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第二十三卷造极之战
第二十三卷造极之战
内容简介:
论法会上三战决!莲台首战,无法战胜的强敌对上无法再战的伤兵,无坚不摧的巨剑对上无险可守的薄刃,不容一败的慕容柔、不容一败的耿照,他们将如何创造胜机?
碧火神功存在着难以超克的缺陷,耿照在短时间内的快速提升,实与自杀无异!再也无法挽救的功体,是死地抑或转机?号称“文斗”的莲台第二战,又何以战至裂血倒冠,舍生搏命?
第百十一折飞鸢下水,当者无畏
迎着满场的错愕目光,李寒阳浓眉轩起,抬头扬声:“这便是你的条件?”
蒲宝被瞧得浑身发毛,猥琐的笑意全僵在脸上,“骨碌”一声颈围抽搐,活像吞了只死老鼠,干笑:“李大侠这么说未免太见外啦,大伙儿都忒熟了……”见李寒阳目光炯炯,整个人宛若插入大地的精钢巨剑,寒光迫人,满肚子瞎扯挤溢不出,嘴里干得发苦,捂汗强笑:
“这……这样。只……只消李大侠为南陵赢了这一场,本……本镇便将虔家的孩子无罪释放,绝不留难。”唯恐他不信,将身旁的孩子高高举起,笑道:“我连货都带来啦,能赖了你不成?”
他将孩子抱过雕栏,旁人无不色变。沈素云惊呼:“小……小心,别伤了孩子!快……快些放下来!”不觉起身。符赤锦唯恐她纤腰斜倚,不慎翻落栏杆,赶紧轻按香肩,低道:“夫人勿忧!李大侠神功盖世,便是无咎不慎摔落,料想李大侠也能接住的。”沈素云想起适君喻一跃而下的敏捷,却被李寒阳于眨眼间击倒;此人武功如此高超,岂能接不住一个小孩儿?心神略复,惊觉形势对夫君极是不利:
“蒲宝以孩子为质,那位李大侠若真要为南陵出战,这厢谁人堪住?”
据于凤台居高临下,任逐流双手抱胸,平素笑意轻佻的嘴角紧抿着,连唇上两撇又弯又翘的乌须都难得正经起来。
“啧啧,蒲胖子有备而来,居然请出偌大的靠山!这回我看慕容柔……等一下!你上哪儿去?”见耿照并未停步,依旧往梯台处行去,“啧”的一声,飞凤剑连鞘戟出,径点耿照颈下“大椎穴”!
剑方一动,碧火功感应杀机,腰畔“藏锋”亦连鞘而出,谁知居然落空!一片剑风拦腰扫至,耿照及时以刀鞘格开;怔愕之间,三道锐风又来,仿佛身后三人一齐出剑,次序虽分先后,其间差距甚微。
耿照刀势圈转,用的是蚕娘所授之极守一式,满拟接下三剑,岂料网罟般的刀劲一裹,三剑之二竟又凭空消失,“笃”的一声刀、剑鞘交击,转身见金芒骤闪,映满视界,任逐流眨眼间连递四剑,分刺他双肩大腿,手腕飞颤,用的全是虚招;第五剑劲风呼啸,贯中而入,径取胸口“膻中穴”!
碧火功感应气机,敌势无所遁形,耿照毋须依赖耳目,便知贯胸之剑才是真正的杀着,人刀一合,猱身撞向剑尖,竟是易守为攻,挟着鼓荡欲出的雄浑真气,欲将任逐流一举震退!
岂料第五剑仍是虚招,“嗤!”一声锐响,右肩的衣衫应声分裂,飞血如丝,飞凤剑鞘尖虚引,藏锋骤失目标,幸赖碧火功稳住重心,并未踉跄失衡。两人交错,耿照回刀护住要害,左掌按紧右肩的伤处,不敢冒进;任逐流抢占梯口,凤剑斜指,左手食指挠须笑道: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太冲动了。连老子也打不过,李寒阳你就别想了罢。”
耿照自修习碧火功以来,赖先天真气的灵觉克敌求生,未尝有误。任逐流剑法虽高,修为决计不能高过蚕娘、城北小院的黑衣怪客等高人;连她们起心动念的瞬息间都不能躲过碧火真气的感应,任逐流之剑何以能欺敌成功,忽现忽隐?
