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云龙吟21-28集
第二十一集
第一章
洛都金市位于城西,南接雍门,北临上西门,面积超过二百亩。市内一条二
十丈宽的大街纵贯南北,连接两端的坊门,规模比城中的主路也不遑多让。大街
两旁分出三条横街,将整个金市划分为八个区域。里面店铺林立,充斥着来自异
域的奇珍异宝。
乐行的胡商白白胖胖,唇上留着两撇漂亮的小胡子,笑容可掬。他飞快地用
大拇指抹了抹胡须,一边道:「胡琴?当然是我这里最好!客官请看,敝行胡琴
有三弦的,两弦的,还有马头的……」
对面的商人态度傲慢地说道:「不光要琴,乐工有吗?」
「有!洛都能歌善舞的胡姬,全都是在小店买的琴,学的曲。客官问问周围
的人就知道,昨天好几位公卿派人来召敝行的乐师过去演奏,敝行因此还歇业一
天。敝行的胡乐姬更是名震洛都!可谓是歌如裂帛,舞如天魔……」
商人摇了摇手,「不要年轻的。太不安分。」
胡商竖起大拇指,「行家!」
那商人道:「在洛都待得太久也不成。本店在舞都,习惯了洛都的繁华,只
怕看不上我们那穷乡僻壤。」
「舞都哪里是穷乡僻壤?」胡商道:「我听说舞都七里坊有个游春台,里面
的歌舞堪称绝妙!」
程宗扬道:「是游冶台。而且游冶台里面没什么歌舞,就是些奇装异服。」
胡商有意试探,闻言哈哈一笑,说道:「看来是我记错了。听客人的意思,
是要上了年纪,刚到洛都的老乐工是吗?」
「唔。」商人派头十足地点了点头。
胡商双掌一合,「真是巧!前日刚有个老乐工来洛都,他是草原上最有名的
吟游诗人,无论是伟大的单于,勇猛的可汗,还是星星一样多的贵族,都争着请
他去自己的营帐。」
那胡商说得天花乱坠,但卢景深知这些胡商的伎俩,十句里面有一句真的就
已经够多了。他不以然地说道:「在哪里?我去见见他。」
「就在南边的小客栈里。」胡商笑眯眯道:「不过话说在前面,他是敝店花
重金聘来的乐师,转聘的话,薪资敝店要抽六成。」
「先见过再说。」商人道:「若不合用,一文钱都没有。」
胡商拍着胸膛道:「客官尽管放一万个心!」
小客栈店如其名,整个客栈夹在两幢楼之间,门面只有五六尺宽,伸开手臂
都能摸到两边的墙壁,比起长兴脚店也强不了多少。
两人沿着吱呀作响的楼梯爬上楼,找到胡商说的位置,程宗扬抬手敲门,谁
知房门一碰就开,里面连门闩都没有。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一块破旧的毡毯上,抱着一架摔坏的胡琴,勉强地
摸索着。
程宗扬一眼看去,心下就凉了半截。那老汉身材不高,满是皱纹的脸上一片
蜡黄,显得十分虚弱。更要命的是,他的一双眼睛眯在一起,微露的眼缝中半点
光采皆无,居然是个瞎子。
听到声音,老人扭过头,等他一开口,程宗扬心里彻底凉了,那老人的口音
竟然比兽蛮人的口音还古怪,根本分不出是什么语言。一个瞎子,差不多还算个
哑巴,根本无法沟通,自己找人的路也太坎坷了吧?
卢景忽然开口说了几句,语调与他有七八相似,勉强能听出来和六朝的语言
相近,不过他的问话和老人的回答,自己一个字都没听懂。
两人一问一答,交谈了一盏茶时间。最后卢景直起腰,从袖中拿出几枚钱铢
放在他的毡毯上。
离开小店,程宗扬道:「是他吗?」
卢景摇了摇头,「他的话我只能听懂一两成。大概是说他从一个叫魁朔的部
族来,途中与同行的人失散了,刚到洛都没几天。」
「还有呢?」
「没了。我问的他都听不懂。」
「那怎么办?找个通译?对了!」程宗扬反应过来,「那个胡商--他肯定
能听懂!」
「不能去找外人。」卢景道:「虽然不知道初九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但肯定
关系重大,找胡商只怕横生枝节。」
已经出了二十条人命,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程宗扬也不愿意看到再有无辜
的人被卷进来。但胡琴老人目不能视,语不能辨,难道线索到此又要中断?
「等老四回来。」卢景道:「他以前孤身一人在草原上闯荡过两年,也许能
听懂他的话。」
程宗扬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斯明信一旦回来,两骏齐出,整个洛都也没有多
少人能挡住他们。
「还有一个疤面少年,可惜除了脸上有疤以外,其他线索一点都没有。」程
宗扬叹道:「好像又走进死胡同了。」
「还有一条线索我们没有找。」卢景道:「管理上汤的捕盗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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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兴脚店失火的事?」
田球心里一紧。这件案子看似很普通,一家脚店失火,烧死了店主一家。秋
冬之季天干物燥,失火之事常有,而且火灾并没有波及其他房舍,财物损失也不
多,因此早在数日前就已经结案。
但田球清楚,那桩失火案与文牍上的根本是两码事。死于火灾的一共五人,
均被人用利刃断喉,然后纵火焚尸,店主一家阖门被灭,没有一个活口。
田球还记得自己当时把调查的情况写在简牍上,递交给县尉,县尉对此十分
重视,当即命他细查此案,追拿凶手。但仅仅一个时辰之后,县尉又把他召去,
当面递给他几支重新填写过的简牍,命他在上面刻名留印。
简牍上的墨痕很新,内容与自己的调查很相似,但去掉了所有凶杀的痕迹,
改为一桩普通的失火案。
田球当了多年差吏,一言不发地刻上名字,将随身携带的铜印醮上硃砂,盖
在名字上方,然后恭恭敬敬地递给县尉。
他知道自己的选择十分明智,因为就在昨夜,洛都令吕放暴病身亡,接替他
的人选,正是如今的县尉。
田球定了定神,不经意地瞟了眼来客。那人虽然身着布衣,但头发上的压痕
尚在,很明显是武将常戴的弁冠。他虎口厚硬的粗茧,只有常年握刀才如出现。
更重要的是他随身佩戴的长刀,虽然刀柄用布裹住,但柄尾突起的痕迹分明是一
柄环首刀--汉国军方的制式武器。还有他的眼神和身形……只有军人才会如此
刚毅目光和挺拔的身姿。
「长兴脚店失火的事嘛……」田球拉长声音道:「已经结案了。」
那名军人不动声色,「确定是失火?」
「当然。」田球一口咬定,「简牍上就是这么写的。」
「是否有目击者?」
「火灾发生在半夜,又隔着林子,等有人看到,房子都已经烧穿。」
「当时住在店里的客人呢?」
「失火是在八月十一的夜间。据镇上人说,脚店十日就已经关门歇业,店中
并没有客人。火场也没有其他尸首。」
「在此之前呢?」
「最晚是初九,有人去过店里,是附近一个猎户,叫张余。我查问过,他只
是去店里卖猎物,与火灾没什么关系。」
军人站起身,收起案上的羽林天军腰牌,转身离开。
田球松了口气,暗暗祈祷这案子赶紧过去。至于当天发生了什么事,他一点
都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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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猎的后生……」
一名须鬓斑白的老者在路边遥遥招手。
张余走过去,拍了拍肩上的猎叉,「老丈,要兔子吗?刚打的几只!那只白
兔是我下套子逮的,拿回去就是不吃,也能当个玩物。」
老者看了一会儿,满意地说道:「这几只我都要了,价钱多少?」
张余一高兴,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一共五只兔子,有大有小,老丈也知
道,到了市上,大的要三四十,小的也要二三十个铜铢,老丈要的话,给一百二
十个铜铢就好。」
老者絮絮叨叨说了几句,砍了五个铜铢的价,然后带着张余到家里取钱。张
余顺利卖掉猎物,心情正好,一路和老者闲谈。
路过火场时,老者叹道:「长兴脚店也烧了。店里的孙老头比我还小两岁,
没想到走到我前头了。」
张余也叹道:「可不是嘛。失火前两天,我还去店里卖兔子呢。」
「咦?那两天不是歇业了吗?」
「没有。我去那天店还开着。」
「那是初十……初九……」老者仰脸数着日子,「是初九吧?」
「是初九。」
「想起来了。」老者叹了口气,「那天我也去过店里。孙老头忙前忙后的,
我还记得店里住了一个大汉,说是拳师?」
「对!那拳师姓杜,说是要成亲,满脸喜气。看见我带的兔子,还过来问价
钱,他少了一只眼睛,我记得可清了。」
老者道:「一个拳师也住通铺,那么些人怎么挤得下啊……」
张余道:「镇上的客栈都住满了,不住脚店还能住哪儿?别说拳师了,我看
到有个书生也在通铺挤着。」
「老喽老喽,记不清了。那书生是不是个疤脸的?」
「疤脸的少年住在上房,还带了个老仆。」
老者感叹道:「一老一小的,出门在外不容易啊。」
「老丈是善心人。」张余说着摇了摇头,「有些人啊,丧尽天良。」
老者道:「小哥何出此言?」
「那天我一进脚店,就看见赛卢了。」
「赛卢是哪个?」
张余道:「不瞒老丈说,赛卢跟我是一个村子的。那小子从小不干正事,整
天跟那些游民鬼混,还当了扒手。那天在通铺挤着,一双眼睛瞄来瞄去,多半是
看中了谁的钱财。」
老者嗟叹道:「出门在外,遇见扒手可要当心。那天在通铺的,还有……」
张余想了一会儿,「还有个文士。」
老者恍然道:「对,上了年纪那个。」
张余笑道:「老丈又记错了。那人三四十岁的年纪,随身带的纸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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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余拿了钱,高高兴兴走远。
程宗扬道:「严君平十几年前就是书院的山长,现在起码也有五十多岁。听
来那个文士并不是他。」
「天上掉馅饼的事还是不想了。」卢景道:「加上老仆、文士和赛卢,现在
我们知道那天脚店里都有谁了--两间上房,一间住的陈凤和延玉,一间是疤面
少年和老仆。通铺八个人,分别是郁奉文、杜怀、三名脚夫、胡琴老人、不知名
的文士,还有那个赛卢。」
「找赛卢!」程宗扬发了狠,「连名姓都有了,我就不信找不到他!」
「你们是什么人?」外面有人喝问道。
程宗扬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站在别人院子里,赶紧赔笑道:「我们是过路的,
走得累了,在这里避避日头。」
那汉子神情不善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放下水桶,舀了瓢水,递给须发斑白的
卢景,粗声道:「喝吧!」
卢景黏着胡子,喝水只怕露馅,推给程宗扬道:「侄儿,你先喝。」
程宗扬推让不得,只好喝了几口。
那汉子不乐意了,斥道:「不知礼数的小子!长者未饮,你一个侄辈哪里能
先饮?」
程宗扬肚里苦笑,汉国百姓大有古风,行事磊落,恩怨分明,而且很是古道
热肠,看到两个陌生人在自家院子里待着,不满之余,还是取水给老者喝。只不
过自己挨的这通教训未免太冤了。
「大哥教训的是,只是长者赐,不敢辞。况且我家叔公上了年纪,喝不得凉
水。」
「等着!」那汉子推开厨房的柴门,去灶下烧水。
程宗扬与卢景对视一眼,赶紧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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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出来了。」郑宾道:「那只鸽子飞去的地方是北邙山一处苑林,属于颖
阳侯吕不疑的私产。」
「果然是他!」程宗扬抚掌道:「这位仁善好学,礼贤下士的侯爷,背地里
可够狠的!」
卢景道:「安世呢?」
「他和老敖、刘诏一起去了下汤,先把坐地虎引开,然后我才放的鸽子。」
「好。」卢景冷冰冰道:「让我们等着瞧瞧,动手杀人的究竟是谁?」
从遇害者的情形分析,行凶者中并没有太强的高手,因此他们先在下汤设好
圈套,等着闻风而来的杀手主动往里面跳。以蒋安世、敖润和刘诏的身手,寻常
好手来十几个也不在话下,何况对付一个地痞,颖阳侯未必会派多少人来。
乐津里的寓所已经被人盯上,众人会面都放在鹏翼社。此时蒋安世等人出去
给杀手下套,其他人也没闲着,高智商带了几名打扮成随从的禁军士卒去打探门
路,办理首阳山开矿的正事;冯源去找合适的宅所,准备盘下来当作落脚点。富
安则暗中去了宋国设在洛都的官邸拜访,看能不能搭上关系;哈米蚩和青面兽相
貌骇人,出门太过扎眼,此时留在社内,把兵刃一件件磨得雪亮,万一出了岔子
被人盯上,也好厮杀。
程宗扬问道:「惊奴,你打听的事呢?」
惊理被派出去查问颖阳侯的动向,打听初九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已
经回来,闻言答道:「奴婢已经打听过。初九当日,颖阳侯一直在北邙山,并没
有去过上汤。」
程宗扬大为意外,脱口道:「怎么可能?」
迄今为止,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颖阳侯吕不疑。可惊理调查的结果完全出乎意
料,吕不疑既然在北邙山,那么初九在上汤是谁?
「据说是太乙真宗一位教御来访,洛都喜好黄老之术的公卿之家都去拜会问
道。从初七到初九,颖阳侯的车驾都在北邙山,从未离开。」
「哪位教御?」
惊理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她装作抹唇,用丝帕掩饰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
地吐出一个字,「卓。」
程宗扬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干!」
惊理若无其事地说道:「一直到初十,颖阳侯才离开北邙山,前往北宫拜见
太后,午后便又返回苑中。一个月来,颖阳侯的车驾从未到过上汤一带。」惊理
停顿了一下,然后道:「还要奴婢再查吗?」
程宗扬吸了口气,「不用了,我直接去问她。」
真是横生波澜,卓云君远赴龙池,一连数月都没有消息,没想到在这关口竟
然来到洛都,而且还和此事最大的嫌疑人吕不疑扯上关系。想起卓美人儿,程宗
扬心头不由一片火热,「她在什么地方?」
「北邙山,上清观。」
程宗扬当即对卢景道:「五哥,我出去一趟。」
「太乙真宗的教御?姓卓的?」
初九当天颖阳侯吕不疑究竟在什么地方,找到卓云君一问便知,根本不用再
费心去打探,但这话程宗扬不好直说,只含糊道:「我和她打过交道,说不定能
问出些什么。」
卢景翻着白眼琢磨了一会儿,「太乙真宗的教御非是浪得虚名之辈。你一个
人不大好对付。等老四回来,一起出手才稳妥。」
卓云君身份特殊,除了死丫头的几个奴婢,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内情。有太乙
真宗教御的名头在,难怪卢景如此慎重,但如果他知道真相,白眼估计能翻到后
脑勺去。
程宗扬干咳两声,凛然说道:「不必劳烦两位哥哥!太乙真宗的教御,别人
怕,我却不怕!几句话的事,我自己去就行!」
惊理知道内幕,听主人说得大气凛然,只扭头掩住唇角。
卢景并非啰嗦之人,程宗扬既然说得有把握,也不多加劝阻,点头道:「我
去找赛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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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辘辘驶过长街,透过车帘,能看到右侧气势恢弘的宫城。那些雄伟的望
楼和阙楼远在伊阙都能看到,此时从旁边驰过,巨大的飞檐斗角仿佛从头顶凌压
下来,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罂粟女像猫咪一样,柔顺地伏在主人膝上,娇躯罗衣半褪,露出一侧雪白的
香肩。汉国公卿的车驾因是官用,多为单辕双轮的轻便马车,四面敞露,只在车
顶加上伞盖,以示无私。私人马车种类则琳琅满目,最常见的是双辕四轮的油壁
车,还有一些以帷幔、薄纱为壁的软质车厢。而晋国常见的玻璃车窗,在汉国几
乎绝迹。倒不是汉国道路比晋国差,而是汉国车马速度要快得多。晋国那些涂脂
敷粉,出入都要婢女搀扶的贵族,连乘牛车都嫌太快,汉国却是马如龙人如虎,
一路绝尘,如果用玻璃作车窗,一路不知道要换几块。
程宗扬乘坐的是一辆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油壁车,外观毫无特色,保证扔到
路上就认不出来,车内却是茵席、锦垫、竹枕一应俱全。他以一个舒服的姿势斜
倚在枕上,一手伸进侍奴衣间,揉捏着罂奴丰腻的乳肉,一边看着她脸上渐渐浮
现的红晕。
在禁制纹身的影响下,只要自己需要,罂奴就是一个随时都会发情的荡妇。
虽然在理论上,任何一个侍奴都必须随时满足自己的欲望,但像罂奴这样,仅仅
嗅到自己的气味,淫欲就不受控制的泛滥,整具肉体听任摆布的淫态,只有处于
瞑寂术中的凝奴可以相比,而且她还是清醒的。
车内忽然一亮,马车终于驰出的宫阙的阴影。程宗扬抬起眼,远处一条建在
半空的复道,像彩虹一样悬在两宫之间。整条复道由桥拱、回廊和飞檐构成,镶
嵌着大块的云母和玉石,在阳光下金碧辉煌。复道下方是宽阔的街道和大片的苑
林。
驰过天子居住的南宫,前方是规模更加宏伟的北宫。宫内林立的楼观高耸入
云,顶部有些装饰着奇异的飞鸟,有些装饰着威武的神兽,在碧蓝的天空下金光
闪耀,充满了神话中才有的气息。
汉国最尊贵的皇太后就居住在这座宫殿中,她曾经是这个帝国的掌控者,也
是整个吕氏家族力量的来源。
「吕雉……」程宗扬念着汉国皇太后的名讳,喃喃道:「这是一个很可怕的
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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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阴云从天际涌来,阳光变得黯淡。秋风卷起枝梢飘零的落叶,从汉白玉
砌成的雄伟阙楼间穿过,越过林立着虎贲甲士的城楼,飞入巍峨而森严的宫禁。
庞大的宫殿群落被乌云的阴影笼罩,寂静得仿佛沉睡。落叶打着转落入后宫
一道不见天日的暗巷,在朱红色的宫墙间飞舞片刻,然后越过高墙,从一座绘制
着白虎的高楼旁滑过,落在一条笔直的御道上。
一股长风袭来,落叶随风而起,在秋风的裹挟下掠过重重宫禁,迎着一座庞
大的宫殿飞去。那座宫殿座落在两丈高的台陛上,华丽得如同梦幻。落叶沿着长
长的台阶疾飞而起,最后撞在一道竹帘上。
长近四十丈的大殿空旷无比,站在一端,几乎看不到另外一端情形。殿内需
要三人才能合抱的巨柱涂满银粉,上面用金箔贴出云龙飞凤的图案。一名小黄门
伏身跪在柱下,身形渺小得仿佛一只蝼蚁。
「呯!」珠帘内,一只镶着金线的黑色衣袖拂过,将案上一只羊脂玉瓶砸得
粉碎。
一个森冷的声音道:「再说一遍。」
「诺。」伏在地上的小黄门深深低下头,「湖阳君入宫后,天子立刻召来董
宣。责问他冲撞湖阳君车驾,杀死湖阳君驭手诸事。董宣当庭应承。天子大怒,
命甲士取金锤击杀董宣。董宣说……」
小黄门偷偷咽了口吐沫,「董宣说:[陛下秉政,汉室中兴,今日以一豪奴
而杀良臣,何以治天下?臣一介鄙夫,不敢污御前金锤,有伤天子圣德,愿请自
尽!]说完就纵身朝柱上撞去……」
帘后一个讥诮的声音道:「没死吗?」
「……没有。」
「董宣好硬的脑袋--接着说!」
「诺。天子见董宣血流满面,怒容稍解,转而命董宣向湖阳君叩头赔罪,董
宣不从。天子让甲士按着董宣的脑袋往下磕,可董宣两手据地,硬着脖子,周围
的甲士一起去按,也没把他的脖子按下来。」
「那些废物甲士,留他们何用!」帘后声音冷笑道:「天子想必不舍得杀他
了吧?」
「天子说,董宣杀贼虽然无罪,但冲撞湖阳君车驾有过,当罚钱十万,以解
湖阳君之怒。」
「十万钱--可是五十枚金铢呢。天子好大的手笔。」
小黄门紧紧闭着嘴巴。
「接着说!」
小黄门打了个哆嗦,连忙道:「诺--天子打发了董宣,又安慰了湖阳君几
句,湖阳君无奈之下,只能谢恩告退。」
「后来呢?」
「等湖阳君一走,天子让人从库中取钱三十万,下令赏赐给方才……方才那
位强项令。」
帘后一片寂静,小黄门屏住呼吸,额头的冷汗一滴滴淌下来。
半晌,帘内冷冷道:「很好。你去吧。」
小黄门伏身贴地,像只蚂蚁一样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
第二章
珠帘内立着几名女子,一名鬓脚现出白发的老妇淡淡道:「天子大了,有自
己的主意也是应当的,太后何须动怒?」
一个穿着黑色宫服的丽人坐在榻上,长发瀑布般披散下来,她相貌不过三十
许人,姣好的蛾眉微微挑起,玉容脂粉不施,虽然冷漠得宛如冰雪,仍掩不住逼
人的美色。她一双凤目冷冷望着殿角未熄的宫灯,眼底却流露出一丝伤感。
「先帝生有三子,骜儿生母早逝,哀家唯恐其夭折,接入宫中抚养,二十年
来视如己出,为了他的帝位费尽心思--」她无言良久,最后低叹道:「终究不
是亲生的啊……」
「无论是不是亲生,太后终归是太后。」白发老妇道:「天子生母一家已经
没有人了,他不倚仗太后,还能倚仗谁呢?倒是天子已经年逾二十,至今还没有
子嗣。万一……」
「还不是那个贱人。」太后冷冰冰道:「早知如此,哀家当初就不该允她入
宫。」
「天子到底是年轻,容易被美色所惑。」后面一名身材修长的中年妇人道:
「话说回来,这位皇后娘娘着实有几分姿色,连奴婢见了,也觉得惊艳呢。」
「宫里的绝色还少吗?」白发妇人道:「先帝御前,当年便有多少绝色?如
今不都乖乖在宫禁中等死吗?」
一名年轻的妇人跪在榻上,一边给太后梳理长发,一边笑道:「这都是太后
的恩德,不然先帝殡天时,太后一道诏书,让她们殉葬便也罢了。」
中年妇人道:「殉葬岂不便宜了她们?老侯爷当年过世得早,你没见过宫里
那些贱人的嘴脸,一个个都盯着皇后的位置,又是巫蛊,又是勾陷,只想把娘娘
咒死,要不就是把娘娘打发到永巷里去。」
年轻的妇人给太后盘好发髻,一边道:「幸好娘娘吉人天相,自家抚养的太
子终于登基做了天子。」
中年妇人道:「这也是老天有眼,娘娘终于是苦尽甘来。想想当年的日子,
让那些贱人舔奴婢的脚趾都不解气。」
众人说笑几句,太后冷厉的神情柔和了许多,她起身在空旷的大殿内缓步走
着,一边道:「天子翅膀硬了,他愿意飞,哀家也不能拦着。」
老妇道:「天子毕竟年轻,太后总不能让他独个儿单飞,终究要给天子找几
个信得过的辅佐。老身见大司马似有退意……」
「是吗?」
「老身观其眉间神态,颇有此意,不然日前也不会告病。」
太后停下脚步,片刻后道:「霍子孟是朝中柱石,如今既然患病……义姁,
你乃哀家身边的女医,该去探望一番。」
「诺。」那年轻的女子应了一声。
白发老妇道:「说来,襄邑侯也该晋位了。」
太后颦了颦眉,想发怒,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还没有进宫么?」
中年妇人奉了盏茶汤,「那日太后斥责得狠了,襄邑侯虽然听话,可也是要
面子的,这几天都躲着太后呢。」
太后叹道:「让他进宫吧。」
「诺。」
「到底还是要靠娘家人啊……」太后摇了摇头,自失的一笑,然后对旁边的
女医道:「你那个弟弟呢?」
这位义姁正是义纵的亲姊,她离乡多年,此时却成了太后最信任的女医。她
闻言笑道:「霍大司马亲自下令,把他补入羽林天军。再历练几年,就可以为太
后和天子办事了。」
太后点了点头,「等他熟知了军中的规矩,就调到北宫来吧。」
义姁叩首道:「多谢娘娘恩典。」
「备些礼物便去吧。」
「诺。」
义姁退下后,殿内还剩下白发老妇和那名中年妇人。
中年妇人道:「赵王又派人来了。」
太后淡淡道:「这次送的什么?」
「金铢五千,白璧二十双。美人十名。」
白发老妇道:「天子至今尚无子嗣。也难怪赵王心急。」
中年妇人道:「赵王那位太子与天子同岁,近支宗系以赵太子为长,若是天
子不豫,轮也该轮到他了。」
太后转开话题,「江充还没有回信吗?」
「已经到了舞都。」
「让他问过就回来。」
「宁成那边……」
太后道:「一个平亭侯而已,且容天子快意。」
「诺。」
太后浅浅饮了口茶汤,「那些贱婢呢?」
中年妇人道:「昨晚那两个受了凉,已经喂了药,打发去永巷了。」
「赵王那边你去看看。只说礼物收到了,其他什么都别说。」
「诺。」
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下那名老妇,良久,老妇道:「赵太子年长。」
「哀家省得。」太后道:「赵王知趣便罢,不然……」
白发老妇低低咳了两声,「那个人来洛都了。」
太后端茶的手指微微一颤,然后挺直腰背,凛然道:「哪里来的消息?」
「有人在颖川见过那个人。」
「什么人?」
「一个叫薛豪的游侠。」
「把薛豪带来。哀家亲自问他。」
老妇道:「谒者刚问了两句,他便横刀自尽了。」
太后举杯往案上掼去,恨声道:「这帮游侠!」
「呯」的一声,瓷盏嵌入漆案,茶汤泼溅出来,在黑亮的漆面上留下一片白
色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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邙山位于洛都以北,在后世是历代帝王将相最为青睐的埋骨之所。后世有言
称:生在苏杭,死葬北邙。以至于北邙山上无闲土,尽是王侯旧坟茔。但此时的
邙山并没有后世坟墓累累的景象,山间古木森森,苍翠如云。
细雨纷纷,一处精致的楼观掩在林间,周围的山林轻云缭绕,宛如一幅烟雨
如织的画卷。
上清观规模不大,建造却十分用心。整座道观依山势分为上下两处,位于下
方的建筑是一座四方的院落,呈甲字型,上方是一排静舍与一座凸出于峭壁之上
的楼观,组成丁字型,中间由一道乙字型的回廊连接,暗合六丁玉女,六甲阳神
和太乙之数。
那座楼观飞鸟一样凌然于峭壁之巅,面对着莽莽群山,楼观周围三面悬空,
建着朱红的游廊,栏内垂着浅黄的竹帘,里面悬挂纱帷。那纱帷薄如蝉翼,在观
内望去,山间的景物尽收眼底,然而就这样一道轻纱,便将随着秋雨而来的寒意
和潮湿尽数隔绝在外。楼观内暖意融融,宛如自成天地。
细雨落在檐顶,发出春蚕般细碎的沙沙声。楼内铺着白色细藤编成的草席,
旁边放着一只小炉。一名穿着青色道袍的女子屈膝跪坐,她微微俯着身,左手挽
住右袖,挽起炉上的铜壶,斟入漆盘上的耳杯中。
沸水落入杯中,发出悦耳的轻响,茶叶一片片舒展开来,在瓷制的杯盏中呈
现出碧青的色泽。
青袍道姑斟好三杯茶,捧起茶盘,奉到案上,然后跪坐在旁。
未曾髹漆的几案与茶盘一样,保留木质的原色,一名穿着杏黄道袍的女子抬
起手,露出一截雪白光润的皓腕,玉指轻轻拿起耳杯,双手微举,温言道:「请
用茶。」
水气蒸腾,模糊了她的玉容,只能看到她玉颊优美的轮廓和她身上杏黄的道
袍。她举茶的动作从容不迫,却充满难言的韵律,让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被吸引
过去。
对面坐着两名贵妇,她们盘着鬟状的高髻,发上佩戴着宝石攒成的饰物,身
上穿着明亮的绸缎。
一名年轻的贵妇好奇地拿起耳杯,「茶叶味苦,别家多用米膏合之,杂以蜂
蜜,制成茶饼,这样的清茶却不多见。」
六朝饮茶用的大都是茶饼,然后煮成茶汤,程宗扬喝起来颇不习惯,干脆让
祁远买了处茶园,采下茶叶炒制后自己饮用。卓云君当然不会说自己是随主人学
的饮茶,只笑道:「大道至简,清茶一盏,真味尽在其中。」
对面一个中年贵妇尝了一口,赞道:「果然是好茶。」她放下耳杯,叹道:
「教御比本君还大着几岁,可这些年每次见到教御,容貌都一如往日,如今看着
反倒比本君还小。真不知教御有何仙术,能容颜不凋?」
卓云君笑道:「求道之人,容颜只是余事。平城君岂不闻得道之士,乃与天
地同寿。」
旁边的年轻贵妇说道:「教御总说修道,可世间这么多人,能修成的又有几
人?本宫听着都觉得好难。」
「北邙乃道宗七十二福地之一,公主若有心向道,于此修行,大有裨益。」
阳石公主笑了起来,「不瞒教御说,教御连讲了几日的道宗真经,本宫竖着
耳朵还听得昏昏欲睡。今日没有外人,教御索性传我等一些法诀如何?」
卓云君道:「道可道也,非常道也。哪里有法诀可传?」
「不成!」阳石公主笑着扯住卓云君的衣袖,「你今日必要传我们一些法诀
方可!」
平城君也道:「正是!正是!反正外面下着雨,你若不肯,我们就缠你到天
明。」
卓云君被她俩扯住衣衫,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连忙道:「好好,
我说便是。」
两名贵妇笑着松开手,卓云君抚了抚衣领,略一沉凝,展颜笑道:「公主说
听经听得昏昏欲睡,我就传你们一个睡觉的法子吧。」
阳石公主失望地说道:「睡觉算什么道?本宫闭上眼就能睡着。」
「众妙皆道。公主且饮过茶,静心听我说来。檀儿,去取枕被来。」
平城君、阳石公主与卓云君相识已久,虽然不知道她说的睡觉之法是什么,
还是依言去掉簪钗,解开发髻。
少顷卓云君的弟子沈锦檀取来枕被,在席上铺开。平城君与阳石公主并肩睡
下,盖好御寒的薄被,闭上双目。
「睡时床须厚暖,所覆适温,腰脚已下,左右宜暖。」卓云君所言并不十分
高深玄奥,宛如闲话家常一样娓娓道来,但她的声音柔和而轻盈,伴随着细细的
雨声,仿佛从天际飘来一样空灵。
「枕宜低,颈宜顺,衣带须解,阔展为宜……」
两女呼吸变得柔顺,心神一片安宁。
「两手离身三寸,拳微握。双足相去六寸,膝宜松。」卓云君柔声道:「此
时想东方初白,日光将出,如在面前。乃徐吐气息,口鼻微含,气息自入于内。
唇微开,徐徐吐之,留胸肺一缕未出,则徐徐引之……」
卓云君声音愈发柔和,「……肺满乃闭气息,以意引之随两肩入臂,至手而
握。次者气下入于胃,至两肾间,随髀至两脚心,乃觉皮肉若如虫行……」
「以三息为度,再吸则不复存肺,直引气入大肠,流于脐下,饱满乃止。竖
双膝,鼓腹九度,将气息散入诸体。气散而舒双足,以手抚胸而下,摩腹绕脐十
二度。展趾而上,反钩数度。以使手足润温,浊气尽空。」
「由首至足,寸寸松之……」
卓云君低咏道:「乃松尔额……乃松尔眉……乃松尔颊……乃松尔唇……乃
松颌……」
「乃松颈……乃松脊……乃松臂……乃松尔手……乃松腹……乃松膝……乃
松足……身轻如羽,体柔如化……」
连绵的雨声在四周响起,伴随着卓云君的吟咏,犹如梦幻。温暖的楼观内,
两名贵妇沉沉睡去,虽然敷着厚厚的脂粉,她们的睡容却像婴儿一样恬静。
卓云君柔声道:「退下吧。」
「是。」沈锦檀应了一声,轻轻退下。
卓云君抬指在两女颈间轻轻一点,然后从袖中拈出一道小符,屈指一弹,贴
在门角,隔绝了静舍的声音。
她柔柔起身,一双玉手解开头顶的发髻,将长发披散下来,然后抚过衣领上
「坐看云起时,行至水穷处」两行字迹,接着往外一分,杏黄的道袍飘落在地,
展露出一具雪滑的玉体。
卓云君上身穿着一条透明的黑丝乳罩,丰挺的双乳高高耸起,将黑丝撑得仿
佛要涨开。下身是一条同样质地的黑色吊带袜,款式是程宗扬当初亲自设计的,
黑色的花边贴在肌肤上,最大限度地勾勒出腰臀优美的轮廓。
竹帘微微一动,接着纱帷掀开,一条身影带着风雨涌入楼内。卓云君唇角露
出一丝妩媚而又如释重负的笑意,然后并膝而跪,深深伏下身子,娇声道:「主
人……」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多日不见,卓美人儿愈发明艳,白滑的胴体在黑色的内
衣衬托下丰腻如雪,这时伏在地上,腰臀曲线柔美动人,流露出万种风情。
「起来吧。」
卓云君顺从地抬起身,那对饱满的雪乳在胸前颤微微晃动着,红嫩的乳头硬
硬翘起,宛如两颗饱胀的葡萄。
在主人火辣辣的目光注视下,卓云君忽然生出一丝羞赧,微微垂下头,避开
主人的目光。
程宗扬讶道:「怎么还害羞了?」说着毫不客气地拥住卓云君的纤腰,一手
伸到她乳罩下,握住那团香暖而柔腻的美肉。
熟悉的感觉使卓云君禁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她仰起身,将双乳耸得更高,
一边媚眼如丝地望着主人。
「知道我要来?」
卓云君娇喘道:「两里之外,奴婢便感应到那两名侍奴的气息了。」
卓云君和罂奴、惊理一样,都被小紫收走一魂一魄。距离相近时,这些侍奴
能够互生感应。她修为更高,感应也更敏锐,罂奴和惊理是在里许之外才感应到
卓云君在楼观内。
「她们是谁?」
「那位是平城君,赵王的妻姊,与奴婢相识多年。另一位是前帝的幼妹,阳
石公主。都是访道而来。」
程宗扬道:「没想到你面子还挺大。」
「这些贵人富贵已极,所求无非养生之术。」卓云君柔声道:「她们被奴婢
拂过穴道,六个时辰之后方醒。主人便是在此……也不妨事的……」
程宗扬坏笑道:「在此做什么?」
卓云君玉颊升起两抹红晕,然后娇滴滴道:「用主人的大肉棒,来弄奴婢的
淫穴……唔……」
程宗扬俯身吻住她的红唇,一边在她身上抚弄。卓云君仰着身,胸罩被拨到
乳下,两团白花花的雪乳被主人揉捏得不住变形。她吐出香舌,被主人有力的舌
尖绞住吸吮,玉颊被主人下巴的胡髭刮蹭着,那种酥麻的感觉,使她浑身都为之
发软。
程宗扬席地而坐,将卓云君揽在怀中,一边与她唇舌相接,一边在她胴体上
肆意抚弄。
良久,程宗扬松开嘴唇,卓云君双颊潮红,一缕乌亮的发丝贴在脸侧,倍显
妩媚。她勉强起身,服侍主人脱去淋湿的外衣,用巾帕擦干他身上的水迹。
程宗扬路上被罂奴撩拨得心下火热,又没有真个发泄出来,揽住卓云君的腰
肢,正准备提枪上了她这匹大白马,卓云君却伏在他膝上娇声道:「主人坐不惯
席子,奴这里有张椅子……」
说着卓云君推开室角一扇屏风,里面临轩摆着一桌一椅。那椅子是用黄花梨
木制成,扶手合抱呈圈状,十分宽敞。轩窗外竹帘卷起,雨点落在窗纱上,宛如
流淌的玻璃,虽是阴雨天气,仍能看到外面郁郁青青犹如林海般的古木。
「这个不错!」程宗扬一身干爽地坐在椅中,拍了拍大腿。
卓云君嫣然一笑,扭着腰肢爬在他膝上,一面解开滑落的乳罩。
程宗扬靠在椅背中,坏笑道:「我本来想在席上收用你,你让我坐在椅子上
做什么?」
「啊……」卓云君吃了一惊,粉颊一下涨得通红。
程宗扬弹了弹她的乳头,「怎么不说了?」
卓云君面红过耳,被主人追问半晌,才忸怩地小声道:「奴以为……以为主
人要赏玩……奴的身子……」
程宗扬捻住她的乳头,笑道:「你是不是很喜欢被玩啊?」
卓云君羞不可抑地垂下眼睛,嗫嚅道:「主子以往收用奴婢……都先从头到
脚把玩一番……才弄奴的下面……」
「怎么玩?」
卓云君羞赧地咬住唇瓣,然后抬起眼睛,充满媚意地望着主人,温柔地张开
双腿,翘在扶手上,将羞处绽露在主人面前。
美妇光润的玉阜微微鼓起,娇美的玉户像花瓣一样绽开,露出里面一只水汪
汪的凤眼美穴。卓云君柔媚地说道:「奴是主子的专用奴妓,整个身子都是主子
的玩物……」
程宗扬一手伸到她下体,将柔腻的蜜肉剥开,捻住那颗小小的花蒂。卓云君
发出低低的呻吟声,柔嫩而红艳的玉户宛如一朵鲜花,在主人指下颤动,那几根
手指就像蜜蜂,在她的鲜花中采撷蜜汁。
「把丝袜脱掉。」
「是……」
卓云君抬起玉腿,一点一点褪下丝袜,将自己美艳的胴体一丝不挂地裸裎在
主人面前。
雨声淅淅沥沥下个不绝,平城君和阳石公主两位贵妇闭目沉睡,发出均匀的
呼吸声。一屏之隔,方才仙姿婉妙的教御此时已被剥成一团白光光的美肉,在一
个年轻男子膝上玉体横陈,淫态毕露。她面带红晕,一双玉腿时开时合,粉臀或
举或翘,两只饱满的雪乳玉球般来回滑动,含羞摆出种种姿势,任由主人观赏把
玩。
程宗扬把她双腿架在扶手上,蜜穴正对着怒胀的阳具,然后捧住她的纤腰,
往下一沉。
「叽咛」一声,龟头挤入湿腻的穴口。卓云君低叫一声,双手扶着主人的膝
盖,上身后仰,蜜穴抽动着收紧,像一张小嘴紧紧含住龟头。在她胸前,两只浑
圆的雪乳摇晃着,浮现出一抹潮红。
卓云君两条白美的玉腿一字型架在扶手上,敞露的蜜穴没有半点阻碍就被侵
入,肉棒向上顶起,直挺挺贯入蜜穴,从穴口挤出一股淫水。
卓云君星眸半闭,红唇微张,美艳的面孔上闪过羞赧而又甜蜜,耻辱而又满
足,娇媚而又贞洁……种种神色,流露出万般风情。
这样一个不染俗尘的美妇,成为自己的玩物,说程宗扬不兴奋那是假的。他
搂住卓云君的腰肢,火热的阳具在她蜜穴中用力抽动,没几下就将她干得花枝乱
颤。
卓云君双膝跪在椅上,像柔弱的少妇一样赤条条伏在主人胸前,白生生的雪
臀被主人捧住,在主人腰间一起一落,对着怒胀的阳具上下套弄。她浑圆的双乳
在主人健壮的胸膛上来回摩擦,乳头不时传来触电般的酥麻。
从穴口直到花心,整道柔嫩的蜜腔充满了汁液,在肉棒的捣弄下滑腻无比。
卓云君只觉自己每一寸肌肤都被快感占据,身体像要融化一样,再没有一丝一毫
的力气。
窗外的雨声不住传来,带来丝丝缕缕的寒意,卓云君此时就像一个顺从的奴
妓,温驯地偎依在主人的羽翼之下,被主人火热的气息所包围,忽然感受到一种
久违的安宁。只要在主人的庇护下,宗门的勾心斗角,血雨腥风,都不用再由自
己去面对,她只要服从主人的命令,获得主人的恩宠,就不必有任何忧愁。
卓云君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如此依恋一个男人,论修为,他及不上自己;论年
纪,他比自己年轻许多;即便是占有自己的手段,也不那么光彩。然而自己却越
来越离不开他。
也许因为他是自己唯一的男人,也许是他显露的能力足以庇护自己,让自己
感到安全,也许是因为自己有太多欠缺--返回龙池之前,卓云君最执着的念头
是与蔺采泉那个伪君子一决生死。但妈妈的命令让她意识到,自己必须回去,在
被蔺采泉彻底孤立之前,拿回属于自己教御之位的一切。
紫妈妈挑选的时机恰到好处,蔺采泉刚刚坐上掌教的位置,无论如何也不会
在这要紧关头与自己公然翻脸。卓云君用空洞的语言向蔺采泉表示祝贺,对外显
示了太乙真宗的精诚团结,便随即带着门下弟子远走汉国。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绝不会做出如此选择。因此老奸巨滑如蔺采泉,也完全
没想到性格一向勇烈的自己会突然改弦易张,甚至没有做出起码的应对,就眼睁
睁看着自己离开。
自己与蔺采泉都彼此心知,双方已经是不死不休的死局,蔺采泉在宗门经营
多年,再与商乐轩联手,实力远在自己之上。一旦他腾出手来,自己就将要面临
来自宗门内部的重重杀机。但此时的卓云君没有丝毫担忧。因为自己是主人的侍
奴,自己的生命和肉体,都属于这个把自己当成奴妓的年轻人。他们想要除掉自
己,先要问主人答不答应。
肉棒的挺动略微一缓,卓云君轻笑起来,娇声道:「奴趴在椅上,主子从后
面来弄奴的屁股可好?」
「真乖。」程宗扬拍了拍她的屁股,然后松开手。
卓云君大腿间湿淋淋都是水迹,她顾不得抹拭,便趴在椅上,妩媚地朝主人
一笑,然后双手伸到臀后,分开雪白的臀肉,露出臀间娇滴滴的后庭花。
肉棒硬硬干入体内,「啊呀!」卓云君短促地低叫一声,久未被人进入的嫩
肛传来一阵胀痛。
主人的阳具强壮而又有力,她闭上眼,忍受着主人给自己带来的痛楚,让主
人把肉棒插在自己最羞耻的部位中,尽情抽送。
「啪」的一声,屁股被主人抽了一记,传来火辣辣的痛意。卓云君连忙将屁
股翘得更高,肛洞对着主人阳具的角度,让主人肏得更爽。
胀痛的感觉渐渐退去,屁眼儿在主人的抽送下越来越热。卓云君伏着身,肥
白的屁股雪团一般高高翘起,臀侧印着一记掌印,那只红嫩的肉孔被肉棒塞得满
满的,周围不留一丝缝隙。
卓云君白腻的肌肤上浮现出淡红的云霞,显示出她已经情动十分。随着肉棒
的进出,那只嫩肛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像只小嘴一样吸吮着肉棒,带着阵阵酥
爽的快感。
程宗扬一口气挺弄了几百下,最后猛然一挺腰,将整根阳具都捅入卓美人儿
柔嫩的肛中,在她肠道深处剧烈地喷射起来。
这次射精酣畅淋漓,良久程宗扬才「啵」的一声,拔出阳具,那只嫩肛像朵
雏菊一样收拢,从红嫩的肉孔中挤出一股浓精。
卓云君偎依在主人脚边,用唇舌细细将主人的阳具舔舐干净,一边抬起脸,
用水汪汪的美目望着主人。
程宗扬拍了拍大腿,「过来。」
卓云君爬到他膝上,乖乖坐在他怀中。程宗扬伏在她丰腴的雪乳间,呼吸着
她肌肤的体香,良久才吐了口气。
卓云君用手心摸着他的下巴,「主子累了吗?」
程宗扬「嗯」了一声。连日来的奔波,体力上的劳累还在其次,消耗更大的
则是精力。任何一个细小的蛛丝马迹都需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自己就像绷紧
的弓弦,不敢稍有松懈。这时放松下来,只觉得连手指都不想动。
卓云君柔声道:「主人有胡髭了。」
程宗扬始终不习惯留须,一有机会就把胡须剃个干净。但这几天跟着卢景四
处奔波,根本没有时间打理。
「帮我刮。」
卓云君没说什么,她轻柔地从程宗扬膝上下来,从书桌下的木格内找出一柄
小银刀,帮主人剃去胡须。
程宗扬闭着眼靠在椅背,那柄小银刀在他下巴上沙沙轻响,一点一点刮到颌
下。雪亮的刀锋贴着皮肤,只要轻轻一斜就能划开他的喉咙,但程宗扬连眼睛都
懒得睁开。
卓云君玉指轻柔地挪动着,仔细帮主人刮完胡须,用丝帕抹净,然后收起小
银刀,重又偎依到主人怀中。
第三章
程宗扬虽然闭着眼睛,想放松一会儿,心头却没有片刻安宁。
太乙真宗号称天下第一宗门,门下弟子超过十万,但大也有大的难处,大宗
门的弊端在太乙真宗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首先就是内耗严重,王哲在世时,教
内已经出现不稳的迹象。随着师帅身死,教内纷争立刻白热化。太乙真宗六大教
御,夙未央远走大漠;蔺采泉拉拢商乐轩,与林之澜明争暗斗;林之澜索性引入
大批教外人士,尽数收为弟子,极力扩张;齐放鹤与卓云君更是兵戎相见,斗到
两败俱伤。而王哲最看重的秋少君,干脆弃教而出,形同放逐。
还有是门人冗杂,积重难返。太乙真宗传承日久,枝脉极多,虽然以龙阙山
为祖庭,诸位教御尽出于龙池,但各地的支脉也英才辈出。比如一个在教内毫不
起眼的支系道观,就出了王珪、米远志、秦仲越三名踏入第六级通幽境的门人,
修为不下于诸位教御。这些支系弟子如果能得到教中的扶助,成就无可限量。可
王珪在教中出头无望,转而投军,好水川一战被星月湖八骏联手击杀。米远志被
蔺采泉当作炮灰,死在临安小瀛洲,只剩下一个秦仲越,如今音讯皆无。
庸碌之辈占据龙池,门中俊杰却不得其用,太乙真宗门下弟子即使有百万之
多,也不过是一头病入膏肓的老虎,一旦发生动荡,说不定就会在顷刻间分崩离
析。
程宗扬并不希望太乙真宗过于强大,但也绝不愿看到太乙真宗土崩瓦解。近
的有卓云君,远的有天天跟在月霜马后吃灰的秋小子,太乙真宗一旦分裂,对自
己未来的布局将是一大打击。
卓云君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洛都,意味着太乙真宗的掌教之争已经尘埃落定,
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分裂。程宗扬现在担心的是,以蔺采泉的老奸巨猾,说不定真
有手腕把一盘散沙般的太乙真宗捏成一团。
一个分裂的太乙真宗不符合自己未来的利益,而一个强大的太乙真宗不符合
自己目前的利益。一个庞大而虚弱的太乙真宗,才最符合自己的期望。
卓云君柔润的乳房贴在主人温暖的胸膛间,丰翘的臀部贴在主人大腿上,臀
间前后两个肉穴湿湿的,似乎还残留着激情过后的酥麻感,那种感觉让她脸红而
又企盼。
她柔润的手掌放在主人脐下,轻轻揉着。以卓云君的修为,在与主人负距离
的接触之下,自然能感受到他丹田的异状和其中蕴藏的危险。但这种异状卓云君
也未曾见过,她只知道,在与自己交合之后,主人丹田的异状略微减轻了一些,
这让她很是高兴。
程宗扬睁开眼睛,「小紫让你来的吗?」
「妈妈命奴婢九月之前赶到洛都。」
程宗扬一听便明白过来,小紫虽然聪慧无双,但修为的短板不是只靠智力就
能弥补的。她制作各种机械,用种种手段收服奴婢,这一切都是在为即将到来的
黑魔海大祭做准备。卓云君身为她手下最强的侍奴,在这关键时候当然要放到身
边。
程宗扬道:「吕不疑--这人你知道吗?」
「颖阳侯是太后亲弟,虽然官职不显,却是汉国最要紧的人物之一,奴婢自
然认得。」
「八月初九晚上,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卓云君回想了一下,「八月初十是北岳大帝诞辰,初九夜间,奴婢在观中讲
南华真经,到戌时方散。颖阳侯一直在观中,还用了斋饭。」
「你没记错吧?」
卓云君笃定地说道:「不会记错。」
程宗扬越发疑惑,吕不疑戌时还在上清观,当然不可能在上汤出现。那么当
晚出现在上汤,打着吕字旗号的车驾,究竟是谁人所有?
「主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卢五哥接了笔生意,要找几个人。」程宗扬简单说了一下这几天的经过,
连自己的猜测也没有瞒她,然后道:「吕不疑这些天有没有什么异样?」
「有。初十北岳大帝的诞辰,颖阳侯原本要奉祭,但那天他刚到不久,就被
门人叫去,然后匆匆离开,似乎是有什么急事。」
与其继续捕风捉影,不如直捣黄龙,找吕不疑当面问个明白,也好知道当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程宗扬索性道:「有没有办法把他引出来?」
卓云君摇了摇头,「颖阳侯虽名不疑,为人却甚是谨慎,出入都有大批家奴
随行。即使听经时,身边也有几个随从形影不离。」
「这家伙也太小心了吧?」
「此观往来的多是达官贵人,奴婢隐约听过一些传闻,说吕家有一个很厉害
的仇人,颖阳侯的父亲就是死在那个仇人手里。」
「颖阳侯的父亲?那不就是太后的爹吗?」程宗扬心里一动,「他们的仇人
是谁?你知道吗?」
「吕家对此讳莫如深,奴家只听说是暴毙。似乎是被某个仇家毒杀。」
程宗扬心下雪亮,这事九成九是死老头干的。太后的亲爹死在朱老头手里,
正经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汉国天子驾崩后,太后垂帘听政,执掌大权,难怪朱
老头会像丧家犬一样被赶到南荒。
「吕不疑这些天的动向,你打听一下。」
「是。」
「小心别让人起了疑心。吕不疑一口气杀了这么多人,那件事绝非小可。」
「奴婢知道了。」卓云君抚住他的肉棒,媚声道:「主子好硬呢……」说着
妩媚的一笑,分开双腿,露出自己股间水灵灵的凤眼美穴。
有这么个光溜溜的大美人儿坐在大腿上,耳鬓厮摩,自己想不硬都难。但程
宗扬知道卓云君刚才已经泄出阴精,这时主动承欢,是拼着伤及元阴,也想让自
己多恢复一些。不过黑魔海大祭迫在眉睫,让她实力受创,显然不是个明智的选
择。
「算了吧。你要想服侍,帮我吹出来好了。」
卓云君柔声道:「主子要双修才是。不若奴婢叫几名弟子来服侍主人?」
程宗扬道:「你这师傅也太不把弟子当回事了--有出色的给我留着。」
程宗扬说着推开屏风,眼前的情形却让他一愣。
原本在锦衾下沉睡的平城君,此时被剥去衣裙,赤条条躺在席上,罂粟女和
惊理正围着她说笑抚弄。
程宗扬皱眉道:「你们在干什么?」
惊理放开手,笑道:「奴婢原本只是好奇这些贵人的身子是什么样,不成想
却发现一件趣事……主人您瞧。」
惊理摊开手心,手中是一个寸许高的木偶,木偶上用细小的暗红字迹写着几
组干支,似乎是某人的生辰八字。
「是在她身上找到的。」
卓云君一眼认了出来,「这是巫蛊。以诅咒杀人。」
程宗扬接过来看了一下,「这是她藏在身上的?她在诅咒谁?」
「要看这生辰八字是何人的。」
程宗扬道:「不会是诅咒汉国的天子吧?」
卓云君道:「从生辰八字看,这人年纪已然不轻了。」
从生辰八字把人找出来?程宗扬赶紧摇头。这几天他找人找得想吐,实在没
兴趣再给自己找事。说到底,她诅咒谁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程宗扬放下木偶,「把她衣服穿好。现在身处险境,你们两个别多事。如果
露出马脚,这地方就不能待了。」
两女帮平城君重新穿好衣物,程宗扬对卓云君道:「鹏翼社人多眼杂,你就
别露面了。」
「是。」
…………………………………………………………………………………
回程时程宗扬没有乘马车,直接骑马驰回鹏翼社。一进门,他就感受到一股
淡淡的血腥气息。
蒋安世、敖润和刘诏都在社内,正在后院清洗刀上、衣上的血迹。马厩里,
一名赤膊的汉子像虾米般被捆成一团,肩头刺着一只虎头,正是坐地虎。
「交手了?」
蒋安世点点头,「来了三个人。我和老敖各放翻一个,剩下一个被老刘堵在
屋里,眼看闯不出去,自杀了。」
死士!程宗扬心头一紧。仅仅为对付一个地痞,就动用了死士,可见颖阳侯
的志在必得。
程宗扬看了眼坐地虎,有点头痛这家伙怎么办。
哈米蚩慢吞吞道:「交给我。」
青面兽拍了拍胸膛,然后挑起大拇指,意思是叔公很厉害,肯定能搞定。
「给你们了。」程宗扬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死活不论。」
程宗扬并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人,但也绝非迂腐的君子。这时候如果还在乎
坐地虎的生死,只会缚住自己的手脚。对手是连朱老头都要吃瘪的吕氏家族,一
个不小心,十几名兄弟的性命就被放在刀刃上了。
卢景翻着白眼,脸色十二分的不爽。伏袭坐地虎的手下出事,肯定会惊动颖
阳侯,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程宗扬这边还算办成一件事,确认了当晚路过
上汤的并非吕不疑,他却是一无所获。
「从初九开始,就没有人再见过赛卢。」
「哪里的消息?」
「道上的。」
以卢景的出身,在洛都肯定有他自己的关系。程宗扬不再询问,说道:「我
路上已经想过,还要去找那些游女。」
卢景也是同样的意思,赛卢是扒手,又在上汤出现,与那些游民多半相识。
至少存在这种可能性。
「那我们去上汤?」
「用不着。」卢景早有准备,「他们来洛都了。道上人说,刚有人出手了一
批金银葬器。为首的是一个女子。有人认得,叫延香。」
「鼓瑟那个?」
「很可能。」
「她们在哪里落脚?」
「赌坊。」
「那我们还等什么?」
卢景道:「我要回寓所一趟。」
姓唐的肯定还会到寓所来,一方面是打听消息,一方面是交付应诺的金铢,
更重要的是确认他们是否生出疑心,有没有远走高飞。卢景如果回避,接踵而来
的也许就是颖阳侯派来的杀手。
乐津里的寓所此时肯定已经遍布眼线,程宗扬没跟着去凑热闹,带上了高智
商和冯源两个,在相邻的治觞里找了处酒肆。
「城东的步广里有处宅子怪合适,」冯源道:「地方不大,但靠近城边,挺
安静,出路也方便。就是价钱有点贵,要六百金铢。」
程宗扬一听便道:「挺便宜啊?先买下来!」
冯源干笑两声,「头儿,那个……老冯啰嗦两句,六百金铢不便宜了,折成
铜铢要一百二十万,同样的宅子,在舞都十万钱就能买到。」
「你要这么算,」程宗扬道:「同样一处宅子,在舞都只能卖十万钱,在洛
都能卖一百二十万--你选哪个?」
冯源眨了半天眼睛,「这咋算的……」
「买贵不买贱,师傅说得没错!」高智商道:「师傅,开矿的事我问了。」
程宗扬根本没顾得上这茬,都交给高智商去打理,闻言道:「怎么样?」
「我碰见一个管铁矿的小官,刚从山阳来。听他说,现在开矿好办的很,只
要在官府签过文契,每年缴够多少铜料,你在矿上干什么,根本没人管。」
「你见的是铁官?」程宗扬来了兴趣,「我听说不少大商人都是靠冶铁发家
的。」
「那是以前了。他说现在铁矿不赚钱。」高智商道:「官营的太多,汉国铁
官就有四十九处,每年出的铁都用不完。如今市面上,一斤铁才二十铜铢。铜官
只一处,在云水边上,邻近丹阳。只要首阳山的矿上能出铜,不愁卖不出去。」
「汉国铜价多少?」
「现在涨了点,一斤铜将近一百五十铜铢。」
这个价钱比晋国贵出一成多,程宗扬道:「用工呢?」
高智商道:「那个铁官说,他们是官营的,矿上用工有两种,一种是卒更,
每丁每年要出一个月的徭役,派到矿上的有二百人,每月轮换。另一种是刑徒,
只要管吃管住,别让跑了就行。」
程宗扬这才明白宁成为什么毫不迟疑,用刑徒开矿根本就是官府惯例,养着
犯人白吃白住不干活才是怪事。
「开支的成本要多少?」
「便宜!」高智商道:「他们矿上有三百多刑徒,每个月只有吃食的花费,
才一万多铜铢。」
「不能吧?」
在舞都时程宗扬问过市面上雇工的费用,每个月少则五百,多则千余。自己
与宁成私下达成的协议,派到矿上的刑徒吃住以外每月给二百铜铢的工钱,已经
够黑心了。可听山阳这个铁官的说法,他们矿上工钱一文没有,吃食每人每天才
两枚铜铢--程宗扬都怀疑他们吃的是不是粮食。
「这都算多的了。卒更还便宜呢,连吃食的钱都不花,全是卒更自己带,最
苦最累的活都让卒更去干。」
程宗扬听得纳闷,「怎么卒更还不如刑徒?」
高智商嘿嘿一笑,「人家就靠这个发财呢,要的就是让他们干不下去。」
「什么意思?」
「卒更是征调的平民,如果不去,就得掏钱,叫钱更。官府订的免役钱,一
个人两千铜铢。二百人都掏钱,一个月就是四十万,比铁矿赚得还多!」高智商
羡慕地说道:「那些铁官就靠这个富得流油,又省心又省事。」
真是各有各的门道,这种发财的伎俩,自己想都想不出来,「如果卒更都不
来,工人够吗?」
「还有刑徒啊。一个人当两个人用,累死算完。」
程宗扬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居然在考虑囚犯的待遇。不过话回来,自己
毕竟是私营的,出点工钱,官府和囚徒各得一半,大家皆大欢喜,算是内外保个
平安。至于山阳的铁官这么搞,他很怀疑能不能干下去。
忽然耳畔传来一声鸣玉的轻响,一双雪白的小手托着木盘伸来,将一只酒壶
放在几上。那手又白又嫩,宛如细瓷一样。
接着,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客人要的酒烫好了。」
程宗扬抬起头,只见面前是一个娇俏的少女。她皮肤白得出奇,红唇犹如一
朵小巧的玫瑰,双目凹陷,鼻梁高高的,一双碧蓝的美目灵动秀美,睫毛又弯又
长,却是一个漂亮的胡姬。
洛都的酒肆都是席地而设,三人面前摆着尺许高的木几。那胡姬屈膝跪坐,
把丝绳系着的滚烫酒壶放在几上,然后从木盘中取出饮酒的耳杯,用餐的碗盏、
匕箸,一一摆好。
她穿着一袭粉色的长裾深衣,衣缘镶着宽大而鲜艳的朱红色滚边,外面罩着
一件浅红的对襟襦衣,腰间垂着两条红罗连理丝带。那胡姬只有十五六岁,微微
低着头,乌亮的长发挽成双鬟,耳上戴着一对莹润的明珠,露出雪白的玉颈。双
眉修长,五官与汉国女子迥异,虽然是汉装服饰,却充满了塞外的风情。
胡姬摆好酒,又去厨下取菜,她穿的长裾绕身而系,勾勒出秀美的身材,裾
尾一直拖到地面,走动时摇曳生姿,宛如一朵鲜花冉冉而行。
冯源朝高智商挤了挤眼睛,「这小妞怎么样?」
高智商满不在乎地说道:「还没张开的小丫头,本衙内没兴趣。」
冯源感叹道:「难怪是程头儿的徒弟呢,嫩的都看不入眼啊。」
「瞎说什么呢?」程宗扬不乐意了,「你哪只眼睛看见哥不喜欢嫩的?」
冯源嘀咕道:「我哪只眼睛都看见了啊。」
眼看着胡姬又捧着托盘出来,程宗扬斥道:「闭嘴!」
胡姬将一盘烩好的鲤鱼放到案上,然后收起木盘,嫣然一笑,「久等啦,请
慢用。」她声音清丽,但吐字还有吃力,似乎咬着舌尖才能说出来。
程宗扬心里忽然一动,「你是魁朔部族的人吗?」
胡姬惊讶地张大美目,「你怎么知道呢?」
「我认识一个魁朔部族的老人,说话和你有点像。」
「真的吗?」胡姬惊喜地说道:「奴和阿爹在洛都住了好多年,还没遇到过
故乡的亲人呢。」
「你阿爹呢?」
「阿爹去买粟米了,店里只有我一个人。」胡姬急切地说道:「你可以告诉
我吗?」
冯源悄悄竖起大拇指,不愧是程头儿,泡妞是有一套。
程宗扬正要开口,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车马声,有人喝道:「让开!让开!」
「哎呀!」胡姬连忙起身,「奴忘了收雨篷……」
「呯」的一声,门外的木架被人撞断,雨篷被整个掀到一边。胡姬生气地说
道:「你们为什么要弄坏我的雨篷?」
一名豪奴道:「这篷子挡我们将军的车驾!」
「便是将军也不能随便打坏人家的东西!」
「嘿!这小胡女还挺厉害。我们将军可是羽林郎,天子亲卫!」
争吵间,一辆马车驶来,车上坐着一个俊秀的少年,他穿着锦服,戴着一顶
弁冠,双臂张开,懒洋洋靠在车上,唇角带着一丝轻浮的笑意。
那豪奴抢先道:「这酒肆的篷子挡了将军的路。小的已经把它拆掉了。」
少年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不经意间看到店中的胡姬,眼睛顿时一亮。
「停!」
少年的慵懒一扫而空,他叫停马车,然后利落地跃下来,满面春风地说道:
「怎么能乱拆人家的雨篷呢?赶紧放好!姑娘没有受惊吧?哈哈,这些小的不懂
事,我回去就教训他们。」
胡姬白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少年一点都不觉得难堪地跟着过去,笑嘻嘻道:「难道生气了?放心!我让
他们赔你一顶新的!来人啊!去买顶新雨篷,要最好的!」
「不要。」胡姬道:「把雨篷放回去就好。我不要你的东西,请回吧。」
「说几句话而已嘛。」少年仰头看了看天,惊道:「好像又下雨了,我们进
去说吧。」
「已经说完啦。不用进来啦。」
「哇!原来是酒肆!我正好想喝酒。」
「没有位置啦。」
「那不是还有个空位?哦,他们不用进来,就我自己。」
后面的豪奴小声道:「将军还等你回去呢。」
「误不了事!」少年喝斥一声,然后涎着脸跟着胡姬进了酒肆,「不错!不
错!这地方挺好。」
胡姬臭着脸道:「你要什么?」
少年左右看了看,指着程宗扬的席面道:「跟他们一样。」
店内沿墙设着一道土台,上面安放着一排酒瓮。胡姬拿起覆瓮的碟子,用竹
制的酒提打了一壶酒,浸入炉上烧的滚水中,然后将一条剖洗好的鲤鱼穿好,架
在炉上烧炙,一边调制鱼羹。
胡姬对他不理不睬,那少年却一点都不见外,他一路跟着少女,伸着脖子看
她打酒、烫酒、做菜,一边陶醉地深深吸了口气,「好香。」也不知道是说酒香
还是人香。
冯源悄悄道:「衙内,这小子有点像你啊。」
「我在临安可比他气派多了。这种酒家女,信不信少爷我勾勾手指,就有狗
腿子送过来?」高智商抄起筷子尝了一口,「这鱼不错!师傅,你来尝尝!」
「不怕挨打?」
「就吃口鱼,哈大叔真要打死我,我也认了。」
程宗扬看着他瘦得脱形的模样,心里有点不忍,这要让高俅看见,保不定怎
么心如刀绞呢。
「姑娘贵姓?」少年热情地说道:「我姓冯,叫冯子都。是宫里的羽林……
中郎将!姑娘的手好漂亮……」
胡姬提起丝绳闪到一边,少年的手险些伸到沸水里。
程宗扬拿着筷子,慢慢扭过头,这家伙是冯子都?霍子孟的家奴?
少年缠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坐到自己席上,坐下来他还不安分,斜着身俯在
几上,一手托着腮,歪着脑袋打量着那个少女。
胡姬冷着脸奉上酒食,对他看也不看一眼。
忽然眼角闪过一道亮光,胡姬诧异地抬起头,只见一道隐约的光柱从庭中穿
过,在壁上映出一个盘子大的光圈,上面还有着细致的花纹。
胡姬讶异地顺着光柱看去,只见冯子都手里拿着一只铜镜,镜面打磨得光泽
闪耀,毫无瑕疵,那纹饰竟然是镌刻在镜背上的,反射时居然透过镜面,在光影
中呈现出来。
冯子都拨弄着铜镜,炫耀地说道:「这是透光宝镜,一枚就价值百万!你瞧
镜身,简直像纸一样薄。」
胡姬好奇地往镜中看了一眼,清晰的影像使她吃了一惊,「好亮……」
「宝镜配佳人!这枚宝镜,只有姑娘这样的美人儿才配用。」冯子都一边笑
眯眯地说着,一边把铜镜系在胡姬的红罗裾上,还打了个同心结。
胡姬回过神来,雪白的小脸立刻涨得通红,她扯了一下没扯下来,索性将罗
裾撕开,把铜镜弃之于地。
「我不要你的东西!拿走!」
冯子都挑了挑眉毛道:「小美人儿,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我冯子都堂堂的
羽林郎,霍大将军门下,天子亲卫,你一点面子都不给?」
胡姬怫然起身,才发现那几名豪奴也进了店里,像一群秃鹫一样把她堵在酒
肆内,一个个目露凶光。
胡姬慢慢往后退去,冯子都把案几一推,傲慢地站起身。
胡姬忽然道:「我是有丈夫的!」说着往旁边一指,「就是他。」
第四章
高智商刚夹了一筷子鱼肉,忽然一根玉指点到自己鼻尖,他愣了一下,看了
看冯子都,又看了看胡姬,然后果断说道:「你谁啊?我不认识你!啊!」
程宗扬筷尾重重戳在高智商腿上,高智商惨叫一声,面对着师傅充满杀气的
目光,立刻道:「老婆!我是跟你开玩笑的!」
胡姬松了口气,连忙躲在高智商身后。
冯子都皱眉道:「你是她丈夫?」
高智商恶狼一样把鱼塞到嘴里,「那还有假?我都睡过几百次了!」
胡姬在后面狠狠拧了他一把,高智商也不含糊,立刻报复回去,在她手臂上
重重拧了一下。胡姬捂着手臂,疼得泫然欲滴。
冯子都冷笑道:「你蒙谁呢?当我没长眼睛?」
「她说是,我也说是,怎么着?你不服?」
「这么一朵鲜花,你这狗屎也配!」
「啪!」,高智商把筷子往案上一拍,「孙子!你骂谁狗屎?」
冯子都不屑地说道:「瘦得跟鸡仔似的,还敢跟本将军叫阵?来人!查查这
小子的来历!本将军怀疑他是奸细!」
「谁敢动!」高智商说着,「呯」的一声,把一块腰牌扔到案上。
看到腰牌上的字迹,冯子都脸颊抽动了一下。那几名豪奴也面面相觑,那腰
牌上的官职并不高,问题是羽林天军是天子亲卫,大多都是功勋亲贵子弟,里面
水深得很,随便一个军士说不定就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
冯子都一口气堵在心里,他仗着霍大将军的宠信,在洛都声名喧赫,一般的
官员也不放在眼中,可说到底不过是霍家的家奴。羽林天军那些同袍的底细他比
谁都清楚,个顶个的有来头,这事如果要闹大,自己真不一定能扛得住。
「小子,你有种!」冯子都撂了一句狠话,却是打起了退堂鼓,准备摸清这
小子的底细再来收拾他,「我们走!」
胡姬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想起来自己刚才吃了亏,气恼地在高智商臂上拧了
几把。
高智商躲了几下没躲开,忽然开口道:「慢着!」
冯子都回过头,只见那瘦子嘿嘿一笑,反手摸出三只骰子,在手中抛了抛,
一边被胡姬拧着,一边嘻皮笑脸地说道:「要不咱们赌一把?彩头就是我老婆。
你要赢了,我老婆立马归你。你要输了,就转身出去,往后别登这家店门,怎么
样?」
胡姬一听,玉脸顿时涨得通红,手指拧得更加用力。
冯子都盯着高智商手指的动作,然后抬起眼睛,凛然道:「要赌就按咱们羽
林天军的规矩--角力,敢不敢!」
高智商呆了一下。
冯子都心里窃喜,这小子瘦得跟螳螂似的,浑身都没二两肉,看他抛骰的动
作,胜负难料。换成角力,自己非让他输个灰头土脸不可。
冯子都大度地说道:「我也拿点彩头--只要你赢了,这枚铜镜算你的!你
要输了,这小美人儿我可带走了。」
胡姬在后面使劲拧着高智商,高智商扭头道:「再拧就把你输掉!」
胡姬停下手指,气愤地瞪着他。
「怎么赌?」
冯子都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胳膊,「都是军中同袍,简单点,掰掰腕子!」
冯源心头忐忑,低声道:「这小子行不行啊?」
程宗扬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得看哈爷行不行了。」
案上的酒食都被撤到一边,两人席地而坐,各自伸出手臂,放在案上。
高智商一捋起袖子,周围便嘲笑声四起,「这小子胳膊跟柴火棍儿似的,还
敢跟冯爷掰腕子?」
「小心把他的小细胳膊给撅折喽。」
「小子,你还有老婆吗?我也跟你赌一个!」
两人手掌握在一处,拇指相扣,接着肌肉猛然绷紧。出乎冯子都的意料,那
瘦子胳膊细是细,却结实得出奇,自己倾尽全力一扳,竟然没能把他的手臂扳下
去。这家伙手掌里满是硬硬的茧子,真看不出来是干惯体力活的。
高智商咬紧牙关,没有多少肉的手腕绷出一条条筋腱,他以前也不是没跟人
掰过手腕,可谁敢赢高太尉家的衙内啊?是个意思让他高兴一下就完了。说来这
还是头一回正经跟人角力。虽然高衙内一向不知道天高地厚,但凭他以前玩个妞
还得让小婢扶着的体质,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他现在只能祈佑哈大叔别跟干
爹以前请来的师傅一样,也是忽悠自己的。
冯子都能进羽林天军,好歹是练过的,底子比高智商强得多。僵持片刻后,
渐渐占了上风。
周围的豪奴大声叫好,打定主意要看这小子的笑话。
高智商额头青筋迸起,汗水一滴一滴渗了出来。
胡姬瞪大妙目,紧张地看着这一幕。
冯子都唇角露出一抹冷笑,接着大喝一声,将全身的力气都使了出来,手腕
用力一扳。高智商手臂猛地倾斜,手背几乎触到几案。
胡姬都快哭出来了,想到他竟然把自己当彩头,更是羞愤交加,伸手往高智
商大腿上用力一掐。
谁知这一下正中要害,高智商像被刀砍一样,「嗷呜」惨叫一声,手臂猛地
翻了过来,「呯」的一声拍在案上。
刚才还在奚落那瘦子的豪奴顿时哑了,酒肆内鸦雀无声。冯子都脸色铁青,
高智商也不比他好多少,这会儿死命夹着双腿,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不断滚落,
脸色又灰又白。
只有胡姬兴奋地拍着手,「赢啦!赢啦!」
「臭丫头!闭嘴!」高智商惨叫着喝了一声,然后艰难地爬起来,哆嗦着嘴
唇摆出一副凛然的神情,抱拳道:「好汉子!我立地太岁甄厚道生平没服过谁,
今日算是服气了!方才胜负大家心知肚明,大恩不言谢,将军仁义之心,成全之
恩,我记下了!这铜镜绝不敢收,还请奉还,改日再登门道谢!」
冯子都愣了一会儿,然后打了个哈哈,「你知道就好!」这小子这么识趣,
每句话都说到自己心坎里,角力虽然输了,却输得满心舒坦。冯子都脸上的怒色
一扫而空,重新变的得意洋洋,好像自己刚才真是有意相让,以成人之美。
「甄厚道是吧?改天找你喝酒!走了!」
冯子都很义气地抱抱拳,然后带人风风火火地离开。他这边刚走,高智商就
一头栽到地上,夹着腿像蚯蚓一样蠕动着,惨叫道:「痛死我了……」
胡姬惊慌失措,一叠声道:「怎么了?怎么了?」
程宗扬道:「手腕断了吧?」
胡姬惊叫一声,怎么也没想到一场角力,会把他手腕掰断。
程宗扬道:「先去打点凉水来。」
胡姬慌忙去打水。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行了,还装呢?」
高智商嘿嘿一笑,爬起来道:「我这不是被逼得没辙了吗?嘿!师傅,你别
说,哈大叔教我的一点都不假!刚才掰腕子,掰到一半我就知道赢定了!」
冯源讶道:「那你装啥呢?」
「我要真赢了他,那就结仇了。咱们是来办事的,我平白给师傅添个仇家算
什么事?对吧,师傅?」
「对。你小子真有长进。」
高智商得意地说道:「我爹说我聪明,你们还不信。打出来的交情跟别的交
情分外不同,我再走他的门路就方便多了。」
冯源道:「那他都走了,你还装啥呢?」
「那丫头竟然拿我当挡箭牌,我要不把吃的亏都给占回来,我就不姓高!哎
哟……」高智商又躺在地上惨叫起来。
胡姬拿着水过来,看着他的惨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高智商挣扎着拽住冯源的衣角,虚弱地低声说道:「大哥……帮……帮我揉
揉……」
冯源手一甩,「自己揉!」
胡姬连忙道:「我来帮你揉。」
她一边给高智商揉着痛处,一边愧疚地小声道:「都是我不好……」
「里……里面一点……就是这儿!」
「咦?好奇怪……」
「就是这儿没错!刚才你掐的!」高智商哭诉道:「都肿了……」
「对不起啦……」
「轻点啊。」
胡姬在他腿间小心揉着,一边担心地发现他伤处越肿越大。
高智商舒服地躺在席上,得意的朝师傅挤了挤眼。程宗扬刚想开骂,忽然间
一愣,像见鬼一样直勾勾盯着高智商的脸,片刻后他霍然起身,离开酒肆。
高智商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脸,对冯源道:「怎么了?」
「不知道啊?」冯源爬起来,「我去问问!」
程宗扬走得极快,冯源差点没追上,他边跑边叫,好不容易才喊住程宗扬。
「程头儿,你去哪儿?」
「我有点急事,先回去一趟。」
「出了什么事?」
「没事。」
「你刚才还说有急事!」
「跟你没关系。」程宗扬不耐烦地说道:「别问了。」
「我们呢?」
程宗扬镇静了一些,「难得来洛都,你们好好玩吧。」
程宗扬一路赶回鹏翼社,找到哈米蚩劈头说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也
不管你怎么摆治高智商那娃,就一条--让那小子胖起来!越快越好!」
哈米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问。
哈米蚩并不一定是知道底细,事实上连自己都拿不准。只是刚才那一眼,让
程宗扬惊觉到高智商的长相竟然与某个人相似。坦白地说,相似的地方并不是太
多,但这一点微小的可能性,已经让程宗扬大吃一惊。这事只有回临安,见到高
俅才能问清楚--说不定连高俅也被蒙在鼓里--岳鸟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这会儿想也是白想,程宗扬只好把可能有的秘密藏得更深一些,然后岔开话
题,「五哥呢?」
…………………………………………………………………………………
卢景把裹好的金铢往箱里一丢,「第七份钱。」
卢景已经给过姓唐的中年人六个名字,加上坐地虎就是七个。
卢景拍了拍手,「咱们还有两天时间。」
姓唐的中年人显然还不知道伏袭坐地虎的人已经出事。敖润等人在下汤把尸
体都已经处理干净,这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状况最难确认,谁知道那些死士
是不是一路追杀坐地虎去了外郡?但能够拖延的时间也有限,最多两天,姓唐的
中年人肯定会反应过来。
程宗扬实在想不出,究竟会是什么原因让颖阳侯杀心大起,要把一个脚店里
毫不相干的住客全部杀光?那些客人身份、背景截然不同,除了当晚在长兴脚店
住过,没有丝毫共同点。唯一的可能就是当晚在脚店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被颖
阳侯灭口。可偏偏当晚吕不疑又不在上汤,难道是有人冒名干了什么勾当?如果
是这样,颖阳侯大可去官府报案,何必自己动手?
姓唐的变易身份,来委托阳泉暴氏帮忙,这件事也透着蹊跷。但将整件事从
头到尾权衡一遍,程宗扬认为姓唐的并不知道卢五哥的真实身份。他选择阳泉暴
氏,很可能确实是听过阳泉暴氏的名头,最重要的原因是阳泉暴氏本身是晴州人
氏,只是在洛都寓居,比起本地的黑道人物更容易灭口。
「这漟混水太古怪了。」程宗扬道:「真不知道是福是祸。」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卢景一边说一边换好衣物,「查到底就知道
了。」
相比于那些无名无姓,甚至连存不存在都不知道的路人,找到延香简直像喝
水一样容易,两人连路都没绕,直接去道上人所说的赌场就找到了那帮游民。
赌场位于金市附近一处民宅,看上去颇为简陋,进出的客人也不是腰缠万贯
的富豪,显然是私设的赌窝。
卢景道:「这是朱安世的地盘。」
程宗扬笑道:「跟老蒋撞名了。」
卢景和门前的汉子对了几句切口,然后领着程宗扬入内。院中用蒲席搭了一
个大篷,里面挤满了赌客。有些人在玩程宗扬在晋国见过的六博,但用来投掷的
不是箸,而是一种很罕见的骰子,足足有十八个面,运气好的,一把就能获胜。
有些人在玩射数,用碗把钱铢一扣,让人猜是单是双,一把定胜负,最是痛快。
还有在掷钱,倒和宋国的关扑差不多,用三枚钱铢轮流投掷,以定输赢。
两人随便掷了几把,然后往内走去。内间也是赌场,但用屏风隔出不同的空
间,以免打扰。里面的装饰明显比外边高出一筹,案上的钱铢也从铜铢变成了银
铢,如果遇到豪客,一把赌注上万钱也不稀罕。
「那边。」卢景低声提醒。
程宗扬抬眼看去,只见一扇屏风后立着几个男女,其中一个身材颀长,穿着
白色的长裙,正是那名鼓瑟的女子。她用的赌具自己还是头一回见,面前一张四
四方方的桌子,中间隆起数寸,顶部呈圆形,通体用硃砂调出的红漆髹过,像玉
石一样光滑无比。上面散落着几枚木制的棋子,分为黑白两色。
一名男子挽起衣袖,右手伸到盘中,用眼瞄了片刻,然后屈指一弹。被他弹
中的黑子滑上圆丘,将一枚白子撞开,黑子也反弹回来。那男子懊恼地摇摇头,
似乎是错过了一次机会。
延香挽着一条丝帕,然后纤手一扬,丝帕飞出,甩中下面一枚白子。白子滑
上圆丘,正击中一枚黑子。「啪」的一声脆响,那枚黑子被弹飞,白子稳稳留在
原处,飞出的黑子又将另一枚黑子一并击下,等于一次打掉了两枚黑子。
两人一来一往,将各自的六枚棋子往中间弹去。延香每拂必中,男子几次试
图扳回劣势,最后都功亏一篑。不多时,男子的黑棋就被全部弹飞,盘中只剩下
延香的白子。
延香笑吟吟抬起手掌,那男子虽然气忿,还是拿出钱袋,往她手中一拍。
「谢啦。」延香这一局赢了几十枚银铢,收获颇丰,正待再弹,却讶然扭过
脸来。
「是你?」
程宗扬还是那副公子哥的打扮,身后带着一名老苍头。他笑着拱拱手,「幸
会!幸会!」
延香一笑,「你莫非是故意跟着我?为何不去找延玉呢?」
她还不知道延玉被杀的消息?还是别有缘故?程宗扬脑中飞快地转着,本来
是打听赛卢的消息,话到嘴边换了一番说辞,「太遗憾了,我去偃师,听说延玉
姑娘已经走了,可惜失之交臂。」
「走了吗?」延香有些疑惑反问一句,旋即笑道:「左右她这几日也该回来
了。公子如此痴心,延玉知道也会很开心呢。」
果然他们没有得到延玉的死讯。程宗扬笑道:「没想到姑娘会在这里,今日
倒是巧遇。」
「你也是来赌钱的吗?」
「姑娘有兴趣来两把吗?」
程宗扬打着主意输给延香几局,套套交情再说,没想到延香笑着一口回绝,
「奴家才不跟你赌。你那个老苍头眼睛太亮啦。」
这女子倒是有几分眼力,能看出卢景非同寻常,程宗扬只好道:「其实我是
来找人的。」
「公子又找谁呢?」
「赛卢--姑娘认识吗?」
延香怔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娇媚地作了一个呕吐的表情,「奴
家才不认识那种人呢。」
程宗扬心头微震:她在撒谎!
…………………………………………………………………………………
朱安世身材高大,颌下留着一把长须,看上去仪表堂堂,只是眉角一道又深
又长的刀疤,使他神情间多了几分阴鸷。
「毕竟是在你地盘上,还得跟你说一声。」卢景没有更换衣物,仍旧一副苍
头的打扮,和朱安世说话的口气却一点也不见外。
「游女?」
「不错。」
「延香?」
「是她。」
朱安世揉了揉眉心,然后开口道:「半个时辰。」
走出陋巷,程宗扬道:「什么意思?」
「那个叫延香的游女瞒着话不肯说,少不得用点手段。但她在朱安世的地盘
里,不给朱安世一个交待就拿人,等于打朱安世的脸。」卢景道:「朱安世为人
还算仗义,但有仇必报,是个狠角色。」
强龙不压地头蛇,五哥该谨慎的时候还是很谨慎的。程宗扬道:「咱们就在
这儿等着?」
「等着吧。」卢景道:「游侠重然诺,朱安世既然答应了,就算豁出性命不
要,也会把延香交到我们手上。」
「对了,五哥,我遇见一个胡姬,是魁朔部族的人。」程宗扬把下午的经历
说了一遍,然后道:「两天时间太紧,万一四哥赶不回来,也许能找她帮忙,问
问那个拉胡琴的老头。」
「你不怕连累她?」
「她们就父女两个,还是胡人。等问完话,如果他们想回草原,就给他们一
笔钱,想留下,商会里养两个人也容易。」
卢景点点头。他不肯找外人,主要还是担心那个秘密太过重要,找来的通译
万一靠不住,反而不妙。那个胡姬与程宗扬等人偶然遇上,又有下午的交情,安
排稳妥的话,倒可以试一试。
…………………………………………………………………………………
两人在外面转了一圈,半个时辰之后回到陋巷。延香已经被唤来,在一处宅
院中等候,见到他们先是一愕,然后恍然笑道:「奴家还以为是哪里的客人,原
来又是你们。」
卢景单刀直入,「延玉的客人,是叫陈凤吗?」
延香俏生生抛了个媚眼,娇声道:「那位陈先生不是公子的好友吗?何必再
问奴家呢?」
卢景抬手将一封钱铢丢在案上,沉甸甸的份量,一听就知道里面是金铢。
延香收起笑意,「延玉出了什么事吗?」
「我们有些事要问你。你不用问太多。」
延香犹豫了一下,「你们问吧。」
「陈凤做的是什么生意?」
「漆料。那次他带了一批硃砂。」
「他们那天住在什么地方?」
「镇上。」延香苦笑道:「本来不该随便让她跟人走的,但阿玉最容易轻信
男人,被男人说几句好话,心就软了……她是不是出事了?」
「她回来过吗?」
「没有。过夜后,她只给镇上相熟的人家留了句话,说要去偃师。」
「延玉多大年纪?」
「十六。」
「身高。」
「比奴家略矮一些。」
「赛卢埋在什么地方?」
「埋在--」延香忽然停住,然后惊恐地张大的眼睛。
「赛卢那天从脚店出来,找到你们,想出手几样东西。结果你们见财起意,
杀了赛卢,抢了他的财物--是不是?」
延香呼吸急促起来,丰满的胸部不住起伏。忽然她扭过头,用乞求的眼神看
向程宗扬。她本来生得俏美,一举一动都充满风流韵致,这会儿目露哀求,更显
得楚楚动人。
程宗扬摸了摸鼻子,然后一手提起她的手臂,手指扣住她肘尖下方的麻筋,
略一用力。
一阵难以言说的酸痛感席卷而来,延香像触电一样,半边身体又麻又痛,她
尖叫一声,美目迸出泪花。
程宗扬不喜欢辣手摧花,但不意味着他不会这么做。尤其眼下他已经没时间
去慢慢套延香的话。
「指法太糙。」卢景批评一句,然后对延香道:「比他更狠的手法我会五百
多种。现在可以说了吧。」
「我们没杀他。」延香哭得梨花带雨,泣声道:「他自己去挖墓洞,结果中
了秽毒。等我们找到他,就已经死了。」
「他什么时候找到你们的?」
「好几天前,天快亮的时候。」
「他说了什么?」
「没有……呀!」
程宗扬在她另一侧的麻筋上一扣,延香身子瘫软,柔美的肢体像缺氧的鱼一
样在席上抽动,半晌才哽咽道:「真没有……」
「他身上的东西呢?」
「我们没有碰他身上的东西……不要!」延香尖叫一声,「他撞了鬼煞,没
有人敢碰他,我们只把他挖出的洞填上了。」
「他埋在什么地方?」
「上汤,桑林里面……」延香抽泣着说了方位。
卢景反覆问了几遍,确认无误,才与程宗扬并肩离开。
「我去上汤。你去金市,看住那个胡琴老人。」
赛卢竟然死了,而且还是盗墓时发生意外,被人随便埋在野外。手中本来就
不多的线索又断了一条,胡琴老人虽然是个言语不通的瞎子,也是目前唯一的指
望。如果他再被人灭口,线索就彻底断了。
「成。」程宗扬一口应诺,「我在金市旁边的落脚点等你。」
卢景身形一闪,倏忽掠过土墙,接着一路穿房越脊,往西边的雍门掠去,朦
胧的夜色,身形宛如一缕轻烟,转眼就消失不见。
程宗扬按了按腰间用来摆样子的短剑,像汉国士人一样昂首挺胸,步履从容
地朝金市走去。
空气中传来一丝波动,接着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身后。程宗扬头也没回,「颖
阳侯有异动?」
惊理道:「没有。」
「什么事?」
惊理与罂奴不同,她出身于龙宸的杀手,很少会主动现身。她此时出现,多
半有什么事情。
「你们刚走,朱大侠就派人把那些游民都杀了。」
程宗扬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惊理。
「他们把人分别叫到旁边一处宅院里,先动手杀人,然后把尸体砍去首级,
扔进一口枯井。」
程宗扬完全没想到朱安世下手如此狠辣,竟然在城中杀人越货。
「他们刚开始动手,似乎很匆忙的样子。」惊理道:「奴婢不知道那个叫延
香的女子主人是不是有用,要不要救她下来?」
「废话!」程宗扬毫不迟疑,转身掠向来处。
…………………………………………………………………………………
宅院内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延香双手捆在一处,嘴巴被塞住,白裙上沾满
血迹,惊恐地瞪大美目,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好友逐一死在刀下。
朱安世负手立在院中,脸色阴沉,眉角的刀疤微微跳动。他几年前犯过一桩
大案,被官府通缉至今,不得不隐身陋巷。谁知今日竟有人摸到他藏身的赌场。
朱安世能藏匿至今,本身在洛都的势力也盘根错节,很快有眼线透出消息,却是
这些游民走漏了风声,被人盯上。
这会儿也不知道他们走漏消息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朱安世没有心情也没有时
间查清他们是否冤枉。几个游民而已,干脆杀光,免得后患无穷。
手下迅速收拾细软,备好马车。朱安世盯了那些游民一眼,然后登上马车,
吩咐道:「收拾干净。」
程宗扬赶到时,马车已经绝尘而去,院中只剩下两名大汉负责收尾。他们把
死者的头颅砍下来,装进麻袋,尸体扔进一口枯井。即使事后被人发现,这些无
法确认身份的尸体也只会成为无头悬案。
当一名汉子提着带血的长刀过来,延香眼中只剩下绝望。那大汉冰冷冷看着
她,然后抓住她的衣襟,用力一撕。延香引以为傲的胸乳跳了出来,在冰冷的空
气中微微颤抖。大汉张开手掌,朝延香胸乳抓去。
忽然一条身影从檐上掠下,一脚踹在那大汉颈侧。那大汉被踢得身体旋转过
来,头下脚上,一头撞在阶下,顿时昏迷过去。另一名大汉刚把最后一具尸体扔
进枯井,闻声立即拔起长刀,喝道:「谁!」
那男子没有答话,只低头看着延香。与他目光一触,延香立刻认出这个年轻
人的面孔。刚刚生出的希冀彻底绝灭,绝望重新爬上心头。
第五章
程宗扬俯身想拉起延香,忽然心生警兆,身体拚命一斜。间不容发之际,一
支匕首贴着颈侧飞过,弯曲如蛇状的刀身击中阶上的青石,溅起一片石屑。接着
一个高大的身影跨过土墙,他身穿黑衣,脸上戴着铁铸的面具,宛如一尊充满杀
气的魔神,挥刀朝程宗扬劈来。
程宗扬还未站稳,便一手探入怀中,擎出珊瑚匕首,旋身格住长刀。臂上一
沉,一股真气狂涌而来,程宗扬瞬间估出对手的修为,斜身卸去力道,左腿铁鞭
般甩出,踢在那人肋下。
「篷」的一声闷响,那大汉身形一晃,挥出的长刀偏到一边,将阶下昏迷的
汉子拦腰劈开。
血肉横飞间,程宗扬抱住延香一滚,避开刀锋的范围。
墙头人影耸动,戴着铁面具的黑衣人纷纷跃入院中。那些黑衣人默不作声,
散发出逼人的杀气,显然是手上有不少人命的亡命之徒。朱安世那名手下只是寻
常的江湖好手,不过数招就被砍中小腿,跪倒在地。
「别杀他!」一名黑衣人拦住同伴,然后道:「朱安世--去了哪里?」
那汉子腿上血如泉涌,神情却毫无惧色。
黑衣人道:「只要你说出来,立刻赏钱百万!授职羽林天军!」
那汉子放声大笑,「某家岂是贪图富贵之徒!」他一把撕开上衣,露出结实
的胸膛,然后挺起身,执刀喝道:「生死!命耳!」
黑衣人一拥而上,刀光交错间,锋利的长刀砍进他的头颅,劈开他的胸膛,
斩断他的手臂,划开他的小腹,那汉子却毫不退缩,直到被人乱刀分尸。
程宗扬已经看清冲进来的黑衣人共有六人,其中四人面具上铸着豹形,那名
身材最壮硕的大汉和开口的黑衣人,面具上则铸的猛虎,而这两人,也是修为最
高的两个。单独对阵,自己有七八成赢面,两人同上,自己多半要输。六个人全
上的话,肯定是十死无生。
为首的黑衣人提刀指向程宗扬,寒声道:「朱安世在哪里?」
程宗扬苦笑道:「我说我是过路的,你信不信?」
黑衣人冷哼一声,握刀的手掌缓缓收紧。
「等等!」程宗扬在他们正要出手之际突然开口,「你们刚才说的赏金还算
不算数?」
「说出朱安世的下落,赏钱百万,授职羽林天军!」
「喂,」程宗扬笑道:「你知不知道你这话泄漏了很多信息啊?一开口就赏
钱百万,即便在王侯贵人云集的洛都,也没有几家。授职羽林天军更要命,如果
我没记错,羽林天军是霍大将军亲自掌管,能随口允诺,你们家主的家世地位可
不一般--家资豪富,地位尊崇,还能豢养家臣,你们家主的身份差不多也呼之
欲出了吧?」
庭中安静得针落可闻,片刻后,那名黑衣人冷笑着揭下面具,「告诉你又何
妨?我等主公便是襄邑吕侯!」
襄邑侯吕冀,颖阳侯吕不疑之兄,太后亲弟。按照汉国传统,这位声名赫赫
的外戚,将是接任大司马大将军不二人选,也是霍子孟之后的群臣之首。难怪敢
这么嚣张,直接杀上门来。
程宗扬道:「朱大侠何时得罪过襄邑侯?要斩尽杀绝?」
「朱安世横行不法,私藏囚犯,贩卖赃物--这些还不够?」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程宗扬道:「就算你说得全对,那也该官府出面。
你们不过是襄邑侯的家奴,难道以为自己是官府吗?」
那名雄壮的大汉沉声道:「少废话!杀了他!」
「我和朱安世没关系,纯属路过,」程宗扬叫道:「只要各位高抬贵手,我
这就和同伴离开!」
为首的黑衣人道:「你是她的同伴?」
「没错,我们自小青梅竹马。」
几名黑衣人面面相觑,似乎没听懂他说的什么意思。最后为首的黑衣人抬手
亮出一块玉佩,「这玉佩是从哪里来的?」
那是一块雕琢成同心式样的玉佩,莹润的玉质在夜色下似乎发出光来。这种
上品的羊脂玉绝不多见,程宗扬一眼就认出,这玉佩与自己捡的鸳鸯玉佩是同样
的质地,甚至很可能出于同一名工匠之手。
程宗扬心念电转,口中说道:「是我捡的。」
「在哪里捡的?」
「伊河边上。」
「什么时候?」
「五天之前。」程宗扬道:「是在一辆损坏的马车上。」
为首的黑衣人眼中露出一丝残忍而又玩味的神情,然后笑了笑,「你运气很
好。」接着喝道:「杀了他!」
两名戴着铁面具的黑衣人不言声地掠来。程宗扬脚尖一挑,将一柄遗弃的长
刀握在手中,接着腾空而起,带着逼人的气势朝两人头顶直劈下去。
看到那个年轻人露出这一手,为首的黑衣人有些意外,即使在襄邑侯的门客
中,能有五级修为的强者也绝不会太多,而这人的年纪比起其他的成名高手可年
轻了一大截。
两名黑衣人倏忽分开,刀光匹练般卷起,朝他双腿斩去。程宗扬身在半空便
是一招虎踞空山,刀光猛然间暴射开来,将两人逼开,接着长刀由下方挑起,将
右侧那名黑衣人的长刀荡开半圈,随即一脚踢在他肘下。
黑衣人没想到他看起来貌不惊人,刀法却强悍如斯,一个不慎,长刀脱手而
出,接着胸口一阵剧痛,锋利的刀刃像虎牙一样撕开他胸口的肌肉,硬生生劈断
他的胸骨。
黑衣人溅血倒地,程宗扬抢上前去,左手一捞,稳稳接住飞出的长刀。双刀
在手,程宗扬如虎添翼,双刀左防右攻,将另一名黑衣人杀得连连后退。
十余招转瞬即过,忽然程宗扬双刀齐出,趁那名黑衣人来不及回防,一记虎
啸奔雷,交叉劈在他面门上。「铛」的一声巨响,那名黑衣人的铁面具仿佛被重
锤击中,凹陷下去,脖颈折断一样向后折去,眼眶中迸出两股鲜血。
程宗扬经常跟星月湖那帮强人混在一起,很容易让人忽略他本身已经稳稳踏
入第五级坐照的境界,比起寻常的武林大豪也不逊色。此时双方都是以快打快,
短短几息,两名黑衣人就被斩杀,快得几乎让人来不及反应。
那名杀神般的大汉终于出手,长刀一动,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被刀锋卷起,平
地带起一股狂飙。
程宗扬心下大定,这家伙虽然气势十足,但能放而不能收,刀法的修为即使
比自己强点,也很有限。
不过对手显然没打算和他一对一决出胜负。另外三名黑衣人同时展开身形,
一起朝程宗扬攻去。为首那名黑衣人加入战团,程宗扬顿时感受到压力。那人刀
法十分诡异,招法中劈砍极少,而是多用捅刺,挡格起来十分吃力。
程宗扬从不逞强硬撑,眼看要吃亏,立即召人助战。惊理身形未现,一枚利
刺便贴着地面悄然射出,穿透了一名黑衣人的脚踝。
「别慌!」为首的黑衣人一声断喝,然后蓦然出刀,凌空一击,将另一娥眉
刺劈落在地,接着往暗处杀去。
程宗扬少了一个强敌,终于稳住阵脚,但惊理的修为他心里有数,本来就比
起那名黑衣人差了少许,眼下元阴未复,能自保已经不错了。眼前这三名对手,
还需要自己来解决。
刀声连串响起,程宗扬在三人的围攻下节节后退,忽然他脚下一个踉跄,一
跤坐倒,胸前空门大露。这样的机会任何一个对手都不会错过,戴着猛虎面具的
壮汉本来就攻得极紧,见状立即飞身而起,长刀对着程宗扬胸口斩下。
程宗扬忽然一笑,身体往旁边一翻,顺势踢开身后的麻袋,露出下面一个又
黑又深的井口。
那大汉大吼一声,长刀由下劈转为横扫,试图避开井口。但程宗扬早就防着
他这一招,挺刀在他刀尖上一磕,用巧力把他的攻势引到一边。那大汉原本离井
口还偏着尺许,被程宗扬一引,反而变向,活像投井一样往井口钻去。他在空中
无从借力,再试图变招已经来不及了,大骂声中,整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一样,连
人带刀落入井里。
剩下两名黑衣人修为本来就差着一截,其中一个还被射伤脚踝。搏杀中步法
无从施展,就意味着只能挨打,他想拖着伤腿劈中程宗扬一刀都不容易。程宗扬
把他扔到一边,朝另一名黑衣人穷追猛打,一连三招,将他逼到墙角,然后猛地
返身,双刀同时斩进井口。
金铁交鸣间,那名大汉的喝骂声再次响起,却是刚跃到井口就被双刀硬生生
砍了回去。程宗扬来不及转身,便是一招虎视鹰扬,双刀鹰翼般向后挑起,将两
名黑衣人的攻击格开。
程宗扬对那名受伤的黑衣人不闻不问,只盯着另一人强攻,中间又两次回身
封住井口,把那名大汉困在井下。他攻势越来越急,双刀虎虎生风,将五虎断门
刀的凶猛和悍勇施展得淋漓尽致。刀光滚滚而出,就像赶鸭子一样赶着那名黑衣
人绕着井口乱转。那名黑衣人虽然还在顽抗,但已经被程宗扬死死压制,送命只
是迟早的事。另一名黑衣人脚踝受伤,想帮忙都插不上手,只能跟在两人屁股后
面吃灰。
程宗扬狂吼一声,双刀再次齐出,左刀横飞斩首,右刀斜劈切腹。那名黑衣
人拚命往后一退,却像程宗扬一样绊住井沿,屁股一沉,跌坐在井口内。
程宗扬提起双刀,对着那人胸腹刺下,就在这时,他丹田蓦然一震,一口鲜
血喷了出来,双刀刺下一半,真气已然涣散,最后只刺中那人肩头。
那名黑衣人死里逃生,立刻反击,谁知身下猛的一阵剧痛,坐在井口的半截
身体被一柄长刀生生斩开。
井下的大汉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挡在井口的物体劈
得粉碎,但他这次的冲势也再度被阻,只能无可奈何的重新落回井底。
受伤的黑衣人看着同伴突然间鲜血四溅,肢体横飞,几乎吓得呆了,片刻后
才意识到那个年轻人状况不对。他背对着自己跪在井边,半身都被鲜血染红,却
一动不动。他大着胆子蹒跚过去,一边举刀对准他的后颈。
那人伏在井边,没有丝毫动作,黑衣人胆气愈壮,长刀狠狠劈下。那人身体
勉强一歪,紧接着井口暴出一团刀光,与黑衣人的长刀硬拚一记,然后又是一连
串的大骂。
黑衣人手臂剧震,脚下一个踉跄,半跪在地上。他顾不上抱怨这次的乌龙,
重新举刀,对准近在咫尺的对手。
那年轻人翻过身,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喷得他满头满脸都是。黑衣人又怒又
喜,刀锋寒光一闪,朝他胸口劈去。
忽然小腹传来一股冰凉的寒意,刹那间,体内的气血都仿佛被冻结。黑衣人
惊诧地垂下眼睛,只见那年轻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奇怪的匕首,正刺在自己
丹田的位置。
黑衣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身体慢慢歪向一边,接着井口刀光再起,将他
头颅劈去半边。那名大汉重新落回井底,但所有的阻碍都被斩杀,下一次再没有
人能够阻住他。
井口交错着十几具尸骸,使那名大汉离井口比想像中更近。他带着滔天的怒
火,又一次腾身而起,长刀在井口旋了一圈,没有碰到点障碍,立刻展臂攀住井
沿。
手掌刚扳住井口的青石,一柄短剑穿过月色重重切下,几根手指带着鲜血飞
起。
凄厉的惨叫声从井下响起,刚刚赶来的罂粟女舔了舔唇角,露出一丝嗜血的
笑意,随即朝正在与惊理缠斗的那名一名黑衣人杀去。
程宗扬双目紧闭,肉眼无法看到的死气从四面八方源源不绝地涌来,泉水般
汇入丹田。
半个时辰之内,这处庭院便有超过二十人殒命,大量的死气使程宗扬丹田阵
阵剧痛,也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他竭力维持着近乎崩溃的气轮,不断把死气
转化为救命的生机,将涣散逆行的气血逐一汇入丹田。
两名侍奴联手,格杀了为首那名黑衣人,给月下的庭院增添了一分血色。最
后一名大汉被困在井中,半晌没有动静。
罂粟女捡起一柄长刀,劲气贯入刀锋,往井中用力一掷。「叮铛」一声,长
刀被挑开,撞在井壁上。
程宗扬忽然道:「别杀他……」
那名襄邑侯的手下多半是知情人,他口里的消息比他的性命更重要。
罂粟女停下手,井下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从井中传来,变得瓮声瓮气,接着
一股强烈的死气冲天而起。
程宗扬心里大骂一声,这帮该死的死士,都是些不要命的狂徒!那人被困井
下,自知绝无幸理,不等他们动手,就立即自尽。
他们主奴三人之外,延香成了唯一的幸存者。遍地的血腥,竟然没有使她昏
迷过去,但她脸上苍白得毫无血色,眼中充满惧意。
罂粟女和惊理将所有的尸首砍烂面孔,丢入井中,可能暴露他们身份的面具
则收了起来。干着这些血腥残忍的勾当,罂粟女还有闲情在延香脸上摸了一把,
笑吟吟道:「倒是一副俏模样……」
延香羞窘地想要躲开,惊理冷冷道:「把她也丢到井里。」
延香嘴巴被塞住,闻言急促地呜咽一声,两行眼泪立刻流了下来。
罂粟女笑着搂住她,「别怕,吓唬你呢……」
程宗扬吸收完最后一缕死气,终于稳住丹田的气息,他咯了口血,勉强撑起
身,「玉佩……」
惊理点了点头,将那块从黑衣人身上搜出的同心佩收了起来。
…………………………………………………………………………………
狭小的陋室内一灯如豆,从延香角度看去,只能看到那个男子的面孔隐藏在
阴影中,唯有一双眼眸微微闪亮。
房间颇为简陋,墙壁虽然刷过白灰,仍能看出夯土的痕迹。窗户是在墙上开
一个洞,里面装着木条,然后覆上旧纱。延香刚醒来时,还听到外面的吵闹。但
一名艳如桃花的女子把一张小符贴在窗上后,房间里立刻安静下来,连秋虫的声
音也完全消失。
程宗扬胸口一阵一阵的烦闷,这与丹田的异状无关,而是吸收太多死气的后
遗症。以往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找个女人,把多余的杂气发泄出来。但现在他丹
田的气轮岌岌可危,再去胡乱双修,跟找死差不多。如果卓云君在这里就好了,
她修为在己之上,又深谙房中秘术,是绝佳的修侣。但她远在北邙,自己鞭再长
也够不着。
延香不知道那张符是什么,但她知道,这个房间所有的声音都与外界隔绝,
即使自己叫得再大声,也不会有人听到。强烈的惧意,使她禁不住哭泣起来。
「我不想对女人太粗暴。」那个男人身上还带着浓郁的血腥气,他说:「所
以你最好说实话。」
延香哭得一塌糊涂,「我什么都告诉你,但我真不知道要说什么……」
罂粟女轻笑道:「主子,这样不行的。」
程宗扬叹了口气,「你来吧。」
罂粟女慢条斯理地剥下延香的长裙,延香顾不得羞耻,只是恐惧地看着她的
手掌。那双手轻轻抚过她雪白的肌肤,停在大腿根部。罂粟女嫣然一笑,双手拇
指扣住延香大腿内侧急脉穴与阴廉穴之间的部位,然后用力按下。
强烈的痛楚仿佛飞速游动的小蛇,顷刻传遍全身,延香尖叫声还没出口,就
被另一名女子按住嘴巴。她双眼翻白,身体反弓起来,两条美腿像触电一样在罂
粟女手下不住痉挛,接着下身溅出一股液体。
延香想死的心都有。她完全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
到这步田地。
终于身后的女子松开手,延香弓着身,剧烈地咳嗽着,原本娇媚的面孔此时
涕泪交流,狼狈不堪。
她没有喘息太久,那个美貌而狠毒的女子就又按住她腋下。又一阵无法言说
的痛楚袭来,延香浑身抽搐,那双风流婉转的美目此时在剧痛下一阵阵翻白。
罂粟女停手问道:「你认得赛卢吗?」
延香哭叫道:「认得……」
惊理道:「这块玉佩你认得吗?」
「认得……」延香泣道:「我们前几日得了些金玉,到市中贩卖,这块玉佩
也在里面。」
「是你们掘墓得来的?」
「是……」
「在哪里?」
「在上汤……」
程宗扬忽然道:「赛卢怎么死的?」
延香再也撑不下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边哭边说,程宗扬半晌才听
明白,那个赛卢前几日天不亮的时候,突然跑到游民聚居的地方,说是要避避风
头。然后借了锹锄,一个人溜出去,鬼鬼祟祟不知搞些什么。等游民找到他时,
发现他在林中挖了一个洞,竟然是在盗墓。那些游民暗地里挖坟掘墓尽人皆知,
可赛卢挖的却是那些游民埋骨的地方。双方一通争吵,当场把赛卢打死,偷偷埋
了。这块玉佩就是从赛卢身上找到的,具体的来历却无人知晓。
延香等人销赃时,把玉佩也混在赃物中,一并卖出。不料却因此招来大祸,
被襄邑侯的人找上门来。
程宗扬把身边的鸳鸯玉佩取出来,与那件同心玉放在一起。任何人都能一眼
看出,这几件玉器原本是一套。可一件是自己在伊阙的凶案现场捡到,一件出现
在上汤的扒手身上,这南辕北辙的两件事之间,会有什么样的关联?
程宗扬强忍着胸口的烦闷,凝神思索。
罂奴和惊理仍然在敲打延香,想从她口中问出些什么。不过她们两个的审讯
只占了三分,其他七分都是单纯在摆冶延香。罂粟女和惊理本身就是手上沾满鲜
血的凶徒,在死丫头手下显然也没学什么好,下手专门挑延香身上最痛的地方,
或是会导致气血逆行的穴道,或是腋下、麻筋这些脆弱而敏感的部位,既让延香
痛不欲生,还不会在她身上留下什么伤痕。
程宗扬也懒得去管她们,倒是延香的撒谎把他们坑得不轻,卢五哥的火眼金
睛,这回也走了眼,他去上汤多半要白跑一趟了。
忽然程宗扬目光一闪,看到一角红色。那是一块丝物,和延香剥下的衣裙堆
在一起,被压在下面。
程宗扬抽出来一看,认出那块丝帕是延香的随身物品,在赌场自己还看到她
用这块丝帕来打弹棋。但这会儿握在手中,程宗扬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条丝
帕触手温凉,像水一样光滑而又柔软,同时充满质感--如果自己没有看错,这
丝帕和小香瓜身上那条红纱一样,是鲛帩。
程宗扬盯着那块丝帕,半晌抬起头,「哪里来的?」
延香被折腾得死去活来,泣声道:「是赛卢,赛卢那天来,拿这条丝帕讨好
奴家……」
程宗扬展开那块鲛帕,指着角上刺绣的字迹道:「你认得吗?」
延香泪眼模糊地说道:「奴家不识字……」
「这上面绣的是四个字,」程宗扬一字一字说道:「玉、堂、前、殿。」
程宗扬放下鲛帩,慢慢道:「天子的寝宫。」
程宗扬从未想过这桩莫名其妙的生意,会把自己卷入到汉国的宫闱秘事中。
从他在汉国这些天打听到的消息来看,可以说汉国这位天子名声并不大好。据说
天子与富平侯张放交情非常,比情同手足还更亲密一些。更有流言称,天子性喜
游乐,经常带着一帮少年在洛都附近游猎玩耍,甚至冲撞宵禁,对外号称是富平
侯家人。
比天子这些轶事传得更沸沸扬扬的,则是那位新立的赵皇后。街头巷尾都在
流传,说皇后其实是一位风尘歌女,天子游玩时偶然遇到,把她带回宫中,结果
专宠于内,竟然被立作皇后。
程宗扬当初听到这则传言时,心里狠狠动了一把。眼前这个六朝的历史支离
破碎,与自己知道的似是而非,但人物多半是真实存在的。如果自己没猜错,这
位皇后,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绝代佳人:赵飞燕。不过他也只是心动而已,自己一
个外来的商人,想行动都不可能找到门路。
但此时,天子寝宫的物品,竟然会出现在自己手边。难道当晚在上汤的,会
是天子本人?可颖阳侯有什么理由要赶尽杀绝?因为赛卢偷走了有天子标记的物
品,会泄漏天子的行迹?
