食色之地,便如此轻易地易主给了一位身家模糊不知从何而来的青年商人,不得你说善财所多给出的那二成楼价,归功至伟。
善财哼着小曲儿,站在属于自己的酒楼之中,扫视四周,颇为满足。
怀中准许重新开门迎客的文书,早已准备妥当。有林灵素这位恩师化身在京,善财童子要营造商机,赚个盘满钵满的,又有何难?
——但善财上仙之志,显然并不在此。
第一楼的顶端,可以远眺宫城。
错落有致,数十里绵延,宫禁之中,一众三四朝帝君遗留下的莺莺燕燕,寂寥难言。
善财锁准了某个位置,手中捏起莲花似的印决,身侧万点竹叶,滔滔而下。
一时间,宫墙内三千幽篁,明花绿柳,俱都轻簌应和。
“怎么回事?”朱圣瑞看住台上不住颤抖的梅花,心中惴惴。
“娘娘放心。”林灵素沉声应对。“是仙人东来相助我等了。——慈寿宫必有应对,今日娘娘请切勿踏出圣瑞宫一步。”
朱圣瑞眉心微蹙。“我虽不复当年道君天后之力,但也知晓,仙人若直接插手人间政事,必有谴报。难道……”
“添福添寿,与天谴天罚,在修行途中,又有何区分?”林灵素哈哈笑道。“一念执迷,斧钺加身;一念开悟,梦幻泡影。”
“——是么?”涂九歌站在慈寿宫屋脊之上,短衫猎猎迎风。“那就算人间灭了,也不过是梦幻泡影而已,那么殚精竭虑作甚?”
不知不觉间,周遭的微风在他指尖下漩作十股涡流,风卷愈急,竟渐嬗变成狂。
善财印法全开。
刹那之间,天街众人,只闻到一阵醉人香气。
百花齐开。
宫墙之内,万千植被,俱向住善财所在方位稽首低伏,甘心称臣。
向太后宫中,植花藤蔓却翻飞摇曳,向住寝宫内室卷来。
一名宫女奔去紧闭窗门,却被一枚毒藤拦腰卷住,丢了出去,落地时已无声无息,不知死生。
宫女内侍,均吓得不敢多行一步,眼见住败叶残萼,藤蔓枝条,纷纷朝住寝宫之内席卷。
不知何来的一股大风突然刮过。
藤蔓被卷上半空,揉作碎片。
风藤相斗之间,慈寿宫内名贵古董、一众物品,俱成了一地狼藉。
向氏抱着被褥,颤抖地缩在床榻之内,惊骇欲死。
“娘娘,是国师?……国师难道要害娘娘之命?”身侧的大宫女忍不住,哭了出来。
“不……不,要胡、胡说!”向氏牙颤舌颤,“涂神人说了,今日……诸事不宜,不能踏出宫门一步,明白么!”
圣瑞宫中。群花灿烂。
三股狂风忽来,几成摧花辣手。疾风一股贴地,一股漫天,一股迎面而来,直至朱圣瑞寝殿之外,将层层纱帘布幔卷成了麻花形状。
朱圣瑞惊地立起身来向后退。
林灵素端坐不动,口中念出“止风决”,狂风欲逼人时,戛然而止。
善财在第一楼上朗笑一声。
重檐叠障,一道锐利紫气穿透九重华殿,如生双目,直取站在慈寿宫屋顶上的涂九歌背心。
涂九歌似无所觉。
身侧呼啸之声,如云从龙,如风从虎,延绵不绝。
御花园中,百花已为狂风所折。
但百年古树,柔藤碧草,却在与风争斗,逆势惊人茁壮,一息未定,便见它们爬满了御花园中的白玉小桥,或是朱红楼阁。
禁宫,一如魔域。
彼时赵煦披衣在床,忽然呛咳至身体狂震。
正议事的众宰相大恸,跪请皇帝保佑龙体。
帘幕后新册的刘皇后冲了出来,以碧帕擦去赵煦唇边鲜血。
盲眼穆王,风流端王,莽撞简王,坐在后排椅上,各自沉默。
御医在一地残花一天乱风中向此狂奔。
人间末日。
劲气袭至涂九歌背心。
涂九歌低喝一声。
天沉。
云动。
积蓄千年的闭口禅中所压抑的力量,漫长呻吟如双臂向空中舒展,滔天怒吼,灵舌巧辩,聒噪甜言,絮絮蜜语,尽都化为唇枪舌剑,枪林剑雨,搅乱万世风云。
善财所弹出的那缕劲气,竟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
但四围风势,为之一减。
第一楼下所摆放的一排盆栽,陡然间,如遭天罚,瞬息叶片枯卷,花朵萎靡,泛出焦黑颜色。
染着黑色的叶片花瓣却散出极为诡异的浓烈气味,半含香,半蕴臭,细微不可得见地飘向楼顶。
善财负手所站之处。
百花香中,夹杂此种气味,又有谁能察觉?
——善财却能。
他忽拂衣袖,将一应香气逼向空中。
香气透过黑云而出,竟逼散烟云,逼出一片朗朗晴空。
天街商户,万人仰首,啧啧称奇。
——正是后世之所谓“帝京一日”,天人斗法、风卷天街、花折皇城。
风停叶止。
百花无声。
善财微哼一声,似任何事情都未曾发生过一般,哼着小曲儿,摇摇晃晃下了第一楼。
涂九歌俯视脚下御苑,一片狼藉,冷冷牵动了下唇角,身影一闪而没。
(3)
“陛下莫再忧心了。”
皇后跪地服侍病中的皇帝,鹣鲽情深。“先前一阵妖风,摧折了些草木,现今已经没事的了。”
“爱,爱卿。”赵煦抓住皇后。“你,暂退。朕要与宰相继续议完六部之事……”
“皇上!”
“朕命数无多了,自己清楚。国家大政,千头万绪,叫朕如何,如何放得下?”赵煦挣开刘后,“先前说到春闱。开科取士乃国家之本,众卿不必再劝了。三日之后开闱,朕,朕要亲自主持本科文武大举……”
刘后默默行礼,退了出去。
“有空议论春闱,却不能议一议太子之事么?狠心的官家!”
她茫然垂泪片刻,终于咬牙。“传穆王妃入延宁宫觐见。请她带上穆王世子,以及世子生母。”
“是,娘娘——先前宫中妖风之事,要不要启奏太后娘娘定夺?”
“启奏她们?”刘后冷笑。“此事若不是她们弄出来的,倒叫人惊讶。这后宫生涯,真是愈来愈难捱了。对了,替本宫备下笔墨,我要修书给兄长,替我遍寻天下奇人异士……”
“太后娘娘,延宁宫果然召了穆王妃与穆王世子入宫觐见。”
耳目悄悄启奏。
朱圣瑞长出口气。
“国师,那我们便……依计而行罢。”
朝会散去。群臣怕事,各自四散而去,并无片刻寒暄交集。
赵佖被家人迎走,赵似直奔圣瑞宫。赵佶一人,孤零零离宫而去。
身为天皇贵胄,偏又如何?
如此一地残花,正如此刻心境。
本是自己想要的,偏偏早知道无分占有。
原已经安于天命,一瞬间却将机缘乱写,晃至眼前。
逼虎上山,虎如何能不伤人?
虎不上山,难道如皇家禁苑之中那样懒散苟延,度此终年?
但既归了山林,一个不好,山中大王被人剥皮来卖,亦怨不得人。
什么皇宫?分明就是如此丛林,尔生我死,不共双存。
闷闷地出了宫门。
上了轿子。
大轿安稳,暗黄龙纹,盘得赵佶眼晕。
于是闭目养神。
先前宫廷惊变,提心吊胆,又旁听了半日春闱春闱不春闱的,赵佶也许心累,也许身疲,沉沉睡了过去。
变生肘腋。
一名黑衣死士,自长空中扑下,如鹰隼猎食,长刀潋滟,劈向赵佶座轿!
原来善财与涂九歌斗法半日,不过是为此刻。
真正的杀着,是在涂九歌斗法之后穆王世子入宫之前防备最弱之时,在禁宫与王府之间的路途之上,由绝顶高手,夺命一击!
涂九歌纵使心思再细,巧算再精,又怎来得及在此四面楚歌的情形之下,再顾得上出手援救赵佶生死?
刀破蓝空。
轿夫浑然未觉。
昏睡过去的赵佶福至心灵,在万分危急之下竟险险醒来,圆睁双目,本能地侧身避过了第一刀。
刀气在他肩上划出存许深的伤口。
若此刀劈正,必定身躯两裂。
一刀不中,刺客并未远扬。
第二刀从玄奇角度回手,向着赵佶腰际平斩。
如摘瓜切菜,却劲气雄浑。
轿顶被劈断,轿子四围却犹存。
赵佶无处可避。
直到此刻,轿夫和路人的惊叫才从喉咙中传了出来。
轿夫奔逃。随扈侍卫拔出刀剑。
座轿重重落地。
第二刀割破蟒袍。
赵佶惊呼出声。
眼看血溅当场。
一声虎喝。
兜头一棍,挟着巨大风声,扫向黑衣刺客后脑。
人之本能,遇袭回护。
刀稍偏。
嘶啦一声,轿幕被从外割断。
——端王府中门客高俅赶到,割破轿幕,赵佶顺势跌了出来。
第二刀落空。
同一时间,刺客身后的风声落下。
情急之间,生死不过肢体运转,理智远不及赶到。
第三刀回身,猛砍身后突袭之人。
刀砍入突袭者肩膊,距脖颈毫厘之差而已。
同一时刻,棍砸正刺客天灵。
——原来突袭的武器,不过是路旁一根竹竿而已。
竹竿寸寸断裂。
刺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早知不过一根竹竿,而非铁棍狼牙棒之类的,又何必放过正主一刀?
刀势本可斜砍入突袭者胸腔,但刺客急于求成,回手拔刀,带着血雨一跃而起,欲再追杀赵佶。
第四刀追斩——
高俅拔刀护主,两刀交接。
刺客腾挪闪移,死咬目标不放。
高俅不是对手,刀被震飞脱手。
刺客正要砍下第五刀,陡然脚步一滞!
先前被竹竿敲在脑上之处,细小破皮伤口,竟在无端延伸扩展,整个头面,都被鲜血覆满!
一根竹竿,竟有如此力气?
是何人拥此雄豪之力,助赵佶逃过生天?
刺客未来得及想出答案,横刺里窜出一人,正是端王门下食客蔡京。
他无声无息,淬着毒药泛着蓝光的匕首,狠狠探入了刺客背心。
第五刀再砍不下去。
叮地一声,长刀落地。
赵佶本被护着奔逃出去,见状挣脱高俅,三步跑了回来。
“戚壮士,戚壮士!”
——以竹竿为武器,骗得刺客回刀,电光火石之间救下赵佶的,正是戚宝山。
但他吃刺客一刀,脖颈胸膛,一片血肉翻卷,已是直挺挺向后倒在地上,气息微弱。
赵佶疯了似的大喊。“禁军呢?御医,御医!——”
“好消息。”
许仕林在客店中呆得有些急躁,恰逢吴媚回转。
“什么消息?”
“三日后便开春闱,圣上亲自主考。算不算好消息?”
许仕林皱眉,无意义地应了一声。
“我说,”吴媚笑道,“你若不想多惹麻烦,故意考不上不就结了?”
许仕林苦笑了笑。“媚娘你真是冰雪聪明。”
吴媚一愣。“讥刺我呢啊?”
“小生不敢。”许仕林一揖。“敢问姑娘,可曾见我宝山兄去了哪里?”
“他啊,难道不是跟碧莲姑娘在一起的么?”
“没有啊。”碧莲从隔邻房中进来。“他说有朋友找他吃饭饮酒——他在东京能有什么朋友?估计又是那个什么王府派员来游说了吧。”
许仕林忽然紧紧皱眉,“我忽觉心慌不已,你们都在此地,唯独宝山兄……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吴媚和碧莲对视一眼。
吴媚干脆利落地起身。“我去看看。”
“要去一起去。”许仕林止住她。“我已痊愈,虽你身怀武功,但毕竟是女子,岂能凡事都让你冲锋陷阵在前?”
李碧莲娇笑一声。“说得好。一起去吧,估计就在天街某处,别的地儿,他也不认得。”
第二十九章兄弟•夫妇(1)
这边厢端王天街遇刺。
那边延宁宫中,新晋皇后正拉着穆王妃及侧妃闲话家常。
八岁的穆王世子一脸蠢笨之相,木讷地站在一边,瞌睡走神。
“去瑶华宫,请华阳女冠过来。”刘后寒暄了片刻家常,遣侍女去找孟氏前来壮胆。
——前任孟皇后,为给新皇后让出位子,生生就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华阳女冠”。但瑶华宫仍称宫而不称观,保留原有仪仗,算是昭告天下,帝后夫妇并非无情之人。
然而原本孟氏居瑶华正宫,诸妃朝谒;如今刘后一朝登位,成了天子正妻,即吩咐从人传召,待遇即刻颠倒。穆王妃在侧,思及自己亦是嫡妻身份,颇有些唏嘘之意,又不敢为刘后所觉。
“弟妹莫要心急,”刘后面上春风,心中谋略,均不露分寸。“待到华阳女冠到了,我有重要事情同弟妹商量。”她颇含深意,望了世子一眼。
侍立在后的侧妃赶忙狠狠掐了世子大腿一把,世子猛然惊醒,睡眼迷蒙。
刘后只是笑笑。
却听外面有人来报。
“娘娘,朝会早已散了,穆王殿下在宫外久候多时,说是想要与王妃世子同车回府,如今来问问,王妃几时能走?”
内侍递上穆王的请安帖,刘后瞥了一眼上面的“皇嫂”二字,唇边升起一抹笑容。
穆王妃赶紧起身,“回去禀告王爷,请他先行回府,我陪嫂嫂多说会儿话。”
“不必了。”刘后扬手,“请穆王来延宁殿。”
“这……”
“怕什么?之后我还要请官家亲临哩。去。”
穆王妃心中已知大概,心情复杂地望了一眼背后的世子。
皇帝大病无后,长弟为继,原本以为占定了便宜,他日这内宫中或是自己的天下。
如今丈夫莫名其妙地瞎了眼,都以为时不予我,却不料内宫自有内宫的想法,转机随时而来。
只是世子乃是庶出,这样一来,又是向朱、孟刘之争的复刻,后宫一团浑水,也许永无宁日。
正神思恍惚间,忽听宫门外一声惊呼。
穆王妃哎呀一声立起,“那,莫非不是皇……华阳女冠的声音么?”
刘后亦听出端倪,不及遣宫女去看,已见门外内侍奔了入来。
“不好啦,不好啦!”
“究竟何事?”
“孟,孟,不是,”内侍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华阳娘娘在宫门口撞上了穆王殿下,同殿下说了几句话,然后忽然,不知道怎的,穆王殿下就,就甩了华阳娘娘一巴掌,还骂说‘贱人’,华阳娘娘就瘫倒在地上……”
“竟有此事?”刘后急怒攻心,顾不上摇摇欲坠的穆王妃等人,“快将人都请进来,封锁消息,不许让两宫太后和皇上知道——”
“来,来不及啦……万,万岁爷恰经此地,听闻动静过来,刚巧看到孟娘娘倒在地上哭,气得转身就回驾御书房去了!”
刘后颓然跌坐在凤凰椅上。
“怎会如此的,”穆王妃面色煞白,“我,我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不顾刘后,径直冲了出去。
刘后望了一眼跪伏地上抖如筛糠的穆王侧妃与世子,悠悠一叹。“走吧,咱也出去瞧瞧。”
“两妻四弟,好福祉。”涂九歌好整以暇地坐在慈寿宫中,享用整桌御膳,却只对一盘全鸡上下其手,兴趣高昂。“——不过,从前我有个朋友叫李隆基,他有子三十,福气更佳。”
被早晨风花乱战吓了个半死的向氏陪坐在侧,难得闷葫芦似的涂九歌肯主动开口说话,赶紧强颜欢笑着附和。“神人说得是,说得是。”
向氏不知为何,浑身阵阵发冷。
若不是有此神助出现,是否自己早已不知道曝尸何处?
想开国时候,烛声斧影;而今后宫人各有志,朝臣莫衷一是。
人心,都好调控。礼法当前,谋略在后。
但如此□裸的搏杀斗法,真真已出乎向氏预料,令人不寒而栗,生活在恐惧之中。
“若是,”向氏禁不住将心中想法脱口而出,“若是官家早早去了,反而没那么多事。如今拖得一日,便是一日的凶险烦恼……”
说着说着,又将口一掩,畏缩地看了涂九歌一眼。
涂九歌手中把玩鸡骨,意态悠然地将骨上残渣碎肉剔了个干净如洗,才肯看向氏一眼。
“三日后或有机会。”
“三日后?”向氏一惊。“三日后是什么日子?”
涂九歌再无一语。
隔邻穆王一家,被客气地送了出宫,坐上自家的堂皇马车。
穆王与王妃求见圣上太后,欲求解释,将头磕破了,亦只得到一句“请先回府”。
马车摇晃,似将谋求大位的最后一线希望亦摇晃了个精光。
“究竟发生了何事?”穆王妃目光呆滞,喃喃似是自语。“冲撞了谁不好,偏偏是她……”
穆王低垂着头,咬定牙关,仍是不出一语。
——先前之事,说是冲突,不如说是妖邪附体,穆王自己,亦不知道究竟怎会如此。
明明听见有个女人自称是长春殿中肖婕妤,爱慕他已多年,愿为他谋刺皇帝,而后双宿双飞。
赵佖听此大逆不道之言,一怒之下,掌掴过去。
谁料到旁人竟告诉他,被他掌掴之人乃是刚被废的孟皇后。
他质问“肖婕妤”其人,却猛然醒觉,兄长后宫之中,并无肖姓嫔妃!
他眼不能视,无法自证清白,身边从人,亦全数反戈,纷纷指称,当时孟氏与赵佖相遇,只是淡淡问他眼疾可好,邀请穆王妃有空可来瑶华宫中论道,穆王却忽然大怒,挥掌怒掴。
“你可知道,宫中有哪位嫔妃,声线暗哑温柔,软软的,带着些江南口音?”
穆王忽然问王妃。
王妃皱眉细想了想。“并无如此之人……对了,前朝好像有位婕妤,随居在林太妃宫中的,是苏州人,嗓子虽哑,一口方言却甜如糯米一般。”
“婕妤?姓什么?”
“她是早夭的九公主的娘亲,好似是姓……不知是草头萧还是小月肖?”
穆王霍然站起,几乎撞到车顶才跌坐下来。“肖婕妤!就是她!”
王妃一脸迷茫。“是她什么?她去岁上已经病死了呀。”
穆王紧握的拳微微发抖,松开,又捏紧。
“难道,难道真是撞鬼……”
圣瑞宫后殿密室。
林灵素念出咒决。
青烟中,一位女子向着朱圣瑞娉婷而拜,又向着林灵素倾身。
“肖妹妹,多谢你相助了。”朱圣瑞眸中莹动,“此去泉台,愿多保重。”
“无妨。那孟氏是修道之人,附身与她体内,妾身觉得十分舒服,几乎不愿离去了哩。”她一口吴侬软语,幽幽哑哑,十分动人。
“妹妹放心,你与衮国公主的灵前,我都会常驻香火,愿妹妹转生路上,得一殷实人家,长享富贵。”
“多谢姐姐。”
“那便请国师送肖妹妹一程吧。”朱圣瑞掩衽颔首。
青烟中,鬼差狰狞面容浮现。
肖婕妤身影缓缓淡去。
鬼门关开,奈何桥远。黄泉路上,帝妃风姿仍旧婉然。
至于她又是为了何事逗留至今,也许亦是另一个故事了。
“皇上。”
刘后匍匐在地。
赵煦扶起她,见她已是满面泪痕。
“去瑶华宫看过了么?”
“看过了。孟姐姐原本身子便不好,现今更是染了风寒迷症,辗转榻上,时昏时醒。”刘后擦一擦泪,“都是臣妾的过错……”
“爱卿莫要自责了。”赵煦拉她回了榻上,长出一口气。“怨只怨,你我的孩儿命薄,早我们而去……”
“皇上!”刘后痛哭出来,赵煦心中也是狠狠一痛。
一阵嗟伤。
“爱卿,事既如此,你便也知道,过继之事并非你所想的那样简单。后宫毕竟都是温和的女子,但……这皇亲外臣,却比你所想的要可怕数倍。”赵煦在灯下细细劝慰。“若我能再多活十年,甚或只要五年,爱卿你半生当可无忧……”
“官家莫说这些丧气话!”刘后跪拜下来,“臣妾,臣妾这就伺候皇上……”
赵煦握住妻子手掌,止住她哭泣。
“你我一世夫妻,虽不能白头,到了终能相守片刻,也算福分。答应我,立嗣之事莫再插手了,让两宫母后自去争斗吧……”赵煦倦然长叹,“那么多荣华富贵,位登极至,又如何?大好江山,换不来三五寿数……你若听我一句,便跟随你孟姐姐修心学道,强身健体。你膝下还有我们的女儿在,未必能有多寂寞的。”
刘后狠狠咬住下唇,忍住泪水。
天下帝王,能将话说至这份上的,又有几人?
“臣妾只痛悔那夜玉皇阁……”刘后喃喃自语。
“莫再提了。”赵煦微微色变。
刘后惨笑。“皇上。臣妾忽然不怕了。”
“嗯?”
“这世上只有皇上真爱我惜我,一世夫妻,臣妾知道惜福了。”她跪在赵煦身前,却紧紧抓住赵煦双手。“但臣妾是个贪心之人……皇上,可愿效那长生殿中之约?”
赵煦猛然一震。
“臣妾愿随皇上于地下,生同衾,死同穴,三生三世,再为夫妇!”刘后猛然自发上拔下凤钗,咬牙用力,割断了一缕秀发,置于掌心。
“爱卿……”赵煦眼中泪如泉涌。
刘后咬住唇,伸手解开赵煦发髻,将那缕秀发,结于赵煦发上。
“三生三世,再为夫妇。”赵煦轻声重复。“朕,应许了。”
当夜夜半,窗外忽传惊雷。
三春天气,又侵寒潮。
延宁宫中,赵煦忽然再度猛烈咳嗽起来。
太监御医,连夜而动。
“朕没事……朕还要主持春闱……”
昏睡中的赵煦,心心念念呓语。
(2)
端王府。
赵佶忍痛皱眉,任大夫为自己换伤药。
“去看过戚壮士了吗?他如何了?”
“回殿下,无性命之忧,静养个两三个月就好了,期间断断不可动武,否则右手可能留下病根,终身活动不便。”
赵佶满意地嗯了一声,忽然又皱眉,“可是他不是应武举的士子么?如此一来,这科算是赶不上了……”
客房之中,吵吵嚷嚷,鸡飞狗跳。
“我能动,我能!”戚宝山□的上身被白布包了个严严实实,布中还透着血红,但却伸手去拿案上的刀剑。
许仕林与吴媚合力才拦住戚宝山。
李碧莲坐在后面,冷冷道,“你能动又如何?武举可是要打擂台的,你伤成这样,能赢得了谁?”
“胡说!”戚宝山大吼,“谁说我赢不了的,谁说的?我,我照样!”
“好啊,照样上台,三五下被人踢了下来,然后右手残废,终身不能拿剑?”李碧莲柳眉倒竖,冷嘲热讽。
戚宝山不能与她辩论,悲愤低吼一声,以左手锤案,一张木桌哗然碎裂。
“宝山兄,碧莲如此说是为了你好。”许仕林温言劝慰。“不生气了好不好?等你伤势略好些,我们就回杭州去,不应考就不应考,有我陪你,咱们游山玩水去,还不都是一样?”
“不一样!”戚宝山虎目微红。
“我知道我知道。”许仕林急忙拽一拽碧莲。“等回到杭州,禀明了姑姑姑丈,你们就先完婚;等下一科开时,再将武状元的功名补给碧莲妹妹就好了嘛,碧莲,你说是不是?”
李碧莲却只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我自小就明白。”戚宝山一字一顿,“碧莲妹妹说什么,便是什么。我若考不到武状元的功名,她绝不会嫁给我。所以我必须应考,就算现在残废了又便如何?便赌一次,莫要拦我!”
“我说妹夫,杭州城中人尽皆知你是李家的乘龙快婿,碧莲妹妹怎可能不嫁给你?你莫想歪了!”许仕林仍在努力,一面拼命给碧莲打眼色,碧莲却只不语。
吴媚忽然插口。“戚宝山,许仕林叫你妹夫,我说许仕林是你内兄,这些时候碧莲姑娘皆都在场,她可有反驳过?你难道要她大姑娘家亲口说,我愿嫁给你,不论你是不是武状元,不论你有没有功名,我都愿意做你的媳妇儿,这样的话来么?”
戚宝山一愣。
转头看碧莲。
碧莲果然又转了过去不让他看。
“你看她,脸都红了。”吴媚趁热打铁。
戚宝山果然见到李碧莲面上一缕绯红。
“碧莲。”他咬牙叫了一声李碧莲名字。
“干嘛。”碧莲不情不愿转了过来。
吴媚一拉许仕林。
“去看看药煎得如何了,走。”
“啊?……啊。”许仕林被乖乖拉了出去,留下宝山碧莲在房中。
才走出门口,却见赵佶含笑而立。
“真是好一段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许仕林不卑不亢一礼。“学生许仕林,乃杭州府入京应试的举子,参见端王殿下。”
吴媚却低头不语。
“许解元久仰。”赵佶应对许仕林,却好奇地偷瞄吴媚。“这位是……”
“我是许公子的侍女媚娘。”吴媚沉眸端庄一礼。
许仕林眨了眨眼睛,“是啊,我们四人一路北上,经历了不少变故,终能聚首此处,怎不叫人感慨?”
他不动声色,替吴媚掩饰过去。
“哦……许解元莫怪,只是看着眼熟而已,绝无失礼之意。”赵佶不再存疑,哈哈一笑,“小王本想入去探探戚壮士的伤情,如今看来,晚些再来拜谢戚壮士的救命之恩罢。诸位放心,牛马尚知报恩,戚壮士相救之情,小王铭感五内,必不忘怀。功名利禄,尽管包在小王身上就是。”
“多谢王爷。”许仕林不愿多说,只是淡淡一揖。
赵佶凝视了许仕林片刻,一双眸子,清澈见底,偏却一点也读不出他是什么心绪,只好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吴媚深出了口气。
“你认识他?”仕林看住吴媚,目光炯炯。
“认识。”吴媚老实回答,却无下文。
许仕林沉默片刻,竟做了个鬼脸。“什么时候若是愿意告诉我你的来历身世,小生随时洗耳恭听就是。”
吴媚噗嗤笑了出来。“你呀……对了,你真不赶考?”
许仕林凝神望了望王府朱墙。
“后天便是开闱之日,宝山兄的伤势……今次怕是想走不能,便考上一考罢。”
吴媚笑笑,“你这种人,看起来什么也不在意,其实呀,若是上了考场,定不肯放水的,是不是?”
“什么叫做放水?”
吴媚一愣,想了想,“我还以为大家都这么说,难道是江湖上的黑话?放水的意思便是——我明明可以一剑捅死你,但生死决斗之时却偏偏露出诸多破绽,又招招故意取偏,让你全身而退,甚或赢了我去。我这种行径,便叫放水了。”
“原来如此。”许仕林恍然大悟之态。“那放水当是有情有义的男女之间的故事了?——我与天下举子素不相识,又怎能与如此多人放水,岂不是要累死我去?”
“……明明不是这意思。”吴媚跺脚,忽然一怔。“你,你说什么有情有义?……我只是打比方罢了,你你你……”
许仕林仰天一笑,袖子一挥,踏着方步向药房而去。
吴媚这才晓得自己被耍,又气又笑,想要反驳,又禁不住心脏扑扑乱跳,片刻之后才追了上去。
房中戚宝山与李碧莲四目相对。
李碧莲坚守沉默。
过了许久,戚宝山终于呐呐开口。
“碧莲妹妹。”
隔了会,李碧莲才应。“嗯?”
“我……我想同你说些话。”戚宝山脸憋得通红。
“你不是正在同我说话么?”
“我的意思是……”戚宝山被一激之下,更是结结巴巴,话难出口。
“你想问我,嫁不嫁给你?”李碧莲淡然替他说出。
戚宝山横下一条心,酝酿片刻,才敢开口。
“碧莲妹妹,你嫁不嫁我,都也无妨。我七岁在书院,送你的白玉双鱼,便已经是聘礼。你若不嫁我,我不会娶她人为妻,但,但我也不会怪你。……碧莲,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平凡女子。”
碧莲皱眉,“我哪里不凡了?”
“……我是个没心机直肚肠的粗人,但我也曾拜过个仙人为师傅。在书院的时候,我以白玉双鱼下聘时还情窍未开,你和仕林,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好看玲珑,叫人爱慕。但后来,你或许不记得,当年有一男一女带你求医,路过我家。那时候我便知你非普通人;那时候我也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今生都要求你为妻……”
“你……”
“你向来不许我提及往事,我也乖乖装傻。碧莲,你与仕林绝非常人,我心里明白。你提出武状元之约,我心内甚为欢喜。虽然即使考上了武举,我戚宝山还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粗汉,还是一样配不起你李碧莲,但,至少,这是个想头。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每次若是累了困了,流汗流血,我都会想你,只要想起你,想起你或者可以成为我戚宝山之妻,便苦痛全消。”
戚宝山说至忘情,竟执起李碧莲的纤手。
若是平日,碧莲必定寻机挣脱。但他甫受伤的右手软弱无力,碧莲被他抓住,竟不忍心逃。
“后来遇见端王殿下,我知晓仕林说得全都无错,这些争斗涉入无益,但我真的很想……很想建立一番功业,夺得赫赫的威名,好做一个响当当的戚宝山,来配得上你。”
“全都是傻话。”碧莲轻轻咬唇,“我是什么呢?杭州府小捕快的女儿罢了。你,你是中了什么魔障,总觉得我是什么九天仙女下凡……哪里的事,你,你好好养伤,莫要再想那些了。”
“碧莲,你嫁不嫁给我都好。”戚宝山认真看住她双眸。“我只想问,你……你……你……你你你……你喜不喜欢我。”
他终于憋出这一句,俊面通红,低下头去,不敢看碧莲眼色,一副乖乖接受审判模样。
碧莲看着他,心中种种波涛,都化作感慨,却不能开口。
“宝山。”她柔声道,“我今日方知,你想得实在太多了。”
她微微一笑,以眼神鼓励戚宝山抬起头来。
“宝山哥哥,碧莲是你未过门的妻子,要你应试,不过是想你勿以我为念,认真做一番男儿事业。但——无论你有没有功名,无论你是不是武状元,我都愿意……”
她忽然惊觉自己竟说了先前吴媚编排之话,再说不下去,戛然住口。
“都愿意什么?”戚宝山却是喜上眉梢。
“愿你个头啦!”碧莲起身轻敲了戚宝山额头一记。“这些话你我说说就好,一会儿仕林面前,还是莫提过往,明白未?”
戚宝山傻笑着点头。
陡然,趁碧莲不备,他以还存有力气的左手将碧莲一把拉到了怀中,促不及防地一吻,很轻很轻地印在了碧莲唇上。
那一吻仿如风动春水,浅淡到完全没有留下痕迹。
甚至于,只是一些热气呼到了唇上,并不能确定两人有无肌肤相亲。
但,李碧莲却忽觉情动。
如繁花阅遍千世风霜,忽遇小小一个春天,竟也,绽放开来。
第三十章开科•取士(1)
元符二年三月。
大宋开科取士。
应考举子三千余人。平日要连考三日的会试,因天子亲自主持,且指名进士登科之后要金殿亲勘,是以在太医院和诸宰相之劝说下,改在一日之内进行。
三千余名士子提前一日集聚在太学院中,整肃衣冠,称为开闱。
当夜灯火通明,礼部备下简单膳食,吃过之后,浩浩荡荡之队伍便在天明之前分散至贡院各个考场静候。
主考官在半黑天中盛装随天子叩祭天地先祖,而后接过密封唯天子一人知晓的题卷前往贡院。
贡院中早已准备多时的三名副考官各自率领八名文书官员,众人一齐将试题开封然后誊抄多份;
卯时三刻,一切必须到位。三名副考官各自负责左中右一区,由文书等人将试题公布,士子开始在晨光之中答卷。
之后并无午餐与休息时间,下午申正时分统一收卷,然后便有数十名不识字的工人进入封闭的贡院,紧张地进行弥封糊名的工作,即将考生的名字籍贯等贴去,清点整理之后,由禁军护送往礼部。
先前出现过的主副考官四人与二十四名文书先生,自当天夜间开始便要紧张地一刻不停阅看三千份考卷。一般而言,文书先生们会先剔除质量太差的卷子,留下约五六百份文从字顺,长短合宜,言之有物的,打乱后分呈给三位副考官过目。
在天明之前,每位副考官需要各自理出卓异卷与普通卷各五十份。卓异卷一百五十份由主考官亲自过目,又从中精选出拟为一甲进士及第的卷子三十份,由守在礼部门外的禁军直接呈送入宫,由天子亲阅。
皇帝当日罢朝,专心研究这些卷子,同一时间,礼部与贡院聚集这三十名幸运儿,教导入宫陛见的仪规,做好一切准备。
午膳后,三十名一甲进士随主考官金殿应试,由皇帝当场钦点出状元、榜眼和探花。同一时间,副考官们也在余下的卓异卷与普通卷中整理出剩下的二甲进士出身与三甲同进士出身名录,共三百人上榜,张于贡院。
当夜一甲进士由天子赐宴,之后由禁军护送,高头大马,簪结彩缨,护送回府。
之后礼部吏部紧张工作,一甲进士可即刻授予在京官职,二甲三甲进士则根据官吏任命规则发派到各地为官。三个月后,接受了基本上任培训的读书人们便可走马上任,成为大宋的朝廷命官。
同日武举亦行,只是礼部换成了兵部,贡院则为校场。
大宋风气习武之风不浓,各地赴武举的士子约共千名,以武功、弓马、兵书三项考试,剔除不合格人,选出十名一甲进士,于御前设擂,决出状元一人,唯武决所限,不设榜眼探花之名。十名一甲进士,均赐御前侍卫之职。另有二甲三甲共约百名上榜进士,由兵部授以军职,成为大宋保家卫国的一员武将。
综上,这两日将是所有人都连轴转,十分劳心劳力的三日。
亦会是大宋朝最为欢欣热闹,盛事江山的三日。
许仕林弃考回家的打算在众人的无视下终于落空。
碧莲陪伴戚宝山,吴媚送考,至于礼部。
钟鼓齐响。
许仕林穿戴好儒冠玉带,笑吟吟地向着吴媚一礼。
“多谢媚娘送考至此,仕林既入贡院,必不放水,唯尽心尽力,全我儒风而已。”
片刻之后,许仕林伸手在吴媚眼前晃晃。“干啥呢?”
吴媚醒过神来。
“你从小到大有没有很多人夸你长得好看?”
“有。”许仕林实事求是。“但不至于好看到令人侧目的地步。”
吴媚噗嗤一笑。“这是因为你目清神正,衣着淡雅,举止端方,依足礼仪。你若是哪天风流一把,怕是不知道要艳压多少名花了。”
许仕林失笑,“名花拿来赏析便是,压她作甚?”
两人对话,一来一去,甚为趣致有味。
钟鼓二响,催促士子列队,以待开闱。
亲友开始离场。
“祝君独占鳌头。”吴媚盈盈一礼。
“谢卿吉言。”许仕林回拜一揖。
“真真好一对神仙眷侣。”
许仕林还在目送吴媚,就听身旁一名士子出言,半赞半酸。
“这……年兄何必取笑?窈窕淑女,非我所有;昧昧思之,不过在水一方而已。”
那人哈哈一笑。“年兄是杭州府解元许仕林许公子吧?在下米继仁,同科应试,也算有缘。”
“米兄的名讳颇为耳熟……”许仕林略一皱眉,忽然惊道,“啊,阁下便是米芾米元章大人的幼公子,以画虎闻名的‘云山画友’,今科的襄阳府解元?小弟久仰盛名!”
“哈哈,家传一点书画技艺,何以当此夸奖?许年兄的才名小弟亦有所闻,江南历来出才子,今科你我,或有一番龙争虎斗了。”
他家世显赫,一表人才,话中隐有独傲一枝之意。
许仕林却不过谦,随口答道,“若作书画之争,小弟唯有弃械投降;但此进士一科,取义乃为国家社稷进言,为万民诸法取士;读书乃为心胸,非求娟美,科中众人,说不得有多少雄才大略,经纶怀抱,你我又何敢自得,有一丝松懈?”
三两句间连消带打,将这位米家少公子憋了个面红耳赤,却又无可反驳。
钟鼓三响。
士子们鱼贯而列,共依礼官指引,一叩至圣先师,二叩御赐金印,三叩主考官员。礼拜足后,再分列被引往他处等待。
许仕林身为解元,站在列首,率领江南诸子,自是风光无限。
忽觉热辣辣的眼光从侧面投出,许仕林不偏不斜,不看米继仁一眼,礼仪尽足,风姿翩然。
主考官亦对他多看了几眼。
然后便是主考官与副考官轮番训示,又有前科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出现,将花翎摘下,恭敬供于台上,留待后任。
一番折腾之后,便是极其冗长的点名仪式。
三千余人,呼至谁人,谁人便要上前核对身份,在名册上按下手印,并领取自己的应试笔墨。儒生们又不便一溜小跑,各个都要死撑方步宽揖;叫过千余人时,天色已黑;叫到两千人时,队列中已有体弱的考生昏厥过去,被官员紧急抬到后面掐人中,扎金针。
全部叫完之后,刚好更鼓响好,时至午夜。
众人饥肠辘辘,兼大小解之意愿浓烈,一下令有半个时辰方便用膳,俱都把儒生派头忘在脑后,作鸟兽状一哄而散。
许仕林倒不觉得累,悠闲地踱步至流水席间,择几样清口小菜吃了几筷子。
忽见面前站着先前脸熟的副考官,赶紧起身见礼。
“许解元请坐,请坐。”副考官堆着笑容,却神秘地压低声音。“在下是简王门人,殿下已经关照过的了,今科许解元不必担心,一甲之内必列名的。”
许仕林一惊。
要说端王,倒也算了。
这简王却又是何人?
科举请托,乃是天大的忌讳。
此人话语,莫非是赚自己入套的阴谋?
但斯人身为副考官,手握权柄,又要如何忤逆?
许仕林情急之间,忽然脚下一滑,不知是踩到了菜皮还是鸡骨,竟跌倒在地,礼仪全失。
周围原本未曾注意这块的人俱都侧目,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副考官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许仕林立即紧抓他手臂,略显艰难地爬了起来,赶紧倾身道谢。
“学生失仪,失仪,失仪了……多谢大人援手。大人先前对学生说什么来着?”
众目睽睽之下,那考官又能说什么?只好板起脸来,“本官是说,你脚下有块菜皮,叫你小心。”
众人皆都哄笑起来。
待到热闹散去,许仕林才舒了口气,坐下来继续挑他喜欢吃的菜肴下箸。
米继仁从身后踱了过来。
“不错嘛,竟能让副考官老大人亲自提醒脚下高低,杭州府的解元果然就是要受宠三分。”
许仕林仿佛听不懂他语中讽刺之意一般,随便打了个哈哈,“好说好说。”
礼官急奏正乐。
士子们吃了一半的也好,还没吃的也好,全都匆匆列队站好。
门外禁军已至,押送——不,护送士子们前往贡院。
(2)
天色朦胧。
大宋文德殿内,赵煦一身正冠朝服,却面如金纸,喘息难耐。
主考官的面色比皇帝更差。
时辰将至。
但身体孱弱大病未愈的皇帝,在按照规矩祭拜天地先祖之后,却已经浑身乏力,太医急得在殿外浑身抖,皇后与太后两队仪仗,亦在咬牙切齿地远远守候。
但,礼仪未毕。
天子还需要取出试题,交给主考官,礼成。
现今题卷就被内侍跪捧到了赵煦面前。
只要取得他,再亲自走下金阶,交给主考官,便能结束这冗长的一切,即刻卧床休息。
但赵煦偏偏在这时候一阵猛咳,几乎晕厥过去,却又在太医冲上来的时候摆手斥退。
他无比艰难地看着那卷题纸,帝国的朝阳方升,他身上却沾满沉沉的日暮之气。
鸦雀无声。
一缕晨光透入,照出虚空中无数微不可见的浮尘。
赵煦终于咬紧牙关,伸手取过题卷,起身。
跌跌撞撞,他向下走来。
百官不可踏上金阶。
违者视为篡位谋逆。
题卷不可经过内侍,必须亲手交接。
违者斩。
两项规矩叠在一起,几乎成了赵煦最后的绊命之石。
七级金阶,如七重炼狱,赵煦走得头昏眼花,终于步下了最后一阶。
主考官分秒不差地窜上去,接过题卷,也接住了皇帝伴着一声猛咳,溅出的暗色血块。
血染朝衣。
殿外太医三步并作两步冲入来,在内侍的协助下,几乎是架走了皇帝。
主考官硬着头皮,转身匆匆奔向贡院。
开科取士乃是国本,断不可废。
赵煦再度陷入昏迷之中。
林灵素需要升坛作法,在一日一夜间收集天地之气,再次催动鹤眼灵芝之力,以救醒赵煦。
但第二日的金殿应对,又将如何是好?