“你不用奇怪。”任逐流怡然道:
“我这路剑法专走偏锋,如作画的皴破之笔,以偏笔行正局,绘得奇峰如削,飞瀑空悬;山石有森然欲搏之势,林木有拏空相攫之形,全取偏侧,乃能得势。“云台八子”里只有我继承了这一脉,其名曰“飞鸢下水”。”
耿照无视肩上热辣辣的痛麻,略一凝神,摇头道:“你先头那四剑,有一记不是虚招。虽不知如何办到,然而剑势一旦化实,亦能造成如实剑般的伤害。”
任逐流不由失笑。
“他妈的!你让老子威风一下不行么?我自下山以来,等闲对敌,不轻用草堂秘剑,一来呢是用不上,二来也怕用得多了,教人窥破虚实,居然被你小子一语道破。你奶奶的,你是瞎蒙蒙上,还是真瞧出什么端倪?”
耿照无法详述碧火功的妙用,想了一想,道:
“你方才刺我背后的那一剑,非是实剑,而是隔空凝成的剑气,我虽察觉杀意,刀却挥了空;紧接着拦腰扫来的那招,才是实剑所为。出剑快时,的确能纷至沓来,如数人同使,然而虚招离手,无法任意化实,我猜想任大人所用非是剑法,而是某种隔空凝聚的发劲之术。再说--”一指飞凤剑别致的凤尾鞘尖:
“任大人剑未出鞘,伤口却如此锐薄,伤我的必不是实剑。”
“啧!被你一说,倒像是老子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任逐流伎俩被揭,却无丝毫不悦,反露出佩服的表情,笑骂:
“这当然是剑法,还是央土无双、独步天下的快剑!你以为拎了把剑一径胡戳乱刺,便能与人比快么?老子的剑气能离剑三尺之后成形,虚招都能变实招。你以为对的是一把剑,其实是三把五把甚至更多,谁人快得过我?”
拳掌中有劈空掌、“隔山打牛”一类的武技,讲的是隔空发劲,以内力伤敌。
任逐流这路“飞鸢下水”原理相似,却把凝成的剑劲,混入仰刺、挑剑等招数,武学套路中本有虚招之设置,用以诱敌,若对手的眼力更高,又或临敌过招的经验丰富,不轻受撩拨,出手无的,自然是虚;然任逐流的“虚招”却未必全虚,空刺的一剑可凝出伤人的剑劲,实剑却可能是虚晃一招,真假相参,益发刁钻难防。
耿照没想到他的外号便是一套高深的剑学,也没听过“云台八子”的名头,但这位金吾郎剑术之高,确是平生罕见,离剑三尺而凝出剑气,更是了不起的修为,配合独门的“瞬差”之术,“央土第一快剑”的美誉当之无愧。当夜在栖凤馆匆匆交手,想是任逐流有意相戏,并未拿出真本领来,今日方知不虚,心中仅有的一丝不豫登时散去,抱拳行礼道:
“是我失言。还请任大人让一让路,在下铭感五内。”
任逐流摇头。
“你想替慕容柔出战,我便不让。你是老子看中的人才,你爱教人打残了、一辈子当个窝囊废,原也随你,但今儿是我的场子,这事不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要不你向娘娘请示,娘娘说让,老子便让。”
阿妍本不知他二人为何突然打架,经他一说登时了然,急道:“耿典卫,适才李寒阳李大侠打退慕容将军的三名手下,迄今思之,犹有余悸。你满身是伤,岂可轻捋虎须?本宫命你在此护驾,不得擅离。”
“阿姊!”任宜紫闻言露出嫌恶的表情。
“丫头噤声!莫要不分轻重。”
任逐流瞪她一眼,随手收了佩剑,依旧守着楼梯口动也不动,沉声道:
““鼎天剑主”与“八荒刀铭”齐名,刀剑俱是当世神兵,慕容柔养着岳宸风这头猛虎,为的就是应付今日这般局面,轮得到你小子强出头?”心中却想:
“阿妍允了赌斗,已上慕容的贼船,与他绑作一处。今日三战,镇东将军府一场都不能输,否则阿妍……不!是兄长、乃至我任氏一门俱要担干系。这小子非是李寒阳的对手,不能让他坏了事。”想起临行前任逐桑殷殷叮嘱,对照眼下进退维谷的棘手情况,额际不禁渗出薄汗。
蒲宝提出“以擂台代替论法”,让三乘各派代表与镇东将军府一斗,用以决定流民去留,看似不得已而为的馊主意,仔细一想,其中却有诸多蹊跷。
南陵游侠行踪不定,蒲宝未以虔无咎为饵、将李寒阳引到东海,眼下决计使不出这记杀手锏。退一万步想:若非蒲宝出尽手段,事先排除了与镇南将军府关系疏远的峄阳国等势力,岂由得他指派南陵小乘的代表?此又一斧凿宛然处。
须知南陵实力雄厚的大国多与“代巡公主”段慧奴有联系,向来不买镇南将军的帐,此番所派官员层级都不高,遇事说不上话;姑且不论使节,但教毘昙昭通长老在场,南陵僧团便轮不到蒲宝发声,便是他手握李寒阳这着好棋,亦无用武之地。
而以李寒阳的名头武功,明显是为了对付“八荒刀铭”岳宸风准备的阵仗。
岳宸风失踪是近日才发生的事,蒲宝无法事先预料。他排除了南陵僧团及使节团里的反对声音,把李寒阳引到东海,再提议以擂台代替论法……一切布置,都只为了一个目的:在三乘对镇东将军府的首战之中,摧毁慕容柔手下最强的武力屏障,一举夺下胜利!