罂粟女和惊理也停下手,面露惊愕,她们当然知道「天子寝宫」这几个字的
份量,不过她们都很乖巧的没有开口,以免打断主人的思路。
良久,程宗扬睁开眼,「罂奴,去看看那个胡琴老人,不要惊动他。」
「是。」罂粟女悄然离开。
惊理道:「要奴婢去颖阳侯府吗?」
「不用了。你今晚也出过手,还是休息吧。」
惊理静了片刻,低声道:「主人的身体……」
「暂时没事。」
惊理迟疑了一下,小声道:「要奴婢侍寝吗?」
程宗扬摇摇头,「我要调息两个时辰。不要让人打扰我。」
「是。」
惊理把延香的亵衣揉成一团,塞住她的嘴巴,室内安静下来。
程宗扬没有躺下,而是盘膝趺坐,他闭上发,呼吸渐渐变得柔长,将那些杂
乱的思绪逐出脑海,静心调息。
两个时辰的调息转瞬即逝。程宗扬睁开眼,此时丑时刚过,正是夜色最深的
时候。
惊理和罂粟女跪坐在主人身边,看到他睁开眼睛,都暗暗松了口气。如果主
人出事,她们两个最幸运的结局就是立刻自尽,给主人殉葬。否则紫妈妈回来,
她们两个肯定会受尽世间一切苦楚,再给主人陪葬。
罂粟女道:「那个老人还在客栈。」
「延香呢?」
延香先是受了惊吓,又在两女手中饱受痛楚,此时已经昏睡过去。程宗扬一
开口,两女毫不迟疑地把她唤醒。
程宗扬拿出一卷画轴,在灯下摊开,「这幅画你认识吗?」
延香茫然摇着头,当画轴上那个女子出现时,延香「啊」的惊叫一声,「延
玉!」
程宗扬深深看了她一眼,「你确定吗?」
延香看了许久,最后确认道:「是她。」
「你们一起去上汤,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卢五哥。」程宗扬道:「告诉他,我
知道脚店里最后一个人是谁了--一个丹青师。」
第六章
「这幅画在延玉身上,但延香以前没有见过。那么只会是延玉与陈凤相见之
后才得到的。」程宗扬道:「我们已经知道延玉和陈凤在偃师足不出户,不可能
请来丹青师给延玉画像。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这幅画是他们在脚店时候画的。
给延玉作画的人也在脚店。」
卢景道:「张余--那个猎户提到一个不知名的文士。」
程宗扬道:「因为他随身带着纸笔,那个猎户把他当成文士。」
卢景反覆看着画卷。程宗扬的推断没有问题,那个不知名的文士很可能是一
位丹青师。但最大的问题是画卷上没有落款,即使知道这是某位丹青师的作品,
也无从寻找。
卢景放下画卷,又拿起玉佩、鲛绡,一一看过。
片刻后,卢景道:「在伊阙截杀婢女的,是襄邑侯的门客。」
「我也是这样猜的,」程宗扬摊开手,「但没有证据。」
「那我们就去找证据。」卢景道:「老四。」
程宗扬忽生感应,抬头往梁上看去。落满灰尘的主梁上微微隆起一个影子,
接着一个身影一闪,落在面前,轻盈得仿佛一根羽毛。
程宗扬还抬着头,惊讶地看着横梁,上面连灰尘都保持原样,如果不是亲眼
看到,他怎么不相信那上面刚刚伏着一个人。
「四哥,你怎么做到的?」
「想学?」斯明信冷漠的声音道:「跟我当杀手。」
斯明信虽然站在面前,整个人却仿佛笼罩在一层阴影下,让人一不留神就会
忽略他的存在。当他开口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自己能看到他嘴巴在动,声音
却仿佛从另一个方位传来,近在咫尺,却让捉摸不定。
程宗扬苦笑道:「算了,我已经感觉自己资质不够了。」他打起精神,「四
哥什么时候来的?」
「比老五早一点。半个时辰。」
「啊?」程宗扬一阵尴尬。卢景进来之前,自己刚跟罂奴腻了一会儿,虽然
没有真刀真枪的乱搞,但也少不了春光外泄。
「放心。我那会儿出去了。」
程宗扬干笑两声,星月湖八骏里面,自己和斯明信算是比较陌生的,人家进
出两趟,自己一点都不知道,活该被人看好戏。
「对了,四哥,听说你接了笔生意,得手了吗?」
「嗯。」
「嗯」是什么意思?程宗扬心里嘀咕着,「我还在奇怪,怎么城里一点动静
都没有呢?洛都令被刺,按道理应该设立关卡全城大索啊?」
斯明信简单说道:「他是病故。」
程宗扬想了一下才明白,佩服地说道:「四哥手段够神的。一点破绽没露就
弄死那家伙。」
「有人想让他死,有破绽也掩饰了。」
「雇主干的?」程宗扬好奇心上来,「能透露一下吗?」
斯明信直接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襄邑侯吕冀。」
程宗扬怔了半晌,「不会是陷阱吧?怎么襄邑侯、颖阳侯一起找上门来了?
一个请四哥杀人,一个请五哥找人,找到就杀--」他越想越是不妥:「干!肯
定有内幕!」
卢景与斯明信对视一眼,斯明信点了点头。
程宗扬道:「怎么了?」
卢景道:「我们在洛都挂出阳泉暴氏的牌子,其实是放风招揽生意。阳泉暴
氏的名声在别处不响,但在晴州有不少人知道。所以前几日我给老四留了消息,
让他查一下这两桩委托会不会和晴州有关。」
「查到了吗?」
斯明信道:「吕氏宾客里面,有一个晴州来的商人。」
「是谁?」
「程郑。」
程宗扬愕然道:「是他?」
斯明信道:「吕冀与吕放有私怨,几个月前就在寻觅外来的杀手。」
这么说,吕冀与吕不疑委托的两件事并没有关联,只是斯明信和卢景用阳泉
暴氏在晴州打出的名头太响,才使得他们不约而同找上门来。
卢景道:「严君平呢?」
斯明信脸色阴沉地摇摇头。
「先来说说颖阳侯的事吧。」卢景道:「最迟今晚,他们就会知道去杀坐地
虎的人已经出事了。接下来就该对我们动手了。」
「五哥的意思呢?」
「我们先去找他。」卢景忽然道:「你怎么样?」
「还行。」
罂粟女和惊理去找卢景,已经告诉他,主人动手时出了岔子。不过经过一夜
的调息,程宗扬此时已经重新稳住丹田,短时间内不与人动手,还能撑得住。
「事不宜迟,我们分成三路。」卢景道:「你先去北邙,找到颖阳侯苑林的
所在。老四去找那个胡琴老人,问问当晚他听到什么。我去襄邑侯府,打听前几
日有没有人去伊阙。申时之前,都赶到北邙会合。」
程宗扬知道卢景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体状况,让自己直接到地头等着,免得来
回折腾,不过自己一直等着盲眼的胡人琴师开口,眼看斯明信及时赶来,转机就
在眼前,程宗扬实在不想错过。他开口道:「我和四哥一起,问几句话的事,用
不了多少时间。」
「家主。」一个声音响起,却是惊理刚刚回来,「那个盲眼的胡人琴师被乐
行叫走了。」
程宗扬懊恼地说道:「我应该先出钱把他聘请过来。」
斯明信道:「我先去北邙。」
「就这么办。」卢景眼睛一翻,拿出一根竹杖,扮成瞎子,摸着出门了。
…………………………………………………………………………………
郑宾亲自驾车往北邙赶去,程宗扬却在车内与斯明信起了争执,「现在是大
白天啊,四哥,你就这么摸上门去?」
斯明信道:「不难。」
程宗扬苦笑道:「四哥,不瞒你说,我有点为难。」
「知道。你在山下等。我进去看过就出来。」
「你去看什么?」
「看他在不在。」
反正要等卢景,斯明信先进去踩点也没错。程宗扬无奈地说道:「那好吧。
你千万小心。」
惊理忽然道:「奴婢有个主意。」
程宗扬板起脸道:「我们说话,哪儿有你多嘴的份?」
「是。」
「说吧,什么主意?」
惊理垂头一笑,然后拿出一只厚厚的皮囊,「斯爷既然能潜进去,不若把这
件东西放在颖阳侯房内。」
程宗扬一拍脑袋,「我怎么没想到!」
皮囊里装的是自己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摄像机,小紫走后,摄像机就由惊理
保管,里面还有在伊阙遇到的凶手影像。
程宗扬接过来,对斯明信道:「这个东西很简单的,只要按这里就行了,其
他都不用管。」
程宗扬随便录了一段,然后回放出来,「你看,就这样。」
斯明信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只摄像机,半晌才道:「影月宗什么时候出了这种
神器?」
「呃……我也刚拿到……」
也难怪斯明信误会,六朝宗门数以百计,各种奇术妙法层出不穷。但说到传
声留音之术,世间宗门无出影月宗其右。摄像机的来历程宗扬不好解释,随口含
糊过去,然后道:「你只用把它带进去,找个隐蔽的地方放好就行。」
斯明信谨慎地说道:「我试试。」
马车在山脚停下,斯明信独自离开。程宗扬对郑宾道:「你也回去吧。山间
停一辆马车太扎眼了。」
郑宾是星月湖大营出来的,服从性一流,闻言向程宗扬敬了个礼,便驱车返
回洛都。
惊理道:「主子去哪儿?」
「旁边有个镇子,去镇上等着。」
邙山林木葱茏,山幽水静,不仅颖阳侯,不少王侯重臣都在此建起苑林。有
些占地数里,苑中亭台楼阁连绵不绝,富贵非常。王侯云集之地,自然少不了大
批门客仆从,加上周围的平民都涌来讨生意,倒是在山间形成了一个集镇。程宗
扬去上清观时,还从镇旁路过。
「喂,你笑什么?」
惊理轻笑道:「奴婢以为主子会去找卓奴……」
「办正事呢!」程宗扬道:「让四哥他们看见怎么办?」
惊理道:「奴婢知错了。」
程宗扬不满地说道:「我发现死丫头不在,你们几个越来越不像话了,居然
还敢拿主子开玩笑。」
惊理柔声道:「主子若是不喜欢,奴婢今后不敢了。」
程宗扬感叹道:「死丫头在的时候,你们多老实啊,一个个跟木偶一样冷着
脸,不言不笑,也不乱动。我要不开口,平时连人影都见不着。」
「奴婢是怕打扰主子。其实奴婢是喜欢服侍主子的。」
「哈哈,你是故意拍马屁哄我开心呢。」
「一半是为了主人开心,一半是真心。」
「开玩笑的吧?要不是死丫头收了你们一魂一魄,你愿意给我当奴婢?像现
在这样,只要我高兴,就按着你们弄一回,难道你不觉得委屈?」
惊理低头道:「便是委屈也情愿。」
「拉倒吧。你是马屁功夫见长,还是跟我逗乐呢?」
惊理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奴婢说的是真心话。其实不止奴婢,连罂奴、蛇
奴和卓奴她们也是如此。」
程宗扬一脸不信,「你们这是组团忽悠我?你们不在肚子骂我就好了,我就
不信你们还会开心。」
惊理抿嘴一笑,过了会儿道:「昨晚主子入定,奴婢们去外面摆布那个叫延
香的姑娘,罂奴问她什么时候失的身,怎样弄她最快活……等延香撑不住昏睡过
去,罂奴私下对奴婢说起她最快活的一次……」
「不会是前天在桑园那次吧?」
「是在舞都的时候。罂奴说,那次主子和云少夫人在榻上缠绵,她在旁边服
侍。少夫人玩得高兴起来,让她趴在榻边,怂恿主子用脚趾去弄她。罂奴趴在地
上,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翘着屁股,等主人的脚趾插进来。她说,她觉得自己就
像一个最低贱的奴妓,被主子们当成玩物随意狎弄。可越是这样想,她身子就越
热。主人的脚趾刚插进来,她就觉得自己快要泄身了。」
「罂奴说,主人脚上的力气比手指和那里要大得多,她刚被主人插弄几下,
就感觉喘不过气来,整个人都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然后从主子脚趾插入的地方,
一阵阵的发麻,主人每动一下,就强烈一分……她说她后来整个人都像要晕厥一
样,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下面像是被人握住一样,一阵阵的收紧,事后主人还
笑话她夹得太紧呢……」
瑶丫头虽然和自己上床之前还是个黄花闺女,玩起来却大胆得很,那天拿罂
奴助兴的事,程宗扬隐约有一点印象,没想到罂奴会记得这么清楚,他好奇地问
道:「你呢?哪次最快活?」
惊理脸上微微一红。
「有吗?」
惊理小声道:「是前天……」
「前天?八月十五?」程宗扬想了起来,脸上却一本正经,「我怎么不记得
了?」
「那天主子喝了点酒,醉醺醺进来让奴婢找包裹里带的糖果。奴婢刚转身,
就被主子按在箱子上,扯开衣裳……」
想起那晚的经历,惊理不由露出娇羞的媚态,「那会儿外面人都在喝酒,奴
婢怕被人听到,不敢作声……主子刚喝过酒,兴致正高,顶住奴婢的屁股就往里
面插……结果插错了地方,弄到奴婢后庭里面。」
惊理咬了咬嘴唇,「奴婢后面被主子弄得火辣辣的,像要裂开一样,又不敢
叫,只好咬牙忍着疼痛,心里怦怦直跳……主子从后面握住奴婢的奶子,一边揉
捏,一边挺弄,肉棒越弄越硬。奴婢趴在箱子上,下面像是被主子弄穿一样,主
子每次插进来,都像是顶到奴婢心口上。奴婢忍着痛,一边听着外面的说笑声,
生怕他们不小心闯进来撞见。外面笑声一高,奴婢的心就紧张得要从腔子里跳出
来。」
「奴婢一边盼着主子赶紧弄完,一边又盼着主子不停地弄下去,等主子好不
容易弄完,奴婢两条腿都湿透了……」
程宗扬低笑道:「我说那天干着还挺费劲,你后来怎么会流那么多水?」
惊理在主人笑谑的注视下脸色越来越红,忽然她听到主人吩咐:「把里面的
衣物脱了。」
惊理吓了一跳,「主子,这是在路上……」
「所以我才让你脱里面的。」
惊理外面罩了件丝袍,里面是护体的皮甲。她犹豫了一下,然后两手伸进衣
内,将贴身的皮甲飞快地解下来。
一般的皮甲穿卸都是难事,但云氏的拉链坊已经开始大量生产拉链,程宗扬
近水楼台,自然先尽着自己人用。几名侍奴的衣甲都用上拉链,脱起来比一般衣
物还方便得多。
惊理握着皮甲,连耳根都红透了,她的丝袍质地极薄,卸去遮体的皮甲,很
容易就能看出里面的胴体一丝不挂。
程宗扬一手伸进惊理衣内,手指顺着她柔滑的圆臀探到臀下。惊理身体微微
颤抖,窘迫地小声道:「万一有人过来……」
「那你要小心一点了,万一被人看到,可太丢脸了。哈!这么快就湿了?」
惊理双颊像火烧一样涨得通红,心里又是羞窘又是忐忑,生怕主人要在大路
上用她。这里虽是山间,但也少不了人来人往。可她又不敢违背主人的吩咐,万
一紫妈妈知道,说不定会把她裸着身子打发出去,让自己颜面无存。
正惶急间,惊理忽然听到主人开口,「我记得旁边有一条山涧?」
惊理松了口气,连忙道:「镇后有条山溪,离此不远。」
四哥至少一个时辰才能回来,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程宗扬被惊理刚才一番
言语撩拨得心头火起,索性挽着她的腰肢离开大路。
刚走进林中,程宗扬就不老实起来,他把惊理的丝袍提到腰间,让她裸露出
下体。惊理身子依在主人怀中,一手抱着皮甲,一手拉起下裳,丰挺的双峰在丝
袍内颤微微抖动着,那只白滑的雪臀在主人手中一扭一扭地滑动着,传来柔腻而
充满弹性的触感。
程宗扬道:「你这屁股扭啊扭的,我倒想起刘娥了。你们在临安的时候没少
欺负她吧。」
「也没有。只是她有时过来请安,会陪奴婢们过夜……」
惊理说得含蓄,但程宗扬一听就知道,肯定是她们几个把刘娥叫去,私下里
淫玩媟戏。刘娥是岳鸟人一手调教出来的,颇有些受虐的倾向,这些侍奴都是人
精,少不得把她叫来,轮流奸弄取乐。至于刘娥是羞辱难当,还是乐在其中,只
有她自己知道了。
山中古木森森,林叶间,一条山涧蜿蜒流下。时已入秋,水势回落,原本浸
在水下的乱石显露出来,大大小小布满涧中。
程宗扬有些奇怪,此地离镇子已经不远,可今天山中似乎分外寂静,一路上
连半个人影都没遇到。
惊理一边走一边紧张地看着四周,一直走到看不到大路的地方,才微微松了
口气。这处山涧人迹罕至,便是被主人收用也无妨。
惊理找了块干净的所在,将皮甲铺在厚厚的落叶上,然后顺从地躺下身子。
山风吹来,湿腻的下体暴露在空气中,传来阵阵令人羞耻的凉意。接着,一根火
热的物体伸到臀间,硬梆梆顶住穴口。惊理咬住唇瓣,主人进入的刹那,她禁不
住低叫一声,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熟透的水蜜桃,在主人身下迸出汁液。
程宗扬握住惊理的脚踝,近乎粗野地在自己侍奴体内挺动着,丝毫不顾及她
的感受。惊理顺从地承受着主人的攻伐,脸上媚意越来越浓。
忽然程宗扬停住动作,抬头望石上看去。远处一阵脚步声轻轻传来,两人是
在一块岩石旁边找了个背风的位置,那人却是从另一侧走来。过了一会儿,脚步
声停下,却是站在了岩石上,如果往旁边看一眼,肯定能看到这对野合的主奴。
空气中飘一股淡淡的香气,接着一只洁白的玉手伸来,然后是一截皓雪般的
玉腕。程宗扬和惊理屏住呼吸,看着一个少女拿着一只瓦罐,俯着身子试图从山
涧中打水。
可惜水位回落许多,那少女试了几次,都没能够到水面。她小心翼翼地往前
倾过身子,竭力伸长手臂,就在这时,她眼角似乎掠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少
女扭过脸,正与岩石下面一双眼睛对个正着。
程宗扬张大嘴巴,那少女眉目如画,肌肤晶莹如玉,虽然布衣荆钗,却有着
国色天香的风姿,竟然是不逊于乐明珠的绝色。程宗扬不由自主地吹了声口哨。
「光啷」一声,瓦罐跌入涧中,摔得粉碎,那少女像受惊一样向后闪去,随
即消失不见。
程宗扬发觉自己脸皮厚了许多,这种糗态之下,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他对
惊理笑道:「你被人看到了啊,哈哈……」
惊理满面羞惭,连忙拿过丝袍掩住身体。
程宗扬爬起身,想对那个少女解释几句,顶多再给她几个钱,赔她的瓦罐。
没想到站起来一看,岩石上竟然杳无人迹。那个少女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踪影
皆无。
程宗扬纳闷地望着四周,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那少女无论如何不可能逃出
自己的视线范围。可视野所及,看不到丝毫痕迹。如果不是摔碎的瓦罐,他简直
怀疑那少女是不是真的出现过。
「古怪……怎么跑这么快?」程宗扬嘀咕着,突然间变了脸色,「不对!」
远处隐约传来一股气息,虽然很淡,但程宗扬的生死根一瞬间就生出感应:
是死气!死亡的气息!
…………………………………………………………………………………
程宗扬站在路口,神情凝重,这座镇子自己昨日路过时还颇为热闹。然而此
时,整个镇子空无一人,只留下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惊理从一间酒肆闪身掠出,她眉梢眼角还带着柔媚的风情,但眼神已经变得
冷厉,「里面是空的,并没有动手的痕迹,似乎是主动收拾物品离开。看灶内的
灰烬,大概是昨日午后的事情。」
程宗扬道:「六个时辰之前。镇上死了不下百人。」
程宗扬是从镇上残留的死气作出推断,镇上的死气已经淡得对自己没有任何
益处,而且极为芜杂,似乎镇上突然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大批人口死于非命,
随后其余的居民都离开了镇子。
「是土匪吗?」
「天子脚下,如果出现这么大一股土匪,洛都的官员都可以去死了。」
即使土匪,也不可能短短时间就杀掉这么多人,更不可能把镇上的居民全部
裹挟一空。
程宗扬道:「刚才那个女孩肯定有古怪,先找到她!」
镇上突遇横祸,整个镇子的人死散一空,那个女孩突如其来的在山涧出现,
又莫名其妙地消失,虽然是大白天,程宗扬仍不由背后一阵发凉--不会是撞鬼
了吧?
两人挨家挨户地找过去,幸好镇子很小,不过一刻钟就已经找遍,结果没有
任何线索。
「往周围找!」程宗扬发狠道:「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蒸发了?」
两人从镇子周围开始,逐渐往外扩张,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程宗扬还是在
南荒的时候,跟着谢艺学过一点分辨行迹的技巧,这次跟卢景混了几天,倒是学
了不少手段。
只是这些手段此时都毫无用武之地,周围可以判断时间的痕迹,最晚也是六
个时辰之前,从那之后,镇上似乎就没有任何一个活人。
程宗扬无奈之下,飞身掠上一棵松树,准备看看远处是否有线索。谁知刚踏
上树枝,鼻端便闻到一缕香气。那香气如兰似麝,香柔淡雅,正是那少女身上的
气息。
程宗扬看了看自己所在的位置,在心里推算片刻,然后从树上跃下,往另一
棵松树掠去。功夫不负有心人,当程宗扬第七次攀上松树时,又闻到那股淡淡的
香气。
有了方位和距离,程宗扬只用了一次就找到另一处位置。又连续找到两次之
后,程宗扬可以断定,那个少女绝非寻常,很可能有一种特别的法门,使她能够
在瞬间越过十几步的距离,如果这是轻功修为的话,恐怕连小狐狸都不是她的对
手。
程宗扬越走越远,不多时,一间破旧的小屋出现在山林深处。那是猎户们栖
身的木屋,但随着越来越多的贵族在山中建起苑林,猎户们都已经被驱离邙山,
那间木屋也荒废多年,连房顶都塌了一半。
程宗扬盯着木屋,心里嘀咕着,这样一个绝美的少女居然在荒山野岭出没,
住的这种连雨都遮不住的破屋--难道是传说中的狐狸精?
六朝的确有狐族,比如姓苏的妖妇,就是狐族出身。大多数狐族男女都默默
无闻地混迹在人类当中,极少被人揭穿。倒是不时有传言说,某地的花魁其实是
狐族女子,后来突然消失,其实是被人认了出来。程宗扬觉得里面一大半恐怕都
是牵强附会。
假如那少女真是狐女,倒是有趣。据说狐族女子妖媚入骨,一颦一笑都荡人
心魄。在床上更是淫态横生,足以满足任何一个男人的幻想。如果可能,程宗扬
绝不介意再添一个狐女当侍奴。
正想入非非间,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程宗扬回过头,只见刚才那个少女
小心翼翼地走来,她衣摆湿了半边,鞋子也湿透了,一路在落叶上留下一串纤秀
的足印。她低着头,两只白嫩的小手仿佛玉盏一样并在一起,一步一步轻柔地走
着,像是在施展某种奇怪的法诀。
程宗扬估算一下距离,如果自己一个突袭,有九成的把握能把她掳走。但这
么强抢,实在不是自己的风格。
程宗扬咳了一声,然后从树上跃下。少女吃了一惊,抬眼看到是他,玉脸顿
时变得雪白,她并着手,小心往后退去。
程宗扬停下脚步,开口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少女脸上露出一丝惊惶,她摇着头,慢慢退后,耳侧的发丝忽然微微闪烁了
一下。程宗扬暗叫不好,连忙去追,却晚了一步,那少女又一次失去踪影。
程宗扬毫不迟疑地转过身,果然那少女在自己身后十几步的位置出现,正急
切地往木屋跑去。
说是跑,但那少女速度一点都不快,程宗扬两个纵跃,就追到少女身后,接
着脚尖用力,身体弧线一闪,挡在了少女面前。
那少女猝不及防,一头撞到程宗扬胸前,她并起的小手整个印在程宗扬衣服
上,程宗扬只觉得胸口一凉,变得湿淋淋的,那少女手中掬的竟然是一捧水。
「我的水……」少女低叫一声,委屈得仿佛要哭出来。
程宗扬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免得她再像刚才一样消失。
少女惊惶地说道:「放开我……」
程宗扬可以断定,这个少女并没有修为,与镇上的命案应该没有关系。他好
奇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要……」少女拚命挣扎,但她的力气还不及一个农妇,根本挣不脱程宗
扬的手掌。
「只要你告诉镇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就放开你。」
少女急得快哭出来,「我不知道……」
忽然木屋中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嗽声又干又哑,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
样。
少女叫道:「婆婆!婆婆!」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缕劲风,朝自己脖颈疾射过来,程宗扬头一偏,一边
拧身挥出匕首,谁知那道乌光在背后尺许处突然上挑,紧贴着他的眼角擦过,却
是一根乌木簪。
程宗扬惊出一身冷汗,那根乌木簪出手的角度精妙之极,如果不是簪上力道
不足,自己这下就要吃上大亏。
程宗扬拉紧少女,然后一脚踢开破旧的房门。
第七章
木屋的房顶榻了半边,另外一半也千创百孔,破旧不堪,但地面打扫得干干
净净,看不到一点灰尘。木屋一侧堆着落叶,昨日刚下过雨,屋里还有雨水的痕
迹,可那些落叶片片干爽,显然是刚换过的。
落叶间铺着一张白色的皮褥,一个妇人躺在褥上,她苍白的脸上蒙着一层不
祥的青气,此时卧地不起,发髻仍梳理得整整齐齐,鬓脚露出几茎白发,虽然只
是一身布衣,神情间却流露出一番别样的威严。看到一个陌生男子破门而入,她
竭力想撑起身,但刚才掷出的乌木簪已经耗去她所有精力,身体摇晃几下,便昏
厥过去。
程宗扬松开手,少女扑过去,却不敢动她,只连声叫道:「婆婆!婆婆!」
希望把她唤醒。
「这是你婆婆?」
少女点了点头。
「她怎么了?」
少女凄然道:「婆婆被坏人打伤啦……」
「哪里来的坏人?」
少女忽然想起来,这个男子也是坏人,立刻警惕地闭上嘴巴。
程宗扬放缓口气,「告诉我,镇上发生了什么事?」
少女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别害怕,我姓程,不是坏人。」
少女露出一脸的不信。
「我是路过的,今天天气不错,那个……你小孩子不懂。」
少女抿着嘴,表示自己很懂。
程宗扬无奈之下,只好叫道:「惊理!」
惊理已经赶来,闻声悄然入内,在程宗扬身后并膝跪下,向少女施了一礼,
然后直起腰,柔声道:「奴婢是主人家的侍奴。」
少女犹豫了一下,微微倾身,向惊理还了一礼。动作虽然稚嫩,却能看出她
的庄重。
惊理道:「方才之事是奴婢失礼,尚请海涵。」
少女玉颊一红,侧过脸小声道:「妾身什么都没看到。」
程宗扬一愣,这女孩年纪不比小紫和乐丫头大多少,一看就是个未出阁的小
姑娘,用的却是已婚妇人的口气自称,难道她已经成亲了?
妇人昏厥中发出几声低咳,干哑得让人怀疑她体内再没有一滴水份。少女瓦
罐早已摔碎,掬来的水也洒了个干净,只能用还沾着水迹的手指轻轻碰触她的嘴
唇。
程宗扬打开腰包,拿出一只水壶递了过去。少女吃了一惊,那只水壶像水晶
一样透明,能清楚看到里面盛的是水。顶部有一个盖子,那男子轻轻一按,盖子
弹开,里面一只壶嘴也随之竖起,精巧得令人难以置信。
少女向程宗扬施礼,低声道:「谢谢。」然后匆忙接过水壶,放到那妇人唇
边,小心喂她喝下。
「咦?」惊理诧异地说道:「这位婆婆中的是追魂夺命掌吗?」
程宗扬道:「你认得?」
惊理摇了摇头,谨慎地说道:「奴婢只有三分把握。据说中了追魂夺命掌的
人,气血逆流,五脏如焚,死时苦不堪言,最多只有……敢问,这位婆婆什么时
候受的伤?」
少女道:「已经有七天了。」
「是了。」惊理神情郑重地说道:「据说中了追魂夺命掌的人,最多只有九
天的性命。」
少女急切地说道:「你能救救婆婆吗?」
惊理轻轻咳了一声,「这要问家主了。」
少女放下水壶,虽然满心忧急,仍郑重其事地向程宗扬行礼,然后细声道:
「敢问公子,可否救妾身婆婆的性命?」
程宗扬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规矩森严,举止多礼的小美女,看她一丝不苟行
礼的优雅之态,实在是很养眼。尤其是她衣袖扬举间,轻香四溢,让人禁不住陶
醉其中。
程宗扬微一恍神,然后挺起腰,侠气十足地朗声道:「扶弱济困,是我们游
侠的使命!当然要救!」
「啊?」少女惊叫一声,「原来公子是游侠?」
「偶尔。」程宗扬一点都不脸红地说道:「其实我主要身份是商人。」
「……多谢公子。」少女顾不得太多,无论是游侠还是商人,此时能慷慨施
救已经是她唯一的生路。
「我叫程宗扬,不知姑娘姓氏?」
「妾身……姓合。」少女低声道:「合欢之合,女德柔恭之德。」
「姑娘已经成亲了吗?」
少女脸上一红,「……是。请公子救婆婆一救。」
程宗扬看着惊理,「你来。」
「奴婢只有三分把握,只能勉强一试。」惊理道:「不过此地太过荒僻,须
换个地方。小夫人不若先收拾一下物品。」
合德连忙收拾东西,程宗扬向惊理使了个眼神,把她叫到屋外。
「你干嘛呢?」
惊理询问日期的时候,程宗扬心里已经跟明镜一样,什么追魂夺命掌,全是
她胡诌的,无非是想让那个小姑娘乱了方寸。
惊理低声道:「主子看到那张皮褥了吗?」
「那个婆婆躺的?怎么了?」
「那是一张白鹿皮。」
程宗扬想了一下,「是不是很贵?」
「昔日汉国曾以白鹿皮为币,一尺值四十万铜铢。」
惊理这么一说,程宗扬立刻想了起来,白鹿币啊。他当时还在奇怪,这东西
价钱虚高,怎么防伪呢?
「虽然后来汉国废除了白鹿币,但世间仍以白鹿为珍。因为这等通体如雪的
白鹿,只在天子的上林苑才有。」
少女绝美的姿容,拘紧的礼节,重伤之余还能弹出乌木簪的婆婆,天子苑中
才有的白鹿皮……
合德……合德……程宗扬像是被火烫了一下,猛地想了起来,他心里大叫一
声:不会吧!
「无论如何把她救过来!」程宗扬说完,又有些怀疑地问道:「你行吗?」
「奴婢虽然无能,但……」惊理轻笑道:「卓奴就在此地不远,想必她会有
些手段。」
程宗扬一拍脑袋,自己真是糊涂了。
「合德姑娘,附近有一座上清观,观主与程某相识,不若我们先送你婆婆往
观中救治。」程宗扬怕她担心,补充道:「上清观是太乙真宗一支,如今卓教御
正在观中……」
合德惊喜地说道:「是卓云君卓教御吗?」
程宗扬有些意外,「你认识她?」
合德连忙道:「不是。妾身只是听说过,对卓教御仰慕已久。太好了,」合
德双手合在一起,几乎要喜极而泣,「婆婆终于有救了。」
…………………………………………………………………………………
将合德主奴二人安顿下来,卓云君风姿绰约地走进来,对主人道:「她是被
人击伤心脉,疗伤时又出了岔子,以至于重伤难复。奴婢刚给她调理了经脉,性
命已经无妨。只是伤势拖延太久,要想复原,尚须时日。」
程宗扬搂住她的腰肢,把她抱到怀里,「她修为怎么样?」
「初入坐照之境。」
程宗扬有点意外,那女人竟然是第五级的修为,「能看出她的来历吗?」
卓云君摇了摇头。
「那位小夫人呢?我看她对你崇拜得很呢。」
卓云君笑道:「奴婢已经问过她了。她幼时遇到一位奴婢门下的女徒,传授
了她一些养气的法门和一点遁形术。倒没想到她竟然能修之有成。」
「什么遁形术?」
「遁影移形而已,虽然可以瞬间移形,但需要行气才能施展,论起来比走路
也快不了多少。」
「她的来历呢?」
「她不肯说。」卓云君道:「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奴婢也没有多问。」
「不急。留她们在这里慢慢调养,慢慢来……喔……」
良久卓云君抬起头,吃吃笑道:「主子身上有惊理的味道呢。」
程宗扬苦笑道:「算了,别折腾了,我还得去镇上呢。」
整个镇子突然间空无一人,这种怪事程宗扬当然不会忘到脑后。但卓云君问
过观中的弟子,都无人知情,倒是有人提到,昨晚看到官府的车马路过,似乎是
有事发生。
卓云君带着一丝醋意道:「让惊理那贱婢去好了。」
「还有四哥呢,你不会想让他找过来吧?」
卓云君道:「往后奴婢陪在主子身边,总瞒不过他们。」
程宗扬听出她话中的意味,是想放弃一切,跟自己走了。他点了点头,「也
好,你到时就退隐吧。」
卓云君眼中露出一丝感动,一个太乙真宗的教御和一个供主人寻欢的侍奴,
这两种身份的价值不啻于天壤之别。可自己只微微露出口风,主人就答应下来,
宁愿选择一个不能露面的奴婢,也不勉强她留着教御的身份为己谋利。这个选择
无论是对她自己,还是对主人而言,份量可都重得很了。
「主人夜间来么?」卓云君伏在他膝上,柔声道:「奴婢推了今晚的祈福法
事,好好让主人开心……」
「难说。」程宗扬对她也没有什么隐瞒,坦然说了他们对吕氏兄弟的疑心,
准备潜入颖阳侯苑中,查清事件的根源。
卓云君道:「奴婢陪主人去好吗?」
卓美人儿的修为自然不在话下,但是……程宗扬苦笑道:「你还真不怕被四
哥他们认出来啊?」
「即便被人耻笑,奴婢也不在乎。况且以幻驹、云骖两位的眼界、见识,未
必便会耻笑奴婢。」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去,打扮漂亮一点。真要被他们认出来,我也好有
面子。」
卓云君笑道:「奴婢知道了。」
「还有,」程宗扬郑重地说道:「好好照顾合德姑娘,别欺负她。」
「那位小夫人堪称国色,难怪主人心动。不若奴婢收她为弟子,让她给主人
侍寝好了。」
「别乱来。」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的身份一点都不
简单……」
…………………………………………………………………………………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程宗扬沿山路一路走来,眼看小镇已然在望,忽然皱
了皱眉,心里升起一丝不舒服的感觉,似乎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
程宗扬脚下微微一拧,把鞋子的后跟踩脱,然后弯腰装作去提鞋子,不动声
色地往四周张望了一下。
用黄土铺过的道路空空荡荡,看不出任何异样,两侧的山林一片幽静,前面
不远就是那座镇子,一切都似乎很正常。
程宗扬提好鞋子,然后直起腰,一手按住腰间的短剑,若无其事地往镇中走
去。
小镇仍然一片死寂,连山中常见的鸟雀也不见踪影。程宗扬越走越慢,突然
间脚步一顿,右手拔出短剑,头也不回地往后刺去,同时抬起左臂,斜身一个肘
击。
那柄短剑早已换成真货,程宗扬蓄势已久,一出手就凌厉无匹。但他的短剑
其实只是虚招,真正的杀着是左臂的肘击--他左手早已握着珊瑚匕首,刀身紧
贴肘部,如果有人挡格,必然会吃上大亏。
短剑不出所料地刺了空,接着肘后一沉,被一只手掌按住。匕首锐利的锋刃
穿透衣袖,带着一股逼人的寒意,往那人掌心刺去。
谁知那人反应奇快,匕首锋刃刚一露出,他的手掌已经松开,随即闪身往后
退去。
程宗扬转过身,不由松了口气,「原来是四哥,吓我一跳……」
斯明信脸色阴沉,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摇了摇。
程宗扬警觉起来,旁边真的有人!他用口型问道:「谁?」
斯明信一言不发地跃起身,羽毛般落在檐上,然后招了招手。
两人并肩伏在屋脊后,只露出一双眼睛。从他们的角度望去,正能俯视外面
的大路。远处一列队伍正从山中往出山的方向行去,车马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
尽头。队伍最前方是一队黑甲朱衣的骑兵,他们一手执旗,一手提着长戟,火红
的旗帜上写着一个醒目的「吕」字。
程宗扬低声道:「颖阳侯不在这个方向,车上会是哪位侯爷?」
斯明信默不作声,只微微示意。
程宗扬一愣,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车队旁边,一个蓬头垢面的瞎眼乞丐正
翻着白眼,拿着一根破竹竿,摸索着前行。不是卢景还会是谁?可他应该是在城
中的襄邑侯府,怎么跑到山里来了?
队伍越行越近,一队甲士纵马驰来,抢先守住镇口,警惕地望着四周。
程宗扬稍微往后退了些,避开骑手的视线范围。
队伍里的车舆不下数十乘,最华丽的一共五乘,位于车队中央。前后两乘是
普通的敞开式马车,上面坐的是襄邑侯的门客,他们不时拱手,向主人祈福。里
面两乘用硬木做成车厢,外面包着厚厚的犀牛皮,车窗垂着帘子,车辆驰过时,
隐约传来女子的笑声,似乎是襄邑侯姬妾的车乘。最中间一辆四轮大车,宽及丈
许,车身用檀木制成,车窗包着黄金,周围镶嵌着各种珠玉,车顶装饰着一株通
体赤红的珊瑚树,在阳光下宝光四射,华丽无匹。
程宗扬赞叹道:「四哥,咱们把这车抢过来,可就发了。」
他只是开玩笑而已,车舆四周簇拥着上百名持戟的甲士,然后是两排徒步的
侍从,外围还有数队游弋的铁骑,就是一只兔子,闯进车队也逃不掉。
出乎程宗扬的意料,这世上还真有不要命的。就在车舆驶过镇子,戒备的甲
骑放松下来准备返回的时候,一轮弓弦疾响,数支利箭飞出,射翻了几名甲士,
车旁的侍从立刻大乱。接着从两边的沟渠跃出几名大汉,他们挥舞着长刀闯入车
队,往中间的车舆杀去。
队伍中惨叫连连,却是车舆旁一名军官大声下令,那些甲士立刻举起长戟,
将周围乱跑的侍从不分男女一律刺毙。
剩余的甲士则往后退去,牢牢守住车舆。那些大汉的长刀显然敌不过甲士的
长戟,他们原本准备趁乱引开甲士,然后围攻襄邑侯的车驾。但那些甲士丝毫不
为所动,反而收缩队型,寸步不离车舆,顿时让那些刺客的谋划成了泡影。
与此同时,周围游弋的铁骑迅速冲上前去,他们在途中已经展开队型,将来
袭的刺客包围起来。
那名侍立在车舆旁的军官拔剑大喝,「前!」
守卫的甲士同时向前迈出一步,长戟如林般刺出。那些刺客腹背受敌,不多
时就或死或伤,无一逃脱。
即使遇袭,驭手仍没有勒住马匹,车舆在甲士的簇拥下缓缓向前,似乎对周
围被屠的刺客不屑一顾。
车官回剑入鞘,对车内抱拳道:「刺客已然伏诛。」
片刻后,车内有人说道:「很好。」
就在这时,地上的泥土忽然一动,一片车轮般的寒光破土而出,以雷霆万钧
之势从车厢底部狠狠斩入。断裂的车轴从彀中脱出,一只车轮迸飞起来,撞翻了
两名甲士。车厢猛然一斜,撞在地上,随着巨大的惯性将路面划出一道深沟。
潜伏在地下的壮汉劈开车底,宛如一头猛虎,带着纷飞的木屑闯入车厢。刹
那间,车内惨叫声便响成一片,鲜血像泉水一样从破碎的车底淌出。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周围的甲士都手足无措,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离车
舆最近的军官反应最快,他一把推开驭手,拔剑往车门劈去,试图闯进车内。但
刚劈了两剑,车门轰然破裂,一柄巨斧猛然劈出,从他肩头一直劈到腰间。
那名壮汉咆哮着抡起重斧,锋刃所及,坚硬的檀木厢板仿佛纸片般被撕开。
车顶歪到一边,那株珊瑚宝树坠落下来,摔成数段。不过几个呼吸时间,整辆大
车就被重斧劈碎,淌满鲜血的板壁四分五裂,车内那些衣饰华丽的男女来不及反
应,就被尽数斩杀,再无活口。
那壮汉放声大笑,「痛快!痛快!」
四周的甲士围拢过来,举戟往车中攒刺,壮汉旋风般闯出,一连砍杀数名甲
士,所向披靡。在他的冲杀下,失去指挥的甲士队形很快变得混乱。他挥斧砍断
两支长戟,顺势将一名甲士头颅劈开,足不停步地往外杀去。
甲士无头的尸身往后倒去,忽然身体一震,一支长矛毒蛇般从他胸口刺出,
悄无声息地穿透皮甲,没入那名壮汉的背脊。
壮汉狂吼声中,回身一斧,将那具尸体劈飞半边。尸体颓然倒下,露出后面
一名戴着铁面具的黑衣人。
黑衣人道:「原来是扶风戴霸戴大侠,果然好身手。」
戴霸背上血如泉涌,脸上却毫无惧色,鄙夷地说道:「无耻鼠辈!」
黑衣人狞笑道:「戴大侠自负英雄,可惜英雄偏要自寻死路。今日死在我这
鼠辈手里,戴大侠也该瞑目了。」
戴霸长声道:「戴某斩杀吕冀贼子,为天下除害!纵死无恨!」
戴霸挥斧力战,又斩杀几名甲士,终究寡不敌众,被长戟接连刺中。他将两
柄重斧狠狠扔出,砸翻了数名甲士,然后盘膝坐在破损的车内,放声大笑,坦然
受死。
「等等!」前面一辆车舆突然有人开口,「退下。」
甲士收起长戟,潮水般退开。接着车舆的后门打开,一名留着两撇美须的俊
俏男子从车上跃下,一边吩咐侍从举起锦幛,将中间几辆车舆围遮起来,一边叫
来几名黑衣护卫,守在车舆旁。
两名姬妾撩起纱帷,挂在金钩上,车内一个披头散发的肥胖男子抚掌大笑,
「蠢货!以为这点伎俩便能刺杀本侯吗?」
戴霸身上鲜血淋漓,仍然大笑不止,意态豪雄。可看清那男子的面容,他不
禁目眦欲裂,大吼一声,挣扎着试图站起身来。一名戴着铸虎面具的黑衣人从后
面掠来,一刀从他足后抹过,将他的脚筋齐齐切断。戴霸轰然倒地,身上数处伤
口同时溅出鲜血。
吕冀冷笑道:「你家主人弄丢了本侯的马匹,本侯不与他一般计较,只让他
赔偿五千万钱,你家主人居然只肯出三千万!如此不把本侯放在眼中,真是世间
少有!」
「吕冀!你这个阴毒贼子!讹诈不成,竟然诬陷我家主人!」
吕冀哂道:「看来你家主人在狱里还没想明白,竟然敢派人刺杀本侯,好大
胆子。」
戴霸吼道:「戴某此举乃是为苍生除害,与家主无关!」
「你以为本侯会信吗?」吕冀喝道:「来人啊!废了他的手脚,把他扔到牢
里!」
「吕冀狗贼!」戴霸厉声道:「有种杀了我!」
「你们这些游侠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活着吗?」吕冀道:「去告诉你家主
人,他的家产已经被官府变卖一空,所得十万金铢,尽数抵偿本侯马价。至于其
他……秦宫,查出来了吗?」
那名俊俏男子躬身道:「回家主。奴才已经查明,其母原是我吕氏婢女,多
年前从主人库中偷盗白珠十斛,逃亡扶风,现已捉拿归案,重新纳入奴籍。其家
产变卖已尽,尚欠白珠数斛,请家主准许,以其妻女偿债。」
吕冀一挥手,「准!」
黑衣人用尖刀刺进戴霸肩窝,废了他的手臂,戴霸仍在破口大骂,最后被打
碎牙齿,强行拖走。
…………………………………………………………………………………
车队重新开始行进,程宗扬悄悄松了口气,回头看时,不由错愕,本来在他
旁边的斯明信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却有一个黑衣人趴在自己身后十几步的位置,
一动不动。
程宗扬暗道自己太过大意,竟然忽略了襄邑侯在途中遇袭,门下的扈从肯定
会追查周围是否还有刺客的同党。如果不是斯明信出手,自己此时早就被襄邑侯
的手下围住了。
程宗扬刚准备从屋上下来,又赶紧停住。两名黑衣人并肩过来,其中一个说
道:「施十三呢?怎么还没有出来?」
旁边那名黑衣人低声道:「小心些,说不定还有刺客。」
黑衣人点了点头,戒备地看着四周,却没注意到他的同伴话音刚落,就被一
柄弯钩从后钩住脖颈,悄无声息地切穿喉咙。
弯钩切入的角度冷静而又准确,力道更是精细之极。那名黑衣人鼓起的眼睛
瞬间变得灰白,由于钩锋是斜着向上,喉间鲜血没有飞溅,而是顺着他的脖颈淌
下。
黑衣人抽了抽鼻子,「不好!有血腥味!」说着转过身,就看到一个瞎眼的
乞丐举起破碗,「呯」的扣在他面门上。黑衣人颅骨尽碎,直挺挺跪在地上,然
后倒在一旁。
斯明信收起翼钩,提起最初那名的黑衣人,轻烟般往镇后掠去。卢景向程宗
扬打了个手势,「走!」
程宗扬这才意识到刚才趴在地上的黑衣人是专门留的活口,难怪自己没有感
受到死气。他从屋上跃下,三人绕了一个大弯,一直奔出数里,才停下脚步。
程宗扬呼了口气,「五哥,你怎么会从山里出来?」
「还不是吕冀那小子。」卢景翻了翻白眼,「我找了门人打听,说他去了菟
苑,不在府中。我刚摸到地方,他的车马又出门要回洛都。」
程宗扬笑了两声,问道:「那个胖子就是襄邑侯?」
「没错。」
「他的苑林也在北邙?」
「看到那座楼观了吗?」卢景用竹杖挑开枝叶,指向远处山顶上一座高楼,
「从那里往西,就是他的苑林。」
「看起来挺大啊。」
「一般吧。」卢景道:「东西六十里。」
「六十……里?」程宗扬叫道:「这也叫一般?」
「没见识。」卢景对他的失态嗤之以鼻,「吕家最大的一处苑林,从荥阳直
到弘农,南北三百里,东西六百里。」
程宗扬彻底无语了。南北三百里,东西六百里--这还能叫苑林吗?面积都
赶上一般的国家了。吕氏这后族真不是白叫的。
斯明信一掌将捉来的黑衣人拍醒,两人搭档多年,配合默契,卢景开口询问
道:「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清醒过来,随即露出怒色,「某乃襄邑侯门下宾客!」
卢景哂道:「什么宾客?不就是狗腿子吗?」
黑衣人怒极反笑,「你们这些蠢货!连襄邑侯也敢招惹!小心灭族之祸!」
「真猖狂啊。」卢景摇了摇头,「听清楚: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叫什
么名字?」
黑衣人面带冷笑。
「我数到三,」卢景慢条斯理地说道:「一……二……」
不等他数完,斯明信翼钩一挑,划开那名黑衣人的袖子,然后钩锋钩住他肘
下,转了半圈。
黑衣人牙关「格」的咬紧,双眼杀气腾腾地盯着这三个胆大包天的亡命徒。
但紧接着,他眼中的杀气就变成了恐惧。
斯明信根本没停,把他肘下的皮肤浅浅切开,然后手指伸进他的伤口,扯住
他的皮肤往下剥去,动作又快又稳,而且没有丝毫犹豫,好像他剥的不是皮肤,
而是一只手套。
黑衣人眼珠险些瞪出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皮肉像剥手套一样剥开,一
直剥到腕间,露出一截血肉模糊的手臂,皮下的肌肉筋络血管全都暴露在外。
「嗷--嗷--」黑衣人嚎叫起来。
「三!」卢景这时才数完最后一个数。
「施十三!」黑衣人惨叫道:「我叫施十三!」
卢景一点都不着急,仍是慢条斯理地问道:「做什么的?」
「襄邑侯门下死士……别剥啦……嗷嗷……」
「平常都干些什么?」
「杀人!杀人!」
「杀什么人?」
「侯爷的仇家!」
「你杀过谁?」
「宛城令!吴树!」
「为什么杀他?」
「他杀了侯爷的门客!」
「初九夜间,你在什么地方?」
施十三张大嘴巴,舌头像打结了一样。
卢景盯着他,「初九夜间--吕冀在什么地方?」
施十三嘴巴哆嗦起来。
「一……」
「上……上汤!」
程宗扬耳朵早已竖了起来,紧张地听着他的回答。
卢景慢慢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那天……」施十三嘴巴哆嗦着,似乎对吐露的信息极为挣扎,忽
然他舌头一吐,牙关猛地咬紧。
他这一下全无征兆,卢景与斯明信同时出手,却晚了一步,施十三已经生生
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施十三口中鲜血狂喷,眼睛狠狠盯着三人,唇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他舌
头已经断,即使这几个狂徒手段再毒辣,也问不出半个字来。
「死士……」卢景嘀咕一句,抬掌拍碎他的脑门。
第八章
「什么?你把东西放在了颖阳侯车上?」
「嗯。」
程宗扬目瞪口呆。斯明信潜入颖阳侯的私苑,正遇上吕不疑奉诏入宫,苑中
的仆从纷纷收拾东西准备启程。他索性把摄像机藏在一只漆匣内,看着侍女送到
车上,才悄然退出。
「放在盒子里面怎么能用?」程宗扬直想揪头发,那是摄像机,不是法器。
斯明信简单说道:「我试了。」
程宗扬呆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误区。由于自己对那只摄像机的款
式太过熟悉,潜意识中以为它和普通摄像机那样,需要用镜头对准目标才可以摄
录。但那只摄像机分明能实现立体摄像的效果,可以说它的图像捕捉方式远远超
过了自己的认知,绝不是简单的感光方式。
自己出于惯性思维,根本没有想过还有传统以外的摄像角度。但在斯明信看
来,这东西就是一件法器,影月宗能够千里传形,没道理放在盒子里就不能用。
结果误打误撞,倒是发现了它另一项功能。
「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
卢景对程宗扬的担忧不以为意,「那就再拿回来。」
程宗扬又想揪头发了,他实在不好开口,那里面存了不少不能拿出来让人看
的东西,万一被人看到,自己可就创造了六朝艳照门第一男主的光荣历史纪录。
但这会儿木已成舟,他只能祈祷那只摄像机千万别被人发现,即使被发现,也不
要有死丫头那种聪明到变态的家伙,能摸索出来怎么使用。
这会儿颖阳侯的车舆多半已经驶进洛都,自己再着急也是白搭。程宗扬只好
抛开担心,「奇怪,今天算是赶巧了,颖阳侯入宫,襄邑侯也入宫,难道宫里发
生了什么事?」
卢景道:「如果有大事发生,迟早会传出来。」
程宗扬思索片刻,忽然道:「我们在汉国官方有没有人?」
卢景和斯明信同时摇头。
「这样不行,消息太不灵通……」程宗扬想了一会儿,然后道:「现在咱们
怎么办?」
三人原本计划好分头行事,结果盲眼的胡琴老人不在,颖阳侯和襄邑侯先后
入宫,好不容易抓了个襄邑侯的亲信,结果是个死士。折腾这么久,一点有用的
信息都没有得到。
斯明信道:「回。」
…………………………………………………………………………………
襄邑侯遇刺的消息已经传开,新任的洛都令立即派出人手,在洛都十二座城
门前都设置了关卡,由北军士卒逐一盘查来往的行人。与此同时,执金吾的缇骑
也四处出动,大肆捕拿刺杀襄邑侯的人犯。
这样的盘查当然难不住程宗扬等人,他拿出宋国官方出具的文牍,验明本人
无误,便顺利入城。卢景还是装成乞丐,除了被人不耐烦地推搡几把,倒也没有
人来为难他。至于斯明信,程宗扬原以为他会使出什么神出鬼没的手段让自己大
开眼界,没想到这位晴州第一杀手老老实实取出一份路传,上面的身份是阳泉暴
鸢,一名从秦国远游来的学子。
「还真有姓暴的?」程宗扬笑道:「我还以为是编的呢。」
斯明信阴沉着脸道:「捡的。」
卢景道:「一张纸而已。老四还拿着它去过皇图天策呢。」
「艺哥不也是在皇图天策上过吗?」
「没错。他们两个是同年。不过那时候老四和老三整天打架。」卢景笑嘻嘻
道:「老四被打得可惨了。」
斯明信面无表情地说道:「他们人多。」
卢景一点都不留情面,「那是老三人缘比你好。再说了,就算单挑你也打不
过他啊。」
斯明信默然不语,眼中却露出一丝黯然。接着,卢景笑容也变得苦涩起来。
程宗扬本来只是好奇,没想到一时口快,触动了两人的伤心事--在星月湖
剩余的七骏看来,如果不是他们闹得不可开交,谢艺也不会孤零零死在南荒,身
边连一个兄弟都没有。江州之战后,斯明信、卢景和萧遥逸果断交出兵权,也不
乏引疚的成份。
「咦?」程宗扬四处看着,想找个由头岔开话题,却看到一名书吏在街头一
块木板上写着什么。
汉国极少张贴告示,通常会在街头竖一块木板,由书吏当场书写。此时书吏
写的就是襄邑侯遇刺,行凶者被一网打尽,同时追捕余犯。但程宗扬在意的是另
外一块木板。
那同样是一份官府出具的告示,刚写完不久,墨迹尚新。上面用严厉的口气
指责有人私自闯入襄邑侯的菟苑,盗窃财物,被襄邑侯的门客人赃俱获,报官惩
处。新任的洛都令对于这桩自己刚上台就接手的案子十分重视,下令严查。经过
一夜的追索,抓获私闯菟苑的罪犯--包括主谋、同谋、包庇者在内,共一百余
人,按律全部问斩。而事情的起因,仅仅是因为一名路过的胡商,在苑中打死了
一只兔子,被襄邑侯的门客抓到。
这份告示背后所透露出来的襄邑侯的飞扬跋扈,让程宗扬目瞪口呆。他知道
汉国的外戚势力极大,却没想到会大到这种地步。而新任洛都令的雷厉风行,也
让程宗扬大开眼界。仅仅因为一只兔子,就一口气处斩逾百罪犯,比起宁成也不
逊色。但宁成是对当地豪强下手,这位新任的洛都令却是狂拍豪门的马屁,既讨
好了襄邑侯,又拿平民的性命给自己树威。
他终于知道那座镇子为什么一夜之间就人迹全无,除了处斩的上百人以外,
镇上一多半居民都因为此案被关入牢中,严加盘查追问,剩下的也逃散一空。
「真的是兔子吗?」程宗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书吏看了他一眼,斥道:「是襄邑侯的兔子!」
程宗扬赶紧闭嘴,万一惹上麻烦,把自己扔到黑牢里蹲几天,那可太冤了。
书吏没有再理会他,写完缉拿刺客余党的告示,然后甩尽墨汁,把毛笔簪在
冠侧,叫来两名啬夫,让他们向民众解释告示的内容。
三人没有多留,看完告示便即离开。
…………………………………………………………………………………
回到鹏翼社,卢景与斯明信叫来蒋安世,布置社中事务,还有万一出事时的
退路。程宗扬则把敖润、冯源、富安和高智商叫到一处,先问道:「大伙在洛都
有没有什么门路?」
众人齐齐看向富安。
富安道:「咱们在汉国人生地不熟的,不过宋国在洛都设有驿馆,馆里的都
头是禁军出身,以前当过太尉的亲兵,在这边多少有点门路。」
程宗扬道:「我去见见他。老敖,把咱们带的东西,还有钱铢都收拾一下,
这几日我要用。」
「成!」
富安道:「程头儿,你找他什么事?我先去给他透透风。」
「打听一下汉国朝廷的情形,最好能知道谁敢收钱又能办事的。」
高智商道:「那找他干嘛?找老冯啊!」
「谁?」
「冯子都啊。我们昨天刚喝过酒。汉国最有权的就是大司马大将军霍子孟,
老冯是霍大将军最亲信的家奴--名头有点不好听,可面子大得很。洛都人都知
道,霍家的冯子都,吕家的监奴秦宫,连一般的官员都要巴结。」
程宗扬想起襄邑侯车舆旁那个俊俏男子,原来是和冯子都同样的身份,「你
们都混到一块儿喝酒的地步了?」
「我不是带了几坛内府流香吗?老冯喝得眼都直了,还跟我说,明天就跟霍
大将军告假,去游冶台玩上十天半月。」
「小心把牛皮吹破了。」
「怎么是吹牛呢?咱们游冶台那场面,绝对能把老冯给镇了!」高智商拍着
胸膛道:「师傅,你放心,我给你安排妥当!」
程宗扬道:「都别耽误,能动的关系都动起来。」
「是!」众人应了一声,各去办事。
冯源留了下来,「程头儿,你叫我?」
「你和会之联系一下,第一件事:当初向云氏借的三十万金铢,下月初就要
到期,让他准备好资金,以铜铢为主。」
这些天都是冯源负责与临安联络,听到家主吩咐,当即提笔记下。
「第二件事:让他放出消息,云氏的铜山已经挖空,从七月初就再未出过铜
矿。」
冯源吓了一跳,「程头儿,这消息藏都来不及呢。就算是真的也不敢往外说
啊。」
「放心吧,我跟云老哥商量好的。」
「为啥啊?这要说出去,云氏恐怕要吃大亏。」
「云氏有两座铜山,挖空一座也倒不了。」
冯源虽然不解,但还是依言记下。
「第三件事:让他把手边的事情办完,其他交给清浦,然后带上老婆,以最
快的速度来洛都!」
冯源一头雾水,但还是认认真真记完,然后抬起头,「程头儿,你这是……
要办大事?要不要给老祁和长伯他们也去个信?」
「这事老祁办不了。长伯……就不用了。」程宗扬估算了一下手头的实力,
「有四哥五哥足够。」
冯源收好纸笔,前往静室等待远在临安的林清浦与他联络。
程宗扬起身在室内踱着步,又在心里仔细推敲一遍。
以铜铢偿还云氏借款,同时放风称云氏铜山挖空,是程宗扬与云秀峰、云苍
峰商量好的。依照程宗扬的计划,这次收购粮食的总量将超过五百万石,如此大
手笔的购入粮食,无疑风险巨大。经过去年一番炒作,粮价居高不下,如今稳定
在每石八枚银铢,比去年每石三枚银铢高出近两倍。而今年各地普遍出现欠收,
粮价下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使秋粮上市会对市场产生冲击,程宗扬估计,底
限也在每石六枚银铢以上。这种局面之下,打压粮价难如登天,一个不慎,很可
能把自己抛出压价的粮食也全赔进去。
既然粮价难以下跌,程宗扬索性另辟蹊径,让钱铢涨价。云氏铜山挖空的消
息传开,铜铢必定产生稀缺,推动其价值上涨,等于提高购买力,变相使粮食降
价。这则消息对云氏的影响完全在可控范围之内,云氏两座铜山本身就已无铜,
一直是用白银购买铜料,铜山挖空的消息传开,最多引起铜料价格上涨。但铜料
上涨,铸出的铜铢购买力同样提升,对云氏并没有实质性的损害。
至于对云氏信誉的打击,程宗扬也留有后手--完成收购的大体目标之后,
程宗扬会与云氏商会联合宣布云氏入主首阳山铜矿,甚至自己再编出几个铜矿来
都行,让铜铢回归于以往的价值。
在这一轮博弈中,盘江程氏与云氏商会通力合作,双方尽全力以低廉的价格
购入所需的粮食,云氏还将得到首阳山铜矿的稳定铜料来源。而收益最大的,则
是盘江程氏--只要宋国信守承诺,程宗扬手里等同于钱铢可以用来缴税的纸钞
同样水涨船高,而他的成本比铸钱低得多。
这些事自有两家商会分派在各地的执事、朝奉打理,程宗扬只用提供思路,
制定目标,不需要事必躬亲。他现在大半的心思都放在汉国。
当初在临安,他觉得宋主已经够惨了,朝中群奸毕至,朝堂上一眼望去除了
奸臣还是奸臣,看不到半个好鸟。可到了汉国他才知道,还有比宋主更惨的。宋
主手下奸臣再多,也没有哪个臣子敢圈起纵横数百里的私人苑林,也没有哪个臣
子有冯子都、秦宫那样气焰嚣张的豪奴。
太后强势,外戚跋扈,朝有权臣,野有游侠,内则王侯,外则豪强,天子想
办点事,唯一能指望的只有酷吏--这些酷吏全靠天子撑腰,没有天子的支持,
立刻就是过街老鼠。本来应该是君臣相得的佳话,可程宗扬在旁边瞧着,汉国这
天子和酷吏倒是有种相依为命的凄凉感,双方略一松手,说不定就会被各路强徒
撕碎吞食。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如果程宗扬能够选择,肯定会远远离开汉国这风雨欲
来的是非之地。但现在他不但不能一走了之,反要逆流而上,因为小紫在这里。
汉国局势的复杂远远超过自己的想像,朱老头与汉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
不是秘密--巫宗为什么有勇气将他们邀至洛都?
虽然没有任何征兆,但程宗扬已经仿佛嗅到剑玉姬的气息。汉国局势如同乱
麻,程宗扬不相信剑玉姬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如果只是单纯的宗门决斗,小紫背后有老头撑腰,再加上斯明信、卢景和卓
美人儿,就是和巫宗血拼一场,程宗扬也丝毫不惧。可剑玉姬从来都不是只与人
决战江湖的枭雄。在建康,巫宗刚刚落脚晋国,势力就渗透进宫中;在临安,剑
玉姬大方示好,摆出全线撤退的姿态,寻求合作,却有意在蔡元长处暗露锋芒。
如今的洛都,巫宗更是经营多年,势力远非初涉晋、宋可比。这么强的势力,却
不露丝毫痕迹,只能说明剑玉姬暗中掌控之强。
动手的话,无论单挑还是群殴,自己都有人。可如果剑玉姬来个花的,上升
到玩政治的高度,自己这边一群外来户,加上老头这个狗一样被撵到南荒的丧家
犬,不用斗就已经输了。倒不是自己小看斯明信和卢景,这活儿他们不专业啊。
就是把孟老大也请来,星月湖八骏全捆一块儿,玩政治这种脏活儿,也未必能斗
得过奸臣兄和他家娘子这对绝配。
程宗扬的不适感是从进入洛都开始的。当初在舞都时,还算顺风顺水,现在
回想起来,很可能是因为自己突然在舞都出现,打乱了所有人的布置,以至于来
不及对付自己。但到了洛都之后,伊阙被劫杀婢女,严君平的失踪,上汤脚店引
出的一连串血案,湖阳君、颖阳侯、襄邑侯……种种线索搅成一团,每根线索都
似乎很长,每根线索都似乎没有尽头,让他有种使不劲的无力感。
直到今日三人分头行动无功而返,程宗扬才猛然省悟过来:这些事情也许并
非某个人的阴谋,也许仅仅偶然的巧合,但无力突破,正说明自己在这场角逐中
已经处于彻底的下风。
在建康时,萧遥逸本身就是顶尖的贵族,自己打交道的不是云家这种富可敌
国的大商人,就是王茂弘这种掌握朝局的重臣,接触到的都是最核心的信息。在
临安时,自己来往的是贾师宪、高俅、蔡元长……一直到太后刘娥,把握到的同
样是最核心的机密。
在汉国,自己却游离于朝堂之外,奔走于市井之间。襄邑侯、颖阳侯这样的
人物都是自己遥不可及的存在,想得到最核心的信息,根本无门可入。
程宗扬原想在汉国低调行事,黑魔海大祭结束,就立即返回临安。但现在他
意识到,如果仍然被隔离在朝堂之外,对高层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甚至连颖阳侯
与襄邑侯入宫是应太后之召还是天子之召都无从知晓,也许自己只能狼狈逃回临
安,甚至再没有返回临安的机会。
这是程宗扬第一次主动去接近权力,只为了从那个圈子里得到自己必须知道
的信息,为自己提供生存的机会。
小紫把卓云君从龙池召到洛都,自己能做的是把秦会之搬来,让奸臣兄去发
挥他最擅长的能力。既然举目皆敌,那就把汉国这漟浑水彻底搅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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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智商行动极快--也说明他和冯子都确实有点交情。一个时辰后,他就赶
回鹏翼社,说已经订好地方,安排冯子都和师傅见个面。
高智商道:「金的银的那小子都不稀罕,送得少了没面子,送得多了--连
他都觉得多,那真就太多了。师傅,把你的杯子给他拿两个。一个不行,那种稀
罕东西,他肯定要孝敬给大将军。给两个他还能得一个。」
程宗扬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物品,除了给一众兄弟和自己女人准备的礼物,
还有一堆杯子,原来打算给桓歆、张少煌等人。那些杯子都是看起来挺普通的塑
料杯,因为轻便易带,他各种花色挑了十几个,这时取出选了两只。
「还有那个贵宾卡。那小子本来还推三阻四,一听说游冶台就是师傅开的,
立刻肃然起敬,把手头的事全推了,就等着咱们过去。」
程宗扬没想到自己居然是占了游冶台的光,一时间有想法干脆把游冶台搬到
洛都来。不过转念一想,以冯子都等人的肆意妄为,游冶台少不了天天上演争风
吃醋的大战,自己能在洛都立足之前,还是不搬为妙。
程宗扬带好物品,然后与高智商骑了马,往订好的酒肆赶去。
路上程宗扬道:「那个小胡姬呢?」
高智商笑嘻嘻道:「订的就是她家的酒肆。」
「行啊,肥水不落外人田。」程宗扬笑道:「小子,现在还是外人吗?」
高智商一脸得意,「谁让那妞说我是她丈夫的?那天揉着揉着,我们就滚一
块儿去了。她开始还害羞,被我哄了几句,就红着脸不作声。我一看有戏,当时
就把她按在席子上把她办了,嘿!那妞还是个雏儿呢。她那双眼睛碧蓝碧蓝的,
看顺了还挺好看……师傅,我没丢你的脸吧?」
「干!你真的干了?太禽兽了吧你!」
「她愿意我也愿意,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要娶她?」
高智商头摇得拨郎鼓似的,「那怎么可能?我要娶老婆肯定要娶个门当户对
的。她是个胡姬,我怎么能娶她?我爹的脸往哪儿搁?纳个妾还差不多。」
「你跟她说了?」
「我说,只要她愿意,我就带她回家。」
「她答应了?」
高智商一脸郁闷地说道:「没有。她说还是我留在洛都,帮她打理酒肆。」
「等会儿--你没对她说你是谁?」
「那怎么能说?」高智商严肃地说道:「万一走漏风声了呢?她只知道我叫
甄厚道,是羽林天军的牙将。」
「牙将?」
「说当兵可不行。」
「你小子太没良心了吧?」
「师傅你别生气!别打!别打!富安也说了,我这事儿办的,缺了那么一点
点小德。」
「富安怎么说的?」
「他让我小心些,走的时候悄悄的,免得揭穿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过来!」程宗扬勒住马,铁了心抽这小子一顿。
高智商虽然浑不吝,但看到师傅的脸色也知道不妙,一脸心虚地说道:「师
傅,我哪儿做错了?我改!真改!一定改!」
程宗扬心里嘀咕道:我要是打死他,该算是为民除害了吧?
就在这时,忽然旁边一阵喧哗,程宗扬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以为自己
不小心闯到皇宫里了。
自己只顾着与高智商说话,不知何时来到一条长街。整条长街宽近十丈,全
以青石铺成。两边是两道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墙,竟然是两座隔街相望的宅邸把一
整条长街全给占了。其中一座大门高及三丈,单门楼就有三层。大门外立着两座
阙楼,虽然比宫城的略小,但精细远远过之,柱壁雕镂,穷极华奢。
阙楼下,一个青衫文士正被一群粗壮的家奴连踢带打的赶出来。
那文士抱着一支卷轴,一边被打得连滚带爬,一边道:「在下是向襄邑侯爷
献画的!哎哟!」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襄城君的宅邸!滚蛋!」
「襄城君和襄邑侯不是一家的吗?」
「两座府呢!快滚!」
文士好不容易才躲过那帮豪奴的拳脚,他一手紧紧抱着卷轴,一手摀住淌血
的鼻子,青衣上满是鞋印,狼狈不堪。
忽然一匹枣红色的坐骑挡在面前,文士抬起头,只见马背上一个年轻人正深
深望着他,然后问道:「你是丹青师?」
请续读《六朝云龙吟》第二十二集
第二十二集
第一章
高智商嘻皮笑脸,没有半点正经的样子进了酒肆,小胡姬翘起唇角,流露出三分娇嗔的薄怒,却有七分的欢喜,蓝汪汪的眼眸就像海水一样。
高智商飞快地凑上去,在她白玉般的耳后亲了一口。胡姬俏脸飞红,恨恨踩了他一脚,低嗔道:“要死啊!爹爹还在后面……”说到后面,声音微不可闻。
高智商把一支簪子纳入她袖中,亲热地小声道:“老婆,这是给你的。”
胡姬白了他一眼,托着木盘走开。
“老冯呢?”高智商追在后面问:“来了没有?”
胡姬头也不回地说道:“东厢。”
“我先去办事,一会儿找你玩啊。”
“走开啦。”
看着两个小儿女打情骂俏,程宗扬面无表情地揉了揉鼻子。瘦下来之前,高智商这小兔崽子一身的痴肥,活活就是个肉球的模样。到了哈米蚩手里,老兽人不知道用了什么虎狼药,直接把小兔崽子从肉球泻成麻杆,那模样比原来更惨,原本一张圆脸变得乾瘦,原来的小眯缝眼没有变大,反而又细又长,里面一对眼珠子滴溜溜乱转,透着十二分的小坏蛋模样,真不知道那个叫伊墨云的胡姬怎么会看中这小兔崽子的。
在程宗扬看来,高智商和这小胡姬倒是挺般配的,年纪相差不多,性子也有些投缘,真要成一对也不错。不过这事高智商比自己可现实多了,玩归玩,压根就没想过纳小胡姬过门的事。作为宋国掌权太尉的衙内,高智商就是纳一个酒肆女为妾,只怕还要引来非议,何况伊墨云还是个来自汉国的异族胡姬。
这事本来跟自己无关,让小兔崽子自己烦心就行了。可高智商的态度是吃光喝净,嘴一抹就跑——考虑到自己作为高智商名义上的师傅,让这小兔崽子树立正确的道德观念,恐怕还真是自己的责任。
自从来到汉国,头痛的事实在太多了,也不在乎这一件。程宗扬收拾心情,带着高智商来到东厢。
冯子都一手支着下巴,跷着二郎腿,侧着身懒洋洋躺在席上,右手拿着三枚骰子,一把一把掷着。听到声音,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顿时喜上眉梢,“老甄!过来过来!瞧瞧我这骰子怎么样?”
高智商接过来掂了掂,“象牙的?”接着惊叫起来,“不对!这骰子是混银砂的!”
冯子都抚掌笑道:“就知道你识货!换作旁人,一万个里面也未必有一个能认出来。”
高智商立刻来了精神,“哪儿来的?混银砂可不好弄。据说用混银砂做成的骰子能养灵,炼上一年半年,能与主人心意相通,十掷九中。这一粒没有几十万钱拿不下来。”
冯子都不以为然地说道:“能养灵的骰子有的是,有什么值钱的?”
“这你就不懂了。”高智商道:“别的骰子一眼便能瞧出来。养好的混银砂看起来跟象牙一般无二,轻易辨不出来。只不过这东西想养好太费钱,平常人根本养不起。”
冯子都嘿嘿一笑,“甄厚道是假名吧?能认识混银砂的,非富即贵,在咱们汉国也是数得上的人家——姓甄的,我怎么没打听出来呢?”
高智商脱掉鞋子,往席上一坐,大大咧咧地说道:“有什么好打听的?有这闲心,你干点正事不行?”
冯子都拉长声音,“行。你不肯说,我也不勉强,知道你有苦衷——”他拍了拍高智商的肩膀,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用抱怨的口气说道:“就你们武将世家规矩多。”
看着高智商愕然的神情,冯子都低声笑道:“你那腰牌是霍大将军亲手颁下去的,以为我不知道?既然走的霍大将军的门路,咱们就是一家人。再说你那几个伴当,能瞒得过别人,还能瞒得过我?怕走漏了风声,竟然从宋国请来禁军,哎哟,你家老爷子面子够大啊。”冯子都拍着胸膛道:“放心,哥哥心里有数,绝不往外乱说。有人乱打听,哥哥替你挡着!”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程宗扬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冯子都是把高智商当成了汉国武将世家的子弟,以为家中的长辈是为了磨砺这小子,才把他改换姓名扔到军中。冯子都一副我都懂得的表情,还很仗义地表示,会替高智商掩饰身份。
既然冯子都这么明白了,高智商也不多说什么,直接道:“老冯,有件事得麻烦你。”
冯子都爽快地说道:“说!”
“先瞧瞧这个。”高智商说着,拿出一只精雕细刻的漆盒放在几上。
冯子都露出几分好奇,“什么东西?”
高智商打开漆盒,小心揭开锦缎,露出里面一只晶光闪闪的物体。
冯子都眼睛一亮,叫道:“这是……水晶杯?”
那两只杯子是程宗扬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款式就是后世最普通的透明塑料杯,除了制作的精度更细致一些,其他没有半分出奇。但在六朝,这样的透明塑料杯绝对是稀世奇珍。
冯子都惊叹连连,“这么纯净的蓝水晶可不多见……瞧这手艺!神了!一点瑕疵都没有!巧夺天工啊!”
高智商揭开锦缎,冯子都整个人都趴在几上,惊叫道:“我没看错吧!这世上还有粉色的水晶!”
两只杯子,一只天蓝,一只粉红,静静躺在漆匣里。透明的杯体映出锦缎华丽的色彩,光泽流淌,除了程宗扬,落在谁眼里都是四个字:绝世珍宝!
高智商把杯子取出来,并排放在漆几上。冯子都瞪着眼,脑袋围着漆几转了一圈,然后谨慎地开口,“有点像泰西进贡的琉璃杯,不过宫里的琉璃杯可没这么剔透……这么薄,能用吗?”冯子都忽然瞪大眼睛,“哎哟天爷啊!”
冯子都一声惨叫,却是高智商不小心碰到杯子,那只粉红的杯子跌落下来。冯子都心脏险些跳出喉咙,一脸的惊恐,生怕这只难得一见的绝世珍宝就在自己面前摔得粉碎。
谁知那只琉璃杯在席上一弹,打了个转,然后撞在几侧,毫髮无损。
高智商抚掌大笑,“这下可唬到你了!哈哈,这叫软晶玉,世间仅此一对!老冯,没见过吧!”
冯子都脸色由青转白,一手捂着胸口,半晌长长呼了口气,“你小子可真不厚道,吓死我了……我瞧瞧!我瞧瞧!”
冯子都捧着杯子左看右看,又对着光线看自己的影子,不停地啧啧称奇。
高智商信口开河,吹嘘道:“软晶玉世间仅此一对,蓝者为雄,粉者为雌。无论寒冬酷暑,杯身都温润如玉,以此杯饮酒,能延年益寿。”
冯子都赞道:“果然是宝物!我冯子都今天算是开眼了!”
“冯兄是霍大将军的心腹,什么样的宝物没见过?我师傅说,冯兄是当世俊彦,一般礼物你也看不上眼,也就这对杯子能拿得出手。”
“什么?”冯子都惊叫道:“给我的?太贵重了!”
高智商一脸随意地说道:“咱们兄弟有什么好客气的?拿着吧。”
“不行!不行!实在太贵重了。”
程宗扬笑道:“小徒与冯兄相识一场,一点薄礼,冯兄何必推辞?”
“这位是……”
高智商道:“我师傅,程家少主。”
“游冶台的东家?”冯子都拍案道:“怪不得有如此手笔!程少主的大名,我可是久仰得很了!”
高智商把杯子收好,三人重新落座。
“我师傅想找个机会给汉国朝廷效力,”高智商挤了挤眼,“明白了吧?”
“入朝?”冯子都犹豫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丝苦笑,“自家兄弟,我跟你实话实说:你要早两个月找我,高的不敢说,四百石以下的官职,一句话的事。就是二千石,只要肯花钱,咱也有门路。”
程宗扬道:“现在有什么为难的?”
冯子都长叹一声,“太后还政了。如今朝廷的官职,都是天子作主。霍大将军为了避嫌,称病在家。好多事我也不方便插手。”
高智商给众人斟上酒,然后道:“我师傅不在乎那点俸禄,只是有个官身,办起事来方便些。”
冯子都仔细想了一会儿,“程少主是做生意的?”
程宗扬道:“家里倒是有些生意。”
“商人的话,更不好办了。”冯子都道:“若是军职,我倒有点门路。但商贾在七科谪之列,一旦从军只能发送到边疆。想留在宫中,除非是良家子。”
良家子是家世清白的平民,在汉国,商贾和百工、医巫一样,都在良家子的范畴之外。程宗扬对此也早有耳闻,说道:“程某本非汉国人氏,不知汉国是否有客卿?”
冯子都道:“有。但大多是虚职,没什么用处。”
“能上朝吗?”
“当然不行。除非天子特诏。”
程宗扬大为失望,他原本准备花钱找找门路,弄个客卿的身份,好接近汉国朝廷。如果连上朝都不行,这样的身份也没什么用了。
冯子都犹豫良久,又看了看那只装着软晶玉杯的木盒,最后心一横,起身往外张望了一下,关上门,然后回来坐下,压低声音道:“如果说门路,也不是没有……”
“冯兄尽说无妨。”
冯子都声音又低了一分,“千万别往外传,更不能提是我说的——”
程宗扬会意地点点头。
冯子都用只能让两人听见的声音道:“南宫西侧,有处官邸,叫西邸……里面管事的姓徐。爵位最高关内侯,金印紫绶,可世袭,五百万钱;武职虎贲、羽林的郎将,一千万钱;官职二千石二千万钱,四百石四百万钱。”
冯子都声音虽轻,程宗扬却听得惊心动魄,他话中的意思,那处西邸不仅爵位可卖,还有文武的官职出售。自己也是做生意的,但还从未想过生意能做到这一步。
汉国爵位以王爵最高,但非刘不王,一般人所能得到的最高爵位就是列侯,可以实际领有封地,自置僚属。关内侯仅次于列侯,但没有实封。虎贲郎和羽林郎属于天子禁军的中级军官,多由贵族子弟担任。二千石相当于一郡太守,作价二千万钱,就是一万金铢。
程宗扬道:“二千石,是实职吗?”
“实职还需要再花点钱。而且只能做一任。”
汉国官员一任多是三年,一万金铢当三年的太守,即使再加一些,这个价钱也比自己想像中要便宜得多。
程宗扬刚要开口,房门轻轻一响,小胡姬伊墨云捧着烩好的鲤鱼进来。她俏脸板得紧紧的,但低头时程宗扬发现她头上换了支簪子,正是高智商送给她的那支。高智商手上没多少钱,簪子也不是什么上等货,但她显然十分喜欢,此时戴在头上,平添了几分娇俏。
小胡姬上菜时,高智商一个劲和她眉来眼去,被程宗扬狠瞪一眼才老实了一些。
等小胡姬离开,冯子都又叮嘱道:“千万别走漏风声,别说是我透的信。”
冯子都如此小心谨慎,反复叮嘱,高智商不禁笑道:“冯哥,那个姓徐的是谁?你给我透个底,我心里好有点数。”
“千万!千万!别往外说,尤其别告诉你家老爷子。”冯子都小声道:“咱们兄弟,告诉你们无妨:徐璜是天子最亲信的内臣——明白了吗?”
程宗扬心头顿时恍然,太后已经还政,除了天子谁还能卖官鬻爵?这个所谓的西邸,其实是天子暗中卖官敛财的渠道。可天子君临汉国,又是六朝名义上的共主,富有天下,他干嘛要去敛财?
高智商毫不忌讳,开口道:“别逗了冯哥,要是天子的意思,何必这么鬼鬼祟祟的?反正是做生意,这么小心能挣着钱吗?”
“你个憨货。那是防着太后和霍大将军。”
高智商恍然大悟,“哎哟冯哥,这事你都知道了,是不是犯了忌讳?”
冯子都没好气地说道:“这不废话!要不是你,我能说吗?这辈子我都烂到肚子里,打死都不往外说。”
天子背着太后和霍大将军开设西邸,卖官敛财,却偏偏被霍大将军的心腹知道得一清二楚。想想就知道这漟混水有多深。程宗扬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心里略一犹豫,然后起身拱手道:“多谢冯兄。你们慢慢聊,我先告辞。”
冯子都有些意外地站起身,高智商拉住他,“我师傅还有点事。咱们兄弟今天好好乐乐!对了,这里还有点小玩意。”
高智商说拿出一只精巧的皮夹,里面装着一张竹制漆金的名刺,还有一叠印制精美,带着古怪花押的纸笺。
冯子都来了兴趣,“什么东西?”
“程氏商会的贵宾卡。冯哥带着这张卡,只要是程氏商会名下的酒楼馆阁,一律是贵宾待遇。”
“游冶台也行?”
“当然。拿着这卡,你想叫谁陪都行,保证让你满意!”
冯子都大喜过望,“好兄弟!”
“这些纸钞你也收好,”高智商笑嘻嘻道:“比贵宾卡可值钱得多。”
“是吗?”冯子都将信将疑。
“冯哥什么时候用钱,拿着纸钞到程氏商会名下的产业,”高智商低声道:“一张可以兑换十万钱。”
冯子都吃了一惊,一张十万钱,这一叠不下十张,就是上百万钱,那位程少主果然是大手笔。
“好兄弟!”冯子都慷慨地说道:“你这份心意我领了,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往后少不了麻烦你的时候。来,乾一杯!”
…………………………………………………………………………………
程宗扬确实是有事,离开酒肆,他立即赶往金市附近自己租住的那处房屋。一名文士正在房内,看到程宗扬进来,文士连忙起身施礼,“程公子。”
程宗扬不动声色地回了一礼,“先生请坐。”
罂粟女轻笑道:“毛先生可是难得的丹青圣手呢。”
文士连声道:“不敢,不敢。”
双方颇为客气地分宾主坐下,接着有人奉上茶汤,程宗扬一看,奉茶的居然是延香,不由怔了一下。延香怯生生地低声道:“请主子慢用……”
程宗扬瞥了罂粟女一眼,罂粟女避开他的目光,唇角露出一丝笑意,然后微微侧身,轻不可闻地在程宗扬耳旁低语道:“若不是有客人,便让她用心给主子奉茶了……”
程宗扬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收敛心神,打量着面前那名文士。
那文士穿着一袭青衫,面容清癯,颌下留着长鬚,虽然双目狭长,但颇具神采,此时坐在他面前,面上隐约带着几分谄笑。
一个时辰之前,自己在路上遇到这名文士被一群奴仆追打,出面拦了下来。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原来是一名丹青师,刚来到洛都不久,因为求见襄邑侯,不料却误入襄城君门内,被奴仆赶了出来。
程宗扬听到是丹青师便留了心,何况又与襄邑侯有关,但因为当时已经与冯子都约好见面,无法爽约,于是让在暗处随行的罂粟女出面,把他请到自己的住处,暂时先安置下来。
那丹青师身无分文,在洛都已经走投无路,一听有人相邀,当即欣然应诺。此时他已经洗去鼻上的血迹,拂去身上的尘土,看起来总算不那么狼狈。
程宗扬道:“方才听小婢提及,先生姓毛,不知尊驾大名?”
文士道:“敝人毛延寿,以丹青为业。”
程宗扬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顺口道:“原来是毛先生……等等!你是毛延寿!”
毛延寿一脸茫然,不知道这位公子为何露出一副古怪的表情,两眼直勾勾盯着自己。他小心道:“公子可是在哪里听说过区区的薄名?”
当然听说过!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这是一个改变了史上四大美女之一王昭君命运的名字,虽然是一个丑陋的配角。
程宗扬很想问问他见过王昭君没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打了个哈哈,“毛先生擅画美女,天下知名,程某闻名已久。今天一见,实在是幸会!”
毛延寿忙道:“贱名不敢有辱清听。”
“先生过谦了。”程宗扬诚心诚意地说道:“以先生的才艺,便是入宫为御前画师,也不在话下。”这家伙虽然声名够臭,但画艺堪称圣手,即便被砍了脑袋,当时仍被推为第一。
毛延寿此时画艺初成,不过是寂寂无名之辈,听到程宗扬如此称许,不禁又惊又喜,连忙道:“不敢不敢。”
两人客套几句,程宗扬道:“莫怪程某唐突,不知先生为何前往襄邑侯府,以至于受辱于小人呢?”
毛延寿道:“公子相询,区区不敢隐瞒。区区在外游历多年,刚回洛都不过数日,谁知遇到扒手,将区区盘缠席卷一空。无奈之下,只好奔走权贵之门。”他苦笑道:“名为投效,实为乞食。”
“先生可是与襄邑侯有旧?”
“不过是一面之缘。”
“在路上时,程某见到先生带的画轴,想来是登门献画,不知程某能不能先睹为快?”
毛延寿露出一丝尴尬,“劣作而已,不敢有污公子眼目。”
程宗扬笑眯眯看着他,忽然道:“八月初九,先生是在上汤吧?”
毛延寿脸色微变,支吾道:“这个……区区……在下记不太清了。”
程宗扬心下雪亮,于是不再兜圈子,随即吩咐一声,让罂奴拿出一幅画卷,在几上摊开,说道:“此画想必是先生的手笔吧?”
毛延寿一眼看去,不由失声道:“此画何以在公子手里?”
“先生多半还不知晓,此女数日前便已惨死。”
“啊!”毛延寿大吃一惊。
程宗扬淡淡道:“不仅是此女。那位贩朱砂的商人也已身首异处。”
毛延寿目瞪口呆。
“当日在脚店落宿的住客,如果加上先生的话,一共是十二人。其中有位书生,先生多半还记得,八月十四夜间死于书院火中;独眼的拳师,八月十五日在石崤遇匪被杀;偷走先生财物的扒手,八月十日死于上汤。三名脚夫,八月十六日在伊阙溺水而亡。这女子名叫延玉,与那名商人在偃师的客栈被杀。”
毛延寿脸色剧变,“他们……他们……怎……怎么可能……”
程宗扬叹了口气,“先生若是不露面也就罢了。谁知先生会自投罗网。如今在襄邑侯府奴仆面前露出行藏,想再独善其身,只怕不易。”
毛延寿神情呆滞,额头冒出黄豆大的汗滴。
程宗扬抬眼盯着他,慢慢道:“初九那天,上汤长兴脚店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毛延寿张了张嘴,舌头却像打结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程宗扬拿出一只荷包,“哗”的一声,将里面的钱铢倒在几上。金灿灿的钱铢满几乱滚,有几枚掉在毛延寿膝前。
“只要你说出来,这些钱铢都是你的。”
毛延寿脸色由青转白,忽然间福至心灵,他扑到程宗扬面前,用变调的声音道:“这些钱铢小人不敢拿!只求公子救小人一命!”
程宗扬道:“你倒是明白,眼下能保住你性命的,也就是程某了。这样吧,我程氏商会还缺一个丹青师,你便投入我门下。这些钱就当你的安家费,往后每月两千钱。如何?”
毛延寿颤声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程宗扬笑道:“还叫我公子吗?”
“家主!”
“很好。”程宗扬道:“收起来吧。”
毛延寿抹了抹额上的冷汗,一枚一枚捡起散落的金铢。也许是那些金铢握在手中,让他有了底气,脸上的忧惧之色渐渐褪去,露出几分惊喜。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程宗扬心下暗叹,这位毛延寿当年就是因为贪财,连史上四大美女的王昭君都敢往丑里画,结果让天子错失绝色,大怒之下将他斩首弃市。这一世也是如此。对付这家伙,还是要用钱啊。
等毛延寿捡完钱铢,脸上露出喜意,程宗扬道:“八月初九,在上汤长兴脚店的那位贵人,究竟是谁?”
毛延寿不再隐瞒,当即道:“是襄邑侯。”
程宗扬心下疑云大起。那个姓唐的中年人分明是颍阳侯吕不疑门下。如果当时在上汤的是吕冀,为何吕不疑要杀人灭口?
“襄邑侯出行,数百随从前呼后拥,怎么会进入一间脚店?”
毛延寿小心道:“此事在下也觉得奇怪。”
以襄邑侯的威势,根本没有道理会去一间低档的脚店,除非……他要见的某个人在脚店里面。
“当天在脚店里的人,你还记得吗?”
毛延寿道:“小的学画多年,先练的便是眼力,不敢说巨细无遗,一般的人物景色多少都能过目不忘。”
程宗扬感觉就像天上掉下来个金元宝一样喜出望外,连忙道:“都有谁?”
毛延寿陪笑道:“正好小的将当日情形都画了下来,家主一看便知。”
自己刚才那把金铢花得实在太值了!程宗扬赶紧道:“在哪里?”
“正是此画。”毛延寿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画轴,解开外面包裹的薄毡,将画轴放在几上。
第二章
画卷是用一副白色的长帛制成,看得出毛延寿为此画下了不少本钱,选的丝帛极为精细——他想用这副画投效襄邑侯,自然要精益求精。
谜底揭开就在眼前,程宗扬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看着毛延寿一点一点摊开画卷。
画卷上首先出现的是一名书生,他背着一只木桶,桶上放着几张琴,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正举足踏进脚店。比起毛延寿在脚店给延玉画的像,这副画卷笔法更加精细,画上的人物栩栩如生。
毛延寿道:“这名书生入店最晚,听他说,是书院的学子。”
程宗扬默默看着画卷。第一个人:云台书院,郁奉文。
接下来是一名独眼的壮汉,他光着上身坐在门侧,身边放着一只水桶,正在磨洗一柄长刀。虽然那壮汉长相狰狞,但在画中笑容可掬。
毛延寿道:“此人是一名拳师,正要返乡成亲,因此面带喜色。”
第二个人:城南武馆,杜怀。
壮汉旁边的台阶上,一名瞽目老者佝偻着身体,一手抱着胡琴,一手拿着竹杖,正摸索着走下台阶。
“这是名胡人,与我等言语不通。”毛延寿道:“虽然目不视物,耳朵却灵光,只要叫一声,给他一枚铜铢,他就会拉一段曲子。”
程宗扬点了点头。第三个人:金市的拉胡琴盲眼老人。
接着是脚店院中的情景,细节与自己当日和卢景看到的火场废墟一一印证,无不相合。能看得出脚店院子并不甚大,一侧是牲口棚,一侧是简陋的通铺,正对着院门是两间上房。毛延寿见他看得仔细,有些讪讪地陪笑道:“小的善画人物,于景物不甚擅长,让家主见笑了。”
程宗扬道:“不错了。”画中建筑的透视结构略有瑕疵,但一石一瓦都极为用心,也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说着程宗扬忽然目光一跳,画上出现了两个自己没有见过的人物。他们捧着陶碗,正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喝水。
程宗扬没有作声,只盯着徐徐展开的画卷。紧接着的第三个人物是个身材瘦削结实的汉子,两腮满是虬曲的鬍鬚,正是当日见过的石蛮子。三人同在一处,旁边的墙上搁着扁担,脚边放着几只大筐。里面放着几只包裹严密的袋子,还有一堆做好的漆器。
毛延寿指点道:“这是三名脚夫……”
第四个人:石蛮子。第五、第六两人是自己还没有见过,就在伊阙溺死的牛老四和牛老七兄弟。
毛延寿继续道:“是这位陈少掌柜请来的。”
画面上一个小白脸正笑嘻嘻说着什么,面容正是偃师客栈中被砍掉首级的年轻商人。在他对面是一个梳着高髻的娇俏少女,正掩着口,笑得花枝招展。
延香在旁边看到,眼圈顿时一红。显然认出了画中人的身份。
程宗扬心里默默记着数,第七个人:陈凤;第八个人:延玉。
“这两位住在上房。那幅画就是当时陈少掌柜请在下画的。”
程宗扬忽然指着院中一个正在打扫的老人,“这人是谁?”
“是脚店的东家,”毛延寿一边展开画卷,一边指点道:“这几个是店里的人。夫妻两个带了一对儿女,还有一名打杂的老汉。”
程宗扬细细看过,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如果说襄邑侯吕冀此行的目标并非住客,而是这户开脚店为生的人家,实在没有道理。
接下来的画面让程宗扬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画上紧挨着牲口棚的位置,是一道木栅,里面圈着几头黑乎乎的肥猪,让他本能地想起当初搜索灰烬时,闻到的那股呛人恶臭。
木栅旁边是一处用草席围起的露天空间,一名汉子正鬼鬼祟祟躲在里面,只露出一只脑袋往外张望。
毛延寿口气中多了几分痛恨,“正是这贼子!在下一眼便看出这贼子不是好人,谁知半夜趁在下不备,偷了在下的盘缠!”
第九个人:扒手赛卢。
程宗扬看了延香一眼,延香匆忙避开目光。
程宗扬忽然笑出声来,“这通铺不错啊。”
画中诸人姿态各异,都巧妙地抓住人物动作的一瞬,虽然是静止的画面,却令人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但接下来能看到一个男子在室内正襟危坐,面前的案几上铺着绢帛,正神情自若的挥毫泼墨。几上陈列着笔、砚、颜料,还放着一只香炉,喷吐着瑞香,宛如神仙中人。显然轮到自己时,毛延寿很卖力气地把自己大大的美化了一番。
毛延寿讪笑两声,“陈少掌柜给了在下五枚银铢,让在下替那位姑娘画幅小像。这便是那日在下作画的情形。”
第十个人:毛延寿。
程宗扬道:“还有两个人呢?”
“那两位没怎么出门。因此在下把他们画在室内。”
画卷中的上房正对着郁奉文进入的大门,展开到此处,已经到了脚店最后的位置。画中两人正相对弈棋,一个是留着长鬍的老者,另一个是面上带着疤痕的少年。
对这两个始终没有找到的当事人,程宗扬看得极为细致。那少年十五六岁年纪,面上一块巴掌大的青色疤痕,从左眉一直延伸到眼下,让人一眼望去就不想多看。他对面的老者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带着几分忧色。程宗扬心头微微一动,虽然老者头上包着苍黑色的头巾,但给自己的感觉绝不是一般的奴仆。如果这不是毛延寿作画时加以演绎,而是捕捉到人物神态的一瞬间,如实画了下来,这对主仆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难道他才是襄邑侯要找的人?那位身怀重宝消失无踪的严君平?
十二名客人,五名开店的主奴,当日在长兴脚店的所有十七个人物已经全部出现在画中。但那幅画轴却只展开了不到三分之一,卷在轴上的绢帛还有厚厚一卷。
程宗扬不禁诧异,“后面还有吗?”
毛延寿陪笑道:“前面这些只是引子,小人给襄邑侯献画,当然不会只画这些不相干的闲人。”
程宗扬精神一振,“后面是襄邑侯?”
毛延寿对自己的画技显然信心十足,说道:“家主请看。”
帛画是采用长卷的画法形式,接下来是一队车马从脚店外路过,虽然比起自己在北邙见到的襄邑侯队伍人数少得多,但全是车马,没有步行的随从。数十名骑手前后簇拥着两乘马车,一个个马如龙,人如虎,不知是毛延寿画法的缘故,还是因为自己见过襄邑侯门下的死士,那些骑手杀气腾腾,透出一股凶态,似乎从画面上跃然而出。
接着马车在脚店旁停下,车帘卷起,露出一个披髮的肥胖男子,正是自己在北邙见过的那位襄邑侯吕冀!
程宗扬仔细看着画卷,心下暗暗佩服,这个毛延寿的画技比自己想像的还要精妙,区区几笔,便将襄邑侯飞扬跋扈的姿态勾勒得鲜活无比。
车旁一个留着两撇美鬚的男子,程宗扬还记得在北邙见过,名字叫秦宫,是襄邑侯的心腹。他正躬身对吕冀说着什么,吕冀靠在车窗边,面带傲然之色。
画上一群扈从拥入脚店,接着马车驰进院中,其余的骑手分散在道路两边的林中,藏好身形。店中从店主到住客,所有人都被带出来,在檐下跪成一排。
“这是怎么回事?”
“小人也不知道。”毛延寿道:“当晚一群人闯入店中,说襄邑侯光临,让店内人都出来跪迎。还有人到房中搜查是否藏有奸细。”
程宗扬在画上看到几名汉子戴着熟悉的铁面具,显然是襄邑侯门下的死士。这些人作为襄邑侯的贴身扈卫,有时被派去暗杀对手,甚至充当卧底,因此在吕冀身边也极少以真面目示人。
程宗扬正往下看,毛延寿却停住手,尴尬地低声道:“还请家主让旁人回避一下……”
程宗扬心下不解,但还是吩咐道:“你们先退下。”
罂粟女和延香闻言退下,毛延寿这才继续展开画卷。画上吕冀被一群美姬扶着走下马车。那些美姬一个个风姿秾艳,在毛延寿笔下流露出诱人的姿态,给画卷增添了几分亮丽的色彩。
程宗扬的目光却被吕冀脚下的画面吸引,良久才抬起头看着毛延寿。
毛延寿窘迫地咳了一声,“当日情形便是如此,小人不敢妄画……”
吕冀脚下伏着一具曼妙的女体,那女子头上戴着一只古怪的皮套,看不到面容,颈中套着一条铁链,被一名戴面具的死士拉着,四肢着地跪在车旁,用身体充当吕冀的下马石。她玉体一丝不挂。腰肢被吕冀踩得弯曲下去,浑圆的臀部向后翘起,臀间插着一束七彩的孔雀翎。
程宗扬继续往下看去。随从搬来锦榻,襄邑侯吕冀靠在榻上,面前又多了一名女子。那女子同样戴着面具,只是身上多了一幅轻纱,白腻的胴体在纱内显露无余。在她面前,一名死士伸手撩开轻纱,手掌伸到她腿间,当着襄邑侯的面玩弄她的秘处。另一名女子伏在榻边,那只插着孔雀翎的雪臀对着锦榻。吕冀仰天大笑,似乎欢喜非常。
虽然只是在绢帛上描绘的画作,但在毛延寿笔下,人物冲击力十足,简直有种看大片的感觉。程宗扬道:“吕冀在做什么?”
“那晚的事,小人现在想起来还跟做梦一样……”
毛延寿小心翼翼地说道:“襄邑侯在院中坐定,扈从就关上脚店的大门,张起灯笼。襄邑侯像是心情很好,命人带出这名女子,让店内的人都来看这女子的身体如何。”
“看起来不错。”
毛延寿道:“不瞒家主,小人擅画人物,见过的美女车载斗量,可这两名女子的美态,实在是小人生平仅见。虽然未见面容,但一肌一肤无不尽态极妍。”
“她们是谁?”
“小人听到旁人骂她们贱婢,多半是府中的私妓。这两女不知为何触犯了主人,被带到此地让人羞辱。”
“是吗?”
毛延寿乾笑道:“家主再看便知。”
接下来的画面毛延寿施出浑身解数,画得活灵活现。两名绝色私妓被戴着铁面具的死士牵着,逐一在众人面前展露羞处。跪在檐下的书生、拳师、脚夫、商人、扒手……表情或是呆滞,或是吃惊,或是兴奋,一个个神态各异。
虽然看不到两女的表情,但从她们的身体姿态,能看出两女已经被人调教得驯服无比。周围无论贫富贵贱,都衣冠楚楚,只有她们身无寸缕地任人观赏。襄邑侯身边的美姬还笑着往她们臀间啐唾,尽情羞辱两女。
程宗扬忽然指着画上的襄邑侯道:“他说了什么?”
毛延寿怔了一下,然后道:“襄邑侯好像在等什么人,那人一直没来。襄邑侯有些生气,冷笑着说了一句‘野鸡也想变凤凰?便是真当了凤凰,也不过是我吕家的贱奴!’然后便……”
毛延寿吞吞吐吐地说道:“然后便吩咐,拿那两名私妓宴客……”
程宗扬往下看去,画面变成了一连串的春宫图。两女就在简陋的小院内玉体横陈,当着一众男女的面,与人轮流交合。拳师、三名脚夫、商人、扒手、跑堂的小二……一文钱都不用花,便白白享用了她们的肉体。
即使透过画卷,程宗扬似乎仍能感受到两女诱人的美色。画中包括孙老头主仆在内,一共十七个人,在美色的诱惑下,都像疯魔了一样。程宗扬注意到,没有参与的只有瞽目的胡琴老人,店中那名年幼的小婢和延玉,连店内的老妇也在美姬的诱使下,去摸弄两名私妓柔滑的肉体。
毛延寿又一次停下手,陪笑道:“后面就不用看了吧?”
程宗扬没有作声,直接拿过卷轴,自己摊开。
画上出现了一只木桶,有半人高,被一名戴着铁面具的死士从车上搬来,横放在襄邑侯脚边。
毛延寿畏惧地瞟了家主一眼,小声解释道:“襄邑侯一直没等到人,发了脾气,把那个姓秦的监奴狠骂了一通。监奴陪着笑让人搬来木桶……下面真不用看了……”
程宗扬面无表情地往下看去,眉头顿时狠狠跳了两下。
襄邑侯转怒为喜,抬脚一蹬,木桶一路滚了出去。箍桶的草绳却是鬆的,被那名死士踩住。木桶滚出数丈,草绳已经放到尽头。店内的老妇打开木栅,木桶撞进溷厕旁的豚栏内,没有用胶粘过的桶身立刻散开,从里面滚出一段肉体。
程宗扬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那具肉体只有短短一截,双手双腿都无影无踪,仅剩下一段光溜溜的躯干。与两名私妓不同,那女子没有戴面具,只紧紧闭着眼睛。虽然身体残缺,年纪也非少女,一张面孔仍然千娇百媚,被毛延寿勾勒得栩栩如生,竟然是难得的绝色。
溷厕内被几头黑猪践踏得遍地泥泞,那截雪白的肉段从桶中滚出,就像一块美玉掉入泥中。混着污水、猪尿、粪便的泥浆沾在那具女体上,变得肮髒无比。
襄邑侯披头散髮地走到栅栏边,一边观看,一边大笑。那女子闭着眼睛,嘴巴痛楚地张开,光洁的肉体上沾满污物,被几头黑猪挤在中间,在泥浆里挣扎蠕动。
程宗扬冷冷道:“她眼睛睁不开吗?”
毛延寿小声道:“是。”
“舌头呢?”
“小人不知……”
程宗扬盯着画面上仅余躯干的女子,心头翻翻滚滚,像是掀起惊涛骇浪,半晌他才吐出两个字,“人彘!”
程宗扬没有再往后看,直接把画轴卷起,负手起身,望着白粉涂过的墙壁,平复自己的心情。自从听说汉国的太后姓吕讳雉,他就立即联想起那位被她炮制成人彘的戚夫人。吕雉对付情敌的手段,可以说是古今第一酷毒。即使隔了两千年,仍让人不寒而慄。没想到换到六朝的时空,仍然有这样的惨剧。而且这个沦为人彘的女子如今还活着,甚至自己有可能亲眼见到她。
看到那个身体残缺的女子,程宗扬已经明白当晚在上汤的脚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自己没有猜错,那个人彘应该是太后吕雉的手笔,身份多半是前任天子的宠妃。襄邑侯肆无忌惮,竟然把她带到上汤的脚店,在一群身份各异的住客面前恣意凌辱。襄邑侯吕冀的跋扈嚣张尽人皆知,能做出这等事也不意外。
而吕不疑生性谨慎,得知此事,立即派出门下杀手,将脚店的孙老头一家尽数灭口。所以上汤的事情发生在八月初九,脚店失火却隔了一天。想必第二天吕不疑才得知胞兄的所作所为,设法弥补。但当天在脚店住宿的客人已经四散,此事涉及宫闱秘辛和吕氏的隐私,一旦泄漏就是一桩天大的丑闻。吕不疑纵然位尊权重,也不可能通过官府手段去追查线索,不得已才找到寓居洛都的阳泉暴氏,暗中查访,一路杀人灭口。
可笑的是毛延寿,虽然对自己当晚目睹的一幕了如指掌,却对事件背后的意味一无所知。他在脚店被赛卢窃走盘缠,走投无路之下,竟然想用此画来投襄邑侯所好,冀图攀龙附凤,却不知自己是自寻死路。
程宗扬看着这位技艺超群,人品却不怎么样的丹青师,由衷说道:“你真幸运,居然投错了门。”
毛延寿听说当晚脚店中住客几乎都被灭口,才知道自己鬼迷心窍,行事太过孟浪。此时心下一阵阵后怕,勉强笑道:“若非家主,小人已经尸骨无存。还求家主庇佑小人……”
“先生便暂时住在此处。有事吩咐小婢便是。罂奴,小心服侍好毛先生。”
罂粟女娇滴滴应道:“是。”
程宗扬厌恶地看了眼画卷,准备让罂奴把此画封存起来,忽然间眉头一皱,猛地想起什么。
他连忙打开画卷,从头开始一寸一寸看过,片刻后他抬起头,“那个疤面少年和老仆呢?”
从两名私妓与众人交欢开始,那对主仆就从画卷中消失了。无论是院中淫欲横流的一幕,还是襄邑侯带人在溷厕旁大笑取乐,都没有出现那两人。
毛延寿道:“小人也在奇怪。这二人似乎是悄悄离开了。第二天我等离开脚店时,也未曾见这两人。”
程宗扬道:“按你图上所示,脚店四周都是襄邑侯的人,他们两人怎么可能中途离开?”
毛延寿苦笑道:“这小人就不知道了。”他眼睛转了几下,“也许是跟着襄邑侯的车队一同离开……”说着他声音低了下去,显然连自己也不相信。
程宗扬越想越觉得蹊跷,脚店中当日住宿的十二名客人,如今都陆续找到,只有这对主仆,当日住店的客人都知道他们存在,却至今没有找到丝毫有用的线索。除了当日在脚店住过以外,身份、来历、去向一无所知。
程宗扬这些天跟着卢景一路找人找到现在,最大的感受是:一个人只要生活在社会中,即使偶然路过,也会像飞鸿踏雪一样,或多或少地留下一些痕迹。如果找不到任何线索,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在故意隐藏。
那么,这对主仆究竟在隐瞒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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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景和斯明信仔细看着画卷,毛延寿老实坐在一边。刚才被那个阴冷的汉子不经意地看一眼,毛延寿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这会儿连大气也不敢出。
当初看到延玉的小像,程宗扬和卢景只觉得画师笔法挺流畅,等见到画卷,不禁对毛延寿的画技刮目相看。他们见过的郁奉文、杜怀等人,在画卷上一个个栩栩如生,可见这个无良画师的观察力和技法非同一般。
程宗扬不禁感叹,如果先找到的是毛延寿,直接对着画卷找人就行了,哪里还用自己和卢五哥四处奔波?偏偏人都快找齐了,才偶然遇到毛延寿,白花了不少力气。
画卷一点一点打开,看到画上的人彘时,连卢景都变了脸色,唯有斯明信仍然面无表情,只是手指紧了一下。
良久,两人放下画卷。程宗扬指着画卷上的老仆道:“这个人四哥和五哥有印象吗?”
卢景摇了摇头,“没见过。”
“不知道是不是看得久了,我都觉得这人有点眼熟——”程宗扬还不死心,“四哥,这真的不是严君平吗?”
斯明信确定无疑地说道:“不是。”
“肯定不是。这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卢景扭头道:“你说吕冀像是在等人?”
毛延寿连忙道:“小人只是觉着吕侯爷像是在等人。”
“他还说了什么吗?”
“小人记不清了。”
“如果吕冀真是在等人,究竟在等谁呢?”
这个问题程宗扬也反复想过,但实在想不出以襄邑侯的身份,为何要在一家荒郊野外的低档脚店跟人见面,而且似乎还没有等到。
卢景道:“那几个女人若是宫里的,这位襄邑侯的胆子未免太大了。即便太后权倾朝野,一旦泄漏出去,也不好收场。”
程宗扬忽然道:“南宫还是北宫?”
众人齐齐向程宗扬看来。
“如果那几个女人是北宫的,这条帕子又是怎么回事?”程宗扬取出一条帕子,上面“玉堂前殿”四字清晰可辨。
“这条帕子毛先生见过吗?”
毛延寿脸都吓白了。他原以为那些女人无非是襄邑侯的姬妾,虽然荒唐,到底只是风流加下流而已。听家主一说,才知道此事涉及宫闱私秘。那几个女人很可能是先帝的妃嫔,甚至有可能来自南宫,是当今天子的身边人。无论是哪种可能,自己这个知情人小命都已经死了九成。
“小人……小人……未……未曾见过。”
“仔细看看。”
毛延寿认真看了几眼,然后使劲摇了摇头。
见问不出什么,程宗扬对毛延寿道:“你先下去吧。”
毛延寿如蒙大赦,赶紧应道:“是。小人告退。”
等毛延寿离开,卢景道:“姓唐的又来催了一次。”
“五哥怎么说的?”
“我告诉他有一个似乎去了外郡,快则三日,慢则五日才有消息。”
程宗扬笑道:“不如把那个疤面少年和老仆告诉他,就说下落不明,让他也帮忙找找。”
卢景挑了挑眉头,“那可不成。砸我们阳泉暴氏的招牌。”
“五哥有什么主意?”
“假如两人是中途遁走,那老仆的修为不会太差。至少也是五级以上,这样的高手,在洛都也不会藉藉无名。”卢景道:“让姓毛的把他们两个的相貌单独画一张出来,我找人问问。”
“行。”程宗扬道:“五哥去找人打听这两人的身份,四哥呢?”
斯明信道:“入宫一趟。”
卢景笑道:“四哥这回失算了。你那件东西被他放在盒子里,跟吕不疑一起入宫,结果到现在还没拿出来。”
程宗扬吓了一跳,“不会让人发现吧?”那摄像机可是世间仅此一件,丢了根本没处买去。
“四哥在盒子上留了禁制,如果有人打开,这边就会发现。”
程宗扬道:“那得赶紧拿回来啊!”
斯明信起身道:“我去。”
“等会儿!四哥,你就这么闯进去?”
太后所在的北宫城墙高耸,宫内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军士守卫,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去,即使以斯明信的身手也非易事。
“放心吧。”卢景道:“老四下午在宫外转了一圈,倒是找了条路子。”
“有路子?”程宗扬眼睛一亮,“我也去啊!”
…………………………………………………………………………………
天色入暮,城中已经开始宵禁,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路口守着几名士卒。一辆马车从巷中驶出,车上插一面程宗扬花重金买来的通行令旗。巡视宵禁的士卒验过令旗无误,随即挥手放行。
马车没有驶向宫城,而是向右一绕,驶入南北二宫之间的大道。洛都南宫与北宫之间相隔数里,中间错落着官署和苑林。马车沿大道行驶不久,一道巨大的拱桥出现在头顶。为了方便天子来往于两宫之间,也避免扰民过甚,南宫落成之后,天子便下诏兴建了这座连通两宫的复道。
复道起自南宫中心的崇德殿,向北越过玄武门,进入北宫的朱雀门,直通北宫正中的德阳殿。整条复道宽及十丈,长达七里,外面看起来虽是一座长桥,里面却分为三层,中间是天子所行的御道,两侧的甬道供臣僚和侍者通行。
车辆从桥下驶过的刹那,两道身影从车中闪出,像壁虎一样贴在桥洞内侧。两座宫城戒备森严,即使能越过城墙,也难以避开守军的视线。这条复道的桥拱离地面高达六丈,桥上同样戒备森严,两侧每隔十步便有一名军士守卫。但落在斯明信这种大行家眼中,这条复道就是最大的破绽。
桥拱是用青石砌成,打磨光滑,又是内拱,根本无法攀缘。但斯明信下午在桥下走了一遭,轻易就找出几处虽不起眼,却可以借力的位置。
两人一前一后在光滑的石拱下攀缘,不多时就攀到桥廊下方。斯明信贴在廊柱上听了片刻,然后悄无声息地向上攀去,一直爬到廊桥上方的飞檐处,身体狸猫般一翻,藏在檐下。
程宗扬小心屏住呼吸,沿着廊柱一点一点往上爬。在他左右各五步的位置,就有分别有一名羽林天军的士卒。稍有动静,就立刻会被人发现。程宗扬好不容易爬到檐下,只见斯明信一手攀住檐角的瓦当,身子一纵,落在檐上。程宗扬有样学样,跟着他攀上飞檐。
在檐下藏好身形,程宗扬这才注意到廊桥上方的飞檐足有三重,单是檐身就高达两丈,飞檐离桥面还有一丈多高。这样的高度,即使偶尔弄出点动静,下面的士卒也未必会听见。
程宗扬大大的鬆了口气,向斯明信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停当。斯明信点了点头,两人藏在一二层飞檐之间,一路无惊无险地穿过复道,来到北宫正中的德阳殿。
月夜下,宫禁一片寂静。望着脚下层层叠叠的宫殿,两旁林立的楼观,巨大的望阙和形态各异的神兽图案,程宗扬不由生出一种做梦的感觉——自己竟然就这么轻轻鬆鬆地来到汉国曾经的权力中心?这简直比买票参观还容易。当然他心里也明白,假如不是有这条复道,假如不是有斯明信这种大行家带路,自己也许连桥拱都爬不上去。
程宗扬还是第一次见识汉宫内部,从檐下四处望去,只见大片大片的宫殿都被黑暗笼罩,似乎无人居住。偶尔有几处点着灯烛,也被重重帷幕遮挡,只隐约露出一丝灯光。
斯明信却如同识途老马,毫不犹豫地往北掠去。好在他速度并不快,还不时停下,避开宫内的守卫,自己才能跟上。
程宗扬低声道:“四哥,你以前来过?”