半日后,圣瑞宫与慈寿宫难得一见的联名传下懿旨:
士子们继续应考;而明日殿试,乃由简王赵似主进士科,端王赵佶主武科,代替皇帝兄长,完成此次金殿取士。
朝野一面哗然,一面暗自觉得在情理之中。
穆王已是废人;余下的赵佶居长,赵似嫡亲,天子行将就木,这储君之选,不外此二人。
而今次双双替兄主考,或者乃是一场试炼。表现较好者,取得帝位。表现不如意者,一番争斗之后居于人下,余生堪忧。
而大宋重文,赵似越过赵佶得主文科,亦是一个圣瑞宫压倒慈寿宫的风向标。
幸好大宋朝廷风气甚佳,群臣虽有所议论猜测,却极少甘心副翼皇亲之下的走狗,众人团结在以宰相苏辙为首的相权周围,隔火观望。
举子们对这一切却都全然无知。
申时,许仕林神清气爽地踏出贡院。
吴媚碧莲,扶着伤势稍愈的戚宝山亲自在外等待。
“怎样,考得如何?”戚宝山自己不能应考,便在仕林身上投注了全部希望,紧张得两眼发红。
“我已尽力。”许仕林摊开双掌举对众人。“毫无留藏。”
吴媚笑道,“是什么题目?你如何作答的?”
“颂圣诗三首;策论一道。策论考的是……秦二世而亡。”
“秦二世而亡?”戚宝山蹙眉,“这题算难不?”
“不算。我虽没练过,但不知为何,似是福至心灵一般,心中有许多想法泉涌而出,两个时辰即答毕。”
吴媚拍手。“那就好了。看来解元郎有望升格为状元郎哩!”
碧莲沉吟此题,皱了皱眉,“仕林你怎么答的呢?”
“略有些偏了,七分贬斥,三分褒奖,不过我讲得含蓄,该是出乎审阅者的意料之外数寸,却能博来片刻后的击节赞叹的。”许仕林春风满面,十分自信。
碧莲看住许仕林眼眸。
那其中空空荡荡,清圣贵重,毫无杂质。
“走,去吃东西庆祝,仕林饿坏了吧!今次有媚娘和我们一道——对了,第一楼又重开了,咱们再去一次敢不敢?”
“第一楼?”许仕林眨眨眼睛。
“有何不敢,只是戚宝山你的伤势,大夫说了莫沾油腻的!”碧莲虎下脸来。
“我不点油腻的菜还不行?”戚宝山赔笑。
一众小儿女,笑着向天街行去。
路边一顶青色粗呢轿子上,一双冷冷眼眸,盯紧许仕林的背影。
“殿下,”从人忍不住隔轿禀报,“人走远了,咱回宫吧,让太后娘娘知道的话……”
“怕什么。”赵似冷哼一声。“我的林弟才高八斗,又爱考试,他不做状元谁做状元?”
“殿下……”
“怕什么啊,连试题我都一早去磨着母后替皇帝哥哥拟的。林弟见着题目,肯定知道我对他的好。”
“殿下,太后吩咐过……”
“好了好了,别烦了,起驾起驾,回去陪母后。”赵似打了个呵欠。“明日可是连空也偷不到的了,好在……”
想起明日能在金殿上亲见许仕林簪花御带的模样,再与他眉目传情一番,赵似觉得心中一番舒畅,更有一番心跳加速的期待。
——他这样对许仕林,许仕林总该以身相许了吧?
延迟了近十年的一宿贪欢,一旦得手,还不知是什么滋味呢。
赵似竟没威仪地在轿内哼起当年在杭州听过的小曲来。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3)
正值当考时节,汴梁城中宵禁松得名存实亡。
“第一楼”中有上好的虎骨酒,据传对伤筋动骨的病症有奇效。戚宝山大喜叫了两坛子来,一众人慢慢说话吃菜,竟吃到了午夜时分。
四人相互搀扶着慢慢走向会馆——许仕林登记在册的住址乃是此地,若不回去,恐有官府来传,消息不通。
月夜下春风拂面,如一波又一波暗潮浮动。
许仕林不知为何,忽然回头。
一身大红衣衫,碎花比甲的俊美青年,站在二楼,摇扇望来。
四目相对。
许仕林忽然踉跄几步。
“哎……走好了。”吴媚伸手抓住他,下意识地转头望望,并无异样。“看什么呢?”
许仕林揉揉眼目,再看时月满中天,夜如流水。
待到醒来时分,昨夜癫狂已不知所终。
许仕林在戚宝山羡慕的眼光,吴媚欣喜的笑脸,和碧莲温柔地服侍下,匆匆将礼服穿齐,戴好儒冠,下楼去赏来报信的礼部官员。
杭州解元不负众望,杀入一甲三十名进士及第行列之中。
往日一墙之隔的禁宫,如今可以昂首入内。
在文德殿前一甲进士三十名齐聚等待入见时,许仕林好奇地望来望去。
终于找到了站在另一端的襄阳府解元米继仁,许仕林冲他热情一笑。
谁料米继仁却别过脸去。
许仕林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鼻子,凝神听去,却闻米继仁身边的那名进士正在拍马:“米年兄必定是占了头名的,令尊可是本朝大家,所谓虎父无犬子……”
正说话间,内侍从殿中步出,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召,新科进士,米继仁等三十名觐见——”
“看我说的没错吧?”米继仁身边的进士忍不住以极低声音说道,面有得色。
今次全体进士都听到,目光齐聚。
米继仁只是高傲一笑,当先迈步,去向殿中。
文德殿内,双侧垂帘,御座空放,赵似一身金色绣龙朝服,坐于龙椅侧面一步之遥。
众举子三跪九叩,奉行大礼。
赵似咳嗽一声,“众卿平身。”
他代兄行天子礼仪,倒也精神十足,面貌堂皇。
三十名进士站作两排,赵似搜寻许仕林身影,颇艰难才在后排侧面寻到他朝思暮想的身影,忍不住笑了起来。
右面帘内一声轻嗽。
赵似赶忙正容。“本王替天主试,诸卿家乃我大宋明日栋梁,尽管奏对,无需惶恐。”
迟疑半刻,他颇有些兴奋地切入正题,“诸位的策论文章本王与两宫太后娘娘已读过了,诸篇都是才华横溢,见解独到的好文章。本王实在难以抉择——所谓文贵初心,人贵急才,今日金殿取士,本王的题目,你们必定料想不到。”
——文贵初心,倒是有理。可与人贵急才对仗,众人都觉古怪,又不知是哪一本稀罕经典中之论据,不敢多言。
赵似却是张口就来,才不顾忌什么典故。“好了,不卖关子了。本王今日的题目极简,亦极难。听好了,谁能为本王的对子对出上联,谁便是金殿之上的头名状元!”
殿下一片哗然。
对对子乃是孩童启蒙时修习文法所练,如今竟拿来取决进士名次,直直有似是拿高炮射鸟一般。
两侧帘后一片死寂。
不知是他早已巧言说服了太后,还是朱圣瑞见他话已出口无奈之下不再多言?
“本王的对子,是下联哦,听好了。”赵似一字一顿地说出口。“游西湖,提锡壶,锡壶掉西湖,惜乎锡壶。——各位请对。”
一时之间,三十名国之才子,还真都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其中的“惜乎”一词最为难对,乎之可对之、者、也、夫等虚词,而乎乃平声,须对仄音。众人皆知该当由此入手,但可用之字寥寥无几,大体只有者、也、矣三个常用。同时又要凑出与此谐音的一地名一物名,谈何容易?
赵似信心满满地看住后排的许仕林。
倾国之大典,讨君之欢心。够,未够?他目光炯炯,罩住许仕林雪白脸孔,一瞬不移。
隔了片刻,赵似期待已久的声音终于从殿中响起。
“至暮野。”——众人齐齐回头。
“见木叶。”——米继仁当先啊了一声。两词一出,许仕林之凑对已可猜出。
“木叶归暮野。”——有人暗自点头而赞:三词凑出,难得中间连接之字亦端正大气,不落矫情。
“沐也木叶。”——这句不出,士子们亦已推断出来。有人情不自禁,赞了一个“好”字。
——赵似歪打正着。
一个人年纪渐长,学策论,行骈文,读史书,明进退。但对对子的才华,年少时如何,年老时进步并不能多。
论策,众人已有长篇洋洋洒洒。
三十人中,认真议论才华,许仕林居冠。
“哈哈哈哈哈哈。”赵似当堂大笑出声。“对得好,对得真好!本王点许仕林为今科状元!第一个出声的那个,”他指米继仁,“你是榜眼,”然后指着那个赞出一个好字来的进士,“你是探花!”
他豪气浩荡,殿中几位老臣竟不能驳。
“好了好了,都更衣去吧,一个时辰之后集英殿设琼林宴,看武状元打擂。退,朝!”
淡淡一句话间,许仕林已成状元郎。
士子们山呼万岁,又叩拜简王千岁,退出殿外,才纷纷互道恭喜。
一片儒衫人群里,许仕林静静站着,对周遭的说话声充耳不闻——
他心中充满疑惑。
究竟为何,他会对出此条上联,犹如已在书中读过万遍?
有十分不真切的故事,不知是哪本演义上讲的,还是什么典故上看的,他本不知道情节轮廓,却总能明了其中情怀,随之悲,随之喜;且唯有这悲喜之时,长存心间的那种怅然,竟遭排解。
那感觉有些似梦。
但何等样的梦,能十年不辍,又情深如许,栩栩如生?
难道,前世里他早已对过这对联——又或者,早已写过那策论,早已见过那人,早已听过那名?
十年前的故事许仕林仍不能知晓。
但之前遇见赵似,听闻一个名字而后昏倒的事情,却朦朦胧胧回到记忆当中。
却再也想不起来,那个名字,究竟是何。
唯独记起,听到那个名字之后,心中似是十分感慨。
那究竟是人,还是物?是地方,还是风景?……又或者,那根本什么也不是,只是转世时镌在心头忘记抹去的,几个音节而已?
新科状元在一片恭贺声浪与嫉妒眼光中呆站原地,片刻之后才醒觉过来,躬身谢恩。
第三十一章螳螂•黄雀(1)
元符二年。
春。
汴梁。
宋宫。
这是一个最好的朝代。
物产丰足,政治清明,商业发达,城市繁荣。
这亦是一个最坏的朝代。
冗官冗兵,重文轻武,群敌环伺,边防薄弱。
大唐的文采风流已成过去;成吉思汗的铁蹄刀兵仍未到来。历史,向着每一个未知走去,都会留下无数的缝隙;而每一条缝隙,一有机会,便会撑裂成为一个平行的宇宙。
此时此刻,春暖花开,莺歌燕舞,涂脂抹粉,如履薄冰。
大宋朝皇帝赵煦之弟,端王赵佶,正穿着隆重礼服,端坐在集英殿内讲武门中,代天子开殿试之先河,观各路豪杰打擂与御前。
殿内万斛明珠,殿外百余火把,照耀之下有如白日。粗大圆木搭建的擂台十分精巧牢固。四周设置地垫,旁有一高塔,悬有锣鼓,持槌者但观手势行事,以锣声断定输赢。
十名候选武进士,清一色缁衣劲装,头缠束额,臂上以银线绣着大名,个个精神气十足。
御前比试,不宜见血,是以专设十八般兵器均为木制,任君选择,亦可单凭双掌行空手入白刃之术。告负者三:第一,兵器断裂;第二,落下擂台;第三,晕死过去失去知觉。
集英殿中,三十名文进士分别赐座两旁,许仕林独占鳌首,坐在最前。
赵佶向着许仕林微微笑后,举手示意。
赵佶身边内侍立即将讯息传出殿外。
殿外禁军大手一挥。
高塔上轰然一声锣响,而后鼓声连绵响起,似催战一般。而台下高香点起,若香尽时还未分胜负,不算平手,只算双败。
两名武进士当先跃上高台,对抱一礼。
双方一持木剑,一空手,凝神绕了半圈之后,空手的忽然身形闪动欲要攻击。
不动则已,一动便露出空门。
对手毫不犹豫,一剑刺向他肋下。
“你中计了!”空手者大喜——他一身金钟罩铁布衫横练,木剑若一沾身必定折断,则此局赢矣。
持剑者却不慌不忙。
木剑停在触及衣衫的一刹那间,安然无损。
而空手的假作攻击的一掌,却被持剑人的左手拿住,趁他着意屏气断剑之时,变掌为爪,大力拗断了空手者的两根手指!
空手者嗷地大叫,痛得脚步凌乱。
持剑者趁机数剑缭乱,直取他双目。
空手者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却一步踩空,落到了擂台之下的软垫上,翻滚了下,黯然爬起,勉强抱拳为礼退场。
下一名跃上台来的以招式取胜,一条长棍舞得虎虎生风招式绵密泼水不进,慢慢攻向持剑者,企图将他逼下台去。
持剑的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招式上不相上下,缠斗了好半刻,竟是将那使长棍的慢慢逼了后退。
使长棍的急了,一连几招冒进,被剑客寻个破绽,一脚踏在脚背上,倒了地。
剑客毫不客气,再一脚将对手踢下台去。
他连赢两场,抱拳下台休息。
——凡是连胜两个对手的,皆可进入最后比试。
一个时辰之后,场上只剩下连赢两场的两人,与连赢三场的一人。
前两人再决一场,胜者挑战最后一人,决出状元。
赵佶看得有些瞌睡。
——他神思天外,正想着昨日遣人送到矾楼的一块上好的玉弥勒,李蕴知不知道是给师师的?
其余的紫金小元宝倒是赏老鸨姑娘们无妨。但师师常见鬼神之事,怎都要安一安才好。
待她身子好些,再大个一两岁……赵佶面上微笑得玄异。
台上两人打作一团。
内侍忽然大胆同他说话,“殿下,那个留胡子的明明厉害得很,为何故意让着对方似的?”
赵佶猛地一醒神。
台上风云突变。
留胡子的扑在空中,如鹰隼夺食,却被一脚踢了出去。
他飞出极远,超出地垫范围,禁军怕他摔伤,一股脑儿地拥了上去欲要接他。
说时迟,那时快。
那人竟以人所无能为力达到的诡异姿态,在空中拧腰。
赵佶睁大眼睛看着,所有人心中都想,难道他还能飞回去不成?
事实却总让人目瞪口呆。
他并未向回飞,而是笔直落下。
但在落下之前,那人的袖间,忽然射出一蓬蓝盈盈的银针,直射向远处赵佶!
变起突然。
禁军都在他身边,而远离赵佶,驰援不及。
银针速度似非人手掷出,而是借助机弩,速度之快,难以衡量。
针上蓝色,分明淬毒。针如牛毛,只要有一枚得手,后果便足堪忧。
好好的武状元比试,竟会有刺客出现,这刺客,还是文臣武将们经武功、弓马、兵书三阵之后,精挑细选出来的进士,国之股肱,未来的栋梁!
赵佶面上,似惊又怒。
殿中一片席地而坐的文臣,又能如何护驾?
赵佶自救。
他踢翻面前几案,汤水汁菜飞溅。
几案挡在身前。
整蓬银针,俱都射入案板,劲道之烈,没入之余数分。
一片喧哗。
忽有人惊叫出来,“刺客乃是钦犯白犀子!”
那人高笑,“正是贫道。”
禁军将他拿住,正要绑缚。
忽然一阵闪光。
地上空无一人。
只有一枚白犀所制的拂尘,旁附梨木针筒,筒中还余半筒银针。
赵佶放下几案时,面白唇青。
“殿下福大命大……”不知是谁在赞颂说话。
福大命大的赵佶,目光茫然,似看向禁宫深处另一个方向。
(2)
“娘娘,不好了!”侍女急急忙忙奔来,附在朱圣瑞耳旁说了几句话。
“什么?端王遇刺?”朱圣瑞紧紧皱眉——今次并非出自她的懿旨,却究竟是谁,想要取这备位储君人选的性命?
“娘娘您去看看吧,慈寿宫那边已经起驾了……”侍女面露难色。
——是了,不管是谁人指使,怕就怕,向太后将矛头对准圣瑞宫,再兴问罪之师。
“起驾集英殿。”朱圣瑞匆匆整妆。“——对了,去将此事回禀国师。”
待到她整完装束出发时,却有内侍来回。
“国师请奴婢转八个字给娘娘。”
“说。”
“国师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朱圣瑞皱眉。
她是认真不懂。
但国师做事,自有用意。看来集英殿并无凶险,她点头上了小轿。
仪仗迤逦,向前殿而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圣瑞宫密室。
林灵素正守住第二次陷入昏迷的赵煦。
一月之期未到,但赵煦病情加重,一来是因为他操持殿试之事过度劳累,二来林灵素细查之下,竟然是那股夺走赵煦阳气生机的妖氛,竟回到汴京,咄咄逼人。
鹤眼灵芝尚有余效,林灵素设下阵法催动。赵煦是春闱第二日应考当天病发,林灵素当夜子时开阵,一日一夜之后方能功成。如今已是春闱第三日夜间,再有两个多时辰便可完阵,务必要使赵煦在生之时,将立储之事有个定论。
但这两个时辰却注定不安——赵佶遇刺,刺杀之人却是白犀子?
白犀子分明是涂九歌青蛇一系人马,要杀的是赵似,要保的是赵佶,却刺端王,难道失心疯,又或是内讧反水?
不。
既是青蛇所收人马,便绝无可能背叛。
白犀子借物遁逃脱,赵佶危急自救,唯一可能,便是这原本就是安排好的一场戏。
一为证明赵佶福大命大堪为真主。
一为迫使朱派人马分神。
既然善财可以与涂九歌隔宫斗法拖延时间,同一时间由朱圣瑞派出刺客刺杀赵佶;那么青蛇完全亦可以派出白犀子公开搅乱殿试为饵,实际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地行些不可告人之事。
至于这不可告人之事,很简单——
先杀赵煦。
赵煦若现在就死,不再醒来,向氏嫡母,赵佶福慧,继位筹码颇高。
且与林灵素等人保护备至的赵似相比起来,赵煦原本便是苟延残喘,是即将被放弃的国器,林灵素等人,又怎会太过周密谨慎地对待?
——若以白犀子为螳螂,假意捕赵佶这蝉,那青蛇必定以为自己乃是黄雀,伺机偷袭。
——但在林灵素眼中,青蛇乃是螳螂,欲捕赵煦。而守在背后之黄雀,却另有其人。
“‘他’来了?”
阵法一动,林灵素睁眼,沉声喝问。
烛火一阵跃动。
“来了。”
烛影中红衣男子笑吟吟摇着扇子,虚化于壁上。
林灵素阖眼。“你可有把握?”
善财微笑中射出前所未有的强大杀意。“紫竹林十年,仅排此一阵。若不能一举功成,我还有何颜面立足仙界?”杀意现而后隐,随即换回他平日轻佻风貌。“为了不离开师尊你的身边,我亦不会让自己永远失败下去啊。”
林灵素冷哼一声。
窸窸窣窣。
万物潜行。
风中微腥。
圣瑞宫外,来往人群忽觉一阵凉意。
不知何处来的浓云,遮住了宫内堂皇灯火下的夜空。
“怎么又要下雨了?这三月天可真……”
“娃娃脸,说变就变嘛。”两个宫女一溜小跑,躲入前方宫檐。
集英殿内,文武进士一甲四十人被统共押送往隔邻升平楼中临时由禁军看管。
赵佶正跪迎两宫太后,细细详述当时惊险,再将那柄拂尘呈上。
拂尘毫无灵气,分明外物。
宫门外得到讯息的诸位重臣亦正求见。
此时起云,内侍宫女一阵忙乱,将户外物事能撤的撤去,不能撤去的铺上油布。
一时人事纷扬。
一声轰雷炸响。
殿中众人,齐齐被吓了一跳。
需云殿赵煦出事那晚,亦是如此云,如此雨,如此雷鸣,如此倾覆。
“护好夜明珠!”朱圣瑞不知为何,叫了一声。
——需云殿那夜,灯火全黯,才让相关人等脱走,记忆犹新。
朱圣瑞之后曾急命天下搜集夜明珠等物,将几处宫殿,俱都装上这恒久照明之物,再不受制。
又过片刻,陡然大地震动。
向氏捂住心口。“……地,地龙翻身了?”
“不……”朱圣瑞花容失色。“似是,似是从本宫那边来的撼动……啊!”
又一大震。
壁上明珠,竟纷纷脱落。
“煦儿!——快,起驾,回宫!”朱圣瑞忽然想起留在圣瑞宫密室中结阵疗病的赵煦。
声未远,讯已来。
“娘娘,圣瑞宫有刺客!”
“——天亡我朝!”向太后忽然双眼一瞪,晕厥过去。
幸亏朱圣瑞眼疾手快扶住向氏,内侍一阵大乱,急召御医。
朱圣瑞一时离开不得,心急如焚。
“孩儿去看。”赵佶冷静地起身,拂衣,不待两宫太后允准,便绝尘而去。
一声声哐然巨响。
不知天翻地覆如何,还是天塌地陷怎样。
朱圣瑞终于等到御医,将向氏交代过去,赶不及仪仗,提裙出殿,向着圣瑞宫奔去。
刀兵铮然。
远远有火花迸现。
一群内侍宫女随着朱圣瑞奔跑得气喘吁吁,空载无人的四人小轿落在最后。
朱圣瑞忽然急停。
身后有内侍不备,又不能超越过去,哎哟一声跌了个嘴啃泥。
待到狼狈爬起身来,却与朱圣瑞一样凝立当场,目不转睛。
圣瑞宫屋檐之上,有闪闪发光的一张法网,寻常人依稀可见。
而地面上千里赤紫,有地光透出。
所谓天网恢恢,落地无门。
众多铁甲禁军围成一圈,刀枪亮晃晃地端在身前,大气不敢出一口,慢慢小半步小半步地,向里逼近。
被围在中间的青衣男子,长发半束,眉眼之美,竟是今世罕见!
——“是他,是他!”朱圣瑞终于叫出声来。
旁边亦有那日需云殿在场的内侍宫女,认出佘青面貌。“就是当日谋刺皇上的钦犯,就是他!”
天上又一炸雷。
圣瑞宫在电光中坚然屹立。
佘青长发,被风吹得向前飘拂,几欲迷眼。
“我投降。”
短短三个字,比轰雷更为震撼人心。
佘青忽然一笑。
周遭禁军,竟是一阵哗然——若非亲见,谁道那些倾国故事,竟是真实?
佘青高举双手,“我是受人指使,才刺杀皇帝的。”
朗朗语声,远近皆闻。
“受何人指使?”禁军统领愣了片刻,方懂得发问。
佘青嘴角一勾,一字一顿,慢而清晰地道出:
“林,灵,素。”
朱圣瑞忽觉眼前一阵发黑。
先前向太后是否真晕尚且不知。但此刻朱太后却是实实在在地晕了过去,咕咚倒地,内侍扶持不及,一片惊叫。
(3)
“太后。”
朱圣瑞缓缓睁开眼睛。
却吓得打了个激灵——眼前除了林灵素之外,还有一个陌生的俊美青年。
“道君天后莫惊。”青年柔声安慰,“在下善财,乃是紫竹林门人。娘娘您回归天庭之后便知道,你我本是挚友,极其相熟的。”
朱圣瑞将求助的眼光投向身旁的国师。
林灵素温柔执起她双手,“没事了,贫道不在之时,娘娘尽可信任善财上仙,有他在此,必定保娘娘平安,保大宋平安的。”
朱圣瑞勉强点了点头——她本以仙子之身投胎转世,却并不记得前生之事。一切关窍都是林灵素告知,却要以肉胎凡躯,承受如此沉重的命运。
“……煦……煦儿呢?他可无事?”朱圣瑞忽然想起来晕厥之前的情景,急得即刻就要从榻上起身。
“娘娘放心,皇帝无事,鹤眼灵芝已经起效,十余日内,不会再生变化。”
朱圣瑞眼眶微湿,点了点头,平抑心情,勉强笑道,“叫国师与上仙取笑了……明知道多不过十日,少亦不过十日,生不过在此,死亦不过在彼,但……就是看不破。贪嗔痴如三毒,刮骨难除啊!”
“娘娘多虑了。”善财柔声安慰,“世间母爱,本性如此。这是根骨内带来的毒素,若无此三念,便与禽兽之类,有何区分?”
朱圣瑞伸手去擦自己眼边的泪。“对了,那名妖孽可拿住了?他,他指证国师,这,这便又如何是好?”
“这……娘娘莫急,陛下既然醒来,明日朝堂之上,再见分晓便是。”林灵素只得劝慰。
“哦。”朱圣瑞似懂非懂地点头。
“我已开了药方,一会儿叫人进来服侍娘娘喝下安神汤,歇息片刻吧。此间风雨未休,娘娘还请珍重凤体,莫要挂心纷繁诸务。有我等在此,不必担心太甚。”
林灵素温言哄得朱氏安睡,天色却已将明。
走出圣瑞宫,看曙色在东,黯星在西,朔风凛冽,正是一场倒春寒的先兆。
善财与林灵素不禁相对苦笑。
若是他们能够动手,恨不能即刻上去,将青蛇拍到天涯海角,灰飞烟灭。
但青蛇一朝请降,更报出林灵素之名,当场迫得圣瑞宫人马动弹不得,难以下手。
朱圣瑞昏倒之后,在场唯赵佶为尊。赵佶当场下令,青蛇由禁军押入天牢,宣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御史中丞此三法司之主连夜进宫,共担看守之责,明日大朝,再定此案。
直到此刻,林灵素与善财等人,都以为是青蛇失算,临了反扑,急将一军而已。以林灵素在大宋朝廷二十年经营,加上善财倾十年心力布就的天罗地网,青蛇今次,断无逃出生天之理。
但之后消息传来,林灵素等人忽然发觉,今次之局,谁是螳螂,谁是黄雀,焉未可知!
——在青蛇闯宫被善财阵法所困的同一时间,涂九歌出现在紫竹林。
破梵网,闯洞府,开潮音,救雪晴。
手法干净利落。唯独在离开普陀珞珈之时,惊动了紫竹林内散修,在普陀珞珈外围开战。
半刻钟内,涂九歌以本命妖刀杀十七人,形神俱灭,轮回无门。而后诸人退去,涂九歌携佘雪晴安然离去,遁走无踪。
其时佘青正在禁宫之中对抗善财阵法,几乎引起地震。林灵素遥感本尊菩萨之力,镇定国土,□无暇。时间之巧,分明在青蛇安排之中。
紫竹林求援之讯传来之时,善财几乎生生一口血呕了出来。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青蛇纵横三界之名,尚未曾输。善财忽然升起一个可怕念头:三十六计也好,一切运筹布置也罢,这世间竟没有任何途经,可与青蛇斗智斗法,这究竟是青蛇本人之力,还是人欲大法之功?
“此役至此,青蛇之计谋如冰山浮水,只见一角。其中必定还有转圜——”善财手中折扇不展,眉宇之中,煞气纠结。
“他最最厉害之处,便是胆大包天。”林灵素拈须沉吟。“以身做饵,此等勇气,非常人可及。但若付出如此代价,只为劫走佘雪晴,似乎本末倒置了。”
“不错。”善财霍然开扇,“他若亲身去一趟紫竹林,以他之能,救出佘雪晴亦非难事。却为何……”
“许仕林神智将复,且赵似一意孤行,此等诱因,也许是促使他出此下策的关键?”
“不。”善财断然否定。“青蛇绝不会出什么下策——绝不会。”他狠狠加重语音。俊美神色之间,一片浓重阴云,似阴似悒。
天牢。
晓星在天,透过高处小窗,隐约在眼。
天上法网,虽肉眼不再能见,但在修道者的眼中却并未消散,分明森严。
地气之中,亦有严密罗网,不可破除。
——缚住佘青双手的铁链,瞬息可破。但善财阵法,却堵住了他升天落地的路途,将佘青困在小小牢房之中。
吱嘎一声,牢门推开。
两名狱卒搬来火盆,将阴冷室内,略微烤红。
皮靴顿地。禁军统领手持长鞭,走了入来,挥手将狱卒赶了出去。
佘青安安静静,沉沉着着,看住眼前之事,似与己身无关。
“你叫青尘子?”禁军统领的语声之中,压抑着初听有些奇怪的强调。若是常有经验之人,就了判别出来,他语声之中所包含之物,急切冲动,毫无理智,却又是压抑之后满含委屈的愤怒,不管不顾,冲着脑门上来的,正是欲火。
“佘青。”青蛇淡淡报出本名。
“哼,非道非俗,竟敢谋刺,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那统领粗重地咳嗽了声,终敢迈前一步。
一步,他便伸手可触。
一步,他亦已伸手去触。
佘青的面孔,被他粗大的手掌整个地覆盖住。
“好嫩的一张皮……难怪……难怪……”
大手在佘青面上重重揉捏。
那统领的眼中,已经射出难耐的光芒。
“你听着。”他忽似下了决定,再不自控,伸手去佘青白亵衣之内乱摸。“你可是必死无疑的钦犯,如果识相的话就别声张,老子可以让你死前过得舒服点。如果不识抬举的话,”他霍地将手中长鞭在空中一挥,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就别怪我叫你求死不得了!”
甩掉皮鞭,他双手解开自己裤腰,一支高昂凶器,跳了出来,直奔佘青口中。
东西还来不及塞入口内,却听佘青忽然开口发问。
统领楞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
他听到佘青问,“你不怕死?”
第三十二章钦犯•劫灰(1)
“你说啥?”禁军统领一手端着自己,一手叉在腰上,姿势古怪地追问。
佘青十分柔顺地重复了一遍。
“你不怕死么?”
那统领终于确认自己并未听错。
——但这话蹊跷。这句话本该是公差问人犯才对,现今却是人犯在问公差。
这位公差今时精虫上脑,实在无法去思考如此不合常规的问题,只是下意识地答,
“老子天不怕地不怕,死算什么,风吹不过碗口的疤!”
“哦。”佘青了然地答了一声。
“你……”统领一对大粗眉毛拧起来,隐约知道有些什么不对,但又说不起来。
佘青嘴角微微一勾。“那就来吧。”
那统领倒也不是太蠢,忽然醒觉过来。
“你想咬掉老子的宝贝?没门!”他扶着自己的宝阔步走到佘青身后。
铁链微响。
那统领欢叫了一声。
“好……果然……好□……嘿!”
铁链开始有节律的轻响起来。
十数声后,那统领忽然重重地呃了一声,身体凝顿。
“嗯。”佘青轻轻叹了口气。“算是不错了。”
那统领抱住佘青,在他耳边乱吻,眼中竟是一片痴心爱慕神色。“……你真好,老子这辈子都没见过你这么好的货色,要不是你是钦犯,老子一定想办法把你弄出去……好歹老子也算和皇帝平起平坐过了……”
“可是你会比他先死。”
统领没在意听,半日才猛然醒神,“老子为什么会死?”
“因为……”佘青客气地微笑了下,“……所谓□,本是毒蛇而已。”
“毒蛇?”
那禁军统领走出天牢不久,忽然回味起这句话来。
“水蛇还差不多吧……”
一股奇怪的痉挛感觉,慢慢从他□顶端升起,传入小腹。
“……弄了一下,好像是饿了。”他快步向宫门走去。
——但那痉挛感觉却从小腹向上游走,穿过五脏六腑。
他“呀”了一声,只觉心被一只大手揪住,动弹不得。
痉挛传到背脊,沿着脊骨上升,窜到天灵。
粗豪一个身躯,如一块死木,平板板地向后倒去,在晨光中发出咚地一声巨响。
七窍流血,已无生机。
佘青在牢中叹了口气。
“吸精取命的事情,我五百年前就已收手……人生不易,何必寻死?”
他饶有趣味地将自己从铁链镣铐中脱了出来,好好整理了下衣衫。
天上法网,在晨光中变得黯淡。
涂山白泉。
“喝什么茶?”涂九歌抱着一排茶罐,询问佘雪晴的意见。
佘雪晴微惊。“你……”
“……龙井吧?”他边拈茶叶,边以热水洗杯,一手茶艺,出神入化。
“你破修了?”
“你说闭口禅?”涂九歌微微一笑,将茶杯推倒佘雪晴面前。“当年我在涂山等‘他’,没想到‘他’来时重伤,我一急就破了禅功,给‘他’疗伤。”
佘雪晴垂眸。“是‘他’命你来带我出山?”
“是。”
佘雪晴抿一口茶。
碧雪天青,甘醇馥郁。
“你先前杀的那些是紫竹林门人,诛仙罪重。”佘雪晴抬眼看涂九歌。
“罪?”涂九歌一笑,雪白牙齿,毫无机心。“——此物我有甚多。你要吗?”
佘雪晴恍然。“原来如此,多谢你,我不要了。我自己亦有甚多,哈。”
涂九歌笑一笑,伸手轻轻搭住他腕脉。“你功力精进。”
佘雪晴眸中似有普陀珞珈的云雾升起。“便又如何?天地之间,不堪一击。”
涂九歌随手打了一个手势,为无谓之意。
佘雪晴心中忽有茫然升起,“阿涂,你爱‘他’,愿为‘他’不惜一切,是么?”
涂九歌理所当然地点头。
佘雪晴又问,“那你曾否问过,他对你又是怎样?”
涂九歌摇摇头。“不曾。”
简单明了,毫无一丝一毫犹豫。
佘雪晴只好也笑了笑,“也是,是我庸人自扰了。”
涂九歌拍拍他肩头,比了个“三”的手势。“——三日后,我们一起去汴京。”
汴京,朝堂。
赵煦稳坐,面色苍白。
底下大臣却吵作一团。
“苏大人虽为宰辅,但人所周知苏老太君是国师记名弟子,常年服国师所开的药方,如此怎能为此案主审?”
“苏大人不能,难道章大人你能?你女儿出嫁前做女冠,就在国师身边修行了三年!”
“老朽提名曾布曾大人。曾大人乃是两朝栋梁,为人刚介无私……”
“算了吧!曾大人?曾大人去年大寿之时国师曾为他题诗祈福,世人皆知的!”
吵嚷声声声如在天际。
赵煦缓缓开口。
现今的他,已没有力气再和大臣争夺权利。
“不必争了,此案朕亲审即可……”
“皇上!”苏辙咳嗽两声,虽老态龙钟,却万事洞明。“老臣保举一人,断与国师无私无旧,必可审清此案。”
“谁?”
“新科状元。”
一片哗然,跟着一片附和。
“无错,状元郎初到京师,绝无可能认识国师,徇私包庇。”
“对对,身为大宋头名状元,必有才情眼力可以公断出个是非清白!”
“臣也保举新科状元——”
“臣也保举。”
赵煦皱眉。
他已听说赵似在殿上胡乱点了一个状元之事。
但事已至此,不可不许。
“宣,新科状元许仕林上殿!”
“回皇上,”大理寺卿出列,“昨夜变故之后,文武一甲进士俱都被羁縻在升平阁待罪。臣这就去带新科状元上殿,并释放众人,请皇上恩旨。”
“准。”
宣德楼外。
赵似一身皱巴巴的锦袍,坐在石头阶上,从人苦着脸四散周围。
昨夜宫廷惊变,身为简王的赵似既不在圣瑞宫陪伴母后,又找借口不去上朝,却在升平楼外徜徉了整整一夜,直到早晨远远看到大理寺卿前来提人,才跟了过去,在殿外听了许仕林得授钦差之职,主审刺君一案,这才一颗心思落定,抢先一步来到许仕林前往三司的必经之地堵人。
眼见许仕林被三卿围着,敛眉正目地端正走来,赵似也管不了那么多,打了个哈哈便迎了上去。
“见过简王殿下。”
“不用见不用见,三位大人,借一步说话,不是,把状元郎借给我说上片刻的话就成。”
“殿下,”大理寺卿斜眼看着赵似,“如今并无状元郎,只有圣上钦点的钦差许大人,衔命要在七日内审清此案。事关五逆重罪,还请殿下避嫌为上。”
赵似怪叫起来。“操,本王不过是说两句话而已,至于如此?”
“瓜田李下,殿下若不想涉入此案,还请自重。”许仕林冷冰冰地开口,语意与大理寺卿如出一辙。
赵似凝视许仕林眼眸。“……你,真不记得我?”
“殿下代天子主考,乃是学生的代恩师。”许仕林深深一礼。“正因如此,学生不愿恩师无端招惹嫌疑。七日内此案若不能清,学生将与钦犯同罪,恩师若以学生为念,以社稷为念,还请留步。请!”
三司簇拥,从人浩荡。
许仕林如万花中心,肃穆而去,留下赵似呆呆立在原地。
天牢内阳光刺眼。
佘青睁开眼时被刺了一下,下意识地别过头去。
却听赵煦沉沉道,“你不敢见朕吗?”
“……你已行将就木,见一眼就少一眼了,怎会不敢?”佘青温柔答他,认真将眼光对正他鼻尖。
“你究竟——是谁?”赵煦的面上死气果然如雾,但求生的欲望忽然浓烈起来。
“我叫佘青。”青蛇对他笑了一笑。
“你真是受国师的指使,来取朕的命?”
“皇上是在审我?”
“朕只是,只是。”赵煦失魂落魄地按住自己胸口。“只是想,若你……若你不是为了国师,也或者,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取朕的命,而来取朕的命,那,便也……也好。”
这可能是赵煦一生中说过最难以理解的一句话。
但佘青懂得。
他安抚似地答,“你死之后,饮过了孟婆汤,就不再会记得我。”
“不!”赵煦冲口而出。
一时间室内死寂。
“皇上。”很久之后,佘青终于缓缓开口。“你已做了一切你能做的……所以,便放手而去罢。死乃一种天罚,永生则为另一种。三界六道,众生都无自由。能爱时便爱,该死时就死,是本分;好好抓住本分,便是你的福祉……明白么?”
赵煦双手微抖。
他去触碰了一下佘青的发鬓,又匆匆放开。
“朕孝母,怜妻,惜子;勤政,爱民,修身。这些是朕的福祉……但唯有见到你的那一眼,纵然,纵然大祸临头,朕却,——丝毫不悔。”他声音压得极低极低,犹如梦呓。但话语却说得极为顿挫,似乎在梦中已将此话,默默倾吐了百十千遍。
“人,都是被爱欲控制而活的蠢物。”佘青叹息。“是要一生严寒至死,还是要一夕扑火而亡,各凭各心。皇上,”他仰面看他,“珍重。”
珍重之后,便是后会无期。
赵煦一走,守候已久的禁军便入内来。
统领暴亡,副统领为首,粗声喝斥,将人犯提押出去。
屋外艳阳高照,却隐有寒风,刺骨流动。
(2)
一夜风云突变,打探了整夜消息的碧莲与吴媚扶着戚宝山,忽见前方人潮涌动。
“大婶,请问前面是怎么了,那么多人?”
中年妇人面色绯红,语带兴奋,“有个犯人被关在囚笼里面推着走。”
“……是什么犯人?”
“说是什么十恶不赦的要犯……长得可好看可好看了,我今生今世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吴媚惊疑地看了宝山碧莲一眼。
若说俊美清秀,第一人选,便是许仕林——
“可知那人犯要被押送何处?”
“哦,这我知道,我问了那个官爷,官爷说送到刑部三堂会审哩。对了,听说主审的是今科状元!这几日京里又是妖风,又是刺客,又是开考,又是会审的,可比瓦肆里说书说的还精彩……”
大婶还在聒噪不休,三人早已经走得没了踪影。
既然许仕林在刑部主审,那么囚笼中的人又会是谁?
人潮拥挤,追之不及。吴媚带着碧莲宝山,从斜巷子里穿近路出去。
一出巷子,吴媚陡然收住脚步,以手掩住口唇,不可置信地看住前方。
迎面正是那囚车,极其缓慢地向前而来。
车中佘青一身亵衣,赤足而立,头手被枷在笼外,长发半自飘扬,半被束到了枷内,贴着衣衫。
佘青的视线,正与吴媚的视线正正相撞。
天地静止,不能呼吸。
不知在多漫长或多短暂的时间内,囚车来得越来越近,潮涌般围观的百姓喧哗之声,慢慢变得真实而清晰。
人潮挤来,似海水冲刷小小水池。
佘青的视线,自远,而近,而错身而过。
吴媚的眼中,不知不觉,竟蕴满了泪珠。
“走啊。”不知道过了多久,吴媚的手忽然被戚宝山抓住。“既然他们说仕林在刑部做什么主审官,那我们还等什么,去找他啊。”
“……好,我自己走。”吴媚挣脱他手,勉强擦了擦泪,幸见戚宝山急匆匆地前赶,未曾注意。
她看了李碧莲一眼。
碧莲正咬住下唇。
吴媚将手贴住她手,都是一片冰凉。
两人跟了上去。
碧莲低声在吴媚耳边说道,“不久前善财童子入京,想是他……我们先往刑部,再从长计议便是。”
吴媚紧咬牙关,点头。
碧莲垂下头,走得故意慢了半步。
前方戚宝山鲁莽如山。
前方吴媚悲伤如水。
刹那间,李碧莲心中隐隐一痛。
三人相互磋磨之下,赶到刑部大堂之时,已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潮。吴媚开路,碧莲护住宝山伤处,三人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占了个前排的位置。
刑部公审,大堂向来对外而开,民众皆可观看,以取刑讼光明,无不可告天下之意。
戚宝山眼尖,当先看到许仕林一身红袍坐于首席,三法司主竟是奉陪末座。
刑名师爷正低声向许仕林解释公堂规仪。
不多时,人犯从后堂押出,两侧十二名衙役,一片威武之声。
佘青跪在堂下,抬眼直视堂上众人。
碧莲敏锐捕捉到许仕林眼中一刹那的茫然。
侧首去看吴媚。
吴媚的视线锁在佘青背影上,完全沉浸,没有一丝空隙,可以分给他人。
“安静,莫许喧哗!”官差持绳索,将百姓拦在堂外。
惊堂木一拍。
公审开始。
许仕林颔首之下,大理寺卿当先发问。
“堂下所跪何人?”
“佘青。”
“年岁几何,何方人氏?”
“……记不清了。”内外屏息,众人清楚听到了佘青的一声轻笑。
惊堂木狠狠一拍。
“大胆!藐视公堂,该当论罪!”大理寺卿一时激动,才想起上头有钦差主审,看向许仕林。
许仕林缓缓开口。
“这不重要——你是否曾于今年二月十五当夜,谋刺当朝圣上?”