也就是说早在南陵之时,蒲宝便知论法大会上将有赌斗,为打败镇东将军府做下种种安排。
要不是蒲胖子对流民围山表现得如此惊诧,实不像作伪,整出戏他算唱全了,铁板钉钉,首尾始末肯定是这厮一手策划。
任逐流与蒲宝算是少时吃喝玩乐、嫖妓宿娼的同道,对此人知之甚详:蒲宝脸皮奇厚,什么事都能说得天花乱坠,演技却没有那么出色。适才那对猪也似的小圆眼珠差点吓得挤蹦落地的模样,令任逐流疑心之上复又生疑,不由得踌躇起来。
蒲宝并不知流民会蜂拥上山。否则以这厮胆小如鼠,还能坐沉了大肥屁股谈笑风生?
(不围山,如何打得成擂台?蒲宝原本的算计是什么?佛子率众生事,与他有无关连?这到底是巧合,还是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将大伙儿捏在一块?)
--说不定,是我将蒲宝那死胖子想得太聪明了。
同为被算计的一方,任逐流环抱双臂,陷入沉思。
慕容柔手里若有奇兵可用--如始终未见人影的岳宸风--则李寒阳未必稳操胜券;若然没有,以慕容之老谋深算,用赖的也要想办法躲过这一败。在任逐流心中,这两个结果都远胜于耿照下场搅和。
任宜紫不知他心中计较,见耿照面无表情站立不动,又恨又恼:“叔叔与阿姊也真是。这厮多次辱我,至为可恶,撞上“鼎天剑主”李寒阳,便未被一剑拍成了骨泥齑粉,少不得也要折腿断胳膊。如此大快人心的事,有甚好拦阻的?”明媚的杏眼滴溜溜一转,勾连着小指负在腰后,俏脸上满是遗憾:
“耿大人护主心切,可惜将军身边尚有岳宸风岳老师,大人报效无门,我是替他惋惜。”身后双手摆弄,似是把玩什么,宽松的大红礼服后头垂下一小截玉坠流苏。余人以为是什么金珠饰物一类的小玩意,只耿照握着拳头咬紧腮帮,虎目炯炯放光。
那是他遗落在任宜紫处的金字腰牌,代表将军赋予的权柄、信赖与期望。
他涌起硬闯下楼的冲动,守着楼梯口的任逐流早有准备,虽已还剑于腰,却没有让路的打算,宽阔的凤台梯栏被他这么懒惫一倚,令人忽生出铜墙铁壁之感。要闯过他那神奇的“飞鸢下水”剑法与瞬差之术,似乎并不比面对李寒阳来得容易。
身后,阿妍姑娘举起玉一般的柔荑,温婉的语气之中,却带着不容质疑的无上威仪。“耿典卫,请你到这边来。这是本宫的旨意,耿大人万勿相违。”
耿照既无动作也不言语,满布血丝的双眼瞅着任逐流,身下乌影仿佛一瞬间拉长变大,倏地笼罩住凤台梯口,强大的威压扑天盖地而来,宛若虎伏。
(这小子……好慑人的气势!)
任逐流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抱臂哂然:“还未同李寒阳交手,这便先与我拼命么?不错不错,挺有气魄。”哼的一声,阴着脸冷道:
“动动脑子啊,年轻人。南陵游侠,首重一个“义”字,要是威胁利诱能驱使得动,算哪门子狗屁?你家将军坐得忒稳,就是吃定了这一点,你急什么?”