斯明信道:“禁制。”
程宗扬以下恍然,斯明信并不是知道宫里的路径,而是通过留下的禁制,感应到摄像机的位置。
偌大的宫禁寂无声息,让程宗扬不禁暗自纳闷,据说汉宫中仅侍女便不下万人,难道都在天子所居的南宫?这么大的宫殿空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废弃的冷宫呢。
两人时走时停,半个时辰之后,一座庞大的宫殿出现在视野中。整座宫殿建在一座两丈高的汉白玉台陛上,东西长达四十余丈,飞檐斗拱,气势恢弘。林立的巨柱漆成朱红色,上面雕刻着漆金的龙凤图案。宫门顶端的匾额上,写着三个一人多高的大字:永安宫。
程宗扬原本还担心会不会迷路,看到这座宫殿才放下心。自己虽然对汉宫不熟,也听说过这座太后的寝宫,
两人从一座台阁后现出身形,接着眼角一跳,同时停住脚步。台陛下方,静悄悄立着两队侍从。队伍前端是两乘轻便的马车,车前的旗号分别是襄邑侯、颍阳侯。
程宗扬与斯明信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惊讶,吕冀和吕不疑上午便入宫拜见太后,竟然直到此时还没有离开,究竟是什么事能谈这么久?
第三章
斯明信四下略一张望,然后退了回去,绕到台阁另外一侧,闪身往宫殿西边的池苑掠去。
池苑紧邻着宫殿,碧绿的水波绕着汉白玉台陛,水面映着淡淡的月色。两人藉着池旁的柳树小心藏匿身形,往永安宫潜去。忽然斯明信身形一凝,扭头往池中望去。
程宗扬也觉出异样,回头一看,险些惊叫出声。月光下,一团翠绿的叶子缓缓舒展开来,起初只有尺许大小一团,展开之后大如车盖,竟是一片径逾数丈的荷叶。可惜此时花期已过,只剩下残留荷梗,荷梗顶端的莲蓬足有一人合抱。饶是程宗扬在南荒见惯了各种巨大的花卉植物,蓦然在汉宫见到这样巨大的荷叶,而且还是夜间展开,仍然吃了一惊。
两人虚惊一场,移动更加小心。永安宫内并没有军士守卫,几名小黄门也都留在宫门处。两人绕到殿后,斯明信没有立即掠往殿一,而是先盘膝坐下,闭上眼睛,沉心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一刻钟后,斯明信睁开眼睛,确定周围两里之内没有巡视的执金吾。他指了指宫殿一角,然后当先掠去。
永安宫太过庞大,宫殿的长度接近一百五十米,即使殿中有人,也不可能听到殿外角落的声音。斯明信全力展开身形,宛如一个模糊的影子掠上台陛,接着脚尖在柱上轻轻一点,身体笔直升起,在中间略一借力,便抬手攀住檐槽。程宗扬满脸苦笑,斯明信穿房越脊看着挺简单,可像他这样不发出一点声音,七八丈高的殿宇一跃而上——这手段自己是真没有。
斯明信没有理会他,身体一蜷,钻到檐内。程宗扬横下心来,长吸一口气,确定丹田气息运转正常,不至于中途掉链子,爬到一半气息耗尽,一头栽下来摔个半死,这才掠上台陛,接着飞身跃起,贴着柱身往上掠去。
那柱子足有三四个人合抱,表面漆得光滑无比,更可恨的是由于位于殿后,没有雕刻龙凤,表面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借力的地方。程宗扬一口气掠上两丈,已经到了极限,不得已只好握住匕首,准备刺在柱上,再借力上跃。这是无奈之余的下下策,眼看柱子的高度,自己至少要插五六刀才能摸到屋檐。到了天亮,这些刀痕可瞒不过人。
就在这时,斯明信从檐下露出半个身子,接着手一挥,悄无声息地甩来一条绳索。程宗扬赶紧抓住绳索,手脚并用地攀了上去。
檐下已经被斯明信开出一个可容一人钻入的缺口,位置极为隐密,除非用长梯爬到檐下,仔细观察,否则根本看不到。
斯明信打了个手势,示意摄像机就在殿中,然后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程宗扬咧了咧嘴。要说果断还得看四哥,连口气都不带歇的,在宫禁间如履平地,不管什么事,都没有能难住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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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隐约有人正在交谈,忽然一个声音猛然拨高,“……又如何!”
程宗扬功聚双耳,原本模糊的声音立刻变得清晰,只听一个男子慷慨说道:“兄长此言,请恕不疑难以苟同!”
“哈哈,我们吕家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迂腐的狗屁书生!”
吕不疑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君子持正!岂可如此草菅人命?”
吕冀吼道:“你个白痴!别人刀都架到我们吕家脖子上了,你还伸头让他们砍吗?你想试试吗?来啊!让我砍你一刀!”
“住口!”一个女子厉声喝道。
殿内安静了一会儿,吕冀道:“阿姊,我是气急了——四弟蠢到这个地步都是我的错!”
吕不疑痛心地说道:“阿姊,我们吕家世称后族,历代太后多有听政之举,若论治国时日,比起刘氏也少不了多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岂能以一己私心治天下?”
程宗扬眯起眼,小心翼翼地朝下望去。
一个穿着黑色宫装的女子坐在御座上,旁边点着树状的青铜宫灯,她容貌端庄,玉颊冷若冰霜,乍然看来似乎并不让人惊艳,然而越看越有韵致。那双凤目仿佛会说话一样,混杂着仁慈与残忍,温柔和刚烈,从容与果决,宽宏大量和阴冷刻薄……程宗扬从未想过有人会把如此多截然不同的情绪都混和在一起,又把它们都俺藏在冷漠的表情之后。
在她身后立着几名侍女,有的年纪尚轻,有的已经白髮苍苍。面前则坐着两个男子,一个肥胖的男子,是自己见过的襄邑侯吕冀,另一个文质彬彬,正是刚才提到“天下为公”的男子,多半是有好学之名的颍阳侯吕不疑了。
吕雉淡淡道:“不疑,你是不是还在怨恨我?”
“臣弟不敢。”
“阿冀在上汤做的事,你知道后立刻告诉我,做的很好。”太后口气平淡地说道:“阿冀做错了事,知道我为什么偏偏要让你去动手吗?”
吕不疑沉默片刻,“臣弟不知。”
“我说一遍,你最好记住。”吕雉一字一字说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岂能纯用德政!”
吕雉声音并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清亮的声音在殿中回荡,绕梁许久。
“明白了吗?”
吕不疑沉默不语。
“你想做个好人。很好。但我们吕家如今要的是有用之人。”吕雉冷冰冰说道:“你若生在别人家,做一个无用的好人原也无妨。可先父与大哥命丧人手,我们家这一代只剩下你们两个男丁。吾父吾兄大仇未报,家事国事如履薄冰,你想安心做一个好人,岂能如意?”
吕冀插口道:“阿姊说得没错!要不是阿姊,你能有今天?现在你想自己痛快,凭什么?”
“你给我住口!”吕雉喝斥一声,然后放缓口气,“我只有你们两个弟弟,父兄过世后,便是我们姊弟三人相依为命——不疑,我让你去帮阿冀处置善后,就是不想让你们兄弟生分。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只要我们姊弟相互扶持,再大的风浪,阿姊也不怕。”
吕不疑低下头,“臣弟知道了。”
吕雉叹了口气,温言道:“好了。在宫里待了一天,你也乏了。回去吧。”
“是。臣弟告退。”
吕不疑刚一离开,吕冀就迫不及待地说道:“阿姊!你看到了,这小子口不应心!整天装做滥好人,让他杀个人还不情不愿,早就忘了当年我怎么替他挡了一剑,才保住他的小命!”
吕雉静静看着他,然后道:“阿冀,你再不喜欢不疑,他也是你唯一的亲弟弟。”
吕冀悻悻道:“是他先不喜欢我。”
“那是你做得太过分了!这几年你暗中杀了多少官员?只因为他们说了几句你不爱听的话,你便派人杀了他们?”
“那些贼子包藏祸心!他们整天挑我的毛病,其实那点花花肠子谁不知道?不就是想逼着阿姊还政,去讨好刘骜那小子吗?”
吕雉厉斥道:“刘骜也是你能叫的!”
吕冀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吕雉有些头痛地支住额头,露出一丝疲倦。
吕冀小声道:“阿姊,你别生气。我以后小心便是。”
吕雉叹道:“不疑一心想当君子,你是一味的肆无忌惮。我恨不得把你们两兄弟揉碎了再分成两个人……你啊,要跟巨君侄儿多学学。”
吕冀不屑地说道:“那个黄口小儿?”
吕雉道:“他比你们兄弟强得多。”
吕冀撇了撇嘴,“你就是偏心大哥。”
吕雉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没力气再跟你们说什么了。今日说的几件事,切莫忘了。”
“阿姊放心,”吕冀道:“其他的小事不提,要紧的几件,一个是赵王想立太子,一个是天子的事,还有一个是询老贼的事。这些事情我来处置便是。”
“好了。你也回去吧。”
吕冀笑嘻嘻道:“阿姊,夜都深了,我今天就留在宫里,不回去了。”
吕雉横了他一眼,“随便你吧。”
斯明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先走。盯着他。”
程宗扬点了点头,那只装着摄像机的木盒就在殿内,他自问没这个本事潜入殿内,取了东西再从七八丈高的殿顶离开。吕冀的车马队伍煊赫,跟踪他倒不费什么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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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名美貌的侍女提着灯笼在前络绎而行,监奴秦宫紧跟着马车,后面是几名心腹扈卫。吕冀慵懒地靠在车上,随口吩咐一句,队伍穿过重重宫禁,就像在自家的苑林中一样畅行无阻。
车驾每到一处,值夜的黄门和内侍便纷纷上前匍匐拜见,连留在暗处的守卫也不例外。襄邑侯在宫中如此威风,倒让程宗扬拣了个便宜,轻轻鬆鬆就避开了那些守卫。
车马离开永安宫,向南一路穿过景福殿、安昌殿、延休殿……随着车驾的穿行,原本黑沉沉的宫殿次第亮起灯烛,殿中的宫娥、内侍都忙碌起来,有些在殿中奔进奔出,有些匆忙跟上车队,给襄邑侯请安的、问好的络绎不绝,不一会儿队伍就膨胀到上百人。
车驾在迎春殿前停下,殿中的内侍已经得到消息,匆忙迎出来,趴在地上尖声道:“奴婢叩见侯爷。”
秦宫在旁边道:“天晚了,侯爷过来散散心,顺便在殿中安歇。”
内侍道:“奴才已经吩咐娘娘去梳洗妆扮,一会儿就来服侍侯爷。”
吕冀换了一顶软舆,由几名各殿赶来服侍的内侍抬着进入殿中。迎春殿的内侍弓着腰,在前一路小跑,领着软舆直接进入寝宫。
汉国宫室极为宏伟,迎春殿在宫中只算小殿,但寝宫也高达三丈,长阔各五丈,殿内两排圆柱,雕刻着形形色色的仙人、云气图像,中间是一张丈许大小的锦榻,周围垂着纱帷。
吕冀没有半分生疏的样子,像主人一样升榻而坐。随行的侍女把锦垫放在他身后,又拿来小几放在身侧,供他凭肘,接着送来瓜果、酒水。
原本空荡荡的殿中一下涌进数十人,仍不嫌拥挤,吕冀依在榻上,身侧簇拥着六七名美貌的侍女。榻旁守着两名扈卫,下面是监奴秦宫和数名有头脸的内廷谒者和宦官。随吕冀入宫的婢仆也在殿内,与各殿赶来服侍的内监、侍者杂乱地站在一起。
不多时,一名华服美妇被内侍带进殿中,她盈盈拜倒,娇声道:“贱奴昭仪董媛拜见侯爷。侯爷万福。”
吕冀拥着一名娇俏的小侍女正在逗弄,那小侍女低低惊叫一声,“昭仪?好厉害……”
吕冀似乎对她颇为宠爱,闻言哈哈大笑。
秦宫笑道:“昭仪位同丞相,爵比诸侯王。这位董昭仪,当年可是倍受先帝宠爱。可惜福薄,入宫不过数月先帝便驾崩了。”
小侍女道:“先帝为什么宠她?因为她生得漂亮吗?”
内侍扯着公鸭嗓子谀笑两声,“先帝宠的是她哥哥。因为他们兄妹两个都有后媚,才入宫受的宠。”
侍女不解地问道:“什么是后媚?”
吕冀大笑道:“朱安世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此女,好生稚嫩,尚不解人事。”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朱安世与吕冀的仇隙尽人皆知,却暗送美女给吕冀,吕冀也坦然受之。究竟是两人私下和解,还是别有隐情?
内侍发出一串尖声尖气的怪笑,对旁边的美妇道:“董昭仪,侯爷的小婢不知道什么是后媚,还请娘娘宽衣,让侯爷的小婢观赏一番。”
不等董昭仪应声,自有讨好襄邑侯的内侍上前扶住她的手臂,那名在迎春殿服侍的内侍蹲下身,亲手解开董昭仪的衣带,剥去她的下裳,把她白美的下身裸露出来。然后牵着她走到榻前,让她弯下腰,翘起雪臀。
美妇面带羞色,却一句话也不敢说。她虽然是这座宫殿的主人,此时却在满殿婢仆的围观下光着屁股趴在榻前,名义上伺候她的内侍倒像是半个主人,殷勤地将女主人的臀肉扒开,露出臀间一个红嫩的肉孔,让襄邑侯和他的小婢观赏。
内侍从案上拿起一支象牙箸,沾了些酒水,然后放在董昭仪肛中。美妇微微颦起眉头,雪臀间,那只红腻的肉孔像一张柔嫩的小嘴一样,含住象牙箸。殷红的肛肉蠕蠕而动,将象牙箸一点一点吞入肛内。
后面一名侍女笑着用团扇拍了一记,白色的箸身滑入半截,笔直插进美妇柔嫩的肉孔中。董昭仪低叫一声,肛洞收紧,紧紧夹住箸身。
小侍女掩口而笑,半晌才道:“那里好小,怎么能插进去?”
吕冀哈哈大笑,“待本侯插进去你便知道了。”
内侍尖声道:“请娘娘给侯爷侍寝。”
“是……”董昭仪含羞应了一声,然后爬到榻上,分开双腿,背对着吕冀跨在他腰间,一边耸起雪臀,一边扶着侯爷的肉棒,送到自己臀间,慢慢坐下,卖力地套弄起来。
秦宫笑道:“几日不见,董昭仪的风情更足了。这屁股越发标致。”
内侍满口拍着马屁,“侯爷第一次来迎春殿,才十几岁。奴才在旁边瞧着,侯爷小小年纪便英武不凡。偏生董昭仪有眼不识泰山,竟然顶撞了侯爷几句。还是奴才悄悄去回禀太后,不出两天,董昭仪便亲自请来侯爷,给侯爷赔罪。”
另一名内侍道:“好在董昭仪知情识趣,不然早就和那些贱奴一样,被打发到永巷里去了。”
“先帝当年最受宠的几个嫔妃,除了董昭仪,不都被打发到永巷里去了?要不是太后仁心,每日遣医赐药,那些贱奴连骨头都成渣了。”
秦宫道:“这也是昭仪感恩图报。当年先帝驾崩,昭仪的哥哥服毒自尽,若非侯爷把昭仪的父母接到庄中奉养,只怕现在早成了一抔黄土。”
众人齐声称颂侯爷的仁德,连董昭仪也勉强笑道:“多谢侯爷……”
程宗扬混在人群中,默不作声地冷眼旁观。闻说襄邑侯留宿宫中,各殿的内侍宦者都争相赶来伺候。他本来远远跟在后面,眼看队伍越拉越长,乱得不成样子,索性出手打昏了一名身材与自己差不多的侍者,换上他的衣物,混进随行的队伍。那些内侍一心巴结襄邑侯,谁也没有留意队伍里多了个陌生人。况且宫中的侍者内宦不下万人,多了一张陌生面孔也没有人会在意。就这样,程宗扬大模大样地跟着进了迎春殿。
看着贵为昭仪的先帝宠妃在榻上被人淫玩,周围的内侍都见怪不怪,反而一脸谀笑地陪着凑趣。若是不知道,恐怕会以为吕冀才是这座后宫真正的主人。
襄邑侯固然不把一个先帝遗留的嫔妃放在眼中,连他的侍女也把那美妇视若玩物。她们娇笑着剥开董昭仪的臀肉,观瞧主人阳物在她肛中出入的艳态,一边在她的胴体上摸弄,揉乳抚阴,恣意耍弄,还不时拿她的羞态奚落打趣。董昭仪非但不敢拒绝,还要强颜欢笑,任由她们的狎玩自己的身体。
殿中的内侍谀辞如潮,也有人在后面窃窃私语,程宗扬耳朵一动,听到有人小声道:“前些日子我去永巷,见着了田贵人……”
“田贵人还活着?”
“活着跟死了差不多……”
“听说是侯爷下的令……”
“……把她锁在豚圈里,跟进献的黑豚一起喂养……”
“啧啧,只怕太后还不知道吧?”
“太后若是知道侯爷替她出气,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些内侍都是宫里的老人,程宗扬只听了片刻便大有收获。
先帝内宠极多,驾崩之后,留下的宫人之中,单是有名位的便有二百余人。这些妃嫔虽然各有名位,也曾经风光一时,但先帝龙驭上宾,地位便一落千丈。有子女的妃嫔还能母凭子贵,获得王太后的封号,随儿子前往封地,享受尊荣。可先帝仅余一子,由太后抚养,其余妃嫔一无所出,虽然贵为昭仪、婕妤,但在太后掌管的北宫之中,连奴婢都不如。毕竟奴婢还有放出宫的时候,将来能嫁个好人家,当得主母。这些妃嫔却是一生一世都再没有任何出头的日子,只能静悄悄老死宫中,终生不得与外人相见。
太后对这些昔日与自己争宠的妃嫔痛恨已久,先帝刚一驾崩,便将当年最风光的几名昭仪、婕妤、贵人打入永巷。董昭仪好在入宫时日不长,没有触犯过太后,饶是如此,也和其他妃嫔一样战战兢兢,看着太后的脸色度日。
太后父兄早亡,听政之后,对两个幼弟宠护备至。吕冀仗着太后的宠爱,在宫中出入无禁。天子在南宫,平常除了每隔数日向太后请安,绝足不入北宫,吕冀几乎成了北宫的少主人。
吕冀自幼被娇惯得无法无天,对这些被锁在深宫之中,不见天日的妃嫔自然丝毫不放在眼中。后来得知多半这些妃嫔曾经得罪过姊姊,更是毫不客气。
吕冀十二岁时,安福殿的冯贵人向太后陈诉,说襄邑侯闯入殿中,言语多有不谨。太后知道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命人把冯贵人打入永巷,同时给了襄邑侯一个行永巷令事的兼职,让他去永巷巡视。
襄邑侯去了永巷,直到第二天才得意洋洋地离开。后来宫里有人见到襄邑侯的小厮拿着一支新制的毛笔炫耀,吹嘘说笔上的软豪乃是用冯贵人下体的耻毛制成。
先帝驾崩时年纪尚轻,留下的妃嫔也正值芳龄,即使此时太后已听政数年,年长的也不过二十余岁,年幼的只有十七八岁。从此之后,宫中嫔妃再无人敢违逆这位襄邑侯。而襄邑侯自从兼管永巷之后,对这些妃嫔更是视若婢妾,只要兴致一来,无论长幼,都必淫之而后快。
合欢殿的江婕妤姿容艳丽,年纪在后宫居长,比太后还大两岁,论年纪足以当襄邑侯的姨母。然而其他殿中的内侍去合欢殿时,就见过江婕妤赤条条伏在地毯上,耸翘着白花花的雪臀,被一个小孩子从后面肏弄,见到有外人进来,也只是含羞掩面而已。
景福殿的宋贵人一向与太后友善,住处又紧邻着太后所在的永安宫,还算过了几年太平日子。谁知后来被内侍揭发,曾在先帝面前说过太后的坏话。襄邑侯闻言大怒,当即带人闯入景福殿,把宋贵人拖到殿上,剥光衣物大肆姦淫。宋贵人不堪受辱,当天便悬梁自尽。太后得知,以怨望为名,将宋贵人一家族诛。
有些性格刚烈的妃嫔不肯受辱,不惜自尽,但被族诛十余家之后,余下的妃嫔连敢于求死者也已经绝迹。如今先帝遗留的妃嫔除了数十位被打入永巷,其余妃嫔分居各殿,只能仰吕氏的鼻息,苟且求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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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烛影摇红,笑闹声不绝于耳。立在榻侧的两名扈从面无表情,对眼前的淫戏视若无睹。忽然其中一个眉头一跳,“有人。”
话音出口,程宗扬才注意到那两名死士都是太监,难怪吕冀会在他们面前毫不避忌。只不知是太后从宫里派去保护吕冀的,还是吕氏自家养的阉人。
吕冀正玩得高兴,头也不抬地说道:“管他是谁,都赶出去。”
那名扈从道:“是襄城君。”
满殿的笑闹声一瞬间安静下来,接着吕冀身边的侍女像受惊的小鸟一样,纷纷抱着衣物离开锦榻,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连嚣张跋扈百无禁忌的吕冀也白了脸,他把怀里的小侍女扔到榻上,一把推开身上的美妇,手忙脚乱地披上衣物。
小侍女看着旁边的女子一哄而散,正不知所措,秦宫上前拉住她,急匆匆躲到殿后。
程宗扬看着满殿的人如同惊弓之鸟,一片慌乱,心里正在纳闷,片刻后,殿门猛地推开。一群仆妇闯进殿内,中间一名女子梳着云髻,虽然一张玉脸绷得紧紧的,但杏眼桃腮,艳光四射,眉眼间流露出一番入骨的狐媚之色。
那女子冷笑道:“哟,侯爷大半夜不回家,原来是在这里啊。”
吕冀陪着笑脸道:“刚才还在和阿姊说话,到此地有点饿了。小的们说董昭仪做的一手好汤饼,我过来吃一点。”
董昭仪云鬓凌乱,怯生生地道:“奴婢见过襄城君……”
“啪”的一声脆响,襄城君一记耳光抽在董昭仪脸上,喝道:“拖下去!把这贱人好生教训一番!”
后面一名粗壮的仆妇张手抓住董昭仪的秀髮,把她拖倒在地,接着又有几名仆妇上前,七手八脚把她拖到殿外。
“打!好好打!”吕冀陪着喝了一声,然后堆起笑容,“夫人息怒,夫人息怒。”
襄城君翘起唇角,曼声道:“听说侯爷新得了一个小美人儿,在哪里呢?让奴家也见见啊。”
吕冀道:“别听下面人胡说,什么小美人儿?根本没有的事。”
襄城君冷笑一声,回手拧住一名小厮的耳朵,一把将他扯到吕冀面前。吕冀脸上的谀笑立刻就凝固了。
那小厮叫道:“侯爷饶命啊……小的上有八十岁老母,一家人都靠小的过日子啊……”
吕冀呆了片刻,然后哈哈一笑,“干得好!干得好!要不是你对夫人提起,我差点儿都忘了。来人啊,重重有赏!”
吕冀打发了小厮,连忙对襄城君解释道:“朱安世……夫人记得吧?洛都有名的大侠,以前跟我有点小怨,这次派人让来一个女子,说是他的养女,想送来伺候我。我说那不行!要伺候也是伺候夫人。结果这两天不是事儿多吗?你瞧,我把这事都忘到脑后了。夫人放心,天一亮我就把她送到夫人府里。夫人想怎么处置都行,我绝没有二话。”
程宗扬觉得自己这一趟真是来值了,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襄邑侯吕冀,竟然是个怕老婆的。再往旁边看,满殿的内侍、宦官都屏住呼吸,一个个眼睛盯着脚尖,连头都不敢抬。看来这位襄城君的名声在宫里还不小。怪不得连孙家都那么嚣张。
程宗扬悄悄看了襄城君一眼,没想到襄城君扭过螓首,正好与他来了个四目交投。那张妖媚的面孔薄怒之下仍然风情万种,让他险些吹了声口哨。
襄城君微微皱起眉,竟有如此不知礼数的下人,居然敢与自己对视!她从众人面上看过,没有看到那名小美女,神情略微鬆缓了一些。
吕冀小心道:“夫人可见过阿姊?”
“刚刚见过。”襄城君冷冰冰道:“阿姊说,让我好好管管你,免得你再惹出什么乱子来。”
“夫人辛苦!夫人辛苦!”
“秦宫呢?带着你的小美人儿逃了吗?”
“夫人这是说哪里话?他没来。夫人若有事,我立刻派人去叫他。”
“免了。”襄城君转身就走,一边吩咐道:“把随侯爷来的奴婢全带走,仔细审问清楚。”
随行的仆妇齐声应道,“诺!”
剩下的奴仆面面相觑,然后都满眼乞求地看着自家主子。
“还傻站着干嘛?”吕冀虎着脸吼道:“赶紧去!夫人问你们什么,你们就说什么!不许隐瞒!”
众人参差不齐地应道:“小的明白。”
第四章
殿中的内侍、宦官小心退开,与襄邑侯带来的随从保持距离,免得受了无妄之灾。程宗扬也跟着往后退,谁脚刚一动,就被一名仆妇劈手揪住。那健妇梳着一个大髻,满脸横肉,一看就是拳头上立得人,肩膀上跑得马的生猛妇人,虽然男女有别,程宗扬却一下就想起二爷来。
那健妇厉声喝道:“休想蒙混过去!”
程宗扬赶紧道:“大姊,你认错了,我是宫里的。”
“小样!换身衣服,就以为老娘认不出来?”健妇不屑跟他理论,扭头道:“侯爷,你看怎么办?”
吕冀沉声道:“满口谎话的混帐!带走!交给夫人处置。”
周围的内侍、宦官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要是被襄城君审出点什么,这小子不死也得脱层皮。
程宗扬嘴巴张得都能塞下一个鸡蛋,自己这个一戳就破的假货,居然就这么成了真的,这要被四哥、五哥他们看见,估计都能笑傻了吧?
望着宫外高耸的阙楼,程宗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会以襄邑侯随从假冒宫中内侍的复杂身份,从北宫正南的朱雀门堂而皇之地出来。不过自己的待遇也不比囚犯好多少,那些仆妇跟捉贼一样押着他们这批倒霉的随从,一路紧紧盯着,寸步不离。刚出宫门,就把他们一古脑塞进马车,就差没有五花大绑,戴上木枷了。
马车内一片漆黑,虽然挤了不少人,但谁都不敢说话。程宗扬用手肘顶了顶旁边的人,小声道:“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谁知道呢。运气好的话,夫人审过就把咱们赶出来。运气不好的话……”那人打了个哆嗦,不敢再说。
程宗扬心里也直犯嘀咕。他原本准备一出宫门就设法逃走,但现在有机会能进入襄城君府中,不进去走一遭,实在太可惜了。襄城君家里又不是龙潭虎穴,去一趟又如何?
程宗扬打定主意,转念想起斯明信。不知道四哥此时在宫里如何,有没有拿回那只摄像机?自己在迎春殿待了不短时候,按说四哥早就应该得手,前来与自己会合,可怎么一直没动静?程宗扬心里生出一丝不安。永安宫里面,那位太后倒也罢了,单是吕雉这个名字就足够可怕。而她身后几名侍女,尤其是那个姿色平常的中年妇人,还有那个白髮苍苍的老妇,都似乎有种无形的煞气,让人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危险……
不过以四哥的身手,即使再危险,一个人脱身也不难。虽然程宗扬很不想承认,但如果出现什么危险,自己肯定是个累赘。
程宗扬闭上眼,回想起自己在永安宫听到的对话。
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岂能纯用德政——吕雉这话听起来十分耳熟啊。这婆娘会有这份见识,难怪能把天子压得死死的。
赵王想立太子的事,天子的事,询老贼的事——询老贼是谁?如果换成岳贼可就顺耳多了。话说,岳鸟人当年有没有祸害汉国?这事儿得问问五哥,说不定哪天就蹦出来个炸弹,把自己炸得灰头土脸……
赵王立太子的事也很稀奇,天子刚刚执掌朝政,立太子未免太早了点吧?况且就算立太子,跟一个诸侯王有什么关系?
程宗扬一路胡思乱想,直到马车停住才回过神。同车那些跟着襄邑侯狐假虎威的随从此时全都夹住尾巴,老老实实从车上下来,站成一排。
马车停在一处庭院中,程宗扬瞥了一眼,月色下,青黑色的高墙一眼望不到尽头,墙外两座望阙高耸入云。那两座阙楼自己明天路过时印象极深,这会儿一眼就认了出来,此处正是与襄邑侯府一路之隔的襄城君府邸。
庭中早有几名婢女守着,指着众人道:“你们四个,过来!”
“你、你、你,跟我来。”
“谁是驭手?站出来。”
“掌管衣物的是哪个?”
那些随从很快被分成几组,分别带走审问,程宗扬也和另两名随从一起,被带到一处房屋。后面两名随从很懂规矩,一到房前就停住步,程宗扬往前走了两步,等发觉不对,再退回来已经晚了。
那名娇俏的婢女瞥了他一眼,“有话想急着说吗?那你先来吧。”
两人进入房中,婢女自顾自坐下,然后问道:“姓名?”
“程……厚道。”
“跟着侯爷多久了?”
程宗扬老实答道:“刚跟没多久。”
“管什么的?”
“也没管什么,就是跟着侯爷,干点力气活。”
“力役吗?”婢女轻蔑地哼了一声,“侯爷什么时候入宫的?”
这个自己倒是知道,也不用替吕冀隐瞒,“上午就入宫了。”
“除了迎春殿,还去了什么地方?”
“没有。就在永安宫。”
“侯爷常亲近的侍女有哪些?”
“不知道。我刚来,人都不认识。”
“侯爷怎么会带你入宫呢?”
程宗扬憨厚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他们叫我跟着,我就跟着。”
“你身上的衣服也是他们让你换的吗?”
程宗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是。”
“侯爷把你打扮成侍者塞到宫里,打的什么主意?”婢女板起俏脸,寒声喝道:“别说你不知道!”
“我……我真不知道。”
“他们是叫你去什么地方吗?”婢女恐吓道:“你要再说不知道,我就把你扔去河道,让你挖沙子挖到死!”
自己混进襄城君府中,可不是为了挖沙子的。问题是除了永安宫和后来的迎春殿,自己对宫里的建筑一无所知。程宗扬只好挑了一个自己听过最多的地方,硬着头皮道:“永……永巷。”
婢女一怔,然后娇笑起来,“去永巷吗?哈哈哈哈……”婢女一边笑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他,良久才板起脸,“去吧,在外面等着。”
另外两名随从先后被叫进去,出来时一个个脸青唇白,面无人色。等这些随从被重新带到一起,已经是半夜时分。
几名婢女交谈片刻,然后刚才审问过自己的那名婢女过来点了几个人,吩咐道:“把他们送去挖河沙。”
这些被认定对主母不诚不实的奴仆一阵鬼哭狼嚎,几名健妇上前,不由分说把他们押走。
“剩下的找个地方关一夜,明天打发出去。”
程宗扬跟着众人被带到一处空房中,房门“呯”的关上,接着外面传来铁链的声音,“咔”的锁住。众人折腾了大半夜,又虚惊一场,这会儿都没有交谈的兴致,各自找了地方或坐或卧,不多时就鼾声大起。
程宗扬靠在窗边,一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一边试着推了一把。果然不出所料,这窗户是固定的,唯一能出去的大门被锁得紧紧的,外面还有仆妇守着,看来今晚只能在这儿待一晚了。
程宗扬抛开杂念,闭上眼调息着睡去。
天色微亮,外面传来锁链声响,接着有人打开房门,喝道:“都出来!”
昨晚见过的那名婢女一一点着名字,被念到的侯府随从都如蒙大赦,赶紧磕了个头,感谢主母的恩德,然后火烧屁股一样离开。
刚念到一半,一名少女过来,说道:“红玉姊姊,库里新到了一批高粱,夫人说要酿酒,但坊里缺了人手,让姊姊拨几个人去帮几日忙。”
红玉看了众人一眼,“程厚道,你去帮忙。”
“啊?”程宗扬瞠目结舌,自己昨天一掷百万,就为了找门路混个官身,这官还没来得及买,一眨眼工夫就变成奴仆了?
红玉对那少女说道:“他是侯爷的随从,人傻了些,但有些力气。既然府里缺人,先留他做几天事。你带他去管家那里领个腰牌。”然后回头嗔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
从管事房中出来,程宗扬握着新发的腰牌,一肚子的苦笑。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跟着卢景磨练几日,演技突飞猛进,还是运气倒霉到家了,一来二去居然真混到襄城君府里,成了货真价实的奴仆程厚道。这腰牌要拿回去,整个程氏商会的脸都该被自己丢尽了吧?
“程厚道!又发什么呆呢?”
“哦,”程宗扬抬起头,一脸茫然地说道:“我不知道。”
少女本来叉着腰大发娇嗔,闻言被他气得笑了起来,“真是个呆子。拿好铲子!你要做的就是把高粱放到蒸笼上,把蒸好的高粱收到筐里。记住了吗?”
“哦。”
少女翻了个白眼,对坊中众人道:“人交给你们,我不管了。”
坊里一字摆开几十口蒸锅,每一口都有一个成年人双臂张开大小。几名酿酒工匠团团乱转,都忙得转不开身,也没有人跟他闲谈,只是火候一到,吆喝着让他赶紧上料、下料。程宗扬只用挥动铲子,出点力气,倒是不费什么心思。
几十口大锅火头正旺,一开锅,整个酒坊都跟蒸笼一样。不一会儿程宗扬就汗流浃背,索性脱了上衣,光着膀子挥舞铁铲。
天色近午,程宗扬正打算找个撒尿的借口走人,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有人说道:“夫人,酒坊在这边。”
接着人影闪动,一群婢女拥着一个妖媚的艳妇走入坊中。程宗扬还没有看清楚,后面有人拽了他一把,低声道:“还不跪下!”
程宗扬一扭头,才发现坊里所有的工匠都跪在地上,就自己一个还直挺挺戳着。这要跪下去也实在太丢脸了吧?自己这会儿要是把铁铲一丢,仰天大笑出门去,不知道会不会立刻被人逮起来?
后面的人着急了,又使劲扯了他一下。程宗扬心里狠狠肏了一把,最后还是屈膝跪下。说实话,这个动作自己倒也常用,只不过一般情况下,自己用跪姿的时候,前面都会有个漂亮的女人屁股。这么乾跪,可有点日子没练过了。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起来吧。别耽误了火候。”
工匠们纷纷起身,程宗扬也顺势起来,抄起铁铲,继续干自己的力气活。襄城君在坊中一边走,一边听着侍女的解说。忽然她停下脚步,一双美目泛起妖艳的光泽。
旁边一个精壮的汉子正赤着上身,挥起铁铲翻起蒸好的高粱。透过蒸汽的白雾,能看到他紧绷的皮肤油光发亮,身体肩宽体健,体形匀称而又结实,胸膛又厚又壮,尤其是他的腹肌,一块一块轮廓分明,随着身体的动作不住弯曲绷紧,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襄城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住他的腹肌。那人停下手,扭头投来诧异的目光。
白皙的手掌在腹肌上一触,然后飞快地收回。襄城君转过身,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去,玉颊却在浓郁的酒气中越来越红。
…………………………………………………………………………………
“程厚道!过来!”
程宗扬抬起头,看着那名叫红玉的婢女,然后放下碗,抹抹了嘴巴,起身走了过去,“吃饭呢。”
被他身上的酒气一冲,红玉掩住鼻子道:“别吃了。跟我来。”
红玉带着他离开酒坊,往府内走去。一路上房屋楼宇连绵不绝,奇花异树琳琅满目。程宗扬曾见识过贾师宪的后乐园,富贵之余,还颇为风雅,这座襄城君府却是富贵之气逼人。雕梁画栋自不必提,柱上涂着金漆,所有的窗户都精心雕刻着镂空的图案,装饰着青色的连环花纹,上面描绘着云气、仙人和各种灵兽。
两边的景物越来越幽深,忽然红玉在假山旁一绕,身形蓦然消失。程宗扬连忙跟过去,眼前空无一人,那俏婢居然就这么不见踪影。
正讶异间,一只纤手分开花丛,红玉道:“呆子,这边。”
花丛后是一个隐蔽的洞口,程宗扬跟着红玉穿过山洞。眼前景物又是一变,四周绿柳成荫,曲水相望,石桥飞梁横架河上,竟是府中一处人迹罕至的池苑。
红玉领着他穿桥过户,最后在一处精阁前停下,“记住,什么都不要问,让你做什么你就什么,明白了吗?”
“嗯。”
红玉带着他进入精阁,往摆满珍奇古玩的宝架上一推,露出后面一道暗藏的门户,“进去吧。里面有一道梯子,你沿着路一直往前走就是了。”
“哦。”
程宗扬也不多问,径直进了门户。里面是一道向下的阶梯,走到底部,能看到一条石砌的甬道。甬道两侧的油灯已经点燃,似乎正等着人进来。程宗扬沿着甬道走了一炷香时间,然后看见一道阶梯通向地面。
程宗扬从洞口露出脑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玉般的美足。一个妖媚的佳人侧身倚在榻上,身上披着一幅鲜红的轻绡,凝脂般的肌肤在红绡映衬下白得耀眼,雪肤花貌,眉眼含春,正是襄城君。
襄城君目光涟涟地看着他,从他的面孔一直看到脚下,然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意,吩咐道:“把上衣脱了。”
程宗扬憨厚地笑了笑,解开衣物,顺势把贴身的腰包卷起,放到一边。
襄城君一双美目紧盯着他的胸膛和腰腹,根本没有留意那件仆人的青衣里面还有什么东西。
襄城君从榻上起身,盈盈走到他身前,命令道:“闭上眼睛。”
程宗扬闭上眼睛,接着腹间一凉。他悄悄睁开眼,只见襄城君把玉颊贴在自己腹上,正一脸陶醉的磨擦着自己强健有力的腹肌。
程宗扬道:“我还没洗澡。”
“不要洗……”襄城君呢哝道:“这才是男人的味道……”
自己在酒坊干了一上午的力气活,满身是汗,再加上酒气,味道可想而知。那个妖媚的妇人却如痴如醉,她粉腻的玉颊贴在紧绷绷的腹肌上,呼吸越来越炽热。接着她迫不及待地拉开程宗扬的裤子,精致的红唇赶紧张开,一口含住他的阳具。强烈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使她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鼻间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
襄城君像是要把他身上的男性气息全部咽下一样,急切地吸吮着程宗扬的阳具,一直到舌根发酸,舌尖发麻才停下来。
襄城君媚眼如丝地看着他,红唇湿淋淋的,散发着诱人的光泽,用柔腻的声道:“有过女人吗?”
程宗扬用傻乎乎的口气道:“我跟他们去过窑子。好贵。要十个铜铢。”
“是吗?”
程宗扬认真点了点头,“我把她干得又哭又叫。够本。她让我再去,我才不愿意再花十个铜铢。”
襄城君笑了起来,娇声道:“呆子,你看奴家美吗?”
说实话,这妇人确实是个美人儿,眉眼间媚态十足,一举一动都流露出万种风情。红绡下的肌肤白艳生光,让人禁不住想摸一把。
程宗扬咧开嘴,“美。”
襄城君轻笑道:“我不要你的钱。你就把我当成窑子里的女人,像那天那样去做——如果你也能把我干得又哭又叫,我再给你十个铜铢。”
“真的?”
襄城君抛了个媚眼,“绝对不会骗你。”
程宗扬嘿嘿一笑,然后扑了下去。
襄城君笑道:“你个急色鬼,床榻在那边……哎呀!啊……啊!啊啊!”
程宗扬把她双腿一分,对着她的蜜穴干了进去。襄城君蜜穴早已湿透,竟然一下就被他干进去大半截。接着用力一挺,龟头直接顶住花心。
襄城君被他这记一杆到底的猛插,干得说不出话来,谁知这是刚开始,那汉子的大肉棒插在她穴中,竟然一口气毫不停顿地干了二百来下。襄城君被他这个下马威干得两眼翻白,只觉得蜜穴仿佛被几根又粗又硬的肉棒同时捣弄,一根还没拔出,另一根就已经插进来。密集而强力的冲击,使她整个蜜穴都阵阵酥麻,脑中一阵眩晕,几乎要昏厥过去。
等那根阳具拔出,襄城君软泥般躺在地上,一边娇喘一边战慄。这一轮抽送虽然短暂,却几乎让她魂飞魄散。
那汉子嘿嘿一笑,然后扒下她身上的红绡,让她一丝不挂地躺在面前。襄邑君浑身发软,这会儿被那个粗鲁的奴仆剥光身子,也无意阻止。
忽然胸前一紧,一双手掌抓住她两只乳房,“好大……”
襄城君低叫一声,挺起双乳。
程宗扬暗自赞叹,这妇人看似妖媚纤弱,身子却是柔滑饱满,两只奶子更是货真价实的豪乳,两团乳球丰满圆硕,沉甸甸份量十足,而且充满弹性,即使躺在地上,也高高隆起,丝毫没有下坠地迹象。
襄城君正想教这个呆子怎么去揉弄自己的双乳,忽然乳尖一紧,两只乳头被他用力揪住,接着向上拽起。襄城君吃痛地蹙起眉头,正要开口斥责,乳尖忽然传来一股异样的颤慄感,却是他一边揉扯,一边在指间捻动自己的乳头。他的手指仿佛带着一股令人酥麻的电流,从乳头一直传来双乳内部。
襄城君玉颊升起两片酡红,看着自己红嫩的乳头被捏得扁扁的,在他指间来回捻动,那对雪白的乳球被扯得不断变形。她一边吃痛,一边又想让他接着揉弄下去,一双玉腿不由自主地夹紧。
好不容易等他放开手,襄城君鬆了口气,娇嗔道:“怪不得别人都说你是呆子,哪能这么用力?奴家的奶头都被你捏肿了……”
那汉子挠了挠头,“你不是让我把你当成窑子里的女人吗?我上次就是这么弄的。”
襄城君“噗哧”一笑,“呆子……哎,你做什么?”
“窑子里的女人就是这样做的,”那汉子把她双腿拉得大张,下体柔艳的玉户整个绽露出来,一边道:“她问我见过女人没有?我说没有。她就这样教我,说这叫大浪屄。”
“哎呀!”襄城君娇嗔道:“你个呆子,不能这么说。”
“那应该怎么说?”
“这个叫女阴。”
程宗扬拨了拨她娇嫩的蜜穴,“这个呢?”
“这叫阴唇。你瞧,像不像漂亮的唇瓣一样?能张能合。”
襄城君肌肤像瓷器一样白艳,此时玉体横陈,两条光洁白美的玉腿朝两边张开,一边敞露出娇艳的下体,一边翘着兰花般的纤指,在羞处轻轻指点,媚态横生。
她玉户饱满柔腻,生得肥美可喜,白馥馥的阴阜圆鼓鼓隆起一团,乌亮的耻毛贴在肌肤上,纤软而柔顺。阴唇圆圆张开,里面湿腻的蜜肉艳如胭脂,里面水汪汪含满蜜汁,手指轻轻一触,就顺着阴唇淌落下来。
“这里呢?”
襄城君轻笑道:“这叫阴珠……”忽然间她脸色一变,尖叫道:“哎呀!不要!”
襄城君美目迸出泪花,尖声道:“啊!我要杀了你!好痛……呃!”
襄城君掩住下体,痛楚地咬住唇瓣,半晌才咬牙道:“你做了什么?”
程宗扬憨厚地笑道:“我看它被包住了,就剥开了。”
襄城君往下体看去,只见自己的阴珠周围娇嫩的蜜肉被剥开大半,原本只露出少许的阴珠涨大了许多,像一粒莹润的玛瑙珠一样,嵌在阴唇顶端。
“啊!”襄城君惊叫一声,却是那男子突然往她下体吹了口气。刚刚暴露出来,敏感无比的阴珠仿佛被人用力弹了一下,带来一股难以言说的痛意。
“滚开!”襄城君一手掩住下体,气恼地瞪着他。
那汉子道:“捏一下。很舒服。”
“不许碰!”
襄城君阴蒂猛然被剥出,这会儿确实是痛得厉害。若是换作旁人让自己如此受痛,她这会儿已经叫人把他拖出去打杀。但这个呆子她还有些舍不得。只是原本的一腔淫意,此时淡了许多,总要等下身的痛楚平复才好再做。
襄城君板起脸,“记住,今天的事不许对任何人说——敢吐露一个字,我就诛你九族!”
“哦。”
“去吧。”
程宗扬心里暗道:这点儿痛都受不住,往后随便弄你两下,你还不得被弄得死去活来?
既然襄城君已经下了逐客令,程宗扬也不再纠缠。他拿起衣物,随即讶异地低下头。衣物里面的腰包触手生温,不知为何居然发热了。忽然间他身体一震,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程宗扬一言不发,抓住衣服便跃进甬道。他顾不上穿上衣物,便急切地拉开腰包,从里面摸出一只小小的物体。
那是一粒澄黄的琥珀,中间一滴鲜血散发出夺目的光泽,握在手中像火烧过一样滚烫。
苏妲己!这妖妇竟然来到汉国,而且就在襄城君府中!
程宗扬面冷如冰,在自己的心腹大患之中,剑玉姬和苏妖妇的排名可以说不相上下。论起仇怨,苏妖妇则遥遥领先。也是自己无论如何也要除掉的目标。他不知道苏妲己为何会来汉国,但他知道,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放过这个妖妇!
没有任何征兆,苏妲己突然出现,而且离自己这么近,实在出乎程宗扬的意料。可自己倒霉在丹田的异状还没有清除,实在不宜与她动手。不过有这粒琥珀示警,迟早能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程宗扬沿着甬道一路飞掠,还没到中途,忽然又停住脚步。短短十几步路,手里原本滚烫的琥珀此时已经恢复了正常温度。
程宗扬不由皱起眉头。这颗琥珀里面封着苏妲己的一滴鲜血,只要苏妲己在周围一里出现,琥珀就会发热示警。问题是刚才琥珀的温度,显示苏妲己与自己近在咫尺,即使她只是一闪而过,也不会这么快就离开琥珀的示警范围。
程宗扬举起琥珀,眉头缓缓皱起。
第五章
襄城君倚在榻上,小心地张开双腿,以免碰到阴珠。想起刚才那个呆子,襄城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自己门下也有不少孔武有力的壮汉,但那个男子跟他们都不一样,他身体很结实,但并不粗笨,而是一种很顺眼的精壮,而且他身上的味道也很好闻。
刚开始被他进入那一幕,襄城君还记忆犹新。几乎是一瞬间,自己就被干得魂都飞了,只想就那么被他一直干下去。
可气的是,他行事如此鲁莽……这个呆子!
襄城君恨恨捶了一下枕头,如果不赶他走就好了。便是被他揉弄奶子,或是让他躺在榻上,自己把他的肉棒含在口中,品尝他的味道也是好的。襄城君越想越是后悔,真要不行,忍痛让他弄上一次便也罢了……
襄城君正懊恼间,忽然人影一晃,一个人从暗道里钻了出来。
襄城君吃了一惊,随即大喜过望。她矜持地仰起脸,眼中却忍不住露出一丝妩媚的挑逗意味,“你来做什么?”
那男子道:“刚才说好的,只要你又哭又叫,就给我十文钱。”
襄城君笑着啐道:“不给!”
“你欠我的钱。”
“一个奴仆竟然敢跟主人这么说话?”襄城君娇嗔道:“程厚道,你给我跪下!”
程宗扬嘿嘿一笑,然后扑到榻上。
襄城君连忙掩住身体,“不要!奴家下面还痛着……哎呀,好了,你若是想做,奴家帮你含着好了。”
程宗扬鬆开这个妖媚的妇人。襄城君拂了拂髮丝,轻笑道:“呆子……躺好啦。”
“不好。”程宗扬道:“你跪下来。”
襄城君白了他一眼,“我是主,你是奴,主人怎么能给奴仆下跪?”
程宗扬一手捂着下身,摆明她不跪下,就不让她舔。
“犟牛!”襄城君无奈之下,只好屈膝跪在他面前。她用脸颊磨擦着程宗扬的小腹,然后仰脸妩媚地一笑,张口含住他的肉棒,细细吞吐起来。
忽然胸口一紧,襄城君只觉双乳被两个粗壮的重物顶住,接着双手被拉开,身子向后仰去,靠在榻上。
“呜呜……”襄城君挣扎着想要说话,嘴巴却被肉棒堵住,作声不得。
那汉子按住她的双手,两只膝盖分别顶住她丰挺的双乳,双脚伸到她膝间,将她双腿分开。
襄城君整个身体都被他控制住,根本无法动弹。身上的男子却是全面占据主动,上面的大肉棒姦弄她的小嘴,中间顶住她的双乳,下面把她双膝撑得大开,使她羞处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
那汉子把她的小嘴当成肉穴那样捅弄着,小腹毫不客气地压在她如花似玉的俏脸上,襄城君神情却越来越亢奋。她张大嘴巴,喉头被粗硬的肉棒来回捣弄,使她几乎窒息,肺中的空气因为双乳被顶住,也几乎都被挤出来。下体的花蒂迅速充血涨大,仿佛沉甸甸悬在阴唇下,每一次晃动,都带给她难以承受的战慄。
“啵”的一声,阳具从襄城君喉中拔出,带出一股口水。襄城君咳嗽着,眉眼间的媚态愈发诱人。
程宗扬把她往地上一推,龟头顶住她的穴口,然后合身压在她白生生的胴体上。
“呀!”襄城君尖叫一声,却是那男子第一下就尽根而入,小腹直接压住她鼓起的阴珠。
“好痛……啊呀!”
程宗扬挺起腰,小腹顶住她的蜜穴,紧紧压住她的阴蒂,然后来回碾动。襄城君这下连叫都叫不出来,每次碾到阴蒂,她身体就像触电一样,传来一阵剧烈地颤抖。
“停下!不要……我要灭你满门!快停下呀!”
“求求你,不要再弄它了,奴家都快疯了……”
忽然身上的男子停下来,襄城君刚得片刻的喘息,紧接着就瞪大眼睛。那男子竟然直接用手指捏住她的阴蒂,只轻轻一捻,下体强烈的刺激感,就让襄城君几乎昏厥过去。
然而那男子的手指仿佛带有一股魔力,随着他的揉捏,阴蒂磨擦中的触痛感如同被一只魔手渐渐抚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用言语无法表达的强烈快感。
“啊!啊!啊……”襄城君语无论次地尖叫着,妖媚的面孔一片潮红。她跪在地上,极力翘起雪臀,迎合着肉棒进出。程宗扬一边用力顶弄她丰翘肉感的大白屁股,一边伸手抓住她的乳球,迫使她抬起身。另一只手则伸到她玉腿中间,揉弄着玉户上方的花蒂。
襄城君又白又腻的大屁股像雪团一样被干得乱颤,湿答答的蜜穴仿佛有一股吸力,不断把肉棒吸入体内。身后男子强健的身体像山一样撞在臀上,沉重而充满力度。她能清楚感受到他轮廓分明的腹肌在自己臀上磨擦、顶撞,火热的阳具从穴口一直顶到蜜穴尽头,蜜腔的腻肉像痉挛一样收紧。随着肉棒的插弄,襄城君情不自禁地尖叫着,一边疯狂地摇着头,柔美白皙的玉颈像要折断一样。
男子强健的腹肌一下一下撞在臀上,就像一位强大的神祗,拥有着毁灭一切的力量。襄城君摇头头,雪臀拼命向后耸起,让他撞击得更加用力,甚至愿意奉献出一切,来取悦神祗。
蜜穴的痉挛越来越剧烈,忽然襄城君浑身一紧,身体每一寸肌肤都仿佛紧绷起来,接着鬆开,刚鬆到一半又再次绷紧。与此同时,一股阴精从蜜穴深处猛地泄出,襄城君张开红唇,却吸不进一丝空气,只能哆嗦着连连泄身。
那根肉棒仍然插在体内,一下一下捣弄着她的肉穴。出乎襄城君的意料,片刻之后,她又迎来了第二波高潮。这一次泄身更加强烈,襄城君整个人都瘫软在地,只剩下被肉棒撑满的蜜穴抽搐着泄出阴精。
当第三波高潮来临,襄城君发出一声悲泣,身体再次剧颤。程宗扬紧盯着她的雪臀,忽然间那只蜜穴传来一股吸力,软腻的蜜腔紧紧吸住阳具,就像一只小嘴含住肉棒不停抽动。程宗扬一个没忍住,在她体内剧烈地喷射起来。
这一次高潮分外强烈,襄城君足足颤抖了一刻钟,才渐渐停止泄身。她娇喘着伏在程宗扬身上,双臂拥着他的腰身,脸颊贴在他小腹上,媚眼如丝地说道:“呆子,想不到你这么厉害……”
程宗扬却是心理郁闷,没想到这妇人竟然身怀媚术,让自己刚干到一半就射了个乾净。
襄城君眼中露出一丝好奇的神情,“呆子,窑子里那个女人的阴珠是什么样子的?”
程宗扬比划了一下,“有碗豆那么大。捏着软软的,韧韧的。”
“她不疼吗?”
“她最喜欢被人捏了。”程宗扬笑嘻嘻道:“就跟你一样。”
襄城君啐了一口,忽然起身披上红绡,接着板起俏脸,一扫刚才那番媚态,冷冰冰道:“程厚道,今日之事你若敢泄漏出去,知不知道我怎么做?”
“诛我九族。”
襄城君傲慢地扬起玉脸,“以奴侵主,乃是死罪!既然你还有几分用处,今日本君先饶你一次。去找红玉领一吊赏钱。红玉什么时候叫你,再过来。”
被这贱人当成奴仆一般喝斥,程宗扬一阵火大,忽然又泄了气,闭上嘴一声不响。
襄城君没有理会他,只摆了摆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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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玉在甬道另一端的精阁守着,见程宗扬这么久才出来,只当什么都没有看到,若无其事地带着他离开。
从那处隐蔽的池苑出来,程宗扬道:“夫人说,给我一吊赏钱。”
红玉扭过头,一脸玩味地看着他,然后掏出十枚银铢,“先拿去吧。”
程宗扬接了钱就走。红玉道:“酒坊在那边!”
“夫人说,我不用干活了。让我拿了钱出去散散心。”
程宗扬说着扬长而去,凭着腰牌直接出了府邸,随手把那些银铢扔给路边的乞儿,便赶回鹏翼社。
冯源正抱着一只箱子往外走,见到程宗扬回来顿时鬆了口气,“程头儿,你可回来了!”
“人都去哪儿了?”
“四爷昨晚见你没回来,转头就跟五爷一起去找你了。老敖不放心,等到天亮也去了。”
“你抱着东西干嘛呢?”
“上次说的房子我已经买下来了,就差书契没有办完。你上次交待过,一买好房,大伙儿就收拾行李搬过去。这都忙一上午了,就剩这点东西——我没敢让别人动。”
“什么东西?”程宗扬刚问出口就明白过来,“干!你小心点!”
冯源抱的箱子里全是自制的手雷,难怪不敢让别人沾手。冯源把箱子抱在怀里,低声道:“程头儿,你没事吧?”
程宗扬莫名其妙,“我有什么事?”
“那个……”冯源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裤子穿反了。”
程宗扬低头一看,然后道:“赶紧忙你的去!”
“哦,那我去了。”
“还有!让人去找四哥、五哥,说我回来了,就在这边——不,一会儿去金市见面。”
“成!我这就去。”
鹏翼社除了蒋安世在外支应门面,其他人都去帮忙搬迁,安置新居,富安、青面兽、哈米蚩等人都在那边忙碌。自己本该过去看一眼,但实在分身无术。等冯源一走,程宗扬赶紧溜到房里换好裤子,然后赶往金市。
…………………………………………………………………………………
紧邻金市的租屋内,罂粟女和惊理都已经等了许久,见到程宗扬平安归来,齐齐鬆了口气。
程宗扬不等她们开口便问道:“拉胡琴的老头儿呢?”
罂粟女道:“屋里无人,听房东说,乐行已经帮他退租了。”
程宗扬立刻悬起心来,“他要去哪儿?”
“听说好像是乐行找到了他失散的族人,搬去一起住了。”
程宗扬心底升起一丝不安,疤脸少年和那名老仆一日没有找到,自己一日不能安心,如今唯一的线索,就着落在那名胡琴老人身上。万一他离开洛都失去踪迹,这条线索就彻底断掉了。
惊理道:“那位嬷嬷伤了经脉,如今留在观中养伤。”
“那位姑娘呢?”
“合德姑娘也在观中。”惊理道:“听说公子昨晚失去音信,忧心得一夜都没睡呢。”
“什么?”程宗扬大吃一惊,自己与合德的交情好像没到这一步吧?
“哦,奴婢说的是卓奴。”
程宗扬狠狠瞪了她一眼,这奴婢太放肆了,连主子的玩笑都敢开。
“她昨晚在这里吗?”
惊理道:“天亮便回去了。”
自己原本答应过卓云君,让她昨晚过来陪侍,结果自己一夜未归,让她白白等了一夜。
一个声音怯怯道:“请主人用茶。”
延香跪在地上,双手托着一张木盘,举过头顶,上面放着一碗茶汤。
程宗扬道:“她是怎么回事?”
罂粟女道:“她的亲友都死光了,剩下她一个,也不敢回家。奴家见她有几分姿色,便留她在房里伺候主人。”
“用不着。”
罂粟女轻笑道:“莫非主人是嫌延香生得不美么?”
“我祸害你们几个就够了,别人就少祸害点吧。”
罂粟女幽怨地说道:“奴婢便是坏人吗?”
“少给我装无辜。”程宗扬没好气地喝斥一声,死丫头收的几名侍奴都不是善类,手上血债累累,放到后世都够枪毙好几次的。
延香道:“求主子收留。奴婢若是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程宗扬道:“她们没给你说吗?给我当奴婢可没有赎身的说法,你若入了我的门下,一辈子都是奴婢。”
延香咬了咬唇瓣,“奴婢宁愿一辈子给公子为奴为婢。”
程宗扬看了延香一会儿,这个汉国游女姿色出众,而且精通舞乐,放在身边确实赏心悦目,可她到底只是个平常女子,自己身边的侍奴都不是善茬,如果把她收为奴婢,还不被罂奴等人欺负死?
“那就先留下吧。”程宗扬开口说道。她独依无亲,放出去也是个死。不如先留下,过几日送到舞都,到时是去是留,由她自己选择。
延香道:“多谢家主。”
程宗扬对罂粟女道:“冯大法刚买了处房子,你和延香送毛画师过去,安置下来。办完后去襄城君府盯着,看清来拜访她的都有什么人。”
“是。”罂粟女扭着腰肢进了内室,笑吟吟道:“毛先生,家主给你新置了住处,奴婢送你过去。”
毛延寿一直待在房中,不知那些女子用了什么手段,一点都听不见外面的声音,正自不安,闻言连忙道:“多谢!多谢!”
“延香妹子,你也来吧。”
延香应了一声,起身收拾好物品。
程宗扬对惊理道:“想办法找到那个拉胡琴老头儿的下落。”
“是。”
“不要打草惊蛇。”
“奴婢知道了。”
“去吧。”
众人离开后,房中只剩下程宗扬一人。他盘膝坐下,先展开内视审视丹田,然后闭上眼,缓缓调息吐纳。前日吸纳了几股死气之后,自己丹田的异状仍没有什么起色,但总算没有恶化。
半个时辰之后,程宗扬呼吸突然一顿,睁开眼睛道:“四哥。”
斯明信从空中落下,坐在他对面,接着卢景推门而入。
程宗扬道:“我的事一会儿再说,先说说你们那边。”
斯明信一翻手,将那只银白色的摄像机放在案上。
卢景道:“四哥一直等到天亮也没找到机会。回到社里才知道你昨晚没有回来。我和四哥一起入宫,等了快两个时辰,才把它取出来。”
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事,竟然费了这么大周折,程宗扬有些意外,“殿里人很多吗?”
卢景道:“有个侍女很厉害。我呼吸略重一些,她就生出感应。后来她离开永安宫,我们才得手。”
程宗扬道:“是哪个老妇人吗?”
斯明信摇了摇头。卢景道:“是个中年妇人,相貌平常。”
程宗扬想起吕雉身后的几名侍女,其中有一个中年妇人,想来就是她了。
“幸好昨晚没有惊动她们。五哥,你觉得她有多厉害?”
卢景道:“不在我俩之下。”
程宗扬一边说一边打开摄像机,听到这一句顿时一愣,如果吕雉身后的侍女都是这个水准,昨晚自己可太冒险了。
想着摄像机前已经浮现出一个光球,奉琼仙子朱殷曼妙的身形随即出现,程宗扬手忙脚乱地关掉影像,重新选取录像资料。
卢景却“咦”了一声,“瑶池宗的奉琼仙子?”
“五哥,你认识她?”
“在晴州见过一次。”
“五哥觉得她修为如何?”
“她是瑶池宗宗主亲传的弟子,各种提升修为的灵丹妙药不知用过多少,虽然修为看着不错,但一多半都是用药堆出来的。如果交手的话,我捆着一只手能打她两个。”
程宗扬乾笑两声。若非如此,朱殷也不至于被几个外姓人玩弄于掌股之上。
“你怎么会有她的影像?”
“在太泉古阵遇到的。”
斯明信忽然开口,“莫五也在那里?”
程宗扬对卢景提起过自己在太泉古阵的经历,卢景和斯明信都去过太泉古阵寻找岳帅,但没有见到莫如霖。不知是两人来去匆忙,还是莫如霖得到消息,事先躲了起来。
卢景道:“等这边的事办完,我和四哥去会会他。”
“这个好办。反正他也逃不掉。”
莫如霖并没有中过诅咒,但他那帮中过诅咒的手下在太泉古阵杀人抢掠的勾当不知干过多少,他要离开苍澜,分分钟都可能被人大卸八块,如今待在苍澜这个天然的牢狱中,倒也不用担心他会逃走。
光球重新亮了起来,三人没有作声,静静看着光球中的影像。程宗扬跳过路上和没有内容的部分,剩下足足看了两个时辰。
大部分影像都是吕雉、吕冀、吕不疑三人的交谈,但所涉及信息之丰富,让程宗扬等人良久都没有作声。
话题的重点是两个人,一个是天子。天子刘骜名义上已经在位十余年,至今尚无子嗣。按照汉国的传统,天子无后,由太后从近支宗室中挑选子侄,立为太子。天子没有嫡亲兄弟,血缘最近的宗室是赵王。因此赵王近年来频频向太后示好,不惜用重金贿赂,希望能把他的长子,如今的赵王太子立为储君。
赵太子论辈份虽然是天子的侄辈,年纪却与天子相仿。太后对此十分不喜,吕冀也竭力反对,甚至在殿上表示,如果从其他宗室挑选子侄立为太子,年纪不得超过八岁。理由是天子不过二十余岁,太子如果超过八岁,未免太过荒唐。
吕冀的言外之意,在场的人无不了然,但吕雉与吕冀的考虑如出一辙,若天子驾崩,继任的太子是长君,吕氏家族肯定会被边缘化。如果是幼君,则吕雉毫无疑问可以再度垂帘听政,至少能保证吕氏十年的富贵。
吕不疑却对此大加反对,声言若立幼童为君,非国家之福。为社稷计,当立长君。赵王太子无论血统、年岁,都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吕冀为此大怒,指斥吕不疑莫不是收受了赵王贿赂,竟然置自己一家的富贵于不顾,替一个外人说话?
吕不疑反唇相讥,直斥吕冀私心膨胀,为一己之私,不顾天下安危。弃长立幼,如何可服天下?士林风议,不可不慎。
兄弟两人在殿上吵到几乎翻脸,最后分别被太后喝斥一通,才安分下来。太后对此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让吕冀留心赵王太子为人如何,是否能立为太子。
吕不疑对天子无后之事十分焦虑,挑选宗室立为太子只是权宜之计,因此向太后提议,应当劝说天子修身养性,微服私游,非人君所宜。
太后只淡淡表示,天子年纪已长,行事自有主张。自己本非天子亲母,此事不宜多言。
接着太后身后那位中年侍女开口,说霍子孟抱病在身,在病榻上向太后派去的使者请辞大司马大将军的职衔。对此两兄弟都没有异议,吕不疑认为,霍大司马既然卧病,那么依照惯例,当由吕冀接任此职。
汉国朝廷分为内朝和外朝,内朝是天子近臣,与外朝不同,本身没有固定的官职,而是通过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和侍中、常侍、散骑、诸吏等加官,授予参与朝政的资格,其下还有大夫、博士、议郎等等。
大司马原本是武职的加官,必须是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和卫将军,才有资格加号大司马。而一旦加为大司马领尚书事,就在单纯的军事之外,获得了行政的权力,军政大权集于一身。
丞相虽然名列百僚之长,实权却掌握在以大司马大将军为首的尚书台手中。审议奏章,弹劾大臣,选任御史大夫,都出自尚书台。官吏迁升、入朝奏事,都必须面见尚书。在汉国,大司马大将军才是地位最高的辅政大臣,真正的群臣之首。
程宗扬这才明白为什么天子敢私下卖官——那些被卖掉的官职都属于外朝系统,不涉及真正的权力中枢。想想也知道,天子怎么可能让一群掏钱的买主围着自己打转?对于天子来说,只要控制了内朝,就掌握了权力,外朝的官职与其放在那里好看,还不如卖个好价钱。
当然,这也不是说外朝的官职就没有权力,而是权力必须受到内朝的制约,任何一个外臣都不可能做到权倾天下。而内朝的官职都是加官,天子随手就可以免掉。同样,天子如果青睐哪位外朝官员,也可以授予侍中、大夫之类的加官,使之加入内朝。在这种制度下,所有权力都归结于天子掌控之中。
问题是本来为了便于天子掌握权力的举措,一旦形成制度,就开始反过来制约天子。比如大司马大将军往往由天子最亲近的外戚担任,可形成制度之后,即使天子一百个不愿意吕冀担任此职,可只要太后尚在,他就没理由拒绝,唯一能提出的,就是让太后另一个弟弟吕不疑担任大司马大将军。
现在吕不疑当面表明态度,支持兄长,吕冀再不喜欢这个弟弟,心情也为之大好,兄弟俩本来僵硬的气氛也显然融洽了许多。
但接着太后就提到另外一个人:询老贼。这个名字一出,吕不疑当场就失态地扔下头冠,伏地大哭,声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一向跋扈张狂的吕冀也像个孩子一样嚎啕痛哭,吕雉想起父兄惨死后,自己饱受排挤,咬牙支撑家门的往事,也不由得红了眼睛,揽着两个弟弟大哭一场。
程宗扬暗暗道:这询老贼够狠的,看把人家姊弟欺负成这样,多大的仇啊,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
看完影像,斯明信一言不发,虽然眼看着他就坐在面前,但给人的感觉那里却是空无一物。卢景拿出一只酒壶,慢慢抿着,一时也没有开口。
程宗扬道:“询老贼是谁?”
“没听说过。”卢景道:“我还是头一次知道吕太后的老爹是被人干掉的。吕家对外面只说是病故。”
程宗扬隐约有几分猜测,但如果是老头干的,他把人都毒死了,即使有仇也报了十成,没道理还对吕家耿耿于怀。说起老头,老东西带着死丫头去哪儿了?
第六章
北邙山下,一处普通的坟丘前。殇振羽一袭黑袍,身姿笔挺地立在坟侧,他一手按着腰间的短剑,山风袭来,满头乌髮都随风飞舞。
殇振羽淡淡道:“你也拜一拜吧。”
小紫双手合什,然后屈膝跪下,向坟丘认真拜了三拜。柔声道:“娘娘好好睡吧,小紫代叶婆婆来看你了。”
殇振羽低声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叶婆婆的姊姊啊。”
殇振羽牵了牵唇角,没有作声。
小紫望着墓前的石碑,“为什么碑上一个字都没有?”
殇振羽淡淡道:“到我死的时候,你便知晓了。”
小紫叹道:“那还要好多年呢。到时候我都变成老太婆了。”
殇振羽沉默片刻,然后哈哈大笑,声振林宇。
小紫望着四周,“喂,你要死了就把你埋在这里吗?”
“当然。这是老夫多年前就挑好的埋骨之处。”殇振羽信手一拂,坟上的萋萋青草枯萎下来,随风化为灰烬。
小紫忽然道:“这坟好像有人动过呢。”
“不错。”殇振羽道:“二十年前,老夫毒术大成,曾经挖开此坟,将她骨骸上的遗毒一一洗净,重新安葬。”
小紫安慰道:“现在她不怕冷,也不怕痛,周围还有好多松柏陪着她。她在天有灵,也会很高兴的。”
殇振羽点了点头,“说得没错。”
殇振羽挥了挥衣袖,“去找你的小程子吧。保不定这些天他在背后怎么骂我呢。”
小紫嫣然一笑,朝殇振羽挥了挥手,然后小鸟般飞入松柏之间。
殇振羽在墓碑旁坐下,用衣袖擦去碑上的苔痕,低声道:“我曾经立誓,与你生同衾,死同穴。如今虽然未能生前同衾,死后同穴便也罢了。”
老人将空无一字的墓碑擦得一尘不染,然后依着冰凉的墓碑坐下,仿佛回到年轻时,与身边的玉人相依而坐。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殇振羽一手拥着墓碑,低声吟道:“果树结金兰,但看松柏林,经霜不坠地,岁寒无异心……”
长吟声中,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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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没有耽误,当天下午便赶往冯子都私下透露的西邸。
徐璜把玩着那张纯金打制的名刺,态度亲切了许多,“不知程公子找咱家何事啊?”
“在下有意为朝廷效力,苦无门路而已。”
“原来如此。”徐璜脸上的笑容更加亲切,“不知程公子是哪里人氏?为何找到咱家?”
程宗扬微笑道:“在下来自舞都。”
徐璜眼睛一亮,“哦?”
“这是宁太守的书信。”程宗扬说着奉上一封书信。
书信并非专门递给某一人,而是以舞都太守的身份,说明程宗扬的身份,赞扬其品学俱优,才德兼备,实为不可多得的人才。
徐璜看罢书信满脸堆欢,“宁太守也不是外人,向来对天子忠心耿耿。既然是他亲笔作书,咱家自然信得过!”
程宗扬寒喧几句,然后将一只信封轻轻推到他手边,“这是在下一点心意,还请公公笑纳。”
徐璜打开看了一眼,露出一丝讶异。
“这是纸钞,在敝号随时可以兑现。”
徐璜恍然大悟,把信封收入袖中,然后亲热地说道:“自家人,咱家也不瞒你,如今宫里缺钱,二千石以下的官职颇有几个。你虽然是宋国人氏,但既然是我汉国迁出去的,也不必费事,直接把履历填回原籍——是洛都对吧?”
程宗扬赶紧道:“正是。”
“这就更好办了。我去给你打个招呼,明天先把你的户籍办下来。至于这些官职,不知你看中哪一个了?”
“在下已经考虑过了,便是此职如何?”程宗扬在案上写了几个字。
徐璜神情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这年轻人出手大方,徐璜原以为他会选一个实权的官职,无论是想做事往上爬,还是捞钱,都大有可为。没想到他却选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大行丞。
大行丞是比六百石的官职,每月的俸禄不过四十石,虽然放在地方上能当上一个中县的县令,但在二千石比比皆是的洛都,六百石都不值一提,何况还是位在其下的比六百石?
“虽然是比六百石,可至少也要五百万钱。让咱家说,不若拿六百万钱,买个六百石的大行令。”
程宗扬为难地说道:“如果是大行令,只怕免不了做事。”
“大行令是鸿胪寺的官,无非是接待四方朝聘宾客,与诸侯往来,能有多少事?”徐璜道:“你拿五百万钱,咱家作主,六百石的大行令算你的。你要不想做事,便给你加个散官,领大行令事便是了。”
散官没有具体官职,而领大行令事,就是兼职掌管大行令的差事。至于管不管,全看他自己的心意。
徐璜说到这份上,程宗扬也不好推辞,只好道:“多谢公公,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徐璜道:“话说回来,如果只是要个官身,不如买个爵位。便是关内侯,也不过五百万钱。”
“关内侯当然要一个。还有这个……”程宗扬在案上写了两个字:羽林。
“羽林中郎将?”
“羽林郎如何?”
徐璜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羽林郎官职虽然不高,却是内朝的武职。”
“便是宫前执戟亦可。”
涉及到宫中的武职,显然并非小事。徐璜沉吟许久,“如果只是要内朝官的话……中常侍如何?”
程宗扬张大嘴巴,半晌才小心道:“那不是……宫里的官吗?”
程宗扬虽然对汉代的官职不熟,好歹还记得三国演义里的十常侍,活活十个太监。难道是因为自己掏钱爽快,徐公公一高兴送自己个太监当当?早知道买官买成太监,这事打死也不能干啊!
徐璜尖声笑了几声,顺便飞了一个媚眼,“哎呀,公子想到哪里去了?宫里的常侍郎都是外臣。”
程宗扬被他笑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但总算知道目前的中常侍还不是完全由宦官担任,自己的常侍郎职权更为宽泛,基本上只是一个天子亲随的身份,不用自己下面挨一刀。
徐璜一手摩挲着几案,低声道:“天子刚刚亲政,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也是用钱之际。”
天子赏赐董宣三十万钱的事已经传遍洛都,程宗扬也已经听说。三十万钱对一般人家来说算是一笔巨款,但对于豪门而言,不过是一顿饭钱。
徐璜声音压得极低,“宁成是天子信得过的人。我等报效天子,无非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天子恩泽所及,少不了你我世代富贵……明白了吗?”
程宗扬心领神会,“在下明白。”
徐璜露出笑容,“既然如此,老奴这便去面见天子,求一道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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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润守在外面,见家主出来,连忙迎上去,一脸热切地说道:“程头儿,怎么样?”
程宗扬拿出一封用白色丝帛书写的诏书,知道敖润不识字,帮他念道:“告尚书台常侍曹:有程宗扬者,洛都人氏,年二十五,面白无鬚。家世清白,无作奸犯科等事。以孝悌闻名乡里,好学深思,才敏识长。贤能异质,朕深知之。今特拜关内侯,授大夫,领鸿胪寺大行令事,秩六百石,加常侍郎。钦此。”下面加盖天子印玺。
“啥意思这是?”
“没啥,就是说我是个人才。关内侯是爵位,大夫是散官衔,领大行令事是我的职权,俸禄一年六百石,常侍郎是加官,有资格出入宫禁。”
“这么多官啊。”敖润惊叹道。
程宗扬弹了弹诏书,“优惠价,一千四百万钱。”
“啊!”敖润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
程宗扬也有点肉痛,不过这一下自己在汉国可是彻底洗白了,全套户籍档案带官职全有。如果不是遇上天子私下卖官,想弄齐这一套头衔,多花十倍的价钱也未必能如愿,要不然云家早就干了。说来还是自己运气好,正赶上太后还政,霍大司马告病,新的大司马大将军还没上任,尚书台直接由天子控制,一封诏书事就全办了——云家可是几十年都没碰上过这种好事。
自己能买到官职,还因为汉国没有科举,官员的来源一是由各地推举孝廉、秀才,其次是从大臣、贵族家的子弟中挑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程宗扬好歹还是花了钱的,在汉国,因为天子青睐,由布衣而卿相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高智商那小子回来了吗?”
“回来了。”敖润压低声音,“被人打得鼻青脸肿。”
“他不是跟冯子都一起出去的吗?大将军的亲信还有人敢打?”
“他是又遇上义纵和几个在舞都结识的兄弟,一起去喝酒,结果和一群游侠儿打了起来。”
“义纵他们不就是游侠儿吗?怎么跟自己人打了起来?”
“我是听刘诏说的,怎么打起来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游侠儿斗殴也是常事,何况都喝醉了。”敖润道:“听说那边是郭大侠的人。”
原来是郭解。汉国豪侠辈出,郭解在其中很有点武林盟主的意思,无论哪一方都会给他点面子。只不过他的手下良莠不齐,只怕少不了给他惹麻烦。
“强龙不压地头蛇。打就打了吧,没出人命就行。让那小子安分点,别想着报仇。”
“成。”敖润道:“程头儿,要不要去你的官署瞧瞧?”
“算了,明天领了印绶再说。”徐璜本来说是先办好户籍,再禀明天子,颁布诏书,但两人越说越投机,六百石的大行令又不是什么高官,徐璜索性先填好诏书,程宗扬这边纳完钱,便亲自送到宫里用玺,前后一个时辰就把事情办了。
敖润道:“这会儿还早着呢,咱们绕过去看一眼。”
程宗扬笑道:“老敖,我刚看出来你是个官迷啊。”
敖润嘿嘿笑了起来,“程头儿,看见你当官,我心里就高兴,走到路上,脸上都多了几分光采。”
“我这大行令下面还有礼治郎的差事,虽然只有一百石的俸禄,但也是正经的朝廷官员——老敖,有没有兴趣?”
敖润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一百石就是一百万钱,不行不行。”
“这可是你说的,过了这村可没那个店了。”
“有一百万钱,我干点啥不成?”
程宗扬笑道:“比如挣钱娶个媳妇啥的?”
敖润嘿嘿笑了两声。讨个婆娘成家过日子这种事,以前想都不敢想,自从跟着程头儿,总算不用把脑袋别在腰里整天玩命,但娶媳妇的事,还是太遥远了。
程宗扬登上马车,“走吧。”
“程头儿,去哪儿?”
“你不是想看看衙门什么样吗?咱们在外面走一圈,想进去可不行。”
汉国都城的官署集中在洛都东南一带,程宗扬下了马车,站在道路对面打量着鸿胪寺。宋国官场讲究官不修衙,一座衙门建成一二百年都敢不修,直到塌了拉倒。汉国没有这些讲究,反而讲究官衙的高大宏伟,气势恢弘。大行令所属的大鸿胪位列九卿之一,职责是掌管朝廷礼仪,接待四方使者,官署与驿馆连在一起,规模更加气派。
汉国驿馆遍布州郡,鸿胪寺驿馆是朝廷规格最高的驿馆,专门接待国宾一级的朝中重臣,异国使者。至于诸侯王,都在洛都建有府邸,各以封号为称,如赵王入朝所居的赵邸,燕王的燕邸、代王的代邸,倒是不用住在驿馆。与此相类,其他五朝也各自建有官邸,如大宋官邸、大唐官邸、大晋官邸,但国使出访,依制度还是由汉国官方出面接待。
程宗扬买来的大行令其实是个跑腿的活,负责向诸侯传旨、册封、抚谕,往其他五朝的官邸和臣服于汉国的境外诸国传递官方文书。程宗扬之所以一开始选择大行丞一职,就是它往来诸侯和列国之间,消息最为灵通,更要紧的是鸿胪寺的同僚里面,有一项官职对他极为重要——译官。
那段影像中吕冀与吕不疑没少争吵,其中一桩就是吕不疑对于杀人灭口十分不满,吕冀指责他至今没有把人全部找齐,有故意推逶,不肯出力的嫌疑。吕不疑则痛斥他行事肆无忌惮,以至于不可收拾。
这事说到底是吕冀理亏,他原本根本没将那些住客放在眼里,在上汤等了一夜没有等到他想找的人,便打道回府。吕不疑听闻之后立即意识到其中的不妥,连忙入宫向太后进言,提醒杜绝后患。没想到太后直接把事情交给他,让他把人都找出来,一一灭口。吕不疑十二分的不情愿,却无法反对姊姊,最后以门下都是文人为辞,决定由他负责找人,从吕冀手下调出人手,消除隐患。
难怪自己觉得颍阳侯反应有些古怪,杀人时动作极快,而刺杀坐地虎的三名死士被自己设伏一网打尽,却至今没有反应,现在才知道那些人原来是襄邑侯门下。兄弟俩颇有龃龉,平日极少往来,吕冀倒是知道手下失去音讯的事,但弟弟找到了人,自己手下却没把事办下来,觉得大失面子,因此对手下失踪的事绝口不提,只让人暗中查访。
吕不疑则把杀人灭口之事视为大耻,平日不闻不问,把事情都交给唐季臣处置。唐季臣为人谨慎,与卢景见面都是一个人。卢景察觉到有人盯梢,其实那些人都是襄邑侯门下,连唐季臣都蒙在鼓里,吕氏兄弟彼此不合,以至于现在都没有意识到事情已经出现变化。
吕氏兄弟的争执给了程宗扬等人难得的时机,尽可以从容布置,消除痕迹。等吕氏兄弟终于意识到不妥,自己一行人也已经更换身份,在洛都潜藏下来。所以程宗扬才抓紧时机谋得官职。
可惜影像中没有提到吕冀在上汤究竟是等谁,似乎此事以前已经商议过,三人都心知肚明。只能从他们的对话隐约推断,事情与天子有关。那个人物应该对天子十分重要,以至于吕冀不惜诛杀无辜,也要阻止那个人与天子见面。
程宗扬对那个疤面少年和他的老仆愈发好奇,目前唯一的线索,只剩下那位胡琴老人。小胡女伊墨云究竟能不能听懂胡琴老人的语言,程宗扬心里也没底,但他可以肯定,鸿胪寺的译官里面,肯定有人懂。
忽然一队车马从鸿胪寺的驿馆出来,比起程宗扬这些日子见过的汉国王侯车队,这队车马要简朴得多。前后只有七八名随从,中间一辆单辕双轮的马车,敞开式的车厢上张着一顶青色的伞盖,伞下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马车颠簸,乘客一般都是靠在车厢上,那男子腰背却挺得笔直,虽然只穿着一袭黑色交领的便袍,流露出的却是朝中金紫重臣一般的气度。
洛都的百姓见惯了车马出行,即使襄邑侯那种排场,也没有多少人理会。然而看到车上的男子,却有不少人面露恭敬,甚至遥遥长揖为礼。
程宗扬禁不住向一名路人问道:“这是哪位大臣?”
“车骑将军你都不认识?”
“金蜜谪?”程宗扬愕然道:“他不是胡人吗?怎么长得跟我们一样呢?”
那人觉得他问得好笑,“他是夏后氏苗裔,又不是白虏,跟我们长得一样有什么好奇怪的?”
程宗扬愣了一会儿,他一直以为胡人是异族,相貌当然也有所不同。但回想起来,史书中压根就没提过匈奴人的长相有什么差异,倒是认为他们同出华夏一脉,是夏桀的后裔。
在六朝,程宗扬往往遇到一些与后世想像中不同的理念。比如汉国曾与匈奴和亲,后人多引以为耻。但汉国随便选个宗室,甚至宫女,给个公主的封号就嫁到匈奴当王后,这事放到匈奴都不知道该怎么想。反正无论汉唐,别说立异族女子为皇后,连纳为妃子的例子都没有。汉唐破国无数,但无论异族进献的美女,还是军队掳来的女子,即使入宫,也没有任何名分。比如金蜜谪的娘,休屠的王后,就被抢到宫里服侍汉武帝。
对于那些异族来说,汉国送个女人来当王后是难得的荣耀,异族要送个女人到汉国当皇后,根本想都别想,求着向汉国和亲都没人理。直到南北朝,柔然作为北方霸主,东魏的权臣高欢派人为儿子求亲,柔然才找到机会,不顾高欢一把年纪,老婆孩子一大堆,人都快死了,硬把十几岁的正牌公主嫁给高欢。问题是当时南北朝并立,高欢所在的东魏只是北朝的一半,而且他还不是国君,只不过是个权臣。就这么一个国土只有一半的一半的大臣,面对柔然的嫡亲公主,高欢还犹豫来犹豫去,好像自己吃了多大的亏一样。
最后在大臣的劝说下,高欢毅然以国事为重,娶了柔然的公主,但到死都没有给她封号,只以柔然的别名,称之为蠕蠕公主。就这样,史官们还没少皮里阳秋地讥刺高欢。后世那些以和亲为耻的历史爱好者们,如果换到匈奴,看到汉国送个宫女过来当王后,还不得羞耻的死一地?
程宗扬心里嘀咕着,半晌省悟过来,“驿馆里住的有匈奴人?”
“那当然。”
“车骑将军就这么来见他的族人,不怕别人说闲话?”
路人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车骑将军的忠义若是还有人怀疑,这世上就没有忠义之辈了。”
程宗扬记得自己在晴州时,洛都传言胡人入侵,金蜜谪避嫌引退,辞去左丞相一职。现在看来传言早已平息,而且对金蜜谪的声望没有丝毫影响。金蜜谪以一个异族的身份,在汉国身居高位,倍受朝野信任,让程宗扬都有些佩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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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胪寺在洛都城东,西侧便是宛如天阙的南宫,天子的居所。车骑将军金蜜谪的马车从宫外辘辘驶过,路旁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年看了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他沿着宫墙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先是由南往北,路过南宫东侧的苍龙门,然后由东而西,穿过南北二宫之间的复道,再由北而南,不多时就来到南宫西侧的白虎门。他在门外张望了一番,最后继续向南,从角楼往往东,来到南宫最为富丽堂皇的朱雀门前。
高耸入云的阙楼顶端,鲜红的朱雀仿佛正展翅翱翔,艳丽的羽翼犹如火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少年停下脚步,抬头望着朱雀门,斗笠下露出一张带着疤痕的面孔。他目光闪动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走过去,又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忽然一辆马车驶来,虽然车上只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周围也没有随从,但车上的吕字显露出他显赫的身份。
疤面少年飞快地低下头,用斗笠遮住面孔,转身与马车相错而过。
车上的少年下了车,向门前的谒者客气地一揖到地。那谒者满脸堆笑,殷勤地上来给少年扶轼。那少年虽然年纪轻轻,礼节却一丝不苟,认真行过礼,然后从容入宫。
戴着斗笠的疤面少年像被人追逐一样匆忙而行,向西穿过一个里坊,远远离开宫阙,才放缓脚步。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又一个男子迎面走来,少年抬眼看到,顿时心头微惊,连忙转过身,绕进旁边一条小巷。
没想到身后脚步声响,那男子也随之进入巷中。疤面少年越走越快,身后的男子却始终跟着他。
疤面少年猛然停下脚步,赫然发现小巷尽头是一堵墙壁,自己竟然无意中走进一条死巷!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疤面少年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忽然那男子说道:“喂!”
疤面少年身体一僵,只听那男子在身后道:“那地方可不能撒尿啊!”
疤面少年呆在当地,藏在斗笠下的面孔一点一点涨得通红,身子却一动也不敢动。
程宗扬警告一声,然后踏上台阶,拍了拍门。冯源从门缝里看了一眼,打开大门。
程宗扬四下打量一番,“房子不错嘛。”
“前后十几间房呢。”
“就是巷子窄了些,连马车都进不来。”
“前巷人多,后门才是专门进马车的。”
“我说老敖怎么绕到后面去了。对了,我刚看见外面是个死巷,总有些人喜欢溜到这地方撒尿。你们平时多瞧着点,真不行建个厕所得了。”
冯源道:“成。建个厕所也花不了几个钱,总比外面整天臭哄哄的强。”
“毛先生呢?”
“在里面作画呢。”冯源道:“刚才他跟富老哥聊天,听说程头儿在各地都有分号,毛先生来了兴致,说是要给程头儿好好画几幅肖像,将来每个分号都挂一幅。”
“赶紧让他停了!”娘啊!这种事都能干得出来?自己就是找死,也不用这么变着花样的去死吧?
程宗扬道:“你对毛先生说,如果他想作画,可以画山水、花鸟啥的,要不然画美女也行啊。他不就擅长这个吗?”
冯源道:“他倒是想画,就是不知道程头儿有没有什么忌讳。”
“只要不画我,画谁我都没忌讳。”
程宗扬一边往东侧的厢房走去,一边扬声道:“毛先生在吗?”
毛延寿听到动静,慌忙出来迎接,抬手一揖到地,“小人见过家主。”
“毛先生,我刚听说你要画肖像?”程宗扬道:“千万别画我。”
“是!是!是!是!小的明白。”
毛延寿这么上道,自己也不用多说什么。程宗扬道:“我想问问那个疤面少年的事,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入店的吗?”
毛延寿斟酌着说道:“比小人早了片刻,小人入店时,他们刚刚安顿下来,当是午时前后。”
“没有坐骑?”
毛延寿回想了一下,“当日只有那位拳师带了一匹坐骑,但小的入店时看到一辆马车,那名老仆正在付钱,多半是主仆俩雇来代步的。”
程宗扬皱起眉头,上汤离洛都不过三十余里,那对主仆午时就抵达上汤,完全可以在入夜前赶到洛都,根本没有理由在上汤留宿。难道他们要去的地方不是洛都?
第七章
程宗扬琢磨半天也没找到头绪,也许自己真不是当侦探的料吧。他与毛延寿聊了几句,然后出来找到冯源,“卢五哥呢?”
“他们让郑宾带了话,说是去了乐津里。”冯源道:“好像是有什么生意上门。”
程宗扬感叹道,洛都不愧是六朝大都,连杀手的生意都这么好。
那宅子面朝坊内,前面没有院子,只有一个后院和西侧的内院。程宗扬来到后院,敖润已经停好车辆,正在栓马。那些临安来的禁军汉子忙了一整天,这会儿坐在树下,正抱着西瓜猛啃。敖润也不客气,栓好马过来捧起一只,一掌拍开,掰下一块,边吃边道:“还行!程头儿,你也来尝尝!”
程宗扬接过一块,往树荫下一坐,“难得这时候还有西瓜。嗯,还挺甜。”
一名禁军汉子道:“今年天旱,这瓜才甜。”
又有人道:“听说汉国旱得厉害,街上卖的大饼都涨价了。”
众人都知道这位家主没什么架子,说话时也没有什么避讳。程宗扬吃着瓜,与众人谈笑几句,忽然院内传来一声惨嚎。
那声音凄厉之极,让人听了头皮都一阵发麻。敖润险些把瓜扔到地上,“咋回事了?老刘又杀猪了?”
“没事,没事。”那些禁军汉子说道:“是哈爷,给衙内治伤呢。”
程宗扬丢下瓜皮,走到内院,先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去。
只见高智商光着屁股趴在炕上,背上、脸上都是被人揍出来的瘀青,肩膀肿起拳头那么高。独眼的老兽人一脚踩在高智商背上,一手跟拧麻杆一样拧着他的手臂。高智商惨嚎声几乎把人的耳膜震破,“哈大叔,你就让我死了吧!我挨揍的时候都没这么痛……乾爹!救命啊!——啊!”
哈米蚩拧着他的手臂往里一推,肩关节“格”的一声恢复原状。接着青面兽拎着一张血淋淋的狗皮过来,一脸严肃地在高智商背上来回比划。
高智商又惨叫起来,“我不要!我不要!”
哈米蚩从旁边一只石鼎里挖出一勺还冒着烟的半凝固物质,往狗皮上一倒,用勺底抹匀,接着又挖了两勺,把狗皮抹得黑糊糊的,然后往高智商背上一盖。
程宗扬差点儿没笑出声来,兽蛮人这狗皮膏药够份量,活活是一整张狗皮全贴在高智商背上。更缺德的是青面兽不知道从哪儿偷的狗,连狗尾都没去,一条狗尾巴活灵活现地翘在高智商屁股蛋上。
热腾腾的狗皮往背上一贴,高智商的惨叫声立刻又高了八度,要不是被老兽人踩着,这会儿就该跳起来了。
程宗扬笑道:“这小子嗓子不错啊。”
高智商惨叫道:“师傅!救命啊……哈大叔要把我变成狗啊!”
哈米蚩拿勺子往高智商头上一敲,高智商不敢再叫,撅着屁股像砧板上的鱼一样拼命挣扎。
程宗扬道:“这小尾巴,啧啧,摇得真漂亮啊……”
高智商道:“我不要尾巴!师傅,你帮我割了吧……”
“贴膏药干嘛还留着这东西?”
“粘得紧。”青面兽道:“没有尾巴揭不下来。”
“哦……”程宗扬恍然大悟,“小子,还割不割了?”
“不割了!不割了!哎哟,痛死我了……”
哈米蚩张开大手,在高智商背上按着,把膏药压实贴紧,那力道像是要把狗皮种到他背上一样。
高智商面容扭曲,痛得叫都叫不出来,忽然嘴一张,吐出一口黑血。
“好了。”哈米蚩面无表情地停下手,从腰间的皮囊里取出一颗药丸,塞到高智商口中。
程宗扬盯着那口黑血,“跟谁打架了?怎么被人下了毒手?”
高智商费力地咽下药丸,恨恨道:“干他娘的!那帮游侠儿太粗鲁了!”
程宗扬半晌才听明白,这事本来不过是个屁大点儿的事。高智商与冯子都分手,转头遇到义纵和舞都几个死里逃生的朋友,大喜之下,一起前往酒肆,结果遇到一群游侠儿。义纵与洛都的游侠少年多有相识,于是四海之内皆朋友,大家凑到一起畅饮。
这本来是好事,可偏偏遇到了汉国的游侠少年。高智商酒量并不算差,但刚和冯子都喝过一场,有些不胜酒力,谁知对面一个少年不依不饶,甚至扯着高智商的耳朵强行灌酒。高智商衙内出身,在酒席上从来都是被捧的,何曾受过这种气?一时酒意上涌,捅了那个少年一刀。洛都的游侠儿见那少年血溅当场,顿时都红了眼,上来跟他拼命,要不是刘诏跟着,只怕性命难保。
“你捅的是谁?”
“那小子是谁我不知道。”高智商道:“不过听说那小子的妈,有个弟弟叫郭解。”
程宗扬顿时黑了脸,“我干!郭解的外甥!”
高智商梗着脖子道:“敢灌我酒?反了他了!”
程宗扬沉着脸道:“老兽,再弄点狗皮贴他脸上。顺便把他嘴给贴住!”
青面兽咧开大嘴,“诺。”
程宗扬盯着高智商,脑中紧张地转着念头。自己本来打算对那位名垂青史的郭大侠敬而远之,免得惹祸上身,谁知道自己这徒弟竟然把人家的外甥给捅了。
敖润伸头进来,“程头儿,该吃晚饭了。”
程宗扬打定主意,开口道:“不急。你去准备点礼物,丰厚一些,明天给郭大侠的外甥赔礼道歉。”
“行。”
敖润刚答应,程宗扬又道:“不。先打听一下,那小子伤得重不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别等明天了,你一会儿就去。”
敖润道:“我这就去!”
“先吃饭。”
“回来再吃。”敖润风风火火地出门。
高智商意识到情形比他想像得更严重,小声道:“师傅,我是不是……”
“你什么都别想。老老实实给我养伤。”程宗扬道:“放心,天塌不下来。大不了让蒋安世他们想办法,把你和刘诏先送回临安。”
高智商不敢多说,“是。”
程宗扬虽然说得爽利,心里也在打鼓,那小子要是受点伤也就罢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麻烦就大了。敖润刚出去打听消息,现在心急也没用。他把这件事放到一边,扭头道:“哈爷,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内院,程宗扬道:“哈爷,你见多识广,不知道狐族你熟不熟?”
哈米蚩抱着木杖,独目微微闪了闪,“狐女?”
程宗扬讶道:“你怎么知道?没错,是个女人,在五原城有不少生意。”
“狐族十有九雌,雄者绝少……”
哈米蚩告诉他,狐族极少聚居,往往混迹在人群中。即使有聚居的村落,也与普通人类无异。狐族与人类的体形十分相似,唯一的区别在于狐尾,但成年的狐族都有隐藏狐尾的能力,在外观上与人类无法区分。
哈米蚩特别告诫道:如果狐女在某人面前现出尾巴,如果不是她完全信任这个人类,那就是要杀死他。因为狐女绝不会放过知道她们秘密的人。作为一个以勇武和粗鲁着称的兽蛮人,哈米蚩显然对妖娆纤细的狐族女子没什么好感,声称她们是一个只在乎生存,不在乎尊严的种族,面对强大的对手,她们从来不以成为奴婢为耻,但同样也不会有什么忠诚。
程宗扬道:“她们有没有什么弱点?”
“狐族最是贪生怕死,多疑狡诈。”哈米蚩显然对狐族没什么好感,不屑地说道:“狐族的成年男子,饮酒尚不及吾族小童。”
喝酒不行也算弱点?当然,在兽蛮人眼里这不仅仅是弱点,简直是可耻的罪行,足以令整个种族都为之蒙羞。
程宗扬摸着下巴,陷入沉思。他在甬道反复试过多次,那颗琥珀一靠近出口的地方就迅速发热,稍远就失去感应。这种异常反应,使程宗扬当时就在怀疑琥珀突然发热别有缘故。因此他不惜去而复返,终于在密室中确定,琥珀所感应到的并非是苏妲己,而是那位妖媚入骨的襄城君。
苏妲己曾经显露出九条狐尾,狐族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琥珀对于襄城君同样生出感应,除非她同样出自狐族,身上有着狐族的血统。差别只在于琥珀对襄城君的感应并不明显,超过二十步就失去效果。
襄邑侯的妻子竟然是一个狐族女子,不知吕冀知道真相之后会有何感受。程宗扬并没有打算说出这个秘密。襄城君的真实身份,也许是对吕氏最为致命的一击。更重要的是自己没有任何证据——单凭一颗琥珀可说服不了任何人。
不过程宗扬并不担心,自己有的是机会寻找证据。他不相信经过今日一番云雨,襄城君会忍住不再来找自己,只要她敢来,迟早能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程宗扬把襄城君的事放到一边,问道:“那小子的伤没事吧?”
“无妨。三日即可痊愈。”
程宗扬鬆了口气,“那就好。这小子太不让人省心了。”
哈米蚩忽然道:“若是放手,此子废矣。”
程宗扬一怔,“什么?”
“此子骨骼已然长实,此时若不打熬筋骨,最多数月便荒废了。”
程宗扬道:“哈爷,我不是不想让他打熬筋骨,只不过必须要让他赶紧胖起来。原因我不能说。但我这么做,肯定是为那小子好。”
哈米蚩不再言语。
程宗扬也觉得有点可惜。但相对于高智商瘦下来可能暴露的秘密,他宁愿让那小子胖成个圆球。学武不成也就算了,即使是个废物高俅也养得起。如果自己的猜想成真,天知道会在宋国引起什么样的波澜。
这一夜程宗扬哪里都没去,一直留在宅中等待消息。敖润直到半夜才回来,接着就敲门打窗地把程宗扬叫起来。
“那小子死了。”敖润开口就撂出来一个坏消息,“那一刀捅伤了内脏,一个时辰前刚咽的气。家里面正在办后事呢。”
程宗扬面沉如水,“郭解呢?”
“郭大侠奉命迁徙,如今在路上。”敖润道:“不过那小子的妈——也就是郭大侠的亲姊,已经去找郭大侠了。还让人……”
“还让人做什么?”
“她让人把她儿子的尸体放在路边,不许收殓入棺,说是让人都看看名震天下的郭大侠,亲外甥是怎么被人杀死的。”
程宗扬沉着脸,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干!”
自己在汉国这些日子,已经见识过那位汉国最负盛名的郭大侠有着怎样的威望。他甚至都不用亲自动手,只要说一句:“我的外甥被某人杀了。”就有无数游侠少年争相替他卖命,不惜生死,不计回报,甚至不需要让郭解知道。
汉国豪侠快意恩仇,血亲被杀,这事绝对小不了。程宗扬知道凭自己的力量肯定摆不平此事,连夜找来卢景和斯明信,商量对策。对方与义纵相识,要找到高智商绝非难事,高智商与自己的关系,在舞都也不是秘密。从某种角度上说,如果郭解决意复仇,甚至比惹上吕家还危险。
卢景听说高智商一刀捅死了郭解的亲外甥,也禁不住咧嘴。
程宗扬道:“如果能赔礼道歉,花钱解决此事,多少钱都可以商量。我就怕他们咬死要偿命——那混帐小子你们也知道,偿命是不可能的。他要有个好歹,就他乾爹护犊子的那劲头,闹到六朝大战都有可能。”
“这小子还真能惹事……”卢景也觉得头痛,就因为灌酒这点破事,居然动了刀,还把人给捅死了。
“如果剧孟出面,还有几分指望。可那孙子当了缩头乌龟,死活不露面。”卢景翻着白眼,半晌才道:“老四,你看呢?”
斯明信沉默移时,然后道:“我去。”话音刚落,他身影便消失了。
程宗扬一脸困惑,“四哥要去哪儿?”
“去找郭解。”卢景道:“放心吧。四哥既然肯去,这事就有指望。”
程宗扬连他十分之一的信心都没有。就四哥那副阴森冰冷的模样,明显不是搞交际的料,他去当说客,怎么可能说动郭大侠?
不过这会儿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只要不用那小兔崽子偿命,别的什么都好说。就是赔个几千万钱也没什么,大不了找高俅去报销。瞧瞧他养的好儿子。话说回来,要不是自己这个师傅,小兔崽子再横也只有挨打的份,哪里就能把人捅死呢?
卢景倒了碗酒,饮了一口,然后递过来。程宗扬喝了一口,甩了甩头,不再去想这件事会造成的后果。
“五哥,听说你们今天接了桩生意?”
卢景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问得好。这生意跟你有关。”
“跟我有关?”
“猜猜我们接的什么生意?”
“杀人?”
“不是。”
“找人?”
“也不是。”
“得,我不猜了。你们那业务我不熟。”
“有人委托我们摸你的底。”
“谁?”
“程郑。”
程宗扬想起那个在游冶台见过的商人,“他是什么意思?”
“他想跟你做生意,又不知道你能不能靠得住,出重金来摸你的底细。”
“哈哈,还有这种事?这钱简直是白捡啊。五哥,你不会一时手软,没有狠狠宰他一刀吧?”
卢景伸出一只手,“五百金铢。”
“够阔啊,打听个消息就出五百金铢?这钱得分我一半!”
“好说。”卢景递来一捆木简,“你自己把你的底细写清楚吧,免得我再麻烦。”
程宗扬笑道:“你这可够省事的。五哥,程郑是什么底细,想跟我做什么生意?”
卢景道:“打探消息五百金铢起价。凭咱们的交情,给你打个五折。”
“得,我那一半还没摸着呢,就全落你手里了。”
两人玩笑几句,程宗扬道:“先推他几日,摸清他的底细再说。”
卢景点了点头,程郑主动找人打听,肯定有事相求,倒也不用着急。
“胡琴老人找到了吗?”
“还没有。”程宗扬叹道:“跟五哥一比,我才知道那些奴婢有多废物。”
卢景翻了个白眼,“拿我跟你的奴婢比吗?”
“我错了。”程宗扬道:“我的奴婢比五哥你可俏多了。”
“找打不是?”
“说正事,说正事。”程宗扬道:“我今天问姓毛的画师,他说那对主仆是乘车来的,问题是他们中午就到了上汤,却没有直接赶往洛都,我觉得这里面很有些蹊跷啊。”
卢景道:“他们乘的马车是什么样子的?”
程宗扬一拍脑袋,自己真不是干侦探的料,竟然忽略了这么要紧的线索。他不顾这会儿已经过了三更,立刻叫来毛延寿,询问车辆的细节。
毛延寿睡眼惺忪,但家主有命,也不敢怠慢,打起精神摊开画纸,当场泼墨挥豪,画出马车的形制。
毛延寿不愧是丹青名手,有过目不忘之能,不多时一辆马车便出现在纸上。
卢景一边看他作画,一边不住询问马车的细节。程宗扬眉头越皱越紧,不等毛延寿画完,便道:“不用画了。”
他打开摄像机,放出一幅画面,“是不是和这辆马车一样?”
毛延寿望着屋中突然出现的画面,吃惊得连嘴巴都合不拢,半晌才道:“正是……这……这……”
光球中,一辆马车侧翻在芦苇荡内。一名少女横尸车内,鲜血染红了衣襟。
没想到上汤这件扑朔迷离的秘事,居然与伊阙那桩无头无尾的血案相关。上汤的事发生在八月初九,伊阙血案是在八月十一。那辆马车用了两天时间,从上汤驶到伊阙,踏上一条不归路,这其中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这件事交给我来查清楚。”卢景说道。
程宗扬呼了口气,“那就拜托了。”论到抽丝剥茧,明察秋毫的能力,一百个自己加起来也比不上卢五哥。程宗扬突然有种感觉,有了这辆马车的线索,也许谜底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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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明信前去弥补高智商捅出的漏子,上汤的迷案全部交给卢景,程宗扬则安心应付自己手头的一堆事。他草草入睡,第二天一早,先赶赴西邸取了自己的履历、户籍。
徐璜果然没有吹牛,只用了一天工夫,全套户籍便都妥当地办了下来。冯源买的宅子正好派上用场,住址、身份、家世一应俱全,单从户籍上看,自己如今已经是有家有业,如假包换的洛都人氏了。
徐璜这么卖力,程宗扬少不了再表示一下心意,接着赶往尚书台,拜见主管官员任职的常侍曹尚书。那位尚书接到这封没有大司马大将军签署,没有丞相付名,仅仅只有天子印玺的诏书,本来皱着眉头,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但看到诏书最后面常侍郎的加官,神态顿时一变,态度亲切了许多——常侍郎职衔虽然不高,却是内朝官,保不定哪天来给他传诏的,就是这位新任的中常侍了。即使诏书上只有天子的印玺,与律令不合,可天子亲政,霍大司马告病,他可不愿为一个区区六百石的官职学强项令,去顶撞天子。
尚书台痛快地加印存档,程宗扬顺顺利利办完手续,取了官员的印绶,从身份上已经是汉国数得着的中高级官员了。六百石的大行令官职虽然不高,加上常侍郎就是天子的近臣,外面一大堆的二千石,大部分还没有内朝官的身份。
程宗扬带着印绶前往鸿胪寺,拜见了主官大鸿胪车千秋。车千秋勉励几句,便让人送他去大行令的官署。
程宗扬到了地方才知道,鸿胪寺的大行令、大行丞早已出缺,连跑腿的治礼郎也只剩了一半,加起来还不到二十人,可见这个衙门油水确实不大。
下属的官吏虽然不知道程宗扬的来历,但一看常侍郎的加官就知道这位爷来头不小,而且他的大行令只是兼职,显然经常要在宫中随侍,一个月也未必能来衙门一趟。只要担负的差事能交待过去,倒不会有什么冲突,因此都十分客气。
程宗扬在宋国主管的宝钞局,其实就是他自己的程氏商会,工部的员外郎也没有什么实际差事,连同僚都见得不多,这还是头一次有这么多正而八经当官的手下,因此十分豪爽地包下一处酒肆,把属下全请了去,连与他平级的译官令也请来。双方一方说:“下官愚昧无知,请主官多加关照。”另一方说:“本官初来乍到,诸事还要多多倚仗各位。”在席间大家都清楚了彼此的底线,把冲突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于是宾主尽欢而散。
从酒肆出来,程宗扬把一份文书连同一只革囊扔给敖润,喷着酒气道:“不要拉倒。”
“啥玩意儿?”敖润说着打开革囊,看到里面的印绶顿时一愣。
“给你弄了个治礼郎。二十万钱,从你薪水里扣。”
治礼郎是大行令属下的官吏,年俸不过百石,鸿胪寺的主官大鸿胪就有权力授职。按照默认的规则,大行令可以安排几个亲信作为下属,程宗扬拿出二十万钱,在席间就把事情给办了下来。
“程头儿,这……这……”
“少废话。明天给我上任去。”
那印章只有半寸大小,可敖润攥在手里,却似乎重逾千斤。他憋了半天,脸都快憋紫了,才吭哧道:“程头儿,我啥都不会啊。”
“不会就学。”
“程头儿,我都不识字……”
“文盲也不耽误干活啊。不行找冯大法帮你去。”
“程头儿,我……”
“哎哟老敖,你怎么跟个娘儿们似的?”
敖润心一横,“程头儿,你就瞧我的吧!”
敖润驭车而行,程宗扬忽然看到路边一个身影,他犹豫了一下,本来想绕过去,随即又改了主意,说道:“到前面停一下。”
马车驶过巷口,停在路旁。程宗扬对敖润说道:“你先回去,不用等我。”
敖润一听就慌了,“程头儿,我还想跟你学学咋当官呢。”
“回去再说。要不你就去问刘诏。”
程宗扬把外衣一脱,在车内换上奴仆的青衣,然后跳下马车,在旁边的店肆转了一圈,等马车驶远,才摇摇晃晃过去。
红玉在巷口伸着颈子张望,见到程宗扬走过来,合掌叫了一声,“天爷!”赶紧扯住他的衣袖,“快走!”
红玉早就等得急了,匆忙拉着他从后门进了襄城君府,小心避开人多眼杂的主路,从小路穿过暗道,进入那处隐秘的池苑,然后才数落道:“刚拿了钱就跑去吃酒!一整天都不见影子!程厚道,你是不是想死?”
程宗扬打了个酒嗝,伸手在她屁股上扭了一把。
红玉一下子瞪大眼睛,连忙掩住俏臀,扭头道:“你!”
程宗扬只是逗逗她,见她气恼的模样,面带憨厚地一笑,“有虫子。”说着摊开手,果然有一只小虫。
红玉哭笑不得,正要转身,忽然一条青虫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啪”的掉在她胸口。
红玉尖叫一声,坐倒在地。程宗扬毫不客气地扑过去,叫道:“我帮你逮虫子!”一边说,一边在她身上大肆摸弄。
红玉惊叫连连,那条虫子有没有逮到不知道,反正自己从双乳到腿间,都被他摸了个遍。甚至这会儿他一手还伸在自己裙子里面,揉弄自己下身那处柔嫩的肉缝。
一股异样的感觉从身下升起,红玉粉脸不由涨得通红。“不要……”红玉挣扎着推开他,匆忙拉平衣衫,逃也似地在前面领路。
第八章
襄城君在密室内等着,见他进来,不禁又惊又喜又是气恼,“呆子!你昨天去了哪里?连夜间都没回来!”
程宗扬觉得装成傻子逗逗她也挺有趣,傻呵呵笑着说道:“玩耍。”
“讨厌,好大的酒味……”襄城君掩着鼻子,皱起眉头,然后嗔道:“以后不管你去哪儿,都要给红玉说明白,知道了吗?”
“呃,知道。”
襄城君这才转怒为喜,翘起玉指在他额头上一点,“呆子……过来。”
襄城君拉着他退到榻侧,然后娇媚地躺在榻上,扬起一只玉手,朝他勾了勾纤指,“来啊……”
程宗扬没有动,只傻愣愣看着她。
襄城君娇嗔道:“你个呆子!又发什么呆呢?”
程宗扬木着脸道:“我……我喝醉了。”
襄城君腻声道:“过来啊,奴家给你解酒……”
程宗扬道:“我喝醉的时候,都是窑子里的女人服侍我的……”
襄城君气得笑了起来,“难道你还想让我服侍你?莫忘了你是奴才!我才是主子。你个呆子莫非是欠打!小心我……哎,你去哪儿?”
“我去窑子……”
“你个死呆子!别走!”
襄城君拉住他,看着那男子一副又醉又愣油盐不浸刀枪不入的模样,也是没辙,最后无奈地说道:“好了,呆子老爷,奴家服侍你便是。”
襄城君扶着他走到榻旁,娇声道:“呆子老爷,你喝多了,躺下歇歇吧。”说着自己也觉得好笑,不由咯咯笑了起来。
程宗扬道:“我有钱……咦?我刚得的一吊钱呢?”
程宗扬找了半天,才摸出一枚铜铢,“赏你……”
襄城君接过铜铢,曲膝福了一福,脆生生道:“多谢老爷。”
“脱衣服……”程宗扬喷着酒气道:“我喜欢光着屁股伺候。”
襄城君恨道:“你这呆子,在哪个下流娼窠学的?”