问话不合常规,但直截了当。
——吴媚等人看不见之处,许仕林有些奇怪地看到,堂下犯人的眼中,射出赞赏之意。
“取他性命,算谋刺亦可。”佘青极其配合地作答。
“……你为何要行此事?”许仕林之前已被叮嘱过,所谓“谋刺”一事,不可太过详细追问前因后果,所以直接跳来动机此节。
佘青答,“受人指使。”
“谁人指使?”
“林灵素。”
纵然早知如此,但堂上堂下,还是一片紧张吸气之声。
许仕林再不迟疑,紧逼着问下去。
“你是何年何月,在何地因为何事结识那名叫作林灵素之人?他形貌如何,大概什么年岁,何方人氏,以何谋生?他是何年何月在何地指使你行谋刺之事?如何指使?曾否对你说过他为何要谋逆弑君?你为何答应?此事之内有否第三者知情?你与他如何联络,事成之后又如何对他报备?”
“问得好。”佘青的声音中有一丝慵懒。
大理寺卿抢着大拍惊堂木,“啰嗦什么,还不快快答来!”
“国师林灵素,形貌就是那副样子了,人所尽知的。至于其余的……”佘青迟疑片刻,“我们认识太久,记不清了。”
佘青面上,露出一抹无辜又无谓的笑容。
今次三司都学乖了,齐齐看向许仕林。
“佘青,”许仕林字斟句酌,“你既愿供出指使人之姓名,却又搪塞其中细节,是因其中涉及到什么不可说的秘密,还是你与林灵素该人有所恩怨而刻意嫁祸?”
“许大人。”佘青似与子侄说话语气,轻松自如。“你漏算了一种情形,便是有人指使我做如此口供,至于此人是有何苦衷或是与国师有何仇怨,那便又不知了。”
许仕林眼睛一亮。“何人?”
“咦?”佘青立即反问,“我只说有此一种情形的可能性在,何时说过真有人指使我诬告了?”
“许大人。”大理寺卿按捺不住。“人犯满口胡言,言辞张狂,看来不动大刑,断难问出实情!”
许仕林微微迟疑片刻。
看向刑部尚书与御史中丞那边,亦点头附和。
“好。”许仕林仔细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签筒,挑了一支,拈在手中。“佘青,你还有何话说?”
佘青神态自若。“大人——可要挑一支好签。”
许仕林凝视他眼眸。“你既如此,那便如你所愿,让你予取予求。”手腕一抖,竹签飞下地来,嗒地一声脆响。
衙役早守候多时,高声喊道,“传夹棍——”
三木早已齐列,不过搬出几步而已。
吴媚惊呼一声,双手掩面。
戚宝山看她,“你怕看这个?”
“我……”吴媚声音颤抖,无法解释。
“既如此,我们回去罢。”碧莲忽然提议。
“可是仕林还在上面审案哎……”戚宝山有些哭笑不得。“这有什么,那可是十恶不赦的钦犯,怎么就看不得了呢?”
“我说宝山,你还真不懂得怜香惜玉。这种刑伐笞楚的东西姑娘家本就不宜观看的。媚娘,我们走——”碧莲大力抓住吴媚手腕,将她从人潮中拖了出去。
戚宝山只得跟出去,走出人群外还有些不舍地回头望望。
只听公堂上有人在大喊一声,“收——”
然后便是人群喧哗,却未听到他预料中的惨叫之声。
“别哭,你知道他是什么人,没事的,不会有事……”碧莲一路紧紧握着吴媚的手掌。
戚宝山在后面诧异。“媚娘,你真不舒服?……没事吧?……你们走那么快做什么?……”
他实在是满头雾水,一片茫然。
回到客栈之内,吴媚与碧莲亦将门一关,无暇理他。
戚宝山思来想去,忽然一拍脑门。
“是了,必定是女孩子家每月都有的那什么……原来如此。原来不管是媚娘这样的女侠客也好,还是闺阁中的千金小姐也罢,这上面却都是一样的……”
戚宝山一旦想通,神清气爽。“那,碧莲,媚娘,我先上端王那里,打探打探消息,看看咱家仕林是如何当上这钦差大臣的,哈!”
入夜。
春寒如纱,似有实无。
刑部大牢的陈设比天牢污秽陈旧许多,阴暗潮湿之气也更重。
两侧囚室之中,人犯各自躺卧,有些不知是病是伤的,发出听来很诡异的哼哼声,若是声音大了,就有狱卒过来喝斥,“叫什么叫?吵老子睡觉!”
最内一面铁门,重牢大锁,与周遭犯人隔开。
四名佩刀官差,不合眼地守在门外。
但一缕微光拂过,李碧莲仍是毫不费力地出现在铁门之内。
佘青戴着重枷与脚镣,坐在一堆稻草之间,正闭眼假寐。
“怎么,知道我来了,也不肯站起来?”
碧莲小心提裙,在满地草絮之间移动。
“大小姐,我若能起身,必定手奉香茗,捶肩敲背,如何?”佘青缓缓睁开眼,目中有隐约血丝。
“得了罢。我瞧瞧——骨头裂了?”她伸手摸来摸去。
佘青吸气,“别动,很痛啊。”
“你知道痛啊?”碧莲口气不善,“自作孽,不可活。”
“也是。”佘青笑了笑。“——那,其实一点也不痛,我现今无比惬意,无比快活,可否?”
“……吴媚她……”碧莲懒得理他,只是转了话题,一时之间竟又不能继续,迟疑许久之后方继续下去。“她,应该会如你所愿。”
佘青捉住她手,轻轻一吻。“有你在旁照看,我不担心。”
“关我什么事?”碧莲抽回手,狠狠在他伤处拧了一把。
佘青促不及防,差点轻呼出声。
“……琴姊姊,你好狠心。”他一本正经地地流露出楚楚可怜的哀怨神色。
“别给我来这一套。”碧莲咬牙,“……我是说,为何不直接同她说明前因后果,教她如何行事?偏偏要费这个周折。”
“她还没那个火候功力。”佘青轻叹一声,垂下眼眸。
刑部门口,许仕林困倦地走了出来,忽然有一丝茫然。
昨日点中魁首,今日来不及访同年,拜座主,放鞭炮,传喜讯,就已经成了审此大宋第一要案的公差。
且七日为限,莫名其妙将自己的命运绑在了他人身上。
如今第一日算过去,但走出刑部的许仕林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回去何处——是杭州会馆,还是晋阳客栈,甚至,端王府?
没有官邸,没有官职,没有品级的所谓钦差,许仕林苦笑。
夜风中茫然忽逝。
一双明亮温暖的眸子,如夜色中的宝石,指引给许仕林毫无犹豫的方向。
“媚娘!”他欢喜地前去,握住吴媚的双手。“这两日发生了很多事……”
“我知道,我都知道。”吴媚柔柔笑了起来。“你一定已经很累很累了……我们回去罢。”
“好。”
许仕林被吴媚牵着,向客栈的方向走去。
似乎还有很远的路程要走,但疲惫乃至于饥肠辘辘的感觉,都似消去无踪。
“仕林。”
夜色中吴媚回头。
“什么?”
温软的唇堵上来。
许仕林眼前一片虚无,心跳得似要从胸膛跃出。
他慢慢伸手,环抱住触手可及的娇躯,将她拉得离开自己更近,更近。
——亲密无间,唇齿相依。
第三十三章你死•我活(1)
晋阳客栈。
吴媚衣衫从肩头滑落,挺拔的身躯,泛着晶莹光泽的皮肤,全部袒露在许仕林面前。
许仕林正伸手,试探地触摸那些神奇的禁地。
血气方刚,痴男怨女,月夜正当时。
“仕林,我年纪大过你。”吴媚的眸子里雾蒙蒙的,都是水气。“……我虽在江湖行走,却从未,从未和人……”
“我知道。”许仕林将她腰间缎带解开。“媚娘,等此间事情一了,我就……娶你为妻。”
吴媚一颤。“娶我?”
许仕林认真地在她耳旁细细舔舐,“今夜之后,你我已成夫妻。并头鸳鸯,但愿白首与共。媚娘你放心,”他深情地看着那双眼睛,“我定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仕林。”吴媚忽然哭了起来。
“……莫哭,莫哭。”许仕林哄着她,然后将她横抱起来,回身入帐。
残月如钩。
吴媚正起身披衣。
许仕林支着身子,侧首看榻上星星点点的落红。
“媚娘……你要去哪里?不同我一起睡么?”
吴媚撩起帐子,拢好自己长发,忽然在床前跪了下来。
许仕林一惊。“媚娘,你……”
“仕林。”吴媚神色凄楚,字字带泪。“如今,我已是你的人……生既已同衾,死亦求同坟……仕林,若我求你,求你一件事情,你可会,答应我?”
许仕林看住她面孔。
长长睫毛上浸了细小泪滴,衬得那双眸子比平日里更美,更艳。
“你说。”
吴媚声音颤抖。“你主审的犯人……是我的恩师。”
许仕林的心似慢慢向着一道深渊沉下去。
吴媚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求你,求你设法,放了他……”
许仕林忽然背过身去,大力抓住衾枕。
绣着碧绿荷花的缎面被子,冰冷到拿不住。
“仕林!我,我也是别无办法了……他救了我,收养我,养育我成人……我,我绝不可以让他有事的,仕林,仕林!”吴媚伸手去,紧紧抓住许仕林的手臂,不知不觉间,指甲在他臂上掐出一道道的血痕。
“媚娘。”许仕林反手,覆住她的手掌。“……你刚才说,生既已同衾,死亦求同坟……”
吴媚呆呆地点头。
“夫妇之间,便是要死生与共的,是么?”
吴媚激灵灵一抖,“是,所以仕林,我的恩人,便也是你的恩人,你定要救他,仕林我求求你,我也曾救过你,你就当,就当还情给我,不不,从此之后,是我欠你恩情,我会好好对你,侍奉你一生一世……”
“别再说了。”许仕林掩住她樱唇。
明眸茫然。
仕林忽然倾身,去吻她眼眸。
“媚娘,我第一次见你,你一对眼睛看住我,我就很喜欢,很喜欢了。”他低低倾诉。“总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的眼睛,很熟悉,叫我无比的安心……媚娘,媚娘。”
他紧紧抱住吴媚,“你放心。”
短短三个字似魔咒一般。
吴媚瞬息间快乐了起来。
而许仕林则似乎在深渊中落到了底。
“仕林,你会帮我?”吴媚娇声问。
“会。”许仕林淡淡地笑一笑。
黎明。
百官上朝。
“我没有官服,亦没有朝服,他们今日赶制给我。昨日已和礼部尚书说过,今日我还不必上朝。”
许仕林穿着便服,媚娘则着男装,一身官差服色。
“所以,他们上朝时便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吴媚呵出一口寒气。
“没错。况且天色放明,亦是衙差们最为松懈的时刻。”许仕林从袖中取出官差之印鉴。“你一字一句都要按我吩咐去走,不可有一点偏差,明白么?”
刑部大牢。
吴媚佩剑而入,一身狂傲之态。
四名官差一愣,“阁下是……”
吴媚反手亮出一块金牌,瞬息又收了回去。“御前侍卫,我姓吴。”
官差相互看了一眼。“麻烦吴大哥将腰牌给我们细验。”
吴媚哈哈一笑,“受皇命,不得暴露身份。不过圣上已命钦差大人将印鉴交我。”她递出许仕林的印鉴,递了过去。
印鉴簇新,四名官差反复查验,最后点头。
“皇上有些事情想问他。”吴媚垂眸,指指铁门之内。“麻烦四位老兄帮忙,把人替我带到后门,有车在等着。”
“可是,”官差仍有些疑惑,“若是一会儿要提人过堂怎办?”
吴媚一笑,“三法司大人与钦差大人都知此事,晚些他们会亲自带人去将人解回的。——劳烦了!”
众目睽睽之下,整队驻守刑部的禁军便看着负责看押重犯的四名头目亲自将人犯提了出来,送到后门的小小马车之上。
“对了,吴大哥方便示下全名么?万一问起,兄弟也好交待。”
“说了不能暴露身份了。”吴媚故意迟疑了下,“若是真有人问起,可说,我是圣瑞宫来的。”
官差们恍然大悟。“吴大哥好走,改日吃酒。”
“一定一定。”
载着佘青的马车向着天街方向而去。
快到天街时,忽然一个转弯,奔向了城外。
天上法网一颤,无声无息间,竟然露出一丝破洞。
底下紫焰随之一收。
一出城门,一双手便将吴媚拖入车中而去。
吴媚眼前一花,唇上就被牢牢占住。
“……主……主人……”她喘息难言,却是一脸欢喜带泪。
“阿媚。”佘青低唤她名字,揽她在怀中。
“主人,我是借了许仕林的印鉴来援救你的。韩娘说你与善财童子斗法,可能受了重伤,阿媚好担心主人……那日在公堂上……”吴媚缩在佘青怀中絮絮叨叨,一不小心,又红了眼眶。
“我没事。”佘青挑起吴媚的下颚。
吴媚这才看清楚佘青,却不禁错愕。
目光之中神清气足,哪有一丝重伤神态?
“可是,可是那日我见到主人在囚车上……分明妖气极弱……”
“那是给你看的,小傻瓜。”
吴媚彻底呆在车内。
好半日,才敢嗫嚅着问,“究竟……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阿媚,你今次做得很好。”佘青微微一笑,“你持许仕林印放我走,那该下狱就死的,便是许仕林了。”
吴媚如遭雷击。
“可,可是……仕林,仕林他……”她越急,竟结巴得,越说不出话来。
“看起来,我的小兔儿似是对许仕林动了真情了?”佘青意味深长地看她。
“阿媚心中,唯有主人!”吴媚带着哭音,“但,许仕林他……”
佘青凑近她脸庞,眼眸对住眼眸。
“阿媚,你见过佘雪晴么?”
吴媚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你的眼睛很像他。”
“眼睛?”
“许仕林与佘雪晴已结下月老殿中之生死绳,十年之前他们在西湖边倾心相爱,但如今的许仕林,却被紫竹林主人洗去了记忆。”佘青抚摩吴媚秀发。“你的眼睛,和雪晴的眼睛很像。……当年我和白素贞在酒楼见你,白素贞忽对我说,竟有只兔子,长得这般似她的雪晴;然后我才去买下你,养育你,授业于你……明白么?”
“……主人。”吴媚的声音很轻很轻,眼神空洞,不知滞在何方。
“所以,许仕林若爱上你,所为的,不过是你那双他铭刻于心的眼睛而已……你又何必为他担心?”佘青的声音中,搀着一丝不知用心的蛊惑。
吴媚傻傻地点一点头,忽然用手去摸眼下。
那双与佘雪晴相似的眼睛里,竟流下了许多的眼泪。
她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片刻后,却又空洞地笑了起来。
(2)
“什么,人犯脱逃?仕林被羁押?”戚宝山实在无法接受这,一夜生,一夜死,一夜风,一夜雨,忽高忽下之心情。——他不过就是从端王府回客栈晚了些,所以一觉睡到了大中午而已,便又再一次乾坤翻色?
“我去了刑部,不见升堂,偷偷拿银子给个衙役才问来的。”碧莲愁眉紧皱。
“人犯脱逃的话干仕林何事?不该去拿看守的禁军问罪么?”戚宝山忽然开始后悔,当初为何不听仕林之言,干脆一齐打道回府,游山玩水,何等惬意!
“据说,是有人拿了仕林的官印,带走了钦犯,不知所踪。”
“这,这怎生可能!不行,我去寻端王,要见着仕林问问才可!”
“我去过了。”碧莲垂眸。“大门紧闭,说拒不见外客。”
戚宝山怔怔坐在床上。
一时想要如此,一时却又想要如彼,最终只是觉得无力。
“……那,媚娘呢?她可有什么办法?”
碧莲眸中透出幽光。“她不见了。”
“不见是什么意思?”
“即是,我联络不到她的下落。”
戚宝山难以置信地望过去。
碧莲避开他眼光,只看窗外。
圣瑞宫。
“殿下是否要回府?”
两名侍卫拦住趁人不备正悄悄向外走的赵似。
“我……我……本王饿了,去找点点心吃。”
“殿下请留步——微臣为殿下传膳。”
侍卫腰间佩剑。
赵似进退不得,拂袖返身回去他母后宫中。
片刻之后,又觉不忿,闯出来。
“府里两个,这里两个,连去茅房都贴身跟着,你们究竟想如何?老子是堂堂亲王,还能憋死在你们手里不成?”赵似破口大骂。
“殿下息怒。”侍卫恪足礼仪。“奉太后娘娘懿旨,贴身护卫殿下安全,且要确保殿下只在圣瑞宫与王府两地活动,殿下若想回府,可随时交待——此外,回禀殿下,我们兄弟不止四人,还有另两队轮班,随时接替我等,来保护殿下。”
“你们——不就是怕我去见许仕林嘛,真真可气,真真可气!我母后在哪里?何时回宫?皇帝哥哥又在哪里?我去找他们总行了不?”
“回殿下,圣上正与太后娘娘议事,太后娘娘吩咐过,殿下只可留在圣瑞宫修身,或是回王府养性,别的任何去处,恕微臣等都不能伺候殿下前往。”
“竟然禁我足?”赵似不可思议地伸手想要找东西来砸,但看两名侍卫不动如山,僵持片刻,终于悻悻然回头。
“若是正我在的话就好了,唉。”赵似颓然在圣瑞宫大殿内,一屁股坐了下来。
许仕林静静坐在牢中,就这一碗清水,在地上划些字迹。
“昨为琼林客,
今做阶下囚。
春归谁觉短,
梦去何必留。
功名浮一觞,
人间酿千愁。
浮云低回处,
烟雨映人眸。”
写到最后一个“眸”字时,碗中水空。
淡淡的印迹,欠缺了几笔,不觉烟雨,只有干涩之意。
许仕林端详良久,轻轻叹了一声,用衣袖将水渍抹去。
似一片空云,过不留痕。
忽然牢外一阵骚动。
他抬眼看去。
好心的老衙役过来透了口风,“许公子,你妻子来探你了。”
“我妻子?”许仕林大惊。
空听门外争执,却不能见。
好半刻,老衙役才引着一个身影入来。
“好歹是今科高中的头名状元,怎能连个探视都不肯?”老衙役不懂政治,却悄然说出民望,“小娘子你将银子拿回去吧,见完了莫要声张,从后门走便是了。”
吴媚眼睛微红,“多谢老丈。”
转头来看仕林。
却对上深如幽潭,一时无语的眼睛。
“仕林……”
“……媚娘。”
双手隔着木栅相握。
仕林深深看入去。
那双明眸,清亮而明媚,似有温煦和风,罩住人间。
如今却蒙了尘垢。
“媚娘,莫要哭,眼睛红红的,似兔子般哩。”
“我?”媚娘破涕为笑,“我……我本是兔子。”
“什么时候了,还在骗人?”许仕林柔声笑道。
“我骗你很多很多,但唯独这句……”吴媚忽然哽咽,难以为继。“仕林,外面有公告,说……说……”
“说什么?”许仕林留存一分镇定。
吴媚咬住牙,却止不住哭声。
“千万,千万莫要再哭了。”许仕林试图伸手去拭她面上的泪。“是不是说,要将我斩首?”
吴媚浑身一颤,竟站不住。“明日……午时。”
许仕林露出了一个难以言喻的笑容。
“明日,午时。”他喃喃重复自己死期。“媚娘,你会来送我么?”
“……是我对不起你。”吴媚紧紧攀住木栅,指甲几乎抠出血痕。“仕林,你……你恨不恨我?”
“恨你作甚?……莫要忘记,”许仕林声音温柔似四月的风。“你我之前,已结为夫妻。夫妻之间,只应有爱,岂会有恨?好媚娘,莫要哭了。替我好好劝慰宝山碧莲,若是有隙,便去一趟杭州。我姑姑姑丈都是和蔼之人,叫他们领你去看看西湖山水。你到时若是夏日,一大片一大片的荷花在水面上,一眼望不到尽头……”
“许仕林!”吴媚似是终于崩溃,“你是否,是否爱我的眼睛?”
仕林一怔。“你我初遇时,你的双眸映照群星之中,确然令我怦然心动。”
“……可惜,我不爱你。”吴媚抑制不住地说出她隐藏在内心深处,就要迫得她疯狂的语言。“但我宁愿我爱的是你……我也多希望你爱的是我。”她凄然退后半步,离开许仕林所能触碰的范围。“黄泉路上,要记得多饮孟婆汤。”
“媚娘,你在说些什么?我爱的如何不是你?你爱的又是谁?”
吴媚微微笑起来,柔软的嘴唇被咬出了血痕。
“许仕林。恨不早相逢,还君——双,明,珠。”
许仕林倒抽一口冷气,难以抑制地颤抖着肩膀。
“媚娘……来人,来人啊!媚娘你疯了,为何要如此,媚娘!来人!”
木栅相隔。
眼睁睁地,看着,吴媚,伸出两指——
将自己双目血淋淋地挖出!
许仕林惊骇欲狂!
衙役闻声而来。
吴媚却在低笑。“君为痴情人,妾为他人妇。……许仕林,若你不是许仕林,若我没了这双眼睛,你可还会爱我么?……不,不会。一切都在他控制之中,没有人逃得过去。许仕林,你,逃不掉的……”
令人惊讶的,许仕林竟还保持住神智。
“媚娘,‘他’是谁?你说在谁控制之中?……媚娘你疼么?我不知道你爱的是谁,但不管是为谁都不值得,不值得这样对你自己。媚娘,去寻大夫,去!”
“那你呢!你是为了谁让自己上法场!”她跪倒在牢门之外,无泪嚎啕。手中鲜血,面上鲜血,染得一地都是惨黄。
衙役被眼前血腥场面镇住片刻,眼见得要招来旁人,再不犹豫,动手将吴媚拖走。
“媚娘!——”
凄厉的笑声,已然迹近疯狂。
许仕林站在牢中,却再也无法支撑自己,踉跄几步,坐倒在地。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他自语,“一切从来到汴梁开始,便如迷雾叠嶂,万分古怪……媚娘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想知道么?”
声音从身后传来。
许仕林骇然转身。
红衣比甲青年,俊美容貌上沉沉阴郁,却带着一丝无谓笑容,摇扇而立。
许仕林眯眼。
“……第一楼上那个,是你?”
“很好,你还记得我。”善财踏前一步。
“——很快,你便会记起来,千生万世,所有一切。”
(3)
“主人。”
暮色下,吴媚缓缓走近一颗樟树。
树下佘青换了水墨的衣裳,长发与深青色丝绡一起缠作发辫,容色盈盈,美到无可言说。
但吴媚却看不到。
虽看不到,她却无比准确地扑入了佘青的怀里。
“主人有没有见到阿媚的演技?主人满不满意?”
她颤然问。
佘青轻笑,伸出手,以雪白衣袖为她拭去面上斑斑血痕。
“眼睛疼么?”
“不疼。”吴媚紧紧抓住佘青的手。“能为主人分忧就好了……可惜,接下来的事情,阿媚也许再帮不到主人了。”
“怎会呢?”佘青笑起来,“傻兔儿,我已为你准备好了活人双目。”佘青衣袖一拂,离树不远处一个遮着黑布的铁笼显露出来。“即刻更换,三个月内你便一定痊愈了的。”
铁笼中躺着一名昏迷的少女,村姑装束,十几岁的模样,长长睫毛覆在面上。
吴媚咬住下唇,“主人……”声音小而娇羞,面上漾起红晕,真如兔儿一般羞涩。“换了眼目之后,我是不是就不会再那般像佘雪晴了呢?”她问得颇为天真。
“目随心生。”佘青温柔回答,“你是希望像呢,还是不像?”
“……不知道。”吴媚趴在佘青肩头。“我只知道,无论像或不像,主人都不会不要我,对不对?”
“傻姑娘。”青蛇大笑。“去吧,我安排了白犀子陪你回洞府。三个月后,我再来接你。”
碧色光芒一闪而逝,吴媚与铁笼中的少女双双平空消失不见,唯余下樟树叶片,簌簌窸窸。
“……原来如此。”善财自远远处走来。
“这局棋,童子终于看懂了?”暮色已深浓,盘膝而坐的佘青,被勾出一个剪影。
“之前你早知我追蹑法网而来,在车中与吴媚的对话就已是做戏,目的,便是让我不疑有他,放吴媚去探许仕林。”善财目光闪动。
“自是当然。难道童子还真以为我已众叛亲离?”佘青掩口而笑。
“吴媚此举,已在许仕林心上刻下烙痕。你生怕许仕林真不记得前事,便费心累事,以替身诱引许仕林心中□——层层铺垫,最终一决,想是会在明日法场?”善财衣袍一振。
“箭在弦上,童子想必亦无法阻止。”四目相对,双双不可见底。
“无错——我们原以为你是螳螂嘴下的秋蝉,原来你却是黄雀。”树上有小小鸣禽展翼飞去。
“黄雀之上,另有雄鹰。雄鹰虽强,更有老病之时。万物恒常,生灭已定,你为人间汲汲营营,我为私心翻云覆雨,又焉知,没有更高处某双利眼,在你我所知之外,长久凝视,操傀弄儡,颠倒随心?”暮色来去匆匆,天际已有淡星。
“十年前,善财便辩不过你。”折扇收,云雾黯。“十年后,精心炼制的法网,在你面前也不过是一个笑话。——但你便真以为,此局你已稳操胜券,立于不败之地?”
“我知道不空绢索手中底牌甚多。可惜,此局我不求独胜,但求双败而已。”青蛇微微一笑。
夜色中佘青施然站起。
挺拔身姿,映照在树影婆娑之下。
善财忽然大笑起来。
“我会怀念你。”
“哦?”佘青眨了眨眼。
“你掀起巨浪滔天也罢,有朝一日,当你死在师尊手下,我定会深深怀念你的风采,亦会说与旁人听你的事迹。”
佘青不以为意,却只闲道,“……童子可知,我手上,已有了一张可以制衡令师的底牌。”
“虚张声势,何益于你?”
“哦?难道童子竟是坦荡光明,句句实话之人?”佘青抬眼,看住善财眼眸。
善财笑声忽止。
佘青的眼神,犹如毒蛇,钻入善财心中。
任一人在此眼神下,都会忽然觉得:是否我一生中最最隐秘,最最不可告人之事,已经全然暴露在这双眼下?
一阵不知何来的狂风,扫落了樟叶一地。
长夜风冷,一吹便到了黎明。
“——此地便是汴京。”
城外高地之上,涂九歌示意佘雪晴看向皇城方向。
楼影幢幢,人间静如鬼域。
“……许仕林,”佘雪晴拗口地念出那名字。“……在何处?”
声音之中,有细微不可知的颤抖。
即要相见。
相见会否争如不见?
若知不应相见,能否忍住,不去相见?
红绡翠盖,湖天一碧,当年西湖梦影。小小少年,情天恨海,如今水穷山尽。
“我会带你去见他。”涂九歌笑看佘雪晴,“你放心,他一定记得你。”
脚上无形丝线,死生一聚。
佘雪晴倒不担心。
涂九歌的笑意,融入晨光之中,如泡沫无影。
一盘酒肉重重顿于许仕林面前。
“有胃口吃就吃吧。吃完了有人来验明正身。”
大牢里,小窗朝北,根本无天光照耀入来。
隐约模糊中,许仕林几乎将鼻子埋入饭里。
“辛苦了。一大早就煎鱼给我……请替我多谢高厨。”
衙役十分讶异地看他一眼。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知道,”许仕林笑道,“吃饱了,好行路。”
“这行的可不是一般的路!”
“阴阳两条路,都是一样行。这两日还要多谢大哥照顾。”
衙役怔了片刻。
“都说你是才子,果然与旁人不同。你放心,你的尸首会好好交予你家人的,刽子手那里,我也尽力为你打声招呼,没什么苦痛,很快便过去。”
“——没什么苦痛,很快便过去——人生若也能如此,该算福分了。”
许仕林拿起碗筷。
木盘底的地面上,还余着先前吴媚留下的暗色血迹,血腥气味扑鼻。
许仕林一口一口,嚼着白饭,再吞入肚中。
小窗晨晖已尽。
万丈白日,冲淡天青。
第三十四章法场•庙堂(1)
“宝山哥哥,你我都累了。无论如何,喝口茶咱们再走吧。”
李碧莲带着惨淡笑意,将杯盏递给戚宝山手上。
饮下茶水之后,戚宝山才走至门口,便忽然直挺挺地向后晕去。
碧莲顺手接住。
“……宝山哥哥,抱歉了。”她低头,眼眸深幽。“今日的法场,你不能去……伤口未好便多日奔波,你还是好好地,好好地歇一下吧。”
她抬起身体沉重的戚宝山,如拎小鸡般轻松。
人间女子,眉目之间,有妖氛盈盈。
“我看你,还是早早地嫁给他罢。”佘青推开门,自行走了入来。
碧莲迎上去,温柔地拥了他一记。
“你不去法场?”
“不去。”
“……你不好奇这情形?”
“但凡人欲,皆在翻云覆雨手中。”佘青见客栈房中有笔墨,自然而然地坐下来,呵气成墨,提起笔来。
“写什么?”碧莲好奇凑来看。
“一,饮,一,啄……”笔锋秀美狂傲,李碧莲看住念。“一,劫,一,缘。……呵,一饮一啄,一劫一缘。”
佘青投笔。“自身之缘,或是他人之劫。江山之劫,何尝不是蝼蚁之缘?——雪晴这时应已到了罢。”
碧莲眯起眼睛去看天色。“恩,午时将至了。”
新科状元隔日钦差,再日斩首。
百年未闻的奇遇使得汴京城中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刑场围了起来。
许仕林白衣,跪在高高台上,双手反绑身后。
日影绚然。
最后一波春寒余威还在,只着亵衣的许仕林冻得微微颤抖。肩膊处酸痛不堪,直想要早早超生便罢。
人间苦痛,便在地狱之前。
都是一样苦痛,又有何分别?
许仕林望住人群。
看不到宝山碧莲踪影。
钟声敲响。
午时将至。
刽子手上来,倒了一杯烈酒,喂到许仕林唇边。
热辣辣的烈酒下肚,许仕林觉得温暖。
寒风之中,他微微抬起了头。
颈项之间,被寒风吹得麻木。些许时候之后,一颗人头,便可摘可纵,可缝可挂,父母所予的这大好躯体,将成泥中白骨。
——又如何?
许仕林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升起了解脱快意之念。
少年时候在西湖侧畔,惯看无边风月人间胜境。春彩而秋瑟,莲子落,满霜华,小舟嗳乃,画舫繁灯,又有几人能得此福分?
虽父母早亡,但姑姑姑丈都是慈善温和,一心爱护。表妹解语,同伴忠勇,一生之中,竟未曾遭遇什么不平之事。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缘来缘去,一道运河,人赴汴梁。在死之前,头名状元也点过,婵娟佳人已相逢,若是抛去那令人不解的阴谋诡谲,自己不到弱冠年纪的一世,竟真是无怨无悔,无憾无恨了。
——离世唯一的愧疚,便是必然会令得家人朋友,为己伤怀。
昨夜吴媚突如其来的自残,如今尚在许仕林心头萦怀。若真有地府,仕林暗自打算,要好好向那阎王盘问清楚,究竟这一番生死,所为何来?是否前世纠结,今世难偿?而伊人今后岁月,又是否能逢凶化吉,再觅良缘?
钟又响。
刽子手磨刀声渗人心头。
许仕林闭上双眼。
短短一生之记忆,渐归沉寂,埋在心头。
心中无波无澜。——跪在此处,生死不能自由。一刀之后,是否就能在天地之间,再无束缚羁绊,自把自为,予取予求?
春花笑尽秋风。
一刹那间,许仕林忽然抓住了他从来未能摆脱,亦未能解的那点惆怅——
在西湖边读书时每每心中空虚怅然,有难言情怀,挥之不去,但却生生不能想起,所为何来。
临死之前,思维顿开!
——西湖水,汴梁河,均是羁绊!
人间情意,大好河山,都如幻影。
这一切都隔阻住他心深处的妄想。
令他身虽插翅,不能飞翔。
但那种欲望,那种离开杭州,离开汴梁,离开人世间的一切,离开家人,离开旧友的冲动,究竟是要想奔向何处?
许仕林微微颤抖。
清圣之气从眉间散逸减弱。
他猛然睁眼。
虚空之中,一对眼眸先至。
然后是白衣飘飞,长剑刺破藩篱。
许仕林轰然□涌上整股煞气。
爱欲,欲求。
脱离人间桎梏,所想要寻找之物。
忠、孝、仁、义。
温、柔、缱、绻、
吴媚之话语忽如醍醐灌顶,浇向心头。
“若我没了这双眼睛,你可还会爱我?”
眼睛。
这对眼睛。
难道二十年中心中怅惘的,便是此明眸?
煞气向脑中缠绕。
另一股仙灵之气却盘旋不去,固守灵台。
两气冲撞,许仕林体内,似刀绞火焚,痛至冷汗涔涔。
幽黑双眸至于眼前。
明媚温暖。
许仕林忽然横心。
意念一放,任凭煞气入脑——仙灵之气顿时之间,被冲击得碎为片片。
岁月洞长。
一些片段渐渐真实起来,用手去抓,竟然抓到实物,再不消逝。
脑中有个小小人儿,正诵童韵启蒙。
云对雨,雪对风。
晚照对晴空。
——如襟一夕晚照。
——眸底万丈晴空。
来鸿去燕,宿鸟鸣虫。三尺剑,六钧弓。
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涌动长情,自脑下行,回冲心关。刹那之间,残余圣气溃散不知何处,爱欲挂住心尖,明媚嫣红。
“先生。”
许仕林咬住下唇,面上欢快笑意,媚态从鬓角升起,忽然之间,美如鬼神弄人,造化生就,不可正视。
剑光侧目。
绳索断。
斧钺裂。
涂九歌站在远处高屋之上,跪坐俯瞰。
万鸟惊飞。
风花乱舞。
“仕林……”佘雪晴伸手操走许仕林身躯。
一瞬间许仕林已回到当年小小少年,心中欲想,皆成自由,皆成自由。
那点怅然如烟华遮掩,散作秋风。
忽有传令官快马奔来。
“圣瑞宫有旨,刀下留人——”却是勒马一愣。
法场之中,空空如也,刀下留谁?
千里晚照,万宿晴空。
天上浓云忽至。
骤雨瞬间瓢泼。
围观百姓抱头奔逃,连监斩官员,亦不得已起身遁避,一场狼狈,一场空。
矾楼之中,侍女撑着伞,遮住院中对奕的李师师与端王。
闪电轻划长空。
李师师皓腕凝霜,抬头不语。
“师师,怎么了?是不是又头疼?”赵佶砰然心跳,欲要伸手,去抓住她那腕子。
李师师缓缓摇头,面上清野之气,叫赵佶不敢近前。
“王气,龙气,圣气,妖气,乱作一团……”
李师师忽然收起视线,看住赵佶,露齿一笑,“……我见到你了。”
赵佶心跳如初恋少年,语声中有说不尽的温柔。“好师师,你见到我什么?”
“万人簇拥。”李师师轻轻说。
赵佶心中一喜。
“……而一朝为奴。”
赵佶愣在当场,不知是要发作,还是再去寻大好珍珠,疗治这少女疯症。
但癫狂少女忽然下了一子,在棋盘某处。
赵佶一条大龙,被她封死,再不能动。
(2)
“臣米继仁,参奏简王殿下!”
大殿上百官云集。
赵煦形销骨立,坐在龙椅之上,直如一具骷髅。
“大胆——”
皇帝拂袖。“讲。”
“臣亲眼目睹,真凭实据,参奏简王殿下与许仕林有私。先委状元,再命钦差,唯一目的,乃是放走人犯佘青!”
一片哗然。
“你,你说小王要放走什么人犯,所为何来?”赵似气急,走至米继仁面前,指住鼻子叱问。
“回万岁。”米继仁挪出一步,神色端如泰山。“怕是放人是假,灭口是真。人犯若不遁走,供出主谋,只怕对简王殿下不利!”
“人犯早已口称幕后主使乃是国师。”苏辙咳嗽几声,开口调停。“又干简王何事?”
“臣百死。”米继仁忽然跪倒,匍匐三拜。“国师常年住在圣瑞宫中,臣为国祚,甘愿赴死,但有遗愿,愿请国师与简王滴血验亲,以释武姜叔段之疑,嬴政不韦之惑,明我大宋真龙子孙!”
朝堂轰然。
朝臣当面直指国师与太后有私,生下幼子。
若当真如此,便是太后、简王、国师联手,谋害国君,共扶奸夫之子登位,分明乃倾国之祸!
再看米继仁,已然宽去朝衣,摘下官帽,自行走至朝堂之外,叩首待死。
上下瑟瑟。
无人敢言。
赵煦闭目无言,不知是无能为力面对此挑战,还是早已气晕过去,口不能言。
苏辙忽然振作,目露雄光。
“此人言语颠倒,想是疯癫之症。来人,还不将他带到太医院去,好好看一看是什么症候!”
最后一点息事宁人的努力。
“等一等!”赵似簌簌发抖,不知因为惊怕还是愤怒。“我和许仕林有私情是真,但若说谋逆,天打雷劈,绝无此事!今日若不辩论到底,本王今后,要如何立足于朝廷,处身于皇兄面前?”他凄然跪倒。“滴血验亲便滴血验亲,我怕什么?请皇帝哥哥恩准,验明之后,杀此狂生,为你我母后讨还一个公道!”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都是无语。
苏辙忽然狂咳起来。
“殿下,您……您……”
赵煦仍闭目端坐,面色青白不堪,惨淡如斯。
有伶俐臣子已然说出口。“简王,你便是认下了与许仕林有私之控?”
“我——”赵似一时不察,怔与当场。
“殿下。”苏辙长叹。“你去理会什么滴血验亲的疯话?后宫森严,国师长住圣瑞宫,侍奉三朝太后,乃因他本是天阉!当年先皇曾在朝堂之上提及,人所共知。——但状元放走钦犯,又有人劫走状元,兹事体大,如今坐实,殿下你……”
赵似如梦初醒。
原来,皇帝哥哥闭目不言,便是等自己亲口招供,露出马脚。
串通好了的一场好戏,自己蠢到钻入圈套,还自以为英雄。
维护母后之心,成了引他入套之饵。
天家兄弟,便是如此?
赵煦缓缓睁开眼目。
“似弟。你与许仕林有如何私情?又如何委他为状元?他为何放走钦犯?法场劫囚的,又是何人?”
他淡淡问,如审犯人一般。
赵似咬紧牙关,不堪相信地倔强跪立那里,不出一言。
——能说的他不愿说。不能说的他本不知晓。
片刻之后,赵煦拂了拂袖,长叹一声。
宦官高声叫,“退朝——”
侍立一侧的赵佶看了赵煦一眼,赵煦点了点头。
赵佶快步走到苏辙身边,耳语几句。
便有侍卫入来,半请半绑,将赵似架了出去。
赵似一脸恨恼倔意,一言不发,如泥偶一般,任凭摆布。
至金殿之外,跪坐在那里的米继仁嘿嘿一笑,露出得意之色。
他正想起身,忽然另一队侍卫来,将他拎了起来。
“……作什么?作什么?去哪里?”
“端王和丞相有命,带你去太医院检验疯病。”
米继仁高叫起来。“我不是疯子!我怎会是疯子?”
侍卫阴阴一笑。“极好。待查明若你不疯,口谤太后,按律则即刻下狱,斩立决。”
米继仁瞪大双目。
“斩,斩斩斩……立决?……我,我,端王殿下,我……放开我……”
他喉头发出古怪声音,被侍卫拖出半路,四肢抽搐,挣扎许久,忽然问道,“若我是疯子,便又如何?”
“你若是疯子,就押至刑部疯人所,自生自灭。”侍卫嘿嘿一笑。
米继仁浑身一抖。又拖出一程,他忽然高声狂笑起来。
“我要吃土!我要吃屎!我要学狗爬,学狗爬!——”
“放开他。”侍卫之首忽然下令。
米继仁跌落在地。
“——你不是说要学狗爬么?”冷淡的质问语气。
米继仁高笑几声,竟真在宫城中爬了起来。“屎,我要吃屎,屎在何处?”
他爬来爬去,本也是一个锦衣少年,华服才子,如今却披头散发,面目全非。
“好了,看来是真疯了。押入刑部疯人所吧。”侍卫挥挥手。
米继仁面如死灰,胸膛起伏,被扯着散发,拖曳而去。
人间腐朽。
洞中清明。
涂山泉畔,佘雪晴将许仕林放落在地。
四目交望。
佘雪晴转身欲要离开。
许仕林一把抓住他手腕。
“既已相见,你还想走么?”他问。
佘雪晴梗了一梗,“你……已全部想起来?”
许仕林不答。
佘雪晴正欲有所动作,忽被许仕林用力一扯。
促不及防。
许仕林伸手,用尽所有力气将佘雪晴贴近自己胸口。
他身量已与雪晴齐高。
许仕林一口咬住了佘雪晴双唇。
佘雪晴身上温热。
许仕林皮肤冰凉。
一蛇一人,人似蛇,蛇却仿若是人。
唇齿交缠。
许仕林紧箍住佘雪晴的腰际,啮咬搓揉,似要发泄尽十年间被滞留在心中某个角落的情火。
“先生说过永不再离开仕林的,你说过的!”热吻间隙,他喃喃梦呓。
“可惜世间之事,并非由你我做主……”佘雪晴喘息间抗拒许仕林如幼兽样的发泄。“纵有相守之意,却又奈何?”
“……先生。”仕林眼中幽光冷射。“世间之事,为何不能由你我做主?”
“仕林。”
许仕林忽然一笑,“雷峰塔,西湖水。先生,仕林愿随先生为妖,傲啸泉林,再不问人间烽烟。”
“……你究竟想起多少,又明白了多少?”