◇ ◇ ◇
蒲宝之举震惊全场,胆子小的纷纷转头,唯恐他失手摔了小孩,难免亲睹男童摔得四分五裂,血脑迸流,几天都睡不好觉。场中李寒阳依旧昂立,倒是虔无咎硬气得很,不哭不闹,小脸虽无血色,表情仍十足倔强,丝毫不肯示弱。
独孤天威笑道:“蒲胖子,你这手看似琉璃碗里擂胡椒,实是死人坟上耍大刀,吓鬼罢了。这小子哭都没哭一声,料想李大侠是不受裹胁的。”
蒲宝没想这小鬼倔到这般田地,本欲吓得他放声啼哭,好教李寒阳乖乖就范,不料适得其反;用心陡被揭破,也不好偷掐小孩逼出眼泪了,索性装出一副“侯爷有所不知”的模样,怡然道:
“李大侠武功盖世,这五层高台让他来蹦,也不过就一跨步,接个小孩有什么难的?不危险,一点都不危险……哎呀!”蓦地左掌飞甩,无咎如皮球脱手,就这么旋着摔将下去!
沈素云纤手掩口,惊呼未及发出,竟尔晕死过去,幸身后符赤锦接住,未碰伤头脸身子。
台下李寒阳巨剑掼地,仰天舞袖,“泼喇”一声气流卷动,如搅沌波,半空中的无咎仿佛跌入一块巨大的鱼胶,下坠的势头一滞,连破空声都变细变微,与外界层层相隔。
他点足踏剑,整个人霍然拔起,接无咎入怀,吐气大喝:“咄!”隔阻坠势的无形气障应声雾散,两人加速坠落。李寒阳襟袂逆风,稳稳踏地,犹如不世神锋铿然入鞘,青芒虽敛,周身仍止不住气势发散。众人惊呆了,居然忘记喝采,全场悄静静一片,更无余声。
“好身手!”独孤天威率先鼓掌,笑顾蒲宝:“你说得半点没错,李大侠的确武功盖世。这会儿你把人质拱手交还,拿什么来挟制武功盖世的李大侠?”
蒲宝裹着袖管捏紧左掌,大缎精绣的蟒袍上乌渍悄染,额际冷汗涔涔。他冷不防被虔无咎狠咬一口,吃痛松手,然而此际说什么都已太迟,强笑道:
“侯爷说这话是太不了解英雄好汉,我与李大侠交游,一向是光风霁月,相濡以沫的。李大侠身为南陵游侠之魁首,神功盖世,真要劫囚,十座镇南将军府也挡他不住,但李大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总要换得这孩子一身清白,不用一世人藏头露尾的,如悬榜的江洋大盗,见不得光。”
独孤天威肚里暗笑:“这都不算威胁,世上还用得着“威胁”两字?”
蒲宝故意扯开喉咙说话,其心昭昭,李寒阳却置若罔闻,低头见无咎双目眦圆,咬牙发颤,想是惊吓太甚;检查过无有内外伤症,微一运劲,淳正绵和的内息徐徐度入了男童体内。虔无咎“嗝”的一搐,忽尔回神,苹果般的清秀小脸涌现血色,奋力挣扎:
“放开我!”
李寒阳并未刻意限制他的行动,只因胸肌厚实,双臂如铸,对七岁孩童来说不啻铁壁铜墙,一时难以挣脱。初老的游侠魁首不太常与孩童相处,却也不觉怎么别扭,见他平安无事,心怀顿宽,伸手抹去他唇畔血渍,温言道:
“好端端的,干嘛咬人?看台忒高,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么?”