襄城君嘴上抱怨着,一边乖乖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立在榻旁,那对丰挺的雪乳饱满而又白腻,在胸前沉甸甸摇晃着,诱人之极。
程宗扬勾了勾手指,襄城君柔媚地伏下身子,把一双水蜜桃般又白又大的雪乳送到程宗扬面前。程宗扬张开嘴,含住她的乳尖。襄城君只觉乳头传来丝丝吸力,温热地舌尖从乳头划过,带来触电般的战慄感。她玉颊飞红,一双美目又湿又媚,仿佛要滴出水来。
程宗扬吐出她的乳头,然后微微抬了抬下巴,襄城君娇喘着斜过身子,把另一只雪乳送到他嘴边,让他接着品尝。忽然乳尖一痛,却是被他牙齿咬住。襄城君低叫一声,颦起眉头。
幸好他咬的并不重,牙关一开一合,倒像是挤汁一样。半晌,程宗扬鬆开牙齿,襄城君直起腰,又白又大的双乳高高耸起,红嫩的乳头湿淋淋沾满口水,散发出妖艳的光泽。她咯咯娇笑着,神情愈发妩媚。
程宗扬确实喝了不少,汉国人慷慨豪放,这些官员也不是迂夫子,虽然只是底层官吏,但颇有几位豪壮之士,程宗扬酒量纵然过得去,可好汉架不住人多,几个回合下来也有了七八分酒意,要不然刚才也不会干出调戏小婢女那种事。
此时一个媚艳的妇人光溜溜站在面前,从头到脚一丝不挂,体态妖娆,举止风骚,眉眼间自然而然便流露出一番风情万种的妩媚之态,尤其是那对肉感十足的雪乳随着呼吸颤微微晃动着,艳态横生,让见惯美色的程宗扬也欲念丛生。
好在自己身边妖艳的妇人不少,无论是罂奴、惊奴、蛇奴这些侍奴,还是卓云君、阮香凝这样的大美人儿,都没少这样光着身子服侍自己。平常为了讨他欢心,更是妖态百出,这会儿总算还能把持得住。
襄城君看在眼中,更觉得他果然是个呆子,换作旁的男人见到自己白生生的身子,早就大晕其浪,像公狗一样扑将上来,哪里还能这般安稳?可恨这呆子虽然不解风情,偏生的天赋异禀,昨日一番交合,自己虽然痛得不轻,但在他身下承欢时,那种死去活来的滋味,实是生平未有。
襄城君就像一个嗜辣的饕餮客初次尝到辣椒,对那番滋味念念不忘,到了晚间痛楚略微平息一些,便禁不住让红玉去叫那呆子过来。谁知他一走就是一天一夜,这会儿才喝得醉醺醺的出现。
如果换作他人,即便和他一样天赋异禀,敢这般不分上下尊卑,把自己当成奴婢使唤,襄城君也立刻狠下心来砍了他的脑袋,以免后患。可他只是个呆子,和一个呆子有什么好计较的?左右不过是哄哄他罢了。
襄城君挽着一条帕子,依在榻旁,一边被他摸弄着身子,一边服侍他擦净面孔。忽然间她心里一动,觉得这呆子虽然算不上英俊少年,但眉清目朗,越看越是顺眼,似乎也不是傻瓜。襄城君转念一想,不由心下暗笑,幸好这呆子看起来不傻,若他是那种拖着鼻涕不辨牛马的傻子,自己岂能让他沾身?
襄城君刚直起腰,腿间就多了一只手掌。她嫣然一笑,然后翘起一条美腿,放在榻上,将那只肥滑香软的玉户展露出来,放在他掌心,任他把玩。
襄城君身为太后的弟媳,襄邑侯的夫人,堂堂封君,身份显赫,此时在程宗扬面前,却如同一个光屁股的骚媚艳妇。本来是奴仆的男子,此时醉醺醺躺在锦榻上,襄城君赤身裸体地立在榻旁服侍,还要敞露着下体任他抚弄。既像一个听话的奴婢,又像一个乖巧的粉头。
“你叫什么名字?”
襄城君娇滴滴道:“奴家闺名寿寿。”
程宗扬早已知道襄邑侯的亲家是孙氏,那么她的名字应该叫孙寿。这名字倒是平常,虽然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也只是恍惚有点印象。
襄城君玉户饱满柔嫩,程宗扬握在手中,只觉一团娇腻的美肉在掌心软软滑动,阴唇间的花蒂还有些肿胀,在玉户间红艳无比。
襄城君娇声抱怨道:“奴家下面都被你弄肿了……哎呀!你做什么!”
襄城君惊叫声中,却是那呆子粗鲁地往她下身唾了一口,然后用手指捻住花蒂。襄城君的怒气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所有的心神都被他的手指吸引。
他的手上仿佛真的有魔力一样,只揉弄几下,昨日那种感觉就又一次从下体升起。襄城君不由自主地摇晃螓首,口中发出娇媚的叫声。
襄城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肉棒插入的,她像一个没有资格爬上主人床榻的低贱奴婢一样,只能伏地承欢。她背对着床榻,双膝跪地,竭力耸起雪臀。在她身后,一个男子坐在床榻边沿,背后靠着锦垫,两腿大模大样地分开。那只白艳的圆臀就翘在他腿间,卖力地上下耸动。
这一次快感来得更快,不多时,艳妇身子一颤,一股温热的液体从蜜穴深处涌出,顺着肉棒直泄下来。
孙寿闭上眼,感受着身体的悸动,正待歇息片刻,谁知身后一紧,那具精壮有力的身体猛压过来,那根又粗又硬的肉棒重重捣入她蜜穴深处。
“呆子老爷……奴婢……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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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玉在精阁守着,小手拧着一条帕子,在指间绞来绞去。一想起那呆子方才在自己身上摸弄的情形,小婢女不禁又是气恼又是脸红。
忽然甬道里传来夫人的召唤,“红玉……快过来……”
夫人的声音十分急切,像是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红玉心头一慌,连忙赶往夫人所在的密室。刚从甬道露出头来,入目的情形使红玉惊愕地掩住小嘴,险些惊叫出声。
只见夫人赤条条跪在地毯上,那个呆子半蹲着身子,双手抱住夫人白生生的屁股,肌肉分明的小腹挺动着,不断往夫人臀上狠撞。仔细看时,他腹下还挺着一根又粗又硬的物件,像根棒子一样,直挺挺插在夫人屁股里面。夫人臀间一只又红又艳的嫩穴被棒子塞得满满的,随着棒子的进出,一圈娇嫩红腻的美肉在穴口翻进翻出,不时吐出一股淫水。夫人两条雪白的大腿像被水洗过一样,淌满淫水,连地毯也湿了一片。她这会儿不停摇着头,长髪散乱,雪臀不停扭动着,纤美的腰肢就像一条白光光的玉蛇。
襄城君一边摇头,一边带着娇弱的哭腔道:“红玉……快把衣服脱了……呆子老爷……轻一些……奴婢快不行了……”
红玉咬着帕子,惊恐地瞪大美目,身子微微发颤。她作为夫人的心腹,主人什么事都不瞒她,也不是没有见过类似的情形,可是还从来没有见过夫人这种凄惨的模样。尤其是她摇头摆臀的姿态,仿佛身体失控一样,充满颠狂的意味。
“红玉……快脱衣服……”
红玉看着那根在夫人体内肆虐的大肉棒,觉得自己两腿都是软的,乞求道:“夫人饶命……奴婢会死的……”
“贱婢!连主子的话都不听了吗?”襄城君喝斥一声,然后又乞求道:“呆子老爷……我不行了……不行了……哎呀!”
襄城君尖叫着,被肉棒插弄的蜜穴一阵痉挛,淌出一股淫液。
那呆子满身酒气,浑身肌肉绷紧,像魔神一样淫笑着扭头看来。红玉转身就跑,只听见身后“啵”的一声水响,仿佛从瓶口拔出一只塞子,接着手臂就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
“夫人救命啊……”
襄城君颤声道:“你这贱婢……居然敢背主逃跑……敢踏进甬道一步,我就杀你全家!”
红玉不敢再挣扎,一手捂着嘴巴,泪水在眼眶里一个劲儿打转。
襄城君回过头,娇声道:“老爷,这小婢是奴婢的贴身丫鬟,便让她代奴婢来服侍老爷……红玉,听到了吗?”
红玉小声应道:“是……”
程宗扬一指锦榻,“脱光了,爬上去。”
红玉还在迟疑,被襄城君劈脸打了个耳光,“贱婢,莫非还要本君来服侍你吗?”
“奴婢不敢……”
红玉含泪解开衣带,除去衣裙,又羞又怕地爬到榻上。
程宗扬拍了拍襄城君白生生的屁股,“过来伺候。”
襄城君殷勤地爬到榻旁,把小婢双腿分开,然后剥开她下体柔嫩的秘处。
程宗扬揽着襄城君的粉颈亲了个嘴,然后把她按到腹下,将沾满淫水的阳具塞到她口中。襄城君半是幽怨半是挑逗地抛了个媚眼,将肉棒细细舔净,然后凑到红玉下身,把肉棒吐了出来。
程宗扬趁着酒意,身体一挺,龟头没入小婢柔嫩的穴口,刚浅浅挤入少许,肉棒微微一顿,顶住穴内一层韧韧的软膜。
程宗扬身体一沉,身下的俏婢玉颊一下变得雪白,接着发出一声痛叫。
小婢娇嫩的蜜穴被阳具插进半截,穴口粉嫩的蜜肉被撑得圆圆张开,片刻后淌出一股殷红的血迹。
小婢的嫩穴紧狭无比,仿佛一只充满弹性的肉套,箍住龟头。程宗扬趁着酒意,没有半点怜香惜玉,挺着阳具在小婢未经人事的蜜穴中长驱直入,一直顶到蜜穴尽头,让她的小嫩穴完全被自己的阳具塞满,蜜腔中每一寸柔腻的嫩肉都被肉棒撑紧。
红玉已经痛得叫不出声来,只觉得一根烧红的铁棒从自己下体的肉洞插入,一直插到小腹深处,肉穴仿佛被撕裂一样。
襄城君粉颈还在不时摇摆,她用迷醉一样的眼神看着那根硬梆梆的大肉棒,下身仿佛传来刚才被它插入时的销魂快感,襄城君屁股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从穴中挤出一股淫水。接着一只手掌伸来,毫不客气地伸进她体内,在她蜜穴中掏弄起来。
红玉与女主人并肩伏在榻上,程宗扬从后面干着小婢的嫩穴,一手把玩着艳妇如雪的圆臀,目光在两女臀后来回比较。可除了襄城君的屁股更加成熟丰满,娇艳性感以外,根本看不出任何异常。程宗扬不禁心里暗自嘀咕,这妖妇究竟把尾巴藏到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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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都九市之一的马市位于城外,但随着城市扩张,已经被城墙围了起来。市中有大小马行数十家,交易着汉国最好的马匹,同样也是洛都车马行的聚集地。市中马匹的嘶鸣声,车辆的辘辘声,商人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比起槐市的清雅,金市的豪富,又是另一种喧嚣热闹的场面。
马市北边的一条僻巷中,一个盲眼的乞丐正扶杖蹒跚而行。忽然间他身子一斜,鬼魅般横移丈许。与此同时,一只手掌突兀地出现在空气中,却拍了个空。
那巷子只有丈许宽窄,卢景身影微闪,已经贴上另一侧的土坯墙。他衣袖卷起,那只破碗碎成数十片,匕首般朝身后射去。
气劲交击声连串响起,激射的陶片被一双手掌尽数拍碎,接着朝卢景颈后抓来。卢景竹杖在墙上一点,身体缩成一团,像个圆球般翻了个跟头,接着蓦然伸出一只手掌,与身后的偷袭者对了一掌。
卢景飞鸟般退开丈许,稳稳立在地上。那名偷袭者只略微退了半步,随即稳住身形,没有再出手。
那人穿着黑衣,面容被一副铁制的虎形面具遮住,只露出一双寒光凛冽的眼睛,却是襄邑侯门下的死士。
卢景面无表情,冷冷道:“襄邑侯这是什么意思?”
黑衣人沙哑着喉咙道:“试试阁下的斤两。”
“既然如此,这桩生意到此为止。告辞。”
“阁下何必动怒?”黑衣人开口道:“敝家主只是连日不见进展,派我来催促阁下一番。”
“背后跟踪,已经坏了我们这一行的规矩。”卢景说道:“这桩生意我不做了,让侯爷另请高明吧。”
黑衣人抖手掷出一只钱囊,“这一百金铢算是赔罪。方才的试探是我自己的主意,请阁下见谅。”
卢景接过钱袋,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一边道:“再有人坏规矩,我们暴氏兄弟就此罢手,立刻返回晴州。”
黑衣人望着他的背影,良久不语。等卢景身影消失,一个女子悄然现身,她年过双十,眉枝疏朗,说道:“这人身手虽然过得去,但也不是十分出色。”
“如果他只露了两成的修为呢?”
原本沙哑的声音突然变成女声,黑衣人说着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不施脂粉的面孔,却是太后身边那名中年宫女。
“两成?”义姁目光闪烁了一下。
“他故意留了手,没有显露出真正的修为。”中年宫女道:“暂时不要招惹他们,看他们到底能查出些什么。”
义姁走到那女子身后,帮她解开头上的帕子,然后从怀中摸出梳子,只几下便帮她梳了个高髻。
那女子打开银质的粉盒,一边走一边妆扮,等走出小巷,已经化身成一个雍容的贵妇。
那女子收起粉盒,双手一摆,收紧的衣袖垂落下来,几乎垂到地面。她双手挽在胸前,走到巷口。一辆马车已经等候多时,那女子登上马车,一摆衣袖,双手放在膝上。义姁坐在车后,马车随即向西驶去。
穿过内城的中东门,往北便是权贵云集的永和里。马车一路驶过燕王邸、代王邸、江都王邸、齐王邸、梁王邸、广川王邸……道路两旁的豪宅鳞次栉比,多是王公贵族之家。这些雄据一方的诸侯王虽然只有得到天子的诏书才能入京,平常住处都是空的,但在洛都兴建的王邸无不华丽非常,竞显豪奢。
满坊华宅之间,却有一座宅院仿佛荒废多年,大门歪歪斜斜,似乎随时都会倒塌,房顶的茅草都长有半人多高,只有一个老朽不堪的苍头守门。
那女子皱了皱眉,“胶西王还没有回来吗?”
义姁道:“听说又去了北原,只怕一两年才能回来。”
“荒唐。”
马车在一座王邸前停下,义姁下车说道:“北宫长使胡夫人,请见大王。”
后面传来一个女子娇笑,“原来是胡长使,真是巧了。”
胡夫人扭过头,微微一笑,起身施礼,“奴婢见过平城君。”
两人下了车,平城君挽着胡夫人的手道:“我可不敢受你的礼,有心的话,你我姊妹相称便是。”
“主仆有分,奴婢岂敢高攀?”
“行啦。谁不知道你自小与太后一起长大,是太后最亲信的心腹之人?说起来还是我高攀呢。”
平城君不由分说,挽着胡夫人的手一起进门,一边对王邸的奴仆道:“你家大王呢?还不赶快请长使入内?”
奴仆慌忙进去禀报,胡夫人与义姁相视一眼,唇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平城君那番话私下里说倒也罢了,当着赵邸奴仆的面说出来,让她也无法接口。
平城君却是十分高兴,胡夫人虽然名份只是宫中的低级女官,却是太后最倚重的亲信,能与她结交,自然是有益无害。
一个二十余岁的男子快步出来,正是赵王太子刘丹,他向两人揖了一礼,笑道:“难得姨母光临,母后方才还提及姨母,说这次入京没见上几面,等回到赵地,再想见面可就难了。”
平城君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吗?瞧瞧我还带了谁?”
“胡长使,请。”
赵太子亲自领着两人入内,平城君还没坐稳,就迫不及待地说道:“胡长使可曾听说了吗?”
胡夫人不动声色,“哦?”
“就是那个……”平城君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地说道:“赵娘娘的事……你难道还不知道?”
不等胡夫人开口,平城君就滔滔不绝地说道:“你们难道没听说吗?那位赵娘娘,啧啧,是个不会生的……宫里都已经传遍了。说她腰细得跟柳条一样,入宫都两三年了,肚子还是平的。天子也是,只挑腰细的觉得好看,全没想过女人这腰身太细,子嗣可就难了。如今天子的年纪也不小了,宫里那么多女人,偏偏连一胎半子都没生下……我昨天还去了中山王邸,哎哟,中山王都五十了,又添了个儿子。席间我们还在算呢,中山王在位这二十几年,每年最少也添一两个,多的时候月月都要喝喜酒,算上这个小的,你猜有多少?哎哟,男男女女都有一百二十几个了……你看看人家是怎么生的?”
胡夫人面带微笑,似乎在认真倾听,又似乎充耳不闻,把她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义姁低着头,一言不发。赵太子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此时已经是如坐针毡。
平城君丝毫没有留意厅里的气氛,仍在自顾自说着,“天子如今正是盛年,后宫那么多女子,怎么也该有个一儿半女,胡长使,你说是吧?”
胡夫人道:“嗯。”
“我听人说啊……”平城君口气愈发神秘,她小心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宫里其实有人生过……被那位娘娘派人给——”
“姨母!”赵太子脸都白了,这会儿再顾不得礼数,匆忙开口打断平城君,“母后请姨母到后面说话。”
平城君愕然道:“是吗?”
旁边的奴仆见机得快,立刻道:“正是。王后刚才派人来,请平城君入内见面。”
平城君满面失望,但王后有请,也不好再坐,只能起身说道:“那我进去见见阿妹,一会儿再跟胡夫人聊天。”
好不容易支走了平城君,赵太子呼了口气,抬袖擦去额头的冷汗。
“让长使见笑了。”
胡夫人微微一笑,“无妨。遇上这样的客人也是无奈。”
赵太子小心道:“不知长使此来,是为……”
“一是向大王道谢。当日大王送来的礼物,太后已经收到了。让奴婢转告大王,心意已经领了。二呢,是大王说的事……”
刘丹心头顿时热了起来,声音也有些发颤,“如何?”
胡夫人只说了六个字:“此乃天子家事。”
立太子本是国政,不仅要天子同意,还要征询几位辅政大臣的意见。一旦变成天子家事,就杜绝了外臣插手,能作主的唯有太后。
刘丹明白过来,拱手道:“还要多多倚仗长使。”
胡夫人与义姁告辞出来,刘丹亲自捧了一只箱子,送到车上,“这是父王和我的一点心意,还请长使笑纳。”
胡夫人也不推辞,带上义姁,一笑而去。
马车上,胡夫人淡淡道:“如何?”
义姁道:“赵太子眼青而面黧,当是媟淫无度,以至阳虚。若是细加调养,尚可恢复。”
“可有天子之气?”
义姁笑道:“半点也无。”
胡夫人冷笑一声。
义姁道:“为何不见赵王?”
“那位大王多半是在密室,听我们说话呢。”
义姁失笑道:“堂堂诸侯,怎会做出如此勾当?”
“你可不知道这位赵王。”胡夫人道:“他在赵国这么多年,朝廷派去赵国的国相、二千石,他每次都穿着布衣徒步出迎,甚至亲手清扫官邸,恭敬异常。可那些官员任职从来没有超过两年的,或死或逐,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
“为何如此?”
“赵王专门派人盯着那些官员,故意设局引诱他们言语犯禁。言谈中偶有失当,便记录下来。赵王在国中干的那些不法之事露出马脚,朝廷派去的官员要治他的罪,他便拿出来威胁。有人不肯屈从,就上书告发。大者死,小者刑,每发必中,以至于无人敢惹。”
“朝廷既然知道赵王如此行事,为何不处置他?”
“赵王身为诸侯,手里又有证据,朝廷又能如何?”
义姁叹道:“赵王竟然这么阴险……”
胡夫人望着远处的宫阙,淡淡道:“所以说,做天子容易。想做个好天子,可不容易。”
请续读《六朝云龙吟》第二十三集
六朝云龙吟
第二十三集
第一章
夜色尚浓,程宗扬便爬了起来,先梳头洗脸,然后穿上崭新的官服。他理好衣襟,拉了拉又宽又长,几乎垂到脚面的衣袖,对着铜镜扶好进贤冠,左右看了一番,还是觉得有点别扭。
程宗扬担任的常侍郎五日一朝,今天是入朝的日子。昨日徐璜专门派人过来交待过觐见的礼仪,在宫中要留意各种的事项:少说多听,少做多看。总之作为刚入选的文散官,他只用和宫里一批随侍的亲贵待在一起,先混个脸熟就行。
罂粟女将一支崭新的毛笔簪在他冠侧,然后跪在主人身后,将一柄错金的书刀佩在他腰带的弯钩上。程宗扬拿起一册用牛皮绳编好的竹简掂了掂,对着镜子道:「我这算是刀笔吏了吧。」
惊理娇滴滴道:「恭喜老爷。」
程宗扬心下叹了口气,自己混入朝中,只是因为汉国如今的情形扑朔迷离,又赶上天子急于用钱,因缘际会之下,才花钱买了个官。万一将来汉国的政局出现惊涛骇浪,好设法尽力自保。可罂奴和惊理明明是江湖人,却对当官比自己还热心。自己在宋国推行纸钞,数日之间百万金铢入手,她们也没有说过什么,如今自己在汉国只当了个六百石的小官,这些奴婢就显得与有荣焉,连在床上都显得比以往更谦卑几分。也不知道真是对当官另眼相看,还是故意哄自己开心的。
「卓奴没来?」
「也许是有事在忙,没有消息呢。」
卓云君自从那天没等到自己,一连两天都没有入城。自己昨天在襄城君府待得太晚,又赶上今天上朝,没有顾得上去北邙找她。想起卓美人的温驯柔婉,程宗扬心下不由升起一股暖洋洋的感觉。今天从宫里回来,无论如何也要去找卓美人儿,顺便见见合德。
程宗扬出门,敖润已经在院中等候。汉国制度,六百石的官员可以配备公车以及四名随从。程宗扬配的公车也是一辆单辕双轮的马车,笔直的车辕前端连着木轭,左右各有一匹驭马,马轭下系着拳头大的铜铃。车厢外侧用来挡泥的扶手左面涂成朱红——按照制度,二千石以上才可以两侧涂朱。车上张着黑色的布制顶盖,车内铺着茵席,看起来普普通通,并不起眼。
车上的驭手是鹏翼社的许宾,敖润、刘诏、冯源作为随从徒步跟随,最后一个却是毛延寿。
程宗扬笑道:「毛先生辛苦。」
毛延寿躬身道:「为家主效力,何言辛苦?」
程宗扬登上马车,许宾拨开车轮下的木轫,双手一抖缰绳,马匹缓缓起步。
天色尚黑,敖润和刘诏各自提着灯笼,在前带路。城中的宵禁还未解除,但看到是入朝的官员,士卒不敢怠慢,上来打开路障。
马车在南宫西侧的白虎门前停下,门前的谒者验过符传,然后笑道:「程大夫来得却早。」他压低声音,「徐常侍在宫里,吩咐小的在此等候。」
程宗扬心领神会,从袖中摸出一枚金铢递了过去。
感觉到金铢的份量,谒者先是吃了一惊,这程大夫出手太宽绰了!随即一张脸笑得跟菊花一样,灿烂无比。谒者跑前跑后,先指点了车马停放的位置,让人带着程大夫的随从去侍庐歇息,然后亲自带着程宗扬进入宫门,一边热情地解说道:「这白虎门是西门,主征伐,天子阅兵,朝廷军令都由此出入。程大夫,这边请。」
穿过白虎门,一座巍峨的楼台出现在微亮的晨曦之中,与其他宫殿的华丽相比,沉静中带着一股峥嵘的气势。
程宗扬道:「这是什么地方?」
谒者道:「此处便是云台。」
「云台二十八将的云台?」
「正是。非有大功于世,不得留名云台。虽然云台二十八将天下知闻,但台中留名的功臣名宿,实不止二十八人。」
程宗扬一边走,一边仰头看着雄伟的云台,感叹道:「果然不凡。」
谒者吹捧道:「程大夫年纪轻轻便身登高位,少不了立下一番功业,他日名列云台也不在话下。」
「说得好!借你吉言。」程宗扬笑着又抛出一枚金铢。
谒者连忙双手接过,态度愈发殷勤。
「大夫,这边请。」
谒者领着他绕过云台,向北穿过一条砖石铺成的御道,眼前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建筑。六朝建筑多为砖木结构,以木为主,这一座却是用岩石砌成,通体不见任何木料。一个年轻人匆匆从阁中出来,见到程宗扬的服色,立刻退到一旁,双手长揖一礼。
谒者板起脸,「怎么回事?这会儿怎么还在宫里?」
那年轻人道:「在下抄写书简,不意误了时辰。」
「误了时辰?」谒者嗤笑道:「是为了省几个油钱吧?」
年轻人揖手低头,默然不语。
谒者挥了挥衣袖,「快滚!」
年轻人揖了一礼,匆忙离开。
谒者朝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鄙夷地说道:「穷酸!连油灯钱都掏不起!就知道占宫里的便宜!」
程宗扬随口道:「这人是干什么的?」
谒者陪起笑脸,「大夫头一次入宫,所以不知道。前面的兰台是宫里用来藏书的馆阁,时常有些书册需要抄写。方才那穷酸穷得要死,托了他哥哥的门路,在宫里找了个抄书的差事。他想多挣些钱,又舍不得在家里点灯,连夜间都待在兰台。若非他哥哥是太史令,我早就赶他出去了。」
「太史令?」听到这个官职,程宗扬都震惊了,「他哥是司马迁?」
太史令收入怎么样,自己没打听过。但司马迁家里肯定不宽裕。太史公替李陵说话激怒武帝,下狱论死,免死有两条路,一是交钱五十万,二是宫刑——太史公要能拿出那五十万钱,怎么也不至于选择后者了。
「不是。」
程宗扬鬆了口气,如果真是司马迁,这五十万自己无论如何也得替他出了。
谒者接着道:「他哥姓班,叫班固。」
「什么?你说他哥哥是班固?」程宗扬瞪大眼睛,「他是班超?」
谒者谀笑道:「大夫见闻果然广博。没错,就是那穷酸。」
程宗扬险些都想转身把他追回来。班超班定远啊,带领三十六人横行西域,一人平定五十余国,镇守数十年——这样的人才,还是在最落魄的时候被自己遇见,这简直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礼物!
不急不急,程宗扬安慰自己,反正他也跑不了。等见过天子再去找他。
「兰台都是穷鬼,令史才年俸百石,那些穷酸仗着自己是文人,还瞧不起咱们宦官和刀笔吏,」谒者一边说,一边对着那年轻人背影啐道:「活该穷死!」
好吧,自己现在知道了,儒生出身的文人和宫里的宦官,小吏出身的刀笔吏不是一伙的。也就是说,如果自己能混出名堂,够资格上史书,运气好的话,多半会被班固放入酷吏列传,和宁成、董宣作伴。运气差点儿,就该进佞幸传,与一帮该死的太监,没有好下场的幸进小人作伴了。
过了兰台,面前是一大片广场,以黑色的玄武岩铺成,规模足以容纳万人。广场之后矗立着一座楼阁,隐约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谒者道:「那边是阿阁,天子阅兵的地方。朝中拜将出征,主将都要先过武库,祭蚩尤,然后率兵在阿阁拜见天子。」
这处阅兵场已经多年没有使用过,然而凛冽的杀气却仿佛渗入每一块岩石之中,远远望去就令人心生惕然,不由自主地挺直腰背。
程宗扬一边走一边张望,广场另一边是一片宫阙,与兰台遥遥相对,宫门上绘着飞舞的凤凰,鲜艳的凤羽五彩湛然,华丽无比。程宗扬正要迈步过去,却被谒者拉住衣袖,「前面可去不得——那是长秋宫。」
程宗扬在考虑买什么官的时候,曾经注意过官职列表中的「大长秋」一职,觉得这官职听起来够拉风。后来才知道长秋宫是皇后的寝宫,大长秋其实就是皇后宫中的大内总管——虽然和汉国大多数宫廷官职一样,担任者不一定必须是太监,但大长秋无疑是离太监距离最近的职位之一,考虑到前贤赵鹿侯的经历,程宗扬赶紧打消了主意。
长秋宫和西宫在阿阁以北,占据了整个南宫的西北角。谒者绕过阿阁,折而东行,一边解释道:「娘娘原本应该迁往北宫,但太后喜欢清静,娘娘就留在南宫了。」
程宗扬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说道:「天子以孝治国,自当如此。」
这个话题显然不宜多说,谒者只陪笑两声,然后领着程宗扬穿过一道宫门,径直来到东面一处宫殿前,「这是玉堂前殿,徐常侍就在殿中等候。程大夫,请进。」
殿前的广场上不时传来少年的喧哗嘻笑,夹杂着弓弦震动的声音。那些是宫中的常侍武骑:期门。以期于门下,随时待命而得名。由善于骑射的贵戚子弟以及六郡良家子充任,是天子的亲随。
宫殿的台阶是赤红的丹墀,墀上立着几名执戟的守卫,虽然有谒者领路,为首的中郎将仍然仔细验过程宗扬的符传,一边示意他解下佩剑。
程宗扬扫了一眼,殿下的木架上已经放了数十把形制各异的兵刃。汉国官员无论文武都习惯随身佩带刀剑,只有拜见天子时才会取下。他解下佩剑,交给殿前执戟的守卫,然后把符传收入袖中,摸了摸那条丝帕,迈步进入殿内。
见识过汉宫的布局之后,程宗扬对汉国宫阙的宏伟和庞大有了另一番认知。比如南宫,不仅是天子起居之地,而且也附带了一部分官署和其他功能性建筑。云台可以视为纪念堂,兰台是国立图书馆,还有阿阁这样的阅兵场。
因此能够出入宫廷,在宫中任职的不仅有太监,还有大量的普通官员,甚至像班超这样的抄书吏也能私留宫中。而汉宫北部的玉堂、宣德、建德诸殿作为天子寝宫,以及后妃所住的长秋宫、西宫,才是传统意义上的内宫,外臣无诏不得进入。虽然略显混乱,但与后世相比,汉国的风格无疑更加质朴,
玉堂前殿是进入寝宫的门户,天还未亮,诸位中常侍、侍中、中郎将……等等有着加官职衔的内朝官员们,都已经陆续来到殿中等候。天子尚在寝中,官员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他们有的头戴高冠,神态肃然,举止行礼一丝不苟,一看便是儒生出身的博士;有的戴着弁冠,身材健硕,孔武有力,流露出纠纠武夫的气概,是内朝的武官;有的和程宗扬一样,头戴进贤冠,腰佩书刀,是以刀笔知名的官吏。人数最多的,则是勋贵子弟,这些人虽然年轻,但多有爵位在身,封侯者也不乏其人。
汉国官员无论官职高低,官服多为黑色,只凭头冠和印绶区分。殿内官员所佩印绶大多是二千石以上的银印青绶,位居九卿之上的金印紫绶也颇有几位,被人尊称为金紫重臣。像程宗扬一样千石以下的铜印黑绶,着实寥寥无几。毕竟与这些真正执掌汉国权力的内朝官相比,六百石的大行令比芝麻也大不了多少。因此程宗扬入殿时,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偶尔有人目光扫来,也不以为意地移开。
但有人一直在注意着殿门,程宗扬刚一入殿,徐璜便哈哈一笑,过来挽住程宗扬的手,亲热地说道:「程大夫来得却早。」
他衣冠整齐,头戴一顶惠文冠,冠上正中佩着蝉形的金珰,右侧垂着一条乌亮的貂尾,正是中常侍的貂珰冠饰。程宗扬心下暗暗衡量了一下,秦翰虽然被尊称为大貂珰,但好像还没有穿戴过如此正宗的貂珰冠饰。
徐璜已经等候多时,寒喧几句便领着程宗扬来到自己所在的圈子。程宗扬发现这一次自己吸引的目光明显多了许多,有的漠然,有的好奇,有的鄙夷,有的诧异,有的目光深沉,不知在想着什么。
程宗扬暗自纳闷,等徐璜停住脚步才明白过来。徐璜所在的圈子人数不多,加上徐璜也不过四人,但在殿中都有席位,而且和徐璜带着同样的貂蝉冠,同样的金珰右貂,同样是颌下光溜溜没有一根鬍鬚——这是阉党啊。
殿内不同官员的圈子虽然不是泾渭分明,但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信奉儒家,以经学出身的文士;作为职业官僚,禀承法家理念的书吏;弓马娴熟,累世从军的将门子弟;出身显赫,地位超然的勋贵少年——还有就是太监。
从殿内诸人的态度来看,此时的中常侍显然还没有后世只手遮天,翻云覆雨的能力,程宗扬原本只是打算当一个旁观者,没想到徐璜会直接把自己引到太监的圈子里。自己如果被打上阉党的标签,有没有好处很难说,但肯定不是一件光彩事。
不等程宗扬开口,徐璜已经领着他到了为首那人面前,笑着说道:「这位是蔡常侍。」
程宗扬收敛心神,拱手行礼道:「蔡常侍。」
蔡常侍凭几而坐,拿着一页信笺低头细看,全副心神似乎都沉浸其中,闻言只随意点了点头。程宗扬低头时瞥了一眼,并不是想偷看信笺上的内容,毕竟相隔甚远,一瞥之下也看不到什么东西,然而入目的情形让他大吃一惊——那位蔡常侍专注看着的信笺雪白一片,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程宗扬感觉像见鬼了一样,这死太监盯着一张白纸看这么认真,莫非是练什么玄功?还是与徐璜不合,故意摆架子,给自己下马威?
徐璜却见怪不怪,只微微一笑,也不打扰沉浸白纸间的蔡常侍,径自领着程宗扬去见第二位,「这位是单常侍。」
程宗扬依礼拱手,「见过单常侍。」
那位单常侍身材魁伟,一手凭几,手掌筋骨毕露,犹如武夫,此时正闭目养神,闻言也只点了点头,眼睛都没睁开。
程宗扬面上笑容不改,心里不禁嘀咕,自己在北宫也见过汉国的太监,那些内侍对着吕冀狂拍马屁,一点都不含蓄,怎么南宫这两位中常侍作派如此古怪?自己的六百石不会是买亏了吧?早知道就该出点血,买个两千石得了。
徐璜走到最后一位中常侍面前,不等他开口,那人便长身而起,笑道:「昨日便听徐常侍说过,今日一见,程大夫果然是年轻有为。」
徐璜笑眯眯道:「这位唐常侍可是天子心腹。」
程宗扬拱手道:「在下初入宫禁,失礼之处还请唐常侍多多指正。」
唐衡笑道:「好说,好说。」
双方寒喧几句,那位唐常侍脾气倒是随和得很,寥寥数语便令人如沐春风,顿生好感。唐衡似乎对程宗扬大为满意,频频点头,徐璜便道:「那几位呢?」
唐衡扭头示意了一下。
殿内一角,几位官员正站立闲谈。徐璜领着程宗扬过去,躬身道:「老奴见过几位御史。」
几人停止交谈,态度客气而冷漠地拱手道:「徐常侍。」接着目光落在程宗扬腰间的书刀上,不由停顿了一下。
「这位程大夫乃舞都宁太守所荐。」徐璜面带笑容地说道:「说来也是各位的后辈。」
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最后有人道:「既然是宁成所荐……」
另一人面无表情地说道:「一殿为臣,同为天子效力,何分彼此?」
徐璜似乎对他颇为畏惧,一张脸几乎笑出花来,赶紧陪笑道:「赵御史说得不错,就是这个道理。」
看到面前的情形,程宗扬心下雪亮,自己能从西邸买到官爵,甚至得到这位太监首领的青睐,还真不是钱的事,而是因为宁成的那封荐书。面前这些人以御史为主,八成和宁成有相似的背景。徐璜特意带着自己过来拜会,隐瞒了自己拿出一千四百万钱买官的事实,而说成是宁成所荐,无非是在这些向执掌朝廷律法的职业官僚们示好。
无论怎么说,酷吏总比阉党强些,能和这些精通律例的刀笔吏结交,程宗扬更是求之不得,当即上前施礼,说道:「在下追随宁太守时日虽然不长,但久闻诸位大名。只是官卑职小,未曾拜会诸位,聆听教诲,深以为憾。」
为首一名官员审视着程宗扬,良久淡淡道:「书刀虽小,寸铁亦可杀人。程令不必妄自菲薄,更不可不慎。」
程宗扬心头微凛,恭敬地说道:「是。」
众人初次见面,程宗扬又是由太监引见,诸人并未深谈,只是见个面认识一下,便即告辞。徐璜却大感满意,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他辞别众人,领着程宗扬出了大殿,在廊下一边漫步,一边低声道:「宁太守在舞都大肆诛戮,虽是为天子分忧,但朝中颇有些人不满。天子的意思呢,想召宁太守回朝。」
程宗扬明白,徐璜这番话是送个人情给宁成,也是送给自己。天子虽然已经秉政,但想真正执掌权力,单靠一帮太监是做不到的。儒生出身的官员还能倚仗名声和师友,刀笔吏所能倚仗的只有天子的信任,只要天子帝位稳固,他们就是最忠诚可靠的属下。问题是天子的帝位究竟有多稳?毕竟在他之上,还有一位掌权近二十年的太后。汉国以孝治国,无论是名义还是实际上,太后以及其家族的权力都大得惊人。
徐璜低声道:「单常侍和唐常侍是自己人,以后不妨多多亲近。」
这话分明是说蔡常侍不是自己人,程宗扬索性问明白,「蔡常侍呢?」
徐璜声音微不可闻,「蔡常侍原在北宫。」
程宗扬明白过来,那位蔡常侍是太后安排在天子身边的眼线。可他为什么要盯着一张白纸看呢?难道是暗示大家他只是奉命而来,其实什么都不管吗?
程宗扬越想越觉得古怪,正要开口询问,忽然一行人从正前方的嘉德殿后络绎而来。当先一人穿着中常侍的冠服,冠上佩戴的却是银珰,貂尾垂在左侧,尤其颌下一丛长鬚一直垂到胸口,在群臣之中显得卓尔不群。
徐璜在程宗扬手上一按,然后鬆开手,快步走下阶陛,迎向前去,恭谨地长揖为礼,说道:「奴才见过吕常侍。」
吕常侍道:「天子何在?」
「天子尚在寝中。」
吕常侍皱起眉头,「天子五日一朝,岂能高卧而误政事?去催!」
徐璜虽然是金珰右貂,但在这位银珰左貂的中常侍面前却如同奴仆,低头应了一声,急忙往天子的寝宫宣德殿赶去。
吕常侍目光扫来,程宗扬上前一步,揖手说道:「大行令程宗扬,见过吕常侍。」
「大行令?」吕常侍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可是诸侯有事?」
「在下名列常侍郎,奉诏随侍天子左右。」
吕常侍看了他一眼,略微点了下头算是还礼,然后昂然往玉堂前殿行去。几位金珰右貂的中常侍依次上来行礼,那位吕常侍坦然受之,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陆续有几名官员过来与吕常侍一一见礼。趁着殿中众人寒喧,中常侍唐衡踱着步子过来,柔声道:「吕闳为人方正,性情严谨,是太后指定的天子辅臣。」
程宗扬微笑道:「吕家如此多栋梁之臣,天子和太后想必都很欣慰。」
唐衡微微一笑,「理所当然。」
殿后传来脚步声,接着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天子启驾!」
殿内众臣立刻整理衣冠,以中常侍吕闳为首,按照品秩鱼贯而出,来到玉堂前殿之后,玉堂殿西侧的丹墀前,恭迎御驾。
程宗扬悄悄抬起视线,只见玉堂殿之后便是天子所居的崇德殿,殿前立着一匹金光闪闪的铜马,高及三丈,几乎与宫殿的飞檐平齐。铜马之前,一行车驾缓缓启行。
比起自己见过的贵族车马,天子车驾更加富丽堂皇,虽然只是在宫中出行,随行的侍卫便不下千人。队中旗旌如云,最高的天子的御旗足有六丈三尺,装在一辆大车上,旗上绘着日月升龙的图案,下方十二条火红的长旈一直垂到地面。
由于不用出宫,因此没有动用出巡的大驾,但队伍中的车舆仍有数十辆,其中有只能站立的立车,可以安坐的安车,按照五行五色,各自分为青、赤、黄、白、黑五种,对应五行五色,称为五时车,连拉车的驭马也对应车驾的颜色,丝毫不乱。
车驾中所有的车轮尽数涂为朱红,车舆上绘制着金龙,座上是用兽皮切成细丝,然后编织成的席子,车厢周围悬着十二只金黄色的丝绸编织成的圆球。手扶的车轼上绘着猛虎,马轭雕着龙首,衡木上雕着鸾雀,车盖用翠绿的鸟羽编成,上面镶嵌着金制的花饰,每一个细节都如同艺术品般精美。
队伍中每一面旗帜都有着严格的标准,除天子御旗以外,还有象征诸侯的龙旗,对应东方苍龙七宿的大火,旗高四丈九尺。象征州郡的鸟旗,对应南方朱雀七宿的鹑火,旗高三丈五尺。象征军旅的熊虎之旗,对应西方白虎七宿的参伐星宿,旗高三丈五尺。还有象征县鄙的龟旗,对应北方玄武七宿的营室,旗帜高度最矮,也有二丈八尺。
最华丽的两辆车驾,一为金根,一为玉路,都是天子御驾,前者以金为饰,后者以玉为饰,两车各驾六马,马匹通体雪白,只有马尾被染成红色。更让程宗扬惊奇的是,连马匹都戴着金制的高冠,冠上插着长长的鸟尾。据说车驾每一处细节都有其喻义,方形的车厢象征大地,圆形的车盖象征上天,左右车轮象征日月,车盖的二十八根盖弓对应二十八宿。车上所绘的云气星辰,更是精细绝伦。
御驾越行越近,遮天敝日的旗帜仿佛带着无上的威严,将众人笼罩在阴影之下。程宗扬学着旁边众人的动作,长揖为礼,深深低下头去。
忽然旁边响起一串急切的脚步声,一个男子道:「你不是说来不及了吗?那车慢吞吞的,坐到什么时候?」
程宗扬偷眼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男子快步行来,他冠下戴着帻巾,唇角留的鬍鬚漆黑如墨,身上穿着一身黑色的玄衣,宽大的衣袖垂到脚边,里面却是紧身的箭袖,步伐矫健而又敏捷。
徐璜侧着身,一路小跑跟在旁边,央求道:「陛下,便是乘车也耽误不了多久。虽然不远,可这么走过去,有失天子礼仪,万一被官员看到……」
「他们还能弹劾朕吗?」
徐璜苦着脸道:「谁敢弹劾天子?可奴才免不了要受责罚。」
年轻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朕给你作主……」
话音未落,那位年轻的天子忽然停住脚步,身子向后倾去,看了看最前面那名中常侍的相貌,然后赶紧直起腰,若无其事地打了哈哈,「吕常侍,今天是你当值啊。」
吕闳一丝不苟地行完礼,然后抬起身,两眼望着天子的脚尖,沉声道:「今日朝会,陛下当乘卤簿法驾面见群臣。徒步出宫,乃近侍失职。中常侍徐璜难辞其咎,请天子下诏责罚。」
天子笑道:「算了吧,这是朕自己的主意,不关他的事。」
「君有过则谏……」吕闳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停顿了一下,然后道:「不谏者,小人也。」
徐璜「噗通」跪下,「奴才死罪!」
天子笑容僵在脸上,双眼盯着吕闳的貂蝉冠,额角青筋缓缓鼓起。
忽然旁边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侧身上前,执戟道:「尧舜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岂闻天子徒步为过?」
吕闳看了那人一眼,见他只是殿外一名执戟,不由皱眉,开口道:「周公制礼,乃服天下。」
执戟男子道:「周公可曾责备尧舜?」
眼看两人要争执起来,那名刚才告诫程宗扬「书刀寸铁亦可杀人」的官员喝道:「仔细君前失仪!」
被御史中丞喝止,吕闳只好住口,伏身谢罪。
天子盯着他,片刻后恢复平静,淡淡道:「吕常侍谏得好。赏!」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一众内朝官员匆忙跟上去,吕闳低着头,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勉强撑起身体,步履沉重地跟在后面。
一眨眼工夫,旁边的内侍都走得乾乾净净,那名执戟也回到殿下。程宗扬弯腰扶起徐璜,低声道:「吕常侍说什么了,天子那么生气?」
「君有过则谏,只是半句。后面还有半句——」徐璜低声道:「反复谏之而不听,则易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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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头儿,你怎么出来了?」
「有活要干。」程宗扬抬起手,拿着一卷诏书在指间一转,「去传旨。」
程宗扬头一次参加朝会,原准备进崇德殿好好开开眼界,结果脱了鞋子,跟鸭子一样小跑着入殿,刚站稳还没看清怎么回事,朝会第一件事就乾净利落的办完了——定陶王前些日子死了,朝廷拟定谥号,确认了继位的人选,派人前去通传。
大行令干的就是与诸侯来往的礼仪差事,程宗扬躲都没处躲,于是刚进殿就奉诏领旨被打发出来了。
来日方长,程宗扬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边走边道:「这地方怎么样?」
敖润啧啧赞叹道:「真大。」
「哪里大了?」
「什么都大!瞧这水缸,」敖润拍了拍旁边半人多高的大缸,「怎么烧出来的?」
冯源道:「不光这些。我听说宫里有种荷花,叫夜舒荷,是从南荒移来的,开的花比车盖都大,有一丈多高。」
刘诏道:「吹牛吧?哪儿有那么大的花?」
程宗扬笑道:「恐怕是真的。」说着转头对毛延寿道:「毛先生,如何?」
毛延寿谨慎地说道:「小的在宫中所见不远,西南这一带大致能画下来。」
「改天咱们换个门进。」程宗扬道:「我不需要你画得多好,但细节一定要准确。」
「小的明白。」
第二章
程宗扬先去了鸿胪寺,将传诏之事记档,然后找了两个懂行的属下随行,一同赶往定陶王邸。
王邸是诸侯觐见天子时的住处,如今定陶王驾崩,唯一的儿子在封地守孝,王邸内只有几名封国的官吏。见到大行令亲自前来传诏,众人不敢怠慢,依照礼数接待了朝廷的使节。
汉国开国至今,死的诸侯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朝廷吊丧的礼法规矩都是现成的。程宗扬作为朝廷使节宣读诏书,先表达了天子的哀悼之情,然后给已故的定陶王加封了谥号,最后宣布了王位的继承人——定陶王就一个儿子,想争都没处争去。
宣读完之后,程宗扬将诏书收起,交给随行的治礼郎。诸侯崩殂,新王继位是朝廷大事,按例当由朝廷派官员前去吊丧,宣读天子的旨意。如今诸侯王都在洛都设有王邸,专门等候天子的旨意,于是规矩也稍有变通,由大行令先赴王邸宣诏,再派人启程前往封国,两名治礼郎负责保管诏书。当然,朝廷吊丧的正使可不是他们——别说他们只是百石的小吏,就是大行令也不够格,定陶王身为诸侯,起码要二千石才能当正使。
至于吊丧的正使是谁,就不在程宗扬的考虑范围之内了。把诏书交给两名治礼郎,他这大行令的头一桩差事就算是顺顺利利地完成了。
办完差事,程宗扬又以私人身份吊祭了一番,奉上礼金万钱。这并非规矩,而是程宗扬自作主张,他倒没有别的心思,只是遇到这种事,结个善缘而已。
但程宗扬此举让定陶王邸的官吏受宠若惊,汉国有几十位诸侯王,虽然汉国不禁止官员结交诸侯,但朝廷官员除非私交甚笃,极少会来吊祭一位不相识的诸侯。邸中已经派人打听过,这位新任的大行令官职虽然不高,却有着常侍郎的身份,算得上天子近臣,于是刻意奉迎,希望能在朝中得一力助。
一场丧事,却因为双方各怀心思,最后尽欢而散。等程宗扬回到宫中缴旨,朝会已经结束。好在朝会的内容从来都不是秘密,很快程宗扬就得知,朝会中天子应重病在身的霍大司马之请,解除了霍子孟大司马的职权,却保留了大将军。
接着天子给了吕冀一系列荣宠之极的加封:入朝不趋,谒赞不名,剑履上殿,食邑四县。除此之外,赏赐的金钱、奴婢、彩帛、车马、衣服、甲第……一律比照霍子孟当年,赏赐之重历代少有。唯一没有给的,就是大司马一职。
「大司马之位非襄邑侯莫属。」徐璜面带笑容地说道:「不过是早晚之事而已。」
程宗扬知道他是说给旁边那位蔡常侍听的,但蔡常侍盯着那封无字的信笺,神情没有半点异样。良久,蔡常侍放下信笺,走到殿门处,望着外面的宫阙,然后开口唤来一名小黄门,「备车。」
小黄门恭恭敬敬前去准备车马,蔡常侍拂了拂衣袖,向众人揖手行礼,淡淡道:「告辞。」
徐璜与唐衡起身相送,「蔡常侍慢走。」
蔡常侍微微点头,然后离开玉堂前殿。
蔡常侍身影消失片刻,形如武夫的单超长身而起,一步跨出殿门。
唐衡摇头叹道:「何必如此?」
徐璜道:「放心些好。」
他们的交谈没有回避程宗扬,显然把这个走自己门路买到官位的年轻人当作自己人,程宗扬却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自己虽然有心参与棋局,但只想在幕后执棋,可眼下却似乎成了被别人操纵的棋子。
这种感觉很不好,程宗扬权衡片刻,决定自己行棋,他挪了挪身体,忽然间「咦」的一声,面露诧异,接着掀开席角,从席下抽出一条丝帕,故作好奇地看了半晌,问道:「这帕子是哪里来的?」
徐璜接过丝帕,看到下面绣的「玉堂前殿」四字,笑道:「多半是哪个宫女不小心忘在殿内。」
「原来如此。」程宗扬道:「这殿里也有宫女吗?怎么没看到呢?」
「当然有。今日朝会,宫娥自然回避了。」徐璜一边说,一边随手把丝帕放在案上。
忽然旁边一只手伸来拿起丝帕,却是唐衡。他原本面带微笑,神态从容,此时眼角却狠狠跳了几下。
徐璜原本未曾留心,看到他的异样才意识到不妥,「这是……」
唐衡道:「传尚衣!」
不多时,掌管宫中衣物的尚衣来到殿内。唐衡问道:「各郡前次进贡巾帕是在何时?」
「上月初,合浦郡曾入贡一批巾帕。」
「有无鲛帕?」
「有。」尚衣回道:「鲛帕一向由合浦郡入贡,本次一共十六条。天子分赐后宫七条,库中尚余九条。」
「这一条是哪里的?」
尚衣接过那条丝帕审视片刻,然后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绣字所用的丝线,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回道:「此帕正是合浦郡入贡的鲛帕,所用丝线当出自长秋宫。」
「为何是玉堂前殿字样?」
「回唐常侍,奴才不知。」
唐衡沉默片刻,「下去吧。」
程宗扬在旁越听越是惊心,长秋宫是皇后的寝宫,出自长秋宫的鲛帕却落到一个游女手中……难道当日在上汤的,竟然有长秋宫的人?他觉得这事自己都不敢想了,吕冀真要有那么大本事,乾脆自己当皇帝得了,至于为一个大司马争来争去吗?
唐衡叫来小黄门,让他们查清今日进入玉堂前殿的内朝官员,有谁曾在那处席位坐过。至于事情原委,则绝口不提。
徐璜与唐衡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对程宗扬道:「此事已经查明,巾帕是宫女无意间遗在席下。宫中之事,不宜对外宣扬。你自己知道便是。」
程宗扬一脸恍然地说道:「在下明白。」
众人各怀心事,交谈几句便各自散去。徐璜前往西邸,唐衡收好鲛帕,入内随侍天子。程宗扬留在玉堂前殿等候天子召见。可一直等到午后,宫里也没有传来消息。
程宗扬耐着性子,打量这座玉堂前殿。和汉宫其他建筑一样,这座玉堂前殿也极其宏伟,成排的立柱通体涂朱,上面雕刻着金色的蟠龙。忽然他目光一闪,看到屏风后多了一个影子。
那屏风是用极细的绢纱织成,上面绣着一个手捧仙桃的仙女。隔着绢纱,能看到那个影子落在仙女脚边,身高不足三尺,似乎是个七八岁的童子。
童子摇摇晃晃走到屏风后,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然后踮起脚尖,竭力伸长手臂,想去摸仙女手里捧的仙桃。可惜他个子太矮,再怎么用力也够不到。
程宗扬本来心里有事,但看着屏风后面那童子天真烂漫的模样,禁不住笑了一声。
听到笑声,童子停下手,接着那个矮小的影子慢慢挪到屏风边缘,小心伸头往殿内张望。
天子至今尚无子嗣,这小家伙显然不会是皇子。只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一个人在宫里乱跑,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程宗扬露出一副亲切的笑容,紧接着,他的笑容僵在脸上,背后的汗毛几乎竖了起来。
那童子从屏风边缘露出来的面孔,赫然是一张皱巴巴的马脸,扭曲的五官看不出有多大年纪。他眉毛画成两个红色的墨团,鼻子又圆又大,下巴奇宽,肥厚的嘴唇间露出两颗八字形的门牙,头髮扎了一个童子式的丫角,身上穿着五色的彩衣,手臂和双腿短小无比,那模样活脱脱就是个怪物。
程宗扬惊出一身冷汗,一手闪电般伸入怀中,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把匕首留在家里。传说深宫古殿易出精魅,没想到今日让自己撞上了。他展臂抓住面前的长几,暗道这妖怪要敢过来,自己就跟他拼了。
那怪物开口道:「你是谁?」
程宗扬喝道:「你是谁!」
「你为什么在这里?」
程宗扬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怪物拍手笑道:「真好玩!」
程宗扬道:「有什么好玩的?」
怪物应声道:「有什么好玩的?」
程宗扬一怔,才发现他在学自己说话,连口气都模仿得维妙维肖。
「你是什么怪物?」
「你是什么怪物?」
「我是宫里的常侍郎!」
「我是宫里的常侍郎!」
「我在对一个三尺高的怪物说话。」
「我在对一个七尺高的怪物说话。」
程宗扬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开口道:「正宗好侏儒正宗小怪物还是熟悉的面孔还是古怪的声音正宗小怪物天然不刺激本届汉宫侏儒大赛由小怪物集团特约播出我们面前的小侏儒即将踏上神奇的怪物之旅欢迎投票支持参与节目互动赢取小怪物集团提供的丰厚礼品!」
殿内安静下来,面前的小怪物张口结舌,半晌才道:「你娘!」
程宗扬已经认出这小怪物其实是一个先天发育不全的侏儒,作为宫中蓄养的俳优弄臣,供天子取乐。见他发怒,程宗扬只觉得好笑,笑吟吟道:「怎么不学了?」
那侏儒拍着几案,头上的丫角一晃一晃,怒道:「你会不会玩啊?」
「玩什么?」
「我这么矮,肠子也短,一口气能说那么多话吗?」
程宗扬笑道:「等你学会再说吧。」
侏儒赶紧道:「等你学会再说吧。」
程宗扬索性闭嘴,侏儒还不罢休,气鼓鼓地缠住他,一个劲道:「再来!再来!再来!」
那侏儒倒也不见得有什么恶意,但像块牛皮糖一样吵闹不已,让程宗扬也不禁头大。
纠缠间,殿外那名身材颀长的男子执戟进来,先惊奇地「咦」了一声,然后对那侏儒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侏儒仰脸看着他,黑豆一样的眼睛眨巴几下,「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吧?」执戟男子神情严肃地对那侏儒说道:「天子刚才说了,如今宫中用度吃紧,你们这些侏儒耕田比不上农夫,让你们当官又不会治民,从军又不懂兵事,一点用处都没有,与其白白浪费衣服粮食,不如把你们这些侏儒全都杀光!」
那侏儒见他说得认真,吓得张大嘴巴,然后放声大哭。
「蠢货!」男子训斥道:「你对我哭有什么用?还不赶快去找天子请罪!」
侏儒哭哭啼啼往宫里跑去,只不过他腿太短,跑着还没有常人走路快。
程宗扬鬆了口气,对这个替自己解围的男子颇有好感,笑道:「敝姓程,忝居大行令一职,敢问先生贵姓?」
男子抱着戟靠在柱子上,懒洋洋道:「复姓东方,东方曼倩。」
程宗扬眼睛亮了起来。先遇到班超,又遇到这位名垂后世的执戟郎,刚入宫半日,就给了自己两个惊喜,看来汉宫被埋没的人才还真不少。
「原来是东方先生,久闻大名!」
东方曼倩不以为然地说道:「不过是殿外执戟的无名小卒,何来大名?我看你方才应付那矮子的手段,也非是满腹膏腴的庸人,你我今日萍水相逢,明日相忘于江湖,何必大言相欺?」
「先生诙谐多智,声名在外,我可是久仰得很了。」
「久仰什么?」
程宗扬笑道:「世间英雄辈出,以先生之能,堪称滑稽之雄,」
「滑稽之雄?」东方曼倩大笑道:「不意今日遇一知己!」
说话间,一名小黄门奔进来,对东方曼倩尖声道:「又是你这个狂人!方才是你吓唬的孟舍人?」
东方曼倩精神一振,「可是天子召见于我?」
小黄门没好气地说道:「做梦去吧!外面送来新酿的贡酒,天子正在尝新。若不是我拦着,让姓孟的侏儒闯进去,打扰了天子的兴致,少不了治你的罪!行了,你们先回去吧。今日天子不会再召见你们了。」
程宗扬取了佩剑,东方曼倩将所执的朱柄银戟交还殿外的虎贲中郎将,两人并肩离开玉堂前殿。
不知何时,天际已经浓云四合,望着阴霾下的重重殿宇,东方曼倩长吁了一口气,然后道:「程兄是刚刚入侍吧?」
程宗扬道:「今天是头一天。本来还等着天子召见,担心君前失仪。结果只在殿前远远看了一眼。」
「不错了,初次进宫便能见到天子。」东方曼倩道:「我以文字自荐,被天子特诏入宫,原本以为能攀龙附凤,快意此生,谁知入宫多时,只在殿前执戟而已,十有九次只能看见天子的背影。」
程宗扬笑道:「晨间反驳吕常侍那位是你吧?在众臣面前引经据典,侃侃而言,东方兄胆子真不小。以一个执戟郎的身份当众驳斥吕常侍,替天子解围,不是一般的有胆有识。」
东方曼倩叹息道:「晨间之事却是我错了。」
「哦?」
东方曼倩坦然道:「程兄是明眼人,自然知道我敢以小搏大,无非是投天子之好。若是天子有心,早该遣人前来询问我的姓名出身。于今不闻不问,可知天子对吕常侍那番话深忌在心,连带的连我不愿理会。若非如此,我何必去借一个侏儒弄臣的口舌,冀图面见天子?」
程宗扬怔了半晌,东方曼倩敢在众臣面前驳斥吕闳,换作别的君主,至少也要私下略作抚慰,谁知天子竟然会对他不加理睬,实在出乎自己的意料。这位天子对待强项令董宣的宽厚,颇似有为的明主。私下在西邸卖官鬻爵,又有几分行大事者不择手段的枭雄之色。可因为吕闳触了他的逆鳞,连替他解围的东方曼倩都不愿理睬,却显露出外宽内嫉的本色来。
遇到这种君主,东方曼倩可是够倒霉的。程宗扬本来想安慰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么说来,东方兄刚才是故意吓唬那个姓孟的侏儒?」
「如此行事,倒让程兄见笑了。」东方曼倩自嘲地说道:「我东方曼倩满腹才学,难近天颜,那些倡优之辈,却能时时面见天子。姓孟的身高不及三尺,每月俸禄粟一囊,钱二百四十,我东方曼倩身高七尺,每月俸禄也是粟一囊,钱二百四。这点俸禄侏儒能撑死,我得饿死。」
两人出阿阁,过兰台,一路往白虎门行去,东方曼倩边走边谈,旁若无人地说道:「我已经想好了,一旦天子召见,我就这么说。天子若觉得我可用,就给我个像样的职事,免得我空度时日,蹉跎岁月,若不可用,我就回家,不再浪费洛都的粟米。」
程宗扬道:「东方兄要辞官?」
东方曼倩狡黠而又无奈地笑了一下,「当着天子的面自然要这么说。」
程宗扬道:「不当着天子的面呢?」
「那我跟你说实话。」东方曼倩道:「假若我这番言辞仍无法打动天子,我就——做一个弄臣。」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后两人同时放声大笑。两人此时正在兰台之前,作为宫中最具规模的藏书阁,来往兰台的都是饱学的鸿儒,见东方曼倩笑得肆无忌惮,不禁频频皱眉,抖着鬍子远远斥道:「又是这个狂人!」
东方曼倩对那些文士视若无睹,一番狂笑,几乎笑出泪来,他扶着程宗扬的肩膀,喘着气道:「你说,我若是做弄臣,岂不比那些侏儒强上百倍!」
「东方兄即便作弄臣,也少不了青史留名,」程宗扬道:「这些儒生将来在兰台抄书,还要抄写东方兄的传记。」
东方曼倩大笑道:「正是!正是!」
他笑声虽然狂放,眼中的泪花却暴露出他的不甘。程宗扬索性道:「咱们喝酒去!我请客!」
东方曼倩毫不推让,「走!」
两人乘车直奔小胡姬伊墨云的酒肆,要了酒食,连敖润、刘诏等人都凑到一起,同席而饮。
交谈间,程宗扬越来越发现东方曼倩是个妙人,言语诙谐,却不失正道,能言善辩,又不坚持己见。对朝中公卿多有讥刺,却跟敖润、冯源等人很谈得来,颇有些出入朝堂,游戏市井的洒脱。
席间谈到俸禄,汉国的俸禄是钱粮各半,一半为粟米,一半折为钱铢。但所折的钱铢是按照固定价格,如今一石粮食价格是五枚银铢,官方折价只有二百四十铜铢。东方曼倩月俸不过两石,只有敖润的四分之一,几乎是最低一级。
这点俸禄在洛都只能勉强养家糊口,好在东方曼倩是宫中当值,不时会有赏赐——东方曼倩声称自己要当弄臣,并非仅仅只是激愤自嘲之言。汉宫俸禄普遍微薄,很大一部分收入都来自各种赏赐。作为天子近臣,赏赐尤其丰厚。
程宗扬当场替东方曼倩算了笔账,发现他的俸禄加上赏赐也不是十分菲薄,至少比班超强得多,可东方曼倩那点俸禄却远远不够花,问其缘由,东方曼倩问道:「你我年纪相近,多半已经成亲了吧?」
程宗扬笑道:「最多两月便要成亲,到时请东方兄喝杯喜酒。」
「可是续弦?」
「初婚。」
东方曼倩有些意外,汉国男子十五六岁成亲是常事,程宗扬这么晚才初婚,着实少见,不过他本是洒脱之人,也没有多问,径自道:「既然如此,我也在两月之后成亲罢了。」
「咦?东方兄也是初婚?」
「不是。」
「二婚?」
「也不是。」
程宗扬笑道:「你不会是要结第三次婚吧?」
东方曼倩道:「不瞒程兄,这是我第九次娶妻。」
程宗扬差点儿把酒喷出来,「你前面八个老婆都死了?」
东方曼倩大笑道:「岂是如此?我每年娶一妻,一年即尽,便出妻再娶,家中财物无论多寡,尽付于前妻,因此常患俸禄不足用。」
程宗扬奇道:「你这是什么作派?」
东方曼倩抬手指着外面的街市,「程兄且看,这洛都多少美女?满园名花,我东方曼倩岂能只折一枝?」
「你可以纳妾嘛。」
「纳妾最是恶事,」东方曼倩一手覆着酒樽,醉醺醺道:「我来问你,你有几个鸡巴?」
「废话!你难道有两个?」
「这不就是了。」东方曼倩道:「美女如名花,我既采撷新花,何必将前花锁于一室之中,使外人不得见也?」
程宗扬琢磨了一会儿,叹道:「你这才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东方曼倩拍案道:「说得好!正是如此!程兄,我敬你一杯!」
「还是我敬你吧。像东方兄这么潇洒的人物,我还是头一次见。」程宗扬举樽道:「乾了!」
两人举樽一碰,然后一饮而尽。
东方曼倩也是善饮之辈,两人喝到半醉,在席间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只觉相见恨晚。
要论折花,自己折得也不少。但像东方曼倩这样洒脱,程宗扬自问是万万不能。无论小紫、如瑶还是月霜、小香瓜,自己一个都舍不得放手,天荒地老都嫌不够,怎么能说弃就弃?占有欲是人类尤其是男人最基础的本能,东方曼倩连连这点占有欲都没有,真不知道该说他是全无情感的非人存在,还是游戏风尘,太上忘情的出世高人。
程宗扬正喝得眼花耳热,旁边一个声音娇叱道:「程厚道,你又在喝酒!」
程宗扬回过头,只见一个俏丽的小婢双手叉腰站在身后。她不知找了多久才找到自己,此时面带愠怒,眼底却有几丝怯意。
东方曼倩笑道:「好标致的小姑娘,可惜已经非处子。」
红玉俏脸一红,转身就走,又停住脚步,「你要不想死,就赶快过去!」
「等等!」
程宗扬摸出一支木简,在上面写了一行字,中间写错了两个字,又拿书刀刮掉,重新填好,一边打着酒嗝道:「我今晚不过去了。她要想见我,就到这个地址来……」
程宗扬不由分说,把木简塞到红玉手中。红玉只想把木简扔到他脸上,最后恨声道:「你去死吧!」然后逃也似的跑开。
东方曼倩笑道:「程兄尚未娶妻,这是哪里来的胭脂虎?」
「偶遇而已。」
东方曼倩执觞道:「世间名花虽多,手中一支足矣,程兄切莫看花了眼。」
程宗扬听出他话中规劝之意,笑道:「多谢指点。东方兄放心,程某自有分寸。」
东方曼倩本是洒脱之人,闻言也不放在心上,摘下头冠往角落里一扔,意气风发地喝道:「谁来与我射覆!」
「我来!」
冯源拿出一只带钩用碗扣住,让他来猜,东方曼倩张口即中。冯源不信邪,举觥饮了一杯,然后接着来。东方曼倩连射连中,无一虚发。冯源一口气连输七局,输得脸都绿了,乾脆换成酒瓮,照样挡不住东方曼倩的连胜,让冯大法直后悔没有把远在临安的林清浦请来。
敖润一看不是事,挽起袖子就要跟东方曼倩划拳,刘诏拦住他,「敖哥,划拳那么粗俗的勾当就别拿出来献了,你玩投壶啊。」
敖润一脸茫然,「啥?」
刘诏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亏你还是射箭的——投壶都不知道?」
「哦!哦!」敖润想了起来,「那就投壶!老东,你敢不敢?」
东方曼倩笑骂道:「什么老东?我很老吗?那就投壶,一投一觥!」
第三章
「呕……」敖润抱着车轮一阵狂吐,半晌才喘着气道:「老刘,你出的什么馊主意……老东投壶比射覆还狠……哥今天算是被你害惨了……」
刘诏脑袋顶着墙,一边「哗哗啦啦」的尿着,一边吐了口酒气,语重心长地说道:「酒量不行,说啥都是白搭。你瞧我,输是输,可咱输得起啊,不就是一连输了三十多杯吗?咱喝完精神焕发,走路都带风的。」
说着刘诏转过身,熟练地套好车马,打开卡住车轮的车轫,一手拿起赶车的鞭子,就要上车。
冯源趴在车厢里,马车一晃,醒了过来,他抬头看着刘诏,然后嘿嘿笑了起来。
「笑啥呢?」刘诏一脸纳闷。
旁边的毛延寿咳了一声,提醒道:「刘爷,你裤子湿了。」
刘诏低头一看,脸顿时黑得锅底一般。
敖润抱着车轮哈哈大笑,「老刘,别人是解了裤子撒尿,哪儿有你爽利?撒尿连裤子都不解,难怪走路都带着风呢。」
刘诏强辩道:「我明明解了的!」
「你是拎着裤带当那话儿了吧?」
程宗扬道:「得了,你们也别回去了,和老东一起,都在酒肆歇一夜,让伊墨云给你们找铺盖。」
东方曼倩虽然酒量惊人,但好汉架不住人多,此时早已醉倒,伊墨云刚收拾停当,几名刚送走的醉汉又转了回来,一进门就倒成一堆,呼噜声响成一片。毛延寿倒是喝得不多,这会儿前后奔忙,好不容易帮着把敖润、刘诏等人扶到席上安置下来,累出一身臭汗。
程宗扬也有了七八分醉意,可这间酒肆本来就不大,一下挤进四名壮汉,连下脚的地方的都没有。小胡姬伊墨云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苦恼地给几人腾地方,找铺盖,还要防着他们吐到自己的被褥上,还要照看外面的车马,不由得狠狠给了程宗扬几个白眼。
程宗扬也有点心虚,自己带人来喝酒也就罢了,结果还把客人留到店里。要不是自己那乖徒儿面子够大,这几个醉汉恐怕早就被人扔到大街上了。
酒肆中鼾声四起,敖润和刘诏嗓门一个比一个洪亮,那气势声震屋宇,连房顶的瓦片都震得乱摇。瞧着小胡姬一脸委屈的模样,程宗扬赶紧打了个招呼,就带着毛延寿溜了。
两人都不会驾车,只能徒步,程宗扬只好就近去金市旁边那处租住的房子,准备凑合一夜。
刚走过一个路口,程宗扬就开始后悔。下午从宫里出来,天气便阴沉沉的,随时都可能下雨。此时已经是深夜,天际浓云密布,无星无月,四周一片漆黑,伸手都看不见五指。周围的里坊都建着高墙,但此时连墙的影子都看不见。如果不打个灯笼,这样的夜里根本是寸步难行。
程宗扬的手电筒留在了游冶台,手里连个打火机都没有,只能摸索着前行。刚走出几步,程宗扬忽然心生警兆,抬手接住一道黑影。
手中毛绒绒一片温热,接着「喵」的一声,却是一只野猫。
程宗扬鬆了口气,扔下那只野猫,说道:「延寿,我看得回去借个火把,要不然根本没办法走啊。」
说完却没听到毛延寿的回话,程宗扬脚步一顿,然后侧着身慢慢靠在墙边,一手握住腰间的短剑。
身后一片寂静,毛延寿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毫无声息。
程宗扬屏住呼吸,然后猛地往地上一扑。「叮」的一声,一柄弯刀劈在他刚才所立的位置,刀锋在墙上溅起几点火星。
程宗扬扳开机括,短剑悄无声息地出鞘,朝前刺出。接着剑锋一沉,刺在那人小腿上。黑暗中传来一声低叫,却是一名女子。
程宗扬猛虎般跃起身来,左手握拳挥出,打在那女子握剑的手腕上,接着往上一攀,搂住她的脖颈,扳住她的下巴往上抬起,右手举起短剑,朝她露出的咽喉刺去。
那女子喉咙被他扼住,只能勉强吐出一丝声音,「别杀我……」
剑锋落在那女子颈上,留下一道血痕,让那女子魂飞魄散。
程宗扬寒声道:「你是谁?为什么偷袭我?」
那女子艰难地说道:「我是襄城君府里的婢女……」
程宗扬酒意醒了大半,略一琢磨,便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自己酒意上头,在红玉来的时候拿木简写了地址,让红玉带给襄城君。问题是六朝的识字率本来就不高,何况自己还装成傻子。襄城君接到木简,再问明是自己在席间亲手所写,再傻的人也会起疑心。与一个傻子私下偷情倒也罢了,可一个别有用心的人假扮成傻子,麻烦就大了。如果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免不了后患无穷。没想到襄城君这么果决,立即派人在酒肆外等候,自己一出门,就要杀人灭口,斩草除根。
程宗扬心念电转,弄清了其中的缘由。一边懊恼自己喝酒误事,一边暗叹这狐狸精真够狠辣的,前一刻还着急上火地让红玉四处寻找自己,察觉不对,立刻翻脸无情。程宗扬一问那女子来的时间,襄城君几乎没有半点迟疑,接到木简就派人来到酒肆,如果不是她低估了自己的身手,只匆忙派出一个心腹婢女,自己此时早已血溅街头,还要落一个私闯宵禁,为贼所杀的名头。
事已至此,如何善后,让程宗扬头痛不已。襄城君已经起了疑心,自己即使杀了这婢女也没有意义。襄城君不见回音,肯定会再派人来杀自己灭口。可留这婢女一条性命,襄城君立刻会知道自己不仅会写字,还有一副不错的身手,下次再派人来,就不会这么容易打发了。
襄城君是太后弟媳,吕冀的正妻,背后是太后和汉国最强大的外戚。从安全起见,最好的选择应该是立刻离开洛都。可自己好不容易从冯子都口中找到徐璜的门路,花重金买来官职,洗白身份,就这么狼狈逃蹿,一大把的前期投资全打了水漂不说,还要惹一屁股的麻烦擦不乾净,这也太失败了。
程宗扬找到毛延寿,发现他倒在街角,所幸只是被那女子击晕,并无大碍。既然没出人命,程宗扬也收起杀意,心一横,决定赌一把。
他收起刀,对那婢女说道:「你去告诉夫人,就说我是五原城来的。听清楚了吗?」
黑暗中看不到那婢女的表情,但能听出她的错愕,「奴婢……听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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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城君猛然坐起身,失声道:「五原城?」
婢女道:「那人是这么说的。」
襄城君目中异彩连现,翻身从榻上下来,吩咐道:「来人!备车!」
「夫人,」旁边的仆妇劝阻道:「眼下已经是半夜,夫人若是出行,只怕引起城中议论。」
襄城君冷静下来,她身为吕冀的正妻,一举一动都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若是就这样出门,天不亮可能就传遍整个洛都。
「你说的是。」襄城君从容道:「你们出去吧。红玉,你留下。」
等周围的仆妇离开,襄城君旁边的床榻忽然一动,整面墙壁旋转过来,从刚才的大厅转到厅后隐秘的奥室。
「你去取两面腰牌,」襄城君对红玉吩咐道:「一会儿从后门走,你与我一起去。」
红玉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女主人这么急于出门,有些慌乱地说道:「可是夫人,只我们两个人,万一……要不要再带些人?」
襄城君眼神一厉,斥道:「闭嘴!不该问的别问!」
红玉身子一颤,隔了一会儿才小心道:「出门可要拿求医的通行书简?」
权贵之家自有夜间通行的令简,逻卒虽然不会阻挡,但襄城君连夜出府的事就无可隐瞒。除此之外,一般人家生子或是急病,不在宵禁之列,但需要里坊出具的书简以供查验。襄城君府中婢仆不下千人,求医的通行书简是必备之物,执此出门,遇到巡逻的士卒也容易解释。
襄城君点头道:「你去取吧。」
红玉匆忙取来腰牌、令简,找出两套带着兜帽的罩衣,与女主人扮成府中的仆妇,然后提了灯笼,从后门悄悄出府。
路上遇到两起巡夜的士卒,看到是两个女仆带着襄城君府的书简,说府中有人得了急病,前去求医,士卒们并没有留难,还好心地送了她们一程。
告辞了好意的士卒,两人藉着灯笼微弱的光芒,来到金市南门。虽然已经牢牢记住地址,可襄城君还是拿出木简,就着灯笼又仔细看了一遍。
里坊的大门已经关上,但这处里坊的住客多是外乡人,人员混杂,里正也不甚用心。红玉上前敲了门,又塞了一串钱铢,里正便权作不知,睁只眼闭只眼地放两人入内。+
素白的灯笼内烛火摇曳,映出坊中杂乱的房舍,襄城君皱起眉头,扶着小婢绕过积水的泥坑,找到木简上写的位置。红玉刚要叩门,房门已然打开,一名艳丽的女子露出面孔,看到是两名陌生的女子,只嫣然一笑,便扭头入内。既没有问她们的身份,也没有问她们的来意。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女子惊人的艳色直让红玉看呆了眼。那女子浓妆艳抹,妆扮得如同街头倚门卖笑的娼女,眉眼间却看不出半分艳俗,衬着周围破旧的房舍,就如同一只骄傲的凤凰飞入鸡窝之中。
红玉回头看着夫人,只见襄城君的面孔被兜帽遮住,露出的红唇微微抿紧,似乎下了决心,接着举足踏入门内。红玉虽然心怯,也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
屋内颇为狭窄,陈设倒还整洁。外间的角落里铺着一张草席,一名看着有几分寒酸的文士蜷身躺在上面,似乎已经睡熟。里间挂着一副半旧的竹帘,隔着竹帘能看到里面点着油灯,不时有氤氲的水雾从帘中飘出。
那艳姬衣饰甚是古怪,身上只有几件小到不能再小的布片,勉强掩住羞处,却极具美感,外面罩着一层透明的黑色薄纱,白美的玉体大半暴露出来,走动时香肌雪肤在薄纱下时隐时现,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艳姬回眸看了裹在罩衣中的女子一眼,浅浅一笑,抬手挑起竹帘。只见屋内摆着一只宽大的木桶,一个年轻的男子仰着脸靠在木桶中,他头上的髮髻已经解开,湿漉漉的头髮披散下来,旁边的木几上放着一套黑色的官服,上面摆着一顶簪着毛笔的进贤冠。看他的容貌,正是那个叫程厚道的傻瓜,只是此时他全身上下全无呆气,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眼底却隐隐闪着寒光。
襄城君慢慢走过去,像不认识一样打量着他,灯光下,那张艳如桃李的面孔充满了谨慎和戒备的神情。她张口想说什么,却见那男子抬起手,漫不经心地勾了勾手指,让她进前,然后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身边。
木桶旁放着一只剥好的丝瓜瓤,丝瓜子已经去掉,只剩下金黄细密的内瓤。襄城君怔了片刻,才意识到他是让自己给他擦背。一股怒气涌上心头,襄城君挑起眉梢,面露愠色。她双手握在胸前,对那只丝瓜瓤看都不看一眼,盯着程宗扬冷冰冰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来洛都?」
程宗扬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你说呢?」
忽然间襄城君嫣然一笑,神情变得妩媚异常。她美目微微一瞥,娇俏地抛了个媚眼,那种妖艳的媚态,让程宗扬也不禁为之失神。与此同时,鼻端飘来一股淡淡的异样气息,猛然闻到似乎令人直想掩鼻,余味却香媚之极。
程宗扬恍惚间想到,难道这就是狐狸精所谓的骚味?
襄城君却是目光数变,然后转身就走。
襄城君刚转过身,就看到一只茶盘递到胸前,却是方才的艳姬捧茶过来,两人险些相撞。
襄城君身形微闪,想要避开,谁知那女子的茶盘也同样移来,眼看茶盘就要撞到身上,襄城君纤手一伸,翘起两根玉指,按在茶盘边缘。
指尖微一用力,她却发现那只茶盘像游鱼一样滑不溜手,劲力刚一吐出,就如同泥牛入海,被人轻轻巧巧的卸去,倒像是她自己伸手想去接住茶盘,却手上一滑,几乎要把茶盘掀翻一般。
就在这时,茶盘往前略微一递,动作看似极轻,但襄城君力道已经用尽,被茶盘一推,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错愕之下,襄城君抬手挡住茶盘,劲力连吐,试图将茶盘原封不动地推回去。可那只茶盘被艳姬稳稳托在手中,无论她如何变招,都无法推动分毫。
襄城君心下大怒,索性放开茶盘,抬掌往盘上的茶盏拍去。
木制的茶盘微微一旋,茶盏停在了襄城君掌中。
襄城君一手捧着茶盏,脸上终于露出惊骇之色。她这一掌拍出,就算是石盏也能拍得粉碎。可那只茶盏却仿佛无视她的掌力,就那么被她轻轻拿起。
这并非巧合,而是那艳姬算准了她的出招,用茶盘托着茶盏一送,陶制的茶盏无论递出的角度,还是蕴藏的劲力都巧妙之极,不仅正好抵消了她这一掌拍出的力道,而且正好停在她指间。
两人动作极快,从险些相撞到襄城君拿住茶盏,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外人看来,倒像是襄城君转身时不小心碰到茶盘,伸手扶了一下,然后用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动作顺势拿起茶盏,从头到尾没有半分异状。
望着那名艳姬脸上浅浅的笑意,襄城君眼底禁不住露出一丝惧色。她此前蓦然听到五原城的消息,情急之下,顾不得多想,便连夜来找那个呆子。谁知见面之后她接连施展狐族秘术,那呆子却全无反应,襄城君暗叫不妙,知道这呆子并非狐族一脉,于是转身就走,不料又撞上这名艳姬。
藉着茶盘小小的比试一番,襄城君已经知道那艳姬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即便取自己性命,也轻而易举。如果翻脸的话,只怕自己连这道门都出不去。
意识到实力的巨大差距,襄城君打消了翻脸的主意,嫣然笑道:「难为姊姊还给奴家送茶汤来。」
那艳姬笑道:「这可不是给你喝的。主人饮了酒,容易口渴,你先去服侍主人用过茶水,然后再去给主人陪浴好了。」
襄城君妖媚的面孔时红时白,手中的茶盏仿佛重逾千斤,半晌才回身往木桶走去。那呆子身边一个侍姬就有如此修为,他却装痴扮傻,潜入府中屈身为奴,想方设法接近自己,他到底会有什么样的谋划?襄城君想想就觉得背后发凉。
襄城君走到木桶旁,强忍着把茶盏砸到他脸上的冲动,双手奉上茶盏。谁知她刚弯下腰,膝弯处忽然一麻,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茶盏险些脱手。
那艳姬扶住她的手腕,笑道:「小心了。」
襄城君强笑道:「多谢姊姊。」
「哟,这可当不起。」那艳姬仿佛不经意地说道:「你就叫我卓姨好了。」
襄城君怔在当场,望着那艳姬浓妆的面孔,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不敢相信。
「别啰嗦了,」程宗扬道:「过来给我洗头。」
那艳姬接过襄城君手中的茶盏,笑着推了她一把。襄城君这才发现,以自己的修为,在她手下就像婴儿一样,全无半点反抗之力。她只好跪在木桶后,一边挽住主人的头髮,一边忍不住朝那艳姬张望。
襄城君早已听说太乙真宗的卓教御如今正在北邙,可这样的念头简直是开玩笑,堂堂太乙真宗的教御怎么会出现在洛都一条陋巷之中?而且还浓妆艳抹,衣着暴露,就像一个下贱的娼妓。
也许只是同姓而己。襄城君安慰自己,天下之大,姓卓的女子又不只太乙真宗的卓教御一个。
襄城君想着,一边给那呆子沐髮。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那呆子颈后,猛然间瞪大眼睛,发出一声惊叫。
一个呼吸之后,襄城君整个人都鬆懈下来,她挽着程宗扬的头髮,发出吃吃的娇笑,「你这呆子,好生不老实,来便来吧,还装模作样地骗人家……」
程宗扬心下纳闷,他回到住处,才知道卓美人儿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以卓云君的修为,对付一个狐女可以说手到擒来。因此他打定主意,襄城君不来便罢,如果敢来,自己即便强吃,也要把她制住,好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正如自己所料,襄城君发现不对,就萌生退意,然后卓云君出手,把她强行留下。谁知襄城君会突然改变态度,亲热得令人难以置信。
襄城君娇嗔道:「这么久都没有音信,我还以为她忘了人家这个女儿呢。」
「你是她的女儿?」
「是养女啦。」襄城君道:「奴家是苏姨收养的孤儿,论血脉,比不上苏姨的天狐血脉,可也是狐族嫡传。苏姨当日原说旬日便回,没想到一去便是二十余年,一点消息都没有。直到去年奴家才听说她在五原城。苏姨走时,奴家年纪尚小,这个标记却是见熟的……」
襄城君说着,双手拥住程宗扬的脖颈,伸出舌尖在他颈后舔了舔,吃吃娇笑道:「你这呆子,既然有标记还不肯说,骗得奴家好苦。」
程宗扬恍然大悟,这才想起来自己颈后那个耻辱的奴隶烙印。没想到却因为这个印记,才使得襄城君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襄城君一连串地问道:「苏姨眼下可好?为何去了五原城?这么多年都不通音讯,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为何她不回来看我?」
襄城君满肚子都是疑问,喋喋不休问个不停。程宗扬随口回答,无非是一切都好,让她不必担心。她亲爱的苏姨如今还有些事,快则年底,慢则明年,肯定会回洛都一趟。
襄城君安下心来,她瞥了一眼旁边的艳姬,在程宗扬耳边道:「她真是太乙真宗那位卓教御吗?」
程宗扬笑道:「你猜呢?」
「若看她的修为,多半是真的。可若是真的,又怎么会……」襄城君打量着她身上的衣着,不由迟疑起来。
忽然她眼睛一亮,「莫非是苏姨的天狐秘典已经大成了?」襄城君兴奋地说道:「苏姨说过,天狐秘典一旦大成,不仅变化无穷,而且能惑人心智,任意驱使。苏姨最恨太乙真宗那些牛鼻子,没想到竟然把他们的教御捉来当作奴仆。嘻嘻,倒是便宜你了。」
程宗扬原本打算让卓美人儿亮明身份,一来震慑这个妖女,二来也好顺水推舟,让襄城君相信这些都是苏妲己的手段。然而看到襄城君的笑脸,程宗扬却突然间不想证实卓云君的真实身份。也许仅仅是因为不想让襄城君把卓美人儿视为苏妲己的婢仆吧。
程宗扬道:「她的身份你不用管。但你那位苏姨,与她是姊妹相称的。」
襄城君不由改容相向,幸好自己没有得罪她。不过她与苏姨姊妹相称,在这个呆子面前却如同侍姬,这个呆子的身份难道还在苏姨之上?
「喂,你叫什么名字?」
「程厚道啊。」
「骗人!」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打听打听去。」
襄城君半信半疑,不过他名字即便是假的,他颈中的印记也做不得假。
「苏姨把这么厉害的人都交给你,看来你是苏姨的心腹喽。」
程宗扬神情傲然地哼了一声,「何止是心腹?」
襄城君笑道:「你年纪又不大,当然不会是苏姨最喜欢的那个人——不过苏姨让你来找我,你肯定是她最信任的人了。」
「说得没错。」程宗扬咳了一声,「她让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长进。」
「奴家这些年没有苏姨指点,只能自己修炼,那些法术又难得要死。」襄城君拥着他的脖颈,娇滴滴道:「呆子,你可一定要给人家美言几句。」
程宗扬摸着她柔软的纤手,露出一副色迷迷的表情,「那要看你有没有什么长进了……」
襄城君抬起上身,双手挽住衣襟一分,衣衫从肩头滑落下来,露出一具白艳的肉体。她双手托住丰挺的雪乳,娇声道:「奴家的姹狐心法已经修至第六层了呢……帅哥,你看奴家这对奶子美不美?」
襄城君双乳确实很美,乳峰丰挺浑圆,饱满的乳肉又白又腻,像违反地心引力一样高高耸起,充满弹性。
「奴家的奶子模仿的是江婕妤。」襄城君媚眼如丝地说道:「江婕妤身材高挑丰满,乳房最是肥滑圆硕,白生生如同雪团一般,触手绵软,偏又丰挺耸翘,不管怎么揉弄,都不会变形。」
说着她用两指捻住一颗樱桃般配乳头,娇媚地扯起,然后轻轻一鬆,丰满的乳球在胸前沉甸甸跳动起来,抖动出一片香艳的肉光。
第四章
程宗扬双手枕在脑后,靠在木桶内,看着美貌的狐女身无寸缕,淫态十足地抚弄双乳,展示她所化成的人形如何完美。
虽然对襄城君的肉体并不陌生,这样的展览秀却是难得。襄城君肌肤白滑,玉体丰满,双乳无论尺寸、形状、弹性,还是与身体的比例,任何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缺——完美到了不真实的地步,就像一件毫无瑕疵的艺术品,令人惊艳,却少了一丝真实的韵味。
「奴家腰身是仿的冯贵人。冯贵人腰身细软,轻轻一扭就艳态横生,是最好看的水蛇腰。」
「那个被打入永巷的冯贵人?」
「正是她。可惜那个美人儿得罪了侯爷,在永巷里面被人把腰打折了,如今只能让人拖着在地上爬。」
「奴家的私处可是与田贵人一模一样呢……」
襄城君用玉指分开下体,露出鲜美娇艳的秘处。仍然是完美的形状,完美的色泽,连耻毛的位置都仿佛一根一根精心设置过,没有一丝杂乱。
「田贵人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不仅花容月貌,艳色倾城,那只玉户更是生得光润柔腻,千娇百媚。不仅先帝喜欢,连阉奴也喜欢。她被打入永巷,那些监看永巷的阉奴,就最喜欢让她趴在巷子里,当众把玩她的阴户。」
「不错不错。」程宗扬伸手搂住她的腰肢,捏了捏她浑圆的丰臀,「屁股像谁呢?」
襄城君吃吃笑道:「是合欢殿的沈美人。」她转过身,翘起雪臀,坐在木桶边缘。那只白艳的圆臀在桶上晃动着,就像一团腻脂一般,饱满而充满弹性。
襄城君双手摩弄着白腻的臀肉,娇声道:「好不好看?」
「好看是好看。但拼凑了这么多美人,你身上哪一处才是真的?」
「自然都是真的。」襄城君娇笑道:「我们狐族虽然变化无穷,可也不是凭空变化。不过是看到别人的好处,用了姹狐心法一点一滴的改变过来。而且变的是肉身,骨骼变易不得。那些娇小玲珑的美人,奴家便是想学也学不来。况且也不是见到好的便随意拼凑,总要能化为己有才是。不然以奴家的身材,生着一对小巧玲珑的秀乳,岂不成了笑话?」
「怪不得你的身子这么丰硕饱满,原来每一处都是挑选过的。」程宗扬摸弄着她的丰臀道:「你刚才说,这屁股是模仿的沈美人?」
「帅哥要是不信,奴家便把沈美人召来,让你赏玩一番。」
「宫里的人你也能召来?」
襄城君笑吟吟道:「沈美人如今在永巷,平日以舂米为生。到了夜间,便和那些罪奴跪成一排,被那些阉奴挑选侍寝。能前来伺候,是她的福份呢。」
程宗扬手指沿着光润的臀沟一点一点滑下,然后按住那个柔软的凹陷,「这里呢?」
「哎呀,帅哥……不要弄奴家那里……」
程宗扬用指尖揉弄那只软嫩的肉孔,「这里仿的是谁?」
襄城君娇声道:「那里是奴家的本相……」
「难怪又圆又小,一点褶皱都没有,跟一般的屁眼儿不一样。」程宗扬道:「这么丰满挺翘的大白屁股,里面的屁眼儿却这么小,真是有趣,哈哈……」
卓云君笑道:「有些狐狸拉出的粪便就跟枣核一样,一粒一粒的。这奴婢的后庭多半就是那种的。主子不妨试试她后庭的深浅。」
襄城君求饶道:「奴婢后面还没用过……」
「是吗?那头一次就归我了。」
「奴婢后面不堪用的,待奴婢把后面变大一点,再让哥哥用。」
「要变大还不容易?一会儿我就把它弄大了。」
程宗扬趁着酒意把她拖到桶里,让她跪在水中。卓云君掰开她白腻的臀肉,露出臀间那只又小又嫩的屁眼儿,用清水濯洗。水光中,那狐女白臀嫩肛,妖艳无比。
「帅哥哥,轻一些……」
程宗扬拿出一颗药丸,放到她屁眼儿中,然后挺起阳具,用力捅入。
「啊!」襄城君一声痛叫,雪团般的白艳粉臀颤抖着收紧。
狐女的后庭紧密无比,狭小得几乎插不进去,程宗扬用力捣入,充满弹性的肛肉紧紧包裹着棒身,就像被人紧紧握住一样。如果是平常女子,肛洞此时多半已经受创。襄城君的肛洞越绷越紧,却丝毫没有受伤的迹象。程宗扬放下心来,知道她屁眼儿小是小,但承受力惊人,于是一口气捅到根部,来个尽根而入,然后用力挺动起来。
襄城君大半身子都浸在热水中,只有头部和屁股高高翘起。随着程宗扬的抽送,水花不断泼溅在襄城君白花花的大屁股上,臀肉水淋淋散发着湿媚的艳光。
襄城君双手攀着木桶边缘,眉头紧紧颦着,被插弄得连声尖叫。卓云君拿起她一只手,放到臀后,让她摸住肛中那根粗圆的肉棒,一边笑道:「你瞧,是不是变大了?」
摸着肛中的肉棒,襄城君羞态毕露。她讨饶道:「哥哥轻一些……奴家后面好胀……屁眼儿都要裂开来了……」
程宗扬真气微吐,那颗药丸碎裂开来,融化在柔腻的肠道中。襄城君双目渐渐变得迷茫起来,螓首也开始不受控制的来回摇摆。她臀沟上方的椎尾部位,慢慢伸出几根银白的毫毛,接着银光一闪,伸出一条银色的狐尾。毛绒绒的狐毛又鬆又软,在臀后来回摇晃。
程宗扬一把揪住狐尾,襄城君浑身一颤,然后整具身子都像失去骨骼一样,变成绵软无比。
程宗扬一口气插弄了小半个时辰,直到襄城君屁眼儿被肏得发烫,整只雪臀都被干得乱颤,才「啵」的一声拔出阳具。
襄城君臀间留下一个直通通又粗又圆的肉洞,能清楚看到肛内的嫩肉还在不住痉挛。
黑魔海毒宗的大宗师亲手制成的毒品,效力果然惊人,襄城君吃吃娇笑着,任人摆布。程宗扬站起身,把襄城君抱到腰间,分开她的双腿,架在桶上,然后从下方挺身而入。
襄城君下体敞露,蜜穴悬在半空,那根肉棒在她湿淋淋的穴中不停出入,每一下都捣入蜜穴尽头,重重撞上花心。
襄城君仿佛升上云巅,一边失神地尖叫着,一边摇头摆尾,她长髮散乱,毛绒绒的狐尾在丰臀上扫来扫去。
眼前如雪的肤光一闪,一条白美的玉腿迈入桶中。卓云君浑身赤裸,含笑进入木桶,从后面抱住那个妖艳的妇人。襄城君高耸的双乳被人握住,接着乳头被人挟紧,熟练地揉弄起来。她叫声愈发尖亢,随着肉棒的进出,下身淫液泉涌。
程宗扬与卓云君相视一笑,双唇吻在一处。那个妖艳的狐女被他们两人夹在中间,丰腴的肉体像条白蛇般蠕动着,前后奉迎。充满肉感的雪乳丰臀被揉弄得不住变形。
小婢红玉靠着门柱席地而坐,她闭着眼,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似乎正在做一个美梦。室内的淫声浪语像被罩在一只玻璃瓶中一般,没有泄漏丝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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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直到天色大亮才醒,卓云君早已返回北邙,身边空无一人,只有榻上那条揉成一团的亵衣,诉说昨夜的荒唐。毛延寿对昨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当自己昨日太过劳累,沾上枕头便睡熟了,丝毫不知道昨晚还有人来过。
程宗扬随便洗漱过,便和毛延寿一道出门。他本来想去酒肆取回车马,顺便看看老敖他们酒醒没有,结果刚出坊门,就被一股肉香吸引过去。
对面的金市大门敞开,坊内临街几间食肆用大鼎煮着羹汤,浓白的骨汤不住翻滚,散发出阵阵香气。旁边的漆盘里盛着大块大块煮熟的猪肩肉,大筐中摆着成堆的雪白蒸饼。食客们拿出几文钱,便能买上一大碗浓汤,然后指点着叫人割下一块猪肩,在案上剁得稀烂,再洒上椒盐、香葱,夹在饼中,便是一顿美味的早餐。
程宗扬昨晚只剩喝酒了,肚子还空着,见状要两碗羹汤,两块肉饼,和其他食客一样席地而坐,伏案大嚼。一口浓汤下肚,整个胃里都暖和起来。毛延寿一边吃一边看着周围的人群,不时用箸尾在袖子上画着什么。
程宗扬喝了半碗羹汤,感觉残留的酒意全部驱散,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他拿着肉饼慢慢吃着,见毛延寿在衣袖上画得认真,连饭都忘了吃,不由笑道:「画什么呢?」
毛延寿回过神来,「小的见这市中人物纷纭,不由技痒,一时失态,让家主见笑了。」
「都是些市井的小人物,有什么好画的?」
毛延寿一向逢迎拍马,专捡好听的说,但谈到画技,却罕有的反驳道:「家主此言差矣。画鬼容易画人难,市井百态,人间烟火,才是丹青大道。」
「是吗?我看有人画些山山水水,花鸟鱼虫,不仅能大把大把的换钱,品位还挺高。」
「小的不敢说山水静物只是画中末技,但以小人之见,山水花鸟终究是山水花鸟,千载万载亦不改其色,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其技唯有写实写意之分。市井则不然,人乃万物灵长,虽是一日之内,一人之面,或喜或怒或思或悲,不一而足。此其表耳,若是丹青圣手,点滴之际,或奸或直,聪颖愚鲁,贤与不肖,其思其想,其行其止,跃然纸上。此乃丹青之大道。」
毛延寿越说越起劲,指点着市中往来的行人道:「家主且看,此一后生年不及弱冠,步履匆忙,面带饥色,腰间却佩着一方青玉,当是出身尚可,其后家道中落,不得不入市谋生,然其志气可嘉,描摹时眉宇间当有三分希冀。再如门外胥吏,肥头大耳,满面虬鬚,喝斥商贩时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然其衣多尘土,裤有陈垢,可见家无贤妻。绘其凶狠之余,笔端当存三分怜意。」
毛延寿抬手指着远处,「再如街角那位老者,敝衣烂鞋,犹如丐者,其袜虽是上等棉料,却髒旧难辨。再看其以垂暮之年,与一群斗鸡儿混迹一处,见得一鸡便双目发亮,可见此翁老不正经。其少年之时,多半是斗鸡走犬之辈,至老无恒产,略有钱铢,便挥霍一空,描绘此等人物,颓唐中当有三分痴顽,更有一分若有若无的悲凉……哎,家主,家主……」
老头蹲在墙角,眯着眼睛,乐呵呵看着场中。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抱着斗鸡商量半晌,然后选出两人。
东边少年抱的斗鸡赤冠黑尾,往地上一放,那鸡立刻绷直身体,高耸着头,爪、胸、颈、首,斜着昂着一条直线,然后发出一声尖啼,它胸脯肌肉隆起,中间凹出一道细线,金色的羽毛凌乱不堪,显然此前已经斗过多场,唯有黑色的鸡尾依然完整,骄傲地高高耸起。
少年们吆喝道:「下注!下注!」
「我押十钱!赌黑尾胜!」
另一边的少年嗤之以鼻,阴阳怪气地说道:「西城的小子们,你们都输三场了,再输连裤子都没了。」
西城的少年反唇相讥,「东城的蛤蟆们,没见识过我们黑尾的厉害吧?我押二十钱,赌黑尾赢!」
「让你们瞧瞧什么叫好鸡!」
对面的少年不慌不忙抱出一只斗鸡放在地上。那只斗鸡褐羽棕爪,落在地上只微微舒展了一下双翼,翅上的羽毛紧绷绷的,仿佛一整块生锈的铠甲,接着昂起头,一动不动。
周围除了东西两城参与斗鸡的少年,还有一群纯粹的围观者。见到东城少年抱出的斗鸡,顿时一片哗然。
有人兴奋地叫道:「你看!你看!这鸡斜瞪着眼,羽毛一动不动,这叫呆若木鸡!最顶尖的斗鸡!」
「羽毛不动,眼珠子一直在动,这叫什么呆若木鸡?」
「那是黑尾在绕着它转呢,它要连眼珠都不转,那不成了死鸡?」
接着有人叫道:「二十钱!我押东城的褐羽胜!」
「十钱!押褐羽胜!」
东城一名少年傲然道:「一枚银铢!黑尾要赢,就都是你们的!」
人群里一阵轰动,没想到有人拿一枚银铢来押褐羽赢。洛都斗鸡成风,最顶级的斗鸡坊,一局胜负不下千金。这些市井少年,最大的梦想就是养一只上好的斗鸡,有资格进入斗鸡坊一决胜负。在他们中间,黑尾可以称得上是明星斗鸡,要不是城东的少年专门寻了一只斗鸡,夸口斗遍城西无敌手,黑尾的主人还不肯让黑尾下场。
不过片刻工夫,场中便放了两小堆钱铢,围观的众人七成押西城的黑尾赢,三成押的是褐羽,两边的钱铢倒相差无几。
老头凑过去,拢着手一脸讨好地说道:「我也押一个?」
「赶紧的!买定离手!」
老头从袖中摸出两枚铜铢,偷眼看了看,挑出一枚最旧的,狠了狠心,递到场中。
还没等他说押哪一边,就被人不耐烦地拦住,「最少五钱!」
「一枚铜子也是钱啊。」
「没钱滚蛋!别碍事!」
老头讨好地说道:「我就凑个热闹,沾点儿喜气……」
「拿一文钱也往这儿押?你是来捣乱的吧?」
「我就是瞧瞧……哎哟,你瞧这鸡!不得了啊!」那老头一连串的马屁拍过去,人家连眉毛都没动,「没钱?一边玩去!」
老头没奈何,又不甘心收手,在人群里找了几个七八岁的小毛毛头,一番花言巧语,拍着胸脯保证能大赚一笔,诳了几个小屁孩,合伙凑了五枚铜铢。老头攥着钱犹豫半晌,最后押在黑尾一边。临到开场又改了主意,一把抓过来,放到褐羽那边。
金市本来就是西城少年的主场,老头出尔反尔,顿时引起众怒。西城的少年固然不高兴,东城的少年也觉得这老头着实惹人讨厌,顿时一片鄙夷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投过来。
老头权当没看见,拢着手蹲在场边,满脸振奋地看着场中两只斗鸡,一张老脸容光焕发。
黑尾绕着褐羽越走越快,忽然羽毛一振,伸长的脖颈上绒羽直竖起来,凌乱的羽毛一阵摇晃,红着眼睛扑了过去。褐羽蜷着一条腿,以金鸡独立地姿势斜眼看着对手,黑羽磨利的尖喙啄来,它避也不避,只头一偏,往黑尾翼下啄去。
黑尾的尖喙落在褐羽背上,那层铠甲似的羽毛只被啄出一个小坑。褐羽却一口从黑尾翅上啄下几根羽毛,让它本就稀疏的羽翼更加零乱,羽下渗出血迹。
褐羽一击得手,前来挑战的东城少年顿时喜笑颜开。在黑尾身上下了赌注的少年大声鼓噪,给黑尾鼓劲。
两只斗鸡翻翻滚滚恶斗起来,黑尾不愧是常胜将军,充血的鸡冠高高鼓起,双翼像风车一样张开,在空中飞腾。另一边的褐羽微微张着双翅,用厚实的羽毛挡住对手的尖喙利爪,稳稳向前迈步,偶有反击,必定溅血。
场中鸡羽乱飞,两只斗鸡斗出血性,疯狂地扑击对手。眼看黑尾的羽毛越来越少,老头脸上的皱纹也跟菊花一样绽开,他一眼不眨地紧盯着场中的斗鸡,拢在袖里的双手也伸出来,乐滋滋搓着,似乎对面那一堆小钱钱正冲自己招手。
忽然身后有人道:「哟,乐着呢?」
老头扭头一看,赶紧陪上笑脸,「您乐!您乐!」
程宗扬风轻云淡地说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打个招呼呢?」
「这不刚进城吗?」朱老头眼睛一亮,盯着程宗扬手里半张肉饼,狠狠咽了口吐沫,口水涟涟地说道:「吃着呢?」
「少废话!死丫头呢?」
「我这不正找她吗?:」朱老头左顾右盼,喃喃道:「这丫头跑哪儿了?」
程宗扬一听就急了,劈手揪住朱老头的衣领,「你把人丢了?」
「哎!哎!小程子,你别急啊。那丫头指定没事。」朱老头道:「钱都在她身上呢。紫丫头说钱搁我身上不放心,全都给我要走了,她身上带着钱,能有啥事?我可是饿了三四天了。」
「什么?你们两个三四天都没见面了?」
「前天她走的,再往头里两天,紫丫头说大爷挣俩钱不容易,路上省着点,到了城里好吃你的,我听着是这个理儿,头两天就在饿着。」
「行啊。饿了三四天,还有心思玩斗鸡,你这是有钱烧的吧?」
朱老头精神一振,「这可不一样!大爷身上就剩两个铜子,进城正犯难呢,谁成想,运气好啊!正好碰上斗鸡的!这场一赢,一文钱变两文钱,再赢一场,就是四个铜子,再赢一场就是八个,再赢一场就是十六个……小赌怡情,大赌发家,全指望这一文钱了。」
「你要连赢上六十场,整个六朝不都全成你的了吗?」
「瞎说,哪儿有那么多?最多赢个房子。」朱老头美滋滋道:「赢个房子也不赖……」
「万一输了呢?」
「铁定赢!大爷这眼睛毒着呢!」朱老头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瞧见大爷押的那鸡了吗?斗到这会儿,羽毛一丝都不乱!」
程宗扬往场中瞥了一眼,黑尾还在上下翻飞,但身上的羽毛掉落大半,已经是强弩之末。另一边的褐羽虽然不会飞腾,却一步步走得极是稳健,羽毛上只有几个浅浅的小坑。
「这鸡的羽毛这么结实?」
「小程子,你这就不懂了吧?斗鸡这事,大爷可是行家!」朱老头低声道:「外行看不明白,大爷可是一眼就瞧出来——这鸡羽毛下面是刷过胶的!要不连飞都飞不起来呢?羽毛都粘实了。」
话音未落,场中突然一声尖啼,黑尾高高飞起,利爪探出,闪电般落在褐羽胸口,像铁钩一样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褐羽铠甲一样的双翅使劲挣扎几下,然后倒在地上,黑尾跃到褐羽身上,利爪紧紧扣住它的脖颈,偏着头往它胸前的伤口狠啄,鲜血四下飞溅。
朱老头目瞪口呆,眼看着自己的一文钱拍着翅膀扑扑棱棱飞走了。
场中少年大哗,这一幕实在太快,黑尾本来节节败退,谁知忽然飞起一蹬,对面的斗鸡就血溅当场。
程宗扬同情地说道:「本来能赚个六朝的,这下没了。」
朱老头用髒兮兮的衣袖擦着眼,一脸不相信地说道:「咋回事?咋回事?」
忽然人群中有人叫道:「西城这些狗贼!在鸡爪里藏了刀片!」
「放屁!你哪只眼睛看见有刀片?」
「打!打西城这帮狗贼!」
「东城的小贼敢到我们西城来撒野?揍他们!」
场中顿时大乱,两边拳脚交加,黑尾的主人扑过去用身体护住自己的斗鸡,然后连滚带爬地钻出人群,远远躲在安全的位置,抱着斗鸡亮出鸡爪,义愤填膺地大骂东城的少年输不起。东城的少年只当没看见,先出口恶气再说。两边虽然打得激烈,但颇讲道义,一不碰对手的斗鸡,二不乱动下注的钱铢。朱老头厚着脸皮去讨自己一文钱的赌金,结果被骂了回来。倒是信了他的忽悠,合伙下注的几个小屁孩,哭天抹泪地抱着他的大腿死活不肯撒手,要他还钱。最后还是程宗扬掏出钱打发了他们。
程宗扬扯着朱老头离开,朱老头还在长吁短叹,「这世道!还能不能安安静静斗回鸡了?」
程宗扬提声道:「来碗羹汤,一个肉饼。」
毛延寿有些诧异地长身而起,拱手道:「家主。」
程宗扬介绍道:「这是毛延寿毛先生。丹青圣手。这是朱八八,商会里打杂的。」
毛延寿客气地说道:「原来是朱先生。」
朱老头倚老卖老地说道:「是小毛啊。往里边挪挪。」说着毫不见外地捧起毛延寿的汤碗,活像饿死鬼投胎似的,一口气下去半碗。
毛延寿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不讲究的老家伙,直看得目瞪口呆。程宗扬只好解释道:「别介意啊。他饿了好几天了——反正你那碗也没怎么喝。给你换一碗算了。」
朱老头半碗热汤下肚,整个人都活泛起来,中气十足地冲着食肆嚷道:「刚才那碗多加杂碎!弄个大腰子!抓把肥肠!」
程宗扬安慰毛延寿,「再给你另外要一碗得了。」
毛延寿不知道该说什么,没话找话地寒喧道:「朱先生口味挺重啊。」
朱老头大咧咧道:「叫啥先生?叫大爷。这肉羹就得喝味儿冲的。小毛啊,给你也添个腰子?」
毛延寿摆手道:「这就好,这就好。」
程宗扬道:「怎么样?」
朱老头自然知道他问的什么,摇头道:「这世道,人心都败坏了……就剩这腰子味儿还地道。」
程宗扬黑着脸道:「慢点吃,没人抢你的!」
朱老头呼呼噜噜扒了半碗杂碎羹汤,舒坦地呼了口气,然后苦着脸道:「他们不肯认啊。」
程宗扬一怔之下,顿时大喜,「他们不承认死丫头是门人?太好了!我看咱们也别折腾了,就这么着吧。就当你们这一支绝后算了。」
「就算我愿意,紫丫头能愿意吗?」
「她有什么不愿意的?我跟她说!」
「你说她有什么不愿意的?」朱老头语重心长地说道:「那丫头可是要面子的。」
程宗扬哑口无言。被岳鸟人遗弃,已经是小紫的心结。现在朱老头带着她归入黑魔海门墙,又被拒绝,可以想像她的心情,两次被当成弃儿啊。
「收个弟子还管这么宽?」
「要不我怎么只有阿巫一个弟子呢。」朱老头道:「没拜过魔尊,算不得列入门墙,他们说了,什么时候拿回玄天剑,什么时候让她拜魔尊。」
「凭什么啊!」
「玄天剑咋丢的?」
程宗扬又一次哑口无言。就凭鸟人当年办的那事,巫宗能同意用玄天剑换小紫列入门墙,已经是天大的让步了。说到底,小紫还是被他的便宜老爹给坑了,这鸟人真是害人不浅。
「玄天剑去哪儿找呢?」
「那么要紧的物件,总不能说没就没了吧?」
没错。玄天剑作为黑魔海镇教三宝之一,鸟人抢到手总不会随便乱丢。当年剿灭黑魔海巫宗,八骏可都是出过力的,当事人还有一堆,总能问出些线索来。
程宗扬放下心,「入门暂时不说,大祭的事呢?」
「押后了。」朱老头道:「玄天剑都丢了,还有什么脸去祭祀先人?」话虽这么说,朱老头脸上却露出一丝慎重,
程宗扬也觉得蹊跷,二十年大祭对于黑魔海来说是多重要的事情,怎么可能推迟?即使少了玄天剑,也没有祭祀的时日来得重要。鸟人消失这么久,从来没听说过因为祭品不足,星月湖八骏就把他的祭日往后推的。
「有点古怪啊?」
朱老头没有作声,只捧着碗猛喝。
「不想说就算了。但提到玄天剑,我倒有个想法……」程宗扬道:「姓岳的消失之前,曾把一批东西运到洛都……」
朱老头从碗里抬起脸。
「有什么东西会让他宁愿运到洛都,也不敢留给星月湖那些爷儿们呢?」
「谁接的手?」
「严君平。」
朱老头把碗一舔,站起身,「走,找他去。」
程宗扬大吃一惊,「你认识严君平?」
「可不是咋的。严大裤裆嘛,当年他偷老乡家的狗被人逮住,还是我替他求的情。」
「这是哪年的事?」
朱老头眨巴着眼睛琢磨一会儿,「村里有狗那年吧。」
「干!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咋了?」
「他都失踪半年了。」
「瞎说,」朱老头吹着鬍子道:「我昨天还恍惚看见他一眼。」
「别恍惚啊!真是他吗?在哪儿见的?」
「城西,要不就是城东。」
程宗扬沉着脸道:「延寿,你回去说一声,我去城西办点事。中午要是不回来,你们就把老头那驴杀了,晚上吃驴肉汤。」
「是。家主。」
「小程子,你可不兴这样啊。」
「想保住你那驴就赶紧走!」
第五章
金市紧邻着城西的雍门,两人穿过城门,程宗扬立刻问道:「死丫头去哪儿了?别说你不知道。」
「说是去散散心。」说着朱老头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丫头有点不高兴。」
「那个秘御天王是不是年纪大了,脑子不清醒?」程宗扬牢骚道:「黑魔海的传人很光彩吗?白送我都不要!可死丫头既然想要,他还敢不给?这不纯粹是活腻了吗!」
「丫头要面子,我那位师兄也要面子。」朱老头道:「玄天剑就是黑魔海的面子。」
程宗扬沉默半晌,然后道:「你真见着严君平了?」
「严大裤裆……」
「打住!我不管你们以前怎么叫的,他如今是书院的山长,你把人家年轻时的绰号挂在嘴边,我听着浑身不舒服。」
「他都不在乎,你还在乎个啥?」朱老头道:「只在路上恍了一眼,但九成是他。」
「他一个人?」
「一帮人呢。骑着马,打扮得跟狗腿子一样。」
严君平是奴仆打扮?程宗扬略一琢磨便明白过来,洛都权贵如云,严君平如果扮成奴仆进入某个豪门,无疑是最好的藏身之法,也难怪以斯明信和卢景的手段都找不到他。问题是他为什么要避开星月湖的人呢?