“仕林想起来先生欠仕林的东西很多。”许仕林语意带狎,色笑如邪花盛放。
佘雪晴低吟一声。
许仕林单手,已经探入他衣袂。
春光布满涂山。
许仕林忽然另只手一勾。
两人朝后,双双跌入乳白泉水之中。
涂九歌自山间走来,向着泉水虚虚一望,摇头叹了口气。
迤俪抱着轮儿在他身边,笑道,“阿涂兄弟,你家这上古灵泉,便是如此的下场。”
涂九歌指指泉水,又指指远处茅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迤俪俏面飞红。“啐,谁愿理你。——‘他’呢?”
涂九歌面色沉了下来。
迤俪见他神色,心知凶险。“你不去帮手?”
“他要我守在此地。”涂九歌微微一笑。“……十年将至,你和月,很快可以离开了。”
“离开涂山,又能去何处?”迤俪亲了怀中女儿一口。“江山有幸,见证风云。我亦开始好奇,这结局究竟为何?”
泉中沸烈翻动。
涂九歌揽住迤俪,转身走去他们的茅屋。
月遍照做得一手好菜。涂山岁月,忙里偷欢,正告十年。
(3)
戚宝山缓缓醒来。
“仕林,仕林!”
梦中亲见许仕林被斩首之相,血染千里,足令惊魂。
一朝醒来,竟然天色暗沉,已是晚间!难道——
戚宝山疯了似的爬起来,冲向房门。
房门反锁,他撞了满头,晕乎乎间,却见门上一张字纸——
“宝山,仕林已为人所救,稍安勿躁。妾有急务,明日必归。碧莲字。”
“这是怎么一回事?”戚宝山抓耳挠腮,不知所从。
“何必一意孤行,跟来此处?”
大雨中佘青身上衣物不湿,直至城外狐仙庙前,才忽然扬声。
李碧莲光影一闪,直接出现在破庙之内。
龛上狐仙造像虽已破落,但依稀可见眼角上挑,修眉红唇,一派妖态。
李碧莲朝之三拜。
佘青轻叹一声,步入庙中。
“一日为妖,终身是妖。虽借人体,便复何如?”碧莲清吟浅笑,一身白纱裙裳,葱色抹胸,衬得容颜娇憨明媚,国色无双。
“也好。”佘青沉吟片刻,“你是人体,他们未必会对你下杀手。如此便为我掠阵,此局若过,你便即刻回去嫁人罢。”
“好。”碧莲敛容一拜。“无论此局如何,韩琴终随胜者,足慰此生。”
庙外风雨骤停。
原本被风声遮掩的马蹄顿响,如鼓击雷鸣。
白日闪电。
碧莲轻咦一声。“善财的法网地阵,今次威力竟是先前三倍之多?”
“今次法网乃是林灵素所布。”佘青盘膝坐下,意态闲然。
碧莲一惊,“不空绢索不是要留下本体元功,十年期满之时为许仕林灌顶开灵的么?明明还有数月才是时日,她如今便与化身合一而出,岂非……”
“此局被我一搅,她还等得到十年期满之时么?”青蛇冷冷一笑。“若不提前为许仕林灌顶,许仕林就再也变不回文曲星君了。”
“所以她干脆与林灵素合一,与善财集力,先杀青蛇,再取涂山?”
“何止师徒合力?门外那三万禁军,想是她在朝经营多年,最后一张王牌。”
两人一问一答,门外诸事,全似无关浮云。
“我始终有一个疑问。”碧莲向窗外望了一眼。
“恐怕你也只有再问一个问题的时间了。”佘青笑道。
“十年前她究竟为何不下手杀你?”
“因为白素贞。”
佘青来不及再多解释一句,窗外破风之声便到。
无数利矢,张牙舞爪,飞了进来。
李碧莲傲然一笑。
佘青盘坐庙中,凝然不动。
碧色光芒陡然暴涨。
箭矢纷纷反弹出庙宇之外,隐约可闻惨叫之声。
天外有铮然琴音入耳。
李碧莲缓缓步出庙外。
领头的将领挥手,止住弓箭手下一轮攻击。
妙龄女郎,裙裾翻飞,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态。
天地之间,强者又岂止男儿!
白玉琴在伊怀中,琴底翻然抽出长剑。
黑压压满城禁军,围住破庙四方,均在这一琴一剑下止步。
将领沉声。“我等奉旨围捕弑君谋逆重犯,姑娘请让。”
“弑君谋逆的重犯,岂可没有同伙?”李碧莲清亮的笑声,飞扬跋扈。
千年琴魂的战意,荡入云天。
将领吸气,扫一眼周遭,终于下令——
“格杀勿论!”
破庙之内,佘青端坐不动。
神龛上,狐仙造像忽然片片碎裂。
一个虚无的影像从龛上化为实体。
善财童子从高台上旋然落地。
庙内气息,为之一清——万千竹林摇曳之声,自千军万马之间传来。
紫电春雷。
云破天开。
“恩师听说你手上有张底牌可制衡她,所以不得不亲来领教了。”善财童子手中已不见折扇,而是带着紫焰的软剑斜提。
“你真傻。”佘青忽然一笑。
“哦?愿闻其详。”
“你,就是你师尊的破绽,亦即是我的底牌。你若与她兵分二路,先去涂山,我一时半刻,倒还真无办法脱走。”
门外李碧莲剑下一帘血雨。
万千人之间,似看不见那些生死鏖战,林灵素骑在马上,悠然走去破庙之门。
李碧莲横剑。
马首抬起,狂嘶一声。
剑气贯穿马口。
奔马倒毙。
林灵素立在万军之中。
李碧莲心中陡然一惊。
林灵素的样貌气韵,已经改变。
形容不出的庄严圣美,自他身上传出。
暖暖光韵,向外散发。
一时之间,四野萧然。
茫茫人道,浮尘嗟叹。
但庄严之下,出手却亦毫不留情。
拂尘一挥,万千银丝射入李碧莲身体之中。
辣手摧花。
李碧莲口中鲜血狂喷,向后跌去。
庙门洞开。
佘青接住李碧莲的躯体。
身后善财童子长剑,已经抵在佘青背心。
——后无退路。
前有强敌。
三万禁军环伺。
怀中有重伤同伴。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唯可名之:死地。
非死,不能转圜之地。
并无存余。
“我真蠢啊!”
戚宝山落地,一个翻滚,肩上旧伤又隐隐作痛起来。
“早想着跳窗不就好了,去弄门锁整整费了大半刻的功夫,真蠢,真蠢!”
他咬着牙打了下自己的头。“那么蠢,你拿什么去配碧莲?”
街上刚下过雨,天色冲淡,一碧如洗。地上积水濡湿了戚宝山的衣衫。
他暗自按着肩上疼痛之处,向着天街行去——
“戚壮士!”迎面遇上的竟是蔡京高俅二人。
“啊,是两位兄台!”戚宝山眼睛放光。“正想去寻二位,打听事情……”
“咳,戚壮士你还打听什么?快些暂避吧。你好友许仕林法场被劫,小心稍后就有人来传问。好在这会子全城人马都去了城外狐仙庙捉拿刺客,也无时间来管你……”
“城外狐仙庙?”戚宝山心意一动。“在城西还是城南?”
“就城西那个。对了戚壮士,这里还有些盘缠,”高俅好心递出一张交票,“我从小在京城长大,二三十年了,还从未见过如现在这般乱世之局。还是南方好,戚壮士不如还是快快返家吧,莫再陷身是非之中了。”
他们奉赵佶之命与他结交,但如今这段说话,却是从未有过的真意流露。
戚宝山点头,忽然想起之前许仕林提议四人同归之事。
若那时便允了,无那些争夺功名的妄想,恐怕现今,四人已在不知何处明媚山水之中,快意逍遥。
“多谢高兄。我听你的,找回碧莲,便走。”
他抱拳一谢。“小时候读过书,记得有那么几句,什么庙堂之高,不如江湖之远的……有朝一日若高兄蔡兄有闲,定要来杭州一道赏花饮酒。”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目送戚宝山向着城西走去,蔡京忍不住将戚宝山记岔了的原句诵出。
高俅拍拍蔡京肩膀。“他们能走,我们可必得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啦。”
“不错。”蔡京面露喜色。“简王下狱,端王殿下若是……现在那个姓戚的又被我们说动离去。哈哈,高老弟,你我真是要微斯人,吾谁于归了!”
第三十五章童子•菩萨(1)
三万禁军忽然惊恐走避。
四围有无数毒蛇,不知从何处现身!
骑马的,奔马悲鸣。
步行的,拿兵器斩落下去,却见断裂的蛇身一触泥土,便钻了下去。再钻出时,一段便成一条,无首无尾,却挑人噬。
似一个噩梦一般。
被蛇沾到,触到,咬到之人,惨叫着跌倒。
似一场屠杀一般。
跌倒在地之人,被泥土中又化生出的无数小蛇吞走。
小蛇吞了人躯,迅猛长大,再飞上矮地,攻人□。
“退!”
林灵素沉声喝道。
空中隐约现出虹彩。
有杨枝露水徐徐拂拭,洒落人间。
地上毒蛇被露水一触,便自凝固,然后碎裂,褐黑身躯化入土中,竟长出一朵一朵深紫色的小小花朵来。
善财的软剑,自背心缓缓刺入佘青身体之中,一分,二分。
漫野蛇花。
血顺着青衫流下来。
林灵素伫立不动。
万人兵马,所倒毙者,约数千名。
马蹄声散。人类卑微,被神灵拖来送死不成,急急退如潮水。
“连这一招亦用上了。”林灵素的面容还是原本那个林灵素,却四射出慑人光华。“青蛇,你已技穷。”
眼前人分明已是不空绢索。
气度概天。
明朗鲜妍。
“十年前你不杀我。”佘青开口说话。
善财手中之剑忽然遇到阻碍。
再难刺入一分。
“今日,你已杀不了我。”
善财大喝一声,毕生功力全开!
软剑透体而出。
佘青看也不看,反手握住剑尖。
温热鲜血一滴一滴,自手上,滴落在李碧莲面上。
碧莲醒转,一挣之间,却被青蛇牢牢环住,不得动弹。
软剑贯身,但佘青面上,却有稳操胜券、充满信心的快意笑容!
善财忽然心中一窒。
“你不可能再有什么底牌,也绝不会再有反败为胜之机!”
“童子,你慌什么?”佘青垂眸。
林灵素端立不言。
天上梵网,地下法阵,透出深紫灵光。
悠悠梵唱,随风而来。
佛经万卷,浩瀚中不过一部金刚经之专着。
金刚不坏,三十二品金刚经中,不过只是一部心经二百六十字。
二百六十部天音之女自空中显现。
天华浮散。
一人一字。
佘青面色苍白。
经诵声中,他的身体似一张纸般,薄而飘摇。
“十年之前,”林灵素踏前一步,天女梵呗声似潮音渐喧。“我不杀你,是因为不空绢索曾答应白素贞,要饶你三次。”
佘青闭目而笑,笑意极甜。
“今次是第三次?”
“今日贫道不过是林灵素,杀你之人并非人道总摄,不违承诺。”
“好一个不违承诺——”佘青眼神极亮,似白日中亦能耀目的星光。“若不如此,还真不似你了,不空绢索。”
“心经诵毕,你身化轻烟,魂成劫灰,三界六道之中,将再无青蛇余存。”
善财童子应声拔剑。
长剑自佘青手中抽出,离体时,带出一蓬血雨。
累累伤痕。
天音催促。
空中无色。
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
无色声香味触法。
无眼界。
乃至无意识界。
天音催促。
青蛇摇摇欲坠。
地上升起朵朵莲花,出自泥中,纤尘不染。
“碧莲,碧莲你在哪里——”
不远处戚宝山的喊声传来。
青蛇眉目中忽然一喜。
怀中碧莲亦适时娇吟了一声。
林灵素再迈一步。
善财紧张地看向戚宝山奔来的方向,软剑似吐未吐。
“碧莲——”戚宝山听见碧莲声息,直向前来,却哎哟一声,撞到了什么不可见之物,跌了落地。
一层紫色结界浮出形容,如铜墙铁壁,不能入内。
但戚宝山挣扎爬起来之时,已见到内里情况,大惊失色,再度冲来,又被弹出尺许。
“碧莲,你怎样了,碧莲……他们是什么人?”他口齿不清地问着。
李碧莲回头望他,眼中一层水雾,极悲,而美。
天音急催。
无无明。
亦无无明尽。
乃至无老死。
亦无老死尽。
无苦集灭道。
无智。
亦无得。
天音急催。
“不空绢索,你或许可以杀我,但你要付出的代价,便是失去你最为得力的爱徒。”
青蛇再不犹豫,急促将他所要说的话语说出。
林灵素步履一凝。
善财童子在佘青背后,浑身一紧。
“莫再苟延残喘。”他恨声道,“你绝无翻生可能,绝无!”
“善财爱你。”佘青满身血雨,额上冷汗涔涔,却笑得如君王一般。
“你说什么!”善财童子大喝一声,软剑再度刺向佘青背心命门。
今次佘青揽着李碧莲,却轻轻一晃,闪开了此剑。
“善财童子心中所爱,乃是他师尊不空绢索。”
佘青扬声。
“此地你虽以结界封锁,但戚宝山既来,他本命值日神官,本地土地,阴司箓鬼,必定随身。”
佘青笑吻了怀中碧莲一记。
一粒法印,自他手中捏出。
“心经一念诵完,我便释放此印,过往神祗,尽可以一并观赏印中善财童子肖想与他师尊□缠绵的场面。”佘青瞟了结界外戚宝山一眼。“菩萨是准备杀人灭口,还是壮士断腕?”
天女们吟诵心经之声和缓下来。
悄悄渐不可闻。
(2)
猎猎风起。
佘青长发被吹得向一面扬起。
“……如此谎言,你为保命,亦能说出?”善财童子手中软剑颜色已变。
紫电上沾满血红。
历历杀劫,千生万世,如轮般转。冤魂泣,猛鬼哭。
善财甘愿同归于尽的一击,蓄在其中。
“童子啊童子,此事世上原本只有龙女一人知道,以她与你的情分,的确绝不会透露于我。”佘青转身望他,愉快地扬起嘴角。
善财的发丝微乱,遮住眼眸神色。
“可惜,你与龙王费尽心机助她回转了龙身。龙王为她锁闭东海,毕竟是亲父女。她与敖丙解开心结重归于好之后,便将此秘密告知了父亲。”
善财手中软剑剑尖微颤。
青蛇伸手再去抓那剑尖。
血红淡漠,紫气无光。
“东海是我的人。整个东海都是我的人。千年前是我劝服迦楼罗不再以龙为食,投归佛门。从那之后,天下水族便都欠下我一个大大的恩情,我要他们怎做,他们都会照办。”
心经声早已停息。
善财软剑被青蛇抓得脱手。
青蛇抓住剑尖,转身递向林灵素。
“杀我无需二百天女坐镇,一剑一刺便可。”他微笑。
林灵素站在那里,眼神始终未变。
但他垂眼看了看佘青递来的剑柄,似看一个魔根般,面上露出厌恶之色。
善财跪倒在地。
“师尊,杀……了他。”他声音嘶哑。
林灵素动手。
却是一掌轰得善财童子向后飞出,撞在结界之上,然后弹得飞回。
佘青微笑收了剑,将法印递给林灵素。
“这是第三次。菩萨恩德,青蛇谨记。”
法印中画面匆匆。
林灵素反手一拍,法印碎裂。
佘青已抱着李碧莲,敷衍一礼,转身而去。
善财嘴角带血,抬头看向林灵素。
“……既然……”他喉头哽塞,“为何不杀他?”
“愚蠢。”林灵素一个清脆耳光,掴在善财面上。“此印虽毁,你焉知他没有第二个第三个?”
善财痛苦地闭眼。“从今往后,都要被他勒索?”
林灵素只是静静看着善财,并无说话。
佘青已经走出结界。
戚宝山愕然从他手中接过李碧莲。
佘青回眸一笑。
然后碧芒一闪,消失影踪。
不空绢索师徒联手之下,再度被他逃脱。
纵使杀机立定,心思决绝,但青蛇手中,却总似有无穷无尽之牌,翻不出一个尽头。
善财蜷缩地上,不能抬头,亦不能起身。
林灵素站在他身前。
天女所散在泥上之莲,一朵一朵,慢慢枯闭。
善财看自己双掌。
满是泥污。
“师尊。”他痛苦地看住眼前林灵素的道袍。
那一点道家纹样,遮蔽住他一生。
“杀了我罢。”
林灵素依旧不言。
静静无风流动。
结界外靠人力相互搀扶慢慢步行离去的李碧莲与戚宝山,也已走远。
善财不知为何,忽然完全平静下来。
“师尊,徒儿最大的错,不是不该肖想,而是所想之事,绝不该为人所知——便是任何人,也不能。”
林灵素将手放在善财肩上。
温暖的皮肤触觉。
似在人间。
“徒儿明白了。”善财抓住那手,紧紧不放,绽出微笑。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一劫一缘,轮回后生。”他轻念。“师尊,江山之劫,徒儿不能再伴在师尊身旁了。”
“善财师兄!”水晶宫中,龙女忽从噩梦中醒来。
“临安儿,怎么了?”龙王正亲手端着一碗药汤入来。
“父王,孩儿没事……只是忽然梦见紫竹林的那段日子。”敖临安身躯尚如幼女,攀住龙王,孺慕情深。“对了父王,我那日对你说的话,你可千万莫要告诉了旁人。”
“傻女儿,”龙王笑得无比慈祥,“父王为你封闭东海,自绝于三界,却去告诉谁来?”
龙女面上飞红。“我是说,莫要告诉哥哥与叔父他们,惹人笑话。女儿对善财师兄的心思,自己亦是隔了许久许久才明白过来。只可惜……”
“只可惜他的心思比你更高不可攀。”龙王叹气,“女儿,爱欲之事,终比不上骨肉亲情啊。”
“是啊。”敖临安接过药去,微微吹凉。“唯有父母儿女之间,是永不背叛,永无秘密的。女儿花了这许久时光,兜了一大圈,去追寻那无根佛法,却到如今,终于明白回来。”
善财童子端坐在破庙之外。
视线所及,遍地莲花,化为毒蛇。
林灵素立在善财面前。
法雨润处,遍地毒蛇,化为莲花。
夕阳如血。
善财口念大悲之咒。
——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
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消灭。
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枯竭。
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
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
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
一念动,一念起。
一因生,一果灭。
——愿我速知一切法。
愿我早得智慧眼。
愿我速度一切众。
愿我早得善方便。
愿我速乘般若船。
愿我早得越苦海。
愿我速得戒定道。
愿我早登涅盘山。
愿我速会无为舍。
愿我早同法性身。——
三月春雷滚滚。
挥之不去的淫雨霏霏。
一时晴,一时雨。一时恨。
善财抓住林灵素的手,十指崎岖相缠。
无需法印重演。
他思维海中所日夜肖想,在□极处折磨他千年万年的痴心妄想,在两人心中鲜明流动。
那画面中□交缠。
极丑。
极美。
诸行无常,人欲亦然。
无人可得永生,□却生死不灭。
若知一切有尽处,又何能执斯念不悔?
世间本无地狱。
烈火加身,斧钺之痛,不过都是自酿自饮,予取予求。
“从我拜入师门那一夜就开始了。”善财喃喃。“到如今,约二千年。”
林灵素缓缓抱住他的头颅。
温热气息,喷于身上。
“二千年的罪孽,要偿不知几多时。”善财抬头,越过林灵素的形貌,看向紫竹林潮音间起的岁月。
林灵素将手按在善财天灵。
“——愿汝所生之处,常逢善王;常生善国,常值好时;常逢善友,身根常得具足;道心纯熟,不犯净戒;所有眷属,恩义和顺;资具财食,常得丰足;恒得他人,恭敬护持;所有财宝,无他劫夺;意欲所求,皆悉称遂;龙天善神,恒常护卫;所生之处,见佛闻法;所闻正法,悟甚深义。”
善财合十而拜。
林灵素祝祷毕后,转身衣袂飘飞,阔步离去。
天上虹彩,还余一丝好影。
善财阖上双目。
引雷之咒喃喃诵出。
这亦将是善财童子,今世所诵最后一个咒言。
旱雷霹雳一声炸响。
雷光劈脑而过。
善财身化焦土。
重入轮回。
(3)
“小心了。”
涂九歌忽然望住窗外天色。
八仙桌上,涂九歌带着轮儿一边,月遍照夫妇一边,佘雪晴与许仕林乃是宾客,一人一边。
一桌山野菜肴,烧得香气扑鼻。
众人都有众人的富足欢乐,言语不多,都在默默享受,这清风佳肴,人间岁月。
“是我师叔亲至了?”月遍照斜眼问。
一大壶的自酿米酒,众人分至见底。
“迤俪带着轮儿走。”月遍照沉声分派。“雪晴与仕林留在此地,这仙灵智慧,早开也是开,晚开也是开,你们不赌也得赌,不空绢索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你呢?”迤俪颤声问。
“我带阿涂去完成前缘约定——走吧。”
涂九歌颔首。“‘他’也即要来了。”
月遍照瞥他一眼。“你就这么有把握,‘他’定安然无事?”
涂九歌笑笑,露出极白的牙齿。“走吧。”
后山洞府,藏住许汉文的肉躯。
许仕林仙灵开后,便要赴雷峰塔,获取人欲大法。
那之后,白素贞转世而去,不空绢索将再度陷入漫长的闭关之中,难以再问人世苍茫。
在那之前,是青蛇的最后机会。
十年之期还余数月。
许汉文生魂,应已转世。
不空绢索顾住许仕林,便无暇去旁顾许汉文之生魂。
原本与善财合力,各顾一路之设想,彻底落空。
但佘青亦然如是:他欲往汤阴,便只得将许仕林送予不空绢索,灌顶复原神智,再难阻拦。
但他的阻拦手段,早在许仕林呱呱落地之时,便已经细腻缜密,层层展开。
三界之中,骇人声名,并非虚生。
如今的许仕林,佘青并不需要分神看顾。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许仕林的眉眼之间,妖气弥满,执念一生,魔障便如泼天孽网,纵使万年星宿,又待何如?
迤俪将月遍照与涂九歌送出屋外,蹉跎片刻,才回了房间。
“娘亲,”轮儿挥舞小手,“你一走,这两个哥哥就亲嘴儿,羞羞!”
许仕林满不在乎地一笑,干脆起身坐到了雪晴身边。
迤俪俯身,“来,娘也亲上轮儿一口。”
“迤俪先生,”许仕林已经全数记起当年,难以改口。“你为何不随他一起去?你看来颇为牵挂不舍。”
“你不明白的。”迤俪低头温柔一笑,将轮儿抱在手中。“人欲不单男女之欲,情动之热。父子母女之间的至情,亦是人欲,远胜情火。”
佘雪晴听得心中微微一痛,忙转话题。“约了何处相见?稍后若此地横起肇端,不如我们在白佘山再会。”
“我的好表弟。”迤俪笑吟吟地倚在门上。“白佘山我们可都再也回不去了。——好好的族人,能留他们许久宁静,便留许久吧。你我皆为妖族,取日月精华为生,若不遇劫,何愁不能重逢在山水之间?”
“也是。”雪晴凝望故人。“各自珍重。”
“珍重。”
“哥哥再会……”轮儿被迤俪抱了出门。
拼命挥动小手,不漂亮的脸孔,在月光下生动可爱,叫人难忘。
人去屋空。
许仕林侧首看住佘雪晴。
“先生又忘记了你我之间的誓言么?”
佘雪晴支颐,“今次算的又是哪笔?”
“就是先生曾说,待到春暖花开,要带仕林去西湖泛舟。——如今就是春暖花开之时,我们明日就去,好不好?”
许仕林抓住佘雪晴手掌,指甲在他皮肤上轻轻刮搔。
“好。明日就去。”佘雪晴笑着应承。
无边绻意。
之前的种种不确定,都落定心间。
春光如此,叫人如何割舍?
“仕林。”雪晴的眸子在烛光下暖如朝阳,“你如今,还爱我什么?”
“仕林爱先生敢于求取世间幸福。”
“这很难得么?”
“敢求不难。但若能不计得失,不自纠结,不痴不妄,但问本心,不加掩饰,又有几人?”
“仕林。”佘雪晴看住自己同胞幼弟。
面貌似足白素贞。
眼中妖气,却妩媚入骨。
“你若爱我,我便在你身边。同劫同灰,同死同生。”
许仕林凑向佘雪晴耳旁,呵气如兰。“原来先生还记得仕林最爱听山盟海誓。”
他一口咬住了佘雪晴的耳珠。
山雨欲来,春色撩人。
“为何每次都是这样……”
戚宝山紧紧抱着李碧莲,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路上。
“大爷,您要的船已经备好。”渡口前,伙计殷勤招呼。“何时动身?去哪儿呀?”
“现在就走。”戚宝山看着薄雨茫茫的天色。“去杭州。”
“哎哟,大爷,这都快黑天了,您住一晚明早再走吧?”
“等不得了。”戚宝山吃力地爬下去,将碧莲放在船舱内。“我娘子等不得了。再不快走,西湖的荷花就要开了……”
“宝山。”
虚弱的李碧莲反手抓住他。
繁星满天。
“碧莲……”
“不急的。”李碧莲微微一笑,又呛咳了两声。“我们很快就能到杭州……荷花还未开呢。等你备好了花轿,整理好屋子,五月尾六月头荷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把我迎到你家……”
戚宝山喘息了几口气,紧紧咬住牙。“好……五月尾,六月头。碧莲我们便坐在我家院子里,看荷花,吃莲子……”
“宝山,你……哭什么……”碧莲手上一滩凉湿。
“我没,我没。大夫说你就会好的,过几日就好。咱们生个大胖儿子罢?……不不不,生一儿一女,不不不,三儿两女……”
“……傻瓜。”碧莲的眸子里,火焰黯淡,似风中之烛。“大夫说我好不了,我未必真的好不了。这么多年了,我是什么人,你也早该明白……我说没事,便是没事了。咱们……顺流而下,再也不问那些事情了,我陪你一世,看荷花,吃莲子……”
她咳嗽几声,有些虚弱地闭上眼。“宝山,去叫艄公开船吧。我睡一会……一会便好。醒来再与你说话呵。”
运河波光粼粼。
梦中荷花连天,荷叶一碧万里。
莲子清香,香似扑鼻。
戚宝山坐在船舱外,听见隐隐约约的船歌,在河面飞扬。
舱内碧莲倦极睡去,面上红潮,渐褪为苍白。
第三十六章文曲•星君(1)
涂山。
禹王洞。
暮云缭绕。
“听传禹王当年与女娲曾有一夕之欢?”月遍照没话找话,拿野史艳说来问。
涂九歌笑而不答。
“当年天地之间的百种灵兽,封神劫后,一一没落,数十种族如今只存于补天宫中。对了,涂兄弟可去过天地之极的彼处?”
涂九歌依然不答,眼中却忽有异芒一闪。
月遍照灵犀遽动,将那光芒收摄于心中。
“娲皇今虽游戏人间,但伊当年炼石补天,捏土造人,惜生情怀,天地之间无人可及。如今人间将倾,最难过的人,或许是她才对。”
涂九歌牵起嘴角。“她不难过。”
“哦?”月遍照挑挑眉毛,痞相毕露。“涂兄弟答得如此肯定,难道与娲皇十分熟稔?……说起来,娲皇爱美男之名,倒也是天地皆知。当年似乎还听说她与迦楼罗为密友,不知涂兄弟……哈。”
涂九歌被月遍照调侃也不嗔不怒,只是定定看他,看得月遍照不得不收声打了个哈哈,这才悠然转过面去。
面前石洞,千百年前,传是禹王娶涂山白狐为妻之处。
一人一妖,世间尽情。
如今尽成传说。
云雾陡然一收。
“许汉文的肉躯,就在里面?”涂九歌沉声而问。
月遍照点头。“除我之外,你家主人另布下七七四十九种阵法防护。解法可一一告知于你?”
“不需要。”涂九歌短衫一振。
云雾全然散去,然后却又凝结成团,遮住洞口。
那一息之内,涂九歌身形已隐入洞中。
月遍照在洞外闲然站立,看似无心,却守住四方八面之眼,为涂九歌掠阵。
妖佛同路联手,直如封神劫前,天地本生情形一般。
天色渐黑。
山间浑然听见风声。
风声回旋作响,细细听来,竟成唵、嘛、呢、叭、咪、吽六音!
六字密咒,大圣明王,佛心、摩尼宝珠、莲花,三宝灿然。开敷之间,贪、嗔、痴、慢、妒、啬均似要从人体内抽离,一时死生存无,尽付空王。极痛与极乐之间,再无清净。
妙华芳香。
月遍照抬头看住。
黑云沉沉,一丝月光也无。三千世外,曼殊界中曾有佛果,空等如流水碎镜。
悠悠十年。
“师叔别来无恙?”月遍照喃喃似是自语。
一道明光掠过山间,照亮他侧脸。
轰然巨响。
月遍照如一枚纸鸢,飞了起来。
他撞在禹王洞上方石壁之上,石壁吃不起一撞之力,竟塌陷下来!
月遍照勉强立起,却见身后碎石如齑粉一般。
涂九歌在洞内,可也已粉身碎骨?
月遍照擦去唇边鲜血,咬牙看住天间。
明光已远,向住山下茅屋而去。
不空绢索一招之间,月遍照伤,禹王洞塌。
茅屋中,佘雪晴与许仕林,又将如何?
月遍照无暇他顾。
咒语缓开。
塌陷的洞口前,不空绢索一掌所余法力仍在回旋。
天际浓云中,有半点月轮映现。
力放力收——月遍照化去余力,闪入碎石之中。
又是一阵闷响。
石洞所连的山壁,亦生生开始出现裂痕,似要倾塌!
夜色全开。
嶙峋山体,似巨大野兽,择人而噬。
“终于来了。”
窗外明光并非闪电,许仕林正对空窗,紧紧闭目。
“眼睛好痛,如烧灼一般……”他低语,握住佘雪晴双手,不愿放开。
佘雪晴看住他手。
肌肤极淡,似要变得透明。
青蓝色的血管突突跳动,皮肤冷如蛇鳞。
窗外风声如雷。
“耳朵,也痛。”许仕林缠在佘雪晴颈上,浑身微微颤抖。
“……还有哪里痛?”佘雪晴在他耳旁问。
“唇舌……呃!”许仕林惨呼一声,再说不出话来。
浓重暗红的血液,自他鼻中流了下来。
许仕林痛到眼中有泪迸落。
“先生……仕林痛……”
如蛇初蜕。
佘雪晴将真气输入他体内,却如泥牛入海。
猛然间,一道浓重魔氛自许仕林掌心寸关处冲出!
强大无匹的圣气,包裹住许仕林的身体。
风回旋,浓云歇。
天上星子几稀。
遥远不可见处,群星之力,渐次凝聚。
“亿年万年,亿劫万劫。”林灵素朗声诵偈,自无端处向茅屋走来。
他身裹在一团光晕之中,如明灯照见世路,柔和光芒却蕴藏咄咄逼人之力,叫人不敢直视。
“文曲星君自愿行世,万劫之中,思维海开,分别心起——”
哗然一阵巨响。
茅屋之顶被风力掀去。
星芒灌入屋中。
林灵素手捏圣决,星芒随决旋转交汇。
许仕林紧抓佘雪晴衣襟,深埋他怀中,星芒盘旋,竟不可近。
“痴儿,不受灵智,脑浆剥离;不受仙慧,脓血包身!”他形貌还如白须白眉道人,但语声清朗,杀意逼人,佘雪晴许仕林双双似回到当年,小院中直面不空绢索之雷厉风行,心有余悸,至今还惊!
“仕林,受仙慧吧……”佘雪晴紧咬牙关,扶住许仕林盘膝坐好。
许仕林痛到全身抽搐,却死死抓住佘雪晴,不欲放手。
佘雪晴一手被他握住,一手配合不空绢索,导引星芒前来。
“……西湖水干,雷峰塔倒。”许仕林努力睁开眼眸。
星芒旋转,入他顶心。
“此情不灭。此心……”星光入体,透肌肤而出,许仕林便同不空绢索一般,身蕴光华,空灵美态,佘雪晴贪婪凝视住,永生难忘。
“此……心……”他咬牙想要说完,却轻呼了一声。
星芒从他口中逃逸。
唇齿虚化,再不能言。
“……此心不移。”佘雪晴悄声替他说完下句。
海誓山盟,在星河面前,又堪何如?
星光从许仕林眸中耳中漫溢。
许仕林不再痛苦,垂眸与星光化合一体。
千亿万劫。无数个时间,无数次倾覆,无数个有情人,无数件快乐事。
天上浮云全空,露出一道天河璀璨。
星云转处,遥远天宿正对河山。
沧海怒笑。
高山狂崩。
似无人处,天地含恨。
而恨意今消。
佘雪晴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一抬头,却见林灵素望正他心。
“……如一滴水汇入海中,滴水仍在,却难辨沧海?”他问。
“无错。”林灵素静静答。“私意执念,不过滴水而已。”
“然天地之间,滴水但存,便永不会消逝。化云化雨,化归入海,此情仍在。”佘雪晴大胆驳他。
林灵素哂然一笑。
他笑意傲然不屑,不知为何,却有苍茫悲意,慈航圣光,照开一片。
如此光下佘雪晴双腿酸软,几欲跪倒,却咬牙勉力站住。
抬头,平视。
“水之命运,只有水可判定。”他视线落在自己与仕林依然交缠之手。
十指如环,环环相扣,倩谁人解?
“水之命运,只有水可判定——甚为公平。”林灵素颔首,示意佘雪晴照拂许仕林。“半刻钟后他便醒来。此后你若愿返紫竹林的话,潮音洞门,随时向你而开。”
他绝然转身,掠出茅屋。
片刻之误。
后山禹王洞外已再无人迹。
月光明媚。
山体崩塌之势已止,而山壁之上,被月照住,可看见四个大字:
——汤,阴,再,会。
林灵素拈须沉吟。
片刻之后,他双掌齐出,划出雄浑一掌。
一掌之后,面前山壁上无字无迹,而先前坍塌的禹王洞,竟回复原状,毫无裂痕。
月光星光之下,山明泉秀,树茂花柔。
(2)
一面月牙淡淡挂在明亮天际。
一面日轮绽出。
山中海上,日月齐出,百年难遇。
“——是因你在此,所以月不肯落?”佘青站在山巅,回头问。
月遍照摇头,“哪里会。春来秋去,日升月落,都是无常罢了,干我何事?”
佘青粲然一笑。“我以为你牵念迤俪母女,不愿离去。”
“迤俪并不知道我已重获佛位之事。”月遍照摊掌。“你们莫告诉她。”
“莫要小看女人。”佘青摇头。“你以为她真丝毫不知?”
月遍照咬住嘴唇,“本来嘛,我去成了佛马上便能回来探她。她偏要留我,结果……唉。原本是即身成佛,来去自如的。现今却不得不答应他们转生过去,三千娑婆,不知千年万年才能再有机会再来此间了。”
“十年相聚,换个永不再来,好歹她现今有了轮儿,也算无亏。”
月遍照一手一个,抓住佘青以及站在他身侧默默无言的涂九歌。“轮儿你们可都有份要帮忙照顾——说起来,青儿啊,人间倾覆了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冷清清的多么无聊……”
佘青掩口而笑。“若真无聊,我便投生至曼殊世界,来寻遍照佛修法,以求涅槃。”
“敬谢不敏!”月遍照大惊。“——说真的,你可千万别来。”
日头红煦。
月牙形状,逐渐消隐在天光之内。
“时候不早了。”涂九歌淡淡道。
“你自己保重些……”月遍照沉吟许久,想说什么,终于咽下。“同你们厮混了这十年,虽然如今也只能算是非敌非友,但……怎么说呢,执念此事,一起全起,一消全消。此境命运,在你们手中,若能多放过一点,就多放过一点吧。最紧要的,是放过自己。”
青蛇不答,却听涂九歌悠悠叹了口气。
“堕入魔道,娶妻生女,对抗师长,还啰嗦无端。真难懂,为何这样的人总能成佛?”
难得听涂九歌说恁长一句话语,月遍照颇给面子地认真答他——“魔道是空,妻女是空,师长是空,啰嗦也是空,明白未,小白狐?”
涂九歌干脆转过身去,懒得理会。
“唉,看,你们都烦我了不是?……该了总该了。”月遍照无限眷念地再看了眼山下无边晨光中的山河。“小白狐,青儿,我走了。想我之时记得仰望星河——”
涂九歌飞起一脚,向月遍照踢去。
月遍照一闪。
脚步踉跄。
身后悬崖,崖下海水,扑面翻腾。
他直直坠落下去。
海涛翻卷。
涂九歌转身,见佘青眼神,看正自己。
“看什么?”他好奇问。
“没什么。”佘青垂眸,“我去汤阴。阿涂,雪晴和仕林就交你照看了。”
涂九歌点头,伸手将佘青揽过来,亲了亲他的面颊,再将一枚黑色木盒塞在了佘青手中。
木盒玲珑,做成棺材形状,其中盛放的,正是以缩物成存之术贮藏的,历十年而不坏的许汉文之肉身。
肉身在手,元魂一至,便可重整成人。
辛苦重塑的一切意义,只是为了送去雷峰塔,设法叫白素贞下手杀却。
这圈子兜得何其可笑?
青蛇却乐此不疲,趣在其中。
涂九歌回到茅屋之时,已不见许仕林与佘雪晴踪影。
涂九歌略微一惊。
难道一切计算仍是不足,许仕林仍愿赴雷峰塔,了此未尽之约?
转身踏出茅屋,凝神听了片刻,涂九歌转向乳白泉去。
远远可见佘雪晴白衣缥缈,坐在泉边亭上。
许仕林却散开了长发,在泉水之中沐浴身体。
温泉水滑,缭绕白气,淡淡的硫磺味道扑鼻而来。
涂九歌远远站住,看着许仕林挂一身水珠,□裸地转身上岸,一身极白肌肤如牙瓷一般,而黑发如锦。
佘雪晴拿件大氅包裹住他。
许仕林却乘兴将大氅抖到头上,盖到佘雪晴身后,绕住两人上身。
大氅内片刻毫无动静。
尔后许仕林才与佘雪晴分了开来,到一旁披上新衣。
他所着乃青蛇留在此地的墨色亵衣,外罩白色纱衫,领口上绣碧玉祥云,半透半隐。
一时之间,眉目中光彩流动,涂九歌竟凝神看了好半日,才将眼神移开。
——似足了白素贞的面貌,却像极了青蛇的神情。
他慢慢近前。
梳好长发的许仕林笑转过来寒暄。
“昨日我譬如昨日死,今日我譬如今日生。虽是旧雨,不妨新知一番,在下许仕林——”
飞扬佻达神态,明妍动人。
涂九歌点点头,十分配合。“久仰久仰,在下涂九歌。”
许仕林握住佘雪晴手,“这是我雪晴先生。”
涂九歌只好再点头。“真真是神仙眷侣,恭祝白首偕老,早得贵子。”
许仕林大笑起来。“先生,你我若得贵子,要姓白,姓佘,还是姓许?”
佘雪晴一派“由他去闹”态度。“妖本无姓,随你姓即可。”
许仕林认真思考片刻。“姓许的话,单名取一个鉴字,表字叫平湖——好不好听?”
佘雪晴哈了一声。“你既挂念平湖如镜,那要不要回西湖,去雷峰塔看一看?”
一时许仕林未答,涂九歌面色不改,手中却暗捏灵决。
佘青未得手前,岂能容许仕林回转杭州?若两人真有此意,他必阻当下。
却听许仕林答,“去西湖泛舟便好。但若去了雷峰塔,仕林便再非先生之仕林了。先生又要将仕林送给旁人么?”
涂九歌见许仕林故作幽怨的神色,带着些孩子气的任性撒娇意味,但风情流动间眉眼极为好看,叫人说不出一个不字。
佘雪晴轻叹一声。“原以为你已变回文曲星君。”
“先生。”许仕林声音纯澈明晰。“千万世星宿是我,书院小子是我,头名状元是我,如今先生面前赤条条如新生婴儿般的,仍是我。雷峰塔未倒,西湖水未干,要想让仕林从此世间消失而仅余下文曲星君——怕是不能。”
——千万世寂寞星宿,并无人知他曾经历何种情劫,亦不知其数。
——书院之中近妖近鬼,神智未开前,有心学爱,无力回天。
——十年岁月中懵懂迷茫却端正温柔,浑然不知自己失去何物。
如今这个许仕林,脱胎换骨。
颜色皮囊,还是状元俊秀。
神态语意,直如书院旧事。
一身隐蕴的星宿力量,涂九歌远远感应,已直超善财月遍照。
如此一个许仕林,才是青蛇布局之下,最最理想的一颗棋。
亦才是白素贞所生之子,所该有的模样。
(3)
汤阴。
岳和之妻有身已满十月。
久久不生。乡里稳婆束手无策,医家谶家,亦无定论。
新开医馆名叫保安堂,岳和拿板车载着大腹便便的姚氏,咬牙再出诊金,寻求最后一点希望。
若大夫说有救,便是喜。
若说无策,该当是忧。
但岳和夫妇离开医馆之时,神情却非喜非忧,竟有些尴尬,有些讶然,有些害羞。
听说从京城来的回春国手,亲和慈善,给小夫妻指了一条明路——
姚氏所怀乃是男胎,久久未出,乃是因为缺少一些精气。
如今唯一方法,便是由为人父的岳和,再与待产的姚氏□,输精足气,则胎儿自出。
如此秘法,听所未闻。
但国手信誓旦旦,且退回诊金,验明胎儿出世之日再收取便是。
如此暮色高起,岳和抚摸妻子涨到快破的肚皮,心中奇妙之感不似寻常欲火,含着一丝刺激念头,又有合理借口,竟是迫不及待,男阳高举。
姚氏也是粉脸含羞,半推半就,趁着做饭前的空隙,便躺在床上,脱光亵裤,任凭丈夫摆弄。因怕压伤胎儿,她只得侧卧,岳和便从她身后直捣黄龙,一尝多日未得的滋味。
片刻之后雨消云停,姚氏定了定神着衣起身,去灶间烧火做饭。
姚氏有孕在身,周边又少人帮手,这些天一对小夫妻吃得简单,蒸几个午间留下的馒头便又是一顿。今日姚氏别有兴致,给丈夫切了点风干的猪耳朵,又打开自家酿的米酒,嗅了嗅,盛了小小一杯。
她原本是诗书门第的小姐,因水灾流落至此,被岳和收留,半推半就,自主成婚。乡间生活不易,但相比起那些流落妓寨娼寮,或是卖身为奴,随波逐流的女子而言,岳和忠厚可靠,且做得一手好工匠活,两人一家,衣食微薄却也算是无忧,已算是天大的幸运。如今怀上胎儿,夫妻更是有了指望。
趁着天色还有一点点薄亮,姚氏只点半盏油灯,与丈夫斟了酒,夫妻俩说了一会子话。话题都在胎儿身上绕转,又说起今后要多生几个儿女,兴旺人丁之事,姚氏只在丈夫杯里抿了口半米酒的,竟不知怎的,桃腮泛红,眼波流转起来。
岳和心知妻子久不逢雨露,饭前一戏,怕是起了兴头。但孕期□,无论如何都非常理,国手虽然吩咐如是,但总以为是可一而不可再,正想劝服妻子收心,却不料最后一口米酒下肚,自己忽然被酒意上了头,气欲旺烧起来。下面那根□不屈不挠,又要惹事。
恰逢郎情妾意,乡野之间无甚去处,可一何不可再?