虔无咎小脸一沉,照准他长满厚茧、黝黑粗糙的右手食指,冷不防张口咬落!李寒阳身子未动,他却“格!”咬了个空,牙床对撞,声音又脆又响。虔无咎正值换牙的年纪,这下差点嗑落两枚乳齿,眼角迸泪,狠狠瞪视披发美髯的魁梧男子,怕是帐上又添一笔。
李寒阳既好笑又无奈,对他这一咬倒也印象深刻,忍笑正色道:“不错,你反应很快,差一点我便躲不过。下回记得先探头再张嘴,速度还能快些。”
虔无咎一愣,眸中掠过精光,若有所思;片刻想起他是杀父仇人,连片言提醒的好处也不能受,沉着脸挣扎起身,一下站立不稳,如啄了酸酿果子的小黄鸡,歪着小脑袋瓜一路踉跄,眼看便要跌跤。一旁静的越浦少年朱五见了,赶紧上前来搀;虔无咎好不容易止住步子,看清是谁伸的手,想起这人是跟李寒阳一块来的,小脸如罩严霜,用力甩开,索性一跤坐倒。
朱五有些错愕,浑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令得他如此不快,转头望向李寒阳。李寒阳温言道:“你莫怪他。我杀了他爹,难怪他恨我。”
朱五心里早把他当成大英雄大侠客,一下反应不过来,半晌才道:“他爹做错了什么事,你才要杀他?”瘫坐在地的虔无咎猛然睁眼,小手奋力撑起,然胸中浊气吐之不出,一时难以开口,只能恶狠狠地瞪着朱五。
李寒阳摇摇头。
“他的父亲虔春雷是一名剑客,武功、人品均有过人之处,可惜在江湖上名气不响。虔春雷请求与我比武,我屡次推拒仍不能阻,复感其至诚,终于答应。双方签下无遗仇生死状,在数名同道的公证下比武,言明生死各安天命,事后不遗仇愆。”他顿了一顿,肃然道:
“虔兄剑法之高,是我平生仅见,比武的结果也不过是一招之胜而已。我的运气好些,侥幸赢了虔兄,无奈决胜的一招难再保留,他的父亲因此伤重而逝,令我无限憾恨。”
在场众人无不惊讶。“虔春雷”三字在今日以前,可说是闻所未闻,此人何德何能,又是何等来历出身,能与鼎天剑主斗得旗鼓相当,仅仅是“一招之胜”?
看台之上,邵咸尊闻言亦不禁蹙眉,暗忖:“当今武林“虔”姓的好手,止有平湖“补剑斋”一脉。补剑斋主虔幽月亦为国手,擅剑却不使剑器,以“医剑同流”着称,乃南方剑坛一号人物。不知与这虔春雷有无关系?”转头望了三弟一眼。
邵兰生长年奔波武林,又是天下知名的剑术好手,与剑坛颇有往来,人面极广。孰料他亦是满面狐疑,细想半天,仍是摇头。“若是虔氏本家,补剑斋不可能置若罔闻。”邵家三爷压低了声音,挪近兄长耳畔:
“虔幽月性子偏狭,李大侠若杀他族中之人,不管什么无遗仇生死状,定要讨回颜面。况且,此事似已过了大半年之久,总不能不发丧罢?小弟愚见,那虔春雷恐非补剑斋之人。”
邵咸尊淡淡一笑,目光移回场中。“平湖虔氏与李寒阳同出自中行氏,李寒阳算来还是本家嫡嗣,若非送去了诸凤殿,眼下不定便是四平爵府之主。兴许是凤翼山那人压了下来?”
邵兰生摇头。
“中行氏守令有责,子弟不得擅自离山。昔年战乱,下山避祸的族人形同破门出教,不能再保有旧姓,才有平湖虔氏、云山后氏等旁支;百余年来,都说不上一家人了。况且李大侠也不姓那个姓啦,便是爵主有心,恐怕也插不上手。”
“虔幽月也是“月”字辈的,与四平爵主是同辈罢?”邵咸尊忽问。
“嗯。”邵兰生微微颔首,蓦地一凛,:“兄长的意思是……”
“有机会走趟平湖,打听打听虔家有无犯过被除籍的门第。”邵咸尊淡然道:
“不会无端端从天上掉下高手来,根骨苗裔、功法传承、名师指点……诸般条件汇总,方能成就一柄名剑。那虔春雷不惜签下无遗仇生死状,也要一战李寒阳,显是为了恢复名誉;虔幽月对遗孤不闻不问,其中必有内情。我见这孩子很有骨气,根骨亦佳,若得李大侠同意,不妨收入我青锋照门墙,善加栽培。”
此举虽不免得罪虔幽月,却卖了李寒阳一个天大的人情。邵兰生对虔幽月没什么好印象,却佩服李寒阳的人品武功,亦怜惜虔无咎孤苦,闻言不禁露出喜色,连连点头:“兄长善心义举,小弟多有不及。如此甚好!待此间事了,我便走一趟平湖,打听那虔春雷的来历。”
虔无咎听李寒阳对亡父十分尊重,不觉一怔;片刻缓过气来,仿佛不说点什么便矮了人一截,胸口闷闷的好不难受,冲朱五叫道:“我爹是大好人,才不是坏人!”朱五满面歉疚,垂首道:“是我不好。真对不住。”顿了一顿,又觉不吐不快,嚅嗫道:
“但他也是好人。扔你下来的那人才是真坏,是存心利用你的。”
独孤天威听见,抚掌大笑:“这话说得真是太有道理。我们东海的小孩儿就是聪明!哪像你们南陵小孩忒好骗,自己送上门去请拐子帮忙。”蒲宝小声道:“侯爷如此看得起小弟,小弟足感盛情。不过当着李大侠的面,咱们就不说“拐子”二字啦,免得刺激了他,感谢感谢。”
虔无咎毕竟年幼,受激不过,大声道:“不是他扔我下来,是我咬他的手,才掉下来的!”李寒阳目光如炬,适才台顶诸般动静瞧得分明,却想不透此举何意,忍不住又问一次:
“你为什么咬他?万一我没接着你,你现在已然没命啦。”
男童咬了咬嘴唇,大声道:“跟他一块儿,丢我爹的脸!我爹虽输给了你,但他说他无愧于心,一点也不丢脸。你若被他威胁,做丢脸的事,连我爹的脸也丢尽啦!这怎么可以?”