城西的官道上商旅如织,朱老头折而向北,路上行人渐渐稀少。半个时辰之后,他在一处山坳前停下来,「就在此地。时间是两天前的傍晚,当时他黏了浓鬚,和一群奴仆一起,乘马往北去了。」
程宗扬估算了一下距离,换成自己,恐怕连面容都看不清。如果不是朱老头眼睛够贼,又和严君平相识多年,看穿他黏的是假鬍鬚,只怕卢景在场也无法认出严君平就在其中。
「能看出是哪家的奴仆吗?」
「奴仆的服色都一样,顶多是腰牌不同。」
程宗扬往路上看了一眼,「去的是北邙……北邙有多少权贵的苑林?」
「几十家总是有的。」
「只有用笨方法了。一家一家的问,看两天前有谁家的奴仆进山。」
「咦?小程子,你不一向喜欢投机寻巧吗?怎么肯下笨工夫了?」
「不管巧办法,笨办法,能见效才是好办法。取不了巧就要踏踏实实的干,你这一把年纪的,不用我教你吧?」
朱老头道:「你啥时候有这见识了?跟谁学的?」
程宗扬叹了口气,「卢五哥。他办事外人看着好像很巧,不费什么劲就办妥当了。跟他混过才知道,他其实是用笨工夫一点一滴堆出来的,只是下的功夫够深,才显出巧来。可惜别人只看到巧的,没学到的笨的。」
两人沿山路往北邙走去。山路旁零星的农田已经收获完毕,山间的田地收成本来就不好,再加上天旱,残留的麦秸稀稀拉拉,一块地只怕打不了半袋粮食。再往上,山势渐陡,农田也逐渐绝迹,只剩下茂密的植被。
一处树荫下停着一辆马车,旁边站着几名仆从。程宗扬本想顺路打听几句,到了近前却突然闭上嘴,默不作声地擦肩而过。
那几名仆从盯着他们的背影,等两人走远才收回目光。
「熟人?」
「有一个我见过。」程宗扬低声道:「在宫里。当时天子上朝,他捧着香盒跟在天子身后,」
宫里的太监一身奴仆妆扮出现在山野里,这事怎么看都透着古怪。而且看他们的样子,像是在等什么人——难道天子又微服出巡了?大白天跑到山坡下的野地里干什么呢?
程宗扬与朱老头对视一眼,「看看去!」
两人绕了一个圈,穿到那几人背后。山野中一片寂静,齐膝深的野草随风舞动,空气中传来田野的气息。
忽然两人伏下身,小心藏好身形,从草叶间看去。野草深处,一个背影正在漫步,他披髮裸体,赤裸的皮肤在阳光下透出不健康的苍白色。双手拿着各种各样的野草,还有折下的枝条和藤蔓,不时放到鼻下嗅吸,遇到满意的,就系在髮上。
虽然阳光耀眼,程宗扬却莫名感觉到一股寒意。那人挑选的草茎枝条,既不是按外形美丑,也不是凭色泽种类,就跟疯子一样,完全看不出挑选的标准。
那人又走了几步,然后张开手臂,赤条条沐浴在秋风中,昂首闭上眼睛。山风吹落了他手中的草茎、枝条,也拂起了他乌黑的头髮。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认出他是蔡常侍——那个盯着一张白纸发呆的诡异太监。
即使有死老头跟着,程宗扬仍然遍体生寒。这太监实在太古怪了,自己都怀疑他是不是神经病。万一引起误会,跟一个神经病打起来,怎么看都不光彩。他潜下身,悄无声息地往后退去。
朱老头像看西洋镜一样看着蔡常侍的下边,程宗扬把他拉到小溪边,他还在啧啧称奇,「大爷活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回开眼。哎哟,那玩意儿就是没用也不能割了啊?瞧着都痛得慌……」
「那你还盯着看?不怕长针眼?」
「这不瞧稀罕吗?」朱老头道:「我是没当上皇帝,我要当上皇帝,想怎么看就怎么看,长啥针眼啊?」
小溪被山石阻挡,形成一个浅湾,周围生着芦苇。两人蹲在芦苇丛中,程宗扬还有些惊魂未定,朱老头已经没边没际地吹了起来。
「他一个太监,怎么跑到野地里裸奔呢?」
「不懂了吧?这阉人啊,身上缺了物件,脑子也古里古怪,啥怪癖都有。有些喜欢赚个钱的,有些喜欢弄个权的,喜欢裸个奔的也不算啥。还有喜欢小相公的呢。」
朱老头声音越说越高,程宗扬连忙拦住他,「声音小点!这么大嗓门,你怕他听不见?」
程宗扬到底还是拦的晚了一步,身后草叶微响,已经有人过来。程宗扬闪身躲在石后,一手握住刀柄,朱老头却蹲在原地未动。
接着一个阴柔的声音道:「奴才蔡敬仲,见过阳武侯。」
朱老头拢着手啐了口吐沫,扭过脸理都不理。
蔡敬仲仍然裸身无衣,脸上的神情却庄重无比,就像在朝堂之上拜见天子一样,双手长揖,然后拜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次头。
「多年未见,侯爷风采犹胜往昔。今日偶遇于此,奴才何幸如之?」
「你不是抱着吕家女儿的大腿,拼命往上爬吗?我还以你封侯了呢。」朱老头道:「既然见着我,还不赶紧回去禀报本侯的行踪,好带人来围杀本侯?」
蔡敬仲对他的讥刺恍若未闻,恭敬地说道:「食君俸禄,忠君之事。敬仲一阉奴耳,自当为主子效力。」
「有奶就是娘都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小蔡子,你可长进了。青天白日,你不在宫里伺候主子,弄这一头的野草,是打算卖身给谁呢?」
「奴才今日休沐,到田间搜罗野麻,做些微物而已。」
朱老头这才回头看着他,别人休沐都是在苑中会客、垂钓,有兴致的,会带着宾客随从到山中射猎。可蔡敬仲双手都是泥土,要不是他模样实在古怪,倒像一个在田中耕作的老农。
「你自小便精于器物,别人只道你是以此为晋身之阶,然而非有志于此,难得用心如此精深,你若专心匠作,当可大成。」
蔡敬仲顿首道:「奴才虽有心于此,奈何身不由己。」
「既然如此,我给你十息时间,逃命去吧。」
「多谢侯爷恩德。」蔡敬仲知道山石后藏得有人,但丝毫不敢分神,他恭敬地施礼再拜,然后足尖一点,往后退去,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宗扬这才吐了口气,从石后探出头来,「这太监是什么人?」
「一个聪明人,可惜走错了路。」朱老头道:「你若能得他之助,只怕比冯大法强些。」
「他是个喜欢捣鼓器物的太监?看起来不像啊。」
「他跟冯大法兴趣都是琢磨些新鲜物件,只不过一个喜欢闭门造车,一个喜欢暴体田野。」朱老头说着站起身来。
「你干嘛?」
「本侯一言即出,驷马难追。说十息就十息,说杀人就杀人。」
「我干!你真要杀他?先等等!我怎么觉得这太监的兴趣有点眼熟呢?」
程宗扬紧张地思索着:盯着一张白纸猛看,喜欢捣鼓点新鲜器具,姓蔡,还是个太监,当的中常侍……干!他不会是蔡伦吧??
程宗扬连忙追上去,一边冲着朱老头远去的背影叫道:「千万抓活的!」
程宗扬穿过山野,一口气追到山路上,朱老头和蔡常侍已经踪影皆无。远远只能看到刚才那辆马车这会儿跟野狗似的在山路上狂奔。蓦然间,车中发出一声惨叫,一条人影横飞出来,跌在路边。接着驭马像发疯一样跳踉起来,整辆马车猛然失控,在山石上撞的四分五裂。车上的零件四处飞溅,一只轮毂弹得飞起,往山涧飞去。
车轮飞到半空,一个苍白的人影忽然从轮下钻出,闪电般没入溪流。朱老头闪身追上,一掌拍出,平静的溪水仿佛被激怒般腾起一条水龙,水花四溅。蔡敬仲从水中跃出,「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程宗扬看得揪心不已,也不知道老东西听见没有,万一他真的一巴掌把蔡伦拍死,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追入山中,四周恢复平静,程宗扬没有理会倒在一旁的马车,盯着两人交手的痕迹往山中追去。
山势渐深,山脚的灌木也变成了参天古木,更让程宗扬窝心的是,自己追到一半,竟然再也找不到两人留下的痕迹,不知道两人是打到树上,还是用了什么遁术。程宗扬四处张望半晌,只好在一截铺着青石的山路上停下脚步。
脚下的山路是用青石铺成,每一块都是三尺长一尺宽,整齐无比。只是年深日久,石隙间长满杂草,石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裂纹,但大体还保持完整。
山路尽头,隐约是一处陵园。北邙到处都是坟墓,遇见陵园根本不稀奇,遇不上才是怪事。这处墓葬铺地的青石打磨十分精细,规模颇具气势,但墓道两侧没有权贵陵寝惯常的石兽、翁仲,显然只是没有功名的普通人家。看此地荒芜的模样,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前来祭奠过了。
程宗扬看了看方位,似乎离卓云君所在的上清观不远。他对墓地没兴趣,也没有多理会。此时一边在墓道上散步,一边想着死丫头会去哪里。按说她来到洛都,应该立即来见自己,即使心情不好,想捉捉迷藏,逗逗自己,好散散心,也不会没有一点音讯——连点影子都没有,自己想配合也找不着节奏啊。
死丫头现在还没露面,难道是去办什么事?或者……被巫宗的人暗中盯上,准备雪耻……程宗扬心里升起一丝忧虑,又立刻否定了。如果这样,死老头绝不会没事人一样,在市井跟一群小屁孩斗鸡赌搏。
至于巫宗对小紫的刁难,虽然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岳鸟人办事太过缺德,把人家玄天剑抢了,女儿还要进入人家门内,黑魔海要不提些条件,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蹊跷的是推迟大祭,程宗扬心下揣测,玄天剑只是个借口,巫宗多半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西门庆被卓美人儿腰斩的那一剑。
巫宗本来推出西门庆与毒宗的传人打擂台,争夺天命侯的称号。结果小紫下手太狠,大祭还没开始,就在小瀛洲一战突施杀手,早早取消了西门庆的比赛资格,让巫宗哭都没地儿哭去。
巫宗以玄天剑为借口推迟大祭,西门狗贼的情形多半不乐观。毕竟被卓云君险些腰斩,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侥幸。另一种可能性就是巫宗在拖延时间,好重新培养传人——巫宗为什么不让剑玉姬出手呢?剑玉姬的修为明显在西门庆之上,而且对老头执弟子礼,完全有资格与小紫争夺天命侯。除非剑玉姬和小紫一样,也没有拜过魔尊,并不在黑魔海的传人之列……
黑魔海的人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严君平究竟在躲什么?岳鸟人交给他的东西到底都有什么?
程宗扬边走边想,走到石径尽头一转身,正与后面一人打了个照面。那人从石径穿过,见这边有人,诧异地看了一眼,正好与程宗扬看了个脸对脸。他身材不高,肩上背着一个包袱,行色匆忙,看年纪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但他脸上最醒目的是疤痕,从眉间到下巴,几乎遮住半张面孔。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程宗扬像做梦一样,吃惊的张大嘴巴,然后就看到那少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然后转过身,飞也似的往山上跑去。
程宗扬心里升起一个念头:这肯定是自己寻觅良久的那个疤面少年,上汤脚店最后一个目击者!可他为什么见到自己要逃呢?难道他认识自己?
程宗扬飞身追去,越看越觉得那个疤面少年背影有点眼熟,好像不久前还在哪里见过。这根本没道理,自己和卢五哥拼了命要找的目标,居然认识自己,而且不久前还见过,漏洞究竟出在哪里?
程宗扬提声道:「前面那小子!再跑我就放箭了!」
那少年一听,跑得更快了。不过他体力明显不及自己,脚步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气,显然是个没练过什么功夫的雏儿。程宗扬索性不再保留,全力施展之下,旋风般越追越近。
没多久两人的距离就由几十步拉近到五步以内,程宗扬几乎能听到那少年急切的喘息声。少年越跑越急,忽然人影一闪,钻进一片藤萝。程宗扬拔出匕首,将绿墙般的藤萝一划两半,紧接着他猛然止步,一手向后拽住藤条。
面前赫然是一条三丈多宽的深涧,程宗扬攀在藤上,正能看到那少年背的包裹往涧中落去,像朵蒲公英一样,良久才掉到涧下,然后溅起一片几乎看不见的水花。程宗扬呼了口气,再看那少年,已经踪迹杳然,不知道是失足落入山涧,还是跳了过去——以他刚才显露出来的身手,实在不可能跳过这条三丈多宽的山涧,除非他赶在自己追上之前,玩了个撑杆跳。
程宗扬攀着藤条往脚下看了半晌,这山涧实在太深,想攀下去至少要半个时辰。如果那小子还活着,等自己攀到涧底,早就走得没影了。如果死了——晚点去那尸体也不会跑。
眼前的迷雾似乎一点一点被风吹散,程宗扬有种感觉,自己与谜底之间只有一层薄薄的纸。轻轻一捅,就能得到最终的真相。他思索片刻,然后跃回山崖,往刚才那处墓葬走去。
疤面少年会在这里出现,也许与那处墓葬有关联。这个可能性虽然很微小,但跟着卢景奔波多日,程宗扬知道,一些小线索中,往往有大惊喜。
青石的山路依然荒凉,石径尽头的墓园枯草丛生,将墓园和石碑都埋没在荒草之间。
程宗扬分开枯草,只见坟前设了一张石制的供桌,上面空无一物,除了蛇行蚁走的痕迹一无所有,似乎从来就没有祭奠过。那座墓碑倒是极为广大,上面爬满了层层叠叠的枯藤,墓碑下方赫然是一头巨兽:赑屃。巨大的龟首高高昂起,口中生满利齿,神情凶猛,龟甲坚实,仿佛连一座山都驮得动。
一处神道两侧连石兽都没有的墓葬,却有形制如此庞大的墓碑,这墓主究竟是什么身份?一不做二不休,程宗扬跃上石兽,用匕首挑开藤条,寻找墓主的名讳。
好不容易清理了一半,程宗扬心里已经凉了半截,等全部清理完,心里已经彻底凉了。那碑上空荡荡,一个字都没有。
程宗扬直想骂娘,难不成让自己把墓挖开,去找墓主的身份?碑上连名字都不留,又没有人祭奠过,难道这是空墓?谁闲的没事,造个空墓放在这里,几十年都没有安葬?如果是预先造好的陵地,这墓主未免也活得太久了。看陵墓的年头,墓主活到现在起码得一百好几十岁——汉国有这样的人瑞吗?
程宗扬往碑后的墓丘看了一眼,眼珠顿时凝住。汉国平民通常是平地而葬,植杨为记,不留坟冢。有资格立冢的,依照爵位、官职不同,坟冢的高低大小各有不同,形制通常是圆形。由于坟墓被藤草覆盖,程宗扬下意识的以为这也是一座圆冢。这会儿凑近一看,才发现碑后的坟冢竟然形如方椎,四面起梭,上方削平——这是被称为「方上」的帝王陵墓形制!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后扭头看石碑后端看去。由于背阴,碑后的藤蔓稀疏了许多,隐约能看到碑后的字迹。
程宗扬沉着脸扯去藤条,又花费了一个刻钟之后,终于看清刻在碑石后面的字迹,文字非常简单,只有四个字:戾太子据。
第一个字是他的谥号:戾。中间两个字是他曾经的身份:太子。最后一个字是墓主的名讳:据。既然在汉国,这位太子应该是姓刘。
程宗扬望着墓碑上的文字,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辛苦半天,居然会摸到死老头的祖坟……
「先祖蒙冤自尽,太子之位却始终未废。」朱老头不知何时从碑侧出来,淡淡说道:「昔日我获封阳武侯,群臣为先祖议谥,由我选择谥号。最终我选了这个戾字——不悔前过曰戾;不思顺受曰戾;知过不改曰戾。朝中诸臣对此略无异议,便以戾字为定。其实我选此戾字,是因为先祖自尽于湖县。戾字加水,则为泪字,以此为祭。」
「那你怎么没有……」
「没有当天子是吗?」
朱老头望着山外,「我虽是皇孙,但因先祖之事,自幼便被废为庶人,后来虽被列入宗室,但与平民无异,生长于民间。当时曾祖尚有子嗣,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能继承帝位。十余年间流连市井,斗鸡走犬,与洛都的游侠儿游戏风尘,快意恩仇。」
朱老头低叹道:「那是我平生最快活的一段日子。我还记得那是我刚过完十七岁生日,朝廷突然派人找到我。原来是天子死了,新立的天子登基不足一月,就招募潜邸时的手下,准备替换朝中重臣。可惜他做得太蠢,朝中辅政的大臣实在看不过去,与吕氏联手,废黜了那位天子,等废黜完才发现,近支宗室已经荡然无存,我这位前太子的嫡孙,成了离帝位最近的一个。」
「辅政大臣找到我,请我入宫,禀明太后,欲立我为天子,太后下诏,先封我为阳武侯,然后开始筹备登基事宜。当时我尚未婚娶,于是吕家想把一个女儿嫁给我,作为正妻。」
程宗扬感觉气氛有些压抑,玩笑道:「你当时有相好的了?」
「没错。如果不是朝廷来人,我便准备成亲了。」朱老头道:「她是一个小官的女儿,门第与吕家不啻天壤之别。我那时年轻,直接告诉吕家,我已经定过亲事,非卿不娶,让他们不必操心。」
「没多久,有人送来一壶酒,说是宫中所赐。阿君怕殃及家人,只能当着使者的面,喝下那壶鸩酒。」
「等我赶到,阿君已经过世。我杀掉送酒的男子和吕氏那个女儿,又准备入宫去杀太后,却被羽林天军阻拦……太后重新选了一位天子,而我则开始逃亡。那几年我化身乞丐,混迹于江湖,甚至投入佛门,装成和尚,但一直被吕氏的死士追杀。直到我遇见毒宗一位长老,投入黑魔海门下。」
「待我毒术大成,便返回洛都。两个月中,我接连毒杀吕家三十余人。吕家发疯一样找我,甚至请来焚老贼,还从江湖中找来大批鹰犬,要与我决战。那些人怎么是我的对手?我一口气又毒杀吕家十余人。没想到我杀死的吕氏族人中,有人的女儿被立皇后,不久又成了太后。终于我在汉国无法存身,远赴南荒。」
老头说得虽然平淡,程宗扬却听得惊心动魄,以一人之力挑战汉国的后族,甚至对抗整个汉国,这老头真豁得出去。
「那叶媪呢?」
「阿惠和阿慈是我和阿君的邻居。我与吕氏结仇,连邻居也遭了殃,只好改名换姓,与我一道逃亡。阿慈是在途中所生,刚出生,父母便去世了。她从未见过阿君,虽然名义上是阿君的妹妹,但我一向把她看作我和阿君的女儿。那时候我剃度为僧,她们也被庵堂收留。我投入黑魔海之后,阿慈却辗转回到洛都。等我回来复仇,才发现她不仅长成了大姑娘,而且……还与吕家的人来往颇密。」朱老头怅然道:「当时我劝她离开,她却和我大吵一通。」
可以想像老头当时的心情,九死一生回来报仇,却发现视如己出的小妹妹和仇家混在一起。程宗扬同情地说道:「师太这就有点过分了。」
朱老头淡淡道:「阿慈父母家人都因我而死,她恨我也是应该的。」
程宗扬咳了一声,「大爷,我问件事,你要不想说,就当我没问。」
「哦?」
「只差一点就当上天子,你后悔过吗?」
「当然后悔过。」朱老头道:「如果我再聪明一点,再小心一些,阿君本来不该死的。」
「我是说,一边是阿君,一边是天子之位,让你重新选,你会选哪个?」
「一边是紫丫头,一边是天下,让你选呢?」
「我当然选天下。死丫头本来就是我的,还用选吗?」
朱老头感叹道:「小程子,你比大爷当年聪明啊。」
「哎哟,八八爷,你这好端端的,突然蹦出来一句大实话,我怎么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呢?」
「行了,大爷的事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想问的?」
「听说太后的父亲和兄长都是你杀的?」
「我杀的吕氏族人多了,谁知道太后的父兄是哪个?但看她恨我的样子,多半是被我弄死的吧。」
太后因为父兄之死,对朱老头恨之入骨,结果朱老头连她的父兄是谁都不知道,只不过因为是吕家人,就随手杀了。这要让太后知道,该吐血了吧?
「你在南荒搞了一支近卫军,还搜罗那些手下,不会还想着反攻汉国吧?」
「做梦都想。」朱老头道:「我在南荒终于想明白,以我一人之力,也许能杀掉吕家几十人、上百人,但要让吕氏灭族,只是痴心妄想。这些年,汉国的天子已经换了三位,吕氏仍然是后族。我收下阿巫,看着他的鬼王峒一点一点由弱变强,我才终于想通,除非我来扶植一位天子,才能把吕家一网打尽。」
「然后呢?」
「要不我会找那么多天命之人?」
程宗扬苦笑道:「我可不想当天子。」
「我只要灭了吕家,换一个天子。」
「为什么要换天子?」
「他不能是那位吕太后的后裔。」
那位给他的阿君赐毒酒的太后吧。
「还有吗?」
「为什么要杀汉国的大贤良师?」
「那些所谓被我毒杀的高手中,有一半是吕家的走狗,另一半跟我没有半点关系,太平道的大贤良师,我连见都没见过。」
有人故意往老头身上泼污水啊。这事儿根本解释不清楚,尤其是老头本来就不乾净,作案累累不说,还背着黑魔海这口黑锅。吕家想对付他,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把他打成六朝公敌。
「最后一个问题——你真的当过秀才吗?」
「那当然。我那时在太学可是大名鼎鼎,整个太学,从教书的博士,到刚入学的弟子,所有读书人里头,我是打架最好的。洛都的游侠儿里头,我是读书最好的。」
「你就接着吹吧。蔡常侍呢?」
蔡敬仲双目紧闭,半裸着躺在石碑下,身上只有一条犊鼻裤。程宗扬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放心吧。活着呢。」朱老头道:「你逮个太监干嘛?你屋里用得上吗?」
「这你就别管了,总之有用,而且是大用。」程宗扬摩拳擦掌地说道:「先把他送到上清观。等风声过了,把他弄回临安去。喂,知情人都灭口了吧?」
「就剩这个活的。」朱老头像拍西瓜一样,拍拍蔡敬仲的脑袋。
程宗扬赶紧拦住,「乱拍什么?小心把他脑袋拍坏了。万一拍出啥毛病,你赔得起吗?」
蔡敬仲被朱老头用毒药封住六识,对外界一无所知。按老头的说法,保证放半个月都不会坏,连水都不用浇。
本来找严君平的,结果半路抢了个人,还是个太监。如果是个小太监,丢了也就丢了。蔡敬仲可是汉宫的中常侍,太后的亲信。他在野外遇袭失踪,肯定是轰动朝野的大事。但比起泄漏老头的行踪,甚至暴露自己和老头的关系,这些都是小事。
朱老头道:「小程子啊,鱼都给你捞来了,你是打算红烧?还是清蒸呢?」
「你就瞧着吧。」程宗扬信心十足地说道:「看我怎么让这鱼服服贴贴,自己往我碗里钻。」
忽然朱老头眼神一厉,盯着远处一片草丛,衣袖微微扬起。
「别动手!我自己出来!」
半黄的草丛微微一晃,站起一个人来。
程宗扬张大嘴巴,「卢五哥,怎么是你?」
第六章
卢景拎着一只破碗,蹲在石供桌上,一边撅着屁股捡豆子吃,一边道:「我遇见那个拉胡琴的瞎老头。原来他被人接到驿馆,和他失散的族人在一处。我在驿馆蹲了一夜,天不亮,他就和一群胡人上了山。」
「你说他们在山上往洛都张望?他们在看什么?」
「望气。」卢景道:「他们是来自魁朔的胡巫。我听他们与随行官员交谈,据说洛都有天子之气,却不在两宫之内。」
「别开玩笑!那个拉胡琴的老头是个瞎子,望什么望!」
「你倒是长着眼睛,见过天子之气什么样吗?」
「这些胡人不会是来蒙事的吧?」
「谁知道呢。反正领头的是个官,要蒙也是蒙的朝廷。」
「那五哥你怎么跑这儿了?」
「他们往这边来了。」
程宗扬有点糊涂,「来干嘛?」
「好像是天子之气在这边吧。」
说着卢景和程宗扬都扭头看着朱老头。朱老头被他们看得发毛,「瞅啥呢?瞅啥呢?」
「八八爷,你要是当了皇帝,可千万给我封个大官。」程宗扬道:「我这人也不挑剔,一字并肩王什么的,随便给两个就行。」
「你咋不自己去当呢?」
「我不行。」程宗扬谦虚地说道:「咱没那个福份,天子之气怎么也落不到我头上。不过你年纪这么大了,当天子挺费力的。要不我跟小紫生个娃,给你当太子?你也省了再弄后宫,太麻烦不是?」
「有啥麻烦的?大爷要是当了皇帝,先把你弄宫里。阉人那点手艺大爷刚瞧过,那活儿太糙。大爷给你弄点药,保证你走着走着,那话儿自己就掉了。」
「好说。」程宗扬大方地说道:「只要死丫头答应,我是没所谓了。」
三人一边说,一边在林中飞掠。来的有一群胡巫,还有朝廷的官员,八成也不少了宫里的太监。无论是朱老头,自己和朱老头的关系,还是只包了屁股的蔡常侍,没有一个能曝光的,让人瞧见就是一场血雨腥风。
卢景扛着一无所觉的蔡常侍,叹道:「我是没想到你们玩这么大。娘啊,弄个太监满山乱跑。早知道打死我也不来。」
程宗扬捂住胸口,痛苦地咳了两声,「我这不是还带着伤吗?八八爷,要不你搭把手?」
朱老头嗤之以鼻,「你见过让皇上干活的吗?」
「不对!」卢景忽然停住脚步,「这边有人来过。」
他俯身看着地上的痕迹,「是那些胡人。他们分散开了。」
「咱们也分散。」程宗扬立刻道:「各走各的,到上清观碰面。」
卢景把蔡敬仲放在地上,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衣物,一眨眼就把蔡敬仲打扮起来,用药水把他面孔抹得蜡黄,还戴了一副鬍鬚,看着就像一个昏迷不醒的病人。
三人分头行动,程宗扬有意坠在最后,他现在一个人,即使被人撞见也好混过去。
林中忽然升起一根烟柱,看方位,正是刚才那处戾太子墓的位置。紧接着又一根烟柱升起,不久是第三根、第四根……
一共七根烟柱从林中升起,程宗扬看着七根烟柱的方位,然后转身往正北方向掠去。
七根烟柱排列成北斗七星,如果自己没有猜错,应该还有第八根——群星之主,紫微星的位置。
几名披髮的胡人携带着各种法器在山林中穿行,前面是一个戴着鹰形金冠的大巫,他额上留着深深的伤疤,胸前佩着骨制的项链,两耳垂着圆锥形的金制耳环,腰间插着一柄狼头匕首。手里捧着一枚铜镜。后面一名盲眼的老胡人被两个胡人巫师搀扶着,艰难地迈着步,最后面是一个身穿绣衣的汉朝官员,带着几名精悍的军士。
最前方的巫师停下脚步,盯着铜镜看了片刻,然后开口道:「江直使,北极星位当在此地。」
那位姓江的绣衣直使体形高大,身姿挺拔,颌下留着长鬚,面容颇为威武。他微微颔首,「请大巫作法。」
那巫师挥了挥衣袖,随行的军士取下背囊,倒出晒乾的狼粪,两名胡人蹲下身,将狼粪一一摆列整齐,洒上几种味道刺鼻的药粉,然后将十几支芦管插入地上,只露出被芦苇内膜覆盖的管口。
为首的巫师躬下身,态度恭敬地对着盲眼老人说了几句什么。盲眼老人一手摸索着琴弦,良久才拨了一下。其中一根芦管应声而振,管口的薄膜破开,飞出一股极细的轻灰。
为首的巫师抬手抛出一只金环,将那根芦管套在正中,两名胡人立即移来狼粪,架上细木,用火石点燃。
一股浓烟笔直升起,与下方的北斗七星遥相呼应。就在这时,一名军士忽然喝道:「谁!」说着反手摘下龙首雕弓,搭上羽箭,张弓对着山林深处。
程宗扬认出那个姓江的官员,正是自己从舞都来时遇见的绣衣使者。他好奇那些胡人的施法仪式,不小心露了行藏,眼看那些军士纷纷举弓搭箭,指向自己的藏身之处,只好喊道:「我是过路的。」
姓江的绣衣使者皱了皱眉,从魁朔召来胡巫望气,是太后私下的吩咐,连天子都不知晓,无论是主持其事的自己,还是随行的羽林军士,都是由太后和主掌南北二军的吕氏族人仔细挑选出来的。这人不小心撞见,只能说他运气不好。
绣衣使者抬起手,正准备下令射杀那人,后面的盲眼老人却说了句什么。
为首的巫师连忙道:「江直使,请慢!这人是琴大师的故交。琴大师曾受过此人的恩德。」
「既然是琴大师的故交,那就罢了。」姓江的绣衣使者仔细看了看那个年轻人,记下他的容貌,想知道他究竟是谁,竟然敢和胡人私下勾结。
那巫师道:「琴大师想请先生说几句话。」
程宗扬暗暗鬆了口气,没想到这盲眼的胡琴老人竟能记住自己的声音,而且看他所受的礼遇,在部族的地位相当不俗。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程宗扬还是做足礼数,拱手道:「在下见过琴大师。」
胡琴老人说了几句,为首的巫师替他翻译道:「琴大师很感激先生当日的帮助。若有机会,希望能请先生到魁朔部作客。」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去。」
接着那巫师从皮囊中取出一只金饼,「这是琴大师的酬谢,也是请先生前往魁朔的路费。」
胡琴老人微笑着点点头,虽然言语不通,但能感觉到他的善意。
程宗扬坦然接过金饼,「那我就不客气了。」
胡琴老人又说了几句,巫师道:「还有一件事,当日先生想知道的事情,琴大师说他因为目盲,无法回答,可以告诉先生的是:那位搀扶他的好心人是个女子。」
程宗扬浑身一震,接着又听见那巫师道:「和她一起的也是。」
…………………………………………………………………………………
笔直的狼烟被远远甩在身后,程宗扬还没有回过神来。
女人!上汤脚店最后两名目击者,那个疤面少年和他的老仆,竟然是两个女人!难怪这对主仆会像消失一样,怎么都找不到,原来她们显露的身份完全是假的。
疤面少年是个女人,而且是认识自己的女人。她用疤痕遮掩容貌,而背影给自己的感觉很熟悉……
程宗扬忽然腾身跃上树枝,往那处自己险些失足的山涧疾掠过去。
山涧崖壁极陡,有些地方光滑得连猿猴都无法攀爬。程宗扬用珊瑚匕首钉在崖壁上,像壁虎一样游到涧底。
半个时辰之后,程宗扬终于找到那只包裹。包裹被一块溪石挡住,此时吸满了水,沉重无比。程宗扬捞起包裹,在石上打开。包裹内放着几条精美的被褥,最里面赫然是一张洁白的鹿皮!
…………………………………………………………………………………
上清观内一片寂静,卓云君在静室内安静地煮着茶。
程宗扬盘膝坐下,先问道:「小紫来过吗?」
卓云君神情错愕,「妈妈来洛都了吗?」
「应该是到了,不知道在办什么事。你多留意一些。」
「是。奴婢知道了。」
程宗扬口气随意地问道:「合德出去了吗?」
卓云君乍然听说小紫也到了洛都,不禁有些慌乱,定了定神才答道:「她去城里买药,午时才回来。」
去城里买药用得着带上白鹿皮吗?就算是想换钱,天子禁苑才有的白鹿,谁敢私下买卖?
「卢五爷和殇侯爷已经到了。」
「你见了他们?」
卓云君柔声道:「没有主子的吩咐,奴婢不好露面,只让弟子请他们入观歇息。」
程宗扬起身道:「我去见他们。等合德回来,通知我一声。」
「是。」
…………………………………………………………………………………
卢景和朱老头被安置在丁字形的上院,两间打通的静室悄无声息,似乎一个人都没有。程宗扬拉开门,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两个人虽然没有作声,室内的情形却不是一般的热闹。
卢景一手拿着破碗,一手柱着竹杖,翻着白眼贴着墙根蹒跚而行,活像一个饿了半年的乞丐。老头比他更狠,拢着手,一瘸一拐地走着,两条腿怎么看都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短的那条腿脚掌还向内翻着,几乎是用脚背在走,那模样比卢景更惨十倍,让人一看就忍不住想施舍一把。
两人贴着墙根一个顺行,一个逆行,在室角撞到一处,各自哼了一声。卢景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手指一转,收起破碗,换成一只铜铃。接着手一抖,竹杖顶端落下一条长幅,上面写着「铁口神算」四个碗口大的墨字,然后衣服一翻,变成一件半旧的道袍,仍然翻着白眼,一边摇铃一边迈步而行,如同游方道士。
朱老头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铁箍,往头上一套,变成一个头陀,然后竖起手掌,口喧佛号,神情一片恬淡,宛如得道的僧人,只不过衬着他猥琐的嘴脸,倒有些像立地成佛的孙猴子。
两人各自绕了半圈,又撞到一处,朱老头张手就要化缘。卢景收起铜铃、竹杖,手掌往头上一抹,道髻上多了一条布巾,接着摘下胸口的八卦图,把腰带一放,在腰侧打了个结,然后从怀里抽出一条白手巾,搭在肩上,变成一个跑堂的小二,不耐烦地朝朱老头摆了摆手,让他赶紧滚蛋。
朱老头摘下头箍,用一块髒兮兮的手帕往头上一包,冒充方巾,然后挺了挺胸,努力把破旧的衣衫拉平,看起来勉强有点像落魄的学子,只不过他的模样也太落魄了点,比要饭的强得实在有限。
卢景笑着摇了摇手,意思是朱老头的妆扮太不靠谱,朱老头却是一脸的不服气,自己再落魄,这打扮也是一个秀才,他一个店小二狗眼都长到哪儿去了?
卢景见他不肯认输,索性弄出一套官服,头戴高冠,腰悬玉带,这会儿也不装瞎子了,顾盼间官威十足,秒杀朱老头的穷秀才。
朱老头身体一挺,斗然间长高尺许,浓黑的长髮瀑布般从肩头垂下,接着收起嘻笑,眉宇间露出帝王般的威严。相比之下,卢景刚才那点官威就像浮云一样无足轻重。
卢景瞠目结舌,看着一身布衣,却如帝王贵胄般的殇振羽,最后灰溜溜地低下头。
程宗扬看得好笑,两人跟演哑剧一样,乞丐对乞丐,和尚对道士,然后卢景变身店小二,赶朱老头的头陀滚蛋。朱老头扮成秀才,教训店小二,卢景又扮成官员,压秀才一头。最后老家伙露出真容,直接把卢景碾压成灰。
如果单论妆扮的专业,卢景比朱老头强得不止一筹,衣服一换,音容笑貌也随之变化,扮虎似虎,扮蛇似蛇。可惜他遇见的这老东西不但什么都干过,而且还差点儿当上天子,卢景输得一点都不冤。
朱老头得意洋洋,「小家伙,别说是你了,就是姓岳的在这儿,他也得给我写个[服]字!他再牛,要过饭吗?当过皇帝吗?能跟大爷比吗?」
「他睡过宋主的老娘,」程宗扬道:「你呢?被汉国的太后撵得跟狗一样,还有脸说。」
朱老头恼羞成怒,「小程子!打人不打脸啊!」
「我倒是想打,可是八八爷,你那脸丢哪儿了?我怎么都找不着呢?不是我说你啊,你们两个玩得起劲,把人家蔡常侍就这么撂地板上,太过分了吧?」
「一个阉奴。难道大爷还要把他供着?」
「阉奴也是人啊。我说老头,因为人家生理上的缺陷你就搞歧视,就算你是天子也不能这样啊。」
程宗扬蹲下身,摸了摸蔡敬仲的脉象,「把他弄醒,让你们看看什么才叫文明人。」
蔡敬仲胸口一鬆,仿佛一块千斤巨石被人搬开,神智渐渐恢复。他手臂动了一下,发现自己已经换上衣物,而且颌下痒痒的,似乎有鬍鬚……蔡敬仲有些发怔,随即意识到那只是黏上去的假鬍鬚。他露出一丝苦笑,自己终究只是残余之人,即使身为中常侍,制作了无数器具,仍然不免被人背后讥笑。
蔡敬仲睁开眼睛,只见面前放着一张几案,一个年轻男子托着下巴,手肘撑在几上,正笑眯眯看着自己。他长相称不上英俊,但也不难看,尤其是他颌下没有留鬚,让蔡敬仲觉得心里舒服一些。
「是你?」
「哈,我跟你打招呼的时候,你连眼睛都没抬,我还以为你都没听见呢,没想到你居然还能认出我来。既然这样,我就不用自我介绍,咱们说正事。」
蔡敬仲心下冷静异常,他留下自己性命,无非是想从自己嘴里打听消息,自己连生死都不放在心上,难道还在乎这些吗?
蔡敬仲垂下眼睛,听见他清了清嗓子,知道他要开口劝说自己。自古除死无大事,自己既然为太后效命,死又何妨?毕竟这是汉国的天下,得罪了太后,只有死路一条。他倒是好奇,这个年轻人能说些什么?他会用什么来打动自己呢?金钱?珍宝?甚至小相公?无论他有什么筹码,也不可能超过汉国的太后。
「你想飞吗?」那个年轻人笑眯眯问道。
良久,一直双目低垂,面无表情的蔡敬仲终于抬起脸,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那个年轻人。
程宗扬没有废话,只是拿出一个银白色的物体放在案上,轻轻一按。
一个背着巨大三角形风筝的人影出现在光球中,他在陡峭的悬崖边缘狂奔几步,然后一跃而起,像大鸟一样飞翔起来。接着三角翼变成了螺旋桨,一个戴着头盔的人坐在长着双层翅膀,像鱼一样的铁盒子里,飞上蓝天。光球越来越大,那个奇怪的装置带着巨大的轰鸣声飞来,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
蔡敬仲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平静地问道:「这是什么法术?」
「不是法术。」
「是幻术?」
「也不是幻术。」程宗扬道:「这是技术。就像造纸一样,只要发明出来,任何人都能做到。」
蔡敬仲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但最后还是摇头,「这不可能。」
「也许你用一生也无法做出这样的飞机。但你至少可以享受研究的快乐。」程宗扬道:「我给你建一间试验室。你可以研究任何你感兴趣的东西。」
「什么是试验室?」
「就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地方。那里面会有你需要各种工具,我可以保证每一件都是六朝最好的。我会给你任何你所需要材料,同时再给你建一座图书馆,搜集所有前人的研究成果和发现作为参考。而且还会给你配备助手,为你组建一支团队。不管你研究什么,不管你需要多少钱,只要你给我打个报告,说明用途,我都会尽全力满足你。哦,你不用担心买支笔都要给我打报告。试验室每年会有一笔固定的研究经费,用来保证试验室的正常运转。这笔经费嘛……每年一万金铢,你看够不够?」
蔡敬仲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不可能。」
「老头,证明一下我的实力。」
朱老头淡淡道:「这小子坑蒙拐骗,很有几个臭钱。安全你也不用担心,江州是他的。」
「江州?」
程宗扬介绍道:「这位是星月湖八骏的五爷,云骖卢景。」
蔡敬仲根本就没答理卢景,直勾勾盯着程宗扬,「水泥是你做的?」
程宗扬谦虚的摇摇手,「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颗粒太粗。你们没有好的研磨机。」
程宗扬愕然,「你怎么知道是磨出来?」
「有人说是江底的淤泥,胡扯!它分明被锻烧过。」
程宗扬惊叹道:「好眼力!」
蔡敬仲看了看卢景,又看了看殇侯,最后目光落在程宗扬脸上,「你要我做什么?」
程宗扬一拍大腿,「要做的太多了!我跟你说,我有一堆的主意……」
程宗扬凑到蔡敬仲耳边,叽叽咕咕说了半晌。蔡敬仲两只眼睛越睁越大,失声道:「这不可能!」
「大哥,你能说点别的吗?」
蔡敬仲站起身,「什么时候走?」
「不急!不急!这边的事还没办完呢。」
朱老头揶揄道:「小蔡子,你不抱姓吕那娘儿们的大腿?」
「谁?」蔡敬仲怔了一下,然后想了起来,「哦,我给太后写封书信。」
「千万别!」程宗扬赶紧拦住他,「你在宫里好好当你的差,真要觉得过意不去,等走的时候告诉她一声就得。」
「还得一个月?」蔡敬仲皱眉。
「没那么快。」程宗扬惭愧,「恐怕得三五个月。」
蔡敬仲想了一下,拍板道:「两个月。不能再拖了。试验室的事要紧。」
程宗扬觉得自己好像挖了个坑,把自己给埋了进去,但看着蔡敬仲殷切的眼神,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最后硬着头皮道:「那就两个月。到时候就算我走不了,也要把你先送回去。」
蔡敬仲满意地点点头,「试验室的式样图有吗?」
「……恐怕还没有。」
「那我来画吧。」
「好。」
「试验的工具?」
「你列出单子,我保证全给你买来。」
「要做你刚才说的铁皮,需要一处矿山。」
程宗扬吐出一个字,「买!」
「不用了。」
「大哥,你一句话说完行不行?」
「刚开始,省一点。离江州最近的铁官在哪儿?哦,山阳。山阳的铁官徒好像有些不安分。我来想办法,让他们动动。」
蔡敬仲一边说一边起身,就这么自说自话的走了。
程宗扬一脸茫然,「他什么意思?」
卢景道:「我听着他好像是打算让山阳挖矿的刑徒闹什么事?」
「暴动?」
「有点。」
「这是乱臣贼子啊!」程宗扬抓住朱老头,「大爷,这货靠谱吗?」
「难说。」朱老头低声道:「这些阉人,很多都是疯癫的。你看着没事,其实很可能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说话间,蔡敬仲又转了回来,「团队我找谁?」
「冯源,冯大法。」
「哦。」蔡敬仲转身就走,然后又回过头,「去哪儿找?」
程宗扬尽力忍住扶额的冲动,温言道:「你先回去休息,我让他去找你。」
「也好。」蔡敬仲打了个转,又拐回来,「工钱是你给吧?」
「我不给行吗?」
「我给也可以。我还有一点积蓄。」蔡敬仲想了一下,「我以后是不是不用回来了?」
「大概吧。」
「既然不回来,那我就找人再借一点。」
这是不打算还了吧?程宗扬赶紧道:「工钱我全包。借钱这事太败人品,咱们就别干了。」
「少借一点吧。研究是很花钱的。反正我是太监,早就绝后了,不怕报应。真不行,以后挣了钱再还他们。」
「不用吧……」
「借一点吧。」
「不好吧……」
「少借一点。」
「真不用了……」
「就借一点。」
「……大哥,你看着办吧。」
「好。」
蔡敬仲终于没再回头,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卢景道:「这就是你说的文明人的方式?」
「这是意外。」程宗扬诚挚地说道:「这种人真不多,我觉得很珍贵。」
「珍不珍我不知道。贵是够贵的。每年一万金铢啊,他值这价吗?」
程宗扬神情笃定,「绝对值!」
卢景摊开手,表示对此没有意见。接着他转过话题,「姓唐的又来了。」
「他说什么了?」
「说有一笔大生意,让我多找几个人一起做。」
第七章
卢景提到的大生意让程宗扬警觉起来,「不对!他在设套!」
「没错。吕冀和吕不疑准备灭口了。故意拿个大生意当借口,想把我的人引出来。」
「五哥怎么回他的?」
「我告诉他,多大的生意我都敢接。」
「好!」程宗扬抚掌道:「倒要看看他的胃口有多大——什么生意?」
「七千金铢,买建威将军韩定国的人头。」
「七千金铢?他值这价吗?」
「如果能换来我们的人头,肯定值了。」卢景道:「我接到生意,去打听韩定国,却在驿馆外遇见拉胡琴的盲老头,于是跟着上了北邙。既然找到了盲老头的下落,我今晚就带小胡姬去见他,弄清楚最后两个人是谁。。」
「不用了。」程宗扬道:「这件事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但我现在没有十全的把握。等我见过那个人,再告诉你。」
「那好。」卢景没有再追问,起身道:「我去打听建威将军的底细,看怎么把这七千金铢捞到手。」
朱老头道:「算我一个!算我一个!」
「什么钱你都敢要啊?五哥,你们一道去吧。盯着这老头,免得他又溜去斗鸡。」
程宗扬耐心在观中等候。卓云君去接待几位城中来的贵妇,没有过来陪他。那些贵妇衣食无忧,前来问道,一小半是对出于对道术的好奇,倒有一多半是为了打发时间。卓云君只随口应酬,遇到无伤大雅的关节,也偶尔点拨一二。她身为太乙真宗教御,只言片语就足以令她们受用无穷,可这些贵妇不过是藉此消磨时光,都浅尝辄止,没有一个肯用心的。
天过午时,她一名心腹弟子悄悄进来。卓云君心下会意,向诸人道了一声失陪,亲自去禀告主人。
「终于回来了。」程宗扬站起身,「你去忙吧。」
「是。」卓云君轻轻退下。
程宗扬整了整衣物,然后拿起包裹,往合德的住处走去。
合德侧身跪在榻旁,拿着一只汤碗,用银匙一勺一勺喂嬷嬷喝药。程宗扬在门外欣赏着她优美的侧影,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赵合德?」
合德纤手一颤,险些把汤药泼出来。她转身看着程宗扬,明媚的美眸中充满戒备,手里紧紧握着那把银匙,就像握着一柄匕首。
程宗扬笑道:「你跑那么快,我追都追不上。」说着把包裹放在案上,「看看东西丢了没有。」
合德努力露出冷漠的神情,颤声道:「你……你认错人了。」
「那这个是你丢的吗?」
程宗扬拿出一块玉佩,在手中晃了晃。
合德失声道:「怎么在你手里?」
程宗扬道:「你总算承认了。我应该叫你赵姑娘呢,还是叫你赵婕妤?」
「不……不是我……」
榻上的妇人叹了一声,「程公子不是恶人,如今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以后之事,还要请程公子援手,哪里还用隐瞒?」
合德红着脸低下头。
妇人咳嗽两声,然后道:「老身江映秋,乃长秋宫女傅。」
「原来是皇后宫里的女官,失敬了。」
江映秋苦笑道:「公子不动声色,看来早已知道老身的来历了。」
「我只是瞎猜。毕竟这么多宫里的器具,一般人见都没见过,怎么会平白在荒山里出现?」
江映秋点了点头,「这位是皇后娘娘的胞妹。名字你已经知道了。」
「难怪这么美貌。」程宗扬笑了一句,然后道:「这些都是皇后娘娘的赏赐了?」
「是天子的赏赐。」江映秋道:「娘娘入宫之后,一直思念亲人。天子感念皇后娘娘的思亲之苦,因此下诏,命老身将赵姑娘接入宫中。」
「可是路上出事了?」
「老身接到赵姑娘,便发现有人欲行不轨,因此先遣散小婢,我主仆二人乔装打扮,绕道进入洛都。不料到底被奸人盯上,窃走天子所赐的信物。老身也受了伤,难以行走,只好入邙山休养。赵姑娘去过宫廷几次,但她没有信物,又不认得宫里的人,连大门也进不去。」
江映秋咳了口血,凄然道:「老身死不足惜,只可惜辜负了天子和娘娘的一片苦心。程公子,若你能往宫中禀报一声,此恩此德,老身永志难忘……」
程宗扬叹道:「我是很想帮你们。可到了这时候,你说话还不尽不实,你让我怎么帮?」
江映秋抬起泪眼,哽咽道:「公子何出此言?」
「谁这么大胆,敢劫皇后的亲妹,天子未来的嫔妃?何况以你的修为,整个洛都能打伤你的也不多吧?能出动这种高手,难道是你轻描淡写的几个小蝥贼?赵姑娘没有信物不能入宫,但她只要在宫门前说一句,难道还怕谒者不禀入长秋宫吗?她为什么不敢亮出身份呢?她每次去宫廷,是想入宫去见姊姊,还是等天子的车驾出来,直接面见天子呢?」
江映秋沉默半晌,然后咯咯笑道:「程公子果然是聪明人。老身并非有意相瞒,实是此事太过骇人听闻,怕公子起了畏惧之心。」
「你担心我因为害怕,不给你们帮忙,偏偏不怕我不知深浅被你害死。一点诚意都没有,我看这事不用谈了。」
程宗扬作势要走,江映秋连忙道:「请公子恕罪。只因阻挠赵姑娘入宫的人身份太过显贵,老身才不敢直言相告。既然公子对我等动了疑心,老身自然不敢隐瞒。」
「你说吧,我听着呢。」
「公子可知道吕氏?」
「后族啊,谁不知道?」
「公子可知道吕氏为何被称为后族?」
「皇后出得多。汉国的皇后、太后,一多半都是吕氏族人。」
「正是如此。」江映秋道:「当日天子成亲,太后原本属意吕氏,天子却一意孤行,立了赵娘娘为皇后。太后虽然气恼,却也无可奈何。只是娘娘虽然受天子宠爱,可至今未有身孕。年初吕氏送了一个女儿入宫,被封为美人,若是她先诞下皇子,将来母以子贵,太后之位只怕又落到吕家头上。因此娘娘起意,想召胞妹赵姑娘入宫,一同服侍天子。」
江映秋叹道:「娘娘天生丽质,自己一人便受尽天子宠爱。一旦妹妹再入宫获封,姊妹二人专宠后宫,其他的妃嫔只怕连天子的面都见不到。因此吕氏闻讯便派出死士,不仅是阻止赵姑娘入宫,更要取她性命,以绝后患。也正是因此,赵姑娘才不敢表明身份,吕氏在宫中经营多年,眼线密布,只怕说出身份,便再没有见到姊姊的机会。」
「这么说来,当日在上汤,吕冀就是冲着你们去的?」
江映秋脸色大变,赵合德一张玉脸也瞬间涨通红。她们有意无意回避了在上汤的经历,实在是当日所见所闻难以启齿,没想到被这个年轻人一口道破。
程宗扬叹了口气,「我不但知道你们夜宿上汤,还知道你们用来冒充合德身份的那个小婢,已经被吕家的人追上杀死。而且当日在上汤脚店住宿过的拳师、书生、贩朱砂的商人、游女、三名脚夫、店主一家……全都被吕家的人杀光了。江女傅,你能逃过他们的追杀,我实在很佩服你。」
赵合德惊道:「怎么会这样?」
程宗扬同情地看着她,「宫里的事,可比你想像得可怕得多。不仅有台上的荣华富贵,还有台下的血雨腥风。」
赵合德脸色时红时白,忽然捂着脸往外奔去。江映秋焦急地说道:「快!快拦住她!不要让她被吕家的人看到!」
程宗扬闪身追了出去。
赵合德跑到观后,伏在一块青石上痛哭失声。
她哽咽道:「不要过来……」
程宗扬很清楚女人说的「不要」有几种涵意,他只当没听见,走过去递上一条帕子。
「跟宫里的鲛帕比不了,但这是我自己买的,还没用过,乾净的。」
赵合德接过帕子,捂在眼上,嘤嘤地哭泣着。
「哭吧哭吧。」程宗扬安慰道:「都哭出来就好了。」
赵合德哭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止住哭声,囔着鼻子道:「我不想入宫。我想回家。」
「不想入宫就不入。那地方,还是离远点看比较好。」
「我想见姊姊。」
「呃……」
赵合德凄然道:「我和姊姊从小相依为命,我们的父亲,其实是养父。为了挣钱,让姊姊去跳舞。好在姊姊跳舞跳得好,经常能得到赏赐,他才没有把我们卖掉。后来姊姊入了宫,又当了皇后,我们都不敢相信。父亲整天在外面吹嘘,后来被人打了一顿,在床上躺了半年才好,就不敢再说了。」
「嬷嬷来接我的时候,父亲很生气,说别人的女儿当了皇后,都要封侯,赏赐田庄、奴婢。可姊姊除了给点钱,什么都没有,让他出去被人看不起。所以不许我去。嬷嬷又给了他一笔钱,他才答应。」
「我一想到入宫能见到姊姊就很开心。可嬷嬷说,有坏人不让我入宫去见姊姊,让我和小婢分开走。后来到了上汤……」
赵合德身体颤抖起来,「嬷嬷什么都不肯说。但我听到,她们……她们都是宫里的妃子……我听到她们叫那个胖子侯爷,他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看着那些女人,就像看在狗马。我害怕极了,不知道姊姊是不是也和她们一样。嬷嬷对我发誓,说姊姊在宫里备受尊崇,是整个汉国的女主人。除了太后,世上没有哪个女人比她更尊贵。」
「嬷嬷带着我悄悄离开脚店,不小心失落了很多东西。可那些人还在追赶我们,刚一进城,嬷嬷就被他们认出来。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洛都,躲进邙山,嬷嬷也受了重伤……」
「我真不想入宫……我好害怕变成那种样子……」
程宗扬温言道:「你会写字吗?」
赵合德抬起红肿的眼泪,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如果会写字,就写封信,我想办法带给你姊姊。」
赵合德赧然道:「奴家不会……」
「那你有什么东西能当信物吗?」
赵合德想了想,提起裤脚,从白玉般的脚踝上取下一条银链,上面带着几个小小的铃铛。
「这是姊姊在公主府跳舞时得到的赏赐,本来是一对,姊姊把其中一条送给了我。」
程宗扬接过银链,「那好,你想想有什么要说的,我帮你带话进去。」
「我……我说不出来……」
程宗扬也不勉强她,「那我先帮你报个平安吧。」
赵合德鬆了口气,羞赧地低声道:「多谢公子……」
昨日浓云密布,却始终没有下雨,此时乌云散开,化作天边片片晚霞。赵合德本来就是绝色丽人,肌肤白腻透红,柔润如玉。此时被霞光一映,更显得娇艳无比。
程宗扬心头微动,禁不住在她脸颊上啄了一口。
赵合德一手掩住面孔,「你……」
「失态!失态!」程宗扬连忙道:「我一时没忍住。」
赵合德默默低下头,一言不发的离开。
卓云君从廊后出来,轻笑道:「小丫头还不解风情呢。」
程宗扬揽住她的腰,「你以前还不如她呢。现在这纤腰一扭,满腰满臀的风情万种。」
卓云君娇声道:「都是紫妈妈和主子调教的好。」
程宗扬捏了捏她丰腻的臀肉,「这马屁拍得真不错。」
卓云君柔声道:「主子,今晚就留在观里,好好调教奴婢好么?」
程宗扬叹了口气,「算了。死丫头还在洛都,不知道打谁的主意呢。我怎么能安心待在这里?」
「那……奴婢给主子准备一辆马车,」卓云君娇媚地说道:「主子一边在车里弄奴婢,一边赶路,两不耽误,如何?」
程宗扬揉弄着她柔滑的雪臀,在她耳边道:「你这几天是不是排卵期?」
「唔?」
「你离下次癸水还有多久?」
卓云君红着脸道:「还有半月。」
「那就对了。排卵期就是你的身体开始准备受孕,今晚你要是侍寝,会有很大机率被我弄大肚子。」
卓云君流露出几分少女般的娇羞,身子迅速变得火热。
程宗扬看着她的小腹,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去给我画道符。」
卓云君讶然抬起头,「什么符?」
「随便。只要漂亮就行,越漂亮越好。」
卓云君没有再问,只道:「奴婢这便去画。」
忽然一块玉佩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赵合德一手掩住嘴巴,「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程宗扬搂着卓云君走到她面前,「玉佩没摔碎吧?」
赵合德手足无措地摸摸鬓髮,「没……没有……」
程宗扬笑道:「你又不是小孩子,用得着这么害羞吗?」
「可是卓教御……」
卓云君温婉的笑道:「卓教御也是女人啊。将来你也会遇到一个男人,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赵合德看着脚尖,喃喃道:「我才不会……」
卓云君笑道:「要不要打个赌?」她翘起小指,「我们拉勾。」
赵合德大着胆子伸出小指,与卓教御勾在一起。
「好漂亮的小手。」卓云君呵气如兰地轻笑道:「小妹妹,你输定了呢。」
「行了,别逗她了。」程宗扬道:「你来有什么事?」
「是信物……」赵合德捡起玉佩递过来,「这是姊姊给我的。」
程宗扬接过来随手一抛,把那块玉佩远远丢下山坡,没入草丛。
赵合德瞪大眼睛,不知道他为何把这件信物随随便便就丢掉了。
「从今往后,你不用再沾什么宫里的东西。」程宗扬理所当然地说道:「你要喜欢玉佩,我给你买。」
「我才不要买,我是……」赵合德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一跺脚,「我不跟你说了。」
卓云君望着她娇俏的背影笑道:「主子是打算收了她吗?」
「不是我打算收她。而是除了我这里,她已经没地方可去了。」程宗扬感叹道:「她运气够好才遇到我啊。」
卓云君笑道:「奴婢也觉得是。」
…………………………………………………………………………………
卓云君终究没能和主人同车而行,她要留在观里安慰合德,万一出现意外也好有人照应。程宗扬只好自己一个人返回洛都。就在下山途中,他遇到一个人。一个女人。
那女子年约四十,皮肤仍然白皙光滑,但眼角已经有着细密的鱼尾纹。她双手握在一起,就那么站在山路中央,神态从容自若,就像一个大户人家主持中馈的主妇,斯文有礼而富有教养。
程宗扬奇怪地看着她,正准备擦肩而过时,那妇人开口道:「程少主,请留步。」
程宗扬停下脚步,「你找我?」
「奴家自晨间少主进山,就在此等候,终于等到了少主。」那妇人微笑道:「奴家姓闻。」
程宗扬瞳孔微微收缩,「闻姨?」
「难得程少主也知道妾身。妾身闻清语,黑魔海汉国主事。」
「你找我什么事?」
「有件事,想请少主拿个主意。」闻清语扶了扶鬓脚一支火红的木芙蓉,好整以暇地说道:「我们在汉国的两位执事,昨日被紫姑娘杀了。他们得罪了紫姑娘,原也该死,只是大祭之日在际,届时巫毒二宗同祭魔尊,按规矩是不能擅动刀兵的。」
「你搞错了吧?」程宗扬一脸惊讶地说道:「你们不是不让紫丫头列入门墙吗?她现在还不是黑魔海的门人,什么规矩都套不到她头上吧?你们要想让她讲规矩,先让她入门啊。」
「话虽是这么说,但紫姑娘也与本门弟子无异……」
「咱们就别睁着眼说瞎话了。差远了好不好?大祭都不让她参加,结果把她惹毛了吧?西门那小子被她切成两半,现在又死了两名执事,你们傻眼了吧?我跟你说,凭我对死丫头的了解,你们后悔是正常的。现在后悔可是有点晚。」
「奴家只是想请少主转告紫姑娘,该罢手时且罢手。」
「这我可打不了保票。不怕你笑话,我们家的事一般来说都是她说了算。她要不愿意停手,我跪下来求她都没用。」
「少主太过谦了。」
「一点都不谦虚,我们家的事你们不太了解。这么说吧,我们家天最大,紫丫头第二,雪雪你知道吧?就是她养的那小狗,我们两个第三。」
闻清语微笑道:「少主不必再费心思了。奴家既然来见少主,自然有十足的把握。既然少主不肯相助,只好请少主到敝处做几天客,等紫姑娘来的时候,我们好跟她商量。」
「去你那里做客?」程宗扬笑道:「你陪我吗?」
话音未落,程宗扬袖中便飞出一道寒光,朝闻清语腰间刺去。闻清语身形微微一闪,避开珊瑚匕首的锋刃,然后身后飞出一杆长戟,月牙状的戟钩切向程宗扬的手腕。
程宗扬闪身后退,一边用衣袖遮住面门。一道诡异的光芒落在他袖上,随即燃烧起来,发出暗紫的光芒。
程宗扬匕首一转,切下着火的衣袖,然后微微蹲下,像一头豹子一样,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充满精力。
一名顶盔贯甲的壮汉从闻清语身后出来,他身材不高,肌肉却十分坚实,脖子又粗又短,两腮生着钢针般的鬍髭。
闻清语道:「紫姑娘杀过本宗两名执事,在墙上留下字迹,指明要杀这位韩将军。」
「这是栽赃!」程宗扬一口咬定,「死丫头根本不识字。」
闻清语鬆了口气,「奴家还怕冤枉了紫姑娘,如此一来就可以肯定了。墙上留书之人韩字不会写,只划了一个圈代替。想来应该是紫姑娘的亲笔了。」
「划了个圈,你们怎么知道就是韩字呢?」
「因为前面还有[建威将军]四字。」
程宗扬盯着那壮汉,「韩定国?」
那大汉哼了一声。
程宗扬忽然道:「我跟你单挑!谁敢插手,谁是孙子!」
韩定国呸了一声,舞戟朝程宗扬杀来。与此同时,一个瘦长的身影从树上出现,他拿着一块紫色的水晶,口中念念有辞。
闻清语道:「赤凫!留他性命!」
脚底的山石仿佛突然间变成空空的洞穴,程宗扬脚下一晃,险些摔倒。韩定国长戟卷地扫来,戟弯幻化出无数重影。
程宗扬腾空而起,地上却仿佛涌出无数无形的藤蔓,将他的手脚层层缚住,刚跃起尺许就被拽回地面。
程宗扬拼命一滚,好不容易才避开戟锋,不由惊出一身冷汗。那个赤凫显然是黑魔海九御之一,擅长各种巫术。他和韩定国如果分开,自己丝毫不惧,可此时联起手来,威力倍增。韩定国在前攻坚,以硬对硬,赤凫则用巫术辅助,影响自己的判断。
高手对阵,生死只是一瞬。可以想像自己与韩定国贴身搏杀之时,赤凫突然施展巫术,只用让自己出招稍缓片刻,就足以让长戟在自己胸口开出一个透明窟窿。而且听闻清语的口气,他还有更狠的巫术未曾施展。
这样打下去,妥妥是十败无胜的局面。闻清语也许真不想要自己的命,但如果被她逮住,让小紫来救,自己还不如一头碰死得了。
程宗扬暴喝一声,「韩定国!你竟与黑魔海妖人勾结!程某身为朝廷命官,今日要为国除奸!拿命来!」
大喝声中,程宗扬从腰间掏出一支手指粗的细管,迎风一摆,赫然变成一根长逾两丈的尖矛,直刺韩定国的眉心。
韩定国见那细矛来得诡异,不敢硬挡,往侧方一滚,避开矛锋。
程宗扬挥出钓鱼竿,只是恐吓对手,长竿刺出的同时,竿梢的鱼线无声无息地划过半个圈子,飞向远处的赤凫。
那鱼线本来就细如髮丝,又是透明的丝线,破空之际没有半点风声,长度更是达到超乎想像的四丈,等赤凫惊觉过来,鱼线已经缠住他的手腕,接着程宗扬抬臂一扯,细韧的鱼线像刀锋一样切开赤凫的皮肤,鲜血狂喷而出。
赤凫手腕剧痛,连手背的筋腱也被切断,手指顿时失去力道,指间的紫水晶随即滚落下来。
闻清语拔下簪子,凭空一划,一道劲气飞出,挑中鱼线,发出「铮」的一声震响。
「闻姨好雅兴,这时候还有心情弹琴,没看到你手下的腕动脉都切断了吗?你再弹一会儿,这野鸭子可就死透了。」
闻清语面沉如水,在仙姬主持下,黑魔海一贯注重收集对手的资料。这位程少主的卷宗有厚厚一叠,除了仙姬不置一辞,其他与他打过交道的人,对他的评价都不高。认为他虽然与星月湖大营交往极深,但秉性更接近于那些唯利是图的晴州商人。再刻薄一些,更会说他贪淫好色,懦弱无能。可没想到自己一交手,才发现此人如此难缠。嘻笑嘲讽,撒泼耍赖,吹捧喝骂,样样俱全。虽然己方实力远胜于他,却被玩弄于掌股之上。
闻清语叱道:「魔卫!」
黑暗中跃出几条身影,朝程宗扬杀来。
等的就是这时候!程宗扬看准方位,挥手收回鱼竿,飞身跃入林中。
两名魔卫冲入林中,接着同时发出一声惨呼,掷刀捂住喉咙。却是程宗扬逃命时将鱼线绷在两树之间,高度设得十分阴险,两名魔卫刚追上去就着了道,险些被鱼线割断喉咙。
韩定国长戟一扬,切断鱼线,衔尾追去。
程宗扬丝毫不顾及腹内的伤势,拼命催动丹田的气轮,一路直奔上清观。
一刻钟后,上清观的精阁已然在望,但一个身影如影而至,转瞬便追到他身后。
程宗扬立刻改向,头也不回地往侧方掠去。闻清语一掌拍出,却扑了个空。旁边长草摇曳,程宗扬已经钻入草丛中不见踪影。
韩定国持戟往地上重重一敲,然后发出一声唿哨。一名魔卫牵着獒犬上前,嗅着程宗扬的气息一路追踪。
半个时辰之后,程宗扬在一棵大树下停住脚步,然后手足并用往树上攀去。半个时辰中,他三次试图接近上清观,都被拦截,虽然杀伤两名魔卫,背上也被人击中一棍。更麻烦的是韩定国从军中带来四条獒犬,让自己藏无可藏,即使躲到树上也会被闻到气息,连停下来喘口气都办不到。
程宗扬刚爬到树上,一条獒犬便追了过去,对着树巅狂吠。程宗扬调整好角度,然后抬手一提,鱼线编成的绳套从树下飞出,准确地套住獒犬的脖颈,接着把百余斤重的巨犬硬生生提了起来。
獒犬四肢在空中拼命挣扎,牵绳的魔卫绳索险些脱手,他本能地扯紧,拼命往下拽。那条獒犬脖颈被鱼线勒住,鲜血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等旁边的魔卫赶来攀上大树,才发现树上早已人踪杳然,只剩下一根鱼线绑在树干上。
程宗扬喉头发甜,啐了一口血沫。身后的犬吠声越来越近,不等自己穿过这片草丛就会被追上。
程宗扬拿出只剩下空杆的鱼竿,试了试强度,然后转身往山林边缘掠去。
程宗扬刚掠出十余步,一片水波般的火光蓦然亮起,将周围的林木蒙上一层幽蓝的光芒。光线虽然黯淡,但处于火光中央的程宗扬,已经无处遁形。
赤凫用左手托着紫水晶,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韩定国持戟而出,踏入火光,沉声道:「你不是要与本将军单挑吗?来啊!」
闻清语道:「程少主何苦如此?」
后面的魔卫影影绰绰,将这处断崖团团围住。
这是邙山断崖中最宽的一处,两岸的距离超过七丈,即使一个处于颠峰的六级通幽境高手,也不可能一跃而过,何况程宗扬已经是强弩之末。
程宗扬站在火光中,胸口起伏着,发出带着血腥气的喘息。眼看韩定国越走越近,程宗扬忽然转过身,义无返顾地往断崖狂奔过去,速度越来越快。
众人都看呆了眼,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玩命,竟然宁愿跳崖,也不去黑魔海在汉国的分舵做客。
闻清语突然叫道:「不好!拦住他!」说着飞身而出。
在距离悬崖还有两丈的距离,程宗扬双手忽然一伸,一根细细的鱼竿笔直伸出,抵住崖边一块突起的岩石。程宗扬将竿尾顶在腹部,脚下丝毫不停。柔韧的鱼竿迅速弯成弧形,接着程宗扬猛地纵身,几乎变成圆形的鱼竿猛然弹直。凭藉着鱼竿的弹力,程宗扬身体高高飞起,往对岸落去。
韩定国握住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暴喝一声,振臂挥出。石块划过一条弧线,击在程宗扬背上。程宗扬背后的衣服猛然绽开,带着石块的冲击力落在对面的悬崖边缘。
程宗扬扑倒在地上,像昏厥一样一动不动。一盏茶工夫后,他勉强撑起身,跌跌撞撞没入林中。
黑魔海众人神情冷峻,良久闻清语才开口道:「走吧。」
第八章
程宗扬扶着树木,勉强迈动双腿。他丹田的真气已经消耗殆尽,失去平衡的气轮一片混乱,随时都可能崩溃。忽然他脚下一空,整个人都陷入地下。草根带着泥土从头顶倏倏落下,几乎将他埋住。
程宗扬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踏到一个盗洞,盗墓贼用浮土将洞口虚虚掩了一层,结果把自己陷了个正着。
盗洞斜着向上,离洞顶有一两丈的距离——这点高度平常自己只用一跃就能出去,然后此时想爬到洞顶,却比登天还难。
身下泥土一动,又往洞底滑下半截。程宗扬索性收拢身体,顺着盗洞一口气滑到洞底。
洞内的空气浑浊无比,但程宗扬随即闭气,转入内呼吸。他躺在潮湿的坟墓内,浑身再没有一丝力气。韩定国砸中自己背后的一击力道并不算十分强劲,然而却在自己真气耗尽的关口,护体的真气形同虚设。结果这并不强劲的一击,造成的后果却十分严重。不仅经脉受创,丹田的气轮更是彻底失去平衡。
无论程宗扬如何催动真气,都无法阻止气轮彻底走向混乱。他感到自己的修为以惊人的速度崩溃,短短一刻钟内,就从第五级的坐照降到第四级的入微,又从入微降到第三级的生象、第二级的内视,一直降到最初的筑基。就像一座大厦从顶部开始坍塌。
程宗扬所有的努力全告失败,再没有任何手段阻止修为的丧失,索性不再理会。这下倒是省事,直接掉到坟墓里,也算死得其所。程宗扬并不担心自己会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死丫头肯定会翻遍整个邙山,把自己找出来。自己该给她留句什么话呢?死丫头识字不多,写得太长她也懒得看。那就写短一点,比如「把剑玉姬送来给我殉葬。」
说不定死丫头一高兴,还会多送给自己几个御姬奴……不对啊,难道剑玉姬也是御姬奴?泉玉姬、凝玉姬、剑玉姬……剑玉姬为什么会成为巫宗主使呢?莫非她只是一个傀儡,或者工具……
程宗扬脑中的波动渐渐消失,意识陷入混沌。
就在此时,他最初的筑基也开始崩溃。
所有的修为彻底崩溃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死亡。然而生机断绝的同时,一缕平和舒缓的气息从丹田深处升起,然后像烟雾一样散开,融入已经空无一物的丹田之中。接着,一个漩涡一样的气旋隐约显出雏形,随着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清晰。
那只气旋与从前完全不同,它有两个旋涡,一反一正,就像一只不停流动的太极图。他的生死根彻底与气旋融为一体,一生一死,构成漩涡的两个中心,两股性质截然相反的气息水乳交融,而又泾渭分明,绕着两个漩涡此消彼长,流转不息。
程宗扬深深陷入昏迷之中,然则他每次呼吸,丹田内的气旋就壮大一分,但由于他已经意识全无,修为始终停留在筑基期,只是境界越来越稳固。
长夜过去,阳光从东方升起,逐渐西移,当又一个傍晚来临,程宗扬身体终于一动,他第一个反应不是睁开眼睛,而是展开内视。
内视的情形使程宗扬大吃一惊,自己虽然只停留在筑基期,丹田的气旋却膨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如果说原来的气轮是一片水洼,现在的气旋就是一片汪洋大海。只不过由于境界太低,气旋中充满了杂质,真气也远谈不上精纯。
程宗扬挺起身,背后顿时一阵剧痛。他盘膝坐好,然后引导气旋开始冲击境界。对于如何晋升修为,程宗扬已经轻车熟路,但这一回刚开始冲关,程宗扬就发现自己的真气远比以前雄浑,仅仅一个呼吸,修为就攀至筑基巅峰,突破到第二级内视的境界。
筑基、内视、生象、入微、坐照……短短一个时辰,程宗扬已经重新经历了修为从无到有,直至攀升到第五级坐照境巅峰的整个过程。重新恢复的境界比从前更加稳固,真元也更加旺盛。而一阴一阳相辅相承的气旋,则让他真气的运行和施展达到一个崭新的境界。
程宗扬并没有急于离开,他催动真气,一遍一遍沿着大周天的路线运行,涤荡着真气内的杂质,将闭塞的经脉一一冲开,直到伤势尽复,气海满溢,才破墓而出。
外面已经是月上中天,秋虫的鸣叫声落入耳中,就像用肉眼去看手上的掌纹一样,层次分明。
丹田中的阴阳鱼和生死根已经消失无踪,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但程宗扬知道,它们仍在自己体内,只是与气旋融为一体。当自己需要时,它们随时都会出现。
程宗扬轻轻一跃,掠上两丈高的树枝。山下的洛都城大半都已被黑夜覆盖,但在青楼密布的乐津里,权贵云集的西城诸坊,都有不少地方亮着璀璨的灯火,犹如夜空的繁星。
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强大过,只差一线就能进入到另一个全新的境界。但程宗扬并没有踌躇满志,或者雄心万丈。他只感到一种从容,就像自己的命运终于能够由自己把握。
程宗扬发出一声长啸,声振林野,然后流星般往山下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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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突然在院中出现,把值夜的敖润吓了一跳,「程头儿,你怎么了!」
程宗扬浑身是土,衣物背后还破了一个大洞,就像刚从土里刨出来一样。如果不是他精神健旺,神态从容,敖润都觉得他是炸尸了。
「摔到个土坑里,弄了一身的土。桶呢?打点水我洗洗。」
敖润摇着辘打了桶水,程宗扬脱了髒衣服,光着膀子在院中洗浴。
敖润道:「程头儿,你昨天去哪儿了?我们找了你一天都没见人影。」
「一点小事,已经处理完了。这两天有什么事?」
「多着呢。云家派人来了,我在社里见的面,说云三爷这两天就要来洛都。林清浦传过一次水镜。倒没说什么,只是报了这些天的账目,冯大法都已经记下来了,就放在你房里。傍晚时候,宫里的徐常侍派人来,让你明天进宫一趟。还有老东,昨天替人射覆,赢了一笔钱,来找你喝酒,顺便问问哪里有便宜的房子出租。」
「他问这个干嘛?」
「老东刚跟老婆离了,家里的东西有一样算一样,全给了老婆,只穿着一件衣服就出来了。咱们院里事儿太多,我没敢留他。临出门正好遇到朱老头,嘀咕什么斗鸡,老东一听,就扯着他去斗鸡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四哥有消息吗?」
「还没回来。不过郭家的人也没动静。衙内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要去给郭大侠的外甥偿命,被哈爷揍了一顿才老实。」
「打得好!这小子就是欠揍!卢五哥呢?」
敖润一拍脑袋,「差点儿忘了,他还在里头等你。」
「干!你不早说!」
程宗扬抹着身上的水匆忙回房,卢景正在客厅里,双方一见面,顾不上打招呼,便异口同声地问道:「见到紫姑娘了吗?」
话出一口,两边都有点泄气。程宗扬打起精神道:「放心吧。只有那丫头欺负别人的,没人能欺负她,用不着担心。五哥,你等到现在,不会只为了问这句话吧?」
「我见你一天多没回来,以为是有了紫姑娘的消息,就等得久了点。」
「消息倒是真有一点。不过有点复杂,还是先说你的事吧。」
「行。关于韩定国,」卢景道:「这肯定是个圈套,但韩定国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是从边军一路积功升至建威将军,生性残忍好杀。几次与濮人交战,都有屠村的记录,因此一直没升上去。这人虽然残忍,胆子却极小。据说为了防备有人行刺,连睡觉都穿着铠甲,平日深居简出,身边总有大批护卫。总之这个人很不好杀。」
「再不好杀,也必须要杀。而且必须要尽快杀。」
卢景有些诧异,吕冀和吕不疑出钱请他刺杀韩定国,他和程宗扬都已经认定这是个圈套。因此他的计划中,韩定国的生死无关紧要,重点是怎么将计就计,对付吕家。没想到程宗扬却突然对韩定国起了杀心。
「我的消息正好与韩定国有关。」程宗扬道:「首先,他是黑魔海的人。」
「难怪!我还以为他是吕氏的人,若是黑魔海的人就能解释得通了。吕家选他当目标,多半也知道他与黑魔海的关系,让我们出手,是驱虎吞狼之计。无论我们谁输谁赢,吕家都能坐收渔利。」
「这次吕家的渔翁之利,不能不让他们收。因为还有第二条:他是紫姑娘要杀的人。」
程宗扬说了自己昨天的经历,卢景不禁动容,「紫姑娘点名要杀他?」
「我也不知道紫姑娘为什么这么干。但她说要杀人,肯定是要杀的。」
卢景立刻改了主意,「这个韩定国早该死了,杀!不光要杀,还要赶在紫姑娘之前杀。免得紫姑娘再去冒险。」
「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大家都要杀他,不如咱们先动手。」
「韩定国住在城西建威将军府。」卢景已经把韩定国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府中共有六七十名奴仆,大都是跟他打过仗的老兵。除此之外,他还有一支卫队,一共有十二名亲卫。韩定国无论身在何处,都与这支卫队形影不离。要想取他性命,必须先解决这些亲卫。」
程宗扬道:「直接到将军府行刺,成功的可能性太低。他不可能不出门吧?有没有可能我们在路上伏袭?得手的把握更大一些。」
「他出门时极为小心,每次出行都有三辆一模一样的马车,临出门时随便挑一辆来坐,让人摸不清他究竟在哪辆车上。而且他是现职的将军,出门时除了家仆和亲卫,还会调来军队随行保护。每次至少有一百名军士。」
这比直接闯入将军府大开杀戒还要难一些,毕竟将军府可没有上百名军士。
「在目的地动手也是一个主意。」卢景也在琢磨,「他若去赴宴,请客的人家戒备总是要鬆懈一些,他总不能带着那上百名军士上宴席吧?这个时候机会就来了。」
「他修为比我强的有限,大致是五级巅峰。擅使长兵,贴身搏杀不知道深浅如何。」
「这样的话,只要有人挡住他的亲卫两个呼吸时间,我和老四联手,就足够杀死他。」
「这个主意不错。」程宗扬道:「我也打听一下,看看近期他有没有什么宴会,咱们先混进去,等他一来就动手。」
两人反复商讨,敲定刺杀韩定国的细节。但真正的问题是得手之后,如何摆脱吕家的追杀?
吕家肯定知道韩定国平时府上就戒备森严,才把他列为目标,以此消耗己方的实力。对吕家而言,最好的结果是阳泉暴氏和韩定国拼得两败俱伤,最后吕家的人出现,顺顺利利的杀人灭口。
「怎么摆脱吕家的人,我倒有些想法,」卢景道:「运气好的话,还能把他们的七千金铢给弄过来。」
程宗扬精神一振,「这个好!杀人是杀人,挣钱的事也不能耽误。」
卢景说了自己的计划,程宗扬又补充了一点细节,然后等斯明信回来,就着手刺杀韩定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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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景走后,罂奴和惊理才现身出来。她们本来应该有一个人在程宗扬身边随身护卫,但这几天诸事纷杂,两个人都被派出去办事。程宗扬失踪,最害怕的就是她们,唯恐主人出事,被小紫惩罚。
程宗扬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让她们留意建威将军府,小紫既然要杀他,很可能在附近出现。然后胡乱睡了一觉,天不亮便即入宫。
头回生二回熟,这回入宫顺顺利利就到了玉堂前殿。
程宗扬笑着拱手道:「徐常侍!」
徐璜亲热地挽住他的手,「程大夫总算来了。」
程宗扬往殿中扫了一眼,今天并不是朝会的日子,殿内除了单超、唐衡两位中常侍,还多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这位是具常侍,是为天子保管印玺的。」
具瑗神情冷漠,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样又深又密,程宗扬向他行礼,只微微点了点头,算作还礼。
程宗扬这会儿才感觉徐璜让自己买个二千石是一片好意,在宫里,六百石的官实在低微了些。人家就是不还礼,你也不好说什么。
「左常侍还没有到吗?」
唐衡道:「只怕还要一会儿。」
「那就再等等吧。」
程宗扬心里暗暗估算,除了蔡常侍以外,五名金珰右貂的中常侍都来了。他们会跟自己谈什么事呢?这样大的阵仗,自己的身份好像有点不大对等啊。
左悺未到,几人没有谈正事,便坐下来随口闲谈。忽然徐璜说道:「昨日蔡常侍找到我,私下借了一笔钱。」
「咦?」唐衡讶道:「蔡常侍也向你借钱了?」
单超冷冷道:「他也找了我。」
几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蔡敬仲是太后的人,单超则是天子亲信,两人素来不睦,甚至连表面工夫都懒得做,平时在殿上相见,也不理不睬,没想到他竟然会找单超借钱。
徐璜道:「他向我借五十万钱。我给了他二十万。」
唐衡道:「我也是五十万,给了他三十万。」
具瑗细声道:「他找我借六十万,我给了他十万。」
单超道:「他找我借二百万钱。我给了他一百万。」
程宗扬同情地看着他,蔡敬仲该有多恨你啊,别人都是五十万、六十万起,到你这里,张嘴就是二百万……
「老单,你有这么多钱?」
「我把宅子卖了。」单超道:「蔡常侍既然看得起我,这钱当然要给。」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道:「而且利钱着实不错。他立了书契,敲定三个月之后归还,一本一息。正好我打算换处宅子,就把老宅盘了。」
「一本一息?」徐璜道:「他给我开的利息,也不过五成。」
具瑗道:「我的是六成。」
徐璜大怒,「凭什么给老单是一本一息,到我这儿就剩五成了?这家伙看人下菜碟啊。不行,我得找他去!」
「不急!不急!」众人连忙劝住徐璜。
唐衡道:「蔡常侍准备干什么,要借这么多钱?」
众人嘀咕半晌,然后纷纷点头,「肯定是准备干什么大事。」
「多半是做生意。」具瑗道:「我听说他在打听各种器具,需要的数量可不少。」
唐衡道:「他做的什么生意,三个月后能有两倍的利钱?」
「管他呢。只要能拿来利钱,就是杀人放火也是他的事。」徐璜慢悠悠道:「他要真弄出什么事来,连太后也保不住他。」
具瑗却动了心思,「这要真能赚钱,咱们也别借了,跟他合股得了。」
「不行。」徐璜道:「若是合股,万一他说做生意赔了呢?还是借,利钱虽然低了些,但是稳妥。我得去找他,大不了再给他拿三十万,让他也给我付一倍的利息。」
唐衡道:「万一他借了钱不还呢?」
徐璜、具瑗、单超都笑了起来,异口同声地说道:「他要敢不还,咱们就拿了书契哭太后去!」
唐衡也觉得自己多虑了,蔡敬仲也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可能借钱不还?他要真还不上,大伙拿着书契往太后面前一哭,少不得把太后气个半死。他是太后的亲信,真弄出一屁股屎来,还得太后给他擦。太后再迁怒,也迁不到自己这帮受害者头上。
程宗扬木着脸坐在旁边,看着他们煞有其事的议论,一肚子的笑都闷着,觉得肠子都快断了。蔡敬仲真能张嘴,见谁都敢借钱。三个月时间,五成到一倍的利息,用他中常侍的职位作担保,别说他们了,就是自己听见都得心动。
说话间,一位大貂珰匆匆进来。众人纷纷起身,「左常侍,天子叫我们来,有什么事?」
「天子让你们找个懂生意的,带来了吗?」
徐璜连忙把程宗扬推出来,「这位程大夫就是做生意的。从西邸得了官,我亲自经的手,是咱们自己人。」
「那就好。」左悺道:「天子问,有什么生意能在三个月内赚得两三倍的利钱?」
此言一出,众人都呆住了。
请续读《六朝云龙吟》第二十四集
六朝云龙吟第二十四集
内容简介:
汉国朝会时论及王哲与左武军大败之事,众人皆知是汉国天子为争权而旧事重提,只有程宗扬是真心想找出究竟谁是幕后主使者,泄漏军机致使王哲就此殒命?
天子藉由八校尉的职位笼络韩定国,偏偏韩定国是黑魔海的人,更是小紫迁怒的对象。程宗扬与卢景原想先下手为强,但韩定国将赴宴地点防范得滴水不漏、处处陷阱,让程宗扬与卢景束手无策。小紫依然不见踪影,只有与她形影不离的雪雪独自出现,更令程宗扬忧心不已??
第二十四集
第一章
“天子问,有什么生意能在三个月内赚得两三倍的利钱?”
左悺尖细的声音还在殿中回荡,几名中常侍一个个目瞪口呆,一时间殿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半晌唐衡才道:“蔡常侍去找天子借钱了?”
“你们怎么知道?”左悺道:“不过不是借钱。蔡常侍私下求见天子,说他夜观天象,山阳一带当出金砂,其值以亿计,求天子从内库拨一千万钱,由他去山阳采金,如果三个月内不见效,愿付首级。”
众人都围上前去,“他要去当阳采金砂?”
“其值数亿?还拿性命担保?”
“天子根本就不信他那一套,”左悺道:“什么山阳有金砂?山阳挖了多少年铁了,连根金毛都没见着。多半是他找到什么来钱的路子,想背着太后大赚一笔。所以天子让咱们打听打听,姓蔡的究竟有什么来钱的路子?那位程大夫,你不是做生意的吗?说来听听。”
众人齐刷刷扭过脸,殷切地看着程宗扬,好像他一张嘴就能蹦出来金子来。
程宗扬心里直犯嘀咕,这老蔡越玩越大了,连天子都敢坑。难怪老头说汉国的太监都是疯子。
程宗扬躬身施礼,然后道:“此事下官要问问蔡常侍才是。”
左悺不满地板起面孔,“让你来就是因为你懂生意,若是要问蔡常侍,我们难道问不得?哪里还要找你?”
“左常侍有所不知。三个月内赚得两三倍的利息,别说我们汉国,就是天下也没有这等生意。若是赚钱如此容易,世间还不都成了商人?”
唐衡道:“你是说蔡常侍所谓做生意是假的了?”
“下官不敢如此说。三个月内赚得两三倍的利息,正经生意虽然没有,但有一种生意也许是能做到的。”
“什么生意?”
“投机。”
五人目光灼灼地盯着程宗扬。
程宗扬从容道:“当年七国之乱,都中公侯无不奉命从军,因事起仓促,只得向放贷之家借款。放贷之家以七国势大,成败未决,无人肯借。唯有无盐氏拿出巨资,向列侯放贷,利息以十倍计。此战若七国兵临洛都城下,则无盐氏血本无归。若战事拖延,十倍之利也所获无几。结果朝廷只用三月便平定七国,无盐氏坐收十倍之利。”
唐衡道:“这是赌博。”
程宗扬道:“唐常侍说的是,所谓投机,正是赌博。只是赌局有大有小,蔡常侍若是以此投机,此局当是极大,因此下官要见过蔡常侍才好判断。”
五人沉默良久,最后徐璜道:“我来安排,让你和蔡常侍见一面。但能不能问出什么,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徐常侍放心。只要见到蔡常侍,下官定能看出他的底细!”
程宗扬信心十足的模样让众人都暗暗点头。唐衡、具瑗等人纷纷想方设法,怎么把闲杂人等都移开,让程宗扬和蔡常侍好好见上一面,弄清他做的是什么投机生意。
五位宫中最有权力的中常侍一起办事,可谓是雷厉风行,不到半个时辰,平常用于接待诸侯、宗室的显亲殿就被清理一空。接着徐璜亲自出面,把蔡敬仲请到殿内。
程宗扬已经等候多时,一见面徐璜就笑道:“这位程大夫是新任的常侍郎,前几日见过面的。听说蔡常侍精于器物,一直想向蔡常侍请教……”这是五人商量好的理由,为了让程宗扬和蔡敬仲见面。徐璜准备了一肚子的言辞,打算昧着良心把蔡敬仲的马屁拍舒服了,让他跟程宗扬谈几句。结果话还没说完,蔡敬仲便道:“唔。那我跟他谈吧。”
徐璜一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这蔡敬仲今天怎么改性子了?这么好说话?但他肯赏脸跟程宗扬交谈,徐璜求之不得,陪着笑脸道:“那你们好好谈,我还有点事。那个……小程埃蔡常侍懂得多,你可要好好向他请教。用心些。”
徐璜怕耽误他们两个谈话,一路小跑的离开,还顺手把殿门关上了,好让他们安安静静认认真真的仔细交谈。
徐璜一走,蔡敬仲就从怀里掏出几张纸,“这是式样图。”
蔡敬仲把图纸递到程宗扬手中,拍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试验室的事可得抓紧埃”“我知道,我知道。”程宗扬赶紧接过图纸,塞进腰包。
蔡敬仲一眼看见,“这是拉链?我来看看……”程宗扬拦住他,“咱们先说正事——你这就开始借钱了?”
“是埃咱们说好的。”
“那你也不能这么早埃”
“不早点怎么行?”蔡敬仲道:“谁也不是几十万钱放身上对吧?这年头大伙都不容易,有些手头紧的还要卖房子卖地,你总不能想着今天开口,明天别人就把钱给你送来吧?总得给他们腾出来凑钱的时间对不对?”
这年头大伙都不容易——这话说得亏心不亏心?
“大哥,”程宗扬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这捞的也太狠了,别说鱼苗,连鱼鳞都不留。我说,你怎么还向天子借钱呢?”
“天子的钱也是钱埃你说的那个试验室,我这两天又考虑了一下。一年一万金铢有点紧。一万金铢是两千万钱,我打算借一亿,算下来有五万金铢,头几年勉强能对付下来……”“打住!一亿?你打算在汉国宫廷里捞一亿?”程宗扬压低声音叫道:“你想过没有,你从天子手里,从徐常侍、唐常侍、单常侍、具常侍、左常侍……这帮中常侍手里借一亿钱,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他们会放过你吗?你跑到天边都没用!下辈子碰见都得咬你几口。江州刚打过一仗,我可不想因为这一亿钱,跟汉国北军的中垒、屯骑、射声再打一常你把天子惹毛了,说不定连羽林、期门都给你派来。我们江州地方太小,真心抗不住啊,大哥。”
“你是担心善后?”蔡敬仲胸有成竹地说道:“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你怎么安排的?”
“我不是向天子请诏,去山阳采金吗?等借够钱我就走。山阳的铁官徒已经向朝廷几次请命,说矿上每年定额太高,而且铁官抢夺财物,草菅人命。我一到山阳,就把开采量加两倍,你觉得那些铁官徒会怎样?”
“现在就过不下去了,你再加两倍,那还不得反了?”
蔡敬仲抚掌道:“这就对了!铁官徒一反,头一个就得杀我,对不对?”
“那必须的!”
“好。到时候我就爬到房顶上朝北叩拜,痛哭辜负皇恩,无颜面见天子,然后——闭门自焚。”
程宗扬恍然大悟,“金蝉脱壳!”
“没错。我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本事再大,也不能找死人还钱吧?天子都没辙。宫刑?我已经割了。斩首?我都化成灰了。诛三族?我一个太监,全家早就死光光了。天子就是气不过,想找我鞭尸,他也得先找到尸体才好拿鞭子对吧?”
可不是,连鞭尸都鞭不了。程宗扬仔细想了一遍,这事除了缺了大德,别的办得还真是干净。卷了一亿跑路,连骨头渣子都不留。
“为什么要去山阳呢?”
“咱们不是缺个铁矿吗?”蔡敬仲道:“我想了一下,山阳的铁官徒已经忍了这么多年,说不定还能再忍下去,这可不行,必须得让他们站出来,为自己的利益抗争。我是这么考虑的,你看成不成——我琢磨着从星月湖大营借点人,帮他们起事,最好能成为首领。等朝廷火烧眉毛,我们再用江州的名义出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向朝廷表示,要把山阳的铁矿包下来。”
“朝廷怎么可能答应?”
蔡敬仲惊讶地说道:“为什么不答应?”
“山阳还乱着呢!”
“就是乱着才好答应——汉国当年和星月湖大营有仇啊!”
程宗扬一拍大腿,“我把这茬儿给忘了!”
“这么大个坑,江州愿意往里面跳,朝廷高兴都来不及。你想啊,朝廷一动兵,打的就是金山银海。正着急呢,有个傻子站出来拼命往坑里跳,要把这个坑给填平了,朝廷做梦都能笑醒。本来要花几亿钱打仗,现在不用花了,对朝廷来说,省的钱就当是赚了。运气好的话,咱们不但一文钱不用花,白白得个铁矿。说不定朝廷还会倒贴几个……”蔡敬仲表情淡定,这种不知会引起多少血雨腥风的谋划,从他口中说出来,就像在讲述实验的步骤一样,绝对的客观冷静,不掺杂任何个人感情的因素。那些可能被波及的人命,在他眼中仿佛只是一串冰冷的实验数据。
程宗扬本来被他说得晕乎乎的,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他沉默半晌,然后拍拍蔡敬仲的肩,“这事我知道了。你不是想看拉链吗?这个给你。”
程宗扬解下腰包,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然后递给他,“你看,这是拉链,里面还有好几层。这个搭扣有意思吧?又方便又结实……有空琢磨琢磨这个,钱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蔡敬仲目光被那件腰包吸引,毫不在意地说道:“行。”
临走时,程宗扬道:“你是不是特别恨单常侍?”
蔡敬仲困惑地说道:“为什么?”
“你向别人借钱都是几十万,怎么到他那里变成二百万了?”
“我听说他刚卖了房子——要不我再借点?”
“千万别!”
刚才几位中常侍谈及蔡敬仲向大家借了多少钱,单超颇有些自负,似乎蔡敬仲向他借一百万,着实看得起他。程宗扬这会儿才明白,单常侍是自作多情了。蔡敬仲压根就没看他的人,完全是奔着他那钱去的。
程宗扬从显宗殿出来,五名中常侍都拥上前去,“怎么样?怎么样?”
程宗扬沉着脸道:“一文钱都别借给他!”
五名中常侍有些失望,接着又紧张起来,“我们已经借过钱的怎么办?”
“找他要!能要多少要多少。”
“他说的利息……”
“假的。我看全是忽悠。”
单超一提袍角,就要往殿里冲,众人连忙把他拉住,“息怒!息怒!”
单超胀红了脸,粗声大气地说道:“你们借的少是吧?我可是一百万钱!”
“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徐璜劝道:“小心打草惊蛇!万一他知道咱们识破了他的伎俩,不肯还钱怎么办?慢慢来,这钱咱们迟早要讨回来。”
众人好说歹说,总算劝住单超,先稳住姓蔡的,然后把钱再慢慢拿回来。
蔡敬仲的计划不可谓不周密,但程宗扬还是决定要拆他的台。纵然他害的人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可程宗扬希望他能把聪明才智都用到正经地方。他的才华用在这上面,不仅仅是浪费,也是犯罪。
…………………………………………………………………………………从显宗殿出来,徐璜庆幸地说道:“若不是你,咱家这回可要被姓蔡的坑苦了。”
一想起自己刚才打算再借三十万混个高息的冲动,徐璜就不由暗呼侥幸。幸亏自己慧眼识英,找了个良材,要不然那二十万钱就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
程宗扬道:“公公这样说就见外了,我看蔡常侍说话吞吞吐吐,言语不尽不实,就起了疑心。我们做生意最怕这种人,不管那生意是真是假,能不能赚钱,都沾不得了。”
“他哪里来的胆子,敢骗到天子头上?”
程宗扬低声道:“如果他是打算拿你们的钱给天子高息呢?”
徐璜一拍大腿,大骂道:“这该死的贼子!”
姓蔡的要真这么做,大伙的钱全到了天子手里,那还要个屁啊!到最后他讨好了天子,把大伙全给埋坑里了。缺德不缺德?
程宗扬道:“我听说皇后娘娘凤体不豫?”
徐璜道:“谁说的?根本没影的事。”
程宗扬尴尬地说道:“我听外边人一说,就当真了,还准备了点礼物,想献给皇后娘娘。”
徐璜来了兴趣,“什么礼物?”
程宗扬压低声音,“求子的仙符。”
徐璜眼睛一亮,“灵不灵?”
“是太乙真宗秘传的仙符,外面见不到的神物。据说是灵验无比。”
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只玉盒。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张两寸来宽五寸来长的符纸。那符纸似革非革,通体火红,上面用金汁绘制着细密的符文。随着目光的移动,那些符文仿佛泛起粼粼的金光。即使徐璜对法术一窍不通,也能感觉到符中蕴藏着惊人的灵力。更与众不同的,符纸顶端嵌着一条银链,链上还有几个豌豆大小的铃铛。
这样的灵符闻所未闻,单看绘制的手法,制符之人就绝非凡俗,很可能是某位大有道行的长老,甚至出自太乙真宗教御之手。
徐璜只觉盯着符文的眼睛一阵阵发烫,赶紧移开目光,问道:“此符是从何处求来的?”
“太乙真宗的卓教御如今正在北邙,我专门托了关系,花重金求来此符。徐公公,你看这东西真不真?”
“绝对真!要有一处假的,我徐某立刻抉了自己这对眸子!”
程宗扬舒了口气,“这就好。我不识货,就怕花了钱还被人骗了。”
“你花了多少钱?”
“一千金铢。”
这就是二百万钱啊,够单超再卖回房子了。
徐璜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你在这儿等着,咱家这就往长秋宫报喜去!”
不到一刻钟,徐璜就一路小跑的回来了,“快!快!快!娘娘要召见你!”
程宗扬丝毫也不意外,如果皇后娘娘见到符上的银链还无动于衷,除非徐璜没有把符送到她手里。他一本正经地扶了扶进贤冠,昂首阔步往长秋宫走去。
赵飞燕,我来了!
…………………………………………………………………………………长秋宫比北宫的永安宫规模小了许多,但在南宫仅次于天子寝宫,规模远在其他妃嫔居住的宫殿之上。身着曲裾的宫女微微低着头,垂手贴在身前,迈着细碎的步伐。脚下的地板浸过桐油,光亮得能照出人影,宫女穿着白布袜的双足走在上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殿内垂着一幅水晶帘,微风乍起,透明的水晶帘轻轻晃动着,发出悦耳的声响。
徐璜在水晶帘外跪下,尖声道:“奴才徐璜,叩见娘娘。”
隔了一会儿,帘内才有一个纤软的声音歉然道:“又劳烦你跑了一趟……徐常侍,辛苦你了。”
“这是奴才的本分,不敢称辛苦。”
帘内的女子迟疑了一会儿,轻声道:“那张符,我很喜欢……我想和他说几句话,可以吗?”
“是,奴才告退。”
娘娘要问求子的事,当然不好有外人在场,徐璜爬起身,朝周围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带着众人悄悄退下。
程宗扬心里嘀咕,赵飞燕可是史上有名的妖女,姊妹两个专宠后宫,把天子迷得神魂颠倒,留下无数风流传说,还有燕啄皇孙的恶名,怎么说起话来怯生生的,活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
帘内沉默良久,那个声音道:“你……可以进来吗?”
程宗扬听得莫名其妙,这妖女什么意思?让我进去?难道有什么诡计?等我一进去,她就大叫“非礼”?没道理埃想给我来个美人计?我最不怕的就是这个!求都求不来呢。
第一次见面,虽然自己六百石的官职惨了点,但绝不能让人给看扁了。程宗扬挺了挺胸,摆出气宇轩昂的气势,抬手掀开水晶帘,昂首进入帘内,然后像触电一样立刻俯下身,以头抢地,口中道:“微臣叩见陛下!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帘内立着一个英武的年轻人,赫然是那位年轻的六朝共主,大汉天子。
刘骜穿着劲装,头戴皮质的弁冠,一手扶着天子剑,他扫了脚下匍匐的小官一眼,然后对旁边的女子道:“你要不放心,就去看看。”
那女子轻声道:“臣妾……不好出宫。”
“怕什么?宫里又不是只有江女傅一个信得过的。这宫里所有人都是你的奴婢,你尽管指使他们。谁要不听话,你想笞就笞,想杖就杖,杖毙也没关系。”
“……是。”
“让你妹妹入宫,你怕有人拦她,你自己去总是没人敢拦吧?”刘骜用呵哄的口气道:“我今天和张放约好了,要去射猎,他新得了一条狗,据说长着两只翅膀,飞起来比鹰都快,要不然我就陪你一起去。”
“臣妾知道了。”那女子轻声道:“多谢陛下。”
刘骜吩咐旁边一名年轻的宦者,“你陪皇后娘娘一起去。”
那宦者脖子一梗,“我不去。”
刘骜大怒,“朕的话你也敢不听!”
宦者道:“我也要看狗。”
刘骜没好气地说道:“下次带你去。你这次敢不去,我就把你打发去守陵,让你一辈子连只猫都见不着。”
那宦者嘟着嘴不再作声。
刘骜道:“富平侯还在等着我,我先走了。你要是喜欢,在外面多待一会儿也无妨。别人问起来,就说跟我一起出去的。母后不高兴也不会骂你。”
“是。”那女子屈膝跪下,双手指尖相对贴着地面,戴着珠翠的螓首轻轻叩下。
刘骜不悦地说道:“你怎么又跪下了?朕最不喜欢别人跪来跪去的。赶紧起来。我走了。”
刘骜说完就风风火火的离开。他没有从大门出去,而是绕到里面一扇屏风之后,然后就没了声响。
殿内安静片刻,那宦者道:“娘娘刚才跪是对的。天子不喜欢别人跪他,但要是有谁不跪,他更不高兴。”
“妾身知道了。”
“娘娘和天子说话,自称臣妾是对的。但我们和这些下人说话就不能自称妾身了,自称我就可以,若觉得不够雅驯,称吾也可以。”
那女子道:“我知道了。”
宦者满意地说道:“这就对了。哎,这里还有个人在跪着呢。”
程宗扬直想骂娘,自己跪了半天了,天子从头到尾就没跟自己说过一句话。好不容易等天子走人,他们两个又聊上了,自己这么个大活人,跪着也有五尺来高,他们就不觉得碍眼?
那女子连忙道:“对不起——程大夫,请平身。”
宦者道:“娘娘不用对臣下说‘对不起’,他是臣子,跪死都是应该的。”
妈的,敢情跪得不是你啊!有种你来跪一个,你小子跪到天亮,我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
“公公说的是,微臣多跪一会儿也是应该的。”程宗扬说着顺势起身。开玩笑,万一这娘娘听不出来什么是客气话,真让自己多跪一会儿就傻了。
虽然很好奇这位史上四大美女之一的赵飞燕究竟有多美,但程宗扬还是没敢直勾勾把目光放到皇后娘娘脸上。借着起身,他目光顺势上移,先看到一条曳地的长裙,鲜红的丝绸上绣着金黄的凤纹,往上是一条衣带,用金丝镶嵌着攒成花形的珍珠,雕刻着凤鸟的白玉,还有一颗龙眼大的红宝石。
她双手放在身前,长长的衣袖掩住手指,只能看到袖口精致而繁丽的刺绣。臂上缠绕着轻云般的臂带,肘后悬着一只香囊,囊上绣着象征多子的石榴。宽大的衣襟微微隆起,上面绣着连绵的合欢纹饰。再往上,是一抹雪白的玉颈,然后是小巧的下巴。
程宗扬目光停了片刻,才移到她唇上。那只红唇柔软而莹润,衬着如雪的肌肤,红艳得令人惊心动魄,犹如一朵娇美的菡萏。
程宗扬停下目光,不敢再往上移——作为六百石的官员,看到这里都有些逾矩了,再往上看就是找死。不过单看这一唇一颌,面前这女子就已经堪称绝代尤物。
红唇轻分,流淌出一串悦耳的声音,“程大夫,谢谢拿来你的仙符。”
宦者插口道:“娘娘,你不用……”
“这是臣份内之事,”程宗扬打断他,“怎敢让娘娘相谢?”
宦者接口道:“他说的对。”
赵飞燕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确定那宦者不会再开口,才柔声道:“我听说,此符是从上清观卓教御那里求来的,是吗?”
“是。”
“那这符上的银铃……”
“什么银铃?”宦者伸头去瞧。
程宗扬咳了一声,“据臣所知,听闻是为娘娘求的仙符,上清观一位刚入观的姑娘特意献出此铃。”
那只红唇微微抿紧,流露出一丝激动。
“这银铃很一般嘛。”宦者道:“杂色银子,值不了几个钱。程大夫,你是不是没掏够钱啊?”
死太监!你这是在打娘娘的脸你造吗?程宗扬微笑道:“敢问公公贵姓?”
宦者脸一板,“这是你该问的吗?你一个外臣,打听我的名字做什么?想巴结我?外臣结交内侍是死罪你知不知道?要不然是我得罪了你,你想报复我?我一点都不怕你知道吗?你才六百石你知道吗?六百石在宫里一抓一大把,你知道吗?”
赵飞燕开口道:“中行说。”
宦者立刻躬身,“娘娘。”
“我想和程大夫说几句话,可以吗?”
“行埃”中行说闭上嘴,侧了侧身,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过了一会儿,两人都没开口,只用眼睛使劲看着他,中行说终于明白过来,“让我回避是吗?好吧。我就在外面,娘娘想叫我,声音大一点就可以。”
中行说走到程宗扬面前,用脚在他身前划了一条线,严厉地说道:“我警告你!不得越过这条线!明白吗?”
程宗扬看着那条线,终于明白当年汉宫众人为什么拼着亡国的风险,也要把这孙子打发到匈奴去,这货实在太咶噪了!当着天子、皇后的面都敢指手划脚,换成几位中常侍还不得被他喷死?
第二章
程宗扬抬起眼,看向那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赵飞燕双十年华,一双眼睛微微发红,似乎刚哭过,却平添了几许风流妩媚,水灵灵的眼波流动间,仿佛有着千言万语。
“程大夫,”赵飞燕充满希冀地轻声问道:“你见到她了吗?”
程宗扬直接了当的回道:“是的。”
“上苍……”赵飞燕双手合什,几乎喜极而泣。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合德还好吗?”
“令妹还好,只是想见娘娘。”
“我要去见她。”
“上清观在北邙,山路崎岖,不若由臣下护送合德姑娘入宫。”
“不要!”赵飞燕连忙止住他,然后自失地笑了笑,“幸好她没有入宫。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说着她站起身,“走吧。”
“从这里走?那中行公公……”
赵飞燕嫣然一笑,“你想带他吗?”
“可是娘娘若是出宫,身边怎么能没有伺候的人?”
“我以前也是平民女子,哪里没人伺候就走不得呢?”
开玩笑,哥可是有人追杀的人,还指望你能带几个高手路上保护哥呢。万一撞上黑魔海的人,你就是个白送的大礼包,你知道吗?
赵飞燕看出他的犹豫,迟疑道:“要不然……知会一下单常侍?”
程宗扬长出了一口气,单超修为如何,自己看不出来。但瞧着就象是很能打的样子,一旦有危险,让他来当炮灰也放心些。
中行说在外面叫道:“我都听见了!你们不想带我,我还不想跟你们去呢!告诉你们!只要出了长秋宫,不管什么事都跟我没关系!天子问起来,我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咱们这算说好了,”程宗扬道:“你要改口我弄死你啊!”
赵飞燕抿嘴一笑,“程大夫,请稍等。”
赵飞燕进入内殿,片刻后再出来,面上已经多了一幅轻纱,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美目。她身上的凤袍换成曲裾,身后结着长长的丝带,贴身的衣物勾勒出纤美的身形,娇柔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起来,身体就像腰后的丝带一样轻盈。
她头上凤钗、珠翠都已取下,长发挽成一个鬟,用一条丝带扎住,然后在外面披上一件罩衣,掩住了婀娜的身材。
赵飞燕美目微微一转,示意他跟上,然后走到屏风后。程宗扬压根没理中行说划的那条线,直接跨了过去。
屏风后果然有一个甬道入口。虽然人生地不熟,但总不能让皇后娘娘在前面带路,程宗扬自告奋勇,当先进入甬道。
甬道颇为宽敞,虽然深入地下,却丝毫没有气闷的感觉,里面点着油灯,能看到甬道是用砖石砌成,上面呈拱形,有些地方两边还建了耳房。
走了一盏茶工夫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右。”
程宗扬没听明白,拐了个弯才看到甬道分出一条岔道。他依言往右走去,一刻钟之后,甬道到了尽头,向上沿着台阶走了一两丈高,来到一处小房子里。
程宗扬原以为这条甬道直通宫外,出来才发现两人走了这么长一段路,竟然还在长秋宫内。
程宗扬忍不住道:“不是到宫外的吗?”
“不可以的。”赵飞燕道:“这些便道都是各宫自己用的。”
原来只是为了宫内通行而设的便道,并不是什么天子专用的秘道,难怪自己一个外臣,也能堂而皇之的进来。
屋内守着几名小黄门,见到皇后娘娘过来,都连忙跪下。赵飞燕吩咐几句,一名小黄门飞也似的去找单超。片刻后,单超闻讯赶来,俯身向娘娘行礼。
天子已经交待过娘娘出宫的事宜,连出行的车马都已经安排停当。那辆马车外表看起来毫不起眼,打开车门,里面的装饰却是华贵之极。可惜程宗扬也就是看看,如果敢跟皇后娘娘同乘一辆马车,那完全是奔着宫刑去的。
…………………………………………………………………………………北邙,上清观。
静室内安静得像另一个世界,赵飞燕跪坐在席上,望着案上一株新剪下来的月季,想起妹妹这一路经历的危险,一时间柔肠百转。如果说最开始她是因为自己在宫中孤立无援,迫切想让妹妹入宫,姊妹俩同心在后宫稳住脚步,那么现在她宁愿妹妹留在宫外,平平安安过完此生。即使有一天自己万劫不复,也好留一份寄托。
赵飞燕握了握微凉的指尖,收回心思。她私下出宫,在外面用的是富平侯家人的名义,守门的女童告诉他们,卓教御正在与几位客人见面,暂时无法出来会客,请她在静室等候。那位程大夫似乎和观里的人很熟,问了几句,便自行去寻合德,说是请她前来与自己相见。至于单超等人,赵飞燕不愿让他们见到自己与妹妹相见的情形,把他们留在了外面。
望着那株娇艳欲滴的月季,赵飞燕渐渐静下心来。忽然房门被人拉开,一个女子道:“这里还空着呢,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几名妇人自说自话地涌入室内,她们遍身罗绮,一个个珠光宝气,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进来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原本平静的静室一瞬间变得如同喧嚣的街市,赵飞燕只有暗自苦笑。
前面一个女子对她说道:“你也是来见卓教御的吗?放心,我们不会抢了你的位次,只是这里安静,过来歇歇脚。”
赵飞燕略微欠了欠身,然后低下头去。
平城君见她不作声,也觉无趣,转头对同伴道:“来这边坐。咦,这盆花不错,正好一人一朵。”
几名妇人纷纷伸手,争抢着将那盆月季采摘一空,各自簪在鬓侧,攀比说笑了好一阵子,才各自坐下。
几人说了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听得出都是都中勋贵人家的妇人,为首那个叫平城君——这个封号赵飞燕依稀在宫里听过,似乎是自己晋封后位时,前来拜见的封君之一。当时只远远磕了个头,连相貌都未看清楚,没想到竟是如此饶舌的一个妇人。
平城君忽然神秘地说道:“你们听说过那位皇后娘娘的事吗?”
赵飞燕微微一怔,便听到旁边有人接口道:“又怎么了?”
平城君吃吃笑了两声,“我跟你们说,你们可千万别往外传。”
“说吧,说吧。”
“那位皇后娘娘啊,以前是个舞姬……”“这有谁不知道的?”
“我娘家三叔的四外甥的连襟的远房小姑上次来,悄悄跟我说起来,她那个男人原来在乐津里当里长……跟那位娘娘好过。”
赵飞燕惊愕地看了她一眼,接着面纱下的玉颊涨得通红。
众人纷纷道:“真的假的?”
平城君得意洋洋地说道:“哪里会有假的?她男人以前在乐津里,里面的歌舞姬都归他管。那位娘娘因为生得漂亮,被她男人看中了,专门叫过来,在屋内服侍了几日。就因为这个,那位娘娘当上皇后,差点没把她男人吓死。她看着自家男人连日魂不守舍,一番追问才问出来。”
“竟有这种事?”
有人插口道:“你们家也养着舞姬,还不知道那些小娼妇是个什么情形?本来就下贱,再有三五分模样,还不是由着人受用?”