当夜岳和夫妇又兴了一晚一早两次。
三行□之后,第二日中午,正准备午饭的姚氏哎哟一声,蹲在了灶房之中。
岳和闻声而来,见妻子似要生产,又惊又喜,忙将妻子抬到房中,转身便飞奔去不远处镇上请稳婆来接生,边奔边想,这保安堂的大国手,果然是妙手回春,待到麟儿落地,可要好好酬谢方是。
自岳和住处到镇头,全力奔跑,不过刻把钟光阴。
那边厢姚氏初次生产,毫无头绪,岳和又是孤儿,并无亲人在侧。在榻上忽痛忽缓地折腾了个把时辰,也不见丈夫回转,不由得心急如焚。
趁着阵痛间歇之时,姚氏咬牙披了衣裳,下地向门口挪去,想要观望丈夫是否回转。
才走到门口,忽然一阵剧烈疼痛袭来,姚氏腿脚一软,坐在了门扉边。
她一低头,大惊失色——羊水已破了。
这羊水一破,胎儿若不生出,岂不是会活活憋死在母体当中?
天色已经向晚,岳和仍旧不见踪影。姚氏浑身无力,起也不是,坐也不是,想要回头躺去床上,数步路的光景,竟是不能。
姚氏欲开声呼救,却想起左邻月前起火,全家搬去了邻村居住;右舍是个瞎眼婆婆,深居简出,从不与人交往。其余乡人距离遥远,这时节又多还在田间劳作,却唤谁来?
钝痛刮心,腰酸欲死。
姚氏哭不出声来,一点母性自然运作,咬牙用力。
低头去看,却是魂飞魄散——
一只婴儿小手,已可自产道窥见!
虽是初产,但姚氏也知,这是难产之兆,今次恐怕凶多吉少。
阵痛又来,姚氏却已不觉。
母子连心,胎儿存亡之念惊得她满身冷汗,生死混沌之间,一片惶苦。
回想起少女时代富足惬意,又想起与岳和成婚之后渐通人事,短短一生并无什么惊涛骇浪,却也在眼前如涟漪回转。
下身越是用力,胎儿便越是卡紧。腹中渐已不痛,腿上流下的,除了羊水,竟还有星点血迹。
脚步声响。
姚氏自混沌中狠狠惊醒过来,以为是岳和回转,用尽最后力气,探头去看。
却看见了她这一世中最为惊骇的一幕景象——
回来的是岳和。
却也不是岳和。
确切来讲,是岳和的一颗头颅,被人提在手中,慢慢走近。
片刻前还是自己唯一亲人,片刻后竟是身首两分。
血腥扑鼻。
直面如此场景的感受,并没有多少人能体会。
姚氏看了片刻,竟是哑然无言,一额头的细密汗珠,不知道哭也不知道怕,呆呆地抬头看上去。
看见那提着岳和头颅的男子——也许是她一生所见最为英俊美丽之人,穿着她幼年时候才见过的华丽绉纱衣料缝制的青衫,垂着长长的黑发,嘴角带着一点点笑意,慢慢地,慢慢地,走过来。
然后那人便停在姚氏面前。
岳和的头颅也停在姚氏面前。
姚氏向后缩了缩身子。
全身上下,已感觉不到痛。
“别怕。”
那人俯身,冰凉的手指抚上姚氏的面庞。
“你丈夫已死。但死并没有那么可怕。”那人的声音似有魔力般,钻入姚氏心中。“……我现在便送你去夫妻团聚。”
姚氏打了个激灵,然后闭上眼睛。
乡间种种声音,不知为何如此清晰。
田野虫鸣,如乐曲般动听。
恬静安宁。
姚氏引颈就戮。
却忽然听见另一个声音。
一个苍老而衰竭的妇人声音。
“岳大嫂,你可是要生了?”
——那是隔邻盲婆婆的声音。
姚氏心中待死的片刻静谧被彻底打破!
“婆婆,莫要,莫要过来啊——”她大声喊出口。
第三十七章旧友•劲敌(1)
“稳婆还未来么?”盲婆婆站在幽夜里。
暮色还未完全地展开,就被夜色一口吞没掉。
时间未过去很久,却又好像已经维持了一生一世。
姚氏颤抖着想要开口,却又立即咬紧嘴唇。
一把冰冰冷的剑放在了她的肚子上面。沉重的锋刃的质感,压得她全身的痛觉又慢慢慢慢回来。
“我道为何不空绢索不追来,原来你在此地。”
英俊美丽的男子开口,却并不是对着姚氏在讲话。
姚氏愣了片刻,才看见,那男子的眼睛,竟是望着隔邻盲婆婆的。
他在对盲婆婆讲话。
为何?
他在讲什么?
不空绢索又是什么?
夫死,子将亡,但姚氏的心中,一线生机未绝。
会有机会逃走么?就如同大水冲毁家园的那年,勉力逃得生天,换来这些年安稳日子一般?
“你既知我在此地,可不可以放那孕妇一马?”
盲婆婆的语声听起来仍如之前一般苍老如烛,但姚氏却听出些许不同。
很难形容这不同。
威严,镇定,带着命令的口气?
还是说,用这样口气讲话的婆婆,浑身上下,气度立改,好似变了一个人?
腹中忽然一动。
姚氏轻啊了一声。
知晓也好,不知晓也罢,这是腹中胎儿最后的努力挣扎。
两行眼泪,从她面上流了下来。
——她无能为力保护自己的胎儿,因她自己的命运,亦握在他人手中。
天地之大,禁锁层层。如何才能够无忧无怖。无离无惧?
姚氏看住盲婆婆。
邻里多年。她并不知道那位婆婆是什么人,但她也曾在做了肉菜之后,好心地送去隔邻一碗,笑脸迎人。
先前危急之中,她已尽最大努力,出声示警,想要救那婆婆一命。
但如今看来,那盲婆婆倒是有希望反过来救姚氏母子之命。
只听那美艳男子语气中颇为客气,又有几分惆怅。“你竟肯舍弃你原本的肉身,转生在此,变作了这副模样。”
盲婆婆呵呵一笑,声如枯木将春。“原本的迦楼罗,若论美丽,远在你青蛇之上。”
青蛇叹道,“当年你我携手逍游,天地之间,无从争艳,三界之内,何等快意,这一别——已快千年。”
盲婆婆的眼目中,两个黑漆漆的深洞里竟然起了一点点的亮光。“那时候我成名已久,而你还是后生小辈,但你竟敢与我打赌,劝我不再杀龙。”
“金翼大鹏鸟本以龙为食,奈何龙蛇乃是本家,我不得不为自身安危打算,只得诱你一赌。”
“一赌便是百年,你赢了。”
青蛇微微笑道,“你不屠龙,也不会饿死。但若无我在你身边,日子多么寂寥?——若非文殊师利出手,如今你我,当还是这世间最好的朋友。”
“听说这千年来,你已找到你真心所爱之人。”
青蛇抬头看住夜天。“你呢,佛前岁月,洗心涤念,可得清净?”
“——清净便是火宅,火宅便是清净。今日相见,你若还卖当年旧友一个面子,便放过此女与她腹中胎儿,待我为她接生之后,我们便觅地倾谈,一诉这千年中的故事,醉而不归。”
“迦楼罗,”青蛇微踏前半步,声如冷月。“此话换过来讲也是一样。待我杀掉此女取得胎儿生魂之后,我们便去觅地倾谈,一诉衷肠如何?”
姚氏听得一时忘记了疼痛伤悲。
她头一次见到,盲婆婆站直了佝偻的身躯,然后意态神采,竟能如此飞扬。
这世间还有多少是她所未能知晓的惊世传奇?
听来竟如此地似痴似醉,叫人向往。
一时间青蛇与迦楼罗均无言语。
姚氏放松了片刻,忽然感觉到腹中胎儿的小手已经缩回产道之中。
这是死兆,还是生机?——她心跳大急,忍不住叫了一声。
一用力间,胎儿又向下坠。
今次若窥产门,可依稀见儿头儿肩,努力迎向人世。
盲婆婆虽无眼眸,但姚氏分明感觉到如有实物的目光扫了过来。
然后便听盲婆婆沉声开口。
“千年前你便不是我的对手,千年后你又负伤而来,若真动手,你必败无疑。”她语调急促,想是看出了姚氏腹中胎儿情形不妙。
“无妨。”青蛇洒然笑道,“能死在旧友手中,幸甚至哉。”
他手中长剑,自姚氏身前移开,却挡在了盲婆婆身前。
——他可拖得,姚氏却拖不得。
真动手也好,只要再延得片刻,姚氏腹中胎儿便成死婴,生机灭绝。
迦楼罗要的,并非青蛇的“死”。
而是姚氏,或她腹中胎儿的“生”。
“倒也无错。”盲婆婆手中拐杖呼啸一声,平平挥了出来。“与其让你继续为非作歹为他人所收,不如便将你的一应罪孽,转在我手——”
青蛇提剑相迎。
孰料迦楼罗似早明他剑势一般,一早避过。
藤杖击向青蛇腰腹之间,砰然一声击实。
青衫碎裂,青蛇低呼一声,手中岳和人头落地,衣衫底下,显出一条深深血痕。
藤杖再挥。
青蛇回剑再挡。
“没用的。你的剑法是我所教,忘了吗?这一千年中你除了人欲大法还有什么进境?以为无人制你,便可以在天地之间为所欲为了么?”
一段话间,藤杖已在剑势之中寻到契机,连续五杖破风抽打下来。青蛇由前胸、肩背至于臀腿,均被藤杖抽出深深血痕,竟是无力回击。
被藤杖攻势迫得侧移了几步,迦楼罗再不理会,急急一缕劲气,弹向姚氏。
姚氏忽觉腹中一暖。胎儿勃勃生机,竟在这一弹之下,砰砰可闻!
姚氏大喜,恢复的少许体力全数用在下身,咬牙死命用力。
只要胎儿未死,便能,便能努力生他下来!
母性本能之强,何须稳婆操手?
盲婆婆向前行了两步。
青蛇长剑却又到。
迦楼罗藤杖挟风,再在青蛇身上添上数道伤痕,试图将其迫退。
但一旦盲婆婆向着姚氏迈出一步,青蛇便又纠缠而来。
不下杀手,终不死心。
迦楼罗以气度入胎儿脉中,一时无虑之后,便也专心与青蛇过招。一来一去,青蛇已挨了四十余杖,迦楼罗有意惩戒,竟是杖杖不停,狠手抽落下去。青蛇身上衣衫尽皆褴褛,虽紧握长剑,却已无还手之力,极尽狼狈。
迦楼罗终于停手之时,青蛇单膝跪倒在她面前,大口喘息。
背上伤痕已是血肉翻卷,纵横交错。
“我先为她接生,回头再来与你算账。”盲婆婆话语虽然凶狠,却可听出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口气,似师似友。
她转身向着姚氏走来。
姚氏的下身已能看见胎儿头部。
姚氏自己看不见产道,但面上已漾出一丝微笑。
再努力一把,便能母子平安,共戴天伦。
她伸手向盲婆婆。
陡然,姚氏的眼中闪出一道惊恐的神色!
同一时间,天穹中倒劈一道旱雷。
雷电光闪。
如闪电一般迅捷无情的,是青蛇手中之剑。
一刻也未曾放手的长剑。
剑身贯穿了盲婆婆的咽喉。
极其精准,甚至不见血滴。
但迦楼罗此世肉身,便告死亡,无可转圜。
先前迦楼罗数十杖随时可取青蛇性命,却只加肌肤之痛,招招留情。
转身背对千年前的友人之时,所谓朋友,却一剑穿喉,绝你生路。
是金翼大鹏鸟太过天真,还是青蛇太过阴狠?
盲婆婆肉身向前仆倒,几乎倒在姚氏面门。
但姚氏不可见处,一层淡淡烟气,却弥漫氤氲在天地之间。
惊雷安。电光黯。
烟气之中,颀长男子形貌,自盲婆婆的残躯中浮起。
青蛇凝视他生魂,正欲开口,忽然动容。
“迦楼罗,你——”
烟气一收。
“莫要怪我。”迦楼罗的声音温柔好听,却冰冷无情。“你想要的东西,被你自己亲手葬送。——我想要救你,却不能。”
那高贵魂灵光芒一闪。
青蛇欲阻无门。
姚氏□忽然一暖。
“哇——”响亮的啼哭声,惊破夜色,东方鱼肚初露。
“我与她肚中的孩儿生魂合一,我已为清净佛身,你再难取此儿性命。”
临了时迦楼罗对青蛇说的话还似回荡在耳边。
——许汉文的生魂,转世到了姚氏腹中。
青蛇杀岳和,逼母子,欲促生魂离体,再归许汉文肉躯。
谁料迦楼罗早已转世在此,结庐而居,守护胎儿出世。
千年前的一对好友,一在佛界,一秉妖心,反目成仇。
青蛇不惜杀友。
但友人却反算一道,令青蛇永失此机。
谁更无情?
青蛇站在那里,看住姚氏尽力推开盲婆婆的尸身,伸手去抱过男婴,然后用牙咬断脐带。
青蛇缓缓走过来,姚氏似已麻木,并不看他一眼。
青蛇伸手想去触那婴孩,却看到自己手背上一道杖痕,滞了片刻,将手缩回。
“他是大鹏鸟转生……叫他岳飞罢。”青蛇轻声道。
姚氏应了一声。
“……好好抚养。”青蛇转身而去。
天边万丈霞光。
男婴面上,并无悲喜,只有天真。
(2)
路边无主的野酒摊上,杯碗蒙尘。
佘青去酒缸中捞了一瓢酒,酒色浑浊,散着酸酸的香气。
他仰头饮尽。
然后呛咳起来。
一身血痕,被震得迸裂开来,重衣尽透。
“你现今又作如何想?”
酒摊上道人独坐,背对青蛇,悠悠开口。
“我正在想千年之前的事。”青蛇眯着眼睛,衣衫寸褛,却神色从容如君王微服。“彼时人道尚未有总摄,却也汲汲营营,有颇为精彩变幻的风云。”
千年之前。
韶光与此刻相同。
刘秀初定东汉,窦皇后权可倾国。明帝白马,夜梦金人;匈奴北去,佛法西来。
春秋战国时代妖族之乱舞已定分晓,金翼大鹏鸟一枝独秀于其中。
一日迦楼罗在东海杀龙。
青衣男子长发垂肩,在礁石边静观。
“我只以龙为食,你是蛇,不必害怕。”
礁石上龙血碧红。
青蛇拈一指龙鳞,“打个赌吧,若你输了,便莫再杀龙。”
“若我赢了呢?”
“赢了便赢了。我没有什么可给你。”
迦楼罗肆意大笑。“赌约是何物?”
“我带你去玩,看看你会不会开心。”
天露晴光。
千年前游弋的江湖,与千年后蹉跎的人间,可有分别?
琼觞玉酿,晃作一醉。
毕竟相同。
“早知如此,可曾后悔当初?”
青蛇一笑。“后悔劝他向佛?——佛说一饮一啄,自有因果,悔它何用。”
“如今你手中的许汉文肉躯已成死物。”
“纵然如此,我也不会将它交给你。”青蛇眉目盈盈。
道人转过身来。
白眉白须,眼睛却如晶钻,亮得逼人。
“今次是第四次,你再无保命的借口。”
道袍迎风飘动。
“自我了断,还是要我动手?”林灵素沉声。
“菩萨就吃准了佘青,已无还手之力?”佘青反问,竟似有成竹在胸。
林灵素不怒自威,道袍鼓风。
“困兽犹斗。”林灵素面前酒碗一倾,一道酒箭,竟如利刃,直奔青蛇面门而去。
青蛇不动不移。
却有一道白影拂过眼前。
刹那间,清啸劲吟。
白衣如屏,拂袖似障,有形酒箭被挡了回去,无形劲气却穿过白衣人之身,击中佘青胸膛。
血雨如泉。
白衣少年无心恋战,伸手抄起佘青,便转身掠走。
林灵素眉心一绽。竟如花开。
小小的金色飞剑自他眉心射出,急速追着雪白身影而来。
白衣人几个回旋,在江河村寨中如兔起鹘落,金色小剑却如影随形,终未能摆脱。
眼见掠到了汤河附近,长川悠悠。
白衣人足尖点水,自江面飞起,却手一松,佘青径直向河中跌去。
飞剑一滞,所追猎物兵分两路,该缀谁人?
白衣人气劲一带,飞剑再不迟疑,继续在白衣人身后紧追不舍,势如破竹。
如大鸟展翼,几个起落,已到江东。
白衣人忽然拧腰转身,双掌齐出,封住飞剑来势。
飞剑似实物一般,吞、咬、绞、刺,反扑之势汹汹。
白衣人以气机磨去那剑身劲道,与它纠缠。
片刻之后,那剑似有灵性一般,忽然掉头向回飞返,欲去追寻另一路落入江中的猎物影踪……
白衣人朗声一笑,双掌在空中划出无尽星辉。
江波荡漾,映照长风。
金剑硬生生受白衣人一掌,一层金屑散碎空中,似颤似动,悲鸣声起,直向来处疾驰退去。
白衣人站定,目送金剑败退。
再看江心,木舟悠悠,披着箬笠蓑衣的船家坐在船尾垂钓。
盘坐船头之人,正是连番恶战,频受重伤,面白如纸的佘青。
木船随风,飘到了前方渡口。
白衣人迎风而立,意气飞扬。
船夫摘去箬笠,轻点船头,亦上了岸边。
蓑衣下亦是白衫如雪。
艳阳高照。
青蛇抬眼,看他们携手并肩站在高处,向自己望来。
“未料到,有日竟会蒙你们出手相救。”他睁开眼眸,嗓音中带暗哑。
“人欲不可执;亲缘不可废;恨不可长;爱不可远。”许仕林悠悠吟道,眸中竟有悲悯。“白素贞要不空绢索饶你三次,我为雪晴,便也立誓救你三次。三次之后,便各自为道,相忘江湖。”
青蛇笑起来。“文曲星君重情重义,佘青在此预先谢过。”
“天下欲取你性命之人太多,三次机会转瞬即逝。”许仕林眸中有星光沉静,“如今你又有何打算?”
“赵似已被下狱。狱卒是我安排,他的性命,在我手中。”佘青淡淡道。
许仕林一震。
江上江下,四目对视,枯舟悠悠。
“你要去救,还是不救?”佘雪晴轻声问。
许仕林立在渡头,佘雪晴转眸来望。
一时间只听风声,似叹两败俱伤,均无所获。
“你已拿不到许汉文之生魂,白娘子再无可能脱出人欲大法之中。我却已一步一步,着你之道,无能就救世之任。则如今你再算山河,又待何如?”许仕林不恼不怒,只是看住青蛇,柔声问道。
“我只是想,”佘青拢了拢肩上长发,“你已弃救世之道,而观不空绢索反应,应是定有后路。许汉文生魂投入姚氏腹中,又得迦楼罗合魄,此子前途不可限量,说不定,他,便是不空绢索的后招。”
“你的意思是?”
“白娘子的五成人欲大法,未必不能传予他人。若她传五成,你传五成,也许二十年后,岳飞便是救世良材,而不空绢索势必照旧履行诺言,送白娘子转世而去。”
“——哪怕她已修不成人欲大法,你也不能让她称心如意,得偿所求?”
“归根结底,这位人道总摄,只要在世一日,便是我心腹大患。世上唯她懂得要如何送白素贞入轮回,所以,唯有人间倾覆,她依诺自毁,我才会安心。”
青蛇面上挂着淡淡笑容,似在说什么无关紧要之事一般。
许仕林与佘雪晴对视一眼。
原来青蛇自始至终,刺杀不空绢索之念不灭。
所谓爱欲,不过是禁锢那人,与自己同存一世,强迫伊人留住所有关乎以往的记忆,哪怕爱已成仇,覆水难收。
共戴天穹,共拜日月。私爱可恨,妖心可诛。
“你算得一点无差。”许仕林忽然一叹。“我确已应承不空绢索,要将五成人欲大法传予岳和之子。”
“何地,何时?”青蛇眉峰微挑。
“二十年后约在雷峰塔见。你可要同来?”
青蛇惨淡一笑。“——又是二十年。二十年后,开封王气将竭泽枯尽,届时大难初来,即使救星临世,亦需直面艰难。”
“救星能否取得人欲大法临世,还要看名动三界的青蛇,在此二十年间又策动了如何翻天覆地的阴谋,来阻白素贞传功。”
“这有何难?”青蛇忽然明媚一笑。“先前迦楼罗合魂之时,我已动了少许手脚。”
许仕林一惊。“什么手脚?”
“犹如将蛇筋换入你身一般。”佘青悠悠回想,“我伸手向那婴孩之时,手上所流的血,有一滴,落在了他的耳内,直流向灵窍之中。”
“你……”
“一点妖血为引,再加上迦楼罗千年前亦为妖身,届时要他走上与你相同之路,又有何难?临安王气撑得了一个二十年,又能再撑得几个?星宿妖佛,又要转世几名,才能阻这灭世之祸?”他暗色眸中闪出一丝狡黠。
“……如此我忽然明白,为何不空绢索对你,有非杀不可的理由。”许仕林赞道。“三界斗智,无越青蛇者,信哉此言。”
仙灵觉醒之前,他对佘青态度又畏又厌;如今身怀星辉,竟似与青蛇惺惺相惜,灵犀相通。
佘青沉默片刻,忽然眯起双眼。
“我若是不空绢索,稍后发现此节之后,恐怕最想杀的人竟不是青蛇,却是另一个人。”
许仕林还在迷惑,忽见身边雪晴如冰面色。
许仕林吓了一跳,转瞬明白过来。
“之前她手下留情,乃是因为还有后着。如今若岳和之子亦不可靠,那还不如转而灭我蹉跎长情之念,干脆利落,一了百了……雪晴先生!”许仕林声音微颤地抓住了佘雪晴之手。“现今开始,先生一步莫离仕林之身!”
佘青拂袖一拜。“——星君果是深情之辈。雪晴得此佳偶,实在幸运!”
他与许仕林一搭一唱,一来一回。佘雪晴根本无插嘴的余地,抗辩不能,唯有苦笑。
(3)
姚氏抱着孩儿,独自坐在房内。
此地已非汤阴,而是安阳。
先前变故,无论如何,她唯独只有一个念头,便是离开此地。忽然想起,丈夫岳和,有一名堂兄在此从商,可以投奔。
汤阴至安阳不过三四十里路途,她立即动身,不顾产后虚弱身体,咬牙寻到了彼处。
说明身份,被让至室内之后,姚氏几乎昏厥,喝了一碗红糖水才略微缓和过来。
趁着兄长外去张罗饭菜,她低头抱自己的婴儿。
不哭不闹,五官清晰动人,小小眼眸中有湿润的光泽。
俯身在婴孩面上一吻——家园父母,亲人丈夫,礼教仪规,人情人伦,全都在那骇人又不可与人言的变故中落空。唯独母子天性此时无比顽强,无比清晰——
她,要保护她的亲生子。
吱呀一声,堂兄推门进来,手中是纸包着的一只烧鸡,以及一小坛子烧酒。
民生不易,堂兄独自一人做货郎经商,生得肥胖丑陋,全靠劳命奔波换些收益,至今尚未成家。
一鸡一酒,已是珍馐。
“弟妹……”堂兄端茶倒水,献着殷勤。“和弟遭此难,我心里头十分难过。照你说的,乡人已为他收尸,咱们竟是什么余他的,也做不了了?”
姚氏眼眶通红,咬着唇。“承蒙哥哥收留,能有片瓦遮头,已是感激不尽。”
堂兄的脸上忽然浮起奇异神色,在灯下看来有一丝呆呆的狰狞。
“照弟妹所说,你所生的孩儿本是这场大难的灾源。依哥哥看,干脆……”他叹了口气。“这些年经营货摊,早想着有人帮手就好了。一个去进货,一个看着摊子,若逢公差来检,有个女人也好说话……弟妹眉清目秀,不说还真看不出已为人妇。”
姚氏愈听愈是疑惑。
堂兄也不转圜,喝了口酒,便开门见山。“弟妹不如便跟了我。好好做过了月子,咱们便做夫妻……至于孩儿,我知城南有个富户人家,员外最是心慈的,咱们趁夜去偷偷扔在他家门口,必有养育。”
姚氏霍然站了起来。
□一阵撕裂疼痛,腰酸脚软,几乎站不住。
“这是咱岳家的孩子……我是你弟妹,你,你怎能……”
“怎么不能?”堂兄一拍桌子,“这年头养活自己就不容易了,要养当然是等你替我养个亲生儿子,养别人的儿子做什么?”
他一边动口,一边竟是色迷迷地伸手欺向姚氏因生育而高涨的胸脯上来。“人奶最补,弟妹……哥哥我光棍了三十七年,今个是老天开眼,叫我照顾弟妹下半世。”
姚氏一个耳光掴在堂兄面上。
堂兄一愣,口中骂了一句,反手掴了回去。
男人力大,姚氏被一掌打伏在炕上,眼冒金星,几乎压着麟儿。
堂兄不耐烦地将婴孩推向侧邻。“弟妹虽才生育,但哥哥不嫌弃你。弟妹的小嘴儿来为哥哥解解乏,好歹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
姚氏晕眩中下意识伸手去护麟儿。
忽感触手冰凉。
定睛一看,却是窗台上的杂物箱子不知为何倒落在炕上,其中一把剪刀,就隔了婴孩一寸,险些伤及。
堂兄业已扑了上身,乱摸乱搓。
姚氏还有什么可想?
一把剪刀,反手就戳穿入堂兄高涨的□,正中□。
堂兄吃痛,嗷地一声高叫,跳了起来退开。
姚氏不知道勇气何来,手中剪刀对着堂兄投掷出去。
剪刀居然不偏不倚,正中咽喉!
堂兄再难发出半声哀嚎,直挺挺地僵了一会,缓缓倒了下去。
姚氏欲哭无泪,伏在炕上喘息半日,忽然起身,竟是摸过桌上烧鸡,慢慢撕来吃下肚。
吃完整只烧鸡,她又喝了一小口酒,然后抱来身旁的婴儿。
他出世一日一夜,因姚氏受了惊吓尚未开奶,还不曾进过一点食水。
姚氏解开衣襟,将婴孩凑了上去。
“用力吸……娘要开奶,你才能活。快快用力吸罢——”
窗外,涂九歌笑了笑,转身欲离。
明月下一个陌生女子丰胸细腰,肤色黝黑,迎住涂九歌目光。
“娲皇亲临,是感应到迦楼罗应世之兆了么?”涂九歌沉声问。
“——你倒还认得我。”
“怎会忘。”涂九歌的眸子明亮,细细看来,竟与女娲有几分相像。“屋中好戏,都看见了?”
女娲点头。“人说稚子三岁杀人,迦楼罗不愧是迦楼罗,出世不过一日,就犯下第一宗罪孽。二十年后待他长成,又不知是如何光景了。”
“其中玄机,看来也瞒不过你。”
女娲叹了一声。“一滴蛇血为引,万年妖心不移,他当年是妖,昨日成佛,如今转世,是妖是佛,还待后观。”
“是妖是佛,会改变娲皇对他的心意么?”
女娲微笑起来。“我要走了,有空回补天宫再会。”
涂九歌摇了摇头。“机会甚微。”
女娲也不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涂九歌凝视她背影片刻,忽听房内响亮的婴孩啼哭之声。
奶水混着血水,终于被努力求生的婴孩吸了出来。姚氏狠心将□从婴儿口中拿出,婴儿张嘴便大哭起来。
她赶忙将另一侧的□塞给婴孩。
“这边也得要吸开来……乖孩子,用力,娘不怕疼……”
涂九歌看住屋内那对白晃晃的□——此刻女体中此部,无关□,甚至乎毛孔张大,乳肉垂赘,甚为丑陋。
但却看来圣洁。
他低头离去。
第三十八章雷峰•夕照(1)
杭州。
人间四月,天似纱,湖若绸,桃红柳碧。
临安的犀利美色,已如红杏出墙,再关不住那种盛极将衰的气韵。
游人们毫无所觉,香车画舫,好生惬意。
南朝以来最为繁盛的寺庙道观却在春日烟波之中各自紧闭山门——王气将来,祸水或倾,有道之人已能感应。
一座小小雷峰塔,周边竟有多拨来自天南海北之人窥探。
许仕林坐在雷峰塔边的酒亭当中,淡淡地叫了一壶梅坞龙井,香气四溢。
鲜衣丽人坐在他对面,一身绛紫色道袍,拂尘横膝,却配了洒肩乌发,金簪银扣,似天女动人。
“大旱不涸,大涝不溢,疑井有龙,是谓龙井。”许仕林为不空绢索斟茶。“菩萨请尝。”
“山人来此非为饮茶。”不空绢索平视许仕林眼眸。“开封林灵素尚在闭关之中,赵似下狱,赵煦命危,我留此最多一日。”
许仕林噗笑了一声。“说得倒似本座强邀菩萨来此一般。菩萨一路追随,至杭州忽现真身,仕林不才,倒愿菩萨早回开封,救世人于倒悬。”
“星君疑山人有加害之意?”
“有或没有,菩萨心中最清楚不过。”许仕林语气之中,已带微微嗔意。
不空绢索垂眸片刻,复又抬起,目光如惊艳小箭,穿透许仕林之灵台。
“二十年前,星君与山人约定下世之时,并非如此口气,如此心性。今日星君如此,是悔当年抉择,还是怨我将救世大业,强加尔身?”
许仕林略一游移,旋即坚定。“二十年前约定不能践行,是文曲星君之过。但今日尚有一人名叫许仕林,宁为一人钟情,不愿以身饲此恶世。文曲虽为菩萨至友,仕林虽是世间不才,但两人心念俱都是至性至情。菩萨当体众生平等、万流归海之理,何以患得患失、执念如斯?”
不空绢索摇头。“仙智已开,许仕林早已灰飞烟灭,不再存于世间。如今星君心内所住,不过是青蛇一副妖筋、一套大法所惑弄下的幻觉罢了。千年万年,银河独守,星君何不仔细思量,这区区俗世间儿女情长,又怎会阻当时大慈大悲之定念毅行?”
“菩萨说这许多,倒不似本座记忆中之雷厉风行了。”
许仕林微微一笑,伸手拿过不空绢索面前茶盏,将已凉的茶水泼入侧畔西湖之中。“难道是有门人助手,在搜索佘雪晴之踪迹?”
不空绢索倒也点头,坦然承认。
“许仕林与佘雪晴拴有月老殿中生死绳,一死俱死,一毁双灭。我已派人探查,迦楼罗转世之事亦为青蛇所算,如今人间大势,我需星君一臂助力。若许仕林此幻去除,你我便如当年,携手济世,无可阻挡。”
她眼中神采奕奕。虽面容如人间佳丽,但霸气胸襟,势如长虹,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来。
许仕林肤白入骨,白衣翩翩,眸中淡淡星芒,在如日中天的不空绢索面前,亦是毫不失色,淡极动人。
对峙气息,与故友浓情,交织难辨。
谁也不曾亲历二十年前文曲星君下世时二人为友的情境。但今日二人为敌的一场大战,却好似无可避免,烽祸伊起。
“你找不到雪晴的。”许仕林忽然站起身,“天色不早,学生告辞。”
“站住。”不空绢索安坐不动,冷冷斥喝。“佘雪晴先前就在此酒亭之中。你怕我看出端倪,故意将他泼入西湖,如今算算时辰,该已远离,所以就托辞遁走,不是么?”
许仕林步伐一窒。
——原来佘雪晴就化身在茶水之中,许仕林故意将茶斟至不空绢索面前,取其不意。最危险之地也是最安全之处,待到不空绢索略微分神,许仕林再动手当着不空之面将茶倾入湖中,光明正大地逃遁。
“菩萨慧眼,可惜迟了一步。”
“不迟。”不空绢索大笑,“状元郎可知,这西湖之中已被山人布满禁咒,佘雪晴今次算是自投罗网,插翅难飞?”
许仕林身体一晃。“菩萨为查确实,不惜诳语诓人,不碍清修么?”
“你看不出禁咒,不代表不存在。”不空绢索将发间金钗拔下,随手抛入西湖。
陡然间,整个西湖变了色彩。
碧蓝湖水,泛起灰漾,散出恶臭!
周边游人尽皆不知所谓,湖中画舫中更传出娇声惊叫,一团混乱。
许仕林冷冷看住。
“行禁咒,而露于世人。你已犯下天条,仙佛二界,均无赦免。”
“星君何必拘泥?”不空绢索笑得磊落,亦恶毒。“天规早已形同虚设,世间风云,唯有能者操控。你我之外,千仙万佛,又有几人恪守规条、静心修炼?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与白素贞立约的那一刻起,山人早已料想有粉身碎骨之一日。当日星君之志,莫外如此。”
许仕林又看一眼西湖水。
黑色湖水熏出臭气,岸边有垂杨柳枝触及水面,竟迅速焦黑枯萎,失去生机。
他色变,身动。
不空绢索身影频闪,不偏不倚,拦在他的面前。
许仕林长喝一声,指掌之中星光织成绵网,须臾寸裂,攻向不空绢索要害。
不空绢索拂尘一动,万千星芒,收化其中。
天云被扰得纷聚而离合,天地之中,一片缭乱。
天色转阴。
街上行人,早已吓得奔回家中紧闭门窗。酒亭中一男一女激战正酣,身影交缠。
雷峰塔顶有白光,醒目照耀出来。
许仕林欲求速决,招招致命。不空绢索意在拖延,步步缠斗。
许仕林久闯无功,忽然返身,跃向雷峰塔顶。
不空绢索欲阻不及。
星索化为利剪,将雷峰塔顶削去一块。
“娘亲!”许仕林沉声喝道,“娘亲救我!”
不空绢索大怒。“无耻——”
“娘亲救我与兄长!”许仕林高声叫道,一面破去塔内结界,一面随意抵挡不空绢索挟怒一招,被震得口飞鲜血,向住塔顶跌去。
白色长纱卷住不空绢索的拂尘。
白素贞终于现身空中。
她周身雪白,肌肤与衣裳融为一体,带着仙云罩体。眉心一点朱砂,极圣极清,似比不空绢索更出世间烟火。
许仕林跌入她怀中,唇边血迹沾染白素贞的衣襟,面上却漾起一抹狡黠笑容。
“娘亲……”他如羔羊跪乳,恋慕情深,“孩儿不孝,终于能够开塔救你。只可惜,兄长殒命,孩儿亦不能免……”
“许仕林!”不空绢索怒极,拂尘化为长剑,将白素贞之长纱片片绞碎。“你做此情状,又欲何为?”
许仕林尚未答话,忽听白素贞音声柔弱,似极其无辜地问在前面。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菩萨要我二十年后传功于岳飞,我已答应。却又因何追杀仕林?”
她单手揽住许仕林。
二人形貌极似,肤色相同,虽看不出母子年纪之分,但天赋亲情,却丝毫不能磨灭遮掩。
许仕林心跳声音实在可闻。
白素贞心中亦有温暖慈和之念。
一时间,爱欲被母子天性冲淡。
“山人并未追杀文曲星君。”不空绢索停顿下来,冷冷解释。
“是。”许仕林跟进,“她未想过要杀文曲星君,她要杀的乃是仕林。”
不空绢索蛾眉一挑。
白素贞柔声抢问,“许仕林即是文曲星,文曲星即是许仕林,想必是你一时糊涂,意会错了菩萨所行。”
“如此便请菩萨交出家兄,放我们全家一个团聚。”许仕林瞟了不空绢索一眼,媚态妖姿,竟显出青蛇风骨。
“好,好一个全家团聚。”不空绢索仰天一笑。
她一个转身,衣角飞扬。
许仕林暗叫不好。“你敢杀雪晴,我便即刻毁灭临安王气,谁也再无可能救此世劫,只有同归于尽!”
“片刻之后,你的心思自然转变。”不空绢索不为所动。
电、光、火、石。
不空绢索一声清吟。
西湖水成龙卷,卷向半天。
其中一道蛇魂,父为妖王,母为欲后,不伦不肖,衔孽而生,爆出耀目光芒。
许仕林一声长啸。
雷峰塔寸寸开裂,塔下一道虚无盘龙之气,向天旋去。
白虹贯日,四月天降冰雹。
龙源毁,龙气泄,西湖山水,尽披金衣。
“菩萨!”白素贞站在云上,眼睁睁看着二人极端之行。“人间有情,三思后行!”
“——永远都是如此,别人在做,唯你在看,想太多,要太多,却什么也阻拦不到,什么也控制不了,最终一团乱麻面前,只得求个重头清净。”
悠悠语声,从一道青衣人影口中发出。
永字出时,他还在白素贞身旁,掠向西湖水龙之中。
净字完时,他已将那道蛇魂带了出来,逆势突破,立在了雷峰塔后夕照山上。
“青儿!”白素贞惊呼。
青衣人长发结成长辫,一身艳红亵衣,墨绿麻裳,正是佘青。
不空绢索欲灭佘雪晴元魂的一招水龙卷尽击在他身上。
青蛇面色惨白,前胸大片鲜血,被夕照染成暗紫之色。
他摊开掌中妖魂,雪白蛇丹,安然无恙。
“雪晴!”许仕林合身就欲抢上。
“站住。”青蛇冷冷斥责出声。“你根本无能力保护自己心爱之人,还有何面目立在此处?”
许仕林一怔,顿下脚步。
青蛇又转向不空绢索。“王气已泄,人间将倾。你身为人道总摄,却斗不赢一名蛇妖,你又有何面目来取我性命?”
不空绢索冷哼一声,却也止步不前。
青蛇再缓缓看住站在塔顶的白素贞。
伊人容颜如梦。
“姐姐,你想要转世重修,却连自毁之能亦无,偏生要求助他人。你又有何面目做仕林与雪晴的母亲,成这救世的炉鼎?”
他越说越慢,语声毕处,又再吐出一口暗色鲜血。
斜阳如血。
青蛇重伤站在山顶。
白素贞,许仕林,不空绢索,成包角之势逼住三方,青蛇并无退路。
但他浑然无惧,因他是众人之中,唯一自始至终都了解自己在做什么,从无后悔,亦无退缩之人。
天地仙家,明灯古佛,亦夺不去他方寸光辉。
日月星辰,在此失色。
(2)
雷峰塔,夕照山。
塔身半毁,西湖美景颓坏将倾。
——半面西湖,一壁天下,这可是不祥之兆?
湖中游船多向彼岸逃避,唯独一艘小小画舫竟恬然不惧塔下烽火,破风前来。
画舫靠岸,涂九歌一身灰色重缎绸衣,雪白裘皮,立在甲板之上。
他向以短衣小帽遮掩姿色,如今陡然间换了装扮,英俊面貌尽显无遗,竟如一位令人心动的浊世翩翩公子,持浆而来。
“黄泉渡?”不空绢索认出涂九歌脚下画舫。
“菩萨好眼力。”青蛇被三人合围却丝毫无惧,自有万全后路。“正是能渡人逆越黄泉,逃脱死门的幽冥异宝,黄泉渡。此地被菩萨弄得阴森恐怖,正合此物出世,一展锋锐。”
“一艘黄泉渡可保一人之生。”不空绢索忽然现出愉快笑容。“你是要保手中佘雪晴之魂魄,还是要保你自身?”
“菩萨至今尚不了解青蛇么?”佘青悠悠问。
“也好。”不空绢索手中法剑翻出。“山人亦有回敬——临安王气虽然开泄,但若有千年妖魂为祭,或可纳回。青蛇,今日便埋骨此地,永镇雷峰塔底吧!”
法剑无花无巧,只是向着青蛇刺出。
剑力满贯,不空绢索以总摄人道之力,慈航大士之能,所能威压世人之万年修为尽在其中。
青蛇扬手。
白蛇之丹射出,去到码头上涂九歌的手中。
黄泉渡泛出一丝妖红。
佘雪晴之元魂已不涉黄泉,不入寂灭。
许仕林飞身抢去,却为看不见的幽冥之气一弹一阻,涂九歌冷冷一个眼神,制止他再忘形。
转头去看青蛇,许仕林却见法剑已然刺至青蛇眉心。
“……六根爱着,境界所烧。爱火烧天,过于焚林。得乐爱乐,为乐所诳。不念退没,爱所欺诓。诸乐必尽,无有常者。欲得常乐,应舍爱欲。”
温柔似西湖之水的声音,轻轻吟出人欲大法的开篇佛偈。
白素贞白纱重涨,抢在法剑刺入青蛇眉心之前,卷住了青蛇腰肢,将他抛上半空,避开必死一劫。
但白纱却遭法剑刺穿。
长纱脱手。
白素贞虎口震裂,雪白手掌间泛出深深血痕。
“白娘子要背约么?”