“你放心,他威胁不了我的。”李寒阳哈哈大笑,伸手抚他发顶,虔无咎沉着脸退后几步,仍是十足警戒。蒲宝心底一凉,暗忖:“完了完了,什么南陵游侠、“义之血脉”,通通都是狗屁!世上哪有为了别人不惜拼命的傻子?老子居然信了这些鬼话!”料想李寒阳接了小屁孩便要反脸,也顾不得场面了,正寻思脱身良策,却听李寒阳朗道:
“然而难民盈野,将军身为朝廷之重臣、百姓之父母,岂可推诿搪塞,任其自生自灭?若能为这些无辜的百姓挣得一线生机,鼎天钧剑愿代南陵,一战镇东将军麾下高人!”
◇ ◇ ◇
他妈的!什么狗屁大侠?都是些爱搞事儿的王八龟蛋!
任逐流忍不住低头一啐,动动嘴皮子,终究没骂出口;抬见一双野兽似的赤红双目,耿照双拳捏得格格有声,周身气流扰动,骇人的气势似将成形,心头凛起:“这小子想硬闯!”喀喇几声脆响,耿照脚下地板爆出一小蓬淡淡烟霭,结实坚硬的乌檀木承受不住他身上散发的气劲,如遭石磨压碾,迸出无数细小木屑。
金钏、银雪感应杀气,剑尖“嗡嗡”震颤,姊妹俩心念一同,并肩遮护着皇后娘娘;任宜紫不禁变了脸色,悄悄向后挪退几步,不敢相信这股惊人的威压竟是来自那个神憎鬼厌的乡下土包子身上。
(锅底料都捞上桌了,这会儿是来真的么?)
“断了你的傻念头,给老子老老实实待着!”任逐流忍无可忍,反而仰头大笑,“铿!”一把擎出飞凤;清亮的震响未落,人已和剑飙出,身裹剑芒、影中挟剑,快到难辨其形,眨眼间一掠丈余,到耿照身前三尺处突然顿住,衣袂须发“泼啦!”一声逆风激扬,刮展至极。
众人才觉他形影凝聚、似将看清之际,任逐流嘴角微扬,身形倏地一晃,剑尖径取耿照咽喉!
这一剎那间的快慢转换,便足以令对手拿捏失准,此即为“瞬差”的巧妙之处。但耿照垂眸低首,竟似假寐,摒弃耳目肌肤等感知,于剑气成形、侵入臂围的瞬间反手一掠,“藏锋”连刀带鞘砸上飞凤,剑刃微微一凝,时间仿佛为之静止;紧接着,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在刃上炸裂开来,任逐流还来不及圈转长剑卸去来势,巨力已如潮浪穿透身体,扯得他向后滑开丈余,靴跟在乌檀地板上“嘶--”拖出了两道袅袅烟焦,背脊才重重撞上楼梯口的雕栏,“格”的一声压裂了厚重的矩方木柱!
--好……好强大的内力!