“都说那位娘娘生得美,不知怎么个模样?”
平城君道:“她男人本来还不肯说,我那个远房妻妹拧着她男人的耳朵问了一夜才问出来……”“快说!快说!”
平城君压低声音,“她男人说,那位娘娘模样长得漂亮不用说了,那身子白生生的,又软又嫩,跟没有骨头一样,什么花样都摆得出来。她男人说,有回喝醉了酒,弄了她一夜,前后换了十几种花样。据说,那位娘娘屁股里面有一个蝴蝶状的红印,从后弄她的时候,屁股一晃一晃,那蝴蝶就像在飞一样。”
众女都掩口笑了起来。赵飞燕脸色却变得煞白。
笑了一会儿,有人悄悄道:“我还听说,那位娘娘其实是被爹娘扔掉的,后来被一个无赖拣回来养着。刚十二岁,就被那个无赖给蹧踏了。”
“可不是嘛。都说她那个养父是个无赖,小姑娘还没长成就破了她的身子,伤了天癸。要不入宫一年多了,怎么还没怀胎的消息呢?”
“这算什么?我还听说那位娘娘是个白虎……”“那不是克夫吗?”
“可不就是嘛,”有人煞有其事地说道:“听说入宫之前,死在她肚子上的男人就有好几个了。”
“那天子……”
“天子可是真龙下凡,当然能镇得住那白虎。不过子嗣上可就艰难了。”
这话说得十分有理,众女纷纷附合。忽然有人道:“平城君刚才说蝴蝶记,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家那死鬼,上次拿了幅春宫图回来……”众女哄笑起来,“春宫图啊,好个有情有趣的夫君。”
那女子也笑了起来,“你们就笑吧,我就不信你们没看过。”
“好了姊姊,那春宫图怎么了?”
“那春宫图上是个光溜溜的美人儿,手脚都被捆着,趴在马鞍子上,被几个胡人从后面弄。屁股缝里就有一只红红的蝴蝶……”“不会吧?那春宫图是哪里来的?”
“我家那死鬼去年从边塞回来,说是从一个杂胡部族中得来的。图上的美人儿是一个从洛都到边邑寻亲的舞姬,被胡人掳走。那些胡人弄得高兴,还让被掳的画师画了那幅图。”
“后来呢?”
“听说那舞姬后来被卖到别处,没了音讯。”
“该不会就是那位皇后娘娘吧?”
“那可保不齐。若是有人拿那幅图跟皇后娘娘比照一下,说不定宫里就要出大乱子呢。”
有人愤愤不平,“这种人也能当上皇后?”
“天子到底是年轻,见到美色就晕了头。”
“太后娘娘也是,怎么就由着天子的性子胡来?”
“太后也不容易……”
赵飞燕眼前阵阵发黑。她自知出身低微,全倚仗天子的宠爱才登上后位,因此入宫之后循规蹈矩,深居简出,极少与洛都的贵妇见面,连宫中的婢女、内侍也刻意善待。直到此刻,她才知道什么叫众口烁金,积毁销骨。自己遇见天子之前,虽是舞姬,却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谁知会被这些妇人在背后如此诋毁?尤其是自己身上的标记,除了天子,哪里有旁人知晓?
是了,多半是那些侍浴的宫女……赵飞燕拧紧手指,几乎涌出泪来。自己屡屡厚加赏赐,她们怎可如此!
一名道姑进来,竖掌向众人施礼,笑道:“已近夕时,观中开了斋饭,还请诸位赏脸。”
“观中的斋饭自然是要叨扰的,”平城君招呼众人,“走了走了。”
一众女子纷纷起身,不一会儿就人去室空。唯有赵飞燕坐在原处未动,那道姑也没有催促,只悄悄合上门。
一个声音响起,“那些只是无知恶俗的多舌妇人,娘娘何必理会她们的胡言乱语?”
赵飞燕低着头,良久才道:“吾父虽然为人粗鄙,好酒无行。却非是衣冠禽兽之徒。”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程宗扬道:“别看那位平城君说得嘴响,扒开来其实臭不可闻。子烝母,甥侵姨,妻咒夫——哪一条都是天地不容的死罪。无非是帝王贵胄,郡国封君,无人敢惹罢了。”
这样的猛料突然暴出来,赵飞燕惊愕地抬起眼,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
“没错。就是那位平城君。”程宗扬索性说开了,“她妹妹续弦给了赵王,如今是赵王后。赵王刘彭祖年事已高,赵王后却是青春年少——那位赵太子色胆包天。不仅淫及后母,连平城君也是入幕之宾。”
当初从平城君身上搜出诅咒的木偶,惊理和罂奴暗中留意平城君的行踪,居然发现她与赵王太子通奸的勾当。接着顺藤摸瓜,又发现赵太子与继母赵王后关系非同寻常。而那只诅咒的木偶,就是赵太子、赵王后、平城君三人相互勾结,暗中诅咒赵王刘彭祖的道具。这些事一旦暴光,三人最好的结果也是禁锢终生。众所周知,吕后杀起宗室从不手软,若此事大白于天下,三人都难逃一死。
赵飞燕陡然得闻秘辛,却没有目光一亮,觉得拿住了平城君的把柄,要给这个背后诋毁自己的贱人一个好看,反而惊得花容失色。
程宗扬心下大奇,赵飞燕在史书的名声可不堪得很,妖媚惑主,淫乱后宫,再加上燕啄皇孙的恶名,怎么本人纯洁得跟只小白兔似的?一路谨小慎微,唯恐行迟踏错——你这都是装的吧?
赵飞燕惊慌地说道:“这些事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听见。”
装吧装吧,我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程宗扬躬身道:“是,臣知道了。”
赵飞燕微微松了口气,随即道:“合德呢?”
“请娘娘稍候。”
程宗扬打开房门,向外面知会了一声。片刻后,门外人影微闪,一个少女慢慢走入静室。
赵飞燕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接着泪珠一滴一滴落了下来。虽然戴着面纱,赵合德仍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份,叫了声“姊姊!”便扑过来抱住她。姊妹俩紧紧拥在一起,痛哭失声。
程宗扬拉上静室的房门,看了眼立在门外的卓云君。卓云脸上带着温婉淡雅的笑意,与他目光一触,却瞬间露出一丝惊喜,“主子,你的伤势……”“正要找你试试呢……”程宗扬低笑着展臂搂住她的身子,把她打横抱了起来,走入旁边一间静室。
…………………………………………………………………………………姊妹俩痛哭一场,渐渐收住眼泪。赵飞燕用丝帕拭去妹妹的泪水,拉着她的手端详半晌,然后展颜笑道:“真的长大了呢。”
她搂住妹妹的肩,像小时候那样把妹妹搂在怀里,柔声道:“阿爹可好?”
“还好。就是常常喝酒。”赵合德没有提及父亲被人殴打的事,只道:“有时候喝醉了,还是跟人吵架。”
“跟以前一样呢。”赵飞燕语带惆怅地轻叹道,然后打起精神,“给你们的钱,可收到了吗?”
“收到了。可爹爹……”赵合德欲言又止。
“爹爹怎么了?”
“爹爹……”赵合德声音越来越小,“……嫌自己没有身份……”赵飞燕沉默下来。皇后之父封侯本是汉国的惯例,但自己甫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生父已经无从知晓,养父又是市井之徒,在朝中无人问津。结果朝廷上下都像忘了此事一样,对封侯之事绝口不提。而天子刚刚秉政,自顾尚且不暇,自己又怎可因为家事去劳烦天子?
迟疑间,她听到合德细如蚊蚋的声音,“姊姊……我……我不想入宫。”
赵合德伏在姊姊怀里,小声道:“我真的不想入宫……大门那里画的鸟兽好大……好吓人……象是要把人吞掉一样……我看到就害怕……”赵飞燕拥紧妹妹,隔了会儿道:“那便不入宫了。”
合德开心地笑了起来,她扬起脸,高兴地说道:“那我明天就回去!爹爹不会做饭,这些天总在外面吃,只怕早吃够了。”
“不。你不能回去。”赵飞燕叮咛道:“你哪里都不要去,唯有待在这里,才能保得平安。”
赵飞燕一边说一边拉起衣袖,从腕上褪下几只赤金手镯,戴到妹妹腕上。
赵合德意识到姊姊的慎重,不禁有些担心地说道:“可是爹爹……”爹爹虽然称不上慈爱,但终究是他把自己姊妹养大,于己有养育之恩。如果真是有危险,总不能置之不理。
“爹爹不会有事的。”赵飞燕抚着她的长发道:“我担心的是你。”
“因为有人要害我吗?”
赵飞燕用沉默回答了她。
“为什么?我又没害过别人……”赵合德越说越委屈,泪珠一连串地滚落下来。
赵飞燕轻轻拍着她的身子,“再忍忍碍…”“可我想回家……”赵飞燕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你不怕阿爹骂你?”
“阿爹最多也就是骂我。他若不高兴,我逗他开心就是了。”
赵飞燕拥着妹妹,心里一阵酸楚。是啊,虽然阿爹脾气暴躁,对她们姊妹动辄喝骂,可到底不会故意加害她们。
“再忍一忍。终有团聚的时候……”赵飞燕岔开话题,笑道:“妹妹是个有福气的,我在宫里提心吊胆,没想到妹妹竟遇到了卓教御。不知江女傅可好?”
“嬷嬷受了伤……”
赵合德断断续续讲了自己这一路的经历,如何辞别爹爹,如何与江女傅一同来到洛都,如何躲避那些心怀不轨的盯梢者,甚至不得不改道易容……其中自然少不了提到那个年轻人。
虽然赵合德隐瞒了许多,赵飞燕仍听得惊心动魄,低叹道:“此番我们姊妹能够相见,还要多谢谢程大夫。”
“他……”赵合德撇了撇嘴,低下头小声道:“……不是个好人。”
赵飞燕无奈地说道:“他若是那种‘好人’,又哪里会相助我们姊妹呢?”
赵合德吃惊地睁大眼睛,“为什么?难道……难道我们是坏人吗……”赵飞燕眼中流露出几分伤感,“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良久,赵飞燕直起腰,重新整理了妆容,展颜笑道:“此地比洛都城内可要安稳得多,能把你托付给卓教御,我也好放心了。”
…………………………………………………………………………………静室的屏风后弥漫着香腻的气息。名动洛都的太乙真宗女教御此时宛如一只白羊,温顺地伏在茵席上。她秀发散乱,玉体香汗淋漓,那只白馥馥的雪臀圆圆耸起,雪嫩的臀缝间含着一汪春水。
程宗扬伏在她背上,笑道:“如何?”
卓云君媚眼如丝地娇喘道:“主子比以往又厉害了几分……真的是伤势尽复了呢……”程宗扬心情大快,从太泉古阵开始,丹田的伤势就一直纠缠着自己,时刻都要小心维持丹田气轮的平衡,那感觉就像怀内揣着个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炸,把自己炸个粉身碎骨。
偏偏丹田的伤势与生死根、阴阳鱼纠缠在一起,非是药石能解,连死老头都束手无策。没想到古墓一番散功重铸,却让生死根、阴阳鱼与自己的丹田融为一体,不仅解除了自己的心腹大患,反而因祸得福,令自己一直停滞的修为也突飞猛进。如今自己已经触摸到新境界的边缘,随时都有可能跨越界限,攀升至第六级通幽的境界。
六朝修为中最高的第九级入神,属于传说中的存在,已经很久没有听说有人能踏入此境。第八级至臻境的存在也极为稀少,此前世间公认至臻境高手唯有王哲一人。王哲殒身大漠之后,第八级的存在也已经空缺。再往下的第七级归元境同样凤毛麟角,每一位都堪称宗师。
在六朝,第六级通幽境便属于一流高手,也是六朝江湖最为中坚的力量。普通宗门能拥有一名六级修为的强者,便足以称雄一方。而六级强者的多寡,也代表着一个宗门的实力。太乙真宗号称天下第一宗门,除了一个修为遥遥领先的前任掌教,几位六级通幽境的教御也是其底气所在。
一旦自己能够跨入通幽境,就至少有了自保之力——除非像身下的卓美人儿那样倒霉,跟人拼了个两败俱伤,被自己捡了便宜。
不过这个便宜还真不错……
程宗扬搂着卓美人儿翻过身来,让她仰身躺在茵席上,然后将她双腿拉成一字马,让她敞露着那只水汪汪的凤眼美穴,双手扶着自己的阳物纳入体内。
卓云君挺起腻穴,在他身下婉转迎合,浪叫声不绝于耳。她的叫声在静室内回荡着,室角一只禁音符光泽微闪,将声音的波动消湮无痕。
“主子……奴婢不行了……呀……”
门上的禁音符忽然亮了起来,示意有人来访。
程宗扬狠狠顶了两下,然后放开手。卓云君搂住他的腰身,玉颊留恋地贴在他胸口,一双雪滑的丰乳汗津津贴在他身上,随着剧烈的心跳柔软的滑动着,被人揉弄过的乳头像玛瑙一样红艳。她扬脸一笑,然后张开双臂,委蜕在旁边椅上的丝袍无风而动,像被人拿起一样飘扬起来,卓云君手一举,便套在身上,接着衣带灵蛇般飞起,绕在她腰间。卓云君用丝帕抹去脸上的汗水,随手一挽,扎住散乱的长发,接着曲指一弹,一点火光从指间飞出,点燃了室角一支檀香。
卓云君一边绕过屏风,一边扬起衣袖,在空中轻轻一挥,弥漫在室内的香腻气息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优雅宁静的檀香气。
卓云君走到屏风前,在一只蒲团上屈膝坐下,神态已经变得从容自若,眉眼间再没有丝毫媚意,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除了一条薄薄的丝袍,里面的胴体便是一丝不挂。
门外一个柔婉的声音响起,“有扰卓教御。”
卓云君淡淡道:“无妨,请进。”
…………………………………………………………………………………赵飞燕终究放心不下,带着妹妹亲自见过卓教御,以富平侯家人的名义将妹妹托庇在上清观,求卓教御代为照应。。
卓云君自无不允,连赵飞燕赠送的金臂钏也没有推辞,只是转手又赠给了赵合德。
赵飞燕放下一桩心事,带着单超等人离开上清观,返回洛都。她不愿旁人见到妹妹,只让赵合德送到静舍出口,嘱咐道:“你诸事多加小心,切不可轻易表露身份,若是有事,便告诉程大夫,好让他知会我。”
赵合德送别姊姊,回去又大哭一场,好在她自小生活的环境远谈不上优裕,上清观远离尘世,虽然山居多有不便,却有着难得的宁静,渐渐也就安静下来。
卓云君感叹道:“真没想到,这位汉国的皇后,居然是个如此柔婉的绝代佳人。”
程宗扬没有与单超等人一同回洛都,而是留在观中。他一边翻着林清用水镜术传来的账册,一边说道:“你以为她是什么样的?”
“平常来往观中的,都是城中贵妇,提到这位皇后,除了讥讽就是嘲笑,要不就是骂她狐媚惑主,心如蛇蝎。奴婢在观中多日,还没有听到有人说过她一句好话。”
程宗扬抬起头,“说她的人多吗?”
“不是多,而是只要闲谈,都有人提到她。”
“一句好话都没有?”
卓云君笃定地说道:“没有。”
这就有些邪门了,常言道:秦桧还有三个朋友——死奸臣躺枪了——赵飞燕贵为皇后,居然没有一个人说她一句好话,这口径实在太统一了。而且来往上清观虽然都是贵妇,但真正见过赵飞燕绝对不会太多,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却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甚至还出现无数演绎,这事怎么想都透着一股蹊跷。
“她出宫时连一个亲信都没带,只随便请了一位中常侍随行,”程宗扬道:“看来这位皇后无论在宫里还是宫外,都没有一个心腹。”
卓云君跪在他身后,慢慢给他揉着肩,“江女傅呢?”
“让我看,江映秋多半是天子的心腹,谈不上是她的亲信。”程宗扬说着拿起书刀,在竹简上刻下一个名字:闻清语。
“这位闻姨似乎在汉国有点身份,想办法打听一下。”
“主子可是遇到了黑魔海的人?”
“没错。”程宗扬简略说了前日的经历,然后道:“他们倒不是想杀我,要不然我也没那么容易逃过去。”
卓云君凝眉道:“建威将军吗?”
“你知道他?”
“奴婢方才所见的访客中,有一位是射声校尉陈升的夫人,陈夫人在闲谈中提及府中这几日邀请建威将军作客,府里都在为此忙碌,她不耐烦扰,才入山小祝”“请人作客有什么麻烦的?”
“她说那位建威将军规矩极大,昨日便派人入驻宴客的小园,连她们自家的仆人出入都要盘查。她索性把整个校尉府都丢给陈校尉,由得他们折腾。”
程宗扬推开账簿,“确定是射声校尉?”
卓云君回想了一下,“是射声。”
“我立刻回洛都。”
第三章
卢景宛如一片树叶从高大的桐树上飘落下来,接着身影一闪,掠入暗巷。
程宗扬警觉地看着巷口,见到卢景掠下,立即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府里情况如何?”
“里面看得极严。”卢景道:“只勉强看到园中似乎有一个小湖,周围每隔几步就有人守着,我试过几次也没找到机会,只好退了出来。”
程宗扬已经试过,结果连宴客的小园都没能摸到,就险些露了行藏。射声校尉的府邸并不算宏伟,里面却入驻了大量军士,想瞒过他们的眼睛潜入园中,可以说难比登天,即使以卢景的身手能潜入其中,也难以存身。
离宴请还有数天时间,校尉府中的看守只会越来越严密,到时候恐怕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更不用提去刺杀赴宴的主宾。难道只有在路上下手了?
卢景道:“先弄清里面的情形,才好再想办法。”
程宗扬抬头往周围看去。射声校尉是北军八校尉之一,作为驻守京城的八支常备军之一的主将,相当于二千石的官员。二千石在地方上堪称封疆大吏,在洛都却是数不胜数,以至于朝廷中要把二千石分成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二千石和比二千石。因此射声校尉的府邸也不是十分起眼,周围比它高的建筑比比皆是,只要找一处楼阁,俯瞰校尉府并不是难事。
卢景看出他的打算,有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用看了,邻近的楼阁我刚才已经去过,能看到校尉府的位置都有军士看守。姓韩的肯定是属耗子的。”
程宗扬望着远处一座楼阁,笃定地说道:“我知道一个地方,绝对没有军士敢进去。”
…………………………………………………………………………………一个时辰之后,两人如愿以偿地登上楼阁,朝相邻的里坊望去。隔着重重屋脊,只能隐约看到校尉府的轮廓。那座府邸位于坊南,紧邻着坊外一条小河。府邸呈长方形,最南端是一座池苑,规模虽然不大,却有一座亩许大小的池塘,只是夜色已浓,看不清更多的细节。
程宗扬扭过头,正准备开口,却见卢景一脸古怪地看着他。程宗扬愕然道:“怎么了?五哥。”
“这才几天工夫,你就勾搭上了襄城君府里的丫鬟?”
程宗扬干笑道:“没有的事,误会误会。”
卢景翻着白眼道:“刚才那小婢叫什么?红玉?瞧她看你的眼神,要说你们俩没点啥,我也得信埃”“五哥,你误会了,我们就是一般的交情。”
“一般的交情会让你不声不响地登楼?”
“刚才不是说了吗?这里平时都没人来,只要咱们在楼里别闹出什么动静就行。”
卢景语带威胁地说道:“你要敢对不起紫姑娘……”“五哥,你就放心吧。我们两个一向是紫丫头当家作主,这点小事在紫丫头眼里,那根本就不叫事。”
“还有月姑娘呢?”
程宗扬心虚地说道:“那事你也知道了?”
卢景翻着白眼道:“废话!”
“那是她们两个的事,她们两个商量着办就成,我没有任何意见。你不信?我向岳帅发誓:真没有!”
卢景哼了一声,“便宜你小子了。”
程宗扬苦笑道:“可不是嘛。”
卢景道:“还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我在这儿盯着,你先回去。”
“不急,我等天亮再走。”
不亲眼看看校尉府的布置,程宗扬总觉得放心不下。他望着夜色中的池苑,暗暗念道:死丫头此时或许就在附近,寻找出手的机会。等杀了韩定国,她多半也该消气了吧?
…………………………………………………………………………………夜色一点一点消融,当第一缕晨曦出现在天际,程宗扬眯起眼睛,凝神望着远处射声校尉的府郏襄城君府与校尉府并不在同一个里坊,中间隔了数重楼宇宅院,由于襄城君府相隔即远,更因为没人敢招惹襄城君和襄邑侯,因此韩定国属下的军士只占据了校尉府周边的几处高楼,没有敢来打搅襄城君。除此之外,校尉府附近所有能俯瞰府内情形的高处,都有军士把守。
两地相隔虽远,但这点距离对程宗扬和卢景的目力来说都构不成障碍,从襄城君府西南的楼阁望去,能清楚看到射声校尉府邸的整个布局。校尉府前后分为三进,最里面是池苑。
天色微亮,两队军士便集结起来,然后开始检查府中是否有疏漏,程宗扬亲眼看到,昨晚自己和卢景找出的漏洞在第一轮检查中就被找出,接着布置了对应的人手。校尉府的布防越往南越严密,府邸南端的池苑则是重中之重。
昨晚看到的池塘可以证实的确存在,就位于池苑最南端,与外面的水渠隔墙相望。沿池修着长堤,堤上绿树掩映,几乎每隔十步就有一名军士或者来自建威将军府的仆役看守。池塘中心有一座小亭,通过一道石拱桥与长堤相连。
“宴客的地点不会是在亭子里面吧?”程宗扬有些担心地说道。
亭内虽然没有人看守,但从长堤四周任何一个角度都能看到亭子。如果韩定国与射声校尉选择在亭中会面,身边不需要带任何守卫,只要守住石拱桥就足够了。
那亭子位于池塘正中,在这里交谈,不用担心交谈被人听到,安全方面,池塘更是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无论谁想刺杀他们,都要越过池塘,他们只要在桥头留下一队军士,就能抢在刺客之前进入亭中。
卢景仔细看了许久,“那座池塘是唯一的漏洞。”
“从暗渠进入?”
卢景点了点头。
与池苑一墙之隔,是一条小河,看得出当初建造池苑时,便是从河中引水进入池塘,池塘下方多半有引水的暗渠。问题在于暗渠的方位、大小都无从知晓,渠口多半还会有铁制的栅栏,一旦潜入之后,发现被铁栅所阻,在渠中又无法转身,被困在其中进退不得,即使对于高手来说也实在太危险了。
程宗扬道:“先找到渠口再说。如果进不去再想办法。”卢景说得没错,池塘是唯一的漏洞,再危险也要硬着头皮试一试。
话音刚落,便看到一队军士手持装着铁钩的长杆进入苑中,然后五人一组,用铁钩探查水底。那些军士将整个池塘都检查了一遍,接着拿来渔网,在上面装好倒钩,然后沿着长堤将渔网放入水中。渔网的布置十分阴毒,放在水下一尺的位置,从水面看来没有丝毫异状,一旦有人闯入,想越过池塘,肯定会中招。同样从暗渠进入,一个不慎被卡在里面,那才是死得不明不白。
卢景面色凝重之极,显然也感到棘手。唯一的漏洞也被堵住,想在宴饮之际刺杀韩定国,得手的可能性已经越发渺茫。
看着渔网入水,程宗扬心都提了起来。这道布置正是针对小紫,一旦她倚仗水性潜入池塘,就等于进入死局。
程宗扬在栏杆上拍了一把,“我去找人。”
“哦?”
“射声校尉与韩定国是什么交情?为什么想起来要宴请他?韩定国平常深居简出,小心非常,为什么明知道眼下有人要刺杀他,还要去赴宴?”
程宗扬抛出一连串的问题,然后道:“说不定这压根就是个圈套,套的就是咱们。我先打听一下,真要是个圈套,咱们就在路上下手,免得钻到套里。”
“成。我在这里盯着。”
天刚亮,红玉就到楼下守着,见到程宗扬下来,怯生生地往后退了一步。程宗扬毫不客气在她粉颊上捏了一把,“告诉夫人,我有时间就过去会她。”
红玉又羞又怕,小声应道:“是。”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洛都,西郏徐璜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良久道:“射声校尉陈升宴请建威将军的事,咱家正好晓得。”
程宗扬道:“听说韩将军回京之后极少出门,没想到陈校尉一开口就把他请去了,难道他们两个私交很好吗?”
“陈校尉宴请韩将军,非是私交,而是公事。”徐璜道:“前此日子有人私闯襄邑侯的禁苑,首恶虽然已经伏诛,但天子甚是不悦。因为屯骑的人也牵涉其中,天子有意启用韩将军接掌屯骑校尉。”
程宗扬一怔,射声校尉宴请韩定国,居然是天子的意思?
“韩将军一直在边地,这些年倒是立了不少战功。”徐璜道:“在边地,与洛都的关系就浅,有战功,就是个能干事的人。天子的意思呢,想让射声校尉先见见他,看此人是否可用。”
“天子怎么想起来要动屯骑校尉呢?”
“屯骑校尉姓吕,叫吕让。”徐璜缓缓道:“北军八校尉,越骑校尉姓吕,叫吕忠,长水校尉姓吕,叫吕戟。掌管宫禁诸卫的卫尉也姓吕,叫吕淑。”
“都是吕氏的人?”
徐璜微微点头。
洛都常驻的军队分为南北二军,南军负责诸处宫禁的守卫,主将称卫尉,又称为卫将军。作战的主力则是北军,北军分为八支,包括中垒、屯骑、步兵、越骑、胡骑、射声、虎贲、长水,各设校尉统领,合称为八校尉。每军有士卒七百余人,另外还有一百余人的属官,总兵力在七千人以上,虽然比不上南军最盛时两万人的规模,却是汉军最精锐的主力军队。
北军八校尉中垒校尉负责守卫北军大营,屯骑校尉主掌骑士,步兵校尉指挥步兵,越骑、胡骑拥有汉国最强悍的骑兵,射声以善射而得名,虎贲是车兵。北军士卒以良家子为主,唯一特殊的长水校尉,部属是归附的胡人。
除了南北二军以外,天子的禁军还有两支:羽林、期门。期门是天子亲随,总数不过二百余人。羽林是天子禁军,兵力超过两千,其中一半是历次战事中死于王事的将士子孙,号称羽林孤儿。
南北二军,加上羽林、期门,洛都常驻的总兵力在两万以上。主掌南军的卫尉是吕淑,屯骑校尉是吕让,越骑校尉是吕忠,长水校尉是吕戟,还有大量吕氏族人在各军担任中级军官。洛都的军队一多半都在吕氏的直接掌控之下,换成自己当天子,也要想办法换换人。
怪不得韩定国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赴宴,这关系到他能不能更进一步,成为天子心腹。也怪不得吕冀肯拿出重金请阳泉暴氏出手去刺杀韩定国。他倒不见得是与韩定国有仇,只是不想把屯骑校尉让给别人,天子即使要换人,也要换成他们吕氏的自己人。
程宗扬心里暗道:不知道如果天子得知他看中的韩将军是黑魔海的人,会怎么想?恐怕会感叹想找个信得过的人太不容易吧。
“皇后娘娘对你进献的符箓很满意。”徐璜笑道:“他日若是有验,少不了你的好处。”
程宗扬干笑两声,飞燕、合德这对姊妹花是历史上有名的“绝代”佳人,受尽宠爱也没能生下一儿半女,何况自己进献的符箓压根跟生子没关系,就是一道静心养神的平安符,这好处怎么看也就是一张画饼。
“明日是朝会的日子,”徐璜道:“可要记得早些入朝。”
程宗扬一怔,五天时间竟然这么快?明天又到了朝会的日子?
“陈校尉宴请韩将军是什么时间?”
“明日晚间。”徐璜讶道:“你对此事为何如此上心?”
程宗扬早已准备好理由,赶紧拿出来道:“我担心到时会出什么变故。”
“勿须担心。”徐璜不以为然地说道:“届时单常侍也会赴宴。”
…………………………………………………………………………………位于襄城君府西南的望楼高及五丈,分为三层,每层都有长长的木梯以供上下。但对于府邸的女主人来说,望楼的装饰性远大于实用性。楼上雕栏画栋,连木梯的栏杆都涂着金粉,一柱一檐无不显示着主人的赫赫声势,至于实际用途,基本上是没有的,自从建成之后,就根本没派人驻守过。
宏伟的望楼华丽无比,然而此时,描金绘彩的栏杆旁却蹲着一个乞丐。卢景一边盯着校尉府,一边皱起眉头,“单超?”他沉吟片刻,“倒是听说过汉宫有个姓单的太监,修为颇为不俗。”
能让卢五哥说一句修为不俗,这个单超看来很有几把刷子。但对于程宗扬来说,现在单超修为如何并不重要,即使他是个饭桶也是个麻烦。
“无论单超修为怎么样,他要在场,我是没办法出手了——除非连他也一块干掉。”
卢景挑了挑眉,似乎在考虑干掉单超的可能性。
“干掉他不可能。”程宗扬道:“天子的亲信就这么几个,如果干掉单超,等于平白帮了吕氏一个大忙。”
天子亲政,与吕氏争权的苗头极为明显。程宗扬虽然对汉国这位天子没什么好感,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天子正为权力与吕氏明争暗斗,自己出手干掉韩定国还好说,毕竟韩定国背景太不单纯,但是连单超也一并干掉,天子失去了左膀右臂,还怎么跟吕氏斗?
“或者可以想个办法,让他赶不上宴会。”
“这倒是个主意。明天的朝会,我来试试能不能缠住他——咦?这是在干什么?”
几辆大车络绎驶入校尉府,车上盖着厚厚的油布,里面满载货物。从望楼上看去,远处的校尉府尽收眼底。能看到几辆大车径直驶入池苑,接着守卫的军士掀开油布,从车上取出各种器械。
程宗扬脸色越来越阴沉。那些军士有条不紊地布置着防护措施。以池间宴客的小亭为中心,除了在池塘的水下暗设渔网,周围又陆续布下十余道机关。
藏在树下的铁夹看似笨重,制作却精巧之极,细如发丝的机括只要一片落叶就可以触发,力道足以夹碎一头猛虎的胫骨。廊外的花丛中设着暗弩,弩锋浸过剧毒,呈现出诡异的暗灰色。卢景判断,上面用的应该是汉国军中秘制的棘毒,沾上血肉就会立即导致溃烂。树枝间藏着带有绳套的暗钩,连树皮下都埋藏着各种各样的利刃和尖刺。程宗扬亲眼看到一只灰扑扑的鸟儿落到树上,转眼就被弹起的刀光绞碎,变成一团混着羽毛的血泥。
“妈的!”程宗扬忍不住暴了粗口,“这些家伙也太狠了吧?”
卢景盯着射声校尉的府邸,神情同样越来越凝重。府内的防护远远超过正常的防护水准,简直就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圈套,专门等着有人来自投罗网。他昨晚曾潜入校尉府,但经过这一番布置,所有可能存在的漏洞此时都已经成为密布杀机的陷阱,即使自己出手,也没有信心能够幸免。
而这还仅仅只是开始,距离明晚的宴会还有一天半的时间,韩定国前来赴宴的时候,校尉府的戒备会更加森严。
“取消计划。”程宗扬下了决断。面对这样的防护还要坚持刺杀,完全是送死。
“撤吧。”卢景也不勉强,作为杀手,最要紧的并不是刺中目标,而是保存自己,一个死掉的杀手是不会有任何威胁的。
“不行。我们要在这里盯着。”程宗扬道:“我再派些人来,盯紧校尉府,连一只蚂蚁都不能放过。”
卢景不禁诧异,已经取消了刺杀行动,还要再加派人手在这里盯着?
程宗扬目光在校尉府周围逡巡,“小紫……万一闯进去就麻烦了。”
第四章
这一天,程宗扬与卢景一直守在襄城君府的望楼上,紧盯着校尉府。敖润、刘诏、冯源……连鹏翼社的蒋安世等人都被调来,扮成各种路人,轮流在校尉府周围来回游荡出没。
惊理、罂奴和卓美人儿作为小紫的侍奴,相隔数里就能被主人感应,比起其他人有特殊的优势。程宗扬没有丝毫留手,把三女都派了出去,分别守在校尉府的东、西、南三面,希望能让小紫在靠近陷阱之前先感知到她们。
程宗扬告诉红玉自己要用望楼,襄城君一句都没有多问,便把望楼周围的几个院子腾空,派了她身边几名奴婢守着,不许任何人接近。中间襄城君让红玉来过几次,若是平时,程宗扬倒是有兴趣和她找点乐子,但此时半点心情都没有,只给了红玉一杯水,让她带回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程宗扬越来越焦急。校尉府的布置今日整整持续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告一段落。继昨天在池塘中暗设鱼网之后,新布置的机关重重叠叠,沿着池塘形成一道死亡禁地,严密得令人头皮发麻。
然而更令他焦急的则是小紫。一整天时间,小紫始终没有出现。既然她把韩定国列为目标,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程宗扬只能猜测她现在很可能还没有得到韩定国赴宴的消息,仍在别处寻找机会。
一直守到过了子时,离天亮只剩下两个时辰,程宗扬才匆忙回到住处,草草洗浴,准备先赶去参加朝会。
新汲的井水兜头浇下,焦虑了一整天的头脑似乎冷静了许多。小紫既然不在校尉府周围,她会在哪里呢?韩定国的建威将军府?还是刺杀韩定国只是一个幌子,她真正的目标是在另外一个方向?
如果她的目标另有其人,究竟会是谁呢?闻清语?还是剑玉姬?
韩定国既然是黑魔海的人,他身边的婢仆肯定也潜藏有巫宗的人。自己在校尉府周围布置的人会不会太多了?
一个个问题想得脑袋发胀,程宗扬又举起一桶水,兜头浇下。清冽的井水溅在青石板上,淙淙响着流入排水沟。他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正准备抹干身体,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程宗扬停下手,警觉地竖起耳朵。这处宅子的正门外是一条死巷,除了有些不厚道的家伙找不到厕所跑来撒尿,根本不会有人路过,可这大半夜的,谁会骑着马冲来撒尿?这些人敢公然违反宵禁,纵马夜奔,难道是找自己的?
果然,马蹄声在门外停下,接着有人擂响大门,喝道:“里面的狗贼!赶紧给大爷开门!”
“装什么缩头乌龟?滚出来让大爷看看你有几只眼!”
“兄弟们!把门砸开!”
“砸!”
叫骂声中,大门被撞得咣咣作响。程宗扬黑下脸来,这是洛都的游侠少年来找麻烦了。
高智商当日跟人冲突,虽然被暴揍一通,好歹只是受的跌打挫伤,贴了几天狗皮膏药,已经恢复大半。问题是他好死不死地捅了别人一刀,还把人捅死了,捅死的还是郭解的外甥。事情已经过去五六天,据说洛都本地几个大豪出面,才劝说郭解的姊姊先收殓了儿子的尸体。眼下斯明信亲自去找郭解开说此事,至今还没有回来,那些与郭解外甥交好的游侠少年却没有闲着,一直在打听高智商的下落,这会儿是找上门了。
富安坐在高智商的卧房门边,身上裹着条毯子,脑袋一栽一栽地打着盹。听到动静,他猛地抬起头,后脑勺撞到门板上,痛得他呲牙咧嘴,一边捂着脑袋,一边爬起来,先拉过板凳挡住衙内的房门,然后跑到大门边,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动静。
大门“咣”的一声,撞在富安脸上,富安一屁股坐倒,右脸顿时青了一块。
“里面有人!”
“兄弟们加把劲!把门踹开!”
“敢杀我大哥!砍死他!”
几名少年叫嚣着去踹大门。忽然大门打开尺许,一颗巨大的头颅伸了出来。那头颅犹如猛豹,两只巨眼青光闪动,大半张脸都被青黑色的兽斑覆盖,唇外生着可怖的獠牙,完全是非人类的存在。大半夜猛然露出这么个狰狞的画面,简直跟噩梦一样。
几名少年瞪大眼睛,嘴巴张得足能塞下一个鸭蛋。接着它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带着野兽般腥臭气息的口水雨点般洒在脸上,几名少年当场就尿了裤子。
几匹坐骑嘶鸣起来,奋力挣开缰绳,往巷外狂奔出去。那怪兽张开大口,獠牙犹如尖刀在血红的大口中发出白森森的寒光,牙缝里还带着血丝,象是刚嚼了两个活人,还没吃饱。
几名少年一个个面无人色,裤裆里湿漉漉的,一双腿就像麺条一样,直想往地滑。忽然有人发了声喊,几名少年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滚下台阶,哭喊着逃散一空。
青面兽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满意地咂咂嘴,然后“呯”的关上大门,抓起富安挟到肋下,回到院内。
程宗扬一边抹着身上的水迹,一边道:“嘴脸收着点,大半夜的,别把人吓死了。”
青面兽咧开大嘴,露出一个可怕到极点的笑容,“吾晓得。”
“宅里让哈爷多费点心,万一有人来找麻烦,别跟他们客气,只要不出人命就行。”
“诺。”
“老富,你没事吧?”
富安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大着舌头道:“没事,没事……”“得,让哈爷再给你开副膏药贴贴。”
那帮少年吓破了胆,没有再回来搅扰。程宗扬换好衣冠,已经是寅时,敖润等人都在校尉府,他只带了毛延寿和三名从临安来的禁军士卒,一道前往南宫。
天色微亮,宫内已经是车马云集,诸位有内朝加官的官员聚在玉堂前殿,等候天子启驾。
几位中常侍都在座,却没看到蔡敬仲。徐璜脸色十分难看,一盏茶工夫就逮着殿里的小黄门骂了三回。
“蔡常侍怎么还没来?赶紧去催!”
唐衡劝道:“稍安勿燥,稍安勿燥。”
具瑷在一旁温言细语地劝慰单超,“借钱容易还钱难,单兄也不必多虑,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他姓蔡的一个?”
单超正襟危坐,冠上的金珰貂尾一丝不乱,一张脸阴沉得像要下雨一样。开玩笑,他可是借了一百万钱给蔡敬仲,这钱若是要不回来,等于大半辈子都给姓蔡的干活了。
“来了!来了!”一名小黄门奔了进来,喘着气道:“蔡常侍来了!”
几名中常侍“呼喇”一声都站了起来,像变脸一样堆起笑容,连一贯不苟言笑的单超都扯起唇角,目光热情地望着殿门,眼巴巴等着蔡敬仲进来。
蔡敬仲刚一进殿,几名中常侍就蜂拥而上,亲热地说道:“蔡常侍!你可算来了!”
蔡敬仲似乎一夜没睡好,只淡淡点了点头,向众人还礼。
“银耳汤!刚熬好的,里面调了蜂蜜,蔡兄来尝尝。”
“坐坐!一大早从北宫过来,辛苦辛苦。”
“一点眼色都没有!”徐璜朝旁边的小黄门喝斥道:“还不赶快给蔡常侍捶捶肩!”说着又堆起笑脸,“老蔡啊,赶紧坐下歇歇,有话咱们一会儿再说。”
蔡敬仲风轻云淡地说道:“有事吗?”
徐璜搓着手道:“一点小事……老单,你先说。”
单超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也没什么,就是那个……那个……”蔡敬仲左右一看,顿时明白过来,微笑道:“原来如此。可是利钱之事?”
“不是……”徐璜刚说了一半又改口,“是!老蔡啊,咱们这么多年交情,大伙一样是借钱,凭什么你给我的利钱就比老单低一半呢?”
“这个是看本金的厚保超过一百万钱,是一本一息。一百万以下利钱要低一些。”
“那也低得太多了,”具瑗道:“我好歹也拿了十万钱,你才给我六成的利息?”
“不对啊!”徐璜道:“老具拿十万,你给六成的利钱,我拿二十万,比他还多一倍呢,你才给我五成的利钱?老蔡,你这可不厚道啊!”
蔡敬仲带着一脸温和的笑容摇了摇头,“五成、六成——这些小数哪里还用计较?便是二倍,三倍又如何?你把话放这里,只要有人能拿来五百万钱,三个月内,我给他两倍的利钱,一千五百万钱铢,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众人瞠目结舌,良久唐衡才道:“蔡常侍,你从哪儿弄这么多钱?”
蔡敬仲笑而不语,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两倍的利钱?借一还三?”徐璜道:“真的假的?”
“便是借一还八又如何?”蔡敬仲一张口几乎让众人都晕过去,他掷地有声地说道:“纵然一本九息,借一还十也不在话下!”
众人都听得呆了,借一还十?十万钱三个月变成一百万,再有三个月,一百万变一千万,再有三个月,一千万变成……众人都不敢再想下去了。只要一年时间,家资亿万不是梦啊,而这只用投入十万钱。几位中常侍虽然参政不久,都不算富人,可几十万钱还是拿得出来的。真咬咬牙,像单超一样凑个百十万钱,也凑得出来。一百万钱三个月一千万,半年一亿,九个月十亿,一年之后就是一百亿钱……几位中常侍眼冒金光,忽然旁边有人重重咳了一声。程宗扬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别说十倍利息,就是一百倍、一千倍,姓蔡的也敢说,反正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到时候他拍拍屁股走人,剩下这些倒霉蛋,哭都没地哭去。
几名中常侍也清醒过来,本来说好找蔡敬仲要钱的,结果被他一通忽悠,说得大家都心动不已,恨不得再多借给他几个,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徐璜咳了一声,“老蔡埃”
蔡敬仲道:“找我有事?”
徐璜一推单超,“是老单找你有事。”
单超心一横,开口道:“为钱的事!”
蔡敬仲恍然道:“上次说的二百万钱,我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单兄居然当真了。不过单兄若是凑够了,那也好说了,还按一倍的利钱,三个月后给你四百万。”
单超颈中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不是……”唐衡笑着接口道:“蔡兄误会了。单兄那钱本来是打算买宅子的,昨天看中了一处宅院,还差了些钱,眼下房东催得正急,只好找蔡兄拿些钱使。”
“原来是这样埃好说。单兄要多少?一百万钱够不够?要不要我再借你一些?利钱好商量,一个月内还的话,一成的利钱即可,总不会让单兄吃亏。”
单超不擅言辞,此时舌头像打结一样说不出话来。唐衡笑道:“用不着,用不着。就那一百万钱,足够使了。”
“要钱容易。”蔡敬仲毫不含糊,“只不过单兄没有早点说,我身上此时只有……”蔡敬仲数了数身上的现款,“只有五枚金铢。剩下的我给你打个欠条,一会儿散朝,单兄去我那里取就是。”
徐璜笑道:“咱们一个殿里来往的交情,哪里用打什么欠条呢?那就打一个吧。”
蔡敬仲随身带着白纸,当即抽出一张,让人拿来笔墨,“中常侍蔡敬仲向中常侍单超借款一百万钱,今还欠款一万钱,所余款项朝会之后另龋鸿嘉三年八月二十七日。”一式两份写罢,然后按上指印,递给单超,也按了指樱众人原本担心蔡敬仲借钱不还,此时见他如此爽快,都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愈发真挚。徐璜等人本来也想把钱讨回来,眼见有了欠条,又动了心思。
蔡敬仲是个明白人,一看他们的神情哪里还不明白?笑道:“这样吧,我身上还有几枚银铢,先还各位一枚略表心意,余下的都打成欠条,散朝后各位一并去龋若是不取也无妨,利息照旧。”
众人笑逐颜开,“这怎么好意思?”
“那就打吧……”
“我来磨墨。”
“老具,把纸扶好!对了!对了!”
蔡敬仲一口气又写了四份欠条,连未在场的左悺也得了一份,四份欠条格式一样,都是:中常侍蔡敬仲借中常侍某某若干万钱,还欠款一百钱,所余款项朝会之后另取,下面是签名和年月日,双方分别按上指樱每份都是两张,双方各持一张。
众人各自拿好自己的欠条,小心藏在袖里。
蔡敬仲意犹未尽地说道:“还有吗?”
众人都笑道:“没了,没了。”
蔡敬仲随意说道:“这钱若放满一个月,先付利钱两成;满两个月,利钱五成;三个月期满之后,连本带息一并付清。只不过诸位的钱不满一百万钱,只能按六折计了。”
徐璜道:“老蔡啊,以咱们的交情,怎么能打六折呢?我说……”没等他说完,众人便拦住他,满口道:“无妨,无妨。”
虽然徐璜还嫌不足,但能拿到欠条众人也都满意了,几名中常侍收好欠条,各自散去。程宗扬趁周围没人,走到蔡敬仲身旁,低声道:“怎么回事?你真打算要还钱?”
蔡敬仲一副“被你小看了”的表情,“当然了,这还有假?”
“得了吧,你要没耍诈,我程字倒着写!”
蔡敬仲怫然道:“你这是看不起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蔡敬仲岂是赖账的小人?况且就一万多钱,我哪里还不出来?”
蔡敬仲前半截义正辞严,让程宗扬惭愧不已,还觉得是自己想歪了,结果后面一个转折,让他差点没反应过来。
“一万多钱?等等!你不是借了一百好几十万吗?”
“我不是还了吗?”
“你不是才还了一万多吗?”
“不能乱说!”蔡敬仲严肃地说道:“欠条上可是写的明明白白:借款一百万钱,还欠款一万钱。”
“打住!是‘还’,还钱的还,你只还了人家一万钱。”
蔡敬仲凛然道:“白纸黑字,岂能作假?我方才写欠条的时候,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谁说什么了吗?明明是‘还’欠款一万钱——‘还有’的还,还欠着一万钱。不信看欠条,上面写着呢。告诉你,拿着这欠条,告到天子面前我也不怕。想黑我的钱,没那么容易!”
蔡敬仲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程宗扬哑口无言,半晌才说道:“……我明白了。大哥,你真黑。”
“不是我黑,是他们没文化。”蔡敬仲拿出一把欠条,一边沾了吐沫点着,一边感叹道:“单超一百万钱,徐璜二十万,具瑗十万,唐衡三十万,左悺二十万——加起来我还欠他们一万零四百钱。花一百八十万钱学点文化,亏了吗?真不亏,实在是太值了。”
程宗扬不由感叹,徐璜等人去要欠条实在是下了一步大大的臭棋,没有欠条还好说,有了这张欠条,几位中常侍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蔡敬仲收起欠条,然后抬起眼,语重心长地说道:“试验室的事……”这事一谈起来就没头了,程宗扬赶紧打断他,“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我一定抓紧!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蔡敬仲拍了拍他的手,一切尽在无言中。
“天子启驾!”
几名小黄门在殿外齐声高呼。众人纷纷起身,前去迎接。
参加朝会的内朝官员跟随车驾,鱼贯穿过嘉德门,来到崇德殿的丹墀之前。以丞相为首的外朝官员由正南方的章华门入内,早已在丹墀前等候。数百名官员都穿着黑色的袍服,宽大的衣袖一直垂到脚前,一眼望去,黑鸦鸦一片,唯一的区别只有头上的冠饰。
官员们各自捧着笏板,低头看着脚尖,虽然数百人聚在一起,却静悄悄不闻丝毫声息。程宗扬悄悄抬起眼,面前是南宫最宏伟的主殿:崇德殿。整座大殿位于五层台陛之上,每层台陛都高达及许,从下望去,宫室犹如浮在云端。脚下的丹墀漆成丹红的颜色,色如烈火,象征着汉国的火德。主殿两侧各有一尊十几丈高的金人,手中托着巨大的金盘,宛如威严的神祇,俯览众生。
片刻后,鼓声响起。官员们黑色的衣袂同时扬起,迈步踏上台阶。台陛高度五丈,长近二十丈,从阶下登到殿前,相当于一口气爬上五层楼,如果换成晋宋两国,只怕有一半官员中间都得歇几回。汉国这些官员却是步履矫健,中间几名须发苍苍的老者也显得老当益壮,丝毫不见颓态。
到了殿前,众人脱下靴履,只留布袜,接着鼓声变得急切,无论文武重臣,都抱着笏板一路小跑的疾趋而入。
群臣趋之若骛,唯有一人仍然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昂然入殿。从容的步伐将周围的重臣衬得如同奴仆。
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谒赞不名——能在朝中得到这种待遇的,除了开国丞相萧何,就唯有如今这位天子名义上的舅父,襄邑侯吕冀。他一手按着佩剑,迈步进入殿中,这边早有内侍列好席位,请他入座。
程宗扬没见过晋国的朝会,但汉国的朝会明显与宋国不同,殿内摆着成列的长几,几后放着坐垫,群臣按席而坐。由于臣属众多,大都是数人同席,但在席位最前面,摆放着三张单人的席位,分别属于群臣之首的丞相,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以及主管军事的大司马。朝会上除天子之外,唯有这三位重臣拥有专席,号称“三独坐”,以示尊荣。然而此时,殿上却多了襄邑侯吕冀的席位,与三公分庭抗礼。
霍子孟辞去大司马一职,保留了大将军的称号,此时抱病无法参与朝会,席间唯有丞相韦玄成与御史大夫张汤。
程宗扬一直挂念着校尉府的事,连朝会都心不在焉,眼睛看着脚下的地板,脑子里却在想着死丫头这会儿到哪儿了。忽然耳中飘来一个熟悉的名字,让他浑身打了个激零:王哲!
殿上一名官员正在慷慨陈辞,“左武军败于大漠,丞相韦玄成难辞其咎!臣伏请天子下诏,诛韦某以谢天下!”
刚才还坐在席间的丞相韦玄成此时已经免冠跪地,神情肃然地一言不发。
天子的面容隐藏在冕旒之后,看不清他的神情。那官员说完之后,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片刻后,一名官员挺身出列,捧着笏板躬身道:“臣五鹿充宗,有本启奏陛下。”
负责维护殿内秩序的御史大夫张汤开口道:“讲。”
五鹿充宗道:“方才王御史称,左武军孤悬大漠,粮草不继以至全军覆没,其罪在丞相韦玄成一身。然左武军孤军深入数千里,直至兵败,朝廷方知此事,王哲岂无罪责?”
声称要诛杀丞相的御史王温舒抗声道:“王大将军名动天下,左武军又是百战精锐,所攻之草原兽类,阖族不过数千口。据臣所知,左武军虽然远在域外,但每日皆有回报,朝廷对其行止了如指掌,岂有不知之理?所谓兵马未动,粮秣先行,敢问五鹿少府,王哲身在域外十有余年,莫非朝廷均不知其事?左武军粮草供应难道与丞相无关?”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在点头。丞相为百官之长,负责朝廷的收支用度,若说对左武军的行动一无所知,推托之辞未免太过明显。
王温舒转身对五鹿充宗道:“阁下身为少府,对左武军行止有所不闻,理所当然,丞相岂能不知?”
等众人议论声平息,五鹿充宗开口道:“王御史有所不知,左武军粮饷一向由少府开支。”
此言一出,殿中立刻哗然。吕冀独居一席,原本象是看好戏一样看着两人争论,听到此言,也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少府掌管的是天子私产,按汉律,山海池泽所出归天子所有,天子平日的支出,宫廷费用,以及祭祀、赏赐由少府开支。左武军作为朝廷的军队,由少府开支军费,完全不合理。
程宗扬这会儿终于听明白了,王温舒和五鹿充宗唱的是双簧啊,丞相韦玄成根本就是个幌子。王温舒攻击丞相,五鹿充宗站出来替韦玄成辩解,其实要说的就是最后这句:左武军是天子自己掏腰包供应的军队。
问题是他们两个为什么这时候站出来提到左武军的事?作为亲历者,程宗扬知道左武军兵败大草原,固然是因为遇到了一支原本不应该出现的军队,但很大程度上与后勤不足有关。他还记得自己来到六朝之后吃的第一顿饭:白水马肉,更记得孟非卿曾经透露过:有人泄漏了左武军的行踪,才使得罗马军团能在大草原上准确地伏击左武军。
左武军兵败是在天子亲政之前,当时主掌军事的是大司马大将军霍子孟,而主持少府,掌管左武军开支的只可能有一个人:太后。
王温舒与五鹿充宗拿出左武军大作文章,目标究竟是霍子孟,还是太后?还是仅仅在于大司马大将军这个头衔?
哗然声中,御座之前的小黄门开口道:“天子有诏,此事勿须再议。”
王温舒、五鹿充宗立刻敛旗息鼓,伏拜道:“臣遵旨。”
韦玄成除去免冠谢罪,一句话都没说,此时也叩头领旨,若无其事地回归座席。
在洛都待了这么多天,程宗扬也知道了一些汉国朝廷的路数。汉国初期,丞相总揽朝政,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武帝秉政之后,觉得丞相权力太大,设置内朝分夺丞相的权力。时至今日,丞相虽然仍是名义上的百官之长,但在朝廷中的存在感已经十分薄弱,不要说比起吕冀,就是比中常侍这些天子近臣,影响力也差了一截。
由于有内朝官的存在,汉国的权力大部分收归以大司马大将军为首的内朝,丞相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了一个摆设。像韦玄成,一边喊打喊杀,一边替他说话,但其实连他自己都没当真,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双方互喷口水的幌子而已。
王温舒翻出左武军覆没的旧事,最终以天子下诏勿议而结束。事情虽然看似掀过,但曲已终,人未静。朝中明眼人都知道,这仅仅只是个开始。左武军在覆没一年多之后,又重新成为左右汉国朝局的一步乱棋。但也仅仅是棋子而已,王哲和左武军将士的生死并没有被任何人放在心上。
除了程宗扬。
他抬起头,望向高高在上的御座——此举不合朝廷礼仪,如果被御史看到,少不了弹劾他目无君上。但作为一个的六百石小官,没有人注意到人群中这个不起眼的存在。同样也许不会有人想到,整个朝会数百名官员之中,唯一真正在乎王哲和左武军的人,会是一个只负责诸侯交往礼仪的大行令。
程宗扬暗暗握紧拳头。既然有人提及此事,自己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也要弄清楚左武军为何覆没。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操纵让王哲和他的将士走上绝路。
…………………………………………………………………………………程宗扬还挂记着小紫,朝会一散,就立刻想要告辞。没想到内侍传出话来,让他在玉堂前殿等候召见。
“程兄好运气,这么快就能奉诏入觐。”
今天正好又是东方曼倩当值,照旧在殿前执戟。程宗扬再急也不能不理天子的诏书,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两人倒是能聊聊天。
“孟舍人呢?没去告你的状吗?”
“哈哈,一个侏儒小儿,能奈我何?我倒是怕他不告,耽误了我东方曼倩贱名上达天听。”
“这话怎么听都透着一股不甘心,老东,你就这么想当官?”
东方曼倩洒然道:“我想当官只是为了活着,倒不是活着就为了当官。”说着吟道:“明者处世,莫尚于中;优哉游哉,于道相从。首阳为拙,柱下为工;饱食安步,以仕代农;依隐玩世,诡时不逢。”
程宗扬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等他说完,然后问道:“什么意思?”
东方朔大笑道:“好个不学无术的小子。明智之人,求中而已。襄邑侯入朝不趋,赞谒不名,尊宠古今少比,依我看来,却是危若累卵。下愚之人,汲汲于田野之间,操劳终日,难求一饱。此二者,吾所不龋所欲者,唯玩世而已,行与时违,而不逢其害。”
“这算是明哲保身?”
“知我者,程兄也。”
“那也不一定非要当官埃”程宗扬引诱道:“不想干农活,东方兄还可以经商嘛。”
东方曼倩微笑道:“敢问程兄,此生可曾求过人?”
程宗扬沉默片刻,“很多。”
“人生于世,无不需要求人。农夫有皇粮国税,官租徭役。若是成了一方豪强,不必亲自操劳农事,还要担心破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商贾之人,为了些许蝇头小利日夜奔忙,而三五小吏便能让其倾家荡产。若是当了小吏,上面还有主官,主官上面更有主官,百官之上还有丞相,可便是当上丞相又如何?天子一怒,一封诏书,便得自荆”这是社会的生态链,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若是不想被吃,只能爬到生物链的最顶端,当最大的那个——在宫里谈这个,这是要造反吧?程宗扬赶紧拉回话题,“那你还想当官?”
“当什么官?我只想当一个近臣。人生在世,反正是要求人,与其讨好央求那么多人,不如讨好天子一人。荣华富贵非我所欲,优游此生便已足矣。”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叹道:“你这个要求太高了,我恐怕是满足不了你。”
东方曼倩笑道:“怎么?程兄想笼络我吗?”
“我还真想过,但不知道东方兄这样的大才,应该怎么用才好。”
东方曼倩大笑几声,然后道:“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道侧,匠人不顾,大而无用,此之谓也。”
程宗扬虽然被东方曼倩称为不学无术,但这段话出自庄子名篇逍遥游,以前倒是读过的。说的是惠子以大树为喻讽刺庄子,称其大而无用。庄子则回答说正是因为无用,这棵大树才能逃过匠人的斧刃。像东方曼倩这等人物,连一代雄主也难以用之,他虽然自命弄臣,可天子何尝不是被其所弄?其实他所作的只是自己而已,想把他收入囊中,着实是小看了他。
程宗扬笑道:“听说东方兄刚刚净身出户,除了身衣服什么都没带,浑身上下不名一文,亏你还笑得这么开心。”
“要说还是程兄送来的运气,”东方曼倩笑道:“那日与程兄分手,倒让我在乐津里遇到一个入眼的女子,这几日便准备下聘。到时只怕还要向程兄借些钱用。”
“好说,多少钱?”
“十贯足矣。”东方曼倩说着拉起衣袖,露出腕上一条络子。那络子打得极为精美,上面系的却非金非玉,而是一枚不起眼的铜铢。
“说我不名分文可就过了,我身上倒还有一文,加上程兄的一万钱,用来下聘正好是万里挑一。”
程宗扬玩笑道:“东方兄的意思,这娘子算是咱们两个合娶的吗?”
东方曼倩大方地说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明年此时,程兄尽管自龋”如此洒脱,程宗扬自问这辈子都做不到,闻言只有苦笑而已。
东方曼倩忽然扬了扬下巴,“那个不是你的家仆吗?前几天刚喝过酒的。”
程宗扬抬眼看去,却是敖润。他正在殿外和一名内侍说着什么,汉宫虽然管得不严,终究是天子所居,敖润能混到这里就不错了,想靠近天子寝宫却没那么容易。
程宗扬心里一紧,难道是小紫的事?他急忙出殿,却被一名小黄门拦祝“程大夫,天子随时可能召见,你要这么出去,万一上面怪罪下来,小的可担当不起。”
东方曼倩笑道:“如何?”
程宗扬知道他是揶揄自己,身为官员,远不如当个弄臣轻松,这会儿被他奚落,也只有苦笑。
“我去帮你看看吧。”东方曼倩执戟过去,与敖润交谈几句,然后表情古怪的回来。
“他不肯说,非要见到你才开口。”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难道小紫真的出事了?
东方曼倩对小黄门道:“这位程大夫是大行令,那是他手下的治礼郎,我刚才已经验过那人的腰牌。衙中有事,需要立刻面见程大夫——此事关乎诸侯,少顷天子召见,说不定要谈及此事。赶紧安排让他们见一面。”
第五章
东方曼倩说得跟真的一样,听到是公事,那小黄门也不敢怠慢,连忙引着程宗扬到了殿外,与敖润见面。至于他们谈到哪位诸侯,小黄门躲得远远的,一点也不想听见。
程宗扬道:“找到小紫了?”
“没有。”敖润道:“紫姑娘一直都没出现。”
“出了什么事?”
“我们找到紫姑娘……那条狗了。”
“雪雪?”
“可不是嘛。那狗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浑身都是泥。我们压根就没认出来。还是那狗使劲往冯大法身边凑,才被冯大法认出来。那狗也邪了,别的狗都汪汪叫,它不叫,只哼哼,哼得我听着都头皮发麻。”
“受伤了?”
“没有。我专门抱着给卢五爷看过,卢五爷也说没事,就是饿的。”
“饿的?”
“卢五爷估摸着,怕有两三天没吃东西了。老刘给它买了几个肉包子,那狗跟疯了似的,不要命地往向上冲,老刘一个不小心,手指头都被它咬了一口。”
程宗扬听得都无语了。刘诏真够倒霉的,他恐怕还不知道被小贱狗咬一口会有什么后果吧?
程宗扬想想,这事儿还是别跟刘诏说的好,顶多过半年,又是一条好汉。
“小紫呢?她出了什么事?”
“我们也不知道埃卢五爷也是心里没底,才让我来见见你。”
“其他……几个方向,有消息吗?”
“没有。”
敖润知道周围还放的有人,具体是谁却不知道。几名侍奴修为不同,感应的范围也各有差别。以卓云君的修为,小紫一旦接近校尉府两里范围之内,就能感应到她的准确位置。可现在小紫杳无音讯,却找到了与她形影不离的小贱狗,其中的蹊跷让程宗扬不能不多想。
难道是被巫宗抢先了一步,先劫住了死丫头?要不然她怎么会扔下雪雪?要知道那小贱狗虽然看着就是一挺贱的小烂狗,其实却是一头如假包换的妖兽。真要玩命,一般五级修为的高手也制不住它。
程宗扬一边转着念头一边道:“校尉府周围有什么动静吗?”
“有。”敖润道:“卢五爷亲自去看过,盯着校尉府的人不少,除了咱们,还有四五股人马。”
“这么多?”
“卢五爷认出两股,一股是襄邑侯府派出的死士,一股是洛都大豪朱安世的手下,另外两股身份不好确定,卢五爷猜测可能是巫宗和龙宸的人。除了这些,还有几个独行的,至于暗处,很难说是不是还藏的有人。”
连龙宸的人也来凑热闹了?襄邑侯门下死士是刺杀韩定国的一方,巫宗人马是保护韩定国的一方,这两者的立场可以明确。朱安世的手下与龙宸的人究竟站在哪一方,现在无从知晓。不过龙宸与黑魔海关系匪浅,朱安世与吕冀私下也有联络,这四股势力很可能是两两联手。
“还有件事,”敖润低声道:“我来之前,校尉府又进驻一批军士,都是最精锐的射声士。”
射声校尉属下有七百余名射声士,擅使弓弩,号称能在夜间闻声而射,故称射声。宋国的神臂弓虽然有名,但有名的是器械,就射手而论,最出色的当属汉国,射声士则是精锐中的精锐,射术可想而知。
“接着等,只要小紫出现,无论如何也要拦住她。韩定国就是一条死狗,什么时候杀都行,犯不着在校尉府跟他们玩命。”
见到校尉府的布置,程宗扬已经死了在校尉府刺杀韩定国的心思。明明是个陷阱,还要往里面跳,未免太傻。
“还有,再派一个人去建威将军府。说不定死丫头会在那边,等韩定国出门的时候动手。”
“是。”
“这会儿刚过午时,离天黑还有三个多时辰,我等天子召见完就立刻过去,有消息立刻告诉我。”
“是!”
…………………………………………………………………………………程宗扬在玉堂前殿又等了一个多时辰,直等得坐立不安,才有内侍出来,传他觐见。
程宗扬跟随内侍,一路穿过玉堂殿、宣德殿、建德殿……最后在宫内一处池苑前停住脚步。
苑内一池碧水,湖上浮荡着一层朦胧的水雾,整座宫殿都建在湖上,远远看去就像飘浮在云雾之间。宫殿四周种植着巨大的荷花,微风拂来,满池荷叶随风起舞,宛如无数碧波仙子。
宫殿四面都建着拱形的廊桥,与陆地相接。成群的宫娥在廊内穿梭,她们穿着曲裾,衣物在腰间缠绕数周,紧贴着腰身,勾勒出曼妙的身形,下缘一直拖到地面,宛如散开的花盏,走动时行不露足,举止优雅。抬阶而上时,偶尔露出裾下的纤足。能看到她们脚下踏着木屐,赤裸的双足雪白如霜。
内侍前去禀报,程宗扬在廊外等候。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眼看红日偏西,程宗扬直等得心急如焚,恨不得闯进去揪住天子,问他究竟有什么事召见自己?几句话说完拉倒,免得自己瞎耽误工夫。
一直等到申时将尽,内侍终于出来,传程宗扬入内。内侍领着他穿过廊桥,进入殿中。殿内放着一只丈许高的博山炉,炉盖铸成山形,上面点缀着无数珍禽形兽,浓浓的麝香气息从炉中不断弥漫出来。
那宫殿又深又广,成排的巨柱犹如巨人的手臂支撑着厚重的殿宇,一列列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宫殿的结构也极为复杂,无数阶梯、走廊、悬桥穿梭其中,仿佛一个由无数宫殿组合起来的建筑群。走在这样宏伟的宫殿内,程宗扬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渺小起来,眼前的宫殿也愈发深邃。
一刻钟之后,内侍向左一拐,两人不知何时已经穿过宫殿,眼前豁然开朗。面前是一处露台,宽及百步的台面凌空架在湖上,周围布置着精巧的栏杆。年轻的天子刘骜席地而卧,身下铺着一张象牙席。他面前放着一张漆案,上面摆放着各色水果、酒食,周围簇拥着十几名莺莺燕燕的女子,一个个花枝招展。天子就半卧在这处温柔乡中,一边品尝着美人儿递来的美酒,一边观赏着面前的歌舞。
台上一个女子正在翩翩起舞,她穿着一件轻柔的彩衣,光洁的玉足在鲜红的地毯上盘旋跳动,腰身犹如柔软的柳枝,纤柔无比。在她旁边,却是一个长着马脸的侏儒,他身穿彩衣,头发扎成丫角,挥舞着短小的四肢模仿那女子的舞姿,动作笨拙可笑,引得众人不住大笑。
自己在外面干等,这小子却在里面声色犬马,程宗扬不由充满恶意地想道:赶紧乐吧,再不乐就没机会了,等你小子一死,这些美人儿还不是被收进北宫,让人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一曲舞罢,姓孟的侏儒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的喘着气。
天子笑道:“赏!”
旁边的内侍抓起一把钱铢,往地上投去。孟舍人双腿极短,挣扎了几下才好不容易爬起来,撅着屁股在地毯中摸索,又引得天子一阵大笑。
那美人儿伏在天子怀中,格格娇笑着。天子没有注意到程宗扬已经进来,拥着那美人儿笑道:“跳得不错,快赶上皇后了。”
美人儿娇声道:“臣妾的舞姿哪里及得上皇后娘娘呢?”
在旁服侍的唐衡开口道:“启禀陛下,大行令程宗扬觐见。”
天子这才注意到有外臣在场,他稍稍正了正身体,“定陶王的丧礼是你去的吗?”
“是。”
“定陶王邸情形如何?”
程宗扬回想了一下,然后说了当日的情形,没有隐瞒,也没有夸张。天子听得极为仔细,最后道:“继任的定陶王太子今年有三岁了吧?”
“是。今年刚满三岁。”
“朕听说,那孩子挺聪明?”
程宗扬心下忐忑,不知道天子为什么突然提出这茬,小心地说道:“定陶王太子如何,臣未曾得见,但听定陶王邸的人谈及,确实聪明伶俐。”
天子拿着一只酒樽,也不喝,只在手中把玩,不知在想着什么。众人都不敢开口,连围栏边叩弦引箫的乐工也停了下来。
沉默良久,刘骜道:“赏定陶王白鹿皮一张,你去传诏,记转—让定陶王进京谢恩。”
程宗扬心下一怔,为了一张白鹿皮,让一个三岁的孩子千里迢迢入京谢恩?这一路舟车劳顿,万一出什么事,定陶王不就绝后了吗?难道天子是打算削藩?诸侯势大是天子的心腹之患,通常的作法是用推恩令,将诸侯之子尽数加封,既拆分了封地,也保全了皇室的体面。定陶王只有一子,推恩令是用不得了,难道想把他折腾死?
程宗扬一时间转过无数念头,这边内侍拿来一只扁长的漆匣,里面装着一张精美的白鹿皮。
刘骜道:“你自己去传诏,不要让别人知道。”
程宗扬一头雾水,躬身道:“臣遵旨。”
刘骜象是放下一桩心事,神情变得轻松起来,开口道:“唐衡,新建的昭阳宫整理好了?”
唐衡道:“还有些花木要打理,尚需数日。”
刘骜笑着对程宗扬说道:“你前日护送皇后进山,可见到了皇后的妹妹?生得漂亮吗?”
程宗扬小心道:“臣只远远看了一眼,并未看清。”
天子笑道:“早前常听皇后说,她那妹妹生得如何美貌,如今人已经到了洛都,还不进宫,朕倒是好奇,难道她比皇后还要美貌?”
“臣不敢妄言。”
“不敢说吗?”
程宗扬心里一动,“当日随行的是单常侍,陛下召他来一问便知。”
“单超吗?”刘骜随口道:“叫他过来。”
唐衡低声道:“单常侍今晚与射声校尉陈升约好。”
“时辰尚早,先召他过来。唐衡,你去昭阳宫催促一番,若是布置好了,就随程大行令一起把她接入宫中。”
唐衡躬身道:“诺。”
程宗扬明知道单超那天没有见到赵合德,但这是唯一能拴住他的机会。只希望单超这会儿已经离开南宫,再被内侍召来,一来一回多耽误点时间。
刘骜旁边的美人儿道:“陛下有了新欢,就顾不上理会我们这些奴婢了。”
刘骜笑着在她脸上捏了一把,“你来跳一曲凌风舞,若是跳得好,朕便加封你为贵人!”
那美人儿一笑,旋身而起,在毯上翩然起舞。
乐工操管按弦,乐声响起。唐衡向天子磕了个头,与随行的内侍一道,领着程宗扬悄悄退下。
穿过层层叠叠的宫殿,程宗扬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露台上,一个美人儿扬起双袖,美妙的身姿滋润在朦胧的水雾中,满池荷叶仿佛随之起舞。
唐衡说话和气,那些内侍也不甚怕他,一名内侍道:“要说凌风舞,还是皇后娘娘跳得最好。上次娘娘跳得凌风舞,真的像要凌风飞去一样呢。”
另一名内侍道:“陛下还让人拿了一只金盘托在手中,让娘娘在盘上跳舞。娘娘那身子,轻得像云朵一样……”几名内侍忽然噤声。只见对面一群人匆匆走来,为首一人银珰左貂,却是中常侍吕闳。另外一人年逾四十,颌下无须,是天子另一名亲信的宦官,中书令石显。两人神情凝重,步履匆忙,虽然没有开口,却给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唐衡迎上前去,先向吕闳使了一礼,然后向石显问道:“出了什么事?”
石显声音甚粗,并没有一般太监的尖细,“侍中庐失火,我和吕常侍来请天子下诏,禁止各宫出入。”
唐衡吓了一跳,“火势如何?”
“还在烧,只怕金马殿不保。”
侍中庐与金马殿相邻,都在南宫的西南。如今正值秋日,天干物燥,一旦火势失控,只怕波及整个南宫。
程宗扬心下大急,真要天子下诏,禁止各宫出入,自己可就困在宫里出不去了。他提醒道:“唐常侍,我还要去传诏。”
吕闳看了他一眼,“诏书何在?”
几人都空着手,显然不可能带着诏书,程宗扬只好硬着头皮道:“是天子口谕。”
程宗扬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唐衡知道此事不妥,一个没拦住,被他直接说了出来,周围众人顿时变了脸色。
吕闳沉下脸,“天子即便手诏,尚需丞相附署,何来口谕?况且宫内侍中俱在,岂无书诏之人?”
石显身为中书令,主掌诏书,闻言也道:“唐衡,这是怎么回事?”
唐衡躬身道:“是天子一点私事。”
“天子无私事!”吕闳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接着道:“天子者,天之元子也!一言一行,上感于天。侍中庐失火,正因天子失其道!”
众人噤若寒蝉,连唐衡也不敢作声。吕闳这番话直接把天子给卷了进去,将侍中庐失火归结于天子失德——程宗扬暗道:如果真有天人感应,天子头一件事就是召来雷把你给劈了,你信不信?
吕闳一甩衣袖,“我去面见天子,你们在这里等着!”
石显匆忙跟了过去,程宗扬扭头问唐衡,“他什么意思?”
唐衡苦笑道:“国事非私事,便是天子下诏,也需丞相副署,丞相若认为不妥,可以封驳诏书。若是绕过丞相,则与朝廷体例不合。吕常侍……唉,且先在此等候吧。”
程宗扬直想骂娘,自己正心急如焚,还被这老货横插一刀,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再等,黄花菜都凉了。
程宗扬转身就走,几名内侍连忙上来拉住他,央求道:“程大夫,求你千万等等,别让小的难做埃”唐衡也劝道:“稍安勿燥,稍安勿燥。”
程宗扬沉下心来,说道:“内宫非臣子宜留,我往玉堂前殿等候消息。”
“这有什么不宜的?”唐衡看了看他的脸色,叹了口气,“你们两个,送程大夫去玉堂前殿。”
程宗扬把漆匣往腰里一掖,甩开大袖往玉堂前殿走去。两名内侍紧跟着程宗扬,生怕他跑掉不好交待。结果那位程大夫脚步看似平常,两名内侍却发现怎么追也追不上他。两人先是小跑,然后狂奔,眼睁睁看着程大夫身影越来越远,忽然往旁边一转,彻底失去踪影。两人面面相觑,感觉跟见了鬼一样。
程宗扬在殿前验过符传,取回佩剑,顾不得去看侍中庐为什么会失火,便立即叫上许宾,驱车离开宫禁。
夕阳在巍峨的楼阙间散发出火红的光芒,给这座繁华的古都镀上一层耀眼的金光。程宗扬坐在颠簸的马车上驰过长街,当夕阳没入地平线,在他感觉里几乎是一瞬间,黑夜便降临了。
车前点起火把,原本随行的毛延寿等人都被甩到后面,只有驾车的许宾不断抖动缰绳。
一匹健马从巷中奔出,快要擦肩而过时,马上的骑手一提缰绳,兜转马头,“程头儿!你可回来了!”
程宗扬握住剑柄,“慢点说。”
“姓韩的车马已经出门了,半个时辰便到。”敖润满头是汗,“校尉府周围的街道都已经封禁了,除了卢五爷,其他人都撤了出来。”
“紫丫头呢?”
“没见到。”
难道死丫头不在附近?可小贱狗为什么会在周围出现?
“雪雪呢?”
“在望楼,都洗干净了,确定没有外伤,这会儿一个劲儿在吃。”
这条废物啊!一想到小贱狗,程宗扬气就不打一处来,它好端端跟死丫头在一起,怎么就自己跑到这里来了?死丫头的去向这贱狗肯定知道,问题是跟这小贱狗没办法交流埃敖润道:“下午有人要上望楼,被襄城君府的人赶走了。”
“哪里的人?”
“襄邑侯的人。”
多半是襄邑侯的人也看中了望楼的位置,想在楼上窥视校尉府内的情形,结果被襄城君府的人毫不客气地赶走。
襄邑侯与襄城君本是夫妻,襄城君却自建府邸,与襄邑侯府隔街相对,摆明了要与吕冀分庭抗礼。汉国女子的地位远比宋国要高,什么三从四德,根本没人提,吕冀虽然飞扬跋扈,在朝中说一不二,但在家里对襄城君畏之如虎,十足的惧内,连带着襄邑侯的人到了襄城君府上也矮了半截。
登上望楼,程宗扬顿时就震惊了。那条小贱狗像人一样坐在栏杆上,背后靠着柱子,两只前爪抱着一块骨头,正啃得津津有味,下面两条小短腿还得意地晃来晃去——怎么就没摔死你呢?
看到程宗扬进来,小贱狗翻了个白眼,对他不理不睬。
“程头儿!”刘诏招呼一声,他手上绑着绷带,看来被小贱狗咬得不轻。
“怎么样?”程宗扬示意他的手指。
“没事儿,就破了点皮。”刘诏毫不在乎。
程宗扬扯起小贱狗的耳朵,“这是雪雪吗?别是外面钻来的野狗。”
雪雪两只前爪抱着骨头,愤怒地瞪着他。
程宗扬“呸”的往骨头上吐了口吐沫。雪雪呆了一下,接着就发狂了,扔掉骨头,扑过来就要跟程宗扬拼命。
程宗扬这才放心,“没错,就是这贱狗。”
他一脚踩住雪雪的尾巴,雪雪左右扑腾着想咬他,可它尾巴太短,被程宗扬踩住就转不过来,怎么折腾都差了一点。
“死丫头去哪儿了?”
“汪!汪!”
“你这会儿是吃饱了啊,都能叫出声了,刚才不是只能哼哼吗?”
“汪!汪!汪汪!”
“死丫头在哪儿?”
雪雪警惕地闭上嘴巴。
“在洛都对不对?”程宗扬说着,拿起一根骨头,朝它晃了晃。
雪雪骄傲地昂起头,只用眼角瞟着他手里的骨头。
“是她让你在这里等着,对不对?”
雪雪头一扭,要不是尾巴还被他踩着,这会儿就甩给他看了。
“死丫头出事了吗?”
雪雪眼睛几乎翻到头顶上,对他的问题充满了不屑。
“如果她现在很安全,你就叫一声,我给你一根骨头。”
雪雪瞪着他,露出士可杀不可辱的坚毅表情。
“这可是刚卤出来的大骨棒,肉多汁浓,里面还调了蜂蜜,咸里带甜,又鲜又香……”程宗扬绘声绘色地说着,雪雪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一股口水越流越长。
“叫一声我就给你。”
“汪!”
程宗扬松了口气,“行了,死丫头没事。”说着他随手一丢,把骨头扔了出去。
小贱狗直冲出去,小短腿在栏杆上一蹬,像飞机一样张开四肢,追着飘香的骨头,从望楼上飞了下去。
刘诏伸长脖子往下看着,“这得有好几丈吧?”
“摔不死它。校尉府怎么样?”
“我们一直在盯着,里面的防护一共分为三层,最外面是执戟的甲士,重点在大门和各处路口的位置。”
程宗扬扶着栏杆,往远处射声校尉陈升的府邸望去。夜色下,校尉府灯火通明,尤其是饮宴的凉亭,六个角上各挂着一串半人高的灯笼,明亮的灯光将亭中映得如同白昼。然而明亮的灯光丝毫没有喜庆之意,反而让人心里沉甸甸的。程宗扬知道,那些灯光照不到的位置,到处充满了杀机。
“第二层都是暗桩,埋伏在府内各处要津。而且还配有弓弩手。那处小楼的窗户下面,还有对面的屋脊,那边的树梢……”刘诏指点着说道:“每处高点都至少布置有两名射声士。”
“最里面一层呢?”
“最里面一层在池苑内,沿着院墙,每隔五步,就有一名暗桩。但里面没有校尉府的人,全是建威将军的手下。”
说着,刘诏迟疑了一下。程宗扬道:“怎么了?”
“我觉得……姓韩的那些手下似乎不大像军士。”刘诏道:“他们的布置不是军中的手段,有些地方特别阴险,还有些地方很古怪。”
巫宗的布置,肯定与军中的布置不同。难怪出身军旅的刘诏会看不顺眼。
校尉府周围的街巷已经封禁,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刺客必须要穿过长街,闯入府内,在执戟的甲士围困中一路厮杀,接近池苑。而从他越过长街的那一刻开始,就进入射声士的射程之内。
程宗扬边走边道:“咱们的人都撤回来了?”
“街上把守得太严,都撤了。”
“冯大法呢?”
“他不敢上楼,先回去了。”
冯源有恐高症,上这望楼,肯定要犯玻
程宗扬道:“老刘,如果让你刺杀韩定国,你有什么办法?”
“近战不可能,除非用神臂弓。”刘诏估量了一下,摇头道:“不行。距离太远,即使有神臂弓也射不到。如果靠近的话,周围的高点都被射声士守住,只要一露头就会被发现。”
程宗扬自言自语道:“那就没办法了吗?”
敖润道:“在他菜里下毒!”
程宗扬一拍栏干,“老敖,你这个主意不错啊!”
死丫头擅长的是什么?用毒啊!毒宗衣钵传人岂是白叫的?说不定死丫头这会儿正在校尉府的厨房里给客人备菜呢。
“只怕不成。”蒋安世不知何时过来,低声道:“刚才有一辆车过来,车上全是建威将军府运来的酒食器皿,连洗碗水都是自己带的。那车没去厨房,直接进了苑内。”他指了指桥头,“就在那处假山后面。”
连校尉府的厨房都不用,可见韩定国对这次赴宴小心到了极点。程宗扬道:“我倒是想知道,那位射声校尉是什么人?姓韩的到他家里吃饭,还一点面子都不给?”
“陈升在军中担任书佐近二十年。两年前被辟为功曹,半年后升至参军,担任射声校尉不到四个月。”说话间,一个人影从檐角飘下。
第六章
程宗扬呼了口气,“吓我一跳,卢五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卢景把一只沉甸甸的包裹放在地上,“唐季臣说的。”
“吕不疑那个家臣?他也来了?”
“我回寓所见的他。”卢景道:“他是来告诉我今晚韩定国会赴宴,顺便再加五千金铢,连陈升一并干掉。”
“啧啧,大手笔埃”
“我没接。”
“哦?”
“我只保证韩定国活不过今晚。”
程宗扬有些纳闷,看到校尉府的布置,本来已经和卢景说定今晚不再出手,没想到他又改了主意。
程宗扬刚要开口,那条小贱狗迈着四条小短腿,鱼雷般直蹿上来,气势汹汹地要跟他拼命。等它到了身前,程宗扬身形微微一动,雪雪顿时扑了空,炮弹一样从望楼上直射出去。
程宗扬若无其事地说道:“太危险了吧?”
卢景翻了个白眼,然后伸手拍了拍包裹,“要不怎么先讨来三千金铢的定金呢?”
怪不得包裹这么沉,里面装着六十多斤黄金——蔡敬仲借了半天才借来一百八十万钱,卢五哥只动动嘴就拿到六百万钱,还是当杀手赚得多埃“五哥,你不会这么卷了定金就跑吧?”程宗扬觉得有点不安,从蔡敬仲到卢景,都打着卷款跑路的主意,人与人之间还能有最起码的信任吗?
卢景扭头道:“老匡。”
柱后转出一个人来,面容清癯,骨骼清奇,颌下留着三绺长须,一派仙风道骨,一看就是得道的高人——除了匡仲玉还能是谁?
匡仲玉三指捻着长须,从容说道:“贫道夜观天象,韩定国此子必活不过今夜子时。”
“韩定国什么人啊?还能上应天象?干!匡大骗!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程宗扬叫道:“是不是大营的兄弟都来了?”
看到匡仲玉神仙下凡一样突然出现在面前,程宗扬差点儿乐晕过去,如果星月湖大营的兄弟都赶到洛都,自己还用担心小紫?就算龙潭虎穴照样踩平。手脚利落点,闯进宫里掳了天子也不是难事,说不定还能顺手掳了赵飞燕……匡仲玉收起神棍的嘴脸,上前一步,脚跟“啪”的并紧,举手向程宗扬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朗声道:“星月湖大营第一团第一营第一连上尉匡仲玉,奉命前来报道!”
匡仲玉一身道袍,再配着三绺长须,却作出标准的军礼姿势,那模样看起来很有些滑稽。但看到他坚毅的眼神,程宗扬笑容只露出一半就消失了。星月湖大营这些同袍,才是真正靠得住的生死兄弟。
程宗扬认真还了一礼,然后问道:“你怎么来洛都了?”
“接到消息,属下和吴少校正好在临安,随即与秦执事一同北上,午后刚抵达洛都。”
“长伯也来了?”
“听说紫姑娘的事,吴少校去了校尉府。”
卢景摸出一把蚕豆,边吃边道:“若不是他们赶来,我能回去见唐季臣?”
“会之呢?”
匡仲玉道:“秦执事带着家眷,落后数日路程。我们一营来了十二名兄弟,五人与秦执事同行,其余七人都已经到了洛都。”
十天时间从临安赶到洛都,这速度堪比宋国日行五百里的金牌急脚递。有了这一批得力的助手,程宗扬整个人都轻松起来,连日来的压力顿时少了一半,笑道:“既然匡神仙开口,姓韩的今晚必死无疑!咱们先别急着动手,安安心心在楼上看戏!”
校尉府内人影穿梭,府中的仆人都在忙碌。忽然院中一盏灯笼熄灭,府内的仆人仿佛得到信号,各自回房,紧闭门窗,只剩下执戟的甲士和一名便服男子。
那男子年逾四旬,头上戴着一顶轻便的纱冠,负手立在阶前。
“那人就是陈升?”望楼距校尉府一里有余,又是夜间,即使程宗扬修为大进,也难以看清那人的面容,只不过远远看去,那人并不像一个主掌汉国最精锐射手的纠纠武夫。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当了二十年书佐,突然间飞黄腾达……这人有什么后台?”
“他三年前死了老婆,续弦是内庭一名宦官的侄女。”
“哪位宦官?”
卢景想了想,“似乎姓具。”
具瑗吗?那可是为天子掌管印玺的近侍。陈升如果真是抱上具瑗的大腿,两年间一口气升至八校尉之一的射声校尉,也不算意外。
侍中庐失火,再遇上吕闳那个什么都敢说的大嘴巴,这一番闹腾,单超八成是来不了了。少了单超,今晚的宴会只剩陈升和韩定国这一主一宾两人。
天子急于争权,千方百计分夺吕氏的权力——如果自己没记错,历史上那个被霍光废掉的刘贺,就是急于争权。霍光给他罗列的罪名,称“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千一百二十七事。”刘贺以诸侯王继承大统,带了一帮王邸的臣子入宫,登基不到一个月,就折腾出一千多件事——即便是争权,也没见过争得这么急的。难怪满朝的臣子坐卧不安,干脆由霍光出面,把他废掉。
相比于刘贺,如今这位天子的耐性还算好的。只不过他面临的对手也更加强势。争权的结果究竟是吕氏被天子压制,还是天子被吕氏架空,这八名校尉的争夺正是关键中的关键。吕氏给卢景的开价是韩定国七千金铢,陈升五千金铢。如果真把这两人一并干掉,两个校尉的职位,价值要远远超过吕氏付出的一万两千金铢。
“五哥,我听老敖说,附近有龙宸的人?”
“已经撤走了。”卢景道:“不止他们。校尉府周围的几股人马,包括吕冀的死士和朱安世的手下,傍晚时候都已经全部撤离。”
“那不是没戏看了?”
“你不会以为吕家只请了我一个吧?”卢景道:“这会儿剩下的才是真正的高手。”
随着建威将军一行车马临近,一直忙碌的校尉府突然间安静下来,仿佛一头猛虎收起爪牙,在黑暗中静静等着猎物上门。
戌时三刻,临近宵禁时分,建威将军的车马驶入校尉府所在的里坊。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数十名甲士簇拥着三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往校尉府行去。
校尉府大门敞开,主人却不在门前相迎。陈升立在内苑的月洞门前,有些焦急地等着客人。建威将军的马车没有停留,便长驱直入。就在这时,一道乌光闪过,中间一辆马车猛然碎裂开来。
纷飞的木屑间,那道乌光在空中一荡,带着逼人的劲风朝另一辆马车击去。
“好身手!”卢景赞了一句。
那名刺客竟然是伏在校尉府的门檐下,校尉府自从三日前便戒备森严,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潜入到大门上方,等韩定国的车马入门,才挥出雷霆一击。
那刺客手中提着一根三丈长的铁索,铁索尽头是一只沉重的铁锥。中间那辆马车被击得粉碎,里面却空无人迹。一击不中,那刺客手臂一振,铁锥没有落地就重新飞起。
铁锥刚飞出丈许,忽然力道一松,掉落在地。
七支羽箭从三个不同的位置射出,将那名刺客全身都笼罩在箭雨下。那刺客身体一扭,避开两支羽箭,接着“铮铮”两声,几支羽箭被他缠满铁索的手臂挡祝然而真正要命的一支却是来自身后。那支羽毛染成黑色的利箭穿透檐上的瓦片,从那刺客胸口钻出,将他牢牢钉在檐上。
一名甲士飞身跃起,先一刀斩落那名刺客的头颅,才把他尸身拖下来。校尉府的大门缓缓关上,剩余两辆马车继续前行,在苑门前停下。随行的军士张开布幔,将两辆马车一同遮祝片刻后,韩定国从布幔间出来,到底也没看清他究竟坐的哪辆马车。
夜色下,韩定国铁塔般的身体看起来有些臃肿,他穿了一身布袍,衣褶微微隆起,隐约现出甲片的痕迹。他衣襟极紧,肩膀往上又粗又圆,看起来就像没有脖子一样,但程宗扬知道,他衣内戴着一只铁制的护颈,再快的刀也别想轻易斩断他的脖颈。
韩定国向陈升抱了抱拳,两人一同往苑中走去。陈升面带笑意地说着什么,似乎在解释单超因故未能赴宴。
韩定国一脚刚踏上台阶,旁边一棵柳树猛地舞动起来。浓绿的柳枝如网般张开,能看到里面一个人影流星般在枝条间左冲右突。
几支利箭射来,相隔尺许就被震飞,只能看到那些柳枝像柔软而锋利的细刀一样不断抽在那人身上。那人仿佛一只燕子,在丈许的空间内进退如神,却怎么也闯不出柳枝的范围。
忽然一点鲜血溅出,接着鲜血越来越多,雨点一样四散开来。等隐藏在暗处的两名术者停止施法,那名刺客就像破碎的布娃娃一样掉落下来。
陈升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两名军士过来,用黑布将那名刺客破碎的尸体卷起,扔到一张草席中。
韩定国行若无事,对身后的刺客看也不看,说笑着往池苑走去。
“那个人我见过。”蒋安世道:“是外郡一个有名的剑客,没想到会死在这里。”
刘诏倒抽一口凉气,“这人杀的跟剁馅一样……”敖润一向以箭法自傲,觉得自己别的算不上顶尖,眼力绝对是一等一的,可这会儿左右瞧瞧,只能勉强看个影子的,似乎只有自己一个,可这会儿也不能露怯,硬着头皮道:“太狠了……”卢景道:“他进内苑了。”口气中满是遗憾。
程宗扬知道他为什么遗憾,整个校尉府,以内苑的布置最为森严,那些刺客最多只能潜到内苑的围墙边,想无声无息地潜入苑内,连卢景都自承没有把握。韩定国踏入苑门,可能存在的刺客就被隔离在月洞门以外,想刺杀他,先要闯过苑内布置的重重陷阱才行。
韩定国与陈升一边谈笑风生,一边步伐悠闲地踏上台阶。在穿过月洞门的刹那,韩定国抬起的右腿在空中微微一顿,比正常步伐略慢了一线才落下。
这一线的差别已经能决定生死,一抹暗灰色的影子从鹅卵石的缝隙中钻出,匹练般从他脚底卷过,只差一线就能斩断他的脚踝。然而此时,韩定国一脚不经意地落下,踩住那道灰影,接着他旁边一名老仆弯下腰,往地上拍了一掌。
一片月华般的光泽水波状散开,周围数丈的泥土像水一样波动起来。那名擅长土遁的刺客被硬生生挤出地面,露出半截身体,接着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遮住了他的视线。
那刺客双手被泥土埋住,来不及拔出,眼睁睁看着韩定国一脚踹来,正中胸口。他喷出一口鲜血,胸膛凹陷下去。
“韩某对单常侍仰慕已久,今日未能得见,可为一叹。”韩定国声如洪钟地说道。对那刺客理都不理,仿佛路过时踩死了一只蚂蚁。
陈升道:“闻说宫中有事,单常侍需得随侍天子,只好改日再会了。”
韩定国讶道:“宫中出了何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处宫殿失火,如今已经平息了,韩将军,请。”
苑内柳枝婆娑,碧水如镜,气氛一派祥和,虽然一墙之隔,却没有沾染上半点外面的血雨腥风。
陈升苦笑道:“今日本是私宴,不曾想会沾染上这么多麻烦。”
韩定国道:“韩某身为臣子,自当为天子分忧。”
“这些贼子……”陈升话只说了半截,然后摇了摇头。他知道有些人不愿意看到自己宴请韩定国,但这些人并不是他能评价的。
“今晚只怕要坐不安席了。”陈升叹道:“那些贼子防不胜防,这苑中也难保平安。”
“无妨。”韩定国指了指身边一名长发随从,“韩某这位属下擅长感应,周围数十丈之内,一虫一蚁都瞒不过他去。即便藏在地下,在他的异术之前也难以遁形。”
难怪那些刺客杀人不成反被杀,陈升暗自点头,有这等异术,什么匿踪隐形的手段都无从施展。
“久闻韩将军属下颇多奇人异士,今日一见,令人大开眼界。请!”
两人并肩穿过石拱桥,在亭中落席。接着仆从奉来果品,从水果到装水果的漆盘,甚至连洗水果的水,都是从建威将军府内带来,没有被任何外人接触过。
“不会吧?”程宗扬道:“就这么三板斧,下面没有了?襄邑侯门下的死士呢?赶紧冲进去跟他们拼了埃”蒋安世、敖润、刘诏等人都笑了起来,家主这会儿是看热闹的不怕事大,就怕双方杀得不够狠。
“老匡呢?你给算算。”
匡仲玉掐指一算,“有门儿!”
就在这时,一名校尉府的仆人跑到月洞门前,被军士拦住不肯放过。吵嚷声惊动了亭中的两人,陈升道:“他是我府上的仆人,前日随拙荆入山的,让他进来吧。”
那仆人到了桥头又被军士拦住搜身,他急切地说道:“是夫人的事,要立刻禀告主人。”
陈升脸色微变,“过来说。”他是靠着夫人才接近具瑗,一路飞黄腾达,听说是夫人的事,由不得他不上心。
那仆人走入亭中,弯下腰刚要开口,韩定国忽然暴起,一把抓住那人头顶的发髻。
陈升也觉出异常,一拍几案,樽中的酒水飞了起来,幻化成一面水镜,挡在身前。
那仆人身体一矮,整个发髻被韩定国一把扯下,却是一个头套。接着他头一低,光溜溜的后脑勺上贴着一只铜管,管内微微一响,飞出一篷细针,劈头盖脸地朝韩定国射去。
金铁交鸣声不断响起,韩定国双臂交叉挡在面前,贴身的甲胄将那些细针尽数挡下。
那仆人一击不中,立即飞身往池中跃去,忽然他身子一轻,转睛看时才发现他的身子还留在亭中,飞出的只有一只头颅。接着岸边一张渔网挥出,卷住他的头颅收进树丛。
陈升面沉如水,“此人是拙荆的家仆,在府中数年,一直勤勉谨慎,没想到却是别人暗藏的棋子。”
韩定国举樽道:“恭喜陈校尉,除去心腹之疾。”
陈升也大笑起来,“非韩将军不得如此!请!”
“老匡,你算得灵不灵啊?还有门呢,这门也太窄了吧?”
匡仲玉笃定地说道:“一盏茶之内,必定有变!”
众人都瞪大眼睛,看着校尉府有什么变故。
一盏茶时间过去了,两盏茶时间过去了……一直等了半个时辰,韩定国和陈升都已经吃上了,亭中连屁的变故都没有。
匡仲玉面不改色,“茶还没上。”
望楼内嘘声一片。
亭中两人渐渐说到正题,陈升似乎有了几分酒意,拿着酒樽笑道:“韩将军可看到那边的高楼?”
“襄邑侯嘛。”韩定国把骨头一丢,用布巾擦着手道:“入朝不趋,赞谒不名,剑履上殿,位极人臣埃”“错了,错了。”陈升道:“那是襄城君的府郏”“哦?”韩定国扭头望了远处的高楼一眼,心头微微一跳,似乎感觉到一丝危险。
程宗扬没想到他会突然朝望楼看来,虽然明知道隔着这么远,望楼内又没有点灯,他绝不会看到黑暗中的自己,仍不由自主微微侧身,避开他的视线。
韩定国道:“能得襄邑侯威风的十分之一,此生足矣。”
陈升道:“可惜将军没有个好姓氏。”片刻后他补充一句,“我也没有。”
韩定国举樽笑道:“干一杯!咦?”
韩定国举樽欲饮,忽然发现酒水有一只小小的蝎子。那蝎子通体莹白,身体节肢分明,尾钩昂起,似乎要从杯中跃出。
韩定国猛然抬头,只见亭子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白蝎,它倒悬在木梁上,低垂的尾钩正对着他的额头。
“丁巳!”韩定国一边大喝,一边双臂一撑,往后退去。
丁巳是他那名长发的随从,修为的天赋极为平庸,却在宗门修习了一门极为冷僻的巫术,能感知周围任何生灵。韩定国说他能感知数十丈范围内的虫蚁,并没有夸张。有他在,任何试图匿踪遁形的刺客都只是个笑话。然而此时,亭中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只蝎子,他却毫无察觉。
蝎子尾钩一甩,发出一声骨节相撞般清脆的鸣响,却只放了一记虚招,然后钻进檩条的缝隙内。
韩定国脚下一顿,刚稳住身形,便听到身后风声微响,他双臂一展,抄住几案,旋风般转过身。接着臂上一振,仿佛被一支长枪刺中。没等韩定国反击,那支锐如枪锋的物体突然翻卷过来,攀住几案,然后又是一根。
韩定国抬手扔开几案,只见木几往前一倾,却没有倒下,接着几根黝黑的细肢勒紧,将几案拧得粉碎。
碎裂的几案落下,露出后面一只乌黑的蜘蛛。它躯干足有脸盆大小,八条尖细的触肢折叠着,宛如折刀,此时浑身湿淋淋的,似乎刚从水中钻出来。
丁巳忽然叫道:“它们不是生灵!是死的!”
外面的随从穿过石拱桥,飞速赶来。蜘蛛身形微晃,鬼魅一般移到韩定国身前,扬起触肢。韩定国也认出那蜘蛛是精铁制成,他心下略安,不过一只机关驱动的器具,有何可惧?那些贼子放出此物,无非是本人难以入苑,才以此物乱自己心智,如果自己乱了方寸,才是中了他们的诡计。
韩定国双臂犹如镔铁,左右挡格,只是那蜘蛛触肢足有八条,即使两条撑着地面,还有六根不断攻来,如同被六名使枪的好手围攻,眨眼间韩定国身上的布袍就被划破数处,露出里面的铁甲。
陈升周围飘浮着数面水镜,将自己的要害牢牢挡祝丁巳绕亭疾走,寻找附近是不是还潜伏着机关兽。后面几名随从已经掠过石拱桥,再有一步就能跨入亭中。韩定国心下大定,几件小器具就想要自己性命,未免太过天真。
就在此时,那蜘蛛后腿忽然一撑,抬起腹部,接着躯干蜷曲起来,将腹端对着韩定国,突地弹出一枚腹针。
那腹针色泽发蓝,显然涂得有毒药,韩定国不敢硬接,腰身一折,身体向后仰去。他此时已经在凉亭边缘,后退一步就是池塘。身体后仰的同时,韩定国力贯双足,一双脚仿佛钉在地上,整个身体平平横在水上,避开那枚腹针。
方才韩定国以几案挡格,案上的盘盏器皿,果品、木箸、漆器洒了满地,还有些掉在水中,在水面上载浮载沉。他后背几乎贴到水面,那枚腹针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贴着身体飞过。韩定国心下冷笑,这蜘蛛虽然巧妙,到底也只是机关兽,等它机括的力道耗尽,就是一件废物。
就在这时,一只洁白的手掌从水中伸出,像兰花一样轻柔地张开,随手拿起水面一支飘浮的木箸,往韩定国面门刺去。韩定国暴喝一声,裹着铁甲的双臂并紧,遮住面孔。
那只纤手没有丝毫停顿,轻巧得就像簪花一样,往韩定国臂上一插,然后没入水中。
韩定国双臂僵在面前,接着一股血箭从他臂间喷出,身体重重落入水中。
水花四溅,池塘原本宁静的水面剧烈的荡漾起来,惊扰了池中的游鱼。韩定国平躺在水面上,慢慢向下沉去,他双目瞪得极大,那支木箸从他鼻孔刺入,只露出一截短短的箸尾。一股鲜血从他鼻中涌出,里面混着白花花的脑浆。
亭中一片死寂,片刻后陈升叫道:“什么人!是什么人潜入苑中!快给我抓住她!”
丁巳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地说道:“不是人……池塘里没有人……只有……只有鱼……”那只纤美的手掌惊鸿一现,便失去踪影,几乎没有人看到。冲来的军士鼓噪道:“拦住那只蜘蛛!别让它跑了!”
“这是什么怪物?”
“它杀了韩将军!快拦住它!”
那只蜘蛛灵巧地攀上亭子,一名军士跃上飞檐,随即胸前溅出鲜血,被锋利的触肢划出一道伤口。
黑暗中,羽箭不断飞来,在蜘蛛身上溅起星星点点的火光。蜘蛛绕着亭子的尖顶来回穿梭,周旋了一盏茶工夫后,猛地跃入水中,连一点水花都没有溅起,就那么消失无踪。
…………………………………………………………………………………“怎么回事?”众人都围拢过来,在望楼上虽然能看到校尉府的情形,却看不清细节,只看到韩定国原本好端端坐着,忽然间跃起,把面前的桌案都掀了,接着往后一倒,然后就那么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死了吗?”
“谁杀的?刺客在哪儿?”
“干!杀得好!”匡仲玉大喝一声,一拳擂在拳心。
敖润伸长脖子,刘诏使劲眯起眼睛,卢景一双白眼这会儿黑眼珠瞪得贼大,倒是匡仲玉大喝一声之后,随即恢复了一派从容,悠然捻须而笑,充满了莫测深浅的高人风范。
那只蜘蛛通体黝黑,夜间难以看清,众人只看到那些军士跟见了鬼似的往黑暗中拼命击打,却不知道他们打的究竟是什么。韩定国的尸体已经被人从水中捞出,那些甲士打了半天,忽然散开,换成长钩在池塘中搅动,似乎在寻找什么。
众人越看越是纳闷,接着有人张起布幔,将池塘遮掩起来,阻断了众人的视线。
唯一可以断定的是韩定国确实遇刺了,但他是身负重伤,还是被刺身亡?刺客是谁?行刺后是顺利脱身,还是与韩定国同归于尽?这些都无人知晓。
“难道是死丫头?”程宗扬心里浮起这个念头。
程宗扬忽然道:“长伯呢?他在哪里?”
第七章
吴三桂像只凶猛的猎豹般在树间飞掠,忽然他跃起身,避开从身后射来的两支利箭,顺势跃上墙头。
十几支利箭同时飞来,不仅瞄住他的咽喉,还抢先一步封锁住了他可能的落脚之处。
吴三桂手臂一翻,从背后摘下一面两尺宽的小盾,套在臂上,然后挥臂破开箭网,往墙下跃去。
一柄带着锯齿的长刀猛然劈来,刀盾相交,吴三桂还未落地就被撞得后退,背脊重重撞在墙上。
数道人影呈扇形将他围在中间,在他对面是一名妇人。
闻清语冷冷盯着他,“原来是殇侯座下的吴使者。杀了我巫宗的人,这就想走吗?”
吴三桂大笑道:“人不是我杀的,我就是来看个热闹。怎么?巫宗行事这么霸道,连热闹都不许看?”
“吴使者潜入府中,直到此时才出现,岂无嫌疑?”
“有嫌疑的人多了,难道你能把他们都杀了?少废话!”吴三桂喝道:“巫宗若是想开战,吴某今日奉陪到底!”
一条大汉从黑暗中迈步出来,他提着一杆长枪往地上重重一顿,声如雷霆地喝道:“谁想开战!来啊!”
闻清语柳眉挑起,盯着那名身材魁伟的大汉,半晌才道:“我们走!”
巫宗众人退去,吴三桂收起龙鳞盾,抬掌与那人重重一击,然后握在一起,笑道:“老石,侯爷也来了?”
石敬瑭无奈地说道:“来是来了,可我还没见着侯爷。”
“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贴身守护侯爷的吗?”
“我刚到两天。侯爷说要体察洛都风物,只留下话让我们等着。”石敬瑭苦笑道:“侯爷回洛都,犹如龙归故乡,哪里还用我们保护?”
吴三桂低声道:“方才府里的事,可是侯爷……”“不是。”石敬瑭简单回了一句,然后道:“里面情形如何?”
“韩定国死了。”
“那就好。”石敬瑭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笑道:“洛都不比别的地方,一到夜里就黑灯瞎火,有几个里坊能闹通宵。走,咱们兄弟去乐乐!”
“今日不成。”吴三桂道:“我要先去见程少主。”
“既然如此,咱们约个时候再聚。”
“那就这么说定了!”
…………………………………………………………………………………数以百计的军士在校尉府内四处奔走,或是追踪,或是搜查,或是戒备,却忙而不乱,显示出汉军精锐出色的素质。然而那名刺客却像蒸发了一样,任凭他们把整个校尉府翻个底朝天,也不见踪影。
池塘是重中之重,军士们撒开渔网,把池塘全部滤了一遍,除了几尾鲤鱼,几茎残荷,再无他物。最后几名水性好的军士潜到水底,才发现池底的暗渠被人打开,再追到外面的河渠,已经人迹皆无,再没有任何线索。
襄城君府的望楼不是久留之地,众人又等一会儿,见那些军士一无所获,随即分头离开。小贱狗第二次跳下楼,一直没有回来,程宗扬也不担心,反正这贱狗在襄城君府也吃不了亏。
程宗扬让敖润等人返回住处,自己则与卢景一道赶往鹏翼社,与远道而来的星月湖众人见面。临走之前,他交待惊理、罂粟女留在原处,继续等待小紫的消息。
洛都的宵禁对卢景等人来说形同虚设,一行人穿房越脊,不到半个时辰就赶到位于通商里的鹏翼社。不多时,吴三桂也回到社中,见面又是一番欣喜。
吴三桂详细说了自己在府中的见闻,不过他也没能靠近池苑,未曾目睹韩定国遇刺的一幕,只是从府内军士的反应可以推断韩定国确实已经毙命。至于刺客是谁,他同样一无所知。
当吴三桂提到石敬瑭突然在府外现身,程宗扬才想起来死老头足足消失了五天,连他唯一的衣钵传人与巫宗闹得不可开交也没有露头,不知道又钻到什么地方鬼混去了。
吴三桂道:“程头儿,有什么要办的,尽管交待给我们兄弟。”
“不用着急。”程宗扬道:“这几天先让老蒋带你们熟悉一下洛都,尤其是两宫附近。等会之来,咱们再一起商量。”
“是!”吴三桂挺胸应道。
程宗扬笑道:“行啊长伯,跟着星月湖大营的兄弟混了这么久,有点军士的样子了。江州近来怎么样?”
吴三桂道:“程少主若是回去,保证认不出来。如今的江州比原来大了两倍不止,沿城布置了二十七座石堡,连江中也建了三座,把江中最险的几处礁石都围了起来,设了两道水门。北城有军营,还有沿江数十座水泥窑。城南新设了货场,每天运出的水泥,运进来的铁锭和粮食、马匹都在里面。如今江州和宋国的筠州,昭南的沐羽城,还有东边几个大郡都通了商路,天天都有商队来往。”
“比以前大了两倍?这么快?”程宗扬道:“征发的劳力不会太多了吧?”
江州在晋国属于下郡,人口本来就不多,现在刚经过战事就为筑城大肆征发劳役,只怕会伤及元气。
“根本用不上多少劳役,那城是宋军帮咱们筑的。”吴三桂笑道:“当初宋军围城,在城外筑了好几道高墙。小侯爷带着人看过,直接将那些高墙加固,最外面一层筑成外城墙,里面是坊墙,加上原来挖的深壕,连排水渠都是现成的。如今江州每天烧炼磨制的水泥有近千石,筑城的速度比老吴做梦都快,动用的劳役却只有以往的两成。算下来,这外城有九成都是宋军的功劳。”
程宗扬笑道:“我说宋军怎么来这么多?原来是当苦力来了。”
众人闻言大笑。
程宗扬先安顿众人住下,然后与卢景商议,找一个隐秘的住处,将高智商移送过去。那些少年既然找上门来,肯定不会就此善罢干休。还是把他先藏好,免得招惹麻烦。
卢景道:“什么地方合适?”
“最好能在金市找处铺面,把他悄悄送过去,一举两得。”
程宗扬现在才知道金市的铺面一多半都在洛都的权贵手中,有些都传了好几代,极少转卖,死老头张嘴就是一条街,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如今看来,只有先拿重金租一处了,这还未必能租到。
…………………………………………………………………………………一夜过去。天色微亮,程宗扬便离开鹏翼社,前往射声校尉的府郏出乎他的意料,校尉府大门紧闭,气氛平静异常,周围几条街道没有戒严的军士,府内也没有看到办案的官吏出没。几个时辰前,堂堂建威将军刚在府中当着射声校尉的面遇刺身亡,此时竟然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程宗扬绕着校尉府走了一圈,然后在坊门处找了个位置,随便买了些食物当早点。他本来想问问惊理和罂粟女昨晚有什么动静,两女却一直没有出现。程宗扬有些纳闷,但他没有召唤侍奴的本事,两女不露面他也没有办法,只好先去一趟西邸,打听消息。
徐璜心情不好,听到建威将军的事,心情就更差了。
“这些鼠辈!实在太嚣张了!”徐璜重重一拍桌子,愤然说道。
正如程宗扬料想的那样,韩定国遇刺将朝廷放在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昨晚南宫失火,封闭宫门,陈升没敢闯阙禀报韩定国身亡的消息,直到天亮才到御前谢罪。天子闻讯大怒,当即让陈升回府闭门待命,然后隔过洛都令,直接命令新任司隶校尉董宣彻察此事。当时唐衡等人都在,几位中常侍苦苦劝谏,才把彻察改成暗察,同时对外隐瞒了韩定国的死因,只称他酒后不慎落水,以至身亡。
“此时公然问罪吕氏,实非良策。”
“太后尚在,陛下岂能不思孝道?”
“小不忍则乱大谋。陛下春秋鼎盛,来日方长……”众人劝谏大抵如此,但这话不能传到外面,即使徐璜把程宗扬视为自己人,也不好透露。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徐璜叹道:“令天子忧心,都是我们这些奴才的不是。”
“不知凶手是……”
徐璜阴沉着脸道:“除了那个朱安世,还有何人!”
“朱安世?”
“几名伏诛的刺客已经由人查验过,都是朱安世的门客。”
那些刺客居然不是吕冀请来的杀手,而是朱安世的人?程宗扬疑惑地说道:“朱安世与韩定国有什么仇?”
“朱安世不过一走狗耳。”徐璜恨声道:“那帮游侠挟弓带剑,好勇斗狠,呼朋引类,啸聚徒众,目无纲纪,交往诸侯,堪称世间蠧虫!”
从徐璜话里,程宗扬总算明白一件事:朝廷准备拿朱安世开刀了。
徐璜喘了口气,然后问道:“圣上昨日让你往定陶王邸去传口谕?”
“确有此事。不知吕常侍在天子面前说了什么?”
“他能说什么?无非是说些圣上不爱听的话。”徐璜道:“此事要紧,你先去传谕。”
“是。”
…………………………………………………………………………………程宗扬换上官服,往鸿胪寺取了符节,前去定陶王府。上次吊丧,程宗扬已经来过,这次也算熟门熟路,王邸众人见大行令持节前来,都惊疑不定,连忙请他入内。
随行的鸿胪寺治礼郎敖润捧来漆匣,打开亮出里面的白鹿皮。程宗扬笑道:“这白鹿皮出自上林苑,世间难得,如今天子御赐,可见对定陶王的亲厚。”
王邸众人摸不清深浅,只连声恭祝天子千秋万岁。
程宗扬道:“定陶王获此重赏,理当入京谢恩。”
王邸众人齐齐变了脸色,前来报丧尚在王邸的定陶相小心问道:“吾王年岁尚幼,车马劳顿,只怕……”程宗扬道:“这是天子的口谕。”
王邸众人闻言,一多半都脸色惨变,显然是跟程宗扬想到了一处。另有几人略微一怔,接着喜动于色。几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定陶相强自按捺喜意,拉着程宗扬盛情留宴。
定陶相的惊喜让程宗扬颇觉疑惑,有心想套出话来,但小紫至今没有音讯,他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个人使,哪里有心情在这里宴饮?
程宗扬委婉地辞谢宴饮之后,定陶相拉着他的手,殷殷说道:“他日吾王入京,还请程大夫多加照看。日后若是有讯,必不会忘程大夫一番恩义。”
程宗扬随口应合。等上车离开王邸,想到定陶相那句“日后有讯”,程宗扬越想越觉得大有意味。
天子籍口赏赐,命陶王入京谢恩,着实不合常理。定陶相等人先惊后喜,更令人困惑,难道让一个三岁的娃娃千里赴京,会是一件好事?到底喜从何来呢?