不空绢索收剑。
“菩萨恕罪。”她神情如犯了错的少女一般惶恐,凄楚含泪。“青儿罪孽无边,但请菩萨留一线生机,予她与我一同轮回重修,洗心革面,造福世间。”
不空绢索笑了一声。
一旁的许仕林、涂九歌脸上,亦露出不可思议之笑意。
并非愉悦之笑。
而是下意识地嘲讽讥刺——这世上,唯独只有白素贞一人相信,青蛇可以洗心革面、造福世间?
连落在雷峰塔前,跪坐地上,无力起身的青蛇面上,亦有微妙笑容。
白素贞亦修人欲大法至第八层,几可至于无边境界,但行事举动却如此曼妙梦幻——
许仕林忽然心中灵光掠过。
不对。
修人欲大法至第八层的白娘子,行事举动如此曼妙梦幻,究竟是她所达的惑乱众生的他方境界,还是别有内情甚至乎——
“他对你一世痴缠,我亦不知此念执着至何境界。若你与他一起转世,不过是续此孽缘,生生不息而已……”不空绢索毕竟不愿与白素贞为敌,竟试图说服伊人打消此念。
但伊人却忽然出手。
残破白纱早已脱手,飘于不空绢索身后。
此刻白娘子劲气一动,白纱竟无风自舞,刹那间遮天盖地,笼向不空绢索百会灵台!
许仕林福至心灵,看向地上佘青。
四目交接。
青蛇眸中,淡淡傲世之意,绝未停歇。
许仕林转瞬之间已经明白。
——是人欲大法。
他血脉高跳起来。
灵宝天尊一念之差,写下的一部法典,无人敢练。白蛇青蛇,决意行修,此后三界讶然。
人,欲,大,法,向来只见青蛇以此弄人,如今竟可亲眼目睹青蛇如何以人欲大法操控同修此法的白素贞以刺杀不空绢索——这是何等精彩的一出大戏?
白素贞原本身怀高于青蛇的同种法力,但却战意平乏,才会轻易为青蛇所控。
不空绢索根本未曾料到白素贞会有此一动,眼见闪避无及,只得硬自对接。
撼然山动。
湖啸天崩。
一刹那白素贞的面容忽从之前的如梦似幻中挣脱出来。
许仕林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一朵昙花盛开的那一时刻。
清楚到可以刻印在心尖的那种柔美,婉然绽放。
许仕林轻呼出声。
是人欲大法——来自于另一面的人欲大法。
白素贞所修的,人欲大法,第八重。
白纱舞出的劲道本占上风,却陡然带着不空绢索会招的刚猛之力,向回偏转。
如天雷被引向塔心,反击向白素贞所站之处。
“既需妖魂为祭,不如用我。”白素贞的声音亦未变,但音声中的气质却变了。
那是种类同于青蛇,却如雪亮锋刃,刮在骨上却叫人沉醉无言的清艳。
“王气是仕林所泄,我为人生母,偿抵此罪,亦所应当。”
白素贞静静站在当场,闭目待死。
“你偿不了此罪。——我亦偿不了。”
青蛇挡在白蛇面前。
轰然巨力。
青蛇双掌接下。
三番四次重伤之躯,竟挡下白素贞与不空绢索合力一击。
“修过人欲大法之人……神魂灭处,化为世间欲虫,又岂能为祭品镇导王气?”佘青凄然一笑。
他真正实力,至此方受重创。
这世上或没有人知青蛇究竟会为自己留多少后路。
但到了此刻,许仕林却忽然觉得,佘青已经失去他的最后一扇生门。
他对白素贞用了人欲大法,动伊怜惜慈悲,而后欲图控制白素贞杀不空绢索。
于是白素贞亦反过来对青蛇运用人欲大法,以己身安危逼得青蛇出手,身心俱创。
——看懂之后,许仕林忽然有种悲哀之念:
这盘好戏,看起来,已经到了□,亦逼近了尽头。
第三十九章国殇•九歌(1)
人间四月天,天暖意动。
人间无数夫妻男女,春情勃发,在此时播种,阳入□,才能有来年冬日生下的一男半女,传续这个人间社会。
人不能长生。于是人分男女,以奇妙方式相互□,而后从骨中分出骨,血中诞下血。
只要骨血相传,人便是永生之物。
妖拜月,仙清修,佛寂空,便又如何?所求的亦还是那一点永恒,贱如蝼蚁的凡人,便凭借爱欲,就能轻易做到。
是以当年灵宝天尊傲啸三界,掌控十万道门佛土,最终留下的宝典竟非修炼之道,而是一本“人欲大法”。
人欲便是恒永。
能够操控人欲,便能将漫天神佛,欺于掌中。
当世修人欲大法成就最高者,乃西湖白素贞。
先为白佘山女主,后拜入灵宝天尊门下,以妖魅之身享无边佛缘,呼风唤雨,触手可求。
因一本人欲大法,结识了妖界后起之秀佘青。
一段孽缘,百年纠缠,更留下一子,如劣迹难洗,人欲一事,已成白素贞心头大患。终于伊下定决心,与青蛇一同开始修炼师尊留下的宝典大法——
九重天地,便到了此世。这五百年岁月,过得如梦幻泡影样,轻无分量。
如今站在雷峰塔下,天下即将倾覆,两子惑乱天伦,而那一个忽男忽女的祸首,正站在自己面前,濒临绝境。
白素贞伸出手,轻抚佘青的长发。
佘青反手抓住她手。
冰凉的手,毫无温度,和许仕林一模一样。
而佘青的手上却因横流的鲜血而显出温热。
一冷一暖,一爱一梦。
一饮一啄,一劫一缘。
并无人来打搅青蛇与白蛇相互慰藉的这片刻。
因不空绢索已转身,全力攻向西湖上的那船黄泉渡。
许仕林惊诧一声,亦合身扑去,守护心爱之人。
——黄泉渡虽有异功,但若不空绢索真正豁出毕生修为,要破世间任何事物,未有不能。
涂九歌站在扁舟之上,凝神静气。
不空绢索喝出一个“破”字,西湖水陡然下陷三尺,无边涡流不知从何降去。
雷峰塔已倒。
西湖水将干。
黄泉渡苦苦挣扎。
许仕林已经赶到。
星辉已耀目如日芒,击向不空绢索。
万千年的沉埃,漫天扬起,窒闭于天地之间。
彼日杭州扬尘,水上水下,死一万人。
万人浮尸。
当年水漫金山之劫,黯然失色。
不空绢索与许仕林缠斗。
黄泉渡随着湖水下陷,站在青蛇白蛇的位置,已看不到涂九歌与佘雪晴形容。
只能听到许仕林忽然开声。
“若我自愿救世,你可否不杀他?”
——许仕林终究不敌不空绢索神力。
青蛇掌指忽然一紧。
白蛇柔柔将他拥入怀中。
“如今之局,你已彻彻底底无力左右了。”她悠悠攀在青蛇耳边,吐气如兰。“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在意的究竟是我,还是你自己的争胜之心?”
“我不会输。”青蛇答她。“所以无需争。”
“是么?”
瞬息间风云又变。
许仕林诈败而已。
不空绢索微一收势,许仕林掌中一道银河,迅疾击向黄泉渡船。
西湖水已迹近干涸,被银河水一托,渡船又浮起空中,竟向天外而去,快如飞箭。
许仕林为救佘雪晴,不惜将他之神魂,送向另一个宇宙。
“荒谬!”不空绢索怒斥,“宇宙倒转,千世应劫,文曲星你向天借了胆么!”
“彼此彼此!”许仕林咬牙,“所谓人间倾覆,本非天灾,实是人祸而已。”他催动银河之水,送那渡船远行。
不空绢索拂尘化剑,去斩那天河水流,星辉一片一片逃逸,却又聚拢了来,无从灭迹。
她终动杀机。
“山人原本倒是可以放过佘雪晴。”她狂放而笑,“但现今我已决定,便以佘雪晴之魂来祭雷锋塔底临安王气!白蛇青蛇,乃至于你,三人的罪孽,便叫他一人来偿罢了!”
她有意激怒许仕林。
许仕林知是战术,却真被激得心头火痛。“最最无辜之人,却要背负最最沉重的命运,这便是所谓的菩萨道,所谓的慈悲心么?菩萨果然大彻大悟,不愧是这蝇营狗苟的人道总摄!”
许仕林掌截不空绢索之剑。
对撞一招。
不空绢索屹立不动,唇边首现血迹。
许仕林就被剑气震得如脱线纸鹞,随着一蓬血雨飞了出去,重重落地。
转头看时,银河水托载的黄泉渡舟,却已杳然无迹,脱于天穹之中。
许仕林伸手按住自己身上剑伤,面上现出一丝笑容。
“不空绢索,你终败此局。”
白蛇青蛇双双侧首,向许仕林望来。
一时间湖边春风乍起,拂动十里外无数新尸。
不空绢索看住三人。
一窝蛇鼠之辈,俱都有这世间最为美丽的皮囊,如春花秋月,享无限妖娆。
世路便由此而乱。
美色如刀,悬于世人颅首。千年万年,人欲两字,都是脱不去的亵渎。
天命如此,又如何改?
不空绢索踏出半步。
却不是向着许仕林,亦不是向着青蛇白蛇的方向。
许仕林忽然心中一跳。
似有不祥预感,直逼而来。
“山人不屑与你们斗计谋智巧,但事既至此,有些棋亦不得不走。”不空绢索冷冷望住虚空。
毫无一物的空中,远见白云,银河残留的水汽,映出妖异的彩虹。
“出来罢。”
不空绢索用一种极为奇怪的口气,向着那彩虹出声。
青蛇全身的肌肉,忽然僵直紧绷。
原本收口的伤处又开始流血。
“……怎么了?”白素贞带点天真好奇地问。“这世上,竟有让你如此紧张之人,如此害怕之事?”
青蛇与白蛇相握的手掌,微微颤抖。
(2)
彩虹下,一舟徐来。
许仕林的心往下沉。
黄泉渡。
竟是那艘本该刚刚由银河之水送向了异度宇宙之中的黄泉渡!
船头上涂九歌的大氅被风吹起。
雪白蛇丹在他手中,被一层似妖似仙的光芒笼罩,蛇丹宛转,有淡淡腥香传出。
——那香许仕林不懂,青蛇白蛇却讶然出声。
那是妖族元丹将碎的先兆。
“阿涂,你……”青蛇沉声说出几字,忽然又紧紧闭起嘴。
不空绢索站在那里,她所持的拂尘已变为天缆,牵引黄泉渡落下地面。
许仕林仓皇地企图挣扎起身。
“怎么回事?为何会如此?……雪晴先生。”
“莫要妄动。”不空绢索声无喜悦,却有萧肃。“你若妄动,涂九歌将即刻捏碎蛇丹,佘雪晴便此魂飞魄散。”
“……涂九歌不是你的人么?”许仕林转而看向青蛇,然后忽然明白过来。
明白过来为何青蛇面上,竟显出如此痛苦的神情。
黄泉渡一点一点落下地来。
涂九歌拂衣下船,衣袂被天风吹得猎猎。
他看亦不看余人一眼,只是走向不空绢索,然后停在她三步之外。
又然后涂九歌跪了下来,向着不空绢索拜下去。
蛇丹笼在紫色光焰之中。
从涂九歌手中,递给了不空绢索手中。
许仕林,青蛇,俱都眼睁睁目睹,却任何事情,亦不能做。
青蛇算计了整个人间。
不空绢索只算计了一次。
最后,赢的人竟是不空绢索。
“……为什么?”许仕林颤声问。
他看住青蛇,知道青蛇已无力问任何问题。
成败如浮云。
今次一败,便真无下次了。
但许仕林在生生死死情情爱爱之中,在看住拿颗不空绢索手中蛇丹而肝胆欲裂的同时,却还止不住好奇。
好奇不空绢索,究竟为何能赢。
为何是涂九歌,青蛇唯一信任之人?
不空绢索哂笑一下。
若不是涂九歌,不空绢索又怎会赢?
本不必做任何解释,但不空绢索仍然答了许仕林。
“因为娲皇。”
“……女娲?”许仕林不解。
“这个救世的计划,原本便是女娲所提出。迦楼罗亦是她邀来入世的。她本是这人间之母,又如何会坐视人间倾覆?”
“涂九歌……是女娲的什么人?”
不空绢索没有答他。
许仕林望了涂九歌一眼。
黝黑肤色,俊美容颜。
他忽然明白,自己已经无须再多问一句。
“那么,如今……”许仕林喃喃道,眸子似凝在拿颗蛇丹上面。“菩萨是要看我与雪晴先生,共死同生了?”
“星辰永在,若你自裁,也只能杀死‘许仕林’而已。”
许仕林贪婪地望住那颗蛇丹。
“雷峰塔倒,西湖水干……然后缘尽。盟誓竟如此应验?”
他喃喃自问,意气已一片消沉。
雪白蛇丹点滴动静也无。
不空绢索持在手中,走向坍塌的雷峰塔。
走过青蛇白蛇身旁。
青蛇肩头微动。
却被白素贞的指甲掐入了肉里。
青蛇回头看白蛇。
白蛇的眼眸温柔似梦,直教人想醉死其中。
但他跌不入去。
“——你由始自终,便知道?”青蛇轻声问。
白素贞眼睛里的柔情一刹那间开了。
雾气散开的背后,有狡黠,亦有快意,还有些悲悯。
永远温柔的白娘娘,并无人知道,真正拥有的是何等样的心肠。
但玲珑眼波中,看不到爱。
人欲大法第七重,断情灭欲。
白素贞早已修成。
青蛇却卡在此关,百年蹉跎。
白素贞手中轻纱,柔柔环住青蛇脖颈。
“莫去。我不想看你身首异处。”
白纱中劲气暗藏。
她自如操控杀机。
不空绢索便如此从二人身边走了过去。
白丹馥郁。
王气散如枯鸦。持幡招魂。
许仕林亦步亦趋。
忽然却被涂九歌横剑挡住。
他受伤之体,已无余力鏖战。而此刻的涂九歌,剑中气韵全开,竟流露出不下于不空绢索的可怕修为!
不空绢索目无二视,口念梵咒。
雷峰塔缓缓从坍塌中直立起来,一砖一瓦,慢慢飞回原位,竟复旧貌。
西湖底涌出涓涓水流。
一时间,岁月倒转。
地缝合裂。
不空绢索扬手,将白色蛇丹掷向塔身。
浓浓腥香如龙涎麝腺,搅得人心头情动。
雷峰塔微微震动。
王气徐收。
涂九歌拦在许仕林身前。
白素贞以轻纱勒住青蛇脖颈。
于是便无人可阻。
雪晴永镇雷峰塔。
许仕林面上,一片绝望,进退已经无路。
袅袅紫烟中传来梵唱。
不知来自哪个寺庙的僧侣,正出来收拾杭州城中因湖水抽干星尘四起地龙震动而陨命的路人尸身。
似一场水陆大法会。
饿鬼,修罗,人,天,畜生,地狱,六道众生显形于天上。
云开裂,虹彩断。
雷电闪,暴雨将来。
一时天色阴沉。
白素贞咦了一声,手上白纱加力。“你还有余力召雨?”
青蛇闭上眼眸。“……不是我,是仕林。”
于是狂雨瓢泼。
天地无风。
雨如直线倾斜。
不空绢索念诵佛号。
雷锋塔内白芒暴现了一现。
“雪晴先生——”
许仕林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
暴雨流进他口中。
如饮情人之血。
然后白芒黯去。
天地齐齐为之静安。
许仕林失去知觉,倒在地上。
佘雪晴已死。
神魂俱灭。
轮回无迹。
所有一切可怜可笑,自怨自卑,天伦幻想,恋慕情深,均告落幕。
生死绳开。
云对雨,雪对风。
晚照对晴空。
(3)
暴雨洗刷后的临安城,王气复归,重新显出一线生机。
西湖水满,一汪新鲜碧绿,更添姿彩。
岸边垂杨重绿,桃花正红。
一片人间欢喜。
欢喜丛中,不空绢索与白素贞相对一礼。
“山人在汴京还有些事务,如此便将文曲星君留在雷锋塔中,有劳白娘子安排。”
“菩萨客气了。”白素贞盈盈笑,“妾身传功之后,仍旧在此静候菩萨前来履约。他生再见之时,或者都在世轮之内。”
两人言笑晏晏,似已不记得青蛇还站在身旁。
——青蛇本已无法站立。
雷峰塔合的刹那间,为防他出手,白素贞先下狠手,封了青蛇妖脉。
妖脉一封,便无法与天地间的灵气交换。
只能在用尽自身力量之后,慢慢走向死亡。
青蛇跪倒在地之后,是涂九歌走来,扶起他。
白素贞与不空绢索说话时,涂九歌正为青蛇轻柔擦去额上汗水。
青蛇望见他,闭上眼眸,再不发一言。
涂九歌却好似一切都未发生过一般,仍旧是从前模样,坦荡柔顺,眼中充满忠诚爱意,仿佛下一刻便要舍身追随,百死无悔。
直到不空绢索与白素贞说完话过来,涂九歌仍未收敛那种充满爱意的眼神。
不空绢索面带微笑,拂尘微扬。“你若开口要他,山人无从拒绝。”
“多谢菩萨。”涂九歌简单答。“——但,他必须死。”
不空绢索颔首。
“如此,你可愿动手?”
涂九歌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白素贞亦正望过来。
“白娘子呢?”不空绢索道,“山人信得过二位。”
白素贞仍旧是柔柔一笑,今次眼中雾气尤为深浓,再看不到湖底波光清晰。“菩萨业已为妾身饶他三次。如今便再请菩萨为妾身断绝此孽——就以他之死,渡天下往生罢。”
轻巧,柔媚,她低首一拜。
深黑的眸子,就被眼帘那样地盖了下去。
这一刻的白素贞极美。
西湖烟水,都似被收入了那脖颈线条之中。
“——也好。”
不空绢索于是拔剑。
拂尘中尘埃乱扰。
涂九歌放开手。
一刹那间,剑自后心,刺入青蛇身体,再从身前穿了出来。
“已无需给你讲出遗言的机会。一切至此,山穷水尽。”
剑维持住青蛇身体的直立。
山穷。
水尽。
唯独只有涂九歌看得见佘青的面容与眼神。
但涂九歌选择闭上眼。
同一时间,白素贞与涂九歌双双垂眸,合十。
不空绢索抽回长剑。
熊熊业火,自剑缘处开始燃烧,向外扩散。
火光映得身后一大片西湖景色,充斥妖媚而不真实之感。
三界忽然为之一轻。
火焰环绕。
火光中,隐约见到一应浮生美色,先做焦炭,再化飞灰。
真无片言只语留下。
三昧真燃,神魂尽灭,无踪无际,此后万千世界中再无一点一滴乱世倾国之祸水,但人间又能得回几分太平?
似有一个刹那,人间诸景都变成了浅灰颜色,不复见柳绿桃红。
火苗窜动。
然后逐渐静灭。
——空无痕迹。
先前青蛇所在之处,如今空空如也,好似那虚空一如既往,竟从未被人占据过。
一应恩仇俱往。
一生所爱也好,心腹至友也罢。天地之间,所留不过是一把业火。
青蛇已殁。
纠缠千年,杀之不过片刻。
敌人故友,都入轮回。唯君弃世,不见于同列之中。
缘深缘浅,至此缘毕。
沉默中,白素贞躬身为礼。
不空绢索回礼之后,倩影一动,昏倒在地的文曲星君在她一拂袖间化为淡淡星辉,钻入白素贞袖中。
白素贞转身,走向雷峰塔内,身姿婉然,翩翩若世外仙子。
而不空绢索之形体,便在一闪之下,平空消弭。
——同一时刻,开封府闭关的国师林灵素从入定中睁开双目。
是日乃大宋元符二年四月初三。
开封府汴梁城需云殿中,大宋天子赵煦正坐阅奏折。
宦官禀报国师林灵素已出关,即刻就要求见。
赵煦闻林灵素之名,一阵心烦意乱,却只能宣。
坐等林灵素之时,他忽觉出些困意来。
支肘靠在几案之上,春日暖风令得赵煦十分舒适。
御苑中有淡淡花草香气扑鼻。
白日里殿后阴沉角落仍点烛。
烛香和着花香。
赵煦闲坐等待,等着等着,便睡了过去。
林灵素在外等待多时,不见皇帝宣见,内侍只说官家小憩,不宜打扰。直到林灵素不耐,直闯入内。
赵煦靠在自己肘上,面上含着极淡极淡的惬意与微笑,竟是鼻息全无。
面前洒金纸笺上,见草草涂写了八字。
“应劫会缘,天青月白。”
并无人知,赵煦究竟梦谁人而亡,又在怎样的极乐之中,写下这八字秘语。
只知待他写罢,当时便精气枯竭,垂头就死,前后不足片刻之间。
半刻钟后,皇帝大行的消息传到了宫廷内外。
举国一片殇恸。
圣主庙号定为哲宗。
皇后刘氏殉于地下。
四位亲王,包括还系于狱中的简王赵似均被宣到内廷,麻衣孝服,哭送皇兄驾鹤。
行止之中俱都平齐,不知皇嗣何人。
缘已止。
劫未罢。
西湖边一艘小船嗳乃而来。
丰胸细腰,黝黑肤色的女子踏浪上岸,看住涂九歌正跪在地,用手聚拢地上细细碎碎的灰烬。
“……三昧真火之下并无余灰的,地上那些,是浮尘而已。”女娲轻轻叹惜。
“我知。”涂九歌凝视自己掌中灰烬。
有风轻至,将那些尘埃扬起。
“阿涂。”
“此地事已毕。”涂九歌起身,眉角斜飞。“我该走了。”
“等一等。……我已去看过,迦楼罗身上的一滴妖血并未随青蛇之死而祛除。”
涂九歌脚步微顿。“本主已殁,照理不该。”
“也许最终赢的人还是他——”女娲眼中有凉意。“人间咎由自取,我们汲汲营营,不知又能支撑几何。”
“就算如此。”涂九歌背对女娲,貂氅含风。“……亦不能停滞在此。”
女娲轻许了一声。“若有需要,补天宫随时都是你的归处。”
涂九歌一笑摇头。“我说过,机会甚微——”他转身欲去,“你我同路,但不同心。我回不回去,你倒也不必太过在意。”
言语之间,淡极而倦。
女娲微怔。“你心却在何处?”
“和光同尘而已。”涂九歌答。
“你这便又是何苦。”她长叹。
西湖边的那些微光浮尘,一早消融进了那经风洗劫的无边春色之中。
第四十章江山•天涯(1)
“老赵,怎么是你?”
离开开封府的路途上,故人相遇,急急下车作揖寒暄。
“是啊,这年景,再不离开开封府啊,还真不知道会怎样呢。我报了个丁忧,也没人理,想想再拖不得,就决定出京了。年兄呢?”
“一样一样。”落魄京官慨然长叹。“我没借口好找,干脆辞官,也是没人理会交接,咬牙带着家眷悄悄买车出城,一出来才发现,连同我的恩师啊,长官啊,全在这逃难的路上。”
两人对着,又是叹气,又是笑。
“如今的京城,只有那些高官重臣一拥端王,一拥简王的份,天天剑拔弩张,就要见血。哪有我们这些小吏处理民生小事的份儿呢?”
“话倒也不能这么说。天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先头的圣上眼看着大行都快出七七了,咱还是没新主,叫我们这些忠孝小民情何以堪啊!”
“其实要说呢,还是端王儒雅,简王就是个小孩子嘛……”
“奈何人家是先皇的同个娘胎里生的?咱大宋朝,太后说啥就是啥,年兄你还不明了么。”
一辆逆行入京的小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蒙着面纱的女子,竟似听二人说话听入了迷。
片刻之后,那二人携着家眷上车赶路去了。
蒙面女子垂下车帘,车夫一鞭急催,向住汴梁城去。
荒郊道上,赶车的老者柔声安慰。“可见京师出事,主在朝野。主人音讯全无,也许是有什么计划正在潜伏,你不必那么担心的。”
蒙面女子缓缓摘下面纱。“若只是他没音信,便也罢了。现今是许仕林,佘雪晴,一众人等都无音讯。白犀叔叔,你莫单劝我,难道你就不担心?”
赶车老者沉默无语。
女子幽幽一叹。“最后的音讯是在杭州,奈何杭州竟是天罗地网,全在紫竹林掌握之中,我们连西湖都难接近。最后的希望便是京城,赵煦既死,说不准主人他……”
“主人是何等能耐?世间只要有□之人,莫不在他控制之中。”白犀子傲然道,“只要赵佶继位,主人便彻底赢下此局。”
说话间已到城门。
出城的车多,入城的车少。
兵丁细细查验这辆小车。“干什么的?”
白犀子一脸堆笑。“我家老爷殁了,如夫人前来奔丧。”说话间,一块小小银锭已经递了过去。
兵丁嘿然笑了声。“争家产来的吧?去吧。对了,如今不但你家家丧,更是国丧,入了京城好好在家待着,别闹事,明白么?”
“知道知道,多谢兵爷费心关照。”
小车入城。
守城兵丁凝视车影没去,转身上了塔台。
一枚信鸽被从圈上解下,寥寥几笔书信塞入脚圈之中,白鸽放飞而去。
圣瑞宫中,伺候林灵素起居的小童将脚圈从鸽身上解下来。
展信一观之后,小童立马放下手头托盘,奔向圣瑞宫内室。
室中林灵素与朱圣瑞对坐,正谈国事。
“师父。城门有信到。”小童叩见,呈上书信。
林灵素拂尘一挥。
“我已知道。”
写住密语的信纸在小童手中自燃成灰。
“童儿去奉茶来。”
小童有些诧异地眨巴眨巴眼睛,应诺而退。
室中暖热。
朱圣瑞忧心忡忡。“宫外请愿众臣,已经长跪三日,眼见便要不支。国师以为如何?”
“娘娘尽管宽心。吴媚已经入京——”
“阿媚?”朱圣瑞一惊。
“无错。贫道这便去擒下此孽,证下她受向太后之命,勾引状元,嫁祸简王,以图扶助端王谋逆等事。她一入京,此局当定。”
“真是天神佑我大宋。”朱圣瑞眼中沁出微光。“——全赖国师了。”
林灵素起身而去。
朱圣瑞怔怔坐在自己宫中,隐约听见外围吵嚷,抬头又见赵煦牌位,只有轻叹。
“殿下呢?”她问从人。“他可还乖乖留在宫中?”
“回娘娘,殿下尚未起身。”
“还是如先前那般么?”朱圣瑞长叹。“痴儿啊痴儿,多少人为你奔走豁命,你却为了一个许仕林朝思暮想,茶饭不思。你要如何才能对得起为娘,对得起国师?……唉。起驾,去看看他罢。”
宫门外,一个老态龙钟,长跪请愿的大臣,咕咚一声倒了下去。
早已准备好食水药材的宦官,七手八脚将人拖到旁边,掐人中,灌糖水。
好不容易醒转过来,却是大声疾呼。“老臣愿死,以保大宋永宁!求太后娘娘为大宋江山,助端王殿下登位!娘娘圣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喊了几声,又是白眼一翻,厥了过去。
杭州。
雷锋塔中,白素贞陡然一声惊呼。
守塔神将双双入来。
“白娘子何事惊慌?”
“速速回报紫竹林主人。”白素贞勉力定神,反手擦去唇边细微血迹。“许仕林在我传功之时遁走,无从拦阻。”
“怎会如此?”神将大惊。“星君应已回复神智,‘许仕林’早该不复存在了啊!”
“我不知道。”白素贞声音之中有静静寒意。“或者,早已突破第九重人欲大法的人,其实是‘他’。……所以迦楼罗妖血,许仕林蛇筋,才会难以灭绝,甚或与天地同寿……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天边一点浓光。
西湖艳色,暮中徐收。
而湖边扬尘,正轻柔曼舞。
(2)
“莫要杀我。”
吴媚看见林灵素站在自己面前。
白犀子一招毙命。
她却安然。
一刹那间,吴媚的眼眸里有万千雾霭迅速沉潜。
她静静不动。
林灵素轻念禁咒。
光芒迅速绕上她妖体。
“莫取我命。”吴媚流露出恐惧,悲哀,与绝望。“要我做什么也好,都莫杀我。”
林灵素冷哼一声。
光绳抽紧。
吴媚腿软,跪倒地上。
地上尘埃如一道谜语,似已揭开结局。
再醒来时,吴媚已跪在圣瑞宫中。
面前是举国重臣,朱氏与向氏两宫太后高高端坐,林灵素侍立一旁。
好大阵仗。
吴媚哀哀看林灵素一眼,似在重复那句:莫要杀我。
她心中可是已经摸到了吉光片羽,已然知晓自己结局?
“吴媚乃是圣瑞宫中女官,于一个月前失踪。诸多实据可证,她正是与许仕林一同出入的那名女子。”
吴媚曾经为许仕林送考,亲见的考生甚众,铁口昭昭,难以作假。
林灵素环视周遭,沉声继续。“当日取许仕林钦差印鉴,于黎明时分纵走人犯的,亦是此人。”
当日衙差为证,吴媚女扮男装,自称大内侍卫姓吴,前后对应,丝毫不爽。
“此女乃与妖人佘青一党,以妖术蛊惑许仕林纵走人犯。”苏辙咳了几声,颤巍巍举起手来。“但她又是圣瑞宫中女官。国师的意思,老夫不明……”
林灵素望了朱圣瑞一眼。
朱圣瑞却望向坐在隔邻的向氏。
向氏略显惶恐,望向赵佶。
朝堂上勾心斗角,如鬼蜮一般。
“阿媚。”朱圣瑞柔声开口,如圣母临朝。“你在宫中时,哀家待你不薄。”
简单一句话中分量,却让众臣心惊。
吴媚身躯微颤,“娘娘……”
林灵素长叹一声。“吴氏,你究竟受何人指使,还不从实招来?”
“……妾身死罪。”吴媚重重顿首。“三年前,慈寿宫向娘娘在京郊为妾身置下了一座庄园……当时经手此事之人乃慈寿宫几位大宫女与宦官,妾身可以一一指认。”
群臣哗然。
置办庄园之事,亦是铁证如山。
吴媚一出,赵煦遇刺全案,竟生生指向向氏。
向氏若倒,她所力撑的赵佶又如何有继位之望?
苏辙呛咳一声。“那你又是如何结交妖人,谋逆刺君的呢?”
吴媚忽然抬头。
林灵素一惊。
吴媚的面上,露出无比熟悉之微笑。
那种成竹在胸风情万种,带着傲骨却又不屑世间一切,的笑容。
来不及阻止,吴媚已经缓缓开口。
“妾身并不识得什么妖人。向娘娘只是以这座庄园换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苏辙为首,群臣追问。
光天化日,云淡天青。
吴媚一字字一句句说话。“秘密便是,圣瑞宫朱娘娘,与国师之间的私情。”
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日佘青遭擒之时,曾亲口说出林灵素名字,历历在目。
静默片刻,苏辙当先开口唾骂。“妖女胡言乱语!国师乃是什么人,岂可有如是谤坏之语!”
“国师虽为天阉,”吴媚冷笑,“但法术玄奇,神通广大,男女之间,难道没了□还就不能私通了不成?”
话之直白,朝堂之上,掷地有声。
“阿媚你——”朱圣瑞满面羞红,直直指斥。“来人,将这奴才拖了出去乱刀斩死了清净!”
“好娘娘。”吴媚重重磕头。“您若真与国师无私,可敢将圣瑞宫内娘娘常起居的暖香阁耳房内右边玲珑格内第三格的物事,公诸于众?”
朱氏人马欲堵她嘴,奈何群臣竟是环伺。
朱圣瑞听到“玲珑格”三字时,竟是“啊”地一声,伸手掩面。
林灵素讶然望住她。
吴媚笑了起来。
“众人皆知娘娘侍奉国师虔诚。年年国师寿辰之日,娘娘均亲手缝一拂尘赠予国师,再将去岁的旧拂尘收起。可谁知娘娘就将那年年的旧拂尘聚在一处,与娘娘穿旧了的亵衣亵裤裹在一处,夜深时便趁无人,取来摩挲——”
她越说竟是越加不堪。
立在群臣之中,本来恹恹的赵似,终于忍不住越众而出,一个耳光将她打匍在地上。
静地一枚针亦难落地。
向氏缓缓开口。
“妖人竟敢如此信口胡言,圣瑞妹妹,本宫便陪你亲至所谓的玲珑格中,取出物事,以证妹妹清白,再将这妖女千刀万剐,诛灭九族罢。”
朱圣瑞仍旧瘫在凤座之上,并无应答。
“圣瑞妹妹?”向氏试探地再唤她。
仍是不应。
群臣嗡然。
吴媚反手擦去唇边血迹,带着决绝笑容,瞟了一眼林灵素。
林灵素孑然站在那里,清癯的身影何其无辜,却又似充满了世间一切的罪恶□——
四目交接。
吴媚微微昂首,坦然无惧,似是一早就已经有所觉悟。
林灵素的目光却防仿佛穿透了吴媚,凝固在不知名的时空中——似望见故人,又似看到江山命运。光阴箭走,不可违拗。
向氏轻咳一声,亲自起身,“圣瑞妹妹……可要传召太医?”
朱圣瑞掩在面上的手被她生生拉了下来。
如死灰样的面色,已无人间气息。
赵似喉头咯咯作响。“母后凤体违和,不如今日,先散朝罢——”他求援地看向众人。
殿中诸个熟悉面孔,此刻竟无一个可靠。
“简弟此言差矣。”朗声反驳之人乃是赵佶。“母后清誉事大,今日若不堵住这悠悠之口,他日如何面对天下?母后既然违和,便请简弟陪我前往那暖香阁内,开格取物,公示天下!”
赵佶与向氏咄咄逼人之心,昭然若揭。
朱圣瑞仍是埋首无言。
哗然群臣,竟默默肃静下来。
事已至此,人所尽知朱圣瑞所藏。
吴媚所指,竟是字字确实。
人伦悲丑污秽,将向氏收买贿赂之事生生遮去。
“那地方……去不得。”
隔了许久许久,朱圣瑞才抬起头,艰难地吐出这样一句。
她望向林灵素。
林灵素的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但朱圣瑞却忽然不再掩藏。
不再掩藏那似是少女望住情人样的表情。
不再掩藏多年来寂寞长夜中翻滚难耐的一颗痴心。
淫也好,秽也罢。
猥亵也好,放荡也罢。
这许多年间,她孤独一人,便是面前这个男人撑她走过。
仙也好,道也罢。
天后也好,圣母也罢。
她的躯体心灵,不过是个普通女子,会有爱,会有欲。
“都散了罢。哀家……会给一个交待。”
朱圣瑞缓缓自凤座上站起。
赵似扑通一声跪下,哀声唤道,“母后。”
朱圣瑞面容安详,温柔看他。
“——皇儿,要记得,这世上之事,本无什么可惧。”
“……可,可是……母后,母后!”
朱圣瑞长裙拖在地上,迤俪前行,母仪天下之姿,从未如此端庄慈雅。
她便从赵似赵佶之间,从众臣之间走过,施施然,走出了宫殿。
半个时辰之后,朱圣瑞于暖香阁中自缢。
国师林灵素于乱中离去,不知所终。
当日夜间,宫人吴氏,因谋逆之罪被向太后秘密凌迟于宫中。
三日后,诏书下,国嗣立。
太后朱氏,悄然降为太妃位号入葬。
简王赵似改封蔡王,辅佐国政。
——端王赵佶,接掌君廷。
大宋终获贤明圣主。海清河晏,万民欢庆。
(3)
开封东北,万岁山。
山顶有华阳宫寂寂无人,年久失修。一片苍松,掩住一座铁塔,本乃汴都镇祭王气之所在。
如今只有一名道人,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声,独自负手立于山顶孤峰之上。
云中忽然纶音如珠玉纷落,隐约之间,现出天女容颜,祥云中散出檀香味道,飘拂了半山。
道人仰首而观。
天女鱼贯而下,两侧以为仪仗。中有一宫装天妃,盛妆而来,宝相庄严,端丽不可方物,却正是如同朱圣瑞一模一样的面貌。
“恭喜道君天后今日归位。”
道人虽在恭喜,声音中却并无喜悦。
丽人在云中深合为礼。
“忽然一梦,醒来不胜茫然。妾身惭愧,竟未能助菩萨一二,挽此人间浩劫——”
“天后何必自咎?渺渺天庭,三界众生,能有此愿肉身下凡以飨人间的,又有几人。”道人正是林灵素,一身清圣之气,挟不空绢索真身威仪,总摄人间。
“只是如今——你我力尽,而此劫犹未消弭。妾身惶恐,不知菩萨可有良策,再救人间?”
她慈颜郁郁,音声切切。
林灵素却笑了起来。
“劫是因果,救世亦是因果,天后娘娘在人间日久,竟是着相了。——开封已如死水,本座将赴汤阴,再开大局,赌二十年后最后一棋。娘娘若有兴,亦可同来。”
道君天后颔首。“闻听女娲先圣已入此局,妾身将先赴天廷阐述因果,再归汤阴与菩萨一会。二十年后,待再相见。”
“二十年后,待再相见。”林灵素垂眸合十。
再抬眼时,山风空邈,云霭微凝,已无天后天妃影踪。
唯独天音仍自遥远处传来,不知在唱这世间何种繁华,何种清净。
崇宁三年。
需云殿。
赵佶牵着李师师的小手,领她看后殿的烛海帐城。
“原是延宁宫最好,但三年前皇嫂偏在那儿自尽殉主的,恐不吉利。你入宫后便长住在这需云殿,好不好?”他殷勤笑看李师师不着脂粉的容颜。
李师师并不答他,却自将鞋袜脱了下来,一跨便上了那帐城,居高临下,去看赵佶。
赵佶丝毫不恼,抬头孩子气地抱住师师腰肢。“乖师师,你喜不喜欢?”
“喜欢。”李师师伸出白如吴盐的纤手,轻轻去摸赵佶的脸。“这殿中有种气息,让人想睡。皇上陪师师睡么?”
“陪,陪!”赵佶一阵毛孔酥动。“可是现今不得,还有一群士子要见。今夜就来陪你嬉戏整夜,好不好?”
李师师笑着摇头。“皇上忙。师师还是回去矾楼得好。那里热闹,有妈妈陪我。皇上想我了,便来矾楼找我,不好么?”
赵佶喉头一窒,“师师……都道你神智如孩童一般,却难得你如此懂事。来,”他伸手将纤腰一握的少女抱了下来。“朕,真是一刻,不,半刻,亦不想与你分开……奈何。奈何。既做天子,又怎能多情?朕算不算辜负你呢,师师,我的好师师。”
他边呓语,已然边情火高涨,一路亲摸搓揉下去,只听李师师格格轻笑。
好事将近。
殿外忽然人声趋近。
“陛下,蔡丞相求见——”
赵佶恼怒地从榻上起身,以重帘将李师师掩了起来。
“何事急觐?宣。”
蔡京入来,身后却跟了一人。
“罪臣叩见圣上。”
“爱卿何罪之有?”赵佶一面敷衍,一面偷望帘内李师师的一双天足,雪白如葱根一般。
“臣将前朝罪臣诸葛正我点为了今科武状元,臣该死,臣不察……”
“诸葛正我?”赵佶皱眉想了半日,终于想起因果,释然而笑。“原来如此。随同的便是诸葛爱卿吧?快快起来罢。蔡卿真是的,有什么前朝本朝,罪臣能臣的?大家都是熟人故旧。”
他亲自起身,去扶起跪在蔡京身后的诸葛小花。
“朕虽不能如古明君般礼贤下士,但也知人才难得。诸葛爱卿虽曾为逆党蔡王幕僚,但都是古早之事了。朕去岁还想起卿来,正想着托人查探爱卿行踪来着,一忙便给忘了。如今正好,爱卿不恤己身,以大宋为念,愿意挺身而出报效朝廷,朕再欢喜不过的。”
他唠唠叨叨,假作未见蔡京面上明显松了口气的神色,只和颜悦色,做他自以为的明君本分。“诸葛爱卿这些年去了何处啊?”
“回皇上。”诸葛小花已过而立年纪,刚猛威严之外,自有一分沉稳风度。“三年前臣因私事擅离京师,本是死罪……”
帘幕内李师师百无聊赖,竟探出个头来,好奇看住蔡京与诸葛小花。
一张清水容颜,半涩半熟,诸葛正我奏对之间陡然一怔;蔡京在旁掩口咳嗽一声,诸葛正我方低头避开李师师面容,继续答话。
赵佶只哈哈一笑。
“朕本有心做亘古明君,奈何已是个多情天子。两位卿家先去罢,待朕明日得闲,再与诸葛爱卿叙叙祥符旧事。”
待二人走远,李师师早从帐中滑了出来,遍体生香。
“那两个,是什么人?”
“那个白脸的,是朕的丞相。他与高俅二人近日争风,如今找了个不尴不尬的旧人来,也是为培植羽翼着想罢。朕当然给足他面子……这些事,你不懂的。”赵佶笑着揉搓师师的一对小手。
“师师不喜欢他。”李师师任赵佶摆弄,“——另外那个好,是忠臣。”
“哦?”赵佶凑在李师师耳珠旁又亲又舔。“既然师师说……是忠臣,那朕便,便,嗯,重用他。朕的江山……重臣越多越好。替朕分担了天下事,朕才有闲……与师师……同享人间极乐……”
赵佶手口齐忙,需云殿中,春光缭乱。
而距离开封不过百里之遥的汤阴县内,光天白日之下,春花已是半残,而日头炎炎。
一名小小的孩童,端端正正穿着礼服,正在母亲牵引之下,来到一座学堂门外。
“儿啊,从今日起,便要好好习文练武,二十年后,做个文武双全的状元,精忠报国,为我们岳家光耀门楣……知道么?”母亲温柔絮语。
“知道了,娘。”孩童声音稚嫩,答话间却镇定自若,不似等闲小儿郎之态。
抬头学堂匾额上,小篆书着“仕途如林”四字,饱满遒劲,俊逸风流。
日摇影动。
“岳夫人到得好早。”一身白衣的青年从学堂内迎了出来。他手中抱着一只小小白兔,姿容秀美,一派风流儒雅姿态。
姚氏赶忙一礼,将早已备好的束脩递了过去。“今日乃是学堂开课的大日子,妾身怎敢惰懒延误。”
“夫人莫太客气。”白衣青年面上挂住温煦笑容,直叫人如沐春风。“这位小公子,便是令郎吧?”