任逐流全身血腾如沸,这一击的余力犹如惊涛拍岸,反复不息,他背靠着弯裂的木柱滑坐在地,拄着剑却撑不起身子,一股异样的腥甜涌出喉管,从嘴角漏将出来,沿下颔脖颈缓缓流淌,染红了胸口衣襟。
任逐流玩世不恭,于识人上却鲜少走眼,尤其是比武斗剑的对手。以他的内功修为,按理不应受到如此重创,但就像他赖以成名的“瞬差”之术一样,只消杀对方个措手不及,极些极微的差距,也能扩大成为一场完美无瑕的漂亮全胜。
瘫坐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的金吾郎嘴角微颤,露出歪曲的笑意。若能任意抬臂毋须倚剑,任逐流会冲少年竖起拇指,诚心诚意赞一句“干得漂亮”,可惜他被那一刀所挟带的惊天之威震伤了五脏六腑,甚至来不及运功抵御,伤势非轻,半点也开不得玩笑。
更不妙的是耿照的眼神。
少年典卫平举长刀,维持迎敌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表情狰狞、身子微颤,眼中布满血丝,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口中不住荷荷有声,如伤兽般吐着粗气,豆大的汗水自额际点滴坠落,“滴答、滴答”地回荡在阁楼里。
“娘的,明明是你打伤了老子,怎么情况看起来比老子还不妙?他这是……走火入魔!不妙!”任逐流抹去唇边腻滑,勉力提气,叫道:“喂,耿小子……咳咳咳!老子服气啦,这道便让与你走……喂!是这边,你过来!”见耿照掉头往皇后那厢走去,只恨自己再无余力,鼓劲叫道:
“保……保护娘娘!保护娘娘!”
他撞裂雕栏的声响早已惊动楼下,内侍们唤来金吾卫士,只是没有娘娘或任大人的命令,谁也不敢擅自登阁。此际一听呼喊,连忙蜂拥而上,见流影城的耿典卫手提长刀,一步一步向娘娘走去;“娘娘”赤着小脚双手持剑,不住倒退,身后两名宫女也是长剑出鞘,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搞不清楚状况。
任逐流唤的不是这帮手下,急得挥手:“都……都别妄动!别……别刺激他!”探头叫道:“阿紫!保护……保护你阿姊!金钏、银雪!”
任宜紫披着大红凤袍,被金吾卫士错认是皇后,却无法因此得到勇气。
她知道耿照武功高强,却作梦也没想到这乡下土包子能够一击将叔叔打得呕血倒地,更想象不出那张浓眉大眼、实在说不上“俊俏”二字的乡下人面孔,怎能摇身一变,直如魔君附身,周身散发出强大而恐怖的气场,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手里抓着锋锐无匹的同心剑却无一丝象样的接敌态势,只能不住倒退,颤声道:
“你别……别过来!再要过来,我……我一剑刺死你!”肩后一顿,却是碰上了并肩而立的孪生姊妹花。
金钏小巧的秀额上汗珠晶莹,紧咬贝齿,一步也不肯退;另外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上虽然十足仓,但银雪从小被教育要绝对服从,不得相违,况且她一慌便本能地跟随姊姊行动,居然也摆出防御的架势,比任宜紫要可靠得多。
任宜紫背后撞了人,几乎跌跤,目光不敢自眼前的狂人身上移开,遑论回头,突然陷入莫名的惊怖之中,舞剑尖叫道:“你走开、你走开!不……不要过来!呜呜呜呜……别过来!”一剑扎上耿照胸膛,血花四溅,吓得她双手放开,失足坐倒。
一阵异味飘散开来,带着成堆微腐花果一般的腥甜馥烈,又有新剥毛皮似的淡淡膻骚,在充斥着汗嗅与金铁气息的阁楼之中,闻起来格外触动心弦,似乎有种危险的野性。
任宜紫双手死按着揉绉的丝绸裙布,直到温热的液感浸透手掌,才发现自己竟吓得失禁;一意识到这点,汹涌的尿意再也顿止不住,激射而出的尿水撞上坚实的乌檀木地板又猛然弹起,溅湿了紧实的雪股大腿,光滑如敷粉的肌肤挂不住液珠,淅淅沥沥落了一地。
虽然形势紧绷,但水声着实太响,靠得近的金吾卫士大多都听得一清二楚,更别提金银双姝,只是谁也没心思搭理她。任宜紫羞愤欲死,但释放尿意的畅快感却令她忍不住发颤;她夹紧大腿屈起膝盖,借着宽大的裙幅掩盖,用力将汁水喷射而出,羞耻与快美混合成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受,少女禁不住一阵恍惚,连方才逼近的持刀少年都暂时抛到了脑后。
耿照胸口被利剑一刺,神识略复,视界里但见满满的金戈铁甲,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依稀把握着几个念头:“我……我要下去。将军……将军需要我……比斗……胜利……”侧首斜乜,楼梯口刀枪罗列,甲士挤得满坑满谷,哪有路走?