程宗扬琢磨着,忽然心里一动,叫道:“原来如此!”
从定陶相喜出望外的反应中,程宗扬终于想通了天子的用意。定陶王封地不过一县,几任定陶王为人都颇为本分,新立的定陶王又只是个三岁的娃娃,于情于理天子都不可能在这时候削藩。既然不是削藩,那么刘骜召定陶王入京,只会有一个用意:立嗣。
刘骜如今不过二十出头,换作自己所来的时代,这年龄结婚都嫌早。但他登基已经十余年,至今尚无子嗣,东宫之位一直空悬。现在连赵王都动了心思,想把和他年纪差不多的赵太子送给他当儿子,可见刘骜的子嗣问题已经成为朝野瞩目的大事。
赵王想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宫里当太子,作为当事人的刘骜又何尝没有自己的打算?与其被太后指定一人给自己当儿子,不如自己先选一个。定陶王生父已经去世,年龄又够小,选他作嗣子,比赵太子要强出百倍。
难怪定陶相会喜出望外,定陶王如果能继承帝位,他就是丞相的不二人眩“原来如此……”程宗扬喃喃说着,往车厢上一靠,却发现车马已经停祝“怎么了?”
敖润茫然道:“程头儿,不是你让停的吗?刚才还敲了一下。”
程宗扬这才意识到自己手持节杖,刚才想通此事,不由自主地敲了一下,没想到被敖润误会为让他停车。
程宗扬刚想开口,敖润却指着旁边的巷口道:“程头儿,你上次让我打听的班超,就住在这巷里。”
“是吗?还是真巧……”
程宗扬往巷中看了一眼,那巷子颇为破旧,看得出住在这里的都不是什么富人。上次在兰台偶遇班超,程宗扬就留了心,只是一直没有时间拜访,这会儿正好路过门口,就这么走掉未免可惜。毕竟那可是班超埃“走,我们去看看。”
敖润停好马车,程宗扬下车往巷中走去。
看到一个簪笔戴冠,身穿黑袍的官员进来,巷中的行人纷纷往两边退开。洛都位于天子脚下,城中居民也见惯了高官,莫说程宗扬只是个六百石,就算二千石光临,这些居民也不见得会给面子。但程宗扬手中的节杖代表着王命在身,众人见他持节过来,都不禁露出敬畏的神色,以为他是奉天子之命前来。
看到众人的目光都落到自己手中的节杖上,程宗扬也意识到自己是被人误会了,但这节杖也没办法收起来,只能拿着一路前行。那节杖是一枝铜制的细杖,色泽金黄,杖上悬挂着一截被称为“旄”的牛尾,顶部装饰着雉鸡的尾羽,由于最初的节杖是用竹子制成,改为铜制后,杖身仍像竹竿一样分节。当年苏武出使匈奴,被扣十九年,持节不辱,以至于节旄尽落,所持的就是这种节杖。
敖润左绕右拐,到了巷内一扇门前,正准备上前叩门,程宗扬摆了摆手,亲自上前叩了叩门扉,“班先生可在家吗?”
里面有人笑道:“有客人来了。”接着门扉打开,一名书生走了出来,看到外面是一名持节的官员,也不由吃了一惊。
看清来人,程宗扬差点都想以袖遮面,转头就走。那书生身材高大,穿着一身儒服,只是袖子挽到肘间,手上湿淋淋拿着一块抹布,似乎正在干活。洛都书生数以万计,自己认识的可没几个,偏偏这个自己见过,而且还牵涉到一桩十分敏感的命案——郁奉文的同窗,云台书院的郑子卿。
程宗扬曾见过他两次,第一次在伊阙,郑子卿当众指责游侠少年白昼杀人,当众行凶,第二次是追查上汤脚店真相时,自己与卢景冒充书商找到郁奉文,在书院偶遇。前一次自己只是旁观者,第二次只匆匆打了个照面,但如果被郑子卿认出来,就不好解释了。
郑子卿客气地说道:“阁下是来找班先生?”
见郑子卿并没有认出自己,程宗扬镇定下来,“正是。”
“班先生去兰台抄书,午后才能回来。”郑子卿道:“不知阁下找班先生何事?”
“久闻班先生大名,今日路过此地,特来拜访。既然班先生不在,敝人改日再来。”
“请教阁下尊姓?”郑子卿解释道:“我与几名同窗都曾受教于班固先生,今日书院无事,特来替先生洒扫庭院。阁下的来意,在下一定会转告给先生。”
自己手里拿着节杖,想隐瞒身份,除非郑子卿是瞎的。程宗扬从袖中拿出一块竹片,一边道:“敝姓程。现居鸿胪寺大行令一职。这是敝人的名刺。”
郑子卿双手接过名刺,躬身道:“在下定会将此事禀报给班先生。”
程宗扬拱手道:“有劳。”
两人离开班宅,看看左右无人,程宗扬把节杖交给敖润,接着摘下进贤冠,只留下束发的方巾,然后把官服一脱,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敖润把官袍往节杖上一卷,挟在腋下,一边道:“程头儿,我瞧着你穿官袍挺威风的,特有气派。”
“威风个什么啊,袖子都拖到地面了。走快一点,满袖子都是风,我都觉得自己该飞起来了。”
敖润听他说得有趣,不由笑道:“人又不是蝙蝠,咋能飞起来?”
“怎么不能飞?我就飞过。”要不是坐飞机出事,自己至于来六朝吗?
“瞎说吧?人怎么能飞?”敖润一万个不信。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程宗扬望着天空,指着上面的白云道:“一直飞到云层上面,万里白云都在脚下,就像无边无际的大海一样。天晴的时候,从天上往下看,地上的山河田野都看得清清楚楚……”敖润也和他一样看着天空,将信将疑地说道:“真的假的?程头儿,老敖没读过书,你可别蒙我。”
两人说笑着往巷外走去,走了半晌也没见到马车,巷子反而越来越偏。
敖润停下脚步,左右顾盼着说道:“走错路了?”
“不会是刚才光顾着看天,走岔道了吧?”程宗扬道:“我找个人问问。”
路边一处院子里,一群少年正在博戏,博戏的内容也很简单,就是掷钱,三枚铜铢全是正面为胜。
程宗扬走过去正要开口,忽然间一怔,接着眼中冒出怒火。
那群半大小子中间,竟然蹲着一个脏兮兮的老东西,这会儿正伸长脖子盯着场中投下的铜铢,嘴里嘟囔道:“中!中!”
三枚铜铢落地,两正一反,不胜不负。朱老头拍着大腿,一脸的失望,忽然耳朵一紧,被人揪了起来。
程宗扬劈脸吼道:“死丫头到现在还没有音信,你个老家伙居然还有心情赌钱!”
“哎哟……别揪别揪……咋了?”
“巫宗的人追来了。说死丫头杀了他们的人,要找死丫头麻烦。”
朱老头道:“紫丫头咋了?”
“一直都没消息。”
“那不没事吗……该我了!该我了!”
程宗扬一把揪住他,“你都溜出来五天了,一直都在赌钱?”
“谁说我光顾着赌钱了?”朱老头得意洋洋地跷起脚,“瞧,我昨天还赢了双鞋。”
那双破鞋烂的就只剩下个边了,幸好还是布的,这要是草鞋早该散架了,也不知道死老头那得意劲儿是哪儿的。
程宗扬一把没抓牢,被朱老头挤过去,吆喝道:“我!我!”
朱老头抓起铜铢,合在手心里摇了摇,“这回让你们看看大爷的手艺……”说着狠狠往手心里吹了口气,往地上一抛。
几枚铜铢还没转稳,一个七八岁年纪拖着鼻涕的娃娃领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后生过来,指着朱老头道:“就是他!我赢了他还耍赖,欠我钱不给!”
朱老头抖着胡子道:“谁赖了?谁赖了?那一把说过不算,小娃娃你还当真了。大爷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那后生懒得跟他废话,一把揪住朱老头的衣襟,往地上一推,朱老头一屁股坐进灰窝里,象是坐到一个土炸弹似的,满屁股的尘土飞扬。
那后生喝道:“拿钱来!”
朱老头坐在地上,哼哼叽叽道:“真……真没钱……谁身上有一个铜子儿,谁是孙子……”程宗扬笑道:“别看我。我身上最小都是银铢,没铜钱,骂不到我。”
那后生问他弟弟,“这老货欠你多少钱?”
那娃娃拖着鼻涕道:“两文……”
后生“呸”了一口,然后道:“两文钱不要了!”
朱老头笑逐颜开,刚想爬起来,便听那后生道:“钱不要了,也不能白饶了他!让这老家伙看个瓜!”
朱老头嘴巴立刻就张圆了,周围的少年都来了精神,拍手鼓噪道:“来个老头看瓜!来个老头看瓜!”
那后生把朱老头拎起来,往墙根一放,让他背着手贴着墙根蹲好,然后一把扯开他的裤带,拉开他的裤子,按着朱老头的后脑勺,把他脑袋塞进裤裆里头。
“老头!看到瓜没有!”
朱老头撅着屁股,在裤裆里瓮声瓮气地应道:“看到了……看到了……”“瓜熟了没有?”
“熟了……熟了……”
“有人偷瓜没有?”
“俺盯着呢……盯着呢……”
“老实蹲好了!看好你的瓜!看够半个时辰就放你!”
“哎……哎!”
后生把裤带往朱老头脖子后面一绑,让他头塞裤裆里,蹲在墙根老实看瓜,然后脸色不善地看着程宗扬。
程宗扬哈哈一笑,挑起拇指道:“小兄弟这气概!果然当得起英雄豪杰这四个字!我路过的,压根儿就不认识他。这老家伙没羞没臊的,真不是个东西!那个……小兄弟,出巷子怎么走?”
那后生被他捧了几句,收起脸色,“往右拐。”
两人往右拐去,不多时找到来时的原路,出了巷子,远远看到停在巷口的马车。
敖润不放心地说道:“程头儿,朱大爷那边……”“不就看个瓜吗?这不挺好的嘛?”程宗扬道:“要不你去替他?”
敖润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你还是杀了我吧!那丢脸丢到姥姥家了,老敖死都不干。”
“看到了吧?老家伙脸都不要,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怕的?”程宗扬道:“甭管了,等他玩够,自己就回去了。”
“程头儿,咱们回去吗?”
程宗扬想了想,“你先回去。我去校尉府看看。”
…………………………………………………………………………………校尉府大门紧闭,周围冷冷清清,连鬼影都不见一个。程宗扬绕着府邸走了一圈,仍不见惊理和罂粟女,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脚步一转,往邻坊的襄城君府走去。
凭借身上的腰牌,程宗扬顺利进入府中,随即登上望楼,往校尉府望去。陈升闭门待罪,整个校尉府内静悄悄看不到一个人影。苑中的池塘碧波依旧,昨晚的宴会却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要是有个望远镜就好了……程宗扬心里想着,有些遗憾自己把在太泉古阵找到的望远镜给了萧遥逸。忽然间他心头微凛,周围的空气隐约传来一丝法力的波动,似乎正被人从虚空中窥视一样。
程宗扬往后退了一步,将身形隐藏在阴影中。
这种感觉自己在林清浦身边曾经感知过,是影月术的波动,没想到会在此地出现。联想到昨晚出现的水镜术,那个施术者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陈升。曾经在军中担任过二十年小吏,如今的射声校尉,竟然出自影月宗门下。
那丝法力波动渐渐消失,程宗扬仍隐藏在阴影中,直到身后一个声音响起,“程……程公子。”
红玉怯生生道:“夫人想请公子过去。”
程宗扬一步跨到红玉面前,不等她躲开,就在她脸上扭了一把,笑道:“我又不是妖怪,你至于这么害怕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挺厉害的小姑娘呢。”
红玉象是要哭出来一样,低着头不敢作声。程宗扬一笑了之,也不再逗她,跟着她一起穿过秘道,来到襄城君所在的奥室。
一进门,程宗扬就明白过来,小婢刚才为何会是那种表情。
襄城君的绣榻上卧着一个少女,她下巴尖尖的,一张娇靥宛如珠玉,红唇微微翘起,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除了小紫还能是谁?
第八章
程宗扬站在门前,有种眼晕的感觉,连日来的焦虑一瞬间烟销云散,此时望着那张精致如玉的面孔,程宗扬只觉得脚步仿佛踩在云端,无比的惊喜充塞在心头,满满的像要爆炸一样。
他咬牙叫了声,“死丫头!”然后就猛扑过去。
“哎呀,程头儿,你踩到我啦……唔……”程宗扬像老虎一样扑到小紫身上,狠狠吻住她的唇瓣。
小紫的唇瓣娇嫩而柔软,带着诱人的甜香。滑腻的舌尖带着微微凉意,让程宗扬禁不住想要让她温暖起来。
小紫顺从地吐出舌尖,眼中的笑意像要满溢出来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唇瓣分开,程宗扬顶着她的鼻尖,凝视着她的双眸,眼睛一眨不眨,就像看不够一样。
小紫笑吟吟道:“你想不想我?”
“想。”程宗扬道:“你想我不想?”
“想埃”
过了一会儿,小紫又问:“你想不想我?”
“想。”程宗扬道:“死丫头,你想不想我?”
“想埃”
又过了一会儿,程宗扬道:“死丫头,你想不想我?”
“大笨瓜,你想不想我?”
两人像傻瓜一样玩着一问一答的游戏,渐渐都笑了起来。
小紫点着他的鼻尖道:“大笨瓜。”
“大笨瓜要抱着你睡觉,乖乖给我让点地方……不许躲!”
程宗扬从背后搂住小紫的纤腰,将她整个身子都拥在怀中,下巴放在她肩膀上,舒服地呼了口气,“死丫头,好久没有抱着你睡觉了……嗯,屁股上的肉肉好像又多了一点……”小紫纤手绕到身后,握住他不安分的部位,灵巧地用帕子束了两道,又打了个结。
程宗扬恼羞成怒,“死丫头,你干什么!”
“不许你乱蹭。”
“蹭一下都不行啊?跟你说,也就是你,一般人想让我蹭还蹭不上呢!”
“咦?程头儿,你的伤好了?”
小紫手掌按在他腹上,立刻感受到他丹田的气息变得平稳凝炼。程宗扬毫不设防,任由她的直拨进入自己的气海,察看自己丹田的变化。
小紫白了他一眼,“一点警惕性都没有。”
“哈,我命根子都被你攥过了,你跟我说警惕性?对了,死丫头,韩定国是不是你杀的?”
“是埃”小紫口气随便得仿佛杀的不是韩定国,而是顺手捻死一只蚂蚁。
“他们在池塘边沿都布了渔网,你怎么潜进去的?”
“提前几天就是了。”
程宗扬一拍额头,自己总盯着校尉府周围,没想到小紫早在那些人布置之前就已经潜入池塘中。无论韩定国还是陈升,恐怕都想不到有人能潜在水中三四天时间,不用浮上水面换气。结果他们白白在外围布置下重重机关,却没想到刺客就潜伏在他们眼皮底下。
程宗扬握住小紫的手,“为什么要杀巫宗那两名执事,还有韩定国?”
“偶然遇见,随便杀杀。”小紫道:“反正人家又不是黑魔海的人。”
死丫头真的生气了。巫宗拒绝小紫参拜魔尊,不承认她是黑魔海弟子,瞧瞧闹出这些事来,这简直是犯罪!
“接下来呢?还要接着杀吗?”
“玩累了,人家要休息几天。”
“那就好!日子多得是,赶那么紧干嘛?在这儿乖乖睡一觉。心情好了咱们再去杀人。咦?”
程宗扬这才意识他们两个是在襄城君的密室里,密室的主人却不见踪影。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襄城君呢?”
小紫皱起鼻尖,“好啊,你又背着我去找别的女人。”
“我纯粹是偶遇,不是成心的!”程宗扬赶紧解释,“真是巧了,你知道她是谁吗?”
“苏妲己的干女儿埃”
“你怎么知道?”
小紫笑吟吟道:“人家已经问了她一夜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说着她眉角微微一挑。
水晶帘外传来银铃轻响,惊理和罂粟女一左一右,像侍女一样扶着一个女子缓步走来。只不过她们脸上都带着戏谑的笑意,丝毫看不出对那女子的尊重。
中间的女子身无寸缕,那具丰满而丰满的玉体赤条条裸露着,一身雪白的美肉白花花亮得耀眼,她容貌妖艳,表情又羞又媚,红唇微分,吃力地喘着气,一双水汪汪的美目仿佛要滴出水来,充满诱人的淫态,正是襄邑侯的夫人,艳色名动洛都的襄城君孙寿。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难怪没见到惊理和罂粟女,原来都到了襄城君府里。
…………………………………………………………………………………北宫,章台殿内。阳光透过窗棂,在殿内留下斑驳的光影。一扇描金的白玉屏风前,陈列着一张镶嵌着七宝的锦榻。吕冀抱着一个美貌的妇人,正伏在榻上用力挺动。
他门下的监奴秦宫垂手立在一旁,目不斜视地说道:“司隶校尉属下的书佐传来消息,仵作已经验过尸体,可以确定死的就是韩定国。”
“怎么死的?”
“是一根木箸,从鼻腔直贯入脑,当场毙命。”
“木箸?”吕冀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这阳泉暴氏,还真点门道。”
“唐季臣刚才登门,说阳泉暴氏的人留言索取余款。”
如果程宗扬知道,肯定要鄙视卢五哥脸皮够厚,手指都没动一下,就捡了功劳来要钱。可惜吕冀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自己付钱找来杀手,然后韩定国就死了。
“给他!”吕冀又用力挺动几下,一边道:“让死士营的人盯紧,等他带着钱离开,就追上去,连钱带人都给我留下!”
“诺。”
“朱安世那边处置干净了吗?”
“已经处置了。姓朱的眼下还蒙在鼓里,不知道他手下有人拿了别人的钱,去刺杀韩定国。”
“好!这个罪名就让他背了。”吕冀道:“昨日南宫失火是怎么回事?”
“据说是侍中庐有几盏灯烛忘了熄灭,被人碰倒,烧到了布幔。”
“听说四叔又去劝谏天子了?”
秦宫尴尬地说道:“小的去找吕常侍打听消息,被吕常侍骂了一通。说小的私自打听宫禁之事,论罪该杀,然后就把小的赶出来了。”
吕冀气哼哼道:“我这四叔跟不疑一个鸟样!自以为正人君子,看谁都是该死。”
吕冀狠狠挺动几下,然后放开身下的美妇,翻过身箕坐在榻上。那美妇扭着腰肢趴到他腿间,用唇舌帮他清理下体的污物。
吕冀一手揉弄着美妇的玉乳,一边道:“西邸的事打听清楚了吗?”
“姓徐的十分小心,名单一直随身带着。小的从尚书台打听到,这几个月天子一共御批了五十六名官员,最高二千石,最小六百石。最要紧的官职,就是董宣的司隶校尉。其他除了几个派到地方上的太守,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职,大多是贵戚子弟。”
“天子开西邸卖官鬻爵,这么好的事,干嘛还藏着掖着?”吕冀道:“查清楚是谁买的官,我替他传扬天下。”
“诺。”秦宫恭谨地应了一声,然后道:“长秋宫的人禀报,三日前皇后娘娘确实不在宫里。有人说她与天子一同游猎,但富平侯的人传来消息,那天游猎的只有天子,并未见到皇后娘娘。”
“这么说,她真是自己出去了?”
“那日随行的是单常侍的人,嘴巴都严得很。”
“单超、徐璜、唐衡、具瑗、左惌…这几个阉奴居心叵测,挑动天子与太后离心离德,早晚要把他们处置掉!”
秦宫道:“侯爷放心,只要拿到西邸的罪证,这几个阉奴都逃不了干系。”
吕冀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夫人消了气没有?”
“夫人连我都没见,隔着帘子就把侯爷送的珊瑚树扔了出来。”秦宫压低声音道:“依小的看,这回夫人是铁了心要争那个将作大匠的职位。”
“将作大匠主管宫室营建,多少人都在盯着?单我们吕家就有七八个人想插一脚,怎么好平白给她们孙家?”
吕冀满脸苦恼地摸着肚子,良久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便让她一次。我这就去跟阿姊说。”
秦宫也劝道:“到底是一家人,犯不着为这事生分了……”…………………………………………………………………………………襄城君府的密室内,隔着水晶帘,一具雪白的肉体越走越近,她丰腴的胴体肉感十足,丰挺的双乳颤微微抖动,散发出淫靡的气息。
接着一条小狗蹿进来,露着牙齿朝程宗扬狺狺作势。
“这条小贱狗居然跑到这儿来了?怎么就没摔死它呢?”
雪雪更加愤怒,使劲抖着尾巴,狠不得朝他身上咬一口。
程宗扬恐吓道:“再叫就把你皮扒了,做条狗皮褥子!”
雪雪色厉内茬地“汪汪”叫了两声,一边叫一边向后退去。
惊理和罂粟女掀起水晶帘,然后放开手,对那名妖媚的艳妇笑道:“还不去拜见主人?”
襄城君娇喘着,摇摇晃晃朝绣榻走去,刚走几步就险些跌倒。
程宗扬这才注意到她脚下穿着一双象牙制成的高跟凉鞋,鞋跟又细又高,每迈一步身体都一阵摇晃。她吃力地踮起脚尖,两条大腿绷得笔直,一双丰挺的雪乳高高耸起,红艳的乳头上系着两对银铃,每迈一步,两团丰腴的雪乳便不停地上下抖颤,乳头的银铃跳动着,发出悦耳的铃声。
襄城君两条大腿紧紧并在一起,脚步迈得极小,由于脚下穿着高跟鞋,使她不得不踮起脚尖,那只浑圆的雪臀向后翘起,臀后一条银白的狐尾左右摇摆,竭力保持身体的平衡。
不过十几步的距离,襄城君用一盏茶的工夫才好不容易走完。她伏下身,媚声道:“奴婢见过妈妈,紫妈妈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程宗扬道:“你收了她的魂魄?”
小紫笑吟吟道:“要不然她怎么会这么乖呢?”说着她拿出一只琥珀,朝程宗扬晃了晃。
琥珀内封着一张小小的符纸,形制与当日卓云君献出一魂一魄时所用的符纸相同,只是尺寸仅有其十分之一。
看到琥珀,襄城君眼中禁不住露出一丝畏惧。
小紫随手一丢,那块琥珀飞了出去。雪雪张口咬住琥珀,吞入腹中,然后不情不愿地蜷着身卧在门边。
“我说你怎么总带着小贱狗,原来是把它当手袋了。”
“人家才不喜欢带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好麻烦。”
雪雪身为妖兽,吞几件异物对它来说轻而易举。把东西放在它肚子里,又安全又省心,程宗扬猜测,那只都卢难旦妖铃恐怕也在它腹中。
小紫笑道:“人家新收的女儿好看吗?”
程宗扬含糊道:“还行。”
小紫眨了眨眼,“你是不是很想干她?”
“瞎说!”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我抱着你睡觉就够了!”
“那好吧。”小紫笑道:“她是新来的,刚才在和惊奴、罂奴玩游戏,程头儿,你要不要玩?”
“不干!”
小紫皱了皱鼻子,“真无聊。”然后吩咐道:“那你们接着玩好了。”
两名侍奴也跟了进来,惊理拿出几枚骰子,摆在襄城君面前。
惊理对襄城君道:“你来掷吧。今日只有我们两个在,只用分单双便是。”
罂粟女道:“先说好哪个是单,哪个是双。”
惊理道:“你单我双便是了。”
襄城君含羞拿起骰子,往席上一掷,那颗骰子转动着停下,朝上的一面是一个“七”字。
程宗扬把脸埋在小紫发间,嗅着她的体香,听到笑声不禁抬起头,“什么骰子居然还有七?不会是出千吧?”
那骰子跟自己见过的大不相同,骰身用精铜铸成,比寻常骰子大了许多,形制犹如儿拳,足有十八个面。
襄城君脸上露出红晕,羞答答看了罂粟女一眼,小声道:“是罂粟姊姊。”
罂粟女笑着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姊姊会好生疼你的。接着掷吧。”
襄城君拿起第二颗骰子,这颗骰子上铸的不是数字,而是十八幅不同的仕女图,襄城君刚一掷出,便低叫一声。铜铸的骰子份量沉重,她掷的力道稍轻,那骰子落下后只一滚就停住了,图案上一个女子正倚门而笑。
惊理和罂粟女都笑了起来,“这个好。”
惊理笑着打趣道:“既然是倚门卖笑的娼女,那你就是她的恩客了。”
罂粟女笑道:“难怪生得一副骚浪模样,倒是和娼妇有缘。再来。”
第三枚骰子铸的是各种室中用具。襄城君掷出来的图案是张席子。
惊理笑着推了她一把,“真是便宜你了。再来!”
襄城君神情忐忑,拿起第四枚骰子,良久才掷出来。那枚骰子上铸的是各种花草,在席上滚动半晌,最后是一片红叶。
这副图案一出,惊理和罂粟女拍手娇笑,襄城君却吃了一惊,然后脸上流露出几分羞怕。小紫笑道:“程头儿,你仔细看,这个最好玩了。”
罂粟女笑道:“再来!再来!”
第五枚骰子掷出,是一对红烛。接着最后一枚骰子掷出,刚一落稳,罂粟女便拍掌笑道:“好一个凤翔。”
六枚骰子掷完,惊理和罂粟女娇笑不已,襄城君却是羞怯难当。红玉在旁不敢作声,等女主人掷完骰子,那两名艳女吩咐下来,她上前摊开茵席,将一块白布铺在席上,然后退到一边。
这两名女子本来连客人都算不上,此时却是以主人自居,可自己的女主人都服服贴贴,红玉也不敢作声。
罂粟女笑道:“六枚骰子都掷完了呢。”说着她打开手边一只匣子,“既然有红叶,你自己挑一支好了。”
匣中装着各种材质的假阳具,一支支维妙维肖,但除了几件有特殊用途的之外,其他只有大小的区分,形制却极为相似。
襄城君从匣中取出一支象牙制成的阳具,半跪着系在罂粟女腰间。
罂粟女拨弄着她乳头的银铃,笑道:“妹妹真乖。”
襄城君在她脚边央求道:“求姊姊怜惜……”“这可是你自己掷出来的。”罂粟女笑道:“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好怕的?还不赶紧躺好。”
襄城君本来生得妖媚艳丽,此时脸上却多了几分忸怩,羞答答躺到席上,那条狐尾垂到一边,然后张开双腿,露出娇美的玉户。
罂粟女笑吟吟跪在她腿间,“好个标致的粉头,你叫什么名字啊?”
襄城君娇声道:“奴家小名寿寿……”
“原来是寿寿埃”罂粟女双手扶着她的膝弯,那根象牙制成的假阳具直直挺起,顶住她的嫩穴,笑道:“这阳物可是模仿老爷的,等于是主人替你开苞,寿寿,你可要仔细受用着……”“干!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呢!你什么时候做了这么多?”
小紫道:“又不是人家做的。谁让她们喜欢你呢?”
“这玩的什么游戏啊?掷了半天骰子都是干嘛的?”
惊理解释道:“掷骰的赌注不用选,便是寿奴。第一枚骰子是选人,今日只有奴婢两人,只用分单双便可。若是再有姊妹在场,便按数字顺延。”
程宗扬随便拿起一枚,“这个是什么?”
“这上面有桌椅几案,坐榻栏席,掷中哪一个,便在哪里欢好。”
说话间,襄城君发出一声痛叫,程宗扬扭头看去,只见罂粟女腰身一挺,白色的象牙棒身笔直捅入艳妇穴内。襄城君吃痛地咬住唇瓣,蜜穴中淌出一股殷红的鲜血,在白色的象牙上分外醒目。
程宗扬险些把眼睛瞪出来,襄城君的身子自己又不是没用过,早就是个妖淫的妇人,怎么可能还有处子的落红?
小紫笑道:“狐族最善于肉身变化,只要她们愿意,每次都能回复到还未开苞的时候,跟处子一模一样呢。”
“真的假的?”程宗扬半信半疑地说道:“即便她们能回复,也算是二手的吧?”
“反正如今她下面与十五六岁时一般无二,是真是假你自己看啰。”
惊理笑道:“谁让她掷出红叶呢?”
程宗扬接过那枚骰子,“红叶是什么意思?”
“这红叶意为落红。掷中便是破瓜之意。”
“这是你们自己铸的?”
“这些骰子原本是行酒令用的,如今只是借用。”
“红叶是落红,牡丹呢?”
“当然是销魂穴了。”
“这两朵梅花呢?”
“梅开二度。她若掷出此面,至少要泄两次身。”
“这菊花是……干!肯定是指后庭。”
惊理笑道:“老爷好聪明。”
“这是什么?”
“并蒂莲。若是掷出此面,第一掷中选的人可以邀请一名好友,两人并蒂而入。”
程宗扬转着骰子,只见上面铸着荷花、百合、山茶、桃花、杏花、佛手、马蹄莲……“这是第四枚吧,第二枚是什么?”
“第二枚骰子是她游戏时用的身份,这一个是倚门卖笑的青楼女子;这个是小家碧玉;这是贵妇;这是女侠,这一个是女囚……她若掷中这一幅,就不是青楼女和恩客,而是女囚和牢头了。”
程宗扬拿起第五枚骰子转了一圈,上面的图案除了红烛,还有花前月下、刀斧绳索等等稀奇古怪的图案。
“若是掷出来这把刀呢?”
惊理抿嘴笑道:“那罂奴就不会洞房花烛这么温柔,该换成胁迫了。”
原来是道具……最后一枚程宗扬不用看就知道,应该是各种姿势。他把骰子交给惊理,“你来掷一个。”
第一枚骰子不提,惊理拿着余下五枚骰子,分别掷出一个手拿诗卷的女子、长凳、菊花、绳索和虎步势。
惊理解释说,如果掷出这样一副骰子,就是一个优雅的女子,被人用绳索捆在长凳上,从后面奸弄后庭。
惊理再掷,这一回掷出的是贵妇、床榻、佛手、刀和龟腾:一名贵妇在床榻上被闯入家中的盗贼拿刀架住脖子,先被人用手指戏弄,然后遭受奸淫。
小紫道:“让那个小丫头掷一个。”
红玉战战兢兢拿起骰子,掷出来的是女囚、柱子、百合、钱铢和背入式。
惊理掩口笑道:“幸好不是我掷的,这个我可来不了。”
“百合是什么?”
“取百般合欢之意,只要在场的,都可以与她交合。”
程宗扬恍然大悟,“轮奸埃”
小紫推了他一把,“程头儿,你第一个好了。”
程宗扬道:“免了吧,人家小姑娘脸都吓白了。”他对红玉道:“行了,你在外面等着吧。”
红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逃也似的离开密室。
小紫打了个呵欠,“好无聊。”
程宗扬在她耳边道:“你要嫌无聊,我们俩掷一个,愿赌服输。”
小紫白了他一眼,“才不。”
“要不然我们两个拿惊理当赌注?”
惊理连忙道:“奴婢去帮罂奴。”
襄城君在席上扮演的名妓被客人开苞,她用的凤翔的姿势,高举双腿,敞露的阴户被一根假阳具来回插弄着,不住溢出鲜血。罂粟女在她蜜穴中左右挺动,还不时把棒身塞到她体内,旋转磨动,象牙制成的棒身已经沾满落红。
襄城君娇嫩的蜜穴被人这样粗暴的开苞,早已痛得泪水汪汪,不时发出吃痛的叫声,但她毕竟是经历过人事的妇人,疼痛之余,仍不时挺起下体,迎合阳具的插弄。
她白腻的肌肤上渗出点点滴滴的香汗,眉头颦紧,一边承受着下体撕裂的痛楚和阵阵满胀的充实感,一边浪声道:“姊姊好厉害……奴家受不住了……”程宗扬目光落在她臀侧那条毛绒绒的狐尾上,不由想起苏妲己那个拥有九条狐尾的妖妇。难道那妖妇也能回复处子之身?她可是九尾天狐,变化之术远在襄城君之上。
忽然门外传来红玉急切的声音,“夫人!内廷的公公来了,请夫人立刻出去相见。”
襄城君脸色顿变,内廷人来此,必定是要紧事,可她现在完全是身不由己。
罂粟女似乎没有听到,仍然不紧不慢地奸弄着她的蜜穴。
程宗扬道:“先出去见面,别让他们起了疑心。”
“是。”襄城君用落红斑斑的白布抹净下体,匆忙披上衣物,然后从奥室回到前面的房间。她顾不上梳理长发,只松松挽了个髻,垂到一边,接着对着铜镜往颊上扑了些香粉,掩饰脸上的泪痕。
没等襄城君梳妆完,房门忽然推开,一个女子缓步进来。她容貌普通,穿的也不是府内婢仆的服色,却像回到自己家中一样从容,显然时常进出襄城君府。
那女子微微一怔,然后道:“你这是什么妆扮?”
襄城君认出来人是太后身边的胡夫人,暗暗松了口气,她拂了拂歪到一边的发髻,露出一个娇媚的笑容,“这是奴家新梳的发样。比以前更方便些。”
孙寿以妖艳知名,此时发髻歪在一旁,反而别有一番风情,胡夫人心下信了几分,“这是什么名目?”
“就叫……坠马髻。”
胡夫人仔细看了她一眼,“你哭了?”
襄城君娇声道:“这是奴家新扮的妆容,叫啼妆。”
胡夫人端详她半晌,然后道:“你原本生得美貌,再怎么打扮都有几分风流韵致。只是这坠马髻和啼妆……名字颇为不祥。”
“只不过是一个名目罢了。”襄城君笑道:“原来是胡姊姊来了,都怪小婢说得不清楚,还以为是内廷的公公。”
“内廷也有人来,我只是先来一步。”
襄城君眨了眨眼,“是吗?”她一边说,一边用袖子遮住手指,指尖沾了些香粉,在妆台上写着。
刚写了半个字,襄城君身体忽然一颤,寄存在琥珀中那道符上的一魂一魄仿佛被烈火烧炙一样,随时都会魂飞魄散,她立刻停住手,收起原本那点心思。
胡夫人看了眼案上零乱的粉痕,淡淡道:“是太后要召见你。太后让我先来问问,你是不是想让孙家的人担任将作大匠?”
襄城君有些失魂落魄地说道:“如果能得到此职,自然是好的。”
胡夫人注视着襄城君,良久微微颔首,“我知道了。回去之后,我便禀报太后。”隔了一会儿又道:“你收拾好,便入宫吧。”
请续看第二十五集
六朝云龙吟
第二十五集
第一章
洛都北依邙山,南邻洛水,地势北高南平。从北宫的阙楼望去,数不清的宫阙殿宇依地势逐次升高,重重叠叠直上天际,最北部的永安宫台陛与正中的德阳殿殿顶几乎平齐,望之如在云端。
吕后立在阶前,一手拿着几枚金灿灿的稻粒,逗弄着去喂架上的五彩鹦鹉,她梳着云髻,穿着长长的黑色冕服,淡淡道:“你说,阿寿是用香灰传讯?”
在她身后,那个容貌平常的中年妇人开口道:“襄城君一个字未曾写完就停下手,似乎是被人下了禁制。情形不明,我只留话让她入宫,便告辞了。”
吕后冷笑道:“那老贼倒是好手段,竟然找到阿寿。”
胡夫人道:“只怕与那老贼无关。”
“哦?”
胡夫人摹仿着襄城君手指的动作,在空中勾勒出那个字迹,是一个未写完的龙字。
望着她指尖的动作,吕后眉梢缓缓挑起,最后皱起眉头,有些意外地说道:“龙宸?”
胡夫人点了点头。
吕后神情变换,从疑惑,到忿然,最后变得冷峻异常。整座大殿鸦雀无声,旁边的宫人内侍仿佛都感受到殿中肃杀的气氛,一个个都低下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那只鹦鹉歪着头剔着羽毛,眼见女主人的手掌停在半空,手心放着稻粒,它低下头,用又弯又尖的长喙去啄稻粒。忽然那只白晰优美的手掌一紧,拧住它的脖颈,接着往地上一掼,五彩的羽毛沾着鲜血一阵乱飞。
吕后恨声道:“这些该死的蠹虫!”
…………………………………………………………………………………
“龙宸?”屏风后面,程宗扬也是一脸的困惑。
小紫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你以为她要说什么?”
“难道不是因为宫里来人,她觉得见了救星,暗中传讯说她被咱们控制了,想让人把她救走?”
小紫挑起嫣红的唇角,“这么好玩,她怎么舍得走呢?”
“哈哈。”程宗扬打了个哈哈,口气中充满了不信。
小紫笑吟吟道:“程头儿,你放心好了。她就是死了也不会出卖我们的。好了,我要走了。”
程宗扬立刻炸毛,一把拉住她,“你还想跑?去哪儿?”
“人家去鬼市买点东西。”
“鬼市?”洛都九市自己早就背熟了,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个鬼市。
“就在北边啊,离城很近的,一会儿就回来。”
“一会儿是多久?”
“大概到明天早上吧。”
“那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
小紫眨了眨眼睛,“你老婆来了,难道不去接她吗?”
程宗扬纳闷地说道:“我老婆不就是你吗?”
“大笨瓜。”
小紫抱着雪雪,然后唤上惊理,从秘道离开。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后奔进奥室。室内只剩下罂粟女,此时正在整理女主人带来的铁箱。那只机械蜘蛛已经分解成零件,逐一放在小格子内进行修复。昨日刺杀韩定国时,蜘蛛多处受损,腹内安装的毒针也消耗一空,要大修一遍才能继续使用。
程宗扬劈头问道:“云三爷来了吗?”
“按照前天舞都传来的消息,路上顺利的话,这会儿就快到洛都了。”
程宗扬知道云苍峰近日会来洛都,却没想到会是今天。自己能把云如瑶讨到手,可以说是千辛万苦,九十九个头都磕了,也不差这一个。现在云三哥亲自来洛都,说什么也要去接。
“云如瑶——你们少奶奶是不是一起来了?”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别摆弄那个了!赶紧通知老敖,让他带车过来——别用官车!”
罂粟女扣上铁箱,“主人的衣服要换吗?”
为了进出襄城君府,程宗扬身上穿着府中奴仆的青衣。如果让云苍峰看见自己来洛都没几天就给别人当了奴仆,少不得要当场悔婚。
“来不及了。你去找老敖,剩下的不用管。”程宗扬说着唤道:“来人!”
红玉小心翼翼地过来,“公子。”
“去给我找几件衣服。叫孙寿过来,给我梳头。”
“是。”
不多时,襄城君带着一股香风进来,她跪在程宗扬身后,拿起自己的象牙梳子,细致地给他梳理头发。
程宗扬心下安定了一些,襄城君府位于城南,邻近洛水,等敖润赶来,驱车渡过浮桥也用不多少时间。
程宗扬想着问道:“洛都是不是还有个鬼市?”
襄城君半是惊讶半是娇媚地轻笑道:“公子连鬼市都知道,果然是苏姨的心腹呢。”
她一边梳着程宗扬的头发,一边道:“鬼市在邙山脚下,每隔十日才开市一次。虽然也是市集,却与其他九市不同,要到子时开张,天一亮就关门。勉强说的话,算是黑市。里面卖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程宗扬心里打鼓,死丫头不会是想去黑吃黑吧?
“卖的是赃物吗?”
“什么都有。各种奇珍异宝,法器灵兽,珍闻秘辛,甚至还有人口交易。”襄城君道:“奴家小时曾随苏姨去过一次,苏姨离开后,就没敢再去过。公子可是要去鬼市吗?”
“是你紫妈妈要去。”程宗扬一边说一边从镜中观察她的反应。
襄城君担心地说道:“鬼市鱼龙混杂,妈妈怎能自己去呢?”
“她带着惊理呢。”
“啊!”襄城君大吃一惊。
程宗扬镇定地说道:“怎么了?”
襄城君看了看周围,确定罂粟女不在室内,才低声道:“奴家还没有来得及禀知公子——那个惊理,是龙宸的人。”
“你怎么认出她的?”
“奴家以前见过她。”襄城君道:“外子以前和龙宸的人有过交往,那个惊理当时就在其中,只是奴家在屏风后,她却未见过我。”
“吕冀还和龙宸的人打过交道?”程宗扬笑道:“你是堂堂的封君,襄邑侯的夫人,还怕什么龙宸?”
“公子有所不知,”襄城君犹豫了一下,小声道:“苏姨在时,洛都颇有些狐族的同胞,但这些年逐渐消失殆尽,只余下奴家一个,其他人大都是死在龙宸手中。”
“为什么?龙宸和狐族有仇吗?”
“奴家也不知晓。只知道龙宸一直在暗中追杀狐族后裔,若非奴家有封君的身份掩饰,没有引起他们的疑心,说不定早已被他们找到杀死。”襄城君心有余悸地说道:“遇到公子之前,奴家还一直担心,苏姨是不是也……”
难怪襄城君在两名侍奴面前那么乖巧,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她昨晚已经露出狐尾,身份再无法掩饰,因此脱离惊理的视线之后,她立刻设法示警救助。
“那位胡夫人,也是狐族的人?”
“不是。她是太后的心腹,以前和苏姨私交极好。苏姨离开后,多亏她照顾奴家,后来还说服了太后,让吕孙两家结为姻亲。”
程宗扬心下暗惊,襄城君嫁的是谁?吕冀。
吕冀是谁?太后的嫡亲弟弟!
胡夫人能说服太后,把一个狐族女子嫁入吕氏后族成为正妻,她对太后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太后的心腹女官,与苏妲己私交极好……难道她是苏妲己那个未曾露面的结拜姊妹,九面魔姬?
程宗扬试图回想那位胡夫人的相貌。自己以前在摄像机中已经见过她,只是那位胡夫人貌不惊人,又站在太后身后,形如婢妇,很容易把她忽略掉。程宗扬思索半晌,赫然发现自己根本记不起来她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只有一个平平常常的模糊印象。
襄城君道:“龙宸的人最是冷血无情,全无情义可言,只要出够价钱,随时都会翻脸不认人,公子千万不能相信她。”
程宗扬回过神来,襄城君传讯的举动自然瞒不过收取了她魂魄的小紫,只不过自己原以为她是向宫里来的人传讯,揭穿自己和小紫的身份,没想到她怀疑的却是惊理。
襄城君压低声音道:“何况紫妈妈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能被龙宸知道。”
程宗扬心下诧异,难道她看出了小紫压根与她那位苏姨无关?也难怪,死丫头似乎根本没打算隐瞒什么。对小紫来说,襄城君就是一只煮熟的鸭子,怎么也飞不出她的掌心。
“你紫妈妈的身份怎么了?”
襄城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公子不知道吗?紫妈妈是最纯正的天狐血脉,万一被龙宸的人察觉,只怕会引来危险。”
程宗扬听得莫名其妙,死丫头什么时候改的血型?竟然还天狐血脉?
“你没搞错吧?”
“奴家绝不会认错。”襄城君眼中泛起一缕异样的光彩,“妈妈曾经让奴家尝过她的一滴血——那是最纯正最高贵的天狐血脉,拥有数不尽的神通和无穷变化……”
襄城君禁不住用舌尖舔着唇瓣,眼中流露出痴迷的神情,仿佛在回味那滴天狐之血的美妙滋味。
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襄城君确实没有出卖他和小紫。因为在她眼里,自己和小紫都属于狐族一脉,是真正的同族。其他人无论与她再亲近,都是非我族类的外人。狐族生性多疑,但因为数量稀少,却是一个很注重血缘的种族,确认了他们的狐族身份之后,襄城君再多疑也不会疑心到他们二人头上,只是对罂粟女和惊理颇具戒心。
同样,狐族更在意血脉的等级,血统越纯正,在狐族中的地位就越高,传说中的天狐血脉是狐族中当之无愧的王者。即使小紫没有收取襄城君的一魂一魄,只要显露出天狐血脉,就足以让襄城君服服帖帖。
程宗扬纳闷的是,小紫用的什么手段,让襄城君对她的天狐血脉深信不疑?小紫从苏妲己身上取来的血只有一滴,这会儿还好端端封在琥珀里,难道她这些日子也遇到了狐族中人?
“奴家已经泄漏了身份,只怕龙宸很快就会来人。”襄城君道:“奴家死不足惜,可紫妈妈若是遇险,奴婢就百死莫赎了。”
“不用再说了。这事有你紫妈妈安排。你只要自己小心些,别让她们看出你已经知道了她们的身份。”
襄城君松了口气,“奴家知道了。”说着媚艳地笑道:“公子放心,奴家自不会让她们看出端倪。”
襄城君将程宗扬的长发束在头顶,用一块青布方巾裹好,然后戴上一顶轻便的纱冠。
红玉取来衣物,双手举过头顶。襄城君府中的衣物自然是极尽华丽。程宗扬挑了件不那么晃眼的,由襄城君亲手替她换上。
襄城君屈膝跪在他面前,帮他系着衣带,水汪汪的美目又湿又媚,腻声道:“公子……”
程宗扬在她妖艳的粉颊上捏了一把,“乖乖在这里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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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驰出津门,敖润背着铁弓,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另一边则是神情剽悍的吴三桂。
程宗扬坐在车中,车帘高高卷起,一边看着几张红纸书写的礼单,一边庆幸地说道:“幸好冯大法够仔细,先带了人在城外迎接,还准备了礼物。老敖,这些东西是你去买的?”
敖润道:“洛都市面上货色齐全,没费多少事就买来了。”
“是吗?”程宗扬打趣道:“我怎么听说是人家延香买的,你就跟在后面打个杂什么的。”
敖润脸上一红,“那啥……她是本地人,对洛都的市面比我熟,东西可都是老敖扛的。”
“咦?”程宗扬拿着礼单道:“这里面怎么还有香包、水粉呢?老敖啊,你不会是给人家买东西,还顺手记到我的账上了吧?”
敖润像火烧屁股一样从鞍上站起来,脑袋几乎伸到车窗里,埋怨道:“冯大法这干的什么事!那些水粉明明是我自己掏的钱……”
吴三桂笑道:“老敖,程头儿诈你呢——礼单上压根就没水粉。”
敖润一张老脸红得猴屁股似的,讪讪道:“程头儿,你这就不厚道了。知道老敖不识字,还这么蒙我?”
程宗扬笑道:“要不这样你能说实话吗?”
敖润臊眉搭眼地说道:“我也没别的心思……就是想着辛苦人家好几天,心里过意不去,给她买了点水粉……”
“就一点水粉?”
“还有条帕子……”敖润耷拉着脑袋道:“她没要,我又拿回来了。”
“瞧你那点出息!”吴三桂道:“她不要你不会跪下来求她?你跪到天亮试试,我就不信她不要。”
敖润半信半疑,“万一她还不要呢?”
程宗扬道:“那你就没戏了。”
敖润心里一凉,吴三桂安慰道:“放心吧,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要你一跪,那比黄金还值钱。”
“老吴,你以前跪过?”
“没有,没有!”吴三桂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丢不起那人。”
敖润摘下铁弓,“姓吴的你别跑!老子跟你大战三百回合!”
笑闹间,一辆牛车吱吱哑哑行来,赶车的是一名老汉,车上坐着一个少女,虽然布衣荆钗,一张娇美的面孔却宛如桃花,水灵灵的双眼像是会说话一样。看到有人笑骂追打,她抿起红唇,露出巧笑嫣然的美态。
程宗扬趴在车窗上,用力吹了声口哨,眉飞色舞地说道:“这个不错哎!又水灵又鲜嫩……咦?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敖润和吴三桂停住打闹,牵着马站得跟棍子似的,使劲给程宗扬使眼色。
程宗扬回过头,心脏猛然一跳,险些从嗓子里蹦出来。
车旁立着一匹铁黑色的战马,一名女子坐在马上,一手握着刀柄,身体微微前倾,正蓄势待发,一双眼睛紧盯着自己露在车窗外的脑袋,视线在自己脖颈上来回游移,似乎在寻找下刀的位置。
程宗扬赶紧收回脑袋,干笑道:“原来是云大小姐……多日不见,大小姐还是那么威……英武,哈哈哈哈。”
云丹琉轻蔑地冷哼一声。
“云老哥呢?你们没一起吗?”程宗扬叫道:“冯大法这家伙办得什么事!他接人接到哪儿去了?”
“不用找人帮你。”云丹琉冷冷道:“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想娶我姑姑,下辈子吧!”
说着一股狂飙卷起,那柄堪比青龙偃月刀的长刀横劈过来,寸许厚的车厢像纸扎的一样迎刃而裂。
前面赶车的刘诏不知底细,还稳当当的看笑话,没想到这姑娘身材够火,脾气比长相还火,说砍就砍,来不及出手,一半的车厢就没了。
程宗扬玩命的往后一靠,撞破车厢,滚到车下,看起来就像被云丹琉一刀劈出来似的,在地上一连滚了十几圈,刚换的衣服沾满泥土,连头冠也掉在一边,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程宗扬心头火起,叫道:“云丫头,有种你就砍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吗!”云丹琉马刺一磕,坐骑向前冲出,接着俯下身,长刀往身后一荡,蓄势挥出。
程宗扬二话不说,使了一招懒驴打滚的精妙功夫,直接滚到她马蹄下面。云丹琉啐了一口,回刀往马腹下挑去。就在这时,她手腕忽然一紧,被人握住,接着一股大力涌来,硬生生将她从马鞍上扯了下来。
云丹琉连忙踢开马镫,长刀重重斩进土中,单膝跪地,稳住身形,谁知握住她手腕的手掌也同时用力,等于是两人合力一刺,长刀整个没入土中,只露出一截刀柄,像栓马橛一样。
云丹琉立刻撒手,挺肘往程宗扬胸口击去。程宗扬在地上滚得浑身是土,索性破罐破摔,半坐在地上,抬手挡住她的肘击,接着一绞,缠住她的手臂,把她往地上扯去。
云丹琉身体失去平衡,侧身倒地,程宗扬刚撑起身体,就看到云丹琉那条修长的美腿猛然一抬,毫不客气地往自己裆下撞去。程宗扬冷汗当时就下来了,这下要被她撞中,保证比肉馅还碎,比司马迁还干净,自己随便擦擦就可以拜徐璜当干爹,入宫修行了。
危急关头,程宗扬爆发出强大的潜力,整个人前移半尺,云丹琉撞向他裆下的一膝错过要害,重重撞在他屁股后面。程宗扬往前一栽,结结实实扑到云丹琉身上,险些把云丹琉砸到土里。
云丹琉双臂被他缠住,这一下撞了个满怀,怒道:“滚开!”一边挺身想把他掀开。
“滚个屁啊,你压到我手了!”程宗扬身体一沉,硬是把她压了回去,他刚拔出手,试图起身,接着身下一动,云丹琉又屈膝撞来。程宗扬魂飞天外,赶紧脚下一盘,缠住云丹琉的大腿。
路上泥土飞扬,两人手脚都纠缠在一起,像是打结了一样,忽上忽下不停翻滚。战况激烈而又胶着,一时看不出是谁占了上风。
吴三桂和敖润面面相觑,敖润道:“这不成啊,得把他们分开。”
吴三桂道:“你插得进去手吗?”
“不插手也不行啊,万一程头儿输了呢?”
吴三桂低声道:“输了——也是程头儿占便宜。”
敖润恍然大悟,“哦……”
刘诏道:“那……咱们就这么看着?”
“嘘……蹲下!”
三个人蹲下来,一边装作系脚带,一边偷偷看着场中。三个人就那么看着程宗扬和云丹琉越滚越远,越滚越远……最后“噗通”一声,两人搂抱着摔进路边的沟渠里面。
三个人赶紧奔过去,只见渠中泥水四溅,云丹琉怒喝道:“姓程的混账!给我滚开!”
“你让我滚我就滚,那我多没面子啊!”
三个人连连点头,“好了好了!程头儿占上风了。”
“又来!云丫头,你朝哪儿踢!”
“去死吧!”
“你给我躺下!哈哈哈,跟我斗!告诉你,以前我是让着你,真打起来,信不信我一只手就能摆平你!”
“天龙碎金拳!”
“雕虫小技!看我的如来神掌!”话音未落,程宗扬便大叫起来,“我干!这是什么东西?冯大法的手雷怎么在你手里!”
“去死吧!”
“别乱扔啊!我干!”程宗扬浑身是泥的从渠中跃出来,一头扎在地上,两手抱住脑袋。
接着一只黑乎乎的铁罐子飞了上来,正落在程宗扬脑袋旁边。
“不好!快躲!”
敖润一手一个把吴三桂和刘诏按在地上,然后脚前头后,像在冰面上滑行一样,飞身去踹那只铁罐。
那铁罐应声飞出十几丈远,把路旁一间瓜棚砸出一个大窟窿。
程宗扬这才想了起来,手雷里面用的是龙睛玉,要冯源的火法才能激发。程宗扬爬起身,悻悻道:“臭丫头,差点儿被你吓死……”
敖润叫道:“程头儿小心!”
程宗扬抬起头,“怎么了?”
云丹琉从渠中爬上来,她外衣被撕破大半,里面贴身的软甲也被泥水浸湿,此时双目含怒,拿起一只手雷朝程宗扬后脑勺上猛砸过去。
程宗扬猝不及防,闷哼一声,直挺挺扑倒在地。
云丹琉飞身握住刀柄,用力一拔,提刀在手。
三个人都冲了过去,有的叫:“刀下留人!”
有的叫:“快拦住她!”
吴三桂叫道:“杀人啦!快来人啊!”
敖润扑到程宗扬身上,叫道:“有种你先杀了我!”
云丹琉玉颊时红时白,最后一跺脚,飞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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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苍峰从车上跳下,急步走到程宗扬面前,“怎么样?”
程宗扬靠在变成敞篷的马车上,头上缠着绷带,两只鼻孔里一边塞了一个布团。他勉强撑起身体,又倒了回去,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云老哥,你来了。我还好……就是有点晕……”
“这丹琉!唉……”
冯源一个眼圈青着,胳膊上吊着绷带,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程头儿,你没事吧?”
程宗扬闭着眼道:“你没事就好。老冯啊,我想了想,这手雷咱们还是得轻便化,十好几斤的铁疙瘩,挨一下谁受得了?咦?你也受伤了?”
云苍峰道:“都怪老夫,以为丹琉只是闹闹脾气,也没有当回事,路上让她打的前站,没想到她先打伤了冯兄弟,又……唉……”
云苍峰叹了半天气,然后问道:“丹琉去哪儿了?”
吴三桂上前一步,“云三爷放心。大小姐发完脾气就走了。家主头上受了些伤,要找个大夫看看,要不咱们先进城吧。”
“对!对!先进城!你们把程小哥扶过来,坐我的车。”
程宗扬也没有推让,几人扶着他送上云苍峰的马车。云苍峰放下车帘,用随身的竹筒给他倒了杯水。
程宗扬接过竹杯,然后盘膝坐了起来。
“伤得重不重?”
程宗扬苦笑道:“后脑勺被大小姐砸了一下。还好大小姐没打算要我的命,不然如瑶就得守望门寡了。”
“丹琉这性子啊。她从小就和她姑姑最亲,对你可能有点误会。你放心,等她回来,我会好好教训她。”
“千万别!你一教训,她又把气撒到我身上了。”
“对了,我听说你如今有了官身?”
“没错。云老哥纵然不来,我也要请你来洛都一趟。”
程宗扬低声说了天子私开西邸,贩卖官爵的勾当。云苍峰大为吃惊,“竟然有这种事?你如今是何官职?”
“六百石的大行令。”
“好。蹴然成为二千石,未免令人骇目,六百石不高不低,起步正好。”
“这咱们都错了。我听徐常侍的意思,买卖二千石都不算什么新鲜事。我的意思是,你们选个人,我来牵线,直接弄个二千石,先把舞都太守的职位拿到手里。”
“宁成呢?”
“天子有意召他入京——这件事最好由云老哥派人知会宁太守一声。”
徐璜将此事透露给程宗扬,是有意向宁成所属的刀笔吏示好。程宗扬决定由云家出面,则是向宁成暗示自己与云氏的姻亲关系密不可分。
云苍峰自然会意,当即在车上写了一封书信,交给随从带回舞都。
第二章
云氏商号遍及六朝,在洛都明里暗里也有四五处生意,车马住处早已安排停当。程宗扬有伤在身,路上与云苍峰将最要紧的几件事商议妥当,便即告辞,至于接风洗尘这些场面事,都交给吴三桂等人去办。
吴三桂在南荒便与云苍峰等人同行,后来又常住江州,与云氏来往颇多,和云苍峰也算老相识了,双方异地相逢,心情大好,当晚都一醉方休。
冯源那一顿打挨得最冤,家主诸事缠身,他一早就带着礼物出城迎接,遇见云丹琉还在高兴,什么两家结为秦晋之好,百年好合之类的好话说了一堆,谁知就惹恼了云丹琉。被云大小姐狠揍一顿不说,连防身的手雷也成了云丹琉的战利品。
回到住处,请出哈老爷子,老兽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堆乱草,用铡刀一侧,在装饲料的马槽里搅成糊状,把冯源包得跟粽子一样。程宗扬实在是怕了哈爷的兽医手段,赶紧表示自己就一点皮外伤,扛一扛就过去了,根本不劳哈爷费心。
哈米蚩不由分说,把他往床上一按,将一把快刀扔到炉子上烧得通红,然后连割带燎把他伤口的头发弄掉一片。程宗扬顶着脑后的秃瓢,想死的心都有。汉国人都是束发,秃成这样,挡都挡不住,还不如像冯源一样包成粽子得了。
程宗扬用手捂着脑袋,灰溜溜回到院中,忽然听见一阵笑闹。他停住脚步,往厢房一看——小胡姬伊墨云正在和高智商一起玩他那条狗尾巴呢。
高智商趴在榻上得意洋洋地摇着小尾巴,一脸臭屁地说道:“没见过吧?别人想要还要不来呢。”
小胡姬笑道:“别动,我给你扎个蝴蝶结。你要粉红的还是鹅黄的?”
“每样扎一个,反正有的是地方!”
伊墨云一边扎一边道:“好可怜的小狗狗……”
程宗扬听得直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啊……这要是让法海撞见,非一道天雷劈死他们不可。
富安捧着茶壶出来,他脸上青肿未消,更显得獐头鼠目,招呼道:“程头儿你回来了,雁姑娘都等急了。”
“谁?”
“雁儿姑娘啊。她们和云三爷前后脚到的。”
程宗扬风风火火进了内院,只见蛇夫人正站在廊下,指使延香从马车上搬东西。
“你们怎么来了?”
蛇夫人俯身施礼,妖声妖气地说道:“游冶台的事都已经布置停当,眼下没有什么事可做,雁儿姑娘安排了人照看,就领着我们来了。”
雁儿闻声出来,屈膝道:“公子。”
程宗扬拉住她的手,“我不是让你们多陪陪如瑶吗?她身边没有个得力的帮手,我也放心不下。”
雁儿笑而不语。
程宗扬明白过来,“不会吧!”
程宗扬闯进室内,云如瑶正倚在榻上看书,阮香凝跪在一边,低着头,一手挽着衣袖,细致地沏着茶。
见程宗扬进来,云如瑶放下书卷,笑道:“程郎。”
程宗扬叫道:“怎么回事?你怎么又跑出来了?云老哥要是知道,非跟我拚命不可!”
云如瑶笑道:“六哥去了晴州,我等三哥启程,告诉下人说去七里坊暂住几日,才跟着来的。过几日我便回去,有雁儿帮着掩饰,不会有人知晓。”
“万一路上出点事,我还活不活了?”
云如瑶嘟着嘴道:“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还抱怨人家。”
“我不是担心你吗?算了,反正人已经来了。是杀是剐我都挨着吧。”程宗扬蹲下身,握住她的手,“身子怎么样?”
“还好。”
阮香凝道:“这几日天气转凉,少夫人又有些畏寒呢。”
程宗扬笑着捏了捏云如瑶的鼻子,“正好给你补补身子。”
云如瑶忽然搂住他的脖颈,把他脑袋转过来,惊叫道:“你这是怎么了?”
程宗扬苦笑道:“还不是你的好侄女,那么大的铁疙瘩都往我头上砸。”
“丹琉?”云如瑶顿足道:“她怎么能这样!”
“还是媳妇疼我。”程宗扬出主意道:“明天你把她叫来,好生摆出姑母的架子,狠狠打她一顿屁股。”
云如瑶轻轻摸了一下,柔声道:“痛不痛?”
程宗扬笑嘻嘻道:“让你一摸就不痛了。”
云如瑶脸上一红,低头咬住唇瓣。
程宗扬张臂抱住她,在她玉颊上亲了一口。
“不要……”云如瑶推开他,“你身上还有伤。”
程宗扬理直气壮地说道:“伤的是大头,又不是小头。”
拉扯间,程宗扬忽然想起一事,“等一下。”然后唤道:“蛇奴。”
蛇夫人闻声进来。
程宗扬道:“你知道鬼市吗?”
蛇夫人毫不犹豫地说道:“知道。”
“你紫妈妈在鬼市,你去见她,看她有什么吩咐。”
“是。”
云如瑶道:“小紫妹妹可好?”
“什么都好,就是心情不太好。”
“怎么了?”
程宗扬叹道:“都怪她老爹作孽太多,把紫丫头给坑了。”
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去解云如瑶的衣带,云如瑶推开他的手,“不要。你还是歇息几日,等养好了伤,再……”
程宗扬坏笑道:“是不是还需要一点情调?凝奴。”
阮香凝收拾了茶具,正要退下,闻声连忙俯身屈膝。
程宗扬一边和云如瑶调笑,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衣服脱了,过来伺候。”
阮香凝含羞应了一声,低着头宽衣解带。
“雁儿,你也别跑!把门关上,过来给少奶奶宽衣。”
雁儿红着脸插上门,过来道:“请少夫人更衣。”
程宗扬拥着云如瑶香软的身子笑道:“你看她们多乖。哪儿像你,还推三阻四的。”
雁儿道:“我们是奴婢,哪里能跟少夫人比。”
云如瑶拉着衣服笑道:“你先脱。”
雁儿一边后退一边摇手,“这不成,奴婢在外面伺候。”
程宗扬一边拉住她,笑道:“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跑。”
把主人一拖,雁儿再使不出力气挣扎,她羞答答解开衣襟,一时间满室春光旖旎。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切地拍门声,敖润扯着嗓子道:“程头儿!四爷回来了!”
斯明信为高智商误伤杀人的事去找郭解,一去多日,杳无音信,此时突然回来,程宗扬不敢怠慢,找了块头巾当作包头,裹住头发,匆忙出门。
“怎么样?四哥人没事吧?”
“四爷没事,只是他还带了人来。”
“谁?”
敖润兴奋地说道:“郭解郭大侠!”
程宗扬打了个激零,竟然是郭解亲自上门?难道是找麻烦的?
“不会吧?”
“我亲眼看见的!”敖润啧啧赞道:“郭大侠果然豪壮!比老敖还高了一个头,那气势!啧啧!”
“他自己?”
“就带了一个随从,别的没看到。”
就两个人登门,应该不会是来砸场子的吧?程宗扬心里嘀咕着,快步走入厅中,只见席间并肩坐着一高一矮两名汉子,却没有见到斯明信。
斯明信不喜露面,程宗扬也不以为怪,紧接着他的目光就被堂上那名大汉吸引,不由暗暗喝了声彩。
难怪敖润会连声赞叹,那大汉果然生得雄伟异常,虎背熊腰,身材壮硕,即使屈膝跪坐,也和自己差不多高,双肩又宽又厚,臂上隆起的肌肉就像里面揣了只排球一样,如果站直,身高恐怕要超过两米。相比之下,他旁边的男子身材短小,貌不惊人,怎么看都不起眼,此时双手放在膝上,两肩平齐,背脊挺直,坐姿中规中矩。
程宗扬扫了一眼,便大步上前,开口笑道:“四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老敖,让厨下准备酒菜!”
敖润应了一声,飞跑着下去吩咐。程宗扬这才抱拳,对那名壮汉道:“郭大侠!久仰!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那名壮汉双手按膝,雄躯纹丝未动,沉声道:“在下符离王孟。”
程宗扬一怔,却见旁边那名身材短小的男子微微俯身施礼,开口道:“在下轵人郭解。”
那男子口气中没有故意的炫耀,也没有刻意的谦逊,就像路过时被人询问一样,平平常常地通报了姓名。
程宗扬呆了半晌,眼前的男子穿着一件灰扑扑的粗布衣裳,相貌平平,头上结着一顶半旧的青布裹头,腰间插着一柄短刀,脚上穿的草鞋,怎么看都没有什么出众之处。
郭解名头之响,可以说是两千年间唯一的郭大侠。有道是人的名,树的影。郭解偌大的名头,在程宗扬想像中,肯定是龙行虎步,豪气逼人,举手投足都有一代霸主的峥嵘气势——就和王孟的模样差不多。没想到真实的郭解只是个平平常常的普通人。
虽然很不礼貌,程宗扬还是情不自禁地问道:“你是郭解郭大侠?”
郭解道:“不敢称大侠,只是郭解。”
王孟重重哼了一声,显然对他的无礼颇为不满。
程宗扬定了定神,赶紧赔罪道:“在下眼拙,还请郭大侠恕罪。”
郭解道:“无妨。”
“还是郭大侠宽宏大量,哈哈……”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掩饰方才的尴尬,这才入席跪坐,说道:“前日之事实在是得罪了。小徒顽劣,酒后失手伤了令外甥,郭大侠你看……”
“当日之事我已知晓,此事终究是吾儿之过,”郭解摇头道:“因酒丧命,实为不值。”
“依郭大侠之见,此事该如何了结?”
“来之前我去看过家姊,亲手收敛了吾儿的尸骨,为其送葬。”郭解说道:“此事就此了结。”
程宗扬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言辞,没想到郭解会如此直接了当,愣了一下才长松了一口气。
历史上郭解行侠仗义,终究以武犯禁,被武帝诛杀,程宗扬不知道六朝的历史会出现怎样的扭曲,但出于理智,他并不想与这位大侠有太深的交往。毕竟汉国局势已经够乱,再牵涉上郭解,很容易引火烧身。不过明哲保身并不意味着他对郭解没有兴趣。郭解名垂后世,单以名声而言,古今大侠无人能及。但此时亲眼见到真人,与他的名声相比实在是反差巨大——他旁边王孟那模样才真正对得起大侠的名头。
直到此时郭解说出这番话来,程宗扬才收拾起患得患失的心情,认真打量起这位大侠。
“郭大侠如此高义,在下实在是感激不尽。”说着程宗扬又道:“也多亏了四哥解释。”
王孟在旁冷冷哼了一声,态度颇不以为然。
程宗扬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句话,略一错愕,只听郭解道:“我与他虽然有些过节未曾了结,但义之所在,天下趋之,终不能以私怨而坏大义。”
程宗扬听得愣神,他还以为斯明信与郭解交情不浅,才特意出面,这会儿才听出来斯明信与郭解非但没有什么交情,反而有些没有解开的过节。话说回来,郭解与斯明信过节未消,还能持平而论,甚至律己而宽人——程宗扬有点明白这个貌不惊人的汉子为何会被公认为当世大侠了。
宅中有大宋的禁军亲自掌勺,比一般的大厨也不逊色。不多时,便送来几样酒菜,敖润还抱了一只酒瓮,兴冲冲过来斟酒。
程宗扬道:“郭大侠名动天下,在下仰慕已久,难得今日光临寒舍,大伙一醉方休!”
敖润当即给王孟满上,“郭大侠,请!”
王孟极为豪放,举樽一饮而尽,然后才道:“我是王孟!”
程宗扬笑道:“那位才是郭大侠,这位是王侠士。”
敖润也吃了一惊,弄清原委才知道自己闹了乌龙。他连忙举瓮给郭解满上,一边自嘲道:“瞧我这眼力劲……”
敖润抱着数十斤的酒瓮,双臂稳若磐石,酒水从瓮口一条细线倾下,稳稳注入樽中,没有溅出半点。
郭解赞道:“好身手!”
敖润道:“郭大侠,我敬你一杯,当是赔罪。”
郭解歉然道:“郭某从不饮酒。”
“哪里有大侠不喝酒的?”程宗扬举樽笑道:“郭大侠,我也敬你一杯!”
郭解抱拳道:“心意已领,但郭某向来酒不沾唇,还请见谅。”
程宗扬将信将疑,但郭解既然这么说,他也不好勉强,毕竟刚因为酒上的事惹来一场麻烦,再因此误事,那就太划不来了。程宗扬放下酒樽说道:“既然如此,我便以水代酒。郭大侠,请。”
郭解遥遥举碗,饮了口白水。
程宗扬道:“前些日子听说郭大侠遭小人构陷,被迫迁徙。如今身处异乡,不知可还安好?”
郭解道:“郭某惯于奔走,自是无妨。只是我那些兄弟素来纵横恣意,受不得拘束,未免辛苦。”
“说到郭大侠的门客,前些天我的在伊阙遇到郭大侠门下的豪士,果然是慷慨豪勇的英雄好汉!”
程宗扬眉飞色舞说了当日在伊阙看到的一幕,尤其是那名豪士杀人之后不避不逃,坦然留下来顶罪,说着连声赞道:“好汉子!”
郭解却毫无欢容,他眉头紧锁,微微俯身施了一礼,然后道:“多谢程兄相告。此事郭某还是初次听闻。那位兄弟因我而被官府捕拿,我却一无所知,实在是惭愧。还请程兄细述他的相貌,我好设法迎他出狱。”
程宗扬边想边道:“那人是个大胡子,身体很壮……对了,和他一起的少年把杨家那人的头颅带走了。”
郭解扭头看向王孟,王孟道:“数日前有几名少年跃马门外,称已为郭大侠除去杨家子,但未留名姓,想来就是这些人了。”
“找到他们,此事因我而起,不要牵连旁人。”
“诺。”
程宗扬道:“老敖,去把那小子叫来,让他给郭大侠磕头赔罪。”
“不必。郭某今日非为此事而来。”
“那是……”
郭解双手按在膝上,缓缓道:“听闻前辈在此,郭某特来请见。”
“前辈?哪位前辈?”程宗扬一头雾水。
“昔日游侠儿,洛下刘谋。”
程宗扬一拍大腿,“你说老头啊!他叫刘谋?”
“当初纵横洛下时,前辈自称刘谋。”
程宗扬苦笑道:“不是我推托,实在是你这位前辈行事太出人意表——这都四五天没回来了。”
“不知前辈去了何处?”
“这就难说了,不过我今日正好在城东一处陋巷见过他。”
“前辈在城东?”
“没错,跟一群少年在赌钱呢。”
郭解感叹道:“果然是前辈会做的事。既然如此,郭某就告辞了。”
说着郭解长身而起,向程宗扬抱拳施礼,又对旁边的敖润揖了揖手,说了声“有劳。”
程宗扬刚要开口,头顶忽然传来几声疾响。王孟身形一晃,雄壮的身躯半跪着挡在郭解身前,接着长剑跃然出鞘,在胸前搅出无数剑花。剑上“啪啪”几声震响,数枚疾射而来的暗器被长剑格开,四下飞散。
王孟双目如电,仗剑喝道:“哪里来的鼠辈!出来!”
王孟这一声大喝声震屋宇,檐上的瓦片都被震得微微颤动。
郭解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稍安勿燥,然后抬手往案上一丢,一枚漏网的暗器从他掌心滚落下来,在案上打了个转,却是一颗用来下酒的蚕豆。
郭解轻轻拍了拍手,“卢五,你既然来了,就下来吧。”
卢景从梁上飘下,拿起郭解未喝的那杯酒,毫不客气地折进自己碗里。
王孟被他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激怒,“你——”郭解却视若无睹,只道:“你也来了。”
卢景一口气喝完,抹着嘴巴道:“剧孟呢?”
郭解没有作声。
“瞧瞧,郭大侠从不妄言诳人,知道肯定不会说不知道,顶多不告诉你。”卢景翻着白眼道:“你告诉他,最多三天,他要再不露头,我就把他家拆了。”
郭解淡淡道:“好。”
郭解转身离开,王孟狠狠瞪了卢景一眼,卢景只当自己是瞎子,翻着白眼不理不睬。
程宗扬亲自送行,大门一开,才看到外面的僻巷中聚集了数十名汉子,每个人都佩着长刀,牵着健马。他们似乎是赶了数日的长路,浑身上下风尘仆仆,但一个个毫无倦意。
郭解吩咐几句,众人轰然散开,往各处里巷去寻找朱老头。郭解回身向程宗扬抱了抱拳,“告辞。”
“郭大侠稍等。”
敖润捧着一只沉甸甸的木匣飞奔过来。程宗扬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郭大侠笑纳。”
那只木匣虽然不起眼,但份量十足,里面盛放的显然非金即银。郭解略一思索,将木匣交给王孟,然后道:“郭某来得匆忙,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钱物,这些钱我便收下了。”说着吩咐道:“取我的坐骑来。”
旁边的门客当即牵来两匹马,交给敖润。
敖润连连摆手,“这怎么成?”
郭解道:“这些钱算郭某暂借,以十日为期,届时必定奉还。”
程宗扬原本想推辞,听到十日奉还又改了主意,“若是钱上的事,郭大侠尽管开口。在洛都,没有车马不行,这样吧,马匹我且留下,另给郭大侠配两匹挽马,一辆马车。郭大侠办完事,尽管来取马便是。”
郭解抱拳道:“承情。”
郭解一行走远,卢景揣着手过来,“如何?”
“想听场面话,还是听实话?”
“都听听。”卢景道:“老五不会说场面话,得跟你学学。”
“四哥才该学吧?他把人领来,自己就没影了,有这么待客的吗?”
“你要能教会他招待客人,我立马跪下来给你磕十个响头。”
两人说笑几句,程宗扬道:“郭大侠虽然貌不惊人,但胸怀大义,行事光明磊落,严己宽人,是条汉子!”
“这是实话?”
“场面话。”
“实话呢?”
“郭解貌不惊人,言不出众,说的道理也是老生常谈。但他能说到做到,这就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卢景笑道:“这英雄也太简单了吧?”
程宗扬耸了耸肩,“大道理谁都会说,但做到的,能有几个?单是一个仗义疏财,就能难倒多少人?”
“你怎么看出来他仗义疏财的?我要没看错,他刚才是拿了你一笔钱吧。”
“就是他一点不客气地拿了那批钱,我才高看他一眼。”程宗扬道:“他随随便便就接了钱,说明他不把钱财放在心上。越是重财之人,才越会推三阻四,斤斤计较。”
卢景朝他头上拍了一把,“小子,你心眼儿太多了。咦?这是怎么回事?”
程宗扬抱着头道:“别问!敢问就翻脸!”
“皮外伤?那我就不问了。”
“五哥,你怎么来了?”
“姓唐的递了消息,要跟我结账,我来跟你商量。”
“正好老匡他们来了。五哥,你拿主意,咱们设个套,把钱全吞了,然后装作走人。”
“成。”卢景道:“我跟他们约的明晚。地方嘛……”
“放在进山那处镇子上。”
“好主意!”卢景一听就明白了,“等老四回来,我们先去踩点。”
“四哥去了哪里?”
斯明信阴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有人盯上这宅子,我去摸底。”
程宗扬抬头去看,斯明信的身影却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程宗扬扭过头,呼了口气,“吓我一跳……”接着他又警觉起来,“是谁?”
“朱安世的人。”
“怎么会是朱安世?”程宗扬随即醒悟过来,“延香!”
延香是有名的游女,认识的人不少,这些天与敖润一同出入,多半被有心人看到,通知了朱安世。
程宗扬有些头痛,朱安世与卢景有交往,却又和吕冀的关系不清不楚。被他的人盯上,既没办法向他透露底细,又不好动手对付他,只能装作不知道,这样一来,许多事情都缚手缚脚。
程宗扬心下权衡片刻,然后道:“四哥,要辛苦你一趟。”
斯明信抱着肩,没有作声。程宗扬知道,不是他摆架子,而是他不怎么喜欢说话,不作声就是答应了。
程宗扬开门见山地说道:“如瑶来了。这里来往的人多,不太安全,我想送她去上清观。”
斯明信点了点头。
“五哥,麻烦你看着点尾巴,有的话就甩掉。”
卢景道:“好说。”
半个时辰之后,一辆马车从院中驶出,赶在宵禁前驶离洛都。敖润驾车,云如瑶、雁儿、阮香凝同乘一车,程宗扬一身公子哥的打扮,骑马跟在旁边,斯明信和卢景则潜在暗处,不露踪影。
缺乏电力照明,使六朝昼夜分别极为明显,城中还有不少灯火,一旦出城,四周就是黑沉沉一片,整个天地都仿佛陷入沉睡。马车前虽然挂着灯笼,但只能勉强照出眼前数步的道路,白天可以纵情狂奔的马匹,此时只能迈着小碎步,缓缓前行。
有敖润和自己两人,一般的麻烦也能应付下来,但程宗扬担心的是巫宗,万一再被他们守株待兔,这回麻烦就大了。
忽然远处一片火光闪动,数十骑奔驰而来。马上都是些锦衣少年,一个个举着火把,拿着棍棒,明火执仗呼啸而过。
程宗扬等人早早就避到路边,让开道路。那些少年也没有理会他们,只顾着笑闹不已,不时发出大笑,流露出使不完的精力。
紧接着,十余名少年簇拥着驰来,他们马鞍旁悬挂着形形色色的猎物,显然收获不少。即使在疾驰中,这些少年的队型也极为紧密,后面的马首紧贴着前面的马尾,显露出精湛的骑术。
人群中,两名年轻人并骑而行,其中一个眉目俊朗,容貌英俊,脸上带着和熙的笑容,正是洛都有名的贵族少年,富平侯张放。他马鞍旁挂着两只锦鸡,一只毛色纯白的野兔。
他旁边的年轻人身穿玄衣,兴致高昂,程宗扬一眼就认出来,那人是天子刘骜。他马鞍旁挂着一只革囊,里面装着一条小狗,隐约能看出翅膀的痕迹。
程宗扬被周围的骑手隔开,马蹄声中,只听见几句断断续续的交谈,“飞犬……五十步……”
“……鬼市……”
接着有少年吹起笛子,清越的笛声掩盖了刘骜和张放的交谈。
程宗扬心里提了起来,天子怎么会突然提到“鬼市”?按襄城君的说法,那就是个专门贩卖赃物的黑市,怎么会和天子扯上关系?
后面的队伍逐渐变得稀疏,又过去十几骑后,程宗扬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人群中的东方曼倩也同时看到了他,随即向他使了个眼色,微微点头示意。
没想到东方曼倩终于梦想成真,也混到了天子身边,只不过看他的距离,离天子亲信的位置还远。程宗扬手中扣着一枚石子,屈指一弹。东方曼倩伸手接住石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与旁边的人交谈起来。
离程宗扬还有两步,东方曼倩鞍旁挂的猎物忽然掉下来一只,藉着惯性一路滚到程宗扬脚边。
“倒霉!”东方曼倩大骂一声。
周围的少年扭头一看,都笑了起来,“还好是死的,若是活的今日就白费力气了。”
两步的距离一晃而过,等东方曼倩勒住马匹,已超出数步。程宗扬故意磨蹭了一下,等东方曼倩勒转马头,才捡起猎物,满脸堆笑地迎上去,殷勤地帮他系在鞍侧。
那些少年早已驰远,高声道:“东方!快着些,我们在前面等你!”
“好咧!”
程宗扬一边系着猎物,一边低声道:“怎么回事?天子为什么提起鬼市?”
东方曼倩飞快地说道:“那只飞犬是富平侯的门客献来的,据说鬼市还有。天子也想要一只——”说着他提高声音,“多谢多谢!”
最后几匹快马结伴而来,东方曼倩丢下几枚铜铢,大模大样地说道:“赏你的!”然后打马追了上去。
程宗扬翻身上马,“走!”
车帘拉开一线,露出一双如水的美目,云如瑶柔声道:“相公,你不去鬼市看看么?”
“鬼市要到子时才开张,我先送你们去上清观。”
第三章
出乎程宗扬的意料,一向僻静的上清观,此时竟然车马如云,山门外聚满了各家奴仆,马车刚到山门处,就被迫停了下来。敖润挤过去打探一番,然后回来道:“他们说今天什么至圣先师诞辰,观里打醮设供,里面都堵满了。”
“至圣先师?孔圣人?道宗祭祀他干嘛?”
敖润摸了摸脑袋,“程头儿,这你可问着我了。”
程宗扬眼看无法入内,只好弃车步行。敖润在前开路,雁儿和阮香凝一左一右扶着云如瑶,跟在程宗扬身后。三女一出现,就吸引了无数目光,倒不是她们生得美貌——三女都带着面纱,看不出美丑,只是刚过中秋,中间一名女子就穿上一领华贵的狐裘,人人都觉得纳罕。
“借光,借光……”
程宗扬护送三女,一路进入观内,只见殿内坐满信徒,阳石公主、平城君都在席间,甚至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吕不疑!
殿内正在举行清醮,供台上放着一只鼎、一对烛台,一对青瓷花觚。几名白衣女童依次献上香、花、灯、水、果五种供品,卓云君的亲传弟子沈锦檀轻敲云板,殿上顿时安静下来。
一个犹如仙子的道姑手拿拂尘,盘膝坐在蒲团上,曼声道:“五献皆圆满,奉上众真前。志在求忏悔,敬诚可通天。”
她声音犹如清泉,柔和动人,声音虽然不高,但殿内任何一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同声应道:“无量天尊。”
“太素澄清汉,浩灵分九旒。道生太元一,化为天地珠。”
众人随之念道:“道生太元一,化为天地珠。”
即使见过卓美人儿最耻辱的姿态,程宗扬也不得不承认,坐在讲经台上的卓云君充满了超凡的魅力,仿佛超脱了生死,飞升于九天之外。
可人不是仙,再高贵的仙子,也终究要落入凡尘。
程宗扬听了片刻,不动声色地领着众人绕到殿后,往上院的静舍走去。云如瑶忽然“咦”了一声,赞叹道:“好美的女子。”
程宗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少女并膝跪在殿后的角落里,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虔诚地念诵着。她丰姿弱骨,犹如一朵娇娜的莲花,此时微微低着头,白玉般的肌肤仿佛透出光来。
卓云君的颂声从殿中隐约传来,“太虚感灵会,命我生神章。一唱动九玄,二诵天地通……”
赵合德一字一字念着,眉宇间一片宁静。
程宗扬把云如瑶送到上院的小楼内,将她冰凉的双手合在掌心,慢慢暖着。不多时,房门拉开,卓云君笑吟吟进来,柔声道:“主人。”
“仪式还没完吧?怎么就出来了。”
“打醮要好几个时辰,总要歇息一会儿。眼下是锦檀在讲。”
程宗扬握着云如瑶的手没有松开,微笑道:“这是你未过门的主母。”
卓云君伏下身子,以婢礼跪拜,“奴婢见过夫人。”
云如瑶俯在程宗扬肩头,吃吃笑了起来。
程宗扬捏了捏她的鼻子,“笑什么?”
“方才在殿里,她说话的声音就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一样,犹如仙音。”
“你喜欢那种腔调?”
“不是……”云如瑶在他耳边道:“如今她说话听着黏黏的,好奇怪……”
程宗扬大笑道:“是不是听着像是下面已经湿了一样?”
云如瑶笑着啐了他一口,然后直起腰,掠了掠发丝,将腕上一只玉镯摘了下来,“赏你的。”
“多谢夫人。”卓云君恭顺地接过玉镯,入手的冰凉却使她神情微动。
程宗扬道:“少夫人身体不太好,在你这里休养几日。”
“奴婢知道了。”
程宗扬打开案上一只木匣,交给云如瑶,“这是账册。”
云如瑶眼睛一亮,一目十行地翻阅起来。
卓云君小心收好玉镯,然后向雁儿施礼,“奴婢见过姊姊。”
雁儿笑道:“我可没有礼物给你。”
阮香疑跪下向卓云君施礼,“凝奴见过卓姊姊。”
卓云君温柔地托起她的下巴,轻笑道:“出落得更水灵了呢。”
阮香凝带上笑容,“多谢姊姊夸赞。”
程宗扬道:“这是近来的账册,你随便看看,不要太伤神了。”
“妾身知道了。”云如瑶道:“你快去吧,莫误了事。”
程宗扬也在担心小紫,搂着她亲了一口,然后站起身,“找到紫丫头,我就回来,等着我。”
“好。”
等程宗扬离开,云如瑶唤来卓云君,“你观里有位姑娘,是谁?”
“是主人带回来的。因为不好露面,才留在观里。”
“原来如此……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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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在观外与斯明信和卢景汇合。听说小紫去了鬼市,斯明信没有表情的僵尸脸微微抽动了一下。卢景道:“还不快走?”
程宗扬道:“鬼市很危险吗?”
“那要看作什么了。鬼市里平常买卖都是暗中交易,即使有风险也顶多赔了本钱。怕就怕紫姑娘好奇,去看鬼市里私设的榷场。”
“哦?”
“榷场是各人出价,价高者得。即使没买到,也泄露了身上的本钱。许多头次来鬼市的,都被诳进榷场。万一不小心露了底细,被人盯上,轻则失财,重则殒命。”
“明摆着坑人的,那还有人进去?”
卢景咧嘴一笑,“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看到面前的市集,程宗扬终于明白这里为什么叫鬼市。鬼市就在邙山脚下,一条小河从镇中流过,将市集分成两半。南岸的房屋多半被大火烧毁,只剩下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北岸紧邻的一道山梁崩塌大半,将一半的市镇都埋在山下,剩下的也不堪。看来这里原来是座颇为繁华的市镇,结果先遇到了山体滑坡,又遭受火灾,时人以为不祥,才弃之而去,最终沦为鬼市。
镇外已经聚了不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都蒙着面孔,默不作声,相互间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斯明信走着走着就不见踪影,只剩下卢景还在旁边。程宗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正举步欲入,却被卢景拉住,“还没有开市。”
程宗扬只好耐心等着。将近子时,一点绿油油的灯光从废墟间摇晃着飞出,接着一个面生黑毛,形如猿猴的男子提着灯笼出来,他身高比孟舍人那侏儒也高不了多少,手里提着一盏灯笼,里面绿油油的灯光只有黄豆大小,映着他脸上的黑毛,诡异无比。
猿猴般的侏儒尖声道:“子时到!鬼市开!”然后抛下灯笼,一脚踏灭。
镇外等候已久的人群蜂拥而入,刚才还一片死寂的废墟间人影闪动。鬼市的交易与别处不同,买卖双方都不交一言,也不亮出货物,有兴趣两人便拉住手,在袖内用手语交易。
程宗扬也蒙面孔,一路走过来,只觉两边的人都和鬼魅一样,不说不笑,两只手在袖子里鼓捣一会儿,没谈拢就分道扬镳,谈妥就到僻处交易。
“这是买卖中说的袖里乾坤?怎么玩的?”
“各地的规矩不一样。这边是拇指当五,其余四指各当一,一从食指起,到五伸拇指。六从小指起,满掌为九。进位用反手和正手。钱铢用指节,从指尖开始,第一节为金,第二节为银,第三节为铜。反过来,卖家是指石、斤、两。”
程宗扬试了一下,“挺简单嘛。”
卢景翻了个白眼,“规矩还不是越简单越好?”
程宗扬往周围望了一圈,没有见到小紫的身影。市镇虽然不大,但今晚无星无月,以他的目力也看不了多远。
程宗扬翘首张望的举动引起旁人的注意,一个蒙脸的汉子走过来,低声道:“朱砂要不要?”
程宗扬心里一动,“多少?”
蒙脸的汉子一手伸来,先把他的手指放在自己中指第一指节,表示石,然后伸出食指和中指。
两石朱砂,这个数量可不少。自己追查商人陈凤的时候,在南市打听过,一两开价就是二十钱。两石下来就是四十八贯,四百八十银铢。
蒙面汉子一手握住他的指尖,还在等他开价。程宗扬也不含糊,先把他的手指移到自己中指第二指节上,然后屈起食指,在他手中一握,接着反过手,五指合拢——开价八十银铢。反正是贼赃,不砍白不砍。
蒙面的汉子犹豫了一下,先伸出食指,然后五指合拢,比了两个零。
程宗扬转身就走。
接着又有人过来,两手一握,程宗扬感觉到手中多了一串珠子,手感圆润细腻,每一颗都有花生大小,显然是上好的珍珠项链。
程宗扬先在第二指节上按了按,然后伸出拇指和小指,开价六枚银铢。
这次轮到对方掉头就走。
刚走几步,又有人过来,这回出手的是一只玉碗。程宗扬往碗底一摸,不由愣住,碗底刻着一个“程”字,倒像是给自己定做的一样。
那人见他迟疑,怕露出行藏,拿起玉碗要走,却被程宗扬拉住。程宗扬开价五枚银价,那人伸出拇指点了点,表示同意,钱物随即易手。
程宗扬把玉碗揣进怀里,继续往前走。鬼市里货物千奇百怪,但即使藏在怀中也会露出痕迹。他暗中留心,很快就看出端倪,在鬼市出手的很多都是珠宝首饰,金银极少,毕竟金银可以镕铸。珠宝玉佩有些还刻着名字,不是抢来的,就是奴仆背着主人偷出来的,一旦见光,就要惹来麻烦。
忽然间,有人哈哈大笑,“拿一颗水玛瑙冒充玉佩,还敢开价五百银铢,幸好我看了一眼——揍他!”
虽然蒙着面,程宗扬还是认出他就是天子刘骜。话音刚落,两名期门武士就冲上前去,把那个胆敢欺君的小子打得鬼哭狼嚎。
周围的人各忙各的,没有一个人过来凑热闹。忽然有人凑过去,小声对刘骜说了几句。
刘骜眼睛一亮,“真有?”
那人使劲点头。
“敢撒谎我就揍你!”
那人连忙摇头。
刘骜一挥手,“走!”
刘骜身边只有七八个人,但已经是鬼市里最惹眼的一伙。而且在他附近,还有一些汉子三五成群同时移动,只不过或先或后,并没有引人注目。
那名说动了刘骜的汉子一眼看到程宗扬,装作不经意地走来,擦肩而过时低声道:“琥珀枕要吗?”
程宗扬摇头。
“正品龙渊剑要吗?”
程宗扬还是摇头。
“金距神鸡?”
“千年灵芝?”
“沉香木?”
程宗扬越走越快,那汉子紧追几步,声音压得更低了,“上等的龙睛玉,要不要?”
程宗扬停下脚步,“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
程宗扬扭头去看卢景,卢景翻了个白眼,喝斥道:“滚!”
“等等!”程宗扬伸手道:“开个价。”
那汉子躬腰道:“咱是鬼市里的正经生意,跟那些贼杀才不一样。爷要是有兴趣,过了桥往西,最里面的院子就是。”说着他掏出一块竹牌,“用这个牌子就能进。”
那汉子说动了程宗扬,又去找下一个猎物。
程宗扬拿着那牌子抛了抛,“五哥,这就是你说的榷场吧?”
“扔了,走吧。”
“别啊。”程宗扬摸着下巴道:“我估摸紫丫头就在里面呢。”
死丫头突然要来鬼市,程宗扬就觉得她是来找龙睛玉的。小紫用的龙睛玉基本都是从朱老头那里搜刮来的,自从她学会将阴魂纳入龙睛玉代替机械的人工智能,龙睛玉消耗量飞涨,老头那点存货多半已经被她搜刮一空了。
过了桥,残余的房屋完整了许多,南岸四处乱蹿的散户卖家也少了许多。品相较好的房屋都有壮汉守着,里面用布幔围得严严实实,没有透出半点灯光。
西边是坍塌的山梁,只有一个小小的院门露在外面,其余都被压在山下。刘骜已经带着贴身护卫当先进去,其余人只能装作无事,在周围四处乱逛。程宗扬看了一眼,没见到东方曼倩,多半是南岸充当最外围的警戒。
程宗扬亮出竹牌,守门的大汉不言声地让开。一进门,程宗扬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原本的房屋并没有被倒塌的山石压倒,只是被埋在土中,形成一片地下建筑。此时屋中的泥土已经被清理干净,主梁用半人粗的木柱加固过,地上铺着地毯。除了没办法开窗户,与寻常的房屋一模一样。
这处宅子的原主人多半是洛都豪强,不但房屋下料十足,而且规模宏大。两人穿过一条四壁都是泥土的长廓,才来到主厅。如果建筑保存完整,单论面积已经是自己那处宅院的数倍。
有人提着灯笼验过竹牌,然后领着他们入席坐下。看来那家伙生意不错,自己拿的竹牌已经坐到最后一排,背后就是墙壁。这个位置正适合自己纵观全局,程宗扬安安稳稳坐下,打量着这处榷场。
厅中已经坐了不少人,但只在四角各点了一盏灯,连人影都看不清楚。这也难怪,整座宅院都被埋在山下,虽然设的有通风管,但毕竟通风不畅,如果多点些灯,程宗扬宁愿扭头就走,也好过在这种狭小的空间里赶上一氧化碳中毒。
忽然头顶有人叫道:“怎么还不开始!”
程宗扬听得一乐,刘骜竟然就在自己背后,那地方原来是窗户,如今改成包厢。按深度算的话,离地面也最近,一旦出事,他身边的护卫直接掀开土层,就能护送着他杀出去。
一个怪异的声音道:“有朋友已经等急了,那咱们就开始吧。”
那人声带像是破裂了一样,声音又粗又哑,难辨男女,让人听着头皮发麻。话音刚落,厅中亮起火光,四支半人多高手臂粗细的蜡烛同时点燃,照亮中间一张宽大的木台。一个人站在台后,全身都笼罩在黑袍下,连面孔也被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人嘶哑着声音道:“鬼市的规矩,人不问来历,货不问出处,钱货两讫,出价无悔,价高者得。”
他抬起手,露出袖中黑色的皮手套,轻轻一挥。一名蒙面大汉捧着一只金盘放到木台上,哑声人揭开红绸,露出里面数十枚珍珠,每一颗都有龙眼大小,莹白润泽,整个金盘笼罩在一片如雾的珠辉中。
“上品玄珠三十六颗,采自青冥海。”
哑声人刚一说完,便有人应声道:“十万钱。”
“三十万钱。”
“五十万钱。”
“八十万钱。”
“五百金铢!”
刘骜道:“有这么多上品玄珠?我怎么不知道?张富平,你见过吗?”
富平侯张放道:“没有。这么大的玄珠,一颗至少一百金铢。三十六颗一般大小的整珠,少说也要五千金铢。”
刘骜笑道:“看来是捡到便宜了。六百!”
话一出口,方才竞价的喧闹声顿时消失,似乎所有人都震惊于这位豪客的大手笔。
等了片刻,无人竞价,哑声人一挥手,买卖成交。蒙面大汉捧着金盘送入包厢。然后又捧着满满的金铢出来。
卢景道:“这蠢货上当了。盘里的玄珠只有一颗是真的。其他都是用珠粉和蜡团成。刚才那些全是托,外面的人不管是谁,只要开口就掉坑里。”
“这回他们踢到铁板了。”程宗扬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敢骗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那蠢货你认识?”
“声音低点,别让人听见。”程宗扬好整以暇地说道:“好好看着吧。”
刘骜满不在乎地说道:“一人一颗,随便挑。”
张放随手拿起一颗,接着脸色就变了。他低着头东挑西捡,似乎怎么都拿不定主意。
刘骜笑骂道:“偏你多事!让开!让别人先挑,你排最后一个。”
张放抗声道:“我是给你挑的,你以为我是给自己挑的吗?这一颗给你,剩下的也别挑了,我去给大家分了。”
“好你个张富平,挑半天给了我最小的一颗。”
“你富有四海,还用跟我们抢?”
张放收起盘子,交给身边的随从。刘骜一笑了之,随手把珠子丢到一边,吩咐道:“把东方叫来。”
榷卖仍在进行,此时木台上放着一只玉匣,里面是一颗朱红色的果实。
哑声人道:“赤阳圣果一颗。采自太泉。”
“干!”程宗扬直接叫了出来。能在洛都见到萝卜版的赤阳圣果,实在是太有缘份了。
刚才叫价三十万钱的客人冷笑道:“别开玩笑了,太泉古阵离洛都足有万里之遥,就是最快的驿传,也要一个半月。何况你这赤阳圣果摘下来没有十年也有八年,那还能吃吗?”
哑声人道:“阁下有所不知——这玉匣乃是暖玉制成,即使时鲜的水果,放入其中也能保存数年。若是不信,请看此处。”
哑声人一手伸进玉匣,从赤阳圣果旁边取出半截黄瓜,“这是三年前与赤阳圣果同时放入匣中的胡瓜。耳听为虚,阁下可以亲口品尝。”
那客人冷笑道:“放了三年的胡瓜?我怕吃了中毒。”
另外一名客人叫道:“我来尝!”
他上前拿起黄瓜,一手掀开蒙面巾,露出满是须髯的大嘴,“卡嚓”咬下一口,略一品尝,然后三下五去二,把半截黄瓜吃了个干干净净。
“好吃!好吃!果然新鲜!跟刚摘下来的一样。”
卢景道:“可不是刚摘下来的吗?那人玩的障眼法,半截胡瓜本来就是刚放进去的。”
三十万钱的客人强撑道:“赤阳圣果谁吃过?说什么活死人,肉白骨,我看压根就是假的!”
旁边有人喝道:“你不买少啰嗦!十万钱!”
有人叫道:“十万钱也想买赤阳圣果?三十万!”
“五十万!”
“八十万!”
“五百金铢!”
众人又是一轮哄抬,转眼就把那颗赤阳圣果炒到一百万钱的价位。接着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六百金铢!”
这个价位和刚才刘骜买的玄珠一模一样,一块萝卜能卖到这个价钱也算是脱胎换骨了。可哑声人显然还不满意,一句:“得此圣果,等若多了条性命。”信号一出,竞价声此起彼伏,一会儿就抬到了一千金铢的高位。
刚才放过竹牌的汉子此时也已经进来,一路小跑溜到包厢旁边,舌灿莲花地劝刚才买了珍珠的冤大头加价。
程宗扬却没有留意这些,他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脸上表情不住变幻,时而咬牙切齿,时而阴声狞笑。忽然他一把抓住那个卖弄唇舌的跑腿汉子,“我能在这里榷卖吗?”
那汉子怔了一下,显然是没见过这种上赶着上当受骗的,接着眼也不眨地说道:“能!榷卖的费用是一万钱。如果榷卖成功,我们要取一……三成!”
“行。”程宗扬道:“话先说在前面,如果能卖到两千金铢以上,我单独再给你一成,明白了吗?”
那汉子浑身都抖了一下,当下也顾不得包厢里的冤大头,满脸堆笑地看着这只往自己碗里蹦的肥羊,怎么看怎么舒心。
“爷,你先坐,我去给你拿只盒子来。”
“用不着。”
利字当头,那汉子连肥羊都敢反驳,正色道:“爷,你这就不对了。一只像样的盒子,至少能把价格提高三成——盒子免费!”
“那你去拿吧。”
那汉子刚跑了几步,又折回来,“爷,要多大的?”
程宗扬比划了一下,“这么大就行。”
“成!”
那汉子一溜烟地奔到厅后,去取盒子。
包厢内传来脚步声,东方曼倩的声音隐约响起,“主公。”
刘骜笑道:“此地的榷卖颇为有趣。东方,你来试试。”
“敢问主公,是买是卖?”
“不管你买什么,能买回来一千金铢就行。”
张放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买回来?”
“没错。”
东方曼倩不动声色,拱手道:“诺。”
刘骜把颗玄珠丢给他,“卖出去这颗珠子就算你的。卖不出去,你就拿上珠子滚蛋。”
东方曼倩道:“遵命。但属下一人难为,还请主公再派些人帮忙。”
“要几个?”
“一人足矣。”
刘骜挥手道:“自己挑。”
东方曼倩叫了一名侍卫,两人走到暗处交谈几句,然后悄悄出去。
那枚赤阳圣果的竞价已经白热化,价格直逼一千八百金铢,这样的价格足够在洛都买一处像样的宅院了。
那女子斩钉截铁地说道:“两千金铢!”
她旁边耳戴铜环的大汉吼道:“大小姐,这也太贵了!给俺五百!俺去太泉古阵给你把树砍来!”
云丹琉冷冷道:“一个月内你回来吗?”
另一名瘦削的汉子劝道:“赤阳圣果只闻其名,不见其实。这一颗是真是假尚且难以辨定,何况即便是真的,也未必合用。”
“不管真假总要一试,终不能眼看着姑姑掉入火坑。”
铜环大汉道:“万一是假的呢?”
云丹琉寒声道:“我愿意!”
被她眼睛一瞪,铜环大汉立刻蔫了,耷拉着脑袋不敢作声。
丹丫头,你是有钱没地方花了啊。程宗扬捏着嗓子道:“三千!”
跑腿的汉子刚抱着盒子奔过来,听见这一声立即挑起拇指,“爷!你可真有钱!”
程宗扬拍了拍衣袖,“钱我是没有。”
那汉子脸颊抽搐了一下,“爷,咱们鬼市可没这规矩。”
“怕什么?一会儿不就有了?”程宗扬道:“赤阳圣果先缓缓,把我这件先卖出去。”
跑腿汉子还待再说,程宗扬竖起一根手指,“一成。”
那汉子立刻闭上嘴,两千金铢一成就是两百金铢,合四十万钱,他干一年也未必能赚够这么多。
跑腿汉子溜到台上,和哑声人咬着耳朵说了半晌,又许了不少好处。哑声人终于点头,嘶哑着喉咙道:“有些变故,赤阳圣果暂缓榷卖。眼下有件难得的珍品,请大家一睹为快。”
哑声人接过盒子,珍而重之地放到台上——他在榷场干了不少年头,卖过的真货屈指可数,何况还是起价两千金铢的珍品。
哑声人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拿起里面的物品轻轻一提,展露在众人面前,“这是一件,呃……”
哑声人当场哑掉,足足憋了两口气,才咬着牙道:“……亵衣。各位,请出价。”然后他紧紧闭上嘴,用杀人的目光看着那名跑腿汉子。
跑腿的汉子想死的心都有,鬼市人人蒙面,他能第一时间辨别出谁穷谁富,靠的就是他灵巧的鼻子,一闻就闻出那公子哥身上沾的香气是龙涎香——最上等的香料!没想到他跟自己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竟然拿一件亵衣上来榷卖——还是用过的!
第四章
下面榷场的群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件榷卖的物品怎么看都是一件穿过的亵衣,但上边既然发出信号,即使不理解也要执行,众人抛开多余的想法,立刻敬业地进入角色。
“十万钱!”
“三十万!”
“五十万!”
干!你们就不能改改!程宗扬心里暗骂:总是一个套路,很容易穿帮啊!
“八十万!”
“一百万!”
群托们越喊越心虚,这都抬到一百万钱了,叫价的还都是自己人,连一张生面孔都没有。
众人咬咬牙,又喊出“一百五十万!”然后就彻底冷场了。
刘骜道:“什么东西能卖到一百五十万钱?是嫦娥穿过的,还是西王母穿过的?”
张放道:“不知道。不过穿这亵衣的人腰挺细啊。”
刘骜摸着唇上的胡须道:“胸也够大……”说着他提声道:“一百六——”刘骜还没说完,便有一个愤怒的声音打断了他,“一千金铢!”
满场的托们无不感激涕零,纷纷向竞价者投去看白痴一样的目光。
程宗扬把蒙面巾往上提了提,双手抱在脑后,准备笑眯眯看场笑话,结果摸到了脑后的伤处,顿时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
“五哥!”
卢景翻着白眼,流里流气地说道:“一千二百金铢……”
云丹琉眼中几乎喷出火苗,“一千五!把东西先收起来!”
卢景敲着破碗道:“我还没看够呢。一千八!”
“两千!收起来!”
“两千一!拿好了!让我再看看腰……”
“你妈逼!”铜环大汉站起来狂骂道:“你一个男人买女人的亵衣干啥?”
“哎哟,多新鲜啊,我不买女人的还买男人的?我这里有纯爷们儿用过的兜裆布,你买不买?”卢景用力一墩破碗,“爷好的就是这一口!”
云丹琉厉声道:“两千五!”
“两千八。嘿,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妞穿过的,我要穿在身上,就跟抱着她似的,哎哟,那个软,那个香……那个舒坦……”
程宗扬低声道:“五哥,过了。”
“三千!”
两个声音一上一下同时响起,下面的是卢景,上面的是刘骜。
刘骜兴致勃勃地说道:“三千算你的。我,三千五。”
“那怎么好意思。”卢景客气地说道:“我就三千八吧。”
“四千!”云丹琉拔出随从的长刀,一刀将面前的几案斩成两截。
哑声人急忙道:“四千成交!”
铜环大汉哭丧着脸道:“没带那么多钱啊。”
“去拿!”云丹琉目光扫过全场,要找出那个卑鄙无耻下流淫贱的人渣混帐小人。
跑腿的汉子一转眼就赚了八十万钱,走过来的时候腿都是飘的,颤着声道:“爷,还有吗?”
“再有就该出人命了。”
“那个,东西卖出来了,钱还没到手。”
“不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哎,哎。”
那汉子也不走了,就蹲在程宗扬旁边。哑声人收起亵衣,继续榷卖物品。
“上古裂天甲残片。”
跑腿汉子小声道:“这是假的,别买。”
“大鹏金翅鸟卵一枚。”
“壳是真的。里面的蛋汁早流光了,我们好不容易灌的生鸡蛋。这天气不敢久放,搁两天就臭。买回来得赶紧吃。”
“龙角一对。”
“杨树根雕的。一沾水就露馅。”
“玄秘贝一只。”
“四大假听说过吧?这东西我们都是成套做的,从大到小有好几十个。你要想买一个送人,我给你打折!大小随便选。”
“五彩天石一枚。”
“我上个月在山上捡的,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随便起了个名。哟,居然卖出去了。”
“龙睛玉一升。”
“千万别买!那是玉工剩下来的下脚料,全都是石头渣子。”
程宗扬忍不住道:“你们有真的吗?”
跑腿汉子琢磨了一会儿,“也许有吧。”
“升仙石一块。”
“在库房里不知道扔了多少年了。多半是压箱石忘了搬出去。我们头儿交待过,蛟子再小也是肉。卖个仨瓜俩枣也能混顿饭吃。”
“你把话说这么透,不怕你们头儿找你麻烦?”
“我们就是个鸡毛班子。大伙凑一块儿想办法弄俩钱花,完事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谁也不关谁的事。嗨,一块破石头卖了一贯。这下早饭有着落了。”
程宗扬却不由自主地挺起身,盯向不远处的一个席位。刚才开口的女子虽然蒙着脸,但他一下就听出是惊理,死丫头果然在这里。
“墨玉屏风一扇。”
程宗扬不经意地往台上看去,目光顿时一跳。那块板子有半人大小,通体乌黑,哪里是什么墨玉屏风?明明是一块太阳能板。
榷卖已经接近尾声,该宰的肥羊也宰得差不多了,下面的托们都已经兴致阑珊,况且这块“墨玉屏风”已经卖了半年,根本就没人报过价。
有人象征性地喊了“一贯”,接着半晌不见动静。哑声人正准备让人把东西收走,忽然有人道:“加十文。”
哑声人精神一振,“成交!”
程宗扬抛出钱铢,一名大汉立刻搬着屏风过来。程宗扬掂了掂份量,这么大的东西竟然没有多重。这要当墨玉卖,一到手肯定漏馅。
跑腿的汉子道:“爷,你买这个干嘛?”
“当床板。”
“不行,我睡过半个月,这玩意儿不透气,比睡石头还难受。”
“当案板?”
“太大了吧?”
“锯开?”
“锯不动。”跑腿汉子道:“这东西硬得狠,我们以前想砸碎冒充墨玉料,几个人砸了半天连个角都没砸开。”
“你们这气派看着挺大啊,怎么尽弄些这种的?”
那汉子贴在他耳边,悄悄道:“爷,我跟你说,这地方是我们租的。就这个厅子,不管卖出去多少,人家都要抽六成。”
“这地方是谁的?”
“这爷就别问了。下面人肯租给我们,也是担着风险的。爷要是有兴趣,初三晚上来,那才是正主办的。”
“是吗?”
那汉子瞪大眼睛,“我还能骗你?”
哑声人这会儿也懒得装了,懒洋洋道:“玉杵一根。”
“一贯。”下面的托也喊得有气无力。
刘骜道:“东方曼倩呢?”
张放四处看了看,“跑了?”
旁边的随从道:“出去好半天了。”
有人指着那名刚才被叫走的护卫,“崔腾不是还在吗?”
“刚才五彩天石就是他买的吧?”
“闹什么呢?”
刘骜道:“没意思。走吧。”
哑声人见没人竞价,挥手让人收起那根玉杵。
就在这时,一个人疾步进来,高声道:“且慢!”
东方曼倩快步走到台上,一把扯掉蒙脸的布巾,两眼紧紧盯着那根玉杵,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叫道:“灵乌木!真的是灵乌木!多少钱?”
哑声人道:“一……十五贯。”
东方曼倩掏出七八枚铢钱,往案上一丢,全是金灿灿的金铢,然后拿起那根灵乌木就要走。
下面的托立刻来了精神,“兄弟!没你这样的啊!鬼市的规矩,价高者得,我还没出价呢。”
“你出多少?”
“一……百金铢。”
东方曼倩拿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二百。”
后面又有人叫道:“我出三百!”
“五百。”
“我出六百!”
东方曼倩呸了一口,拣起钱铢,转身就走。众人都愣住了,这戏演得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演砸了呢?这人不按路数来啊!
台上的哑声人反应最快,一把拉住东方曼倩,“别急啊。才出到六百金铢,这东西还值……值钱得很呢。”
东方曼倩冷笑道:“你知道这东西叫什么?哪里来的?做什么用的吗?”
“灵乌木嘛。”哑声人顾不得装嘶哑,一口流利的洛都话立刻就蹦了出来,“看着是玉石,其实是木头的,对不对?”
“你知道个屁!”东方曼倩毫不客气地说道:“知道三足乌吗?知道扶桑木吗?知不知道这灵乌木就是三足乌从汤谷沐浴之后,落在扶桑木上,踩的那根横枝?”
哑声人都听呆了,“这是太阳公公踩过的?”
“你以为呢?这灵乌木普天之下也只有十根。每一根都浸满太阳精华,世间难得一见。你看上面这些纹路,这里,还有这里……看到光点了吗?”
哑声人点头道:“看到了。”
东方曼倩严肃地说道:“这都是太阳真精。”
“我日,这不得卖一千金铢?”
“一千金铢?呸!起码价值万金!”
哑声人愣了愣神,忽然道:“那你怎么不买呢?价值万金,现在才卖六百金铢啊。”
东方曼倩发出一串苍凉的笑声,摇头道:“若是一月之前,就是两万金铢,三万金铢,我倾家荡产也必买无疑。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东方曼倩捶了捶胸口,痛声道:“我少年时有次不慎掉入深井,被困井底数十年。后来有个人领着我去拿灵芝草,但隔着一条红水河渡不过去,那人脱下一只鞋给了我,我就把鞋当作船,乘着它过了河,摘到灵芝草吃了。在那里,我睡的是云霞作成的帐幕,用的是墨玉雕成的枕头,枕上刻着日月云雷的图案,人称玄雕枕。用的褥子是用雷兽的毛织成,看着像是被水浸湿了一样,仔细一看,才知道上面是一层光。”
哑声人道:“喂喂!你编故事呢?这跟灵乌木有什么关系?”
“我从井中出来,又向东走了一万里,看到一株枯死的树,我觉得脚又酸又痛,就把裹脚的布解开,挂在树上。那布立刻化成一条龙飞走了。我再往南走了一万里,看到山间天降五色祥云。这祥云落到花草树木上,就会变成五色露珠,味道甘甜无比。我当时已经一百多岁,喝下就变成十五六岁。我牵挂家里,想带些露珠回去,可一旦出山,五色露珠就消失了。后来我发现可以用山上一种奇怪石头捕捉五色祥云,祥云融入石中,石头就变成五色仙石,可以带到山外。但再想让它变成露珠,就只有一种方法——这种祥云遇木而凝,普通树木不行,是因为品质不够。”
哑声人脑中灵光一闪,“灵乌木!”