“正是。小犬顽劣,要劳许先生多多费心了。”姚氏将儿子向前推了一把,“鹏儿,还不快快叩见先生?”
岳飞便抬起稚嫩脸庞,看向许仕林。
——完——
第四十一章(番外)仙·冥
(1)
“你从哪里来?”
“天竺。”
“为何来汉地?”
“……寻师。”
“寻了谁为师?”
“我有五十三个师父。但……最后发生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
黄泉水急。
渡船上人声鼎沸,有烟花女子张起花伞,烟视媚行中对身旁一脚夫絮絮说这伞是如何被知心姐妹烧给自己。又有一伙同时归西的绿林人物占了整片船头,虎视眈眈地护着首脑,忠义一刻不改。
穿着红色比甲的青年坐在船尾不惹眼的角落。
身旁一名大腹便便的僧人,正好奇问他来历。
“你是怎么死的?”
——在这里最为普通平凡的话题。
类同于,你是做什么的,你觉得今日天气如何,你府上何地之类的寒暄话题。
但青年想了想,俊秀的脸上一片茫然。
“我也不记得了。”
“没关系。”胖和尚好心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反正回头大家喝了孟婆汤,就全跟你一样什么也不记得了。贫僧也就随便问问,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嗯。”
红衣青年无意识地将手垂在黄泉水面。
水花飞溅,打湿他的手腕。
胖和尚用眼角瞟了下青年骨节匀称修长白皙的手。
“那你叫什么呢?总有个称呼吧?”胖和尚主动自报家门,“我叫法云。”
“我叫……善财。”
红衣青年抱着自己的膝盖。
许多混乱的思绪和记忆填充着脑海,胀得他有些头痛。
黄泉水卷起浑浊的浪。
撑船的忽然回头,“马上就到奈何桥了,都给我规矩些。”
片刻静默。
忽闻女子哀泣之声。
那烟花女子的一片桃红手绢,已被她哭成深红。
众人不语。
七日七夜黄泉之途,便要到终点了。
一上了岸,再想回头看人世,便无可能了。
来世转生,谁知道做牛还是做马,做猪还是做狗?
亲人在世,烧掉再多的纸钱,也只有这黄泉路上的七日七夜可以享用。过桥之后,饮下孟婆汤,站上善恶秤,英雄狗熊,都要轮回后再见分晓了。
“哭什么?”船家不耐。“若不是有人烧纸钱给你付渡资,你现今一双小脚就跟他们一样在路上慢慢走,看哪还有哭的功夫!”
众人随船家仰头。
两侧沿着黄泉的路上,无数贫苦之人,又或孤独之辈,横死之魂,便成群结队,迤俪百里地,在这么一条有来无回的路上跋涉着。
“看那几个孩子!”
绿林首脑莫名喊了一声。
路上两个不足三岁的幼儿,大一点的那个拉着小一点的那个,摇摇晃晃地跟在成人屁股后面走着。两个娃娃玉雪可爱,虽为鬼魂,却一丝儿狼狈相也无,脸上神情乃是认真中夹着欢喜,天真下藏着稚嫩。
“有什么好看的。”脚夫啐了一口。
绿林首脑冷哼一声。“老子有一儿一女,也与他们一样大……我虽死了,好歹给他们留下了无数金银财宝,当一生无忧了。”
“一生无忧又如何?”善财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折扇,扇柄一收间敲出响亮回声。“到老了,就与他们一般?”
他扇柄遥遥指向路上几个苍老衰竭之人,一个驼背,一个瘸腿,一个盲眼,脸上皱纹深如地沟,满头白发像蛛丝一般凌乱飞扬。
一时之间,众人竟起了一丝迷惑。
真不知是当童稚幼年时死好,还是说到了风烛残年再死会比较凄凉?
又或者,活着的时候那么怕死,那死了之后又怕些什么呢?
□深深叹了一声。
“死了便也好。反正活着的时候是千人枕万人骑,若是下一世能嫁个清白人家,就是轮回时受些苦楚,都也值了。”
“胡说!”绿林首脑立马反驳。“妇道人家懂点什么?老子一生经营,多少运气加豁出命去,才挣得一份事业!要是再让老子活上个三十年该有多好——隔壁黑风寨那群王八,迟早让老子给灭了!到老就和夫人一起去扬州买房子买地,再给儿子女儿定下好亲事……”
他虽粗豪,但眼中竟亮起多情而细腻的神采。
□却冷笑道,“你还是现在死了的好。你打家劫舍,现在和黑风寨群殴而死,好歹留下你老婆孩子给你烧纸。若是过两年被官府抓了,株连了家人,那可是一家子一起死,你瞧,”她指住岸边一群男女老少,背上都还插着处斩牌子未及取下,“就跟他们一样。”
“你——”绿林汉子正要发作。
船家已经暴怒。
“说了让你们规矩些,还给我吵翻天了啊?统统噤声,到地头儿了!”
前方一座码头缓缓呈现在视野之中。
胖和尚拍了拍善财的肩膀。“走吧,谁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愿下回来的时候,还能坐上船就好了,可比走路强太多呢……”
他从腰间掏出一张银票。
善财吓了一跳。
“一千两?”
胖和尚神秘地笑笑。“我师弟跟我是老相好儿。我们合伙骗来说要盖寺的钱,他照说好的烧了一半给我——要是换了别人,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哎,你的渡银呢?”
“我?……”善财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下。
和尚奇怪地问,“你没渡银,又是怎样上的船?”
“我不知道。”善财苦笑着回答。“我一睁开眼,便已在船上了。”
“连鬼门关也没过?”
“鬼门关……?”
前头船已靠岸。
船板放下来。
绿林豪杰们当先跳了上去,路过船家时每人都乖乖取出一锭银两递过去。
轮到那烟花女子时,她神情骄傲地将脖子上一串珍珠摘了下来,给了船家。“可亏了妈妈信了这串东珠是假货,不然也不会给我陪到坟里。”她指指自己和那脚夫,“我们俩人的,够吧?”
船家鄙夷地看了脚夫一眼,收了明珠,让二人上了岸。
和尚紧跟着走了。
船上人都走得差不多,只留下一个善财。
船家指了指跳板。
善财迟疑片刻,“我没有渡资。”
“你师父替你付了。”
“我师父?我哪一个师父?”善财眯起眼睛问。
黄泉水哗哗作响。
(2)
善财站在善恶秤上。
秤轻轻地岿然不动。
小鬼拨弄了许久,抬头说,“许是坏了。”
善财无辜地笑笑。
“你等等啊,我去找大人们来看。”
善财仍然站在秤上。
隔邻那杆秤有个将军模样的男子跨了上去,腰刀上还沾着血,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
秤朝着恶的方向一头栽下去。
那将军哈哈大笑。“痛快痛快,此生枭首敌军不知几何,此秤也是知音啊!”
旁边有个异族打扮的小卒子嘀咕起来。“敌军也是爹生娘养的。”
将军听到,眼如铜铃地一瞪。
小卒子赶忙躲在同袍的身后去。
“您走这边儿,修罗道。”小鬼从簿子上记录来记录去,磨蹭许久才过去领那将军。
“修罗,哈哈哈,好啊!修罗好啊!”将军大笑着去了。
轮到那小卒子上秤。
善恶秤轻轻向着善那边斜了一点点。
小卒子脸唰地红了起来。“不该啊,我也杀过三个人嘛……”
小鬼照章宣读,“你幼时救过一窝蚂蚁,一对小鸡,一只白兔。后来又在邻居段四半夜发病时背他去镇上看大夫,救了他一命。再加上平日里孝亲善友——可惜了,要你后来没参军上战场去杀那三个人的话,倒是能入候补天道了。这会子,去人道吧。给你投生到个中原富庶人家。”
那小卒子慌乱起来。“中原?不不不,怎会是中原呢?不是我大理吗?我是大理儿郎啊……”
旁边人哄笑起来。
“中原还不好?快点去吧……喝过孟婆汤,你就是大宋儿郎啦。”
善财站在自己那杆秤上,看得亦忍不住一笑。
六道轮回,生前的恩怨又算是什么?
人怜己,所以惜取同形。
人爱己,所以推爱同胞。
便从这点私意开始发生,一点一滴,最终大爱成就,反弭灭了最初的为己之心。
这便是“道”。
——是哪一位师尊,哪一个世代,对自己讲这些话语的呢?
善财凝眉,努力想着。
从天竺,至中原。
自己并非凡人。
曾有覆雨翻云之能。
所以善恶秤上不能鉴别。
但究竟为何,为何会再入轮回?
一溜小跑,先前那个小鬼气喘吁吁地来了。
“喂,我们展大人来了,你先下来吧。”
“哦。”善财乖乖听话地下来。
冥府地面有黑色土壤,踩在实地上,心中颇有踏实之感。
已沉到了最底层。没什么再可失去的,比驾云时候悬在半天的心情,又有不同。
小鬼身后,蓝衣男子浓眉劲秀,抱拳一礼。
“在下展昭。”
“我叫善财。”红衣青年展扇躬身,然后抬头,眉目中荡漾起了一点兴奋和一点好奇。“我听过你的名字。”
“彼此彼此。”展昭微微一笑,“请随我往内室相谈。”
周遭魂魄纷纷投来艳羡神色。
有人悄悄议论,“那个是什么人?是不是和这位官老爷认识呀?”
“看他长得俊秀,也许是以前的老相好……”先前船上和善财攀谈的胖和尚也在感慨的人群之中。“可惜了,船上都没敢动手摸他一把。”
“可惜啥?”旁边的鬼卒冷笑,“你马上就转生成孑孓了,想要摸人倒不容易,想要啃人就再简单不过。快点去罢!”
“官爷莫恼,”胖和尚笑嘻嘻地,“孑孓倒也不是不好,只不过,等我被那些被我吸血的拍死之后,不知道是走哪条道再来这儿呀?”
“人有人道,畜生有畜生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鬼卒不耐烦地踢他小腿,“杵在这儿犯傻啊?真晦气,快点走。”
冥府捕房之中。
善财好奇地逗弄展昭所饲的一窝白色小鼠。
“这些小鼠儿,不用轮回么?”他好奇问。
展昭答,“就如此间鬼卒一样,算是投生到地狱道了。他日命终,是要再入轮回的。”
其中一只小鼠,顺着善财手指,爬到了他掌心,毛绒绒的,甚为干净温暖,毫无一般鼠类肮脏之感。
“可是身为兽类,不是该去畜生道么?”善财好生握着它,它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却定定望着展昭。
展昭一笑,“就算是假公营私罢。畜生道与地狱道来比,也不算是逾规太甚。”
善财哦了一声,将小鼠放回笼中。“展大人知我来历?我却不太记得来此之前的一应事务。”
“在展某面前,就不必掩饰了。”展昭淡淡摇头。
善财心中一跳,眼神忽变。
轻佻狂意,透在他魂魄骨骼之中,透现而出。
“冥界乃是地藏王领地,无论我原本是何身份用意,此刻都是板上鱼肉,任人刀俎罢了。”善财轻叹。“展大人若怕麻烦,就判我去人道投胎,替我找个中土人家,做个父慈母爱,妻贤妾美,儿女双全,衣食无忧的员外郎,到七八十岁年纪,在下再来报道便是。”
“若有此等好事,展某不如自己去了。”展昭难得玩笑,眉间一松,如春风拂过。
(3)
展昭作东。
善财在冥府饮宴,喝了个酩酊大醉。
六道众生俱都贪酒。
酒与色一样,乃是佛门净戒。
善财就要转世之体,怕得那许多?开怀畅饮之下,竟是醉倒在展昭房中,昏睡了一日一夜。
醒来时,听过往小鬼议论纷纷。
原来在他昏睡之时,竟有人下冥府来,抢走了一艘黄泉渡船。
善财怅然想,是否自己所乘过的那一艘?
那艘船上撑着花伞的□,颇为明媚动人。
据说她因曾杀死自己肚中胎儿,而被判转生为了一头母牛。
母牛一生,若是经过八万四千次鞭打,直到年老倒卧,皮肉分食,之后方可再转人身,或成婢仆下贱之人。
再行善积德不知几许,可转男身。
那船上的花伞风情,何日再见?
“仙童竟在思念一名鬼妓。”
展昭推门而入。
善财一惊,知自己心思已为所读。
他笑一笑,“抢渡船的是谁呢?”
“两千年前,封神劫时,白狐现世。当时童子已在中原罢?”
善财点头。
“人王与女娲于彼时反目,人王与白狐一夕之欢,便有了该名妖子,乃涂山一脉至今存世的唯一血裔。”
“原来涂九歌是伏羲之子。”善财叹道,“本是远古神裔,却卷入这劫难之中。”
“无论多少人物现世,总要从我冥府轮转。”展昭叹息,“仙童可要出去走走?”
“算时间,我当该出去走走了。”
“怕是总不如人所愿。”
善财面色遽变。
然后匆匆起身,没头苍蝇一般撞了出去。
展昭只是缓步跟从。
冥府风光,倒也可一观。
黄泉水急,望乡台怯。
善财盲目兜了几圈,忽然停步,回头,几乎撞正在展昭身上。
“仙童……”
“展大人,多谢你了。”没头没尾的一句说话。
展昭似也明白,点点头。“可转世去了罢?”
善财咬住下唇。
俊秀神色间,有一丝解脱。
“我为她所做的最后一件事,竟也不成功。”
“你已尽力。”
“是。”
展昭陪着善财,再度去到了善恶秤上。
今次善财站了上去。
一生事迹,竟然在鬼卒手中记簿之上流转。
天竺王室,五十三参,直至觅得明师益友。紫竹林挟着一片烟雾,渺渺在前尘往事之中。鬼卒并无表情地向下翻阅,善恶秤向善倾斜,又向恶回摆,竟停不住。
大善恶,大是非。
善财抿唇看住。
最后秤在中点附近停住。
“仙童当归人道。”展昭示意善财下秤,“却是一个传奇人物。”
“有多传奇?”
“投身草莽,为浣花剑派萧氏之子,由武入道,一世便可重归仙界。”
善财一愣,旋即道,“我却还是更爱那日所说的员外郎生涯。”
两人相对而笑。
展昭直送善财入了人界大殿。
到处都是匆忙而行的小鬼。
善财终于忍不住问,“‘他’究竟去了何处?”
展昭摇头。“你既寻不到,也许真是形神俱灭,化为烟尘了罢。”
“绝无可能……”善财喃喃,然后一叹。
孟婆递来了一盏黄汤。
展昭亲自递了过去。
“忘情之后,当可无忧。仙童饮下此盅之后,便在此别过。”
善财笑一笑,眉目间俊美轻佻神气又起。
“好罢,那来生再见。”
他一口仰尽那水。
小鬼们跑上来,引善财入了轮中。
展昭站在那里,手中持着那个空杯。
忽然有一丝羡慕,起在心尖。
——若能忘情,当可无忧。
展昭自问,若是自己与那人对战,可能赢过?
怕是房中所藏,终究也是一败。
他笑一笑,转身走回去。
人欲大法,实在是这世间最最厉害的秘笈啊。
——完——
第四十二章(番外)金·元
(1)
女子五花大捆,由兵士们带了上来。
那女子看来十六七岁年纪,生得不美,斜飞细眼,厚厚的嘴唇,一股倔强的神气。
“大王不在,叫谁来审?”兵士骄慢地相互议论着。
“要不回报皇上吧。据说她身上有岳飞遗书,可不是小事!”
“皇上?嘻,皇上能管什么事儿,又疯又病的。”
“要不,去回太傅?”
提出此建议的兵士被敲了一个爆栗。“咱们是大王帐下的兵,怎能去回太傅?回头大王把你捆在山上,拿鞭子抽到死。”
——岳飞新亡。
金国势雄,被宋人称为金兀术的太祖第四子完颜宗弼为太傅,与太祖庶长孙完颜亮为海陵王,各据大权,将嫡长孙金熙宗架空,终年抱病不出,又有后宫弄政,国祚一片混乱。
宗弼是一手率领金兵攻入开封掳走钦徽二帝之人,又与岳飞几番鏖战,在金国民望最高。
而海陵王擅弄权,赫武功,曾出豪言道人生乃有三愿:国家大事皆从己出;帝国君王问罪于前;天下绝色皆为我妻。猖狂态度,若非宗弼制衡,怕是分分钟要逼宫自立的模样。
如今岳飞薨,但遗书尚在世间。
得报说,此书乃天下秘笈,得之者可在武功,兵法,政论三者同获大成,乃至于逐鹿天下,分鼎人间。
宗弼留在岳飞身边的细作画来图谱,图上女子传为岳飞义妹,身怀此书,于是金国天下通缉。
如今海陵王本可先获此女,若得遗书,可建奇功,总揽大权不在话下。
但偏生不巧,兵士们从边境飞马解那女子来时,完颜亮却被上京新来的一名艳妓所诱,正颠鸾倒凤,不能回转。
眼见着人已到大帐之中,一时却要回报何人?
“要不,先告诉元妃吧。”聪明兵士忽然想出主意。
引来一片赞誉附和。
“这样好,大王知道了也定不会怪罪!”
于是一众兵士便欢呼雀跃地去将地上女子提起,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金人本不谙熟礼仪。
行伍风范,说走就走。
被推推搡搡的那少女,却低着头,露出一丝不可觉察的笑容。
“元妃是谁?”她低声,似是随口发问。
一路押解过来,兵士们倒也对她不忌。
“大金国的大小元妃,你没听过么?是神仙来着的。”
兵士们轻轻哼了两句难懂的歌谣。
少女忽然笑起来,“我听得懂你们的话。这是在夸说,有女子绝色容颜,且不会苍老,永远伴在圣明帝王的身旁。”
“这便是赞颂大小元妃的歌谣。”兵士好心解释。“你见了就知道。”
几番禀报,少女被推进了一座形制特异的深紫色宫殿。
说是宫殿,比起汴梁曾在大火焚烧下坍塌的天街明宫,却大大不如;就连赵构在杭州新修的临安宫,也胜之数倍。
便是一间挂着深紫色毯子,颇为温暖,放有一些桌椅的房间而已。
但这间房却在一个穿着明黄衣裳的女子走进来之后,生出光彩来。
少女抬眼看住那丽人。
金人胡服,但那女子一身纱裳却是非汉非胡,有如天上女仙一般。
押解那少女的几名兵士全都跪了下来,口颂祝福之语。
少女知道,面前这位,便是他们口中所言那位元妃了。
她抬头细细打量。
也算不上什么倾国倾城的模样,不过是江南女子的风致,加上迫人的清贵气韵,叫人不敢直目。
但兵士接下来对少女所喊之话,却令她有些诧异,
“这是咱们太祖皇帝的元妃,还不跪拜?”
原来这位元妃,竟是完颜阿骨打的妻子。
所谓元妃,乃嫡妻之外,最早娶纳的女子。
而金太祖的第四个儿子宗弼都已然年过四十。若是他的元妃,活到今日,岂非已要六十岁上下?
眼前丽人,看来不过二十许人。
少女终于明白,为何兵士们会传唱那歌谣了。
这世上美人易求,当年靖康变时,赵佶后宫掳劫而来的天下绝色,便有数百之众。宗室众将,便是夜御数女,亦不恐不足。
但美人易老。
若是从太祖时美丽到了太宗时,在如今第三代熙宗临朝时,犹能停驻青春,那便是神人事迹,足值传诵了。
少女愣愣看了半日,并不跪拜。
那丽人却先笑了。
“你们不替她解开绳索,她要如何拜我?”
说的是汉话,声音动听。
(2)
兵士们退去。
那少女已经好端端地坐在了地榻之上,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元妃娘娘。
“你是玲姨吧?娘说设法找你,果然无错。”
“你是……?”元妃秀眸中将信将疑,不敢确验。
“玲姨认不出我身上妖气么?”
“虽有故人妖气,更兼陌生佛光。”元妃眸如幽箭。
“我娘叫白迤逦,我叫月轮儿。”她不在乎地张嘴一笑,“——你们和娘亲乃是平辈姊妹,便算轮儿的阿姨,先前一拜,也算应当。”
阿玲肃然起身。“果然是……但迤俪小姐是主,阿玲是仆,该是阿玲向轮儿小姐见礼才是。”
“最讲究礼数的那个大宋都快要灭了,玲姨还拘束这些做什么。”少女伸手捏住正要拜倒的元妃皓腕。“四十年啦,娘常常说想你们。”
“是啊……”阿玲垂下眼帘。“那年西湖之变,我们本欲赶往杭州去寻雪晴公子,却接到迤俪小姐传讯,命我们永世不得再回中原。小姐可好?”
“娘入关已有十年,我亦不知她好不好。——玲姨莫再想那些事了。”月轮儿柔声安慰。“对了,听讲还有一位琼姨,可就是那些人所说的小元妃罢?”
“是,阿琼嫁给了太宗皇帝……阿骨打死后,兄终弟及。我们所嫁之人都做了皇帝,当年雪晴公子没有相错,这对弟兄确然是人中豪杰。”她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我这便去唤她来。”
走到门口,阿玲却驻足转身,迟疑间问。
“……相传岳飞遗书,真在你身?”
月轮儿颔首。“说是遗书,其实是娲皇所留下的法印,亦是人间最后一道保命符。娲皇已追随岳飞共入轮回,人道是否倾覆,端看这遗书能否送出去了。”
阿玲一惊。“要挽人道,可是要灭金国?”
月轮儿嗯了半声,却岔开话题。“此书共分文武两部,是要交予归降金国的老臣辛赞之孙辛弃疾。——还要烦劳玲姨安排。”
阿玲轻轻颔首,然后走了出去。
月轮儿却蹙起了双眉。
——虽然看似十六七岁的少女,事实上,她伴在岳飞身旁,亦妹亦友,已有三十余载。
同阿玲阿琼姊妹一样,她也是这世间不老不死的妖族一员。
虽未承继到妖族美貌,所修习的佛门功法亦道行甚浅,但以她的天赋,却已能察觉到一丝异样的不祥之感。
母亲所嘱来寻的故人,真能助她将法印传到那名辛姓少年的手中么?
月轮儿忽觉心中不安之感到达极端。
她霍然站起。
先前被兵士所擒,乃是故意。派去拖延海陵王时间的艳妓,也是她所安排。
本以为见到了母亲所述之人,便可放心。
但如今这一刻,她忽然开始担心,自己修为,在妖族之中是否仍算不足?
却见门口阿玲携着另一名宫装女子含笑迎了入来。
“阿琼见过轮儿小姐。”
深深一个万福,腕子上金铃轻响。
月轮儿松了一口气,心中疑虑烟消。“琼姨不必多礼。”
三人坐定,阿玲不待她问,已主动开口。“辛赞现今人不在上京。你放心,我们姊妹在金国握有一定权柄,已下了诏命辛赞即刻携家眷过来,明日可到。”
“如此最好了。”月轮儿微笑起来,“娘亲嘱咐,有好些事情还要与两位姨娘叙旧。”
“不急。”阿琼眼梢妩媚,更似蛇族。“我去亲手做几个小菜,我们边吃边聊,聊聊那些……故人旧事。”
轮儿见她声音颤抖,眼眶微红,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揣测有些可笑。
(3)
月轮儿从床上醒来时,才知自己的预感一点也不可笑。
低头看,手脚皆被奇异的绳索所缚,动弹不得。
而轻易令她饮醉的酒菜,不必说,亦肯定是动了手脚的。
只是月轮儿想,自己天赋异禀,武功法术虽不算高深,但根基极好。阿玲阿琼不过二百年的小妖,如何能制自己如斯?
正疑惑间,已见一豹首环睛的虬髯男子行了进来。
月轮儿想假装不认识也不得。
眼前男子,她在战场上曾见过数次,正是金国最为荒淫霸道,狂邪肆意的宗室,海陵王完颜亮。
“元妃放着自己亲生儿子兀术不帮,却将你送予了我。”完颜亮嘿嘿一笑,“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较不挑剔,生冷无忌?”
他伸手抬起轮儿下颔。“生得美丑我不论,只要身子够劲就行。”另只手已经搓揉上了轮儿的胸口,“好软呀。”
□声中,月轮儿咬紧牙。
用力挣扎间清楚知道,绑住躯体的绳索绝非凡品,挣脱无望。
“莫要动我,否则你会后悔。”
威胁声听来无力。
与岳飞相守三十年,其间不是没有心动之时。
但娲皇与迦楼罗之间的深情,却不是她所能插足。
她是岳飞义妹。亦是他最得力的下属与幕僚。
三十年间,始终相守以礼,兄妹相称。
但世间其他男子,在他光芒之下,如同草芥。三十年来,月轮儿还是处子之身。
如今海陵王粗暴搓揉之下,神奇的蛇族本性即刻升起。
月轮儿面颊发烫。
“果然是具好身体。”完颜亮大笑,“本王御女无数,说不定你不是亏了,反倒是大赚一笔。那便也罢,等你我燕好之后,回头再慢慢拷问你遗书之事罢。”
他大手一挥,月轮儿身上衣衫,应声而裂。
“元妃。”
前来拜谒的宗女颇为奇怪地问,“你挂在房里的画像怎么不见了?就是从前挂在这里的那一幅。”
宗女跑去墙边比划。
阿玲淡淡笑,“烧了。”
“烧了?为什么呀?”宗女叽叽喳喳,汉话不通转了女真语。“那幅画把元妃画得特别美丽,而且我从小来这里就看到它挂在那里,为什么要烧掉?”
“因为……”阿玲很想说,因为那幅画是文曲星所撰,又混有佘雪晴妖血。唯有取此画法力,才能制住月轮儿,堵下这将令大金灭国的遗书法印。
但她只能答那宗女,说,“画像旧了,不像自己。”
宗女仍是懵懂。“画像和元妃一样漂亮的,像妖精那么漂亮。”
妖精在女真语中并非贬义。
乃绘女子貌美。
阿玲苦笑,“你父亲呢?还在紫宫未回?”
“仆人说,先前他抱着个光身子的女孩,去地牢了。”
“先奸再拷,确是他的风范。”阿玲眉头不皱,神色怡然。
“先煎再烤?”宗女的汉话颇为混乱。“元妃是要吃烤肉吗?我去嘱咐他们杀羊。”
(4)
“母亲。”
权倾金国的宗弼前来探望元妃。
元妃仍是色好年华,宗弼却已经显出苍老之态,发间银丝微现。
“你来,是问我为何不将岳飞的义妹交给你罢?”
宗弼冷哼一声。“人是海陵王的部属擒下,母亲若不将人交他,他便有了闹事的最好籍口。母亲何必低看孩儿的智慧?”
阿玲笑了下,神情间温暖骗不了人。
“你放心,阿亮审了三日,仍得不到遗书下落。”
“母亲一早已有把握,那女子是不会供出一字一句?”
“是。”阿玲垂眸。偌大的金珠串成项链,挂在胸前,竟不流俗。
“海陵王得到此女,世间人必定疑他得到遗书,从而群起嫉之?”
“弼儿。”阿玲黑眸幽幽。“皇上前年杀妻,去年杀弟,绝然已经疯魔,不能指靠。你拿下帝位罢。”
宗弼哈哈一笑,“母亲当知,我志在疆场,做皇帝,孩儿并无兴趣。”
“从前疆场上有一个令你恋恋不舍的岳飞。”阿玲言语冷峻,“如今呢?你还有何求?”
“母亲。”宗弼撩衣跪了下来。
阿玲即刻立起。
金国男尊女卑远超宋朝。虽为生母,也不常受大礼。
“孩儿若有意做皇帝,多年前当今皇上便根本继不了位。”他一字一字,说得极为清楚。“孩儿终此一生,定会攻克南宋朝廷,一统河山,成我大金不世之基业,光耀整个中原的土地!”
阿玲一时无语。片刻之后才将宗弼扶了起来。
“我知你心意……但若皇上有什么不测,你又在外,我担心……若是万一阿亮继位呢?以他的脾性,大金国运怎不堪忧。”
宗弼沉吟片刻,“今年之内,必定劝服皇上定下太子,便得了。他自己无子,便立弟兄罢,兄终弟及,本来便是我大金立国的根本。”
正说话间,忽然有兵士慌乱地冲了入来。
“太傅,海陵王那边,出了大事啦。”
“元妃也在,吼叫些什么?”
宗弼正斥责,阿玲已忘情踏出两步。“出了何事?是否和那汉女有关?”
“是……元妃……太傅,元妃,海陵王在地牢受了伤害,且那女子逃脱了。”
阿玲与宗弼面面相觑。
“怎会如此?”
“是牢中另外一名囚犯,听说是个什么孛儿只斤部的蒙古少年,密谋逃狱已久,所以趁海陵王□那汉女时一击出手,然后带着那个汉女一起逃走了。”
宗弼浓眉紧蹙。“也速该?”
阿玲咬唇,“那是什么人?”
“是前些日子攻打蒙古时俘来的他们酋长之子,才十二三岁,竟能成此事!”
阿玲心中又惊又疑。
十二三的少年能成何事?莫不是染了妖血的绳索竟制不住月轮儿!
那自己与阿琼的性命,大金的国运,便堪忧了。
“弼儿,去堵辛赞。”
“母亲……”
“那汉女之前曾提及辛赞之名,恐有联络。”她不便细说。
宗弼已经明白过来。“我亲自去!”
宗弼去后,阿玲召来阿琼,一道传当时地牢中人细问。
“那女孩很丑,但忽然之间,不知道为何,忽然又似变得很吸引人,看她一眼,当时就迷迷糊糊,想要为她做事……好半天后才清醒过来。”
“她一直看着也速该,也速该许是被迷惑了,一下子爆出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生生把铁栅给掰断了。”
“海陵王根本不是那少年敌手,三拳两脚就昏倒在地。也速该就扛着那妞儿像只豹子一样窜了出去。”
……
阿玲阿琼两人,相对无言。
月轮儿无论如何,都是蛇族后人。
真横下心来行媚惑之事,又如何不能?
千算万算,妖血禁锢了她行动,却禁锢不了她的眼神。
也难怪完颜亮将人一再奸污,欲望无穷。
但令人疑惑的是,媚惑之功,竟能使得一个平凡少年,忽生神力?
——姊妹俩并不知道,月轮儿之母白迤逦,正是这世上曾习人欲大法的最后一人。
半日后宗弼回转。
辛赞满门为他所杀,唯一一名长孙辛弃疾逃脱。
阿玲一惊。
难道那法印已经交到了真命救星手中?
(5)
此事之后,大元妃大病一场。
未几,宗弼竟为海陵王所刺杀。
海陵王又杀熙宗,称帝。
六十年后,金国灭于宋蒙联军。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到,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一阙低吟宋词,婉转于上都军帐之中。
两名纱衣女子,跪伏在汗帐之中。
“祖母,你要的人便在此处了。”蒙古贵族青年笑盈盈地引一名女子进来。
那青年将领虽唤祖母,但眼前女子,看来却不过是十七八岁年纪,眉眼生得奇异,谈不上美丽,却有动人风致流露。
“甚好。”她笑向孙辈,“你先出去罢。这两位是我故人,我与她们聊聊。”她操着流利蒙语。“对了,拖雷,要你的随从将她们扶起来。”
帐中恍然如梦。
两名女子,正是阿玲阿琼。
又六十年。
距当年西湖旧事,已有百岁。
而妖族不老。
“现今你们当已知道了。”月轮儿坐在主位,为两女斟上奶茶。“当年宗弼追杀甚急,我只来得及将一半法印传予辛弃疾,结果却是文印。武印,我嫁给了也速该为妻,便传给了我和他的长子。”
阿玲叹了口气。
阿琼却掩面,似在抽泣。
“莫哭。”月轮儿柔声安慰。“蒙古虽联宋灭金,他日灭宋,也在翻掌之间。这万里纵横,铁蹄肆虐,冤魂何止百万?我日日便瞧着,这人间,渐渐走在覆亡路上,我都也没哭啊。——但记得那时,我将法印传给铁木真时,深觉无悔,亦遥遥了解了当年,你们为何如此待我。”
她饮一口奶茶。
腥膻的羊肉味道从帐外传来。
“嫁人,生子,成家,落地,生根,归心。”月轮儿的眉头浮着薄云。“你我仍旧输给了人欲。而不得自由。”
“若心甘情愿,不要自由,又怎算输?”阿玲垂眸道。
月轮儿一怔,“是啊……甘心受缚,从欲而为,又怎算是输?呵。金国已成焦土。不知玲姨与琼姨有何打算?”
“回归洞府而已。妖本不该在世间长存——不老容颜,吓坏多少世人。”阿玲握住阿琼柔荑。“我们修行将要到三百年的小关了,也许会有雷劫。”
月轮儿抚住自己脸颊。
“呵,洞府,修行,雷劫,这些才是属于妖族的天地……”她自嘲地笑道,“这世间劫,本欲从我而灭,却或许正由我而起。人道早无总摄,就算有日覆灭,便又如何呢?魂魄无世不转,多么辛苦!”
“不如随我们回洞府。”
“娘已去了曼殊世界,这世上,我也唯独只有随你们回去洞府啦。”月轮儿笑着,如最最无邪的少女。“今次,莫要再算计轮儿了。”
不日,铁木真之生母月轮薨逝。
又四十年后,拖雷之子忽必烈派伯颜攻克临安,南宋亡。
一时之间,四境萧然。
又五十年。
濠州钟离县中,一群孩童正嬉戏玩耍。
“重八重八,你在看什么?”
“看星星。”
孩子们纷纷大笑。
“重八,大白天的,怎会有星星呢?”
“大白天也有星星的,只不过你们看不到。”
扎着冲天辫的小孩,神情中有与世不符的镇定。
天上浮云悠悠掠过。
英雄更替。
人间,仍在苟延残喘之中。
第四十三章(番外)师·徒
(1)
西湖永夜。
似人似妖的男子在湖中潜泳至岸。
白色的衣裳紧紧贴住□,长发紧贴面颊,竟带着一缕荷叶的香气。
一身文士儒衫的青年站在岸边,倾身下来,抓住那男子的手。
“上来罢。”
“……你下来。”
白衣男子一用巧力。
青年儒生被他生生拽入了水中。
水溅出沉闷而微妙的声音,窸窸碎碎,如猫爪刮在人的心头。
然后便是无边际的沉沦,似那黝黑湖水,柔得直叫人坠入那深渊之中,万劫不复。
光芒忽转。
另一侧,那个儒衫青年却好好地负手站在西湖岸边,旁观住湖水之中的嬉戏交缠。
他满脸皆是寂寞。
身侧的西湖,也不是夜间,而是白日。
暖风熏然。
临安已成帝京。西湖畔的雷峰塔下,王气丝缕消耗,维持住南宋小朝廷的运与命。
西湖上画舫双双,扁舟片片,美不胜收的妙龄女子们成群结队,着着最时新式样的纱衣绸裙,穿过湖心的长堤。
但若从他身后去看,那西湖竟刹那又变回那个夜色深秾的水域。
“恩师。”
十二三岁的少年立在那文士身后,出声呼唤。
文士似从梦中惊醒,回头。
“你回来了。”他淡淡收敛眸中的雾色。“走吧。”
身后西湖,忽而永夜,忽而繁华,如魔似幻地轮转。
暮色点滴东移。
西湖对岸的雷峰塔,似一个铁制的□,镇住这西湖的一池柔波。
暮色中那美景叫人心中恻然。
少年忍不住频频回头张望。
直到走得很远很远,夜色才真正降临下来。
“恩师。”少年迟疑地开口,“为何湖中竟有长发男子潜泳?”
遥遥望去,一片烟水。
“这么远,你也看得到?”
少年腼腆一笑,“近来习练弓箭,眼神竟日日疯长——恩师不信么?我还能看到那边山中的鸟儿情状哩。”
“眼界需广,眼光却不必如此精细绵长。”文士并不回头,“人间的事情,有些该糊涂的,你若也看得清晰,却不会快乐。”
“弟子不贪一人之乐。”他恩师走得极快,那少年追得略显吃力。“弟子要看清世间大势,然后做个有用之人。”
“此木有用。”文士缓步下来,随手指住路边一颗大树。“砍断肢体,劈乱为柴,焚身为灰,可烧水做饭,饱暖人间。——你,可要如此?”
少年愕然摇头。“为何不能是以自身浓荫,为世人遮风挡雨?”
文士冷冷一笑。“怕是雷来,你与被你遮挡之人,同遭厄运。”
少年陷入深深沉思之中。
夜色重得难以揭开。
远离西湖的夜歌倩影,路上渐显荒凉。
“恩师……前面便是我们要借宿的灵隐寺了么?”少年心性,片刻便将忧虑忘怀。
“那是理公塔。我们过了‘咫尺西天’之后,绕到前面,便可看见灵隐寺了。”
夜色中佛刹幢幢。
少年忽然打了个哆嗦。
“宝刹为何有种逼人寒气呢师父?”
“在你出世的那年。”文士凝顿片刻,方答,“杭州曾有天灾,西湖水干,雷峰塔倒,死一万人,后由灵隐寺僧收齐残骨,在此地做了公坟。——你怕么?”
“怕什么。”少年笑道,“人也好,鬼也罢,求的不过是有人给条路他们走。”他竟倾身路旁,随意撮土为香。“十多年过去,若有恶念,怕也淡了。若真有孤魂游弋在此,不过挂念家人或是爱侣,执着不去而已。此等长情,可受我岳飞一拜。”
许仕林心中忽然一痛。
挂念家人爱侣,执着不去之魂。
回头已望不见的西湖中,可有似人似妖的男子,潜泳至岸?
西湖不过苦海。
苦海无边。雷峰无岸。
“恩师,你在想什么?”少年好奇地望着文士紧皱的眉宇。
“想你他年遭遇人间霜雪之时,可还会有如此担待。”
“恩师放心便是。”岳飞微笑如月照花开。“这个人间,是春暖花开也好,是冰爽雪冻也罢,弟子都喜欢。也都想要发愿去守,叫人间之人,都能安逸快活。”
“……你从何时开始,有了这种念头?”
“若无此人间,何来恩师?何来弟子?”岳飞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唉,师父,弟子饿了。这算不算什么人间霜雪呐?”
许仕林莞然一笑。
“走吧。”
他轻轻携起少年臂膀。
两侧浓林老石,向后疾退。
缩地成存,咫尺千里,片刻就到了灵隐寺前。
一片星云光辉,正照山门。
小沙弥早在迎候,“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可算到了。”
森森严严的人间,便展现在许仕林与岳飞的身前。
绵延不知何处。
(2)
夜已经深了。
人都睡去。
而野草堆中,妖正乱舞。
乱石中有浮光成亭,亭中白衣静女,膝上横着无端之琴,如仙姬圣母一般,娴然端坐。
许仕林负手而出。
他足下所踏青苔,都变作玉石琉璃,光彩焕然。
一路虚浮。
走至亭中,白衣女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萤火成群。
“仕林。”
声音微微颤抖,似是饱蘸深情。
许仕林却报以冷笑。
“人已带来杭州,就在房内酣睡。”
“我知。”白衣女垂头,指尖抚过琴弦,掠出清越之音。“十年未见。你我之间,便连一句余话,亦不愿说么?”
“何必呢。”许仕林转身,仰望天上群星。“——你早已断情灭欲,刻意流露柔情,却又所为何来?”
“仕林。”她起身,古琴化作玉箫执在手中。“我所灭者,为欲所驱之心而已。自心流露之情,本是天性,灭它作甚?——我,毕竟,是你娘亲。”
“娘亲……么?”
许仕林转回来,看住白素贞翦水双瞳。
那其中无波无澜,无雪无晴。
静默中,白素贞试图去触许仕林之手。
却被许仕林轻轻滑开。
那眸子中流露出一闪而逝的失望。
“十年前已有人对你说过,你根本不配做人母亲,你可还记得?”
“……你还在记恨十年前的事?”
许仕林避而不答。“——岳飞你已见到。十年后此地传功,你我共践约定,之后便再无瓜葛,永不相见。”
“若真能传功便罢。我却不知,十年后,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白素贞虽在质问,语声中却仍是一片温柔平静。
“我如何打算——你猜呢?”许仕林轻笑一声。
“三界都道你欲承继‘他’的遗志,杀人道,灭鬼神,绝苍生;唯有菩萨一人信你,更允你留在岳飞身边。”
“不允便又如何?”许仕林扬眉。“与我再战,翻天覆地,有何好处。”
“仕林。”白素贞蹙眉,语中带了嗔意。
许仕林被她唤得心头火气,拂衣挟怒,
“——本是尔虞我诈,弱肉强食之事。你偏要一副慈母圣姑模样,可知,真真叫人作呕?”
他作怒色。
却见白素贞正凝望他,一双美眸,静不见底。
“你若真有……真有……”许仕林牙关紧咬,思绪一乱。“所谓,母子亲情。”
他深深吸气。
“便只告诉我一件事——这世上可还有方法,能让我,见到雪晴?”
白素贞仍是静静看住他。
而后摇头。
“他,难道就不是你亲生之子么?”