“不错!”东方曼倩用力一拍木台,“只有灵乌木才能让石中的五色祥云化为露珠。我今年才二百岁,已经老成这个模样,无论如何也要再取五色仙露。可是灵乌木世间难求,我奔波数十万里,花费数十万金铢,没想到直到今日才遇见此木。”
东方曼倩伸手想去摸一摸那根灵乌木,哑声人赶紧一把抢过来,紧紧抱在怀中,“五……八千金铢!”
东方曼倩悲痛地摇头,“今日即使我得到此木,也毫无用处。”
“为什么?”
“十年前,我在山间入定。直到昨天才醒来,谁知醒来之后,我那块融入了五色祥云的仙石却……”
哑声人试探道:“丢了?”
东方曼倩捶胸顿足,痛不欲生,半晌才泣涕道:“你可见过一块五色的仙石吗?只有拳头大小,如果仔细看,能看到上面五种色彩是在不停流动的,就像云彩一样。”
哑声人使劲摇头,“没有。”
下面群托也纷纷摇头,“没见过。”
“五彩的石头?我压根就没听说过。”
“开玩笑,世间哪儿有五彩的石头?你没睡醒吧?”
东方曼倩一抹眼泪,“也罢,纵然无用也是世间至宝,这灵乌木我出八百金铢!”
“你想得美!一万五起,少一个子儿都不卖!”
东方曼倩以袖掩面,痛哭而去。榷场的人赶紧打着灯笼,连弯都不拐地领他出去。后面那个买了五彩的石蒙面汉子偷偷起身,准备摸黑离开,但周围几十双眼睛都火辣辣盯着他。他刚一动,几名汉子就围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哥儿们,急什么呢?”
“你带着这东西,还想走出这门?”
“胆儿够肥啊,小心这山塌下来砸死你。”
崔腾道:“我付过钱了!这东西是我的!”
“没听说价高者得吗?我们也不坑你,你刚才买的多钱来着?五百钱是吧?给你翻个十倍,五贯!”
崔腾道:“五贯太少了。”
几名汉子变了脸色,“小子,毛都没长齐呢!别不知足啊!一转眼就翻十倍的利,去哪儿找去?小心敬酒不吃吃罚酒。”
忽然有人道:“我出十贯!”
那帮地痞指着周围,横眉瞪眼地叫道:“谁喊的!谁喊的!别添乱啊!我们做买卖,关你们屁事!”
“我出一千金铢!”云丹琉挽刀虚空一劈,刺耳的风声让想叫骂的地痞们都立刻闭上嘴。
云丹琉道:“刚才那番话大家都听见了。灵乌木值一万金铢,五彩天石至少也是这个价。你们花五贯就想把东西买走,世间哪里有这种道理!”
哑声人喝斥道:“都不许动!”然后对云丹琉道:“你想怎么办?”
“至少两千金铢!”
“好!”哑声人一拍木台,朝那个侥幸捡了五彩石的幸运儿喝道:“你敢不敢要!”
崔腾咽了口吐沫,试探道:“一千五?”
哑声人用力一拍木台,“成交!”
哑声人对云丹琉也颇为忌惮,当下数出一千五百金铢,终于讨回了那颗五彩天石。
分开来顶多值五百金铢,两样合到一起,就是两万金铢,总价暴涨四十倍,这个账榷场的人还是会算的。而且真能弄出来刚才那傻逼仙人说的五彩仙露,每一滴都能价值万金。
哑声人心里跟猫抓过一样,匆忙把灵乌棒和五彩天石贴身装好,然后冲那个抱了一堆金铢,不知所措的少年喝道:“还不快滚!”
崔腾捧着金铢灰溜溜离开,周围爆发一阵大笑。
云丹琉一脚把面前斩断的几案踹开,寒声道:“我买的东西呢?”
“不就是四千金铢吗?我不要了还不行?”
哑声人对程宗扬道:“东西你还拿走啊。你们想交易自己交易去,跟我们没关系啊。”
跑腿的汉子急了,跳着脚道:“孙子!你太不仗义了吧?你们捞够了就把我撂一边了?”
程宗扬也叫道:“刚才你怎么不说呢?”
哑声人振振有辞地说道:“刚才她没拿这么大的刀不是?我跟你说啊,你这样可不对,女人得捧着,哪儿有你这样的?人家好心送你穿过的亵衣,你拿着满世界乱飘?我是实诚人,说心里话啊,就你这样的,砍死都不亏!”
云丹琉一刀劈过去,“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送的!”
“砍他!砍他!跟我没关系!兄弟们,别让她砍柱子,咱们可赔不起!”哑声人边跑边道:“我说爷儿们,你惹出来的事,赶紧上啊。”
程宗扬远远看着,“你是不是装哑巴憋的?有你这么饶舌的吗?”
刘骜在包厢里道:“这妞不错。”
张放道:“打打杀杀成什么样子?女人嘛,就该温柔一点。”
刘骜道:“行了,一千金铢拿回来了。走吧。”
张放额头的汗终于流了下来,讪讪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刘骜笑道:“你把那颗珠子一捡出来,整个盘子都黑了。瞎子才看不到。”
张放叫道:“主公饶命啊。”
刘骜笑骂道:“别闹了。喂,那个跑腿的。”
那汉子看出来他身边的少年都不好惹,老实垂着手道:“爷。”
“你说下月初三还有榷场?”
那汉子舌头都有点打结,“那个榷场跟我们不一样,我们都是闹着玩的。”
“玩的不错嘛。明天去把税交了。”
“哎哎,小的记住了,爷你慢走。”
程宗扬与卢景互望一眼,“怎么办?我要不要也抱着他的大腿叫救命?”
卢景塌蒙着眼道:“紫姑娘还在这里呢。”
“我觉得云大小姐要跟我玩命……要不五哥你顶住她,我跟紫丫头先走?”卢景叹道:“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吧。”
说着卢景拎着破碗往案下一钻,就跟土地公一样,一眨眼就不见踪影——云丹琉想砍的人可不只程宗扬一个,他也没落什么好,要是被云丹琉逮住,铁定往死里砍。
程宗扬朝案下吼道:“我干!五哥,你也太不仗义了吧!”
等他抬起头,只见云丹琉正站在他身前,那柄青龙偃月的长刀一触即发,死丫头这会儿也出来了,就站在她身后,正朝自己作鬼脸,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程宗扬厉声道:“你傻啊你!东西还在里面呢,小心被哪个不要脸的臭男人拿走!还不快去找回来!”
云丹琉一刀劈下,“去死吧!”
程宗扬双手一翻,刚买的太阳能板像一块盾牌般,硬生生挡住她这一刀。
程宗扬大喝道:“那边的孙子!别动我的东西!”
云丹琉回头一看,竟然真有人趁乱去拿那件亵衣。云丹琉气得一口血几乎要吐出来,只好丢下程宗扬,先回去抢下自己的亵衣。
“死丫头!快跑!”
“帮人家拿下东西。”
“这么大的石头,你买它干毛啊?”
程宗扬把太阳能板丢给惊理,自己弯腰抱起那块牛头大的石头。他一弯腰,小紫“咦”了一声,“大笨瓜,你脑袋怎么了?”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姓云的野丫头干的好事。”
程宗扬挤进乱纷纷的人群,往外跑去。卢景说的没错,鬼市的榷场就是专门坑人的地方,不但设套挖坑放托,还有专干腥活的。很不幸,自己就被当成肥羊盯上了。程宗扬只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抱着石头横冲直撞。这块升仙石模样虽然磕碜了点,但力道堪比孟老大的天龙霸戟。一石头砸过去,非死即伤。
程宗扬在前,惊理在后,小紫在中间,三人好不容易冲出鬼市。然后在小紫的指点下东绕西转,一直跑了半个多时辰,才钻进一片密林中。
程宗扬把石头一扔,靠在树上喘息道:“你怎么想起来买一块破石头的?”
“这石头一点都不破哦。”
“骗谁呢?”程宗扬说着往外看了一眼,顿时叫道:“怎么回事?我们跑了半天怎么又跑回来了?”
三人跑了这么久,却是绕了一个大圈子,这会儿在林中一眼就能看到下面的鬼市。
“要不这样怎么能甩掉卢五呢?”
“干嘛要甩掉五哥?难道有什么不方便让他看的?”
小紫笑眯眯道:“程头儿,你猜对了。”
“难道你是想……嘿嘿嘿嘿……”
程宗扬像大灰狼一样凑过脸,却被小紫按住下巴,往旁边轻轻一推。
程宗扬侧过脸,正看到云丹琉提刀立在林中。程宗扬像见鬼一样叫道:“怎么回事!她怎么追来的!”
“人家好不容易才把她引来的。”
“死丫头,你一边甩开卢五哥,一边把她引过来,你想干什么?”
“我的亵衣被她拿走了。”
“那是她的好不好?”
“我打赌赢的,就是我的。她还没付钱,凭什么拿走?”
云丹琉举起长刀,遥遥指向程宗扬,口中对小紫道:“你身为女子,竟然站在这个无耻下流的卑鄙小人一边,真是可笑。”
“可笑的是你吧?”程宗扬喝道:“你以为是女人就应该站到你一边?再说了,我怎么就无耻下流卑鄙小人了?你是不是没见过什么叫无耻啊?”
“住口!”
“别吵了。”小紫小手往下一劈,“你们就这里公平的决斗吧。”
“好!”云丹琉道:“姓程的,你若输了,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从今往后不许你再纠缠我姑姑!”
“我赢了呢?”
云丹琉讥讽道:“你能赢吗?你要操心的,应该是怎么保命吧?”
“如果我赢了呢?”
“任你处置!”
“哇!你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吗?”
云丹琉轻蔑地一笑,“所以你赢不了。”
“你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啊?云大小姐,老匡曾经说过:你就倒霉在你的自大上了。”
“谁是老匡?”
“一个算命的。闲暇时我请他给你算了一卦,你不介意吧?”
“无耻!”
云丹琉说着身形一动,双脚像是贴在水面上一样向前滑去。几乎一瞬间,刀锋就劈到程宗扬面前。
程宗扬握住腰间的佩剑,身体向前一横,那柄装饰性远大于实用性的短剑划过一道弧线,硬生生架住云丹琉的青龙偃月。
刀剑相交,两人各退一步,看上去是平分秋色。然而云丹琉却神情顿变,失声道:“你!”
刀重剑轻,何况云丹琉手中是一件堪称传世的宝刀,程宗扬的佩剑看着花里胡哨,却是路边随便买的样子货。两人毫无花巧地硬拚一记,结果不分胜负,连瞎子都能看出来程宗扬的修为远在云丹琉之上。
在云丹琉眼中,这个卑鄙小人还是去年的境界,无非是在四级上下晃荡的半瓶水。即使下午在道上斗殴,她也只觉得这人卑鄙无耻,难道他当时是刻意让着自己?
“没想到吧?”程宗扬道:“我如果跟你虚拼几记,周旋个十几招,趁你松懈时再全力出手,要赢你简直是分分钟的事。不过你那么输了,肯定不服。什么卑鄙无耻之类的话肯定要扣我一头。所以我一出手就施展出全部实力,让你明明白白知道输在什么地方。”
“你怎么做的?”
“当然是勤学苦练。”程宗扬虚劈几记,剑锋下的空气急剧压缩,发出爆破般的声音,比那柄青龙偃月劈的风声还要刺耳。
“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天才。”程宗扬一脸严肃地说道:“我只是把别人喝茶的时间,都用在修炼上了!”
小紫怀里的雪雪发出愤怒的狂吠,自己主人这番厚颜无耻的话,别人能忍,它是忍不了了。
云丹琉提起长刀,“无论如何,我要与你比一场。”
第五章
云丹琉再次出手,那柄青龙偃月少了几许暴戾,多了几分凝重。一招一式法度森严,再没有泄忿般的狂劈猛砍,显然已经把这个卑鄙小人当成一个可以一战的对手。
程宗扬短剑并不趁手,对付青龙偃月这种刀身长到夸张的重型兵刃,更显得有几分吃力。但这点劣势仍然无法抹平两人修为间的差距。云丹琉的修为刚攀上五级,而程宗扬已经是五级的巅峰。
这点差距所表示出来的,是程宗扬已经完全主导了战局,云丹琉虽然有攻有守,但不知不觉中,已经被程宗扬控制住节奏。
云丹琉并没有察觉节奏上的变化,她只是发现自己招数更快一点,会有更好的机会。她像一个顽强的将军,不断挥舞长刀冲上山峰,又在对手的猛攻中谨慎地保存实力,退出高点。无论攻守,在她看来都是最合理的选择,进攻时固然酣畅淋漓,退守时也没有丝毫气馁。
云丹琉出手越来越快,招术却清晰无比,毫不散乱。坐而忘机,观照正理,是为坐照。云丹琉刚刚进入坐照的境界,这还是第一次清晰感受到坐照境所蕴藏的意味。
云丹琉本来抱着拚命的心思,即使不把他砍死也要让他知道厉害,趁早滚得远远的,不要像一只癞蛤蟆一样,纠缠自己像青瓷一样高洁而又易碎的姑姑。但此时,她已经完全沉浸在武道的攀升上。每一次出招,她都能感受到自己的不足和进步,感受到自己实力的飞涨。
那种感觉就像在无边的大海上航行,探寻着一个又一个未知之地,每一处都会给自己带来财富和梦想,自由自在,而又充满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云丹琉手腕一痛,长刀脱手而出。云丹琉呆呆站着,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进步,现在的自己和一个时辰之前的自己相比,赢面可以占九成以上。却仍然不是他的对手。
“累死我了……”程宗扬喘着气道:“云丫头,用不用这么拚命啊?”
云丹琉这才注意到他已经大汗淋漓,而自己的真气也已经耗尽,再打下去,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脱力。
“这一场是我输了。”
程宗扬放声大笑,“哈哈。”
没等他笑完,云丹琉便道:“但我一定会赢你的。”
程宗扬老气横秋地说道:“小鬼,等你赢了我再说吧。”
云丹琉手一抬,掉落的青龙偃月跃入手中,然后转身就走。
“喂,就走了?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云丹琉转过身,深深吸了口气,“你说吧。”
程宗扬勾了勾手指,“把你的亵衣给我。”
云丹琉脸上一红,终于忍下羞恼,将那条刚拿回来的亵衣扔到程宗扬身上。
“还有。”
云丹琉皱起眉头,“还有什么?”
“你不会就这一件亵衣吧?身上穿的也给我。”
“你!”
“我卑鄙我下流我无耻我淫荡——还有吗?就这几个词,我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快一点,要不然我就让你当面脱给我。”
云丹琉气红了脸,然后转身走入林中。
“喂,你走那么远,不会故意逃跑吧?惊理,你去盯着。”
云丹琉叫道:“别过来!不要过来!”
一刻钟后,云丹琉终于从林后出来,手里拿着缠成一团的亵衣。她仍然穿着火红的衣裙,但没有了里面的亵衣,身体的曲线更加清晰。尤其是胸乳和腰臀,饱满而鲜明的线条给人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
程宗扬不由得吹了声口哨,赶在云丹琉发怒前又连忙道:“你如果早来两个月多好?”
云丹琉一怔,难道自己两个月前有这样一场比拚,会对自己的修为产生更大的影响吗?
程宗扬遗憾地说道:“早两个月天气正热,你脱了亵衣,就不剩什么了。”
“去死吧!”
云丹琉劈手把亵衣甩到程宗扬脸上,然后飞一样掠下山去。
程宗扬扭头看着笑吟吟的小紫,“死丫头,高兴了吧?”
小紫皱了皱鼻子,“谁让她砸你的头?”
“一点小伤,都是哈爷那兽医下手太重。”程宗扬捏了捏她的鼻子,“死丫头,不要把我想得太坏嘛。”
小紫娇声道:“人家就喜欢程头儿坏坏的样子。”
程宗扬捧着她精致的面孔,用鼻子顶住她的鼻尖道:“怎么坏?”
“去找坏女人啰。”
“坏女人?”程宗扬想了起来,“你从哪里弄的血,让那个狐狸精以为你是天狐血脉的?是不是遇到狐族的人了?”
小紫翘起手指,“程头儿,你想试试吗?”
程宗扬凑过去,闻到她指尖一丝淡若无痕的香气,似乎有些熟悉。这不是小紫的体香,而且她从来不用脂粉,程宗扬略一思忖,忽然明白过来:那是麻古的特殊香味,小紫指上沾的有毒品,襄城君品尝到的不是小紫血脉有什么神妙,而是毒品强烈的致幻性。
“难怪襄城君会迷恋成那个样子。”程宗扬道:“不过和以前的好像不太一样,味道更淡了。”
“用电子镜能看到药物内容以前看不到的变化,我们重新改了方子,”小紫笑道:“效果比以前强十倍,而且可以置入一些有趣的小法术。”
“置入法术?”程宗扬道:“意思是能操控她产生的幻境?”
“大笨瓜,你终于猜对了。”
程宗扬半晌才道:“法术和科学结合的怪胎啊……”
小紫眼睛闪闪发亮地说道:“那些肉眼看不到的细微粒子相互融合,真的很有趣呢。”
死丫头要是投生在自己的世界,绝对是超级学霸,要不然就是满脑子变态念头的科学怪人。
程宗扬觉得自己有责任挽救她的灵魂,“你能不能干些好的?”
“什么是好的?”
“比如给人治病啊。”
小紫不屑一顾,“那有什么意思?”
“有种病叫癌症,好多科学家辛苦一辈子,都没有办法治愈。”
“什么是科学家?”
“就是……大巫师。”
“哦。”
“还有一种叫艾滋病,是最可怕的疾病。艾滋病毒本身不致命,但会破坏人体的免疫力,人一旦得了艾滋病,就会百病缠身,打个喷嚏说不定都会死。”
“真有趣。”
程宗扬诱惑道:“你要能把它治好,在我们那边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人家是说那种病毒很有趣,我要把它造出来。”
程宗扬无力地低下头,陷入深深的懊悔中,自己明明知道死丫头是变态,还要给她指路。别人是治病,她是造病毒,好好的光明大道,让她走成一条黑得看不见底的黑道。太邪恶了……
程宗扬沉默良久,然后全当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一脸平静地转过话题,“如瑶来了。在上清观。”
“好啊,”小紫笑道:“人多玩起来才热闹。”
程宗扬顾左右而言他,“蛇奴呢?我不是让她来找你们了吗?”
“大笨瓜,你是不是想她了?”
“当然想了。”程宗扬踢了踢那块石头,“这么重的东西让她扛着多好。”
小紫嫣然一笑,“把匕首给我。”
程宗扬拿出匕首,小紫蹲下身,像削水果一样把那块石头一点一点削开。
不多时,石中出现一点蓝紫色的光泽。程宗扬立刻趴过去,“龙睛玉!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有龙睛玉!”
雪雪“汪汪”叫了两声。
“是你?你能看出来石头里面有龙睛玉?”
雪雪趾高气昂地扬起头,一边摇着小尾巴,但紧接着就被程宗扬拎着耳朵提了起来。
“死丫头,”程宗扬摸着下巴道:“你说我们把它煲汤吃了,会不会也能看到石头里的龙睛玉?”
雪雪愤怒地扬起爪子去挠程宗扬,结果什么都没挠到,就被男主人一脚踢在屁股上,像蒲公英一样飞了出去。
小紫细致地削着石头,蕴藏在里面的龙睛玉渐渐露了出来。最后二百多斤的石头里切出的龙睛玉有大大小小十五颗,全加起来也不到一斤,但已经是难得的收获了。
雪雪屁颠颠地跑过来,兴奋地张大嘴巴,绒球一样的小尾巴摇来摇去。
“马屁精。”
雪雪根本就不搭理他,只等着女主人把龙睛玉都塞到它嘴巴里。
“不许偷吃哦。”
雪雪使劲点着头。
小紫一边把龙睛玉喂到雪雪嘴里,一边道:“蛇奴去找他们的仓库了。”
“瞎说的吧?一群胡凑起来的地痞,哪里来的仓库?”
“万一有呢?”
程宗扬笑道:“倒也是。万一再捡到一块这种升仙石,那就赚大了。”
雪雪将龙睛玉尽数吞入腹内,然后又跳到小紫怀里。惊理将削下的石屑全部清理干净,拿起那块太阳能板。
小紫歪着头道:“这是什么?”
程宗扬接过太阳能板,擦去上面的泥土,“是最宝贵的东西。它可以用到你所能想像到的任何地方。现在的问题是——我不知道它应该用到哪里。”
“它可以用到什么地方?”
“照明,但我们没有灯泡;动力,但我们没有电动机;煮饭,但我们没有微波炉电饭煲;还可以给手机充电……”
“但我们没有手机。”
“你太聪明了。”
“那就是没什么用啰。”
“……你太聪明了。”程宗扬叹息着把太阳能板放到背上。
虽然惊理作为侍奴,干点粗活是应该的,但程宗扬到底没好意思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儿空着手,让一个女人背东西。太阳能板虽然不沉,可面积太大,怎么拿都不凑手,这一路走得是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到了上清观,程宗扬也累得不行,把板子往门外一丢,让敖润搬了进去。
观中的打醮仪式已经结束,云集的车马也四散一空,位于上院僻静处的后门更是空无一人。
程宗扬带着小紫进入观中,卓云君已经在廊内跪迎。她十指相对,俯下身,额头贴在手背上,柔声道:“女儿拜见妈妈。”
小紫抱着雪雪游目四顾,“好冷清的地方,我就住这一间好了。”
“是。奴婢这就过去收拾。”
惊理笑道:“还是我来吧。主人这会儿沐浴还要你服侍呢。”
“小紫!”旁边传来云如瑶惊喜的声音。
“瑶姊姊,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程宗扬以为小紫带了什么罕见的宝物,却听云如瑶惊叹道:“哎呀,好漂亮的帕子!”
“一共十二条呢,正好遇见打折,于是就买了来。”
“在哪里买的?”
“在南市。那铺里还有许多香囊,说是重阳前还要打折呢。”
“太好了……”
两女拉着手,叽叽吱吱说个不停,全是各种打折商品的最新信息。程宗扬木着脸道:“卓奴,过来给老爷洗澡。”
静室内放着一只木桶,室内水雾弥漫。程宗扬靠在木桶内,闭着眼睛,懒洋洋道:“你们把后门的山路修修多好,马车直接就能开进来。我也不用每次乘车都走前门。”
卓云君道:“若是后门山路可通行马车,要不了几日又是车马喧嚣,虽然方便,可原本的僻静也没有了。”
“我说……观里的人就没有怀疑吗?”
“每日忙于修行,自然不会有那么多闲心。何况……”卓云君柔声道:“你是我们太乙真宗的掌教,旁人又能说什么?”
“说起掌教,听说蔺老贼这半年干得风生水起,原来不安份的道观如今都老实了。”程宗扬赞叹道:“这老东西有几把刷子啊。”
卓云君替他擦洗着身子,“那个人有心计,也有手腕。换作商乐轩,断不会如此。”
程宗扬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迟早要收拾姓蔺的,绝不会让他善终。”
“奴婢已经决定了,主人一旦忙完汉国的事,离开洛都,奴婢就将观主之位传给锦檀,然后就宣布归隐。在内宅一心一意伺候主人。”
“只要你决定了就行。”程宗扬站起身,“好了,我要去和你们少夫人入洞房了。你来不来?”
“少夫人身边有人服侍,奴婢贸然过去,只怕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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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清观的阁楼三面悬空,风景绝佳,但云如瑶畏寒,只能住在静室。
这会儿静室已经与原来大不相同,随车带来的纱帐、帷幕都已经张挂起来,连床榻也换了新的。小紫奔波多时,此时已经回房休息,云如瑶裹着厚厚的狐裘倚在榻上,手中拿着账册,正在灯下细细查阅。
“还在看呢?小心伤神。”
“就剩一点了。”
“一点也不行。”程宗扬不由分说抽走账本,“春宵苦短啊。”说着张开手臂。
云如瑶乖乖伏在他怀中,低声道:“里面有几笔账目……”
“停!今晚只谈风月,不谈生意。”
云如瑶笑道:“是,相公。”
程宗扬一手伸进狐裘内,抚摸着她冰凉而光滑的胴体,“瘦了。”
云如瑶茫然道:“有吗?”
“你瞧,原来我一手还有点勉强,现在正好握住。”
云如瑶嗔道:“才不是!”
“逗你呢。雁儿呢?过来给少夫人更衣。”
雁儿服侍云如瑶取下簪钗,除去外衣。阮香凝过来铺好被褥,又往香炉中添了些香料。
云如瑶自幼锦衣玉食,早已习惯了被人服侍。她一边抬手,让雁儿替她除去手镯,一边笑道:“相公坏死了,雁儿刚脱干净,你就去忙自己的事,把雁儿光溜溜丢在房里,她都快哭了呢。”
雁儿红着脸道:“没有。”
云如瑶笑道:“好了好了,雁儿不哭,今晚你在帐内伺候吧。”
雁儿声如蚁蚋地说道:“有凝奴就够了。”
云如瑶道:“凝奴,你也留下吧。”
阮香凝小声道:“是。”
“以为人多我就怕你们吗?”程宗扬叫嚣道:“再来三个也是白给!”
云如瑶娇声道:“小紫妹妹,有人要欺负姊姊。”
房门没关,小紫笑道:“瑶姊姊,你就乖乖让他欺负好了。”
“他说我们三个还不够,妹妹来帮帮我嘛。”
“他骗你呢。”小紫说着打了个呵欠,“好困……人家已经睡着了。”
“坏丫头,只顾自己睡……哎呀……”
程宗扬把云如瑶拥在怀里,一边咬住她的耳珠,一边往她耳孔里轻轻吹气。云如瑶如冰似玉的肌肤,在他的挑逗下微微战栗着。
程宗扬手掌游蛇一样伸到云如瑶腿间,张手包住她光滑的玉阜,接着掌心透出一股温热的气息。
云如瑶只觉自己因为寒毒而迟滞的经脉被逐一打通,下体传来的暖流一点一点流遍全身,身体温暖而又轻盈,舒适得仿佛要飘起来一样。
肌肤渐渐变得温暖起来,云如瑶唇瓣上多了一抹血色,在灯光下倍显娇艳。她斜身躺在程宗扬臂间,美目中充满柔情蜜意。
云如瑶小声道:“程郎,我们还没有拜堂,就有了夫妻之实,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开什么玩笑?”程宗扬不以为然地说道:“我要忍到成亲,你都冻成冰棍了。”
云如瑶笑嗔道:“你才是冰棍。”
程宗扬拍了拍胸膛,粗声粗气地说道:“冰棍没有。肉棍倒是有一根!榻上这位小娘子,你且看看合不合用?”
笑闹间,程宗扬压住云如瑶身子,腰身一挺,硬梆梆的龟头挤入那只犹如处子的蜜穴内。云如瑶低低叫了一声,蹙起眉头。程宗扬放缓动作,用九浅一深的节奏试探着,一点一点进入她体内。
云丹琉下体又紧又密,火热的龟头挤入穴内,柔腻的蜜肉像被烫到一样抽动起来,原本略显干涩的蜜穴迅速变得湿润。
程宗扬动作很轻柔,充满了怜惜与呵护,片刻后,程宗扬身体一弓,下体的力道蓦然加重。
“啊!”云如瑶低叫着柔颈昂起,被他这一轮突如其来的挺动干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细白的手指紧紧抓住程宗扬的手臂,雪玉般的肉体在他身下仿佛暴风雨下的一叶小舟。然而无论暴风雨如何猛烈,这一叶小舟始终不曾倾覆。
由于寒毒缠身,云如瑶外表看上去就像精瓷花瓶一样脆弱。但程宗扬知道,在她柔弱的躯壳下,有着惊人的适应性。他开始的轻柔,是怕云如瑶久未欢好,难以承受,这时放开手脚,粗硬的肉棒直进直出,在她小巧的美穴肆意挺动。
云如瑶一手捂着嘴巴,不时发出娇软的叫声,只觉自己柔腻的嫩穴被火热的肉棒塞得满满的,阳具每一次进入,都像一团炽热却不灼烫的火焰,一直插入到体内深处。随着肉棒的进出,体内那股冰冷的寒意像寒冰融解一样渐渐化开。
程宗扬俯身压在云如瑶身上,双手与她十指相扣,望着她娇柔的面孔,情不自禁地吻住她的唇瓣。
云如瑶有的不仅是她楚楚动人的风姿和美貌,更诱人的是她优雅中时时显露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媚意,足以令任何一个男人疯狂地投入其中。程宗扬肆意施展着手段,从九浅一深到四浅一深,再到每一下都是尽根而入,频率越来越快,最后节奏密集得像雨点一样。
程宗扬那八块腹肌可不是白练的,遇到他这种腰力惊人的高手,连襄城君那种妖妇都承受不住,何况是云如瑶?不多时,她便支撑不住,娇喘道:“我……我……我不行了……”
程宗扬放慢速度,恢复了九浅一深的节奏,尽量延长她的快感,好以此激发她僵滞的血脉。
云如瑶脸上浮现出诱人的红晕,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她下体一紧,接着她忘情地张开红唇,娇躯一阵抽搐。
程宗扬粗声道:“合不合用!”
云如瑶讨饶似的颤声道:“合用……合用……”
程宗扬坏笑道:“那我们再来一次!”
“不……不行,人家下面都麻了……雁儿,快来……”
话音未落,云如瑶身体便一阵剧颤,在他的插弄下泄了身子。
一鼓作气的话,让云如瑶经历第二次高潮也不是难事。但程宗扬怕她伤了身体,挺动着慢慢抽出阳具。
雁儿已经脱得身无寸缕,含羞躺在女主人脚边,双手掩着胸乳,娇靥涨得通红。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我家雁儿这身子,比别人家的小姐还娇贵呢。”
雁儿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忽然唇上一热,被主人吻住。闻到主人身上的气息,她心头的忐忑不翼而飞,紧绷的身体渐渐柔软下来。
程宗扬松开嘴,在她耳边唱道:“一只小蜜蜂啊,飞到花丛中啊,飞啊,飞啊,飞啊……”
“唔……”雁儿身子一颤,红嫩的唇瓣微微张开,散发出如兰的香气。
“咦?飞到哪里了?”程宗扬一脸坏笑地低声道:“原来是飞到雁儿的小花园里了……”
雁儿羞窘地低喘道:“公子……”
少女娇嫩的玉体像花瓣一样又白又软,她白生生的双腿被扯得分开,一根怒涨的阳具直挺挺插在她鲜嫩的蜜穴内,越进越深。
“雁儿乖乖,把腿张开,让小蜜蜂到你的花儿里采蜜。”
雁儿委屈地说道:“好大……”
“那就是又肥又胖的大蜜蜂,在你的小花苞里钻啊钻,钻啊钻……”
程宗扬抱住雁儿白美的双腿,阳具不停挺动,享用着她娇腻的嫩穴。云如瑶娇慵地依在她身边,逗弄着说道:“叫老爷。”
雁儿乖乖道:“老爷……”
云如瑶笑道:“求老爷再用力一些。”
“不成的……”雁儿眼泪婆娑地央求道:“奴婢受不住了……”
雁儿比云如瑶还娇弱,虽然程宗扬控制着力道,但也没有支撑太久,不到一刻钟就被干得泄了身子。
程宗扬一把拉过云如瑶,“该你了!”
云如瑶连忙道:“不要!人家下面还痛着。”
程宗扬凶巴巴地狞笑道:“那就用后面!”
云如瑶一手拉紧被子,一手拦住他,一边道:“该凝奴了。凝奴,快来伺候老爷!”
在程氏内宅,主人床榻只有女主人专有,雁儿作为贴身丫鬟,可以睡在女主人脚边,阮香凝身为奴婢,只能在帐内伺候。她长发挽了个髻,用一条红丝带扎住,除此之外,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听到主人的吩咐,她顺从地俯下身,背对着床榻跪下,双手伏在地毯上,双膝并紧,像一匹温驯的母马一样耸起雪臀。
阮香凝臀圆腰细,肌肤白腻,从背后看来,胴体优美的曲线就像一只精美的花瓶,尤其是那只又白又嫩的大屁股,更是令人欲念勃发。
阮香凝与云如瑶和雁儿不同,就身份而言,她是彻头彻尾的女奴,平常专供主人淫玩取乐。程宗扬毫不客气地吩咐道:“凝奴,自己把屁股扒开,让老爷采个花!”
“是,老爷。”阮香凝怯生生应道,她双手伸到臀后,抱住白嫩的臀肉朝两边掰开,露出臀间娇艳的羞处。
程宗扬摸弄着她滑腻的臀肉,“这两朵花,老爷先采哪一朵呢?”
阮香凝被他挑逗得微微发抖,颤声道:“奴婢的花儿……都是老爷的,任凭老爷随便采……”
云如瑶笑道:“相公既然拿不定主意,就让她卜问好了。”
云如瑶取出一枚银铢丢到她面前,“凝奴,自己丢。是正面,老爷就先采你下面的花;若是背面,就先采你的后庭花。”
阮香凝拣起银铢,往地上一抛,丢出的是正面。
这次不待主人吩咐,阮香凝便主动抱住屁股,指尖剥开阴唇,露出红腻的穴口。
云如瑶从背后拥住程宗扬的腰,柔声道:“相公也该歇歇了,让凝奴自己来好了。”
程宗扬哈哈一笑,斜身依在榻上。阮香凝扭动着身子退到主人膝间,一手扶住主人的阳具,一手掰着雪滑的臀肉,将龟头放在自己穴口,然后松开手,抱起雪嫩的臀肉向后挺动着,一点一点将阳具纳入体内。
阮香凝将蜜穴剥得敞开,露出里面湿媚的蜜肉,红艳的蜜穴嵌在白生生雪臀间,翻开的阴唇柔嫩而又红腻,宛如一朵娇滴滴的牡丹。程宗扬猛地一挺腰,阳具重重贯入穴内。
“唔……”阮香凝低叫一声,那根阳具直挺挺捅入穴内,龟头正中花心,将她雪臀干得一阵乱颤,紧接着,她玉颊便浮起红云,流露几分异样的妩媚。
第六章
夜阑更深,一片寂静,位于北邙深处的上清观也仿佛陷入沉睡。走廊两旁的静室都关着门,从外面听来毫无声息,似乎整个上院都空无一人。然而若是打开门,却能看到角落处一间静室内,此时正红烛高烧,春意融融。
程宗扬一手一个,将云如瑶和雁儿搂到怀中,一边抚摸着两人光滑的玉体,一边观赏凝美人儿翘着屁股,用蜜穴套弄阳具的艳态。
阮香凝粉颊贴在地板上,双臂伸到身后,玉手抱着雪臀高高翘起,那只浑圆的雪臀丰盈白嫩,宛如上好的羊脂白玉,臀间的羞处犹如一瓣湿腻的红莲,灯光下娇艳欲滴。从后面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那只雪臀不停耸动着,柔嫩的蜜穴含住棒身来回套弄,就像一张软腻而娇媚的小嘴殷勤地吞吐着肉棒。
雁儿温柔地依在程宗扬臂弯间,她唇角带着笑意,睫毛微微垂下,就像一只小鸟倚着自己的主人。旁边的云如瑶却毫不避讳,她侧着身,雪玉般的胴体贴在程宗扬身上,螓首靠在他肩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阳具只抽送两下,阮香凝绽开的玉户就像充血一般,变得红艳欲滴。她涂着丹蔻的纤指竭力扒开阴唇,白生生的美臀抵在主人腿间,时而耸动,时而摇摆,用尽各种角度来套弄着阳具,即使倚在榻上,也能看到她玉户间蜜肉的每一丝轻颤。
阮香凝在她身边一直斯文柔顺,就像一个娇弱的小家碧玉,没想到服侍自家相公时,会如此殷勤。云如瑶伸出玉足,放在阮香凝臀上,曼声道:“一朵芙蓉千蕊红,腻白粉艳娇色秾。玉指轻剥供君赏,羞见蜂蝶入花丛……”
阮香凝早已被驯服得百依百顺,即使被那些姊姊们戏弄,也能陪着笑脸曲意奉迎。然而女主人这几句半是调侃半是奚落的诗句,却让她心底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羞意。她羞不可遏地埋住面孔,窘迫得连身子都在颤抖。
“好诗!来来来,看个好玩的!”程宗扬说着打了个响指,那只白艳的雪臀猛然一颤,仿佛不受控制一样哆嗦起来。那声响指就像一个突如其来的信号,使阮香凝一瞬间就达到高潮。阮香凝失神地张大美目,高耸的雪臀间,那只红腻的蜜穴紧紧夹住肉棒,片刻后,穴口往外一鼓,猛地喷出一股淫液。
阮香凝纤软的腰肢被主人握住,那根粗壮的阳具在她水汪汪的蜜穴间毫不留情地戳弄着,将那只丰腻的大白屁股干得一翘一翘。
阳具每次进入,都让她的快感攀升到新的高度。阮香凝彻底迷失在肉欲中,她张开红唇,不时发出不成字句的浪叫。但即使在连绵的高潮中,她两手仍紧紧扒着臀肉,将自己秘处暴露出来,任由主人观赏自己淫液横流的蜜穴。
云如瑶和雁儿都露出吃惊的表情,看着那个美人儿在主人身下一波接一波密集高潮的淫态。
程宗扬双手搂住凝美人儿的腰,随着他的挺动,精壮的腹肌不断收缩鼓起,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忽然他双手握住阮香凝的膝弯,往旁边一拧,将阮香凝整个翻过来,然后压在她白美的胴体上。
阮香凝双腿大张,两只丰满的美乳在胸前不住摇晃,蜜穴像失去控制一样不间断地达到高潮,淫水越涌越多。
等程宗扬松开手,阮香凝已经泄得浑身发软,躺在地上还在不停抽动。雁儿拿了巾帕,将主人下体抹拭干净。
云如瑶早已看得心旌摇曳,这一次程宗扬没有丝毫保留,搂着云如瑶馨香的胴体,一口气抽送了将近两刻钟,然后在她体内剧烈地喷射起来。
炽热的阳精射入体内,使云如瑶又一次泄了身子。
这一晚,静室内三名女子人人梅开二度,甚至三度,程宗扬也毫不吝惜地喷射了三次,只有一次是在雁儿体内,其余两次分别给了云如瑶前后两只嫩穴。
即使干过三女六只肉洞,再加上连射三次,程宗扬仍然雄壮如初。他把三女并肩放在一处,拥着三具美态各异的娇躯尽情把玩。
三名女子此时都已精疲力尽。云如瑶体内寒意尽去,眉梢眼角都带着浓浓的春情和诱人的媚意。雁儿一手掩着吃痛的粉臀,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去。阮香凝趴在地上,她刚被主人半是强迫的用了后庭,雪嫩的臀肉被干得发红,臀沟内,柔嫩的屁眼儿被大肉棒捅弄得面目全非,甚至还隐约有几丝血痕。
雁儿一眼瞥见,抿嘴笑道:“公子,凝奴落红了。”
云如瑶好奇地说道:“还有这等事?在哪里?”
两女剥开凝美人儿的臀肉,验看她的落红。当看到她的后庭真被干得出血,两女不由发出惊讶的骇笑。
云如瑶把一条白色的丝帕丢给阮香凝,笑道:“赏你一条贞洁帕子,让老爷也看看。”
阮香凝含羞忍痛地用丝帕抹净臀间的血迹,然后跪在主人面前,将沾血的丝帕双手举过头顶,“夫人赏奴婢的贞洁帕子,求主人验看。”
程宗扬看着丝帕上的血痕,正要戏谑几句,忽然大笑道:“哈哈,我刚想起来——你们三个都是我开的苞!”
三女一想,果然如此,不仅花苞,连后庭花也都是被主人开的苞。她们互相看了一眼,不由都笑了起来,连阮香凝也陪着笑脸强颜欢笑。
想起给三女开苞时的旖旎风情,程宗扬兴致勃发,大笑道:“都不许跑!让我挨个再采一回花!”
…………………………………………………………………………………
直到日上三杆,程宗扬才起身。云如瑶亲手给他梳了头,尽量将他脑后那片尴尬的伤口遮掩起来,然后用布巾束好头发,戴上轻便的纱冠。
云如瑶道:“奴家听说,相公如今有了官身?”
“六百石的大行令。是不是觉得有点小?”
“六百石虽非高官显爵,也不是微官末吏,只是相公今日不用当值吗?”
“这边是五日一朝。”
“可平常没有朝会,不是也应该去官署当值吗?”
“哦,你是说鸿胪寺的差事?上次喝酒时我们都谈妥了。他们乐得我不去,我也乐得清闲。若是有什么差事必须我出面,他们自然会派人传讯。反正我又没打算真在汉国当官,也不用跟他们争什么。”
“这么说来,相公也不准备在汉国久住吗?”
“当然不想。”
“那我们将来住哪里呢?”
程宗扬笑道:“你是要我买了房子才肯结婚吗?”
云如瑶道:“有家才有业啊。”
程宗扬忽然有一种感动。自己这么多女人里面,只有云如瑶提到了“家”。对月霜而言,家就是军营——这也不能怪她,毕竟有岳鸟人这么不靠谱的爹,导致她从小就在生活在军营里面,家庭对她来说是个很陌生的概念。
小紫也是一样,她对家的记忆,也许就是潮湿而黑暗的山洞,还有孤零零的自己。程宗扬心头一动,想起凝羽,家对她来说,也未必是一个美好的地方。
自己在六朝房子不少,但哪里才是家呢?程宗扬思索着道:“我在建康有处宅子,还有座楼,如今是祁老四和吴大刀的家眷住着。在江州,小侯爷专门给我留了地,随时都可以起房。临安的地方就大了,占了整整一个坊,最多明年就能建好。对了,在建康我还有个岛,有时间带你去看看。至于住在哪里……”
程宗扬道:“眼下看来,最安全的是江州,那里是星月湖大营的领地,对我们来说,算是六朝最安全的地方。最熟悉的地方,是建康,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在建康。最舒适的地方当然是临安,六朝你所能想到的享乐,临安应有尽有。但我最想去的……”
程宗扬沉默片刻,然后道:“是晴州。”
“晴州?”
“对,晴州。它的繁华不在临安之下,气候比建康更适宜居住,而且那座城市有种特别的魅力,到处都生机勃勃,充满了活力……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会在晴州居住。”
“晴州吗?真想去看看呢。”
程宗扬笑道:“你想不去都不行,到时候还指望你来管家呢。”
程宗扬站起来照了照铜镜,“不错啊,让你这么一打理,都看不出来了。”
“怎么看不出来?”云如瑶抱怨道:“那个哈大爷也真是的,都不看仔细,白白烙掉那么多头发。”
“知足吧,别忘了哈爷总共才一只眼睛,没把烙铁按到我脑门上就不错了。而且人家兽蛮人止血都是直接上烙铁的。我只少几根头发,你都该偷笑了。”
程宗扬闻了闻自己的衣服,“我身上没有龙涎香的味道吧?”
“怎么了?”
“我要去见三哥,万一身上有你的味道漏了马脚,那就麻烦了。”
“哎呀,那还是换一身吧。”
“让你抱。这会儿麻烦了吧。”
云如瑶嗔道:“我不抱还不行吗?雁儿,你来给老爷更衣。”
程宗扬匆忙换了衣服,前往云苍峰的住处。云苍峰也是宿醉方醒,这会儿正慢慢喝着粥。
程宗扬一来,云苍峰便屏退所有随从,闭门商谈。
“首阳山铜矿已经出铜了。”云苍峰拿出第一个好消息。
“太好了!”有这座铜矿支撑,程宗扬也有了底气,但他紧接着问道:“成本怎么样?”
“矿洞位山中,开采不易。我问过开采的大匠,只怕要修一条路。”
开采铜矿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想要迅速得到大量成品铜,投入更加巨大。云氏本身的生意需要充足的现金流,又被纸钞占用了大量资金,再想巨量投入,只怕力有未逮,至于程氏,不计纸钞的话,资金缺乏更严重。
程宗扬道:“我来联系石超,他对首阳山的铜矿早就垂涎三尺,要不给他个机会,他非恨上我不可。”
金谷石家的财力,云苍峰心里自然有数。接下来便谈到第二件事,“我已经联络六弟,既然有此良机,绝不能错过,这一回无论如何我们也要拿下两个二千石。”
“两个二千石?用得了吗?”
“以防万一。”
“问题是你们有人吗?”
在汉国,县令都有百里侯之称,二千石在地方上是货真价实的一方诸侯。天子即使卖官,也不可能随便乱卖,必须有靠得住的出身。云家若是找个家奴,花钱买个二千石,不用报到天子面前,徐璜直接就打回来了。
“放心吧。六弟挑出两个人,在汉国都有颇有令名,即使入朝为二千石,也不至于引人非议。”
云苍峰拿出一张纸,最上面两个人名之后,都标明了出身:白虎书院,石渠书院。
“这两人是汉国有名的儒者,只是一直未曾出仕。六弟每年都会去洛都的书院,结识一些出身寒微的出色文士,提供财物,资助他们在洛都游学。这两人便是六弟仔细选出来的。”
程宗扬看着上面两个人名:公孙弘、朱买臣。六爷这笔投资真是挺值的,两个大器晚成的穷书生都被他笼络住了。即使没有西邸,这两人再熬些年,也该跃入龙门了。
程宗扬继续往下看,下面密密麻麻写了几十人名,每个名字后面都写了出身和要买的官职,一眼看去,倒没有什么有印象的人物。
“这是什么?云老哥,西邸是天子开的,不是我开的啊。咱们就是有钱,也不能把汉国的官职都买下来吧。”
“无妨,都是些郡县小吏,主管钱粮、捕盗之事,虽然官小,但都是些用得着的官职。”
“官再小也架不住人多啊。”程宗扬粗粗一算,这些官职已经超过一亿钱,合计接近八万金铢。
“机会难得。我们兄弟等了几十年才遇到这样的时机,绝不容错过。”云苍峰低声道:“平常给这些官员塞钱,也差不多是这个数,不如买下来划算。”
程宗扬苦笑道:“我试试看吧。你说我拿着这单子过去,徐公公会不会疑心我要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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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作为商界的老狐狸,云秀峰精心挑选的名单就是比程宗扬想像中靠谱。
一看到名单上面两个人名,徐璜便露出一副又惊又喜的神情,“公孙弘、朱买臣?哈哈哈哈!好好好!”
程宗扬当然知道公孙弘和朱买臣是未来的名臣,但徐璜这副既贪婪又愉悦的嘴脸是怎么回事?
“依公公看,这两个人合适吗?”
“合适!怎么不合适!”徐璜尖声笑道:“这两人是世间名士,天子早有心征召两人入朝为官。如今倒是省下四千万钱。”
还是徐公公素质高,不说赚的,得说省的,这是把官职当成自家囊中之物才有的觉悟。徐璜也不隐瞒,直接告诉他,天子早就准备好给这两个人封官。只不过天子刚刚秉政,还没来得及邀请。结果这一等,程宗扬主动带着钱把人送上门来,正可谓一拍即合。
徐璜拍着名单道:“这两个人,公孙弘乃宰相之器,将来必可大用。朱买臣明练果决,可出镇地方。”
程宗扬轻轻巧巧送过去一记马屁,“公公高见!”
徐璜哈哈大笑,“老奴只是宫里的下人,哪里有这番见识?”
“那是天子的意思?”
“非也非也。”徐璜微笑道:“这是太后娘娘当日的憾言——明白了吗?”
程宗扬心里一动,嘴上却道:“小的不明白,还请公公明示。”
徐璜用手指点着他,“你啊……非要老夫明说出来吗?”
“莫非是太后娘娘请不动他们?”
徐璜满意地点点头,尖着嗓子道:“圣天子在位,人心所向啊。”
太后都请不动的名士贤者,天子刚一秉政,竟然主动抱着钱来投奔,面子里子全有了,难怪徐璜这么兴奋。
“那这两个人……”
“老奴亲自禀报天子!对了,这两个人是主动找上门来的?”
“是朋友推荐的。”程宗扬压低声音,“钱款之事他们不知道,都是那位朋友垫付的。”
“你的朋友?”
“前次公公说,如今宫里用度颇紧,要想法子给天子分忧。”
徐璜点点头。这话自己说过,尤其是那天受蔡敬仲的高息刺激之后,没少跟程宗扬唠叨宫里缺钱的事——要不然天子也不会打少府的主意。但西邸的事关乎朝廷和天子的颜面,做得说不得,他若是不识轻重,四处宣扬,天子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程宗扬道:“虽然开了西邸,但又不好张扬。”
徐璜连连点头,“你知道就好。”
“西邸为了给天子求才,”程宗扬怕他误会,又特意补充道:“贤才良士之才。”
徐璜拍案道:“此言甚是!”
“若论贤才良士,无过于书院。洛都又是书院云集之地,有心报国的高才贤士数不胜数,只苦无门路上达天听。正好在下有些信得过的朋友,虽是商贾,却不忘扶助书院的贤士。”程宗扬道:“因此在下告诉他们,说我在尚书台有人,可以向朝廷举荐贤才。”
“好好好!”听到程宗扬拿尚书台当幌子,徐璜放声大笑。
“咱家掌着西邸,倒也知道那些穷酸一门心思想当官,只不过那帮酸丁都是穷鬼,理他们作甚?你能想到商贾出钱,文士出力,做得好!做得好!”
程宗扬笑道:“如此一来,天子得了贤才,那些文士得了官职,西邸也替天子分了忧,便是在天子面前,脸上也有光彩。”
程宗扬略过了出钱的商贾不提,可徐璜哪里能不明白?西邸虽然是为天子聚敛钱财而设,但商贾名列四民之末,地位近乎贱民,要知道连宫中的卫兵都是良家子出身,根本没有商贾的份。把官职卖给商贾,朝廷的体面还要不要?程宗扬这一手商贾出钱,文士出力,着实高明。苦无门路的文士儒生有了晋身之阶,天子得到了治国的人才,外面还要赞扬天子有识人之明,又体面又光鲜。至于商贾与官员之间有什么勾当,又与天子何干?难道没有西邸他们就不勾结了吗?
徐璜拿起单子,随便往后看了一眼,见都是些不起眼的微末官吏,也不以为意,说道:“这些我携之入宫,待天子用玺,交给尚书台便是。至于公孙弘和朱买臣两位,只怕天子还要多做计较,不好轻慢。这样,两日之后你再过来。”
“多谢公公。只是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徐璜心情极好,笑道:“有什么尽管说。”
“这笔钱款不是小数,能不能宽限几日。”
徐璜连连摇头,“不可不可——襄邑侯已经拜为大司马,这几日便要执掌尚书台印信。最多八日,下次朝会之前若是不济,此事就此作罢。”
程宗扬只好道:“是,在下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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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登上马车,“成了。”
云苍峰大喜过望,“好!”
“徐常侍担心襄邑侯主掌尚书台之后会横生枝节,要求八日内必须付清所有钱款。”
云苍峰略一皱眉,然后断然道:“我立刻让人筹钱。”
八万金铢毕竟不是一个小数目,几日内全部凑齐送到西邸,可要考验云家在汉国的实力了。
“对了,你昨晚可曾见过丹琉?”
程宗扬装傻道:“大小姐怎么了?”
“我刚才问过下人,才听闻她昨晚半夜方回,居然说要闭关。”
程宗扬无辜地张大眼睛,“是吗?”
云苍峰嘀咕道:“好端端的闭什么关?”
程宗扬也在嘀咕,难道昨晚一战让云大小姐顿悟了?这是准备闭关突破吗?
两人在通商里分手,云苍峰派人前去召集本家名下的掌柜,筹措款项,程宗扬则顺路去了鹏翼社,结果却扑了个空。蒋安世一早就带着吴三桂、匡仲玉等人出门,好熟悉洛都的市面街道。
这还是自己吩咐的,一时间却忘了个干净。程宗扬只好从社里牵了匹马,自行返回住处。
一进门,就听到一阵鬼哭狼嚎,却是哈米蚩正给高智商揭狗皮膏药。高智商光着屁股趴在席子上,被青面兽踩着大腿,去扯他那根狗尾巴。小胡姬伊墨云也来了,在旁边看得眼泪汪汪。
高智商一直卧床休养,又开了肉禁,天天鸡鸭鱼肉伺候着,时不时伊墨云还带来吃食在屋里开个小灶,不到十天时间,这小子就跟吹气球一样肥了起来,一张脸明显圆了许多。
好不容易揭完狗皮膏药,高智商背上黑乎乎一块一块,都是干掉的药渣,青面兽拿了把刀出来,表示兽蛮人的好汉们都是用刀刮的。富安和刘诏连忙拦住他,好说歹说劝他收起刀子,伊墨云赶紧拿水来给高智商清洗。
“哈大叔,你这手艺真好!”高智商痛得呲牙咧嘴,趴在席上一边喝着富安递来的茶水,一边谀词滚滚地拍着哈米蚩的马屁,“用了哈大叔的膏药,我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痛了,浑身上下都是力气,一抬脚跑出十几里地都不带喘的!”
老兽人木着脸道:“那好,劈柴去吧。”
高智商眼珠一转,“哎哟!我这手……”
伊墨云丢下帕子,着急地问:“怎么了?”
“别动!疼!疼!”
老兽人一只眼睛微微闪着精光,“哪里疼?”
“哪……哪儿都疼!骨头里面疼得要命……哎哟!”
哈米蚩两手对握,捏得咯咯作响,狞笑道:“好办!待我把你的骨头捏碎,再重新对好,保你百病全消!”
“天啊!竟然好了!”高智商惊喜地说道:“哈大叔,你实在太神了!你一句话,我这胳膊全好了!哪儿都不疼了!你说神不神?”
哈米蚩吩咐青面兽,“把他提到柴房去。不劈完一千根木头不许他出来。”
青面兽粗声道:“吾晓得了,叔公。”
高智商叫道:“哈大叔饶命啊!我还没吃饭呢!”
“给他拿一只肥鸡,两个窝头。”
高智商感激涕零,“哈大叔,谢谢啊!”
“肥鸡等他劈完柴再吃。要是饿了,先拿两个窝头垫着。”
高智商欲哭无泪,“大叔……我明白了!我不说话了,打死我都不说了。”
程宗扬轻轻踢了他一脚,“赶紧劈柴去。劈完柴还有事交待你。”
高智商一骨碌爬起来,“师傅,看我的吧!木头我给你劈得当牙签使!”
“还耍贫嘴呢?老兽,你看好了,比牙签粗的都不要。”
“师傅!我错了!我再也不吹牛了!”
说话间,大门被人拍得山响,守在门口的禁军汉子刚一开门,一个人影便鬼鬼祟祟钻了进来,然后跟屁股着火了一样,溜着墙根一路小跑钻进柴房里。
程宗扬愕然道:“死头儿,你这是干嘛呢?”
“嘘!别作声!”朱老头一头扎到麦秸堆里,然后嚷道:“鞋!鞋!大爷那鞋!”
程宗扬拿根木棍把他那只破鞋挑起来,塞了进去,“你这是要疯啊?”
“谁找都说大爷不在啊。”
“到底什么事!你给我说清楚!要不我就把柴房点了!”
外面又传来一阵擂门声,“就是这儿!妈的!老东西!你给我出来!”
“出来!欠了钱还想跑!”
“缺德不缺德啊!有你这样坑人的吗?”
程宗扬狠狠朝麦秸堆踹了一脚,“你就给我作吧!”
第七章
门一开,外面涌进来五六个人,为首一个屠夫,油腻腻的衣袖卷到肘间,露出满是黑毛的大手,提着案板宽的切肉刀吼道:“那老头呢!叫他滚出来!”
程宗扬拱手道:“各位!各位!什么事?”
屠夫扒拉两下,从后面拽出个人来,“让她说!”
一个妇人拍着大腿嚎哭道:“那个猪不啃狗不嚼死了都没人埋的老畜牲啊。混帐行子秃毛的驴,断子绝孙下贱的货啊。白披了一张人皮,你生个孩子没屁眼儿啊……”
屠夫吼道:“听明白了吗!”
程宗扬老实道:“真没听明白……”
屠夫把那妇人扒拉到一边,“这么大的人了,话都说不清!你来!”
一个跑堂打扮的汉子上来,“是这么回事,昨晚一个老头领着一群人来小店赌钱,又是斗鸡又是掷骰,中间又要酒又要肉。那老头跑前跑后,里外张罗着,我们都当他是管事的。谁知道天一亮,就找不着老头的人影了。去问那些赌客,都说不认识他。这事去哪儿说说理呢?”
汉子叫了半天屈,然后道:“我们老板娘想着自认倒霉算了。谁知道那帮赌客还不肯走,非说我们东家连客栈都输给他们了。老板娘跟他们讲道理,他们还说那老头输急了,最后把我们老板娘都押上了,说是他老婆。”
“现如今那些地痞占了我们客栈,说好今天不拿钱赎回去就易主。我们都被赶出来,四处找那老头。天可怜见,方才在街角让我们给撞上了,那老东西正在赌钱呢。要不是他跑得快,早就按住他当场打死了!”
屠夫道:“听明白没有!”
“我大概是听明白了。你们说那老头……”
“别装了,”跑堂的说道:“我们眼瞅着他跑你们院里了。”
后面有人鼓噪道:“赶紧把老骗子交出来!”
“要让那老东西跑了,今天这事咱们没完!”
老板娘嚎啕道:“杀千刀的老狗,你不得好死啊……”
“大伙儿先别吵。”程宗扬道:“我就想问问:老头连客栈带老板娘都输了出去——他一共输了多少钱?”
跑堂的汉子道:“五贯半!”
还带个零头!老东西怎么不去死呢?
程宗扬让冯源拿了钱,取出三枚金铢,“钱不用找了,你们赶紧把客栈赎回来。还有你们老板娘。”
屠夫道:“他还欠着俺的肉钱!”
“还有我的酒钱!”
“别急别急……”程宗扬一个一个付了钱,最后语重心长地说道:“下次你们可千万别这样了。再见着那老头,直接打死!”
打发了讨债的人,程宗扬回到内院,一眼看去差点儿没气死。朱老头顶着一脑袋一屁股的麦秸杆子,跟个黄毛老妖似的蹲屋檐下,正在牛皮哄哄地吹嘘。
“大爷一晚上的输赢就是好几处店面!厉害不厉害?”
“看不出来啊。”刘诏惊讶地说道:“大爷在洛都居然还有店面?”
朱老头得意地吹起胡子,“可不是咋地!”
毛延寿道:“失敬失敬。老先生是大手笔啊。”
“一般一般,想当年啊……”
程宗扬沉着脸看了半晌,然后扭头绕到厢房。老头要想捻死那些地痞,跟捻死几只蚂蚁差不多,可他偏偏输得连裤衩都没了。他不是好赌,也不是在乎那几个钱的输赢,无非是寻找少年时代的记忆。
这一次离开洛都,老头未必再有回来的时候。他想吹牛,就让他好好吹吧。
等朱老头终于吹够瘾,程宗扬已经等了他两个时辰。
“小紫回来了。”
朱老头拍着屁股上的麦秸,乐呵呵道:“大爷就知道那丫头没事!”
“郭解来找你了。”
“不见不见。大爷最看不上那些义薄云天的货。”
“那先睡吧。”
“睡啥啊?这大白天的。”
“今晚有活要干。”程宗扬道:“我们杀吕家的人,你来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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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邙,颖阳侯别业。唐季臣没来由的一阵心慌,“侯爷,不能如此啊。”
“家中有阿姊阿哥,下面的小辈也有几个争气的。”吕不疑心灰意冷地低叹道:“我何必再恋栈不去,守着权势不撒手?”
“太后只有两个嫡亲的兄弟,几位侄少爷虽然出色,终究隔了一层。如今天子刚刚秉政,正是风雨之秋,侯爷再归隐乡里,太后如失一臂啊。”
“正是天子秉政,我才更要激流通退。季臣,你说天子是个何等样人?”
“天子圣哲,明察秋毫之末。”
“你说的没错。但少说了一句:”吕不疑缓缓道:“天子是个凉薄之人。”
唐季臣还头一次听到自家的主人非议天子,顿时一惊,“侯爷。”
吕不疑摆了摆手,“阿哥性子虽然跋扈,终究没有什么异心。我吕氏历代辅佐汉室,不敢说劳苦功高,可也是忠心耿耿,然而我观天子的行止,未必能容得下阿哥。我此番归隐,只为保住吕氏一线香火。”
“既然如此,侯爷何不奋力一争?退出洛都,岂不是任人鱼肉?再说,吕氏历代匡扶汉室,天子又怎会丝毫不念旧情?”
“众口烁金,积毁销骨。何况阿哥又不是谨慎之辈,将来一旦失势,一条条都是死罪。”
“侯爷……”唐季臣还想再劝。
吕不疑道:“我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了。那两人的模样还没有查出来吗?”
唐季臣只好转过话题,“属下无能,那两人来无踪去无影,至今没查出他们的真实身份。但属下请了几位胡巫分别卜算,一共卜了五次,其中有两次都指向同一座宅院。”
“谁人所居?”
“说来是宗怪事,那宅院的主人是一名官员。鸿胪寺新任的大行令,姓程。据说是洛都人氏,但洛都查无此人,连宅院也是刚购置不久。”唐季臣道:“属下派人在外面守了几天,并没有见到那二人出入的痕迹。倒是昨晚,有人去了院中。”
“谁?”
“郭解。”
吕不疑神情微动,最后道:“既然如此,也不必再查了。不管院中是谁,都除掉吧。”
“是。”唐季臣道:“今晚他们在镇上设伏,我便带人剿了他们的老巢。”
“务必要做得干净。”吕不疑道:“毕竟是朝廷官员。而且还连着郭解,背后说不定还有那位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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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九日深夜,北邙山口镇。
程宗扬对斯明信和卢景匿形隐迹的修为深信不疑,两人也确实没有露出丝毫马脚,但他没想到有人通过巫卜,已经盯上了他在洛都的住宅。
此时程宗扬伏在檐角,紧盯着入镇的路口。为了解决唐季臣这个后患,今晚他们去动了所有的好手。包括洛都鹏翼社的人马;吴三桂、匡仲玉带来的星月湖大营士卒;自己身边的敖润、冯源、青面兽;以及刘诏手下挑选出的几名禁军。
所有人分成四组,由蒋安世、吴三桂、敖润、刘诏分别带领,按照斯明信的布置,埋伏在镇子四周。斯明信惯于独来独往,独自藏身暗处;卢景作为鱼饵,专门挑在镇子最中心的位置,等待与唐季臣见面。程宗扬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个老头。
“紫丫头呢?”
“没让她们来。”程宗扬道:“这么大的阵仗对付吕家几个下人,怎么瞧都够富裕了。”
“你小子懂什么?小心无大过。”
“放心吧,死丫头那里安全着呢。”程宗扬望着镇外道:“怎么还不来呢?赶紧的,把他们全干掉,还能回去睡半宿。”
小紫和云如瑶在上清观,有卓云君和惊理等人守着,安全无忧。高智商、富安、毛延寿等人则留守宅院,由老兽人哈米蚩坐镇。吕氏虽然势大,号称门客三千,但程宗扬并没有见到吕氏门下有什么出色的人物。鸡鸣狗盗出其门,此士所以不至也。吕冀能依仗的,无非一群用钱喂饱的死士。自己这边有斯明信、卢景和压箱底的朱老头,敖润等人也不是庸手,唐季臣即使把所有的死士全带过来,也是白给。这一战若能干掉唐季臣和那批死士,等于斩掉吕家一条手臂再加一条腿。这么好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双主约在亥时见面,由唐季臣当面付清余款。程宗扬等人提前两个时辰就赶到镇上,暗中埋伏下来。
夜色渐深,一辆马车沿山路驶来。那辆马车外面罩着布篷,形制比平常的马车小了一些,却是用的双马。车前的大汉熟练地操纵缰绳,马车如飞般径直驶入镇中。包铁的车轮碾过石子,上面的车厢稳如泰山,看上去坚固无比。
程宗扬有些意外,唐季臣竟然没带随从,就这么乘着一辆马车来交易?他还真是不怕死啊。
卢景站在一处屋檐下,大半身体都隐藏在阴影间。马车驶入镇中丝毫没有减速,反而越来越快,车轮在青石板上溅起一路火星。相距还有数步,车前的大汉忽然一弯腰,从车厢旁抽出一根丈许长的重矛,将矛尾夹在腋下,靠着马车的冲击力,朝卢景刺来。
“上来就动手,太心急了点吧?”程宗扬说着拔出长刀,准备截断唐季臣的退路。
就在这时,车上的布篷忽然碎裂,一名披甲的军士挺身而出,手中的弯弓拉成满月,接着一点寒光流星般朝卢景射去。卢景避开长矛,随即狸猫般一翻,跃上屋檐。
程宗扬紧紧盯着那辆马车,脸色难看无比。
“小程子,没见过汉军的战车吧?”朱老头道:“这是卫尉的车骑!”
碎裂的布篷下面,露出车后树立的重盾,车内两名甲士,一人持弓,一人持矛,车旁排列着戈、殳、戟、矛等各种武器。马车从檐下掠过,只一瞬间,弓手又射出两箭。另一名甲士举殳一挥,带着铁箍的殳首砸碎檐上的瓦片,将卢景落脚的檐角彻底击毁。
卢景飞身而起,用竹杖拨开箭矢,在空中一个翻身,落在车后。马车已经驶远,车上的弓手却转过身来,依靠重盾的掩护接连朝他劲射。车前的御手提着缰绳一抖一圈,两匹战马嘶鸣着同时转身,马车在街心狭小的空间内兜转过来,重新向卢景杀去。
程宗扬记得徐璜说过,负责宫廷守卫的卫尉卫将军是吕淑,为了对付一个杀手,竟然动用了战车,程宗扬心底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
接下的一幕印证了程宗扬的担心。镇外尘土飞扬,十余辆战车从东侧杀来。接着西边蹄声四起,一队黑袍黑甲的骑兵魔神般从黑暗冲出,他们身披重铠,头上戴着铁制的护颊,只露出一双眼睛,坐骑身高腿健,飞驰如龙。
“屯骑校尉,”朱老头拢着手蹲在墙头,口沫横飞地说道:“全是六郡骑射世家的子弟!汉国最强的骑兵!”
埋伏在镇子西边的刘诏首先遇敌,他带领着三名宋国禁军,全是常服轻刀,准备与吕氏的死士搏杀,此时面对那些擅长弓马的重铠骑兵,完全是以卵击石。
刘诏一看势头不对,立刻改变战术,倚靠街巷地形的掩护边战边退。埋伏在南侧的敖润二话不说,抄起铁弓展臂朝汉军屯骑射去,接应刘诏。
利箭在空中一闪而过,射向为首那名骑兵胸口。那名骑手不闪不避,“叮”的一声,利箭只射进半寸,就被铁甲挡住,他随手拔下箭枝,挽戈杀来。敖润重新搭上箭枝,这次射的却是战马,箭锋重重射入马首,只露出一截箭羽。正在狂奔的战马硬生生被箭矢射得退了半步,然后扑倒在地。马上的骑手厉喝一声,从马背上高高跃起,敖润挽弓欲射,忽然背后响起一片密集的弦声,数十枝箭矢雨点般飞来。数十战骑从身后的密林中蜂拥而出。这支骑兵坐骑普遍矮小,比屯骑的健马低了一头,马上的骑手也只穿了轻甲,他们没有戴冠,而是披散着切短的头发,身上别说披甲,连衣物都不全,只随便披着兽皮,裸露的皮肤上刺着狰狞的纹身。
“越骑校尉。”朱老头如数家珍地说道:“这些是内附的越人,专门从合浦郡迁来。平原上也许不是屯骑的对手,但在山间奔驰如飞,如履平地,只有这些越骑能做到。”
说话间,北方的山林间发出几声忽哨,接着驰出二十余骑,全是髡发左衽的胡人。
“长水校尉,”朱老头乐呵呵道:“宣曲一带内附的胡人,那个头顶秃了一片的是乌桓的,扎小辫的是林胡的,嘿,还有东胡的。”
程宗扬紧绷着脸,事前他们已经猜到吕家兄弟不会轻易罢休,肯定会全力一击,杀人灭口,却万万没想到,吕家兄弟竟然会出动军队。卫尉、屯骑、越骑、长水,四支拱卫帝都的精锐尽数出动,纵然只有一百余骑,也不是他们所能应付的。
刘诏与敖润已经会合,敖润据守在一处酒肆的二楼,一脚蹬着栏杆,一手持着铁弓,每次弯弓必定箭无虚发。刘诏举着一面龙鳞盾,替他遮挡射来的箭矢,两人配合得默契之极。
从林中杀出的越骑一边发出尖厉的呼啸声,一边飞驰入镇。最前面一名骑手已经闯出楼下,他劈开敖润的利箭,双腿夹着马腹一提缰绳,坐骑猛地跃起,跳上酒肆旁边一人多高的柴堆,接着再一跃,前蹄已经登上二楼的楼面。
刘诏把龙鳞盾抛给同伴,抄起快刀扑了过去,一连三刀,先挑开那名越骑的长矛,再一刀荡开他的短剑,最后一刀重重劈在那人胸口,将他斩落马下。
身披重铠的屯骑也已经杀至,他们举戟朝酒肆的房门砸去。木屑纷飞间,一条庞大的身影直闯出来,猛兽般迎面扑上一匹战马。青面兽脸上的兽斑跳动着,双臂一拧,搂住战马的脖颈生生拧折,然后发出一声震耳的咆哮。
一般马匹听到猛兽的咆哮,都会受惊逃逸,这些战马却是专门训练过,对野兽的咆哮丝毫不惧。马背上,一名身材魁伟的屯骑军士抡起铁镧,朝青面兽背上砸去,青面兽背脊一弓,硬生生受了铁镧一击,一边挥拳将他的战马砸得颅骨碎裂。
一丝死亡气息远远飞来,如同飞鸟归林般汇入丹田,直接融入阴阳分明的生死根内。自从阴阳鱼与生死根融合之后,程宗扬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吸收死气的异能。新生成的生死根效率明显比以前提升了许多,只是随着修为的深厚,这点死气就显得细微了。
吴三桂提着一杆长矛,身体贴在屋脊上飞掠过来,低声道:“程头儿,四面都被围住了!”
程宗扬吃了一惊,“外面还有人?”
眼前已经有上百骑,唐季臣居然还留有后手,他终究出动了多少人马?看来这次是志在必得了。
“汉军的指挥在哪里?”
“没有露面。”
程宗扬断然道:“先撤!”
话音未落,朱老头就撒丫子跑了。
“干!死老头!跑那么快,小心我挖你祖坟!”
对旧主这种行为,吴三桂只有装作没看到,“要突围的话,就往山上冲。如果下山,他们仗着地势从后面冲下来,谁都跑不了。”
“那就上山。”
“我来断后。”
“交给你了。”程宗扬道:“最好能把他们的指挥引出来。”
“瞧我的吧!”
程宗扬穿屋越脊往镇北掠去,一边发出尖啸,召唤众人会合。蒋安世领着鹏翼社的弟兄守在镇北,闻声并没有上来接应,而是将带来的马车堵在巷口,然后丢下桌椅家俱,做成简单的拒马。
敖润等人过早暴露,此时已经被屯骑和越骑的精锐团团围住。青面兽挥舞着两把巨斧紧守大门,周围已经倒毙了数匹战马,那些汉军骁勇之极,即使面对青面兽也毫无惧色。青面兽边战边退,最后被堵在酒肆的大门内,脱身不得。
忽然一声巨响,酒肆的后墙被冯源用手雷炸出一个大洞,早已等候多时的众人蜂拥而出,纷纷跃上墙头,一边躲避箭矢,一边借助地形冲开骑兵的阻截。
镇子本来就不大,那些骑兵又骑术精湛,即使夜间在巷中也奔驰如飞。不多时就衔尾追至,将包围圈缩小到镇北一处大宅周围。
蒋安世已经将宅前的道路全部堵住,此时冲杀出来,趁追兵不备,狠狠打了一个反击。敖润翻身跳上屋檐,一边喝骂,一边张弓狙杀来骑,刘诏和青面兽则和蒋安世一道,调头杀了个回马枪。
程宗扬迅速清点了一下人数,除了斯明信和朱老头,其他人都已经会合。卢景此时也甩开卫尉战车的阻截,手中的竹杖换了一杆夺来的长戟。现在追问唐季臣突然调集军队的原因毫无意义,重要的是先闯出去,甩开追兵。程宗扬与卢景略一交流,便订下方案,卢景作为鱼饵,是汉军围攻的焦点,留下来断后责无旁贷。必要时由他引开部分追兵,减轻撤退的压力。程宗扬负责带人撤退。
卢景对此毫无异议,他当即与吴三桂等人合编,分成两个三人的小组。这边汉军也已经杀至,屯骑是重骑兵,速度不及轻装的越骑。那些披发的山地越骑劈开拒马,当先闯进巷中。
匡仲玉袍袖一挥,一道火墙拔地而起,将十余名越骑分成两截。卢景长戟平举,戟锋直刺一名越骑的咽喉。那名越骑挥刀格开,忽然卢景双臂一拧,戟牙蓦然翻出,切断了那名越骑的脖颈。
吴三桂却遇到了硬茬,他交手的那名越骑身手强横,以他的修为,竟然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吴三桂杀得性起,一杆重矛幻化出漫天矛影,将那名越骑强者笼罩在逼人的劲风下。
卢景压着嗓子,狞声道:“唐季臣!你竟然敢暗算我!”
“别喊了,姓唐的没来。”一个戴着铁面具的汉子立在墙头,“没想到阳泉暴氏有这么多帮手,还好主公早防着你们这一手。从今往后,阳泉暴氏就在江湖中除名了。”
“火冲!”
卢景刚一开口,匡仲玉便并指点出,他指尖飞出一点火光,落在那名铁面死士脚下。接着一道火环猛然爆开,往四周席卷而去。墙边两名越骑被火环卷住,顿时烧得皮开肉烂。火光一起,那名死士便双臂交叉掩住面孔,烈焰靠近他身周寸许,就被劲气扑灭。
“没有。”
吴三桂道:“这边!”
匡仲玉又丢下一只火环,同样没能逼出幕后的指挥者。
那名铁面死士放开双臂,然后喝道:“杀!”
十余名戴着铁面具的死士从墙后跃出,如狼似虎的朝众人杀来。卢景虽然与众人战成一团,实际上却是眼观六路,周围任何动静都瞒不过他那双白眼。忽然他眼角一跳,看到几名死士聚在巷口,中间是一个身材单薄的男子,很明显的与众不同。
卢景不动声色,挥戟与几名死士战在一处。那几名死士身手强横,围着卢景血战不已。杀到激烈处,忽然卢景身体一拧,腰间一只乌黑的钢爪蓦然飞出,悄无声息地朝那男子抓去。
男子身边的护卫反应极快,长刀一翻,挑住钢爪,谁知卢景的阴风爪是左右两枚,左爪擒住钢刀,右爪从那名护卫身侧穿过,扑向中间男子的面门。另一名护卫合身扑过来,被钢爪扣住肋下,顿时扯下一块肉,鲜血直流。
卢景将长戟一丢,握住钢索,阴风爪划过一连串诡异的弧线,在人群中盘旋进击,几次都险些命中那名男子。那些死士极为拚命,每到危急关头,都有人不顾生死的用身体遮挡,卢景自然不会留手,顷刻间,便有五人死在爪下。
那名男子似乎不谙武功,只能被死士们护着后撤。眼看又一名死士死在卢景爪下,那男子身前空门大露,再无退路,一辆战车蓦然从火巷中冲出,车上一名将领喝道:“吕校尉!得罪了!”说着劈手抓住蒙面男子颈后,把他扯到车上。
卢景手腕一沉,阴风爪扣住车轮,将战车扯得倾斜过来。那名将领展臂挟住蒙面的男子,往后腾空而起。
黑暗中,一条人影轻烟般飞过,接着寒光一闪,一只雪亮的弯钩抹在那名将领颈中。斯明信一击得手,翼钩随即一提,那名将领身体尚在半空,脖颈已经被钩锋切开,溅血的头颅高高飞起。
斯明信像被风吹起来一样,轻飘飘一个转身,鬼魅般飞向那名男子,两柄翼钩交错挥出,只要被它钩住任何一个部位,都保证会与身体分家。
旁边一名濒死的死士猛然蹿起,抱住那名男子,拚死往火中滚去。斯明信的翼钩只来得及留下那死士一条手臂,就被烈火阻挡。斯明信沉默寡言,平时从来不说硬话,却不做软事。他身形一闪,在原地消失,接着就到了火巷的另一端。
火中传来一声玉佩碎裂的脆响,翻滚的人影突然少了一个,剩下那名死士在火中挣扎几下,便不再动作。那男子竟然用护身的法术脱身,着实出乎众人的意料,斯明信再想去找,已经见不过那人的踪影。
卢景等人在镇中血战,这边程宗扬刚闯出镇子,结果迎面就撞上了伏兵,又一批长水胡骑从林中驰出,为首的胡人举起柘木弓,手指一动,两支箭矢流星般飞来。刘诏抢上前去,举盾格开箭枝,右手一甩,一柄飞刀刺进马胸。
青面兽提着一根狼牙棒,朝另一名胡骑砸去,那名胡人侧身踢开马镫,只用一脚的脚尖踩在镫上,右手抽出长刀,劈向青面兽的面门。青面兽头一扭,狼牙棒重重落下,砸在马鞍上,战马的脊骨顿时碎裂,四蹄一软,跪倒在地,那名胡人也跌下马来,还未站稳,就被蒋安世刺穿肩膀。
背后火光冲天,匡仲玉仿佛把整个镇子都给点燃了。他们虽然只有六人,但卢景和吴三桂都是精于战阵的大行家,两人各带着两名星月湖大营的军士且战且退,时而互相掩护,时而交替出击,居然打得有攻有守。
汉军人多马快,即使绕过镇子也用不了多少时间。程宗扬下令放开两翼,全力突击,务必不与长水胡骑纠缠,好赶在追兵到达之前冲入林中。
这些人来历各不相同,彼此间甚至未见过面,但程宗扬与他们每一方都交情非常,指挥起来如臂使指。敖润等人合在一处,轮流充当前锋,往中间突破。长水胡骑一个个坠下马来,鲜血在黑暗的山野间四处飞溅。
什么好汉都不是铁打的,搏杀中,刘诏等人也陆续负伤,两名被派来保护高智商的禁军士卒更是伤在要害,倒在了山林之前。可战况太过激烈,众人也没办法抢回他们的尸体,只好等以后再收殓他们的遗骨,送回故乡临安。
程宗扬刚带人冲开最后一道防线,忽然听到有人说道:“有两下子啊。”
黑暗的山林中传出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那声音清朗动听,却有着与年龄不相衬的傲慢,就像一个小孩子故意装成的成年人。
接着一匹战马从林中缓缓踏出,它颅骨高峻如同削成,额头又方又平,比汉军那些健马还高出尺许,寻常人伸直手臂也摸不到它的下颌。前竖的马耳又尖又狭,如同削成。马眼大而光亮,粗壮的脖颈犹如虬龙,四蹄大如钵盂,稳稳支撑着强健的四腿,皮毛又光又滑,通体赤红如火,神骏逼人。
敖润本来已经张开铁弓,准备射人先射马,但看到这匹战马,拉弦的手指不由顿住,怎么也不舍得下手。
马背上是一个英俊的少年,他只有十四五岁,头戴金冠,身上白衣胜雪,剑眉朗目,唇红齿白,俊美得如同天神之子,五官比起萧遥逸也不逊色。只不过他神情间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骄傲,就是那种嚣张得不知天高地厚,却并不令人讨厌的臭屁模样。
打到这时候,这群“杀手”都已经显露出不俗的实力,单打独斗,那批最精锐的汉军也不敢说就能必胜,然而这名少年一人一马挡住众人的去路,好像一只手就能把他们全部搞定。
程宗扬喝道:“你是谁?”
少年提起鞍侧的方天画戟,朗声道:“洛下吕奉先!”
这名字好耳熟啊……程宗扬想着,一口老血险些吐出来,这是汉国好不好?你一个三国人来凑什么热闹呢?
虽然眼前的吕布看起来很嫩,但这个名字实在是如雷贯耳。人中吕布,马中赤兔,能单挑关二爷和张飞的猛人,就算国中刚毕业,程宗扬也不敢吊以轻心。
程宗扬旁顾左右,“吕家有这人吗?”
蒋安世道:“不熟。”
程宗扬叫道:“小家伙,你走错地方了!这事跟你没关系!”
少年吕奉先高声道:“翼叔叔说了,阳泉暴氏的人,一个都不能留!你们能闯到这里,也算是好本事,此番就教你们见识见识我吕氏后族的厉害!”
这厮是吕冀的侄儿?还真是吕家的子弟。如果他真有历史上吕布的身手,敖润加上青面兽再加上刘诏,三英战吕布的三英是有了,可老敖能跟关二爷比吗?何况前有劲敌,后有追兵,只要被他缠住几个回合,大伙也不用跑了。
程宗扬心念电转,忽然抬手把刀架在颈下,喝道:“小家伙!你要不让开!我立即自杀!”
吕奉先果然嫩了点,明显有些发愣,“你真是奇怪……什么意思?”
程宗扬叫道:“死老头!你再不出来,我就死给你看!”
旁边一声冷哼,朱老头负着手出来,一派高人风范的正要开口,吕奉先却抢先叫道:“原来是这样啊!你太狡猾了!但是没有用的!兀那老头,你就是他请来的救兵吗?”
朱老头怒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懂礼貌!”
“老家伙!吃我一招!”
吕奉先脚跟一磕,赤兔马闪电般纵出,马上的少年挥起方天画戟,一片耀眼的银光匹练般朝朱老头卷去。朱老头抬手拍住戟锋,戟掌相交,两人齐齐“咦”了一声,显然都为对方的力道感到吃惊。
虽然少年吕奉先看起来很猛,但遇到死老头这种浑身白毛的老妖精,结局根本没有悬念。眼看长水胡骑纷纷涌出,程宗扬叫道:“冯大法!看你的了!”说着拿起一只手雷,展臂挥出。
冯源连忙抬手施法,大喝一声,“爆!”
冯源那点火法,比起匡仲玉就如同刚入门的小学生,十次有五次都不见得灵光。好在那手雷是冯源亲手做出来的,关键时候总算没掉链子。冯源手一指,还未落地的手雷应声炸开,剧烈的爆炸声中,无数铁片四面飞射,将冲来的长水胡骑硬生生炸出一个缺口。
“走!”
趁着吕奉先被朱老头缠住,程宗扬带头冲上去,众人一鼓作气,突破长水胡骑的阻截,闯进山林。
第八章
汉军出动的多是骑兵,此时在山林中追逐,除了擅长山地作战的越骑,使用战车的卫尉,重装的屯骑和剽悍的长水胡骑都有点不好使。吴三桂和卢景又拖住了对方大部分兵力,能够追来的汉军并不多,倒是那些铁面黑衣的死士如同附骨之蛆,阴魂不散地跟在身后。
程宗扬走过这一带的山路,至今记忆犹新。他领着众人边战边退,先逃到赵合德曾住过的猎户小屋,然后又穿溪过涧,专门挑叶深林密,山高路险的地方行进。这一次交手,程宗扬固然失算,没想到吕冀会出动汉军精锐。吕氏兄弟也没料到一个杀手背后竟然有这么大的势力。双方一同失算,结果各有损伤,谁都没有占到便宜。
半个时辰之后,汉军的骑兵已经被彻底甩开,只剩下那批死士仍在身后穷追不舍。此时程宗扬手下也有一半人负伤,刘诏更是被长矛戳伤大腿,全靠敖润背着才能行进,不可避免地影响了速度。
山中隐约出现一条青石甬道,程宗扬叫道:“这边!”
敖润把刘诏放在地上,反手去拿自己的铁弓,才想起箭矢已经用尽,只剩下肉搏一条路了。连番恶战,众人都有些精疲力尽,倒是青面兽仿佛虎入山林,途中突然返身,扑杀一名死士,将分头追来的死士吓退,这才过来与众人会合。
趁着这难得的喘息之机,程宗扬道:“前面有一道山涧,从涧底走。好处是溪水能遮掩脚印,免得那些吕氏的死士再追过来。坏处是涧底不易通行,你们看呢?”
蒋安世道:“被人追上的话,若是从涧上投石,只怕不好抵挡。”
程宗扬道:“所以要有人挡住他们一会儿。”
蒋安世当仁不让道:“我来!”
蒋安世虽然主动请战,但他若不是负伤无法痊愈,也不会被派到洛都主持鹏翼社。程宗扬道:“不行。断后的事我来。老兽,你留下。”
青面兽得意地拍打着胸膛,“吾晓得!”
程宗扬叮嘱敖润,“你们过涧之后往上清观去。老敖,你知道路,见到紫姑娘她自然知道怎么处理。”
敖润道:“程头儿,我来断后,你带着人去。”
“别争了。我现在修为比你高,你还不服?”程宗扬扭头道:“老刘,能撑得住吗?”
刘诏咬牙道:“还成!”
“把伤口扎紧,小心血迹。”
众人都是爽利汉子,当即裹好伤口,背起伤者,由敖润带路往程宗扬说的山涧奔去。
程宗扬晃亮火褶,折下松枝,点了根火把,然后立在那座正面无字的墓碑旁边。青面兽伏在墓碑另一侧,不时舔着皮毛上的血迹。
周围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几个身影从林中走出。前面一名死士戴着狰狞的铁面具,背上却背着一个身材单薄的男子。那男子脸上的蒙面巾已经被树枝挂掉,露出一张青涩的面孔,虽然比吕奉先略大几岁,但也只是刚冒出胡须而已。
那人目光越过程宗扬和青面兽,落在他们身后的坟茔上,饶有兴致地说道:“这里就是戾太子墓吗?听说胡巫望出这里有天子气,不知是何道理。”
程宗扬道:“你是吕戟?吕忠?还是吕让?”
方才那名屯骑的将领称他吕校尉,自然不是卫尉吕淑,吕家的校尉足足有三个,长水校尉吕戟,越骑校尉吕忠,屯骑校尉吕让。
年青男子从铁面人背上下来,微笑着摇摇头,笑容颇为温和,让他并不出色的相貌都令人觉得顺眼起来,“都不是。”
“蒙谁呢?除了这三个,还有哪个姓吕的校尉?”
“在下吕巨君,忝居射声校尉一职。”
“胡扯!射声校尉是陈升,哪里又出来个姓吕的射声校尉?”
“阁下竟然知道射声校尉是陈升?”吕巨君有些惊讶,然后道:“但那已经是昨日之事了。陈升行事不谨,以至于建威将军遇刺,军中无不欲诛之而后快。所幸圣天子在位,顺天应人,已将陈升解职,由在下接任。”
屯骑校尉吕让参与了吕冀屠镇之事,天子暗中震怒,想迫他解职,因此让自己心腹一系的陈升联络韩定国,准备接任屯骑校尉。结果韩定国被杀,屯骑校尉没拿到手,反而连陈升的射声校尉也丢了。
程宗扬暗自警惕,这吕巨君看起来年纪不大,但举止从容自若,身处生死之际也谈吐自若,倒颇是个人物。
“八校尉你们吕家占了四个,再加上卫尉,洛都一半兵力都是你们吕家的,明天干脆废了天子,自己当皇帝得了。”
“此说何其愚也?”吕巨君摇头道:“天子乃天之元子,感天地五行之精气而生,天子生时,必有瑞征,岂可自立?阁下胡言乱语,不值一驳。”
这厮年纪不大,怎么一副愚夫子的口吻?难道他是在开玩笑?不过看他的表情,似乎是认真的。
程宗扬去过书院,知道洛都最流行的不是纯粹的儒家学说,而是混合了阴阳家的新儒学——谶纬之学。不仅易纬、书纬、诗纬等纬书与原本的易经、书经、诗经等经书并列,而且还被称为内学。上自天子,下至黎民,都对此深信不疑。看来这小子也是受害者。
程宗扬对谶纬的理解,就是一本正经地说些胡话,只要你敢投其所好,就有人敢信。他正容说道:“怎么是胡言乱语?我最擅长的就是望气!哎哟哟,小伙子,我瞧你这会儿浑身就在冒天子气。”
吕巨君饶有兴致地问道:“什么颜色?”
“当然是黄色!天子不都是明黄色的吗?”
吕巨君道:“好个愚人!汉禀火德,因此旗帜尚赤,你以为火德生土,便为正黄之色吗?五德交替,乃相克而非相生,克火者水,吕某便是有天子气,也当是水德玄黑之色。”
“刚才天黑没看清,仔细看看,确实是黄里透黑,这么说吧,你这头上的天子气,活活就是乌云压顶。”
吕巨君微微一笑,“你以为多说几句话,就能让你的同伴逃出生天吗?也许你不知道,我吕氏有几名门客擅长搜魂之术,即使你们逃亡一空,留下那两具尸体也能把你们的来历说得清清楚楚。”
“小子,吹牛还是靠点谱吧!”程宗扬看似愤怒地将火把往脚下一丢,然后飞身疾退。
轰然一声巨响,藏在供桌下面的手雷猛地炸开,铁屑夹着碎石四处飞溅。
旁边的死士身体一横,挡在吕巨君身前,一动不动地用身体硬生生挡住爆炸的手雷。两行鲜血从他铁面具的眼孔中流出,看上去愈发狰狞凶残。
“停!”
吕巨君挥手止住众人,“这些人身怀异器,精于夜战,追上去死伤必重。”
一名死士道:“为侯爷效力,死而无憾。”
吕巨君温和地说道:“天生万物,以人为尊,岂能白白送死?回去吧,叔父怪罪下来,由我一力承担。”
那些死士虽然悍不畏死,但也不是闲得没事就想着去找死。众人闻言感激不尽,纷纷抱拳道:“多谢大公子。”
吕巨君若有所思地望着程宗扬消失的方向,过了一会儿问道:“那几位擅长魂术的法师到了吗?”
“已经到了。”
吕巨君亲手扶着受伤的死士,吩咐道:“拿伤药来,我来给他治伤。”
那死士伤势极重,艰难地说道:“大公子……”
“不必再说。”吕巨君温言道:“你是因我而负伤,自然由我照料。若是因此残废,余生由我奉养。”
一众死士都道:“大公子真乃仁义之士!”
程宗扬有些奇怪,那些死士居然不追了。这比追上来还让人心里没底。难道那小子说的是真的,他们真能从死人嘴里问出话来?
程宗扬蓦然停住脚步,青面兽凑过来,腆着脸道:“一只羊,吾背你!”
“明天给你宰两只羊吃。”程宗扬道:“你去找老敖,我回去看看。”
青面兽大摇其头,“叔公让吾跟着公子。”
“我随便走走,你找老敖要羊去。”
青面兽立刻就妥协了,“吾给你留块肉!”说着蹿进山林。
程宗扬一路潜行穿过山林,不到一刻钟,忽然听到一阵喝骂,接着便看到朱老头跟个兔子似的在树林间乱蹿,后面一个俊美少年手提方天画戟,咬牙切齿地狂追,追上就拿戟戳,追不上就拉弓射。他的金冠不知掉在何处,发髻也散开大半,身上的白袍沾满泥土,脸上还印着一个红通通的巴掌印。更可恨的是他已经这么惨了,看上去居然还挺帅。
朱老头停下脚步,双足微分,一派宗师气度地负手而立,说道:“小娃娃,大爷再跟你过几招!”
吕奉先叫道:“有种你别逃!”
朱老头凛然道:“咱们按江湖规矩,先喊一二三,然后动手!”
吕奉先执戟重重一顿,“好!一!二!三!”
朱老头上前一步,两手跟纺锤一样,抡起手臂“啪里叭拉”打了吕奉先一个满脸开花。最后还歪歪扭扭地擂了一拳,给吕奉先捶了个熊猫一样的黑眼圈。
“小子,服不服!”
吕奉先都快哭了,“混蛋!你踩住我脚了……”
程宗扬往下一看,果然朱老头正踩着吕奉先的脚背,难怪他一通王八拳抡过去,吕奉先连躲都不躲——实在是脚被踩着,来不及躲。
“这是大爷教你的绝招,好好学着!”
“杀!”吕奉先挥起方天画戟朝朱老头腰腹斩去。
朱老头脚一松,吕奉先急忙一迈腿,却没想到老头那脚根本没收走,专门在半空等着他,腿一提就被他跘住,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
“哎哟,”朱老头恶人先告状,抢先叫嚷道:“大爷这腿都让你踢折了,小娃娃,你咋不看着路呢?”
吕奉先握着戟身爬起来,眼睛像喷火一样,“该死的……”
话音未落,身后有人道:“老头,你是闲的吧!”
程宗扬悄然掠到吕奉先身后,一掌切在他颈侧,把他打晕在地。
“你这是干嘛呢?”程宗扬满脸稀奇地说道:“你不是跟吕家的人仇深似海吗?还不赶紧弄死他得了。”
朱老头道:“老夫和吕氏结仇时,这小子还没出生呢。”
“你别告诉我你下不去手。”
朱老头仰天叹道:“人老了,心也软了啊。”
“你是下面软了吧!”程宗扬怒道:“干!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你现在要是不干掉他,过不了几年,就该他弄死你了。”
朱老头深以为然,点头道:“说得没错,这小子根骨比你强得多。运气好的话,将来可了不得。”
“知道你还装什么菩萨?”程宗扬拔出匕首,“你不杀我杀!”
朱老头扭过脸,表示自己只当没看到。
程宗扬提起匕首,往吕奉先颈后斩去。刺到中途,却犹豫起来。真是没天理啊,这小屁孩被老头儿打得狗屎一样,居然还这么帅?
这小子如果长大,说不定又是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猛人。吕家跟自己是敌非友,这次要不杀了他,将来必定养虎为患。可自己难道就这么一刀把这小家伙宰了?万一他真是吕布那个吕奉先呢?就算他不是什么未来的历史名人,也是未成年人啊……
程宗扬到底没能狠下心肠,最后收起匕首,转身就走。
朱老头屁颠屁颠跟上来,“小程子,你去哪儿?”
“去看看他们是不是真有搜魂的法术。”
“小心啊,万一他们把你的老底摸出来……”
程宗扬心头一震,终于想起自己心里那丝隐忧,“不好!”
斯明信曾经说过,自己的住处有人盯梢。今晚原本约定与唐季臣交易,结果唐季臣不见踪影,却等来了吕氏指挥的汉军,还有两个前途无量的吕家小辈。吕家既然对此事如此重视,唐季臣怎么会不出现?他此时会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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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步广里的宅院内已经浸满鲜血。那些黑衣铁面的死士一言不发,在院中四处搜杀。两名留下的宋国禁军此时已经身首异处,剩下的也在苦苦支撑。
延香已经不是第一次目睹这样血腥的景像,她拉着浑身颤抖的毛延寿绕到柴房。毛延寿哆嗦着就要往麦秸堆里钻。延香死死拉住他,拚命摇头。
这些死士杀人之后肯定会放火焚尸灭迹,躲在柴房只有死路一条。她踢开墙角的乱柴,露出下面一个狗洞,然后在毛延寿耳边颤声道:“逃出去找主人,一定要给我报仇……”
毛延寿胡乱点着头,趴到地上就要往狗洞里钻。忽然间,他停下来,扭头问道:“你为何不逃?”
延香咬了咬嘴唇,“我试过。钻不过去。”
毛延寿看看她胸丰臀圆的完美身材,再看看自己瘦巴巴的身体,总算明白过来。但即使明白了,也不好说什么,毛延寿只好道:“我去找敖管家,你一定要等着。”
“快去!”延香推着他的脚,把他送了出去,然后无力地靠在墙上。
富安靠在门板上,唇角的鼠须不住抽动。在他身后的厢房里,高智商鼾声震天,外面杀的人头滚滚,他还没醒。
终于最后两名禁军士卒也被围住,程公子还没回来。富安心一横,抬手敲了敲门,弓着腰小心道:“衙内,该起床了。”
高智商狠狠打了两声鼾,然后带着一肚子的怨气嘟囔道:“富安,你个狗奴才,敢打扰少爷睡觉……”
“衙内,真的得起来了。”富安苦口婆心地劝道:“外面来人了。”
“谁来也不行……打断他的腿!”
富安听着他清醒了一点,赶紧推门进来,“衙内,咱们换个地方睡吧。”
“大半夜吵什么——”高智商这会儿终于听到外面的动静,一骨碌爬起来,“外面怎么了?”
富安脸色发青地说道:“有贼。”
“好!看少爷我杀贼!”
高智商兴冲冲摘下墙上的佩刀,一把拉开房门,准备去凑个热闹,但只看了一眼,他脸色就变了。
外面血肉横飞,一群戴着铁面具的黑衣人魔鬼一样在夜色下肆意杀戮,那场面就像一个可怖的噩梦。
高智商咽了口吐沫,喉咙发干地说道:“师傅……呢?”
“程爷出去办事了。”富安道:“衙内,从后窗走。”
高智商省悟过来,一头扎进房内,“富安,你顶着!”
“衙内,你小心啊!”
高智商一脚踢开后窗,就看到一柄快刀迎面劈来。高智商赶紧把窗户重新踢上,富安抢上来,用板凳死死顶住木窗。
高智商抱着刀呆呆立在当场,接着浑身都开始发抖,他打过架,误杀过人,但这样真正玩命的血腥场景,他连见都没见过。这会儿高智商脑子都像被冻住一样,脸色煞白,手脚一片冰凉。
长刀接连劈在窗上,斩断的窗棂四下纷飞,富安手里的板凳也挨了几刀,几乎被砍断。刀锋再次砍来,劈掉一截凳腿,接着富安惨叫一声,却是被刀锋划破了手掌。
高智商像是被惊醒一样,身体狠狠抖了一下,苍白的脸色迅速涨红。他发出一声怪叫,猛地抢上前去,双手握住刀柄,使出浑身的力气往外狠狠一捅。
外面一声闷哼,鲜血喷溅在木窗上、板凳上、富安的手上和他的脸上。
“滚开!”
高智商把富安踢到一边,然后钻了出去,抡起佩刀,对着那名没死的汉子一通乱砍。
那名汉子被伤到要害,扭动几下便没了声息,接着黑影一闪,一名死士从屋顶跳下来,举刀向高智商劈来。高智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拼了命的抡刀对砍,但到底是修为差距太大,只几下就震得手腕发麻。
一看自家衙内吃亏,富安拎着半截板凳钻过来助阵。那人见他脚步虚浮,也不以为意,只随便一肘,就把他打飞出去,还撞掉了他两颗门牙。
高智商发疯似的冲上来乱砍乱劈,嘴里连串骂着脏话。黑衣人横刀封挡,然后顺势一拧,高智商佩刀脱手,整个人都摔到一边。黑衣人没有进逼,而是回身往富安颈中砍去。
富安举起板凳,试图遮挡,结果刀锋一闪,将他的半截板凳又砍成两半,刀势毫不停顿地劈向他的喉咙。
富安嘴巴上全是鲜血,坐在地上“呼呼”地喘着气,再没有力气躲避。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猛地扑来,挡住黑衣人的刀锋。
鲜血飞溅中,高智商抱住大腿,发出一阵哭爹喊娘的惨叫。
黑衣人狞笑一声,重新举起刀。富安疯了一样爬起来,一边拖着自家衙内吃力地往墙边挪,一边用漏风的嘴巴对黑衣人道:“大爷!大爷!我给你钱!要多少都给你!”
高智商一边惨叫一边骂道:“富安你个狗才!干你娘!快滚啊!”
富安拚命许诺钱财,但那死士始终默不作声,显然不准备和他商量。眼看自己主仆已经走投无路,富安大叫道:“先杀我!我得死前头,给衙内开路。”
黑衣人脚步略微一顿,接着长刀对准他的脑门疾劈而下。
忽然身后风声一紧,一只长着鬃毛的兽爪伸来,紧紧扼住黑衣人的喉咙。老兽人浑身都沾满血污,仿佛一头掉光毛的苍狼,他一把将那名黑衣人拖过来,然后像一条熟羊腿一样,拧断了他的脖颈。
哈米蚩把尸体一抛,“走!”
“哎!”富安趴在地上,把高智商背到背上,用受伤的手扶着墙爬起来,挣扎着往黑暗中跑去。
黑衣人纷纷追出,哈米蚩独目中闪着幽光,他披着一件空荡荡的羊皮袍,已经衰老的身体似乎只剩下骨架。
一名黑衣人挥舞着流星锤,往哈米蚩胸口击去。老兽人抓住钢链一扯,将那名黑衣人扯到面前,然后抓住他的下巴往上一掀,露出脖颈,接着张开獠牙,一口咬断了他的喉咙。
余下的黑衣人为之气夺,望着同伴抽搐的手脚和那名野兽般噬血的老人,都不禁心底发寒。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厉声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还不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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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宅院不远的一条暗巷中,临安昔日的花花太岁和他的狗腿子,正相依为命地挣扎求生。
富安浑身是血,有自己的,也有少爷的。他使出吃奶的力气,背着高智商跌跌撞撞往前走,一边喘息道:“衙内……亏得你瘦了些……要不然可要了小人的狗命了……”
高智商趴在富安背上,有气无力地说道:“富安……你个狗才,害少爷我挨了一刀……你个废物……我……我要扒了你的皮……”
富安喘着气道:“小的自己扒,自己扒……衙内,你忍忍……忍忍啊。”
高智商脸色苍白,喃喃道:“找师傅……”
“对,我们去找你师傅。”
“爹爹……”
“是,还有老爷。”富安抹了把脸上的血,小心道:“老爷一道令,就把这些反贼全杀光了……”
“狗才……别啰嗦……我睡一会儿……好冷……”
“衙内,你别睡……千万别睡啊!”
富安带着哭腔的叫喊声在巷中回荡着,“衙内!衙内!你醒醒啊!”
书名:六朝云龙吟26
作者:弄玉,龙璇
出版社:河图文化
描述:吕家死士袭杀程宗扬居处,老兽人重伤之际引发地震,而此事也在洛都引起一阵骚动。随后城内四处谣传在地震后出现的黑白鹅之事,天子便即下令让程宗扬迎赵合德入宫,以合谶象!云家星夜兼程押送大批财物,遭到黑魔海与龙宸联手夹击,损失惨重,更影响程宗扬与云家在汉国朝廷的布局。当程宗扬与云丹琉赶至现场援手时,却陷入更致命的计谋中!
六朝云龙吟
第二十六集
第一章
林中隐约带来一阵重物撞动的声响,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林中出来。程
宗扬微微皱起眉,一手按住刀柄。夜色如墨,幸好以他如今的目力,一点微弱的
星光就足以让他看到许多东西。声音越来越近,接着一匹神骏如龙的战马从枝条
间奋力跃出,纵身蹿到那名昏迷的少年旁边,然后低下头,伸出厚厚的舌头去舔
他的脸颊,试图唤醒自己的主人。
程宗扬好不容易下决心才放过未成年版的吕奉先,这会儿望着那匹神骏的战
马,不由一阵心动,但最后只是遗憾的耸耸肩。毕竟是传说中的赤兔马,太过神
骏,自己还真没把握能把它从主人身边拽走。
程宗扬把赤兔马和吕奉先放到脑后,不再多想,然后开口道:“我觉得有点
不对劲。”
唐季臣一直没有出现,却等来了四支汉军精锐,程宗扬越想越是不安,“我
要回去一趟看看,别是出了什么事。”
“别急!”朱老头一脸慎重地拦住他。
“敌军势大,当心埋伏——来来来,待大爷给你找条明路!”
朱老头弯腰脱下一只稀烂的破鞋,合在手中摇了几下,然后往地上一丢,指
着鞋尖的方向笃定地说道:“顺着鞋走指定没错!”
都这时候了,死老头还耍宝,程宗扬不由火冒三丈,刚想一脚把他那破鞋踹
飞,却见朱老头忽然弯下腰,撅着屁股抓了几把泥土,塞到他那只烂得快没边的
破鞋里面,然后举过头顶,往脑袋上一放,接着拣了根枯枝,一手握着,直挺挺
柱在面前,另一只手解开裤带,对着自己脏兮兮的光脚“哗哗”地尿开了。
夜风入林,发出呜咽般的低响。朱老头一连串古怪的动作,让程宗扬的怒火
瞬间化有乌有,只觉一股冰凉的寒意像毒蛇一样从背后蜿蜒爬起,被夜风一吹,
一阵阵的毛骨悚然。
“老东西,你真疯了?”
“嘘……”朱老头顶着破鞋,面色凝重地嘘了一声。
…………………………………………………………………………………
烈焰映亮山谷,山口的小镇已经被大火包围,襄邑侯吕冀坐在马车上,望着
飞舞的烈焰,脸色阴沉得仿佛要下雨一样。今晚的行动并不需要吕冀出面,他只
是一时兴起,抱着围猎的心思想把那个来自晴州的杀手当作猎物亲手杀死,没想
到自己动用了四支汉军精锐加上自己门下的死士,却还是让那名杀手逃之夭夭。
最后一支追踪的军士也无功而返,吕冀一掌拍在案上,案上金制的酒觥滚落
下来,酒水淋淋漓漓洒在席上。
“叔叔息怒。”吕巨君从容道:“姓暴的主犯虽然逃逸,却留下两具尸体。
侄儿请来的明符师已经施展搜魂秘术,最多一个时辰便能找出他们的来历。”
“什么搜魂的秘术!”吕冀斥道:“旁人都说你贤能好学,偏生相信这些巫
蛊之事!”
吕冀正在气头上,吕巨君也不争辩,只温言道:“叔叔教训的是。”
吕冀道:“正因为你是我嫡亲侄儿,我才教训你,巫蛊是术不是道,唯可用
之,不可信之。你明白了吗?”
“是。”吕巨君恭敬地躬身施礼。
“奉先呢?”
“奉先追着匪寇入山,还没有回来。眼下胡夫人已经去寻了。”
听到胡夫人,吕冀容色稍霁,对吕巨君道:“我叫你们兄弟过来,就是让你
们学学怎么办事,免得成了不争气的纨裤子弟。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有些世家
子弟连杀鸡都不敢,那种废物要来何用!”
“是。多谢叔叔教诲。”
监奴秦宫提醒道:“侯爷,该回去了。今晚是卧虎当值。”
吕冀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董宣如今已经是司隶校尉,但还兼着洛都令,
而且仍和他担任城门令时一样亲自值夜,只不过巡视的范围由城门延伸到整个洛
都城。这些天撞在他手里的权贵门人颇为不少,一个个都按律或杖或笞,没有一
个轻纵的,一时间城中的权贵都收敛了许多。
“江充!”
一名身着绣衣的使者走上前来,拱手道:“君侯。”
“阿姊把事情交给你,好生去办。”
身为绣衣使者的江充身材高挺,相貌不俗,闻言微微躬身,应承下来。
马车辘辘而去,江充转过身,对后面几名胡巫道:“劳烦诸位。”
一名辫发的胡巫抓起一只羊羔,右手利刃寒光微闪,将羊羔从喉头到腹下齐
齐剖开,然后伸手探入羊羔腹中,拉出温热的内脏,就着火把跳动的光芒仔细察
看。片刻后,他摘下羊羔的肝脏,小心剖开,捧到瞽目的老人面前。
胡琴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摸索着肝脏上的血管纹路,喉中“格格”作响,发出
一串梦呓般难以分辨的声音。周围几名胡巫认真听着,直到胡琴老人吟诵完,才
把剖开的肝脏投入火中。
焦臭的烟雾从火堆中升起,令人作呕,周围的军士都不禁背过身掩住鼻子。
只有吕巨君和江充不动声色,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等羊羔的肝脏化为灰烬,吕巨君道:“敢问大巫,那人眼下在何处?”
为首一名胡巫道:“北邙。”
江充对吕巨君解释道:“那人居无定处,连日出没于市井街巷之间,之前七
次占卜参差相异,这北邙却是第二次。”
吕巨君道:“可是在拜祭戾太子之墓?”
江充道:“这要问大巫了。”
瞽目的胡琴老人用胡语吟诵着,辫发的胡巫一句一句说道:“感谢青穹赐我
以慧目……让我的双眼穿透迷雾,看到真相……我看到那人头上覆盖着泥土,脚
下浸着流水,身体困在杨树的枝条间……”
吕巨君与江充面面相觑,江充道:“浸在水中,被泥土覆盖?是死了吗?”
“不会。”吕巨君道:“那老贼绝不会这么轻易死掉,多半是用了什么障眼
的法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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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头扔掉树枝,提起裤子,把裤腰带胡乱系好,然后磕掉鞋里的泥土,套
在脚上,意气风发地说道:“小程子。走了!”
程宗扬惊魂未定,“干!你个老疯子!搞的什么鬼?”
“有人想闻大爷的屁味儿,大爷泼他一脸洗脚水。”
“你那是洗脚水吗?那是尿吧!”
“都一样。”朱老头道:“要不是大爷这些天把他们领得团团转,你还想这
么轻松,想干啥就干啥?”
程宗扬压根不信,“你就吹吧。”
镇上火势越来越大,连两人在半山腰也能看见火光。接着一行火把往山上行
去,人数不下百余,带的不是刀剑,而是铁铲与鹤嘴锄。
“不对啊,他们这是干嘛呢?”看着火把行进的方向,程宗扬有种不祥的预
感,他们好像是要去……
“老头,你不过去看看?”
“瞧啥啊。”朱老头一点都不当回事,乐呵呵道:“不就是去刨大爷的祖坟
吗?”
“……你还真看得开啊。”
“大爷早就刨过了,里面啥都没有。”朱老头满不在乎地说道:“他们要想
刨,大爷的祖坟多的是,有本事全给刨了。”
难怪老头看这么开呢,戾太子墓只是座空坟,刨不刨都那么回事。他们要再
往上刨——那就该刨天子的祖坟了。老头那些祖坟跟别人家不一样,有一座算一
座,全是帝陵,别说刨了,进去打个兔子,动根草木都是灭族的大罪。吕氏真要
发疯,倒是遂了老头的心意,灭门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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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季臣坐在马车上,心急如焚地盯着车外。那些死士已经进去半个时辰,竟
然还没有办完事。来前他已经让人查过,这间宅子的主人只不过是一个新任的大
行令,六百石的官职。这样的人家,在权贵云集的洛都车载斗量,而且他也让人
事先打探清楚,这位大行令虽然是洛都人氏,但刚买下这处宅子不久,显然是幸
进之徒,如今还未成亲,家中只有十几个仆人,一个婢女。
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棘手,区区十几名仆人,竟然到现在还没能拿下,反而
是他带来的死士颇有折损,已经死伤了六七名。唐季臣不知道他对上的是宋国太
尉亲自挑选的禁军精锐,只觉得襄邑侯门下死士偌大的名头,竟然这么不济事。
为了避免惊动旁人,那些死士的尸体和伤者都暂时留在宅内。等办完事,将
宅中清理一番,抹去自家动手的痕迹,再放火烧宅。时间拖这么久,让唐季臣越
来越担心。一旦有巡夜的董卧虎过来,那就麻烦了……
唐季臣对面是一个青衣男子,他盘膝而坐,双手放在身前,拇指相扣,正在
施展法术。忽然间,他脸色一白,额头汗如雨下。
唐季臣心下一惊,“宫天师?”
那位姓宫的道人长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沉声道:“有人闯进来了。”
“谁?”
“似是一女子。”宫道人重新闭上眼睛,“快着些。此地怨气太重,我的禁
音术支撑不了太久。”
唐季臣心一横,掀开车帘,朝外面打了个手势。
车前的汉子点了点头,然后拿出一只铁制的面具戴上,跃下马车。
宅院后的背巷内,一名老兽人拄着木杖,与一群黑衣人对峙。在他面前站着
一名少女,虽然她努力摆出勇敢的姿态,发抖的手指却暴露出她内心的惊惧。
“还……还不退下!”
为首的黑衣人盯着她,然后偏了偏头。旁边一名戴着铁面具的黑衣人举起长
刀,刚准备动手,却被人拉住。
后面有人认出那名少女,失声道:“她是襄城……”
为首的黑衣人目光一跳,也认出这名主母身边的贴身婢女,不等那人说完,
他便闪身上前,一把扼住红玉的脖颈,手指微一用力,将她扼晕过去。剩下的黑
衣人知机的不再作声,闭紧嘴巴向前冲去,还有人跃上墙头,想绕开老兽人,前
去追杀那对逃跑的主仆。
哈迷蚩苍老的身形略显佝偻,独眼微微眯起,颌下稀疏的毛发在风中瑟瑟抖
动。他握紧木杖,昂
标题:六朝云龙吟21-28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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