“他是。”
白素贞垂眸又起,天上月影被浮云半蔽。
她答了两字,便不再开口,似乎并无任何话语,需要解释。
等了许久。
许仕林忽然转身,大踏步地离去。
“仕林。”白素贞身影一移,连同浮亭缩地追去,终于抓住许仕林冰冷的手。
“你听我说。你若想要待临安王气散后设法寻回雪晴,怕只是一场徒劳。”
许仕林浑身一震。
白素贞语声清悠。“因世上本无方法,可换回已去之物。所以,仕林,请你死心。”
她坦坦然看着许仕林。
双眸中静影沉璧。
刹那间,许仕林几乎想要抠去那双眼睛,或是干脆挖出面前圣女之心。
“雷峰塔下,永镇蛇妖,为何却是他,而不是你……”许仕林喃喃似是自语。
“十年后,便来此履约,将你所承的五成人欲大法,传予岳飞罢。”
白素贞握住许仕林的手上,毫无温度。
就似她的语声,并无感情。
“我既说会履约了,那便是会履约了。”许仕林只能笑起来,“你担心什么?人间的事如此有趣,我岂能食言而肥?”
他将手抽出,抚摩了下白素贞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
“西湖水,雷峰塔。母亲,你真真乃是,一段传奇。”
他话带讽意,大笑转身而去。
白素贞静静立在那里。
手中玉箫变作了一朵夜花。
在月光下盈盈颤抖,映出苍白颜色。
“师父。”许仕林一回房中,便听岳飞呼唤。
“怎么没睡?”
“师父不见了,如何睡?”
许仕林一笑,“既知师父不见了,怎不见你出来寻?”
“师父在与神仙姐姐说话,弟子生怕打搅。”
“你在房中,都能看清?”
“弟子说啦,练骑射练的,别说师父所去的那里,就是再远些,也能望见。”
“那你可听得到我们说话?”
岳飞摇头。
“你不问那女子是何人?也不想知道,我为何漏夜见她?”
岳飞认真反问,“若是能告诉的,师父自然会告诉我,对吧?”
“我可以告诉你。”许仕林的眸中星采一扬,看得岳飞心驰神往。“但,我若要你答应我三件事,你可能做得到?”
“能。”
“你不问我,是什么事?”
“弟子尽力去做,做不到的,便拼死做到。”岳飞答得简单干脆。
“好孩子。”许仕林伸手摸了摸岳飞发顶。“我要你应承的第一件事,便是此生此世,若再见到那名女子,你要为为师设法,将她杀掉。”
岳飞惊呼了半声。
许仕林与他四目相对。
呼吸声一急促,一安详。
片刻后,岳飞才答。
“弟子记下了。另两件事呢?”
“——到该告诉你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十分不公平的条件,岳飞却并无异议,点头缩回被窝之中。“弟子知道了。弟子困了,我们睡吧?”
“睡罢。”许仕林笑了笑,和衣在岳飞身旁躺了下来。
片刻之后,少年的呼吸便转为均匀。
许仕林悄然起身,结印趺坐。
窗外星光如水,流入许仕林指尖之中。
(3)
西湖中一片晨光。
许仕林在人群中穿行。
断桥处,白衣男子在一棵树下背身而站。
“雪晴先生!”
仕林疾呼。
佘雪晴转过身来。
“奔那么急做什么?”
“不做什么……”许仕林绽出傻傻笑容,去抓紧佘雪晴双手十指。“先生,你去哪里了?”
“游完水,换件衣裳罢了。”
许仕林将视线移到佘雪晴身上。
白色绫衫上,有银色绢丝,密织细纹;棉布腰带上镶着密密的细小珍珠。
那些珍珠,泛着淡灰色泽。
“先生的衣裳真好看。”许仕林伸手去摸,却滑过了佘雪晴的脖颈肌肤,手感一片温润。
他心中欲火忽窜。
“但,”他附在雪晴耳边,“先生不穿衣裳,更好看。”
两片嘴唇,凑上去,便待要吻。
“大庭广众,仕林,莫要顽皮……”佘雪晴笑着受了浅浅一触,然后反抓住许仕林手,“走了,去船上再说话罢。”
“船上?”许仕林有些疑惑。
“是呀,不是答应了带你游湖么?”佘雪晴饱含爱怜地看了许仕林一眼,“可怜的孩子,生长在西湖侧畔,却还未及好好观赏过这人间美色呢。”
岸边一艘小船停在荷叶之中。
佘雪晴披上箬笠,权充艄公。
许仕林坐于船头。
芦苇轻荡。
“原来,自西湖中间看西湖,是这么美的。”
许仕林喃喃望住四围天光。
“恩师不是杭州人氏吗?难道头次在西湖泛舟?”
岳飞好奇地问。
“少年时候,忙于读书,也无玩伴。”许仕林淡淡答。
“如今有弟子相伴,师父可要赋诗一首,纪念这西湖美色?”岳飞调皮地问。
“你在考你师父么?”许仕林浅笑了下。
风行水中。
菡萏如盖。
许仕林略一沉吟,心中有成句浮起,便低声诵了出来。
“经年尘土染霜衣。
为慕仙踪下西湖。
一片秋池开难谢。
半壁菡萏荣未枯。
好山好水空度日。
人去人来看未足。
江南景致何可忘。
要留初心在归途。”
岳飞击节叹道,“师父真真是才高八斗啊!要我作的话,怕只能写几句:十里荷花红伴绿,两面高山云共雾之类的大白话了。”
许仕林摇头笑道,“你那两句简单中透出气魄,倒不雕琢。”
“师父的诗里有一句为慕仙踪下西湖,这仙踪何指?”岳飞敏捷机醒。
“你没听过西湖白娘子的传说么?”许仕林淡淡答。“一阵去逛本地庙会夜市,听人说书,你便知道。”
岳飞想了片刻,似有记忆。“弟子好像听过些,却不记得在哪里听到的了——对了,师父啊,早晨你不在的时候,我结识了一个小姑娘。”
“姑娘?”
“是啊,她是来灵隐寺拜佛的。”
“叫什么名字?”
“她是金州人氏,也刚随家人来的杭州,比我小一岁,闺名叫作娲儿。”
“哦。”许仕林随口应道,“为何告诉我?”
“……弟子的一言一行,难道不该告诉师父?”岳飞狡黠地笑,“师父,弟子想问,‘喜欢’二字,是如何解的?”
“喜者,乐也;欢者,欣也。若见某人某物或是某事,便心中高兴,便是喜欢了。”
“那,师父你多大的时候开始,喜欢,一个人的呢?”
许仕林忽用凌厉眼光看住岳飞。
岳飞吓得一颤,嚷了起来。“恩师莫怪,弟子……弟子只是看到那个小姑娘,觉得心中有熟稔感觉升起罢了,并不是喜欢,并不是喜欢。”
万世千生。
“仕林,你何时开始喜欢了我?”
“五岁时与先生避难在城外石洞之中。”许仕林答。“先生命我诵童韵启蒙。先生走时,恐惧便如蛇缠身。先生归来,忽如冰雪消融,万千花开,心中坦然欢喜,只盼生生世世,不离先生身旁。”
韶光空逝。
小船正转入宽广水域。
雷峰塔影,倒映在西湖水面之上。
许仕林站在船头。
一片秋池。
半壁菡萏。
好山好水。
人去人来。
“仕林,作诗首重气韵。”佘雪晴笑眯眯地扶着许仕林握笔的手,去临他写下的条幅。“江南景致何可忘,要留初心在归途——”
许仕林仰面。
有水气氤氲在湖面船身。
“江南景致应犹在,却失冰雪在归途……先生。仕林又要如何归去?”
这星汉迢迢。
要如何归去。
才能忘却江南。
又要如何毁灭。
才能换回初心。
西湖水面,倒影空自悠悠。
岳飞半惊半惧,半是好奇,看住恩师颀长身躯,在斜阳下化作一个剪影。
第四十四章(番外)戚·顾
1,顾惜朝
(1)
顾惜朝慢慢地在擦自己的剑。
无名的铁剑,够拙劣,够锋利。
正配一个无名的刺客使用。
接蔡京令。
谋刺诸葛小花。
“想当年还不是本相将他引荐给皇上……咳咳。”蔡京缠绵病榻,消瘦得不似权相,倒似忠臣。“小顾啊,若你能办成此事,今后就不必再做探子,扮细作,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了。西北路有个大大的好缺……”
门帘摇动。
顾惜朝狎昵地向着蔡京一笑。
时新却不算精致的青衫铺在地上,用手去摸,有地方湿,有地方黏。
他还是捡起来穿回身上。
蔡京用枯瘦的手爪摸了摸顾惜朝的脸。
“诸葛门下四大名捕,是你的最大障碍。——咳,也是,也是……”
——也是顾惜朝的最大机会。
顾惜朝明白。
所以在之后的整整三个月中,他用了常人难以设想的种种方法,如一个思春少女去了解她所爱恋的情人一般,去了解了那四个人的一切。
无情。
铁手。
追命。
冷血。
今日,顾惜朝将那铁剑擦到最亮。
——锋刃可以毫无困难地杀死一个成年男子。
已够了。
(2)
顾惜朝坐在一个小酒馆中。
擦亮了的铁剑包在木鞘里,平放在桌上。
顾惜朝的脸上擦了灰黑的粉末,唇上还贴了假须,整个人看来似乎苍老了十岁。
他看来就是一个心力交瘁的平凡江湖客,坐在这酒馆的角落中,吃一餐饭,歇一歇脚而已。
顾惜朝边吃一条糖醋鱼边想,自己十年后是否真会变成这个样子?
又或者,若是遇见蔡京时的自己,就是这副模样,还会不会有今日的顾惜朝?
思绪一闪即逝。
三年前顾惜朝曾在一座戒律森严的佛寺出家了整整八个月,目的便是在日日苦行中修习如何控制自己的思绪。
禅坐时总会有杂念纷涌而至。
上师所教导的,便是去延长两个念头之间的那片刻空白。
所谓收慑心神,摒除杂念,并非世人所想的那么简单。
当时的顾惜朝,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将念头集中——光宗耀祖,飞黄腾达。
这八个字曾被他刻在自己的右手腕上。
后来蔡京看见,笑着令御医替他去除。
然后顾惜朝明白,一个人的念想,要刻,也当刻在心里。
而不是外人可见之处。
所以小酒馆中顾惜朝心中纯粹的念头,便只有一个。
完成任务。
然后在这念头中,无论是蔡京也好,西北路的好缺也罢,甚至乎顾惜朝自己,都湮灭在了那极浅极浅一出现便被掐灭的念头海中。
(3)
今天是一个大日子。
因为传说中的四大名捕,将会聚在一处。
此地乃是杭州。
距开封百里水路,三日可至。江南繁华,更胜帝京。
四大名捕,将聚于杭州。
为的却不是查案。
而是祝寿。
做寿的却不是什么达官贵族,也不是什么巨富豪绅。
而是江南最有名的妓院琴楼中的一位□。
七年前,四大名捕中年龄最小的冷血,在此追查自己出道第一件大案时,年轻气盛,为人所趁,重伤跌落了西湖。
正是这位□将冷血救起。
原因并无其他,只是因为这位□,有一个心智如同三岁幼儿的弟弟,与冷血一般年纪,模样竟还有些相似。
不久后其余三大名捕赶来杭州支援,及时救返冷血,并将贼人绳之于法。
但可惜的是,那名□的弱智弟弟,已在之前被贼人错认为冷血而杀死。
此后冷血便认此女为义姊。
既为冷血之姊,也即成了四大名捕的义姊。每年义姊生辰,四大名捕无论公务多么忙碌,都定会抽出空来赶赴杭州。一为贺寿,二来近年事务繁忙,师兄弟四人长久也见不着彼此一面,便趁此机会一叙近况。
今年的杭州之聚又比往年不同。
因为三个月前,江南出了花石纲被劫的惊天大案。皇帝钦点的武状元杨志,失落了进贡大内的花石纲,竟就此潜逃,不知去向。
而此批花石纲中,又隐藏着大宋朝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诸葛小花便不得不出京,前来江南理会此事。
表面上,他却是和四名爱徒一起,赴杭州去拜会冷血那位有恩有义的义姊。
这一切,都已经被顾惜朝查得清清楚楚。
亦是顾惜朝杀诸葛小花的布局中,十分重要的凭借。
——今日这个小酒馆,便是诸葛小花约见杨志之处。
而小酒馆的正门,直对着琴楼的后墙。
那位讳为“飞花”的□,刚刚好地住在二楼紧靠后墙的一间房中。
(4)
小酒馆中日影横斜。
诸葛小花走进来时,顾惜朝的心仍旧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跳。
若心跳之声可闻,恐怕他即刻便要露馅遁走。
但那随诸葛小花进来的另外一人,却令顾惜朝狂跳的心平静下来——
那个人,并非杨志。
顾惜朝霎那间在脑海中思索了无数可能,却得不到答案:
这个人,是谁?
小酒馆中仅此三人。
顾惜朝将半串钱放在桌上,起身而去。
走到酒馆门口时,他故意顿了一顿。
那个陌生人的视线,果然如他所料,扫了过来。
顾惜朝用余光锁住那眼神。
——武功极高。
——霸气威严。
——横行无忌。
绝非官府中人,如此气质,定为绿林一方豪雄。
顾惜朝默默记住此人样貌,踏出了酒馆,转身拐入与琴楼毗邻的那条小巷。
小巷中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站在石块铺作的路面上,踮起爪子跳行了几步。
顾惜朝看得一时出了神。
一个名字,在他脑中渐渐成形——
杨志的义兄,南方武林中绝不可招惹、亦不可忽视的人物——连云寨主,戚少商。
2,戚少商
(1)
“诸葛前辈,你可是在看那人所留下的剑?”
戚少商问。
面前的诸葛小花微微颔首。
“什么样的江湖客,会结账走人,却将自己的随身兵器落下?”
很好的问题。
戚少商眯眼端详片刻。
“木鞘铁身,虽然怪异,但并不是把好剑。”
而那人行路姿态,眼神精气,更加流露出一种姿态:他并非一个高手。
一个三流江湖客,留下一柄三流铁剑。
算不算值得怀疑之事?
戚少商不知道。
因为戚少商不是捕头,诸葛小花才是。
戚少商是绿林寨主,黑道豪雄。
但戚少商亦是武林人。
武林人的自保本能,令他永远只选做最直接,最谨慎之事。
“小二,”他拍桌唤来店家,“那客人落下东西了,怎不给人送去?”
诸葛小花笑了起来。
最简单而有效的手法。
“东南武林中并没有这样一号人物。”
小二去后,他悠悠开口,眉宇间透着睿智光华。
“哦?”戚少商浓眉一挑。
“一流武功,却伪装成三流平凡模样;面有易容,但身量修长,身法必定走的灵动一路;手掌中并无剑茧,他惯用的兵刃并不是剑。——东南武林名册之中,绝无此号人物存在。此人或与你我一样,乃是从北方来此。”
戚少商讶然。
片刻之后,端起酒盏。“晚辈佩服。”
“行走公门,一点微末伎俩罢了。”诸葛小花随口自谦。“如今周遭清场,戚少侠可否详谈花石纲之事?”
戚少商听到花石纲三字,叹了口气。
诸葛小花并不追问,只是等他自行开口。
迟疑了半晌,戚少商终于开声。
所说话语,虽不足以惊天地,动鬼神,却直令诸葛小花,惊得说不出话来。
(2)
“我义弟杨志所押的那船花石纲中,有一块奇石,原是在西湖边的雷峰塔前,石上刻着‘镇湖之塔’四字。”
戚少商饮了口酒。
“晚辈不知诸葛大人对鬼神之事是如何态度,但,此石,却确确实实,乃是镇压临安王气之石。此石若去,恐怕会对整座临安城,乃是整个国家社稷,有不可估量的影响……”
他言语之间,腾移闪烁。
怕就怕诸葛小花问一句:“你又是如何知晓?”
但诸葛小花没有问,只是问道,
“何不瞒去此石?”
戚少商苦笑。“因当朝皇上,要运这批花石纲,本是为了此石。”
诸葛不言。
戚少商只得解释下去,“前辈当知,京师矾楼的那位李娘娘,头痛之症已关生死。传称以此石中之王气疗治,可痊此症。——但此事荒谬无比,晚辈怀疑,朝中有奸臣与敌国勾结,欲以此事,有所谋图。”
“兹事体大。”诸葛小花已清楚事情脉络,“但偏偏又无法对人解释,所以戚少侠无奈之下,只能找到老夫?”
“是了。”戚少商如释重负,“晚辈曾与铁二侠有一面之缘,又与杨志商议之下,觉得唯有向诸葛前辈做一个交代,才能安心。”
“那如今此石何处?”诸葛小花咄咄逼人,眼中射出精光。
戚少商即刻回答,“已被晚辈变了形状,藏于西湖群石之中。如今连晚辈自己亦不知道哪一块石是镇气之宝,除非铲平西湖,再难动此石一分一毫。”
言语中,一派坦然无惧。
诸葛小花眼神一敛,却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3)
李师师。
镇塔之石。
临安王气。
花石纲。
件件都是攸关性命的大事。
亦也是,敏感微妙的说不得之事。
连环事件串起的,却是面前这名似知一切的江湖人。
诸葛小花看住戚少商。
“三十多年之前,老夫曾在杭州。”他一字一顿。“戚少侠究竟是何身份,可否告知?”
戚少商缓缓答。“在下生在杭州,幼习术法,诸葛前辈若真想要打通其中关窍,可设法查探,当年西湖琴楼之主。”
诸葛小花一震。
“晚辈言尽于此。”戚少商抱拳一礼。
“戚少侠请留步。”
诸葛小花站了起来。
在这一瞬间,忽然却生了变故。
隔邻的琴楼上,一声刀剑相击之音,伴着女人的一声惊呼。
刀剑本是寻常兵器。
但那女人的惊呼,却不寻常——
诸葛小花认识那声音。
正是琴楼飞花。
戚少商与诸葛小花站位一前一后,却是并排窜出的酒馆。
直奔琴楼。
飞花闺房,就在临着酒馆的围墙后门。
既有声出,并不难定位。
诸葛与戚少商,双双穿窗而入。
(4)
一入那闺房,戚少商便知中计。
因房内有股奇怪的冷香味道。
青楼女子使用薰香,也是寻常。
但那股冷香,闻在戚少商鼻内,却大大地不寻常。
他闭住鼻息。
然后看向诸葛小花。
是先前酒馆中那把铁剑。
好一个连环计谋。戚少商回想那个背剑之人的身姿。
铁剑木鞘。
那是毒诱之因。
妓院中冷香氤氲,是毒诱之果。
“奇鲮香木,无毒。醉仙灵芙,无毒。两者混合,便成不世奇毒——何人竟有此手段?”
戚少商一念之下管不得房中情态,直直去扶诸葛小花——
同嗅此两种香味的,便只有戚少商与诸葛小花二人。
戚少商并不惧毒,但诸葛小花……
——诸葛小花果然应声而倒!
几道攻击从四面而来。
戚少商知是四大名捕误会自己暗害诸葛,却也无从分辨,只得一一挡下。
避开了两掌四腿三轮暗器,冷血一把先发后至,直来直去的剑,刺入了戚少商肩头。
戚少商退出几步,撞在墙壁之上。
四大名捕接住诸葛小花。
一团乱斗之中,房中唯一一名女子,已然退至门口,眼看就要溜之大吉。
“回来。”
戚少商腰中软索一扬。
正套中那女子脖颈。
“快助戚少侠擒拿此女。”诸葛小花盘坐地上,额上汗珠微现,却沉声道出指令。
3,花飞花
(1)
多年前,花飞花还只是一个小女孩。
自小家贫,被卖到了青楼之中。
先伺候的一位姑娘,擅弹琵琶,还传是苏大学士的私生女儿,十分风光。
飞花也跟着吃得好,穿得暖,七八岁的小女孩,给姑娘捶腿捏腰,调试琴弦,倒也惬意。
后来这位姑娘不知为何,竟忽然惨死。
飞花一时找不到主子跟,差一点被鸨母安排去开了苞,做雏妓接客。
苦苦哀求之下,幸好又来了一位白姑娘,愿意要飞花做侍女。
白姑娘懒惰嚣张,却是琴楼的头牌。
飞花跟着她十分得势。而此位姑娘并不喜多使唤下人的,飞花随她的数个月中,竟是生生胖了一圈儿。
后来这位白姑娘又无端端地不见了。
不久,妓院无主,又被朝廷查封。飞花本无去路,却幸运地被善人收养,认作了义女,还多了个幼弟。
十年之后,正欲嫁人,杭州城内却突逢大变。义父义母在西湖边兜售藕粉莲子,却在那日意外地被卷入湖中,溺水身亡。
彼时西湖上下亡故者达万人之多,飞花带着幼弟,无以谋生,兜兜转转,终于还是入了青楼。
不久后琴楼重开。飞花过户到了自幼生长的彼处,那几年临安繁华,飞花虽是姿色平凡,但恩客不断,倒是生生成了半个名妓派头。
直到如今,又是二十多年过去。
当年佳人,已是半老之妇。
——但奇异的是,飞花的姿色却保养得比富贵人家的女眷更佳。
直到如今,看来亦不过二十许人;而风姿韵致,更是独好。
没有人知道,飞花常葆青春的秘诀。
那本只是一张纸而已。
在她七八岁时,最后一次收拾白姑娘房间时,拣落的一张,严格来说,是半张帛纸。
上面写着一些心法。
飞花并不知道那,便是三界中谈之色变的,人欲大法。
她只是无意识地习练,从而挽住了青春,招揽了恩客,令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
后来她遇见了冷血,遇见了四大名捕,义弟又意外身亡——波澜在烟花之地漫开。
(2)
戚少商以腰带禁锢住飞花之脖颈。
同一时间,追命已经挡在了飞花身前。
“花姑娘请留步。”
身后,冷血冷森森还带着血的剑锋,斜斜指过来。
飞花吓得大叫出声。
——她只是练过半节媚术。
并无一点武功。
“将解药拿出来。”
戚少商撕开衣襟,扎紧肩上伤口。
“什么……什么解药,我不知道……”
她眼波中媚光一闪。
然后声音中忽嵌柔情。
“我只知道,若此地有人忽然不舒服,或是病了,无法可想的时候,有一个江南偏方可以疗治。”
飞花银牙轻轻咬在红唇之上。
“哦?”戚少商神色玄异。“什么偏方,我也是本地人,怎么从未听说过?”
飞花甜甜笑起来。“那个偏方,我只可告诉一人,且,要用西湖边一块石头来换。”
戚少商与诸葛小花对视一眼。
圈套中层叠圈套。果是冲着临安花石纲而来。
“花姑娘,石头我可以给你。”戚少商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一点都不似个黑道霸主模样。“不过,我们要先聊上一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莫要问我。”飞花笑得愉快。“三个月前有个人找到我,要我以媚术挑拨四大名捕内斗动手,然后给了我一味薰香之药——我只是依足吩咐而已。”
四大名捕立在那里。
彼此现出尴尬之色。
(3)
半刻钟前。
飞花在寿席上借醉,流露出对追命的爱慕。
若算年纪,也只有最为年长的追命,可配飞花。
铁手本是四人中对飞花最有好感之人。但听如此,怎能不赞同撮合?
冷血懵懂,但护义姊而已。
追命却坚辞不受。
飞花便只是看向一直未出声言语的无情。
比女人还要柔弱纤细的残疾公子。
然后飞花问,“崔三侠,你是不是喜欢你的大师兄。”
她是认真能看得出来。
自从修习了那半页纸上心法之后,她似乎很轻易便能够看出来谁喜欢谁,谁又爱慕谁。
那些心意,都明明白白写在了人脸上,飞花不明白,为何世人竟看不到?
于是她说出事实。
一番争辩质问之中,飞花暗以媚术推波助澜。
终于冷血不耐。
一剑削翻了桌椅。
酒菜泼向无情公子的白衣。
“你做什么!”追命推开冷血。
冷血剑一挥。
铁手以掌接住。
便发出了兵刃交鸣之声。
飞花恰时娇呼一声。
冷血的剑,与铁手的掌。
诸葛小花焉能听不出这奇特的交击之音?
若非关心而来,又岂有把握,定能以奇毒乱之?
(4)
“此毒,真无解药?”无情低声暗问师尊。
诸葛小花淡淡摇头。
“此毒无解药是真。”戚少商忽然笑了笑。“但我这里偏生不巧,却有一粒能解百毒的药丸。”
飞花皱眉,惊讶望住戚少商。
戚少商随随便便,便从怀中掏出一粒雪白色的丹药。
“我家有个亲戚,刚好有很多这种药丸,上次给了我几粒,说是包治百病——”
他将药丸递给诸葛小花。
无情蹙眉,“师……”
“多谢戚少侠。”诸葛小花毫无怀疑避忌,坦然将药丸吞了下去。
飞花目瞪口呆。
“花姑娘,那个给你薰香又教你行事之人,有没有跟你说,事成之后,你如何与他联络?”
戚少商笑嘻嘻地问。
“有……”飞花咽了口口水。
她已耗费无数精神在媚惑面前男子这件事上。
但他竟是毫无反应。
她亦看不出,这个男人面上所写着的,是怎样的□。
“但我不能告诉你。”
“为何?”戚少商问。
“……我……他……”
“你喜欢他?”
飞花咬住下唇,不再回答。
“那好。”戚少商深深看了诸葛小花一眼。
诸葛小花略微颔首。
“飞花姑娘,你走罢。”
“走?”飞花欣喜起来。
她并未看到,一旁的铁手与冷血,眼中流露出不舍的神色。
她只是生怕面前之人后悔,转身便飞奔下了楼。
她穿的一件百蝶裙,随着她的步子飞扬。
4,尾声
多年前,戚少商与顾惜朝对过一掌。
琴楼背后的巷中,那名懵懂知了情爱,却逃不出欲网的□,身上蝶衣飞扬。
忽然一枚不知名的暗器,自不知何处,钻入了她的背心。
血花蓬地散放。
她还在向前跑,踉跄几步,才倒下来,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死亡。
同一时刻,戚少商已然飞掠到了那暗器的来处。
轰然一掌对接。
竟是五五分数。
然后有暗器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回转来攻戚少商。
戚少商一闪之间,来人已从暗处逃脱。
自始至终,戚少商都未看到那人的模样。
三个月后。
戚少商送杨志下山之后,忽觉口渴。
乡野山间,远远望见旗亭酒肆,心中一动。
连云山上,又掀一页风云。
一页一页,合了起来,便是人间。
第四十五章(番外)鹏·蛇
(1)
须弥山。
“青儿,你在看什么?”
身披金翼的俊美男子步入自己家门,却见好友跪坐在案前,正低头看些什么东西。而墨绿麻裳被山风吹起。
佘青回头,见迦楼罗来,漾出微笑。
“是一幅画,来看。”
迦楼罗走进去,脱下金翼,随手搁在案边,拿起佘青所看之物。
那是一幅小小的绢画,框在竹框之中。
画上几点泼墨山水,其中藏有一只白狐。
白绢上以白丝绣出白狐,略一远观,几乎不可见。只有那一对小小的乌黑眼珠,竟看不出是以何物所画,灵动中含着哀怨,十分传神。
迦楼罗端详片刻。
“是人王伏羲之印。”
“不错。”佘青愉快地笑了起来。“我应承过你,但凡三天不能找到好玩之事给你消遣,就自愿做你口中之食。如今算是又过了一关罢?”
迦楼罗失笑。“自从同你定下此约,我还真真未曾逍遥过三日。真不知究竟是不是你一早设下的陷阱。”
“你早可以天地灵气为食,又何必非要吃龙?花那些精力杀那些千篇一律之龙,不如玩我寻来这些好玩之事。”
“好玩倒是好玩。”迦楼罗隐藏不住跃跃欲试之态。“只是事涉人王,或要追溯到补天宫和封神劫,你怕不怕?”
“我功夫微末是真。”佘青站起来拍拍衣裳。“但有你在,又有什么可惧?”
斜阳照进来。
浮光将案上的白绢丝画染作金色。
白狐身影,似欲消融。
天地之极。
有地名补天宫,乃三界禁所,凡人难入。
佘青立在那里,只是轻轻叹气。
“怎么,后悔与我立约啦?”
意念中迦楼罗在轻松调侃。
佘青不答,只是咬牙屏息,不敢有一分松懈。
身前一只长牙巨象,身后一只带翼猛虎,而半空云中,一群吸血蝙蝠蓄势盘旋。
佘青紧紧捏住迦楼罗所授之决,稍有懈怠,顷刻便成这些猛兽口中之食。
“莫要怕。引那蝙蝠下来。”迦楼罗传声。
佘青皱眉,直想骂声“啰嗦”,身形却依言向半空拔去。
象虎按兵不动。蝙蝠正面迎了下来。
空气中一股血腥味道。
佘青闭目,手中光影一闪,平空出现一道虹彩!
虹光所过之处,将迎头而来的数只蝙蝠,炸出一蓬血雨。
一声怒吼。
长牙巨象冲了过来。
不待迦楼罗指点,佘青已是虚虚一拧,向后退去。
猛虎受激,扑了过来,伸爪就拍。
险而又险的一刹那,佘青手中虹剑已将空中所有蝙蝠消灭。
不可思议之姿态,在空中倾斜。
佘青一足点在了象牙之上。
猛虎扑空。
但利爪所拍之处,正迎上了象牙。
巨象一声哀叫,一枚象牙被友军生生折断。
佘青微微一笑,顺手接住飞出的半截象牙,转身向前掠去。
那边厢巨象已用长鼻卷住了猛虎,猛虎嘶吼着抓咬那象鼻,却被上下抛掷得力气渐渐不支。
“又过一关啦,青儿你学东西真快。”
迦楼罗传音夸奖。
佘青充耳未闻,手中虹剑划破天关,闯向补天宫的下一个关隘。
陡然女音悠悠传来。
“微末小妖,竟能连闯补天宫外三关。小子,你是特为见识补天宫万刑而来么?”
佘青心中一凛,凝下步伐。
人间之母,娲皇上贤。
与人王伏羲兄妹相婚,补天挽劫,造人精魂,方有如今繁华大地。
但封神劫后,人间大肃,女娲向仙家低头,率山海群妖归于补天宫中,不再与世人同列。
于是礼乐盛起,人间典雅。
今日佘青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才能直闯三关,见到娲皇——
佘青心中不是不惧,也不无退缩之意。
奈何迦楼罗仍在脑中不断聒噪:
“记得,按照约定拖住她,至少半刻时间,我才有机会入华胥台人王沉眠之处一探啊!”
佘青关闭心门。
自这刻起,迦楼罗便再帮不到他。无论何种凶险,都要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决。
他深吸气。
“久慕娲皇艳色,晚辈冒昧前来,能蒙女神亲至,虽死无憾了。”
“嘻。”
一声似责似讽的轻笑。
补天宫门缓缓开启。
佘青目不转睛,看住来人。
绮丽装束,烘出半裸□。
褐肤墨发,发髻高高挽起,发尾低垂,微曲及地。
气质与其说是凌厉,不如说是——
宽宏。
三皇五帝之中,唯一女性。
只不知长长雀尾裙下,是人腿,还是蛇身?
佘青肆无忌惮的打量终于换来女娲重重一哼。
一股大力自虚空中波动而来。
佘青下意识地抵挡。
根基相去太远。
一击之下,他被震飞出去,嘴角溢出血迹。
“都以为可如纣王一般,轻侮本宫吗?”
雀尾迤俪移到面前。
佘青欲要开口,却又吐出一口鲜血。
“倒是一条生得不错的小蛇……烛龙,虎蛟,此妖便送给你们去玩了。”
女娲打了个呵欠。
宫内传来两声应诺。
样貌奇异的半龙神族本是女娲与伏羲百子之二。
雀尾裙在眼前转向,走远。
佘青来不及争辩或是求饶,被走来的烛龙拎了起来。
于是心下默算——可有一刻钟的拖延?
迦楼罗,青蛇暗叹,今次若你不来救我,怕是你的青儿要成百兽口中之食了。
(2)
迦楼罗并不是个会轻易将自己口中之食让予他人之人。
佘青被他带着在补天宫与须弥山之间的万丈虚空中破光而飞时,伸手为迦楼罗按住背上的小小伤口。
金色妖血将他的黑衣裳染得发亮。
而金翼在黑夜里泛出幽哗的光。
身后女娲的追击越来越近。
风声一片大乱。
迦楼罗将白狐绢画塞在佘青怀中。
“先回去,藏在须弥芥中,等我去吃掉那个女人。”
“你……”
“绢画中的封印我已解开。里面那只白狐是活物,随时会醒,你看好它。”
佘青只得乖乖应好。
与迦楼罗相比,他的那点功夫,实在不是女娲之敌。还是莫要给迦楼罗添乱的好。
在须弥芥中等迦楼罗实在是无趣之事。
因无论你再担心也罢,或是干脆决定不理好友自己走人,都也是一样。
须弥芥一旦进入,便只有迦楼罗方能从外打开——青蛇就似被囚禁在其中一般。
望着绢画上那只已闭上眼的九尾白狐,佘青托腮思考:
若是迦楼罗不敌女娲,万一战死,此须弥芥究竟是会永不能开,还是干脆在这世上随本主消失,化作一缕烟尘?
世上一日,芥子中为七年。
所以,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画中白狐便醒了过来。
小小九尾玲珑可人。
佘青反正也无事做,绢画封印已解,便伸手将小白狐从画中抱了出来。
白狐根基颇深,但竟不懂化为人形,被佘青抱着,惶惶然张望四周。
“小东西真是可怜,好容易才从画中出来,却仍在芥子之中,不得自由。”佘青对他说话。
那白狐显然是能懂人言,但不知如何回答,只叫出了吱吱之声。
“好了,帮你成人形罢……芥子之中,我不敢太有异动,慢慢来。你莫要害怕,也莫抵抗哦!”佘青笑眯眯地将白狐捧在眼前。
白狐抖了一抖,然后点一点头。
一股清柔之气缓缓注入了白狐体内。
光晕微闪。
转身一名肤色黝黑,五官俊俏的少年便出现在佘青眼前。
却是一身□。
“哎,变衣服都不会么?”佘青皱眉,看住少年□。
少年看看佘青,然后也低头看住自己□。
佘青噗嗤一笑。
“我助你为人,维持不了太久。你本身皮毛还在画中,待一会还是要回去休息——你叫什么名儿?”
少年茫然看着青蛇,摇了摇头。
“九尾狐狸呀……叫阿九?”
少年点点头。
“白狐源自涂山,还是叫阿涂吧。”
少年仍然点点头。
“晚些时候再给你取个响亮的名字——来。”佘青脱下自己外衣麻裳,“过来,给你穿我这个。”
少年乖乖走过去,如小兽一般,匍匐到佘青膝上。
佘青为他穿好衣服,帮他系好衣带。
“真是个好看的孩子。”
“真是个好看的孩子——”白狐喃喃,学着佘青的说话开口。
“你说什么?”佘青愣住。
白狐羞涩地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伸手指了指佘青。
“真是个好看的孩子。”他慢慢地说。
“谁是你孩子。”佘青拿指头在狐狸脸上刮了下。“我叫佘青,是条蛇。会缠人的,”他比了比手势,“蛇,明白么?”
白狐点头。
“毒,蛇。”他学着佘青的样子,拿手来比蛇游动之态。
“对,我是有毒的蛇。”佘青赞许地答,“也有些蛇没有毒,白蟒蛇之类。”
“但。”白狐想了许久,才说出一个字。“你,会,咬——咬我?不会?”
“我不会咬你。”佘青能全然听懂他不顺遂的语言。“你那样可爱,何况现今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我若咬死了你,岂非一个人憋闷至极。”
白狐微微蹙起来眉,似是没有听懂青蛇意思。
佘青被他表情逗得一笑。“好啦,先来告诉我你为何会被封在这绢画之中?你与人王伏羲,又有何种渊源?”
“我……”白狐结结巴巴,眼光中有不确定,再然后变成求助。
“好了。不会说,我自己看,行么?”
青蛇将手贴去白狐前额。
白狐点头,乖顺地闭目,敞开心门。
片刻后,青蛇缩回手。
白狐睁开眼睛,有点畏缩恐惧地看着他。
“都过去了。”青蛇柔声抚摸白狐之发。
那黑发中夹杂着纯白银丝,十分好看。
“……都过去了。以后跟着我好不好?”
白狐毫不犹豫地点头。
(3)
“青儿青儿。”
迦楼罗急急开启须弥芥时,本以为佘青早该等得不耐,却不料竟看到好友安安然然在芥子中熟睡。
麻衣半解,长发堆在脸边,怀中抱着一只温暖的小白狐狸,皮毛玲珑。
“好惬意啊……难得给你入我芥子,都不知道趁机修炼的么?”迦楼罗摇头叹息。
青蛇缓缓醒来,见到迦楼罗所携来的一身阳光,不仅笑了一笑,伸了个懒腰。
“你吃了娲皇没有?”
“我哪里能真吃了她。”迦楼罗自嘲地笑笑。“出来罢,我耽搁了半个多时辰,你在里面过了多久?”
“数月罢了,不记得。”佘青将怀中白狐放下来,小心纳回绢画之中,才从芥中出来。
外面阳光果然妩媚。
青蛇眯起眼睛大大舒展了下筋骨。
“是否又要去寻新的有趣事情,来供你玩了?”
“今次没那么快。”迦楼罗沉吟,“女娲似乎恨上了我,去寻人搬救兵了。青儿,你所知最杂,可熟佛界人物?”
“只听说人道有个不空绢索,持彩画瓶、净露水,近日锋芒极盛。”
“不是她。”迦楼罗眯起眼,“文殊师利,这个名字,青儿,你替我打探。但知一二,即刻告诉我,若能约来见见更佳。”
“好。”青蛇毫无折扣地答应。
迦楼罗眸子一转。“好吧,那我就将这只白狐送给了你,做你的酬劳罢。”
青蛇斜看他一眼,“我是否应说多谢?”
迦楼罗哈哈一笑,“好青儿。就知你最最温柔体贴,贤惠动人——这些事情晚些再议,走走走,陪我去洛阳喝酒。”
“等等。”佘青甩开他手,“我要先换身衣裳,歇一歇,再将你赠我的厚礼好好安顿——然后才陪你去。”
一别千年。
故人赠我九尾狐。
何以报之灵蛇心。
“我有一人。”女娲盛酒。“名为阿涂。”
彼时善财坐在补天宫中。
“听说此名还是青蛇所取?”
“……他甫一出世便被人王封印画中。青蛇是他从画中脱困之后所见的第一人。”
“若雏鸟慕亲,永世不渝。——那又如何会背弃妖主,成为你的伏兵?”
“他不是我的伏兵……但他不会看此世弭灭。”女娲叹了口气。“他是伏羲之子。”
“那便又如何?”
“封神劫后,人王为偿此世劫,身入永眠。他虽亲手封印阿涂,但却在绢画与华胥台之间留下了一扇灵识之门,与阿涂以灵智交通,潜移默化,达数千年。”
“娲皇的意思是……”
“人王不会令人间灭亡。此志之坚,无坚不摧。”
女娲站起来,□高耸,雀尾裙裾如烟花散开。“除他之外,我还将去寻一人。若他能与青蛇相见,或有契机,可以不动干戈而化解此劫。”
“难道娲皇要去……”
女娲颔首,面上竟现出一抹微醉的酡红,仿佛一如少女般娇羞。“……须弥山。”
“对了迦楼罗,你有没有弄清楚,人王为何要将那只小白狐封印在画中?”
“并不是为了禁锢它,而是为了保护它。”
“哦?”佘青拈着酒盏,眼神一亮。
“伏羲与女娲生有百子,但俱归女娲所有。伏羲寂寞,与九尾狐一夕之欢,生下阿涂,却惹翻了女娲弄出个封神劫来。人王他怕女娲下手杀子,所以抢先一步,先行封印。”
“那,如今封印被你所解,小白狐可有危险?”
“都已经是千年前的旧事了,女娲早无执念。……说起来,如今九尾狐整族都已凋零绝灭,你回头还是莫要告诉小白狐这么多复杂情事。”
“我才不会告诉。千年前——我都不知自己在何处。这只小白狐倒已高寿。”
“我忽然已经替你想好了你下一个履践赌约之法。”
“哦?我正头疼,愿闻其详。”
“下一个好玩之事,便是和你一起□你的小白狐呀。定要将他教成你我这等风流俊俏,聪明逍遥的绝世散仙模样……”
青蛇大笑。“此事若可算在赌约之内,倒是长久之计,我从今后再不用为求自保而绞尽脑汁了。”
“那便说好了,等我吃掉那个文殊师利之后,便与你一起玩小白狐。届时我教武功,你教——你便教它如何玩遍世间好玩之事罢。”
“听起来怎如严父慈母,养育败儿一般。”佘青笑叹。
从此,迦楼罗便再未回头。
直至汤阴。
盲婆婆在夜色中忍不住一声声呛咳。风烛残年的垂垂哀鸣中,夹杂了无端叹息。
叹惜千年前的那日,与青蛇一道饮酒傲视,多少筹划,仿佛近在眼前。
却在下一刻,有人走入酒楼。
迦楼罗半眯醉眼。
“青儿,这位便是传言中那位文殊师利菩萨了么?”
佘青点头。
眼前文僧形容儒雅,衣袂无风自动,却有佛威凛凛传来。
“甚好。青儿先回须弥山等我。我不在时,咱们的狐狸就先靠你一个人养——”
以迦楼罗那贯彻天地的骄傲。
区区一个文殊师利,又怎会放在眼中?
于是青蛇在须弥山空等千年。
千年之后,汤阴一会。
——汤阴县内,青蛇未至之时。
涂九歌曾与盲婆婆相见在黑暗之中。
因盲,省去灯火。
漆黑一片,涂九歌静静无言,将女娲所要传递的消息一笔一画写在迦楼罗手掌之内。
那种温柔触感,令人忍不住颤栗,禁不住害怕。
好似时光,就在这一笔一画之中,将一切情仇消弭。
繁华画卷上,终究只留下一片模糊的苍白痕迹。
涂九歌画完,向着迦楼罗一礼。
而后他转身离去。
至此。
——千年梦终。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