不能……不能再等了。
少年对自己说。他体内的野兽强大得似能挣脱一切牢笼,连胸膛和左肩汩汩溢出的鲜血都无法带走浑身盈满的精力,“战斗”这个念头仿佛为他打开了一处宣泄口,他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耿照突然发足狂奔。
他跨腿挥臂的动作活像野兽,敏捷、利落、充满破坏力,光是扯动的劲风便将三尺外的孪生少女弹飞出去,所经之处桌椅掀倒,几屏碎裂,所有人的惊呼、喊叫……全被他远远抛在身后,少年飞身扑上露台,翻过金凤高栏,纵身一跃而下!
◇ ◇ ◇
以棋局比喻的话,慕容手里能用的棋子委实少得可怜。
蒲宝毫无疑问是经过精心策划,才使李寒阳成为代表,讽刺的是:此刻慕容柔手里并没有岳宸风,纵使“势均力敌”变成了“狮子搏兔”,他仍旧是一场也不能输。慕容柔不懂武艺,然而不懂武艺如他,也知李寒阳是非常可怕的对手,眼下己方并无堪与匹敌之人。
适君喻等已被巡检营的弟兄抢回,李寒阳显然手下留情,三人看来都不像受到重创的模样,只是手足酸软,无法再战。“将军!”适君喻挣扎起身,苍白的面上满是愧色:“属下无能,有负将军之殷望!属下……”
“不怪你。”慕容柔摆了摆手。“李寒阳不是你们能应付的对手,你等须尽快调养恢复,少时若生变故,攻防应对,切不能成为我方负担。这是军令。”适君喻闻言一凛,心知将军所说至关重要,面对李寒阳已是一败涂地,绝不能再拖累将军,更不多言,把握时间运功调息。
慕容柔目光扫过余人,见罗烨一声不吭,微瞇着妍丽秀气的细长凤目一乜,淡笑道:“你看起来挺能打,有无胆魄一战鼎天剑主?”罗烨十指并拢贴紧大腿,站得笔直,大声应道:“回将军的话,有!”
身畔忽有一人抢道:“启禀将军,属下愿往!”却是五绝庄的何患子。
五绝庄此行四人中,只剩他身上无伤。今日何患子亦是皂衣大氅、革鞲乌靴的武人装束,英气逼人,神色、谈吐虽然温和,眸中却隐含精芒,如辉似电,甚是不凡。慕容柔早瞥见他神色不定,似正犹豫是否要上前请缨,争取表现的机会;慕容故意跳过他征询罗烨,果然引得他抢先自荐。
适君喻本要凝神运功,一听何患子开口,剑眉微蹙,低喝道:“胡闹!你强出头什么?没见那厮之能,连我等亦不是对手么?你若上场,连一招也受不住。还不快快退下!”口吻虽急,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关怀爱护之意,并非是有意侮慢。
何患子从小听惯了他的指挥安排,向来没什么主意,不料在这个节骨眼却突然生出反骨,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竟不加理会,径对漆雕利仁道:“与你借刀,行不?”漆雕咯咯笑道:“要杀人么?好啊。”随手扯开“血滚珠”的系结,连刀带鞘扔了给他。
李远之阻之不及,气得半死:“你……别添乱!”转头对何患子道:“老四,这不是开玩笑的。那人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我三人合起来还不够他一击,你听老大的话,莫要逞强。”何患子低声道:“我有分寸。”定了定神,转身抱拳:
“属下愿为将军出战!”
“将军!”适君喻几乎要站起来,无奈体力未复,难以全功。
慕容柔不理他二人争执,径问罗烨:“你敢与李寒阳相斗,为何不请缨出马?”
“因为属下不会赢。”罗烨面无表情,抱拳躬身道:“将军若不计输赢结果,属下愿拼死一斗那李寒阳。”
慕容柔转头望向沉默下来的五绝庄众人。
“这就是我的答案。”苍白的镇东将军淡然道:“有勇气很好,但此际我只需要胜利。这里无一人能战胜那李寒阳,代表须向外求。”众人面面相觑。
“将军欲请何人?”适君喻终究忍不住,大胆开口。
“任逐流。”慕容柔心中叹息的,面上却不动声色。“央土任家与我,眼下在一条船上。要说在场有谁打心底希望我们能连赢三场的,也只有央土任家了,料想金吾郎会为我夺下头一胜。”正要派罗烨去传口信,忽听全场一片惊呼,一人自高耸巍峨的凤台顶端一跃而下,落地之时“轰”的一声,双足踏碎青石铺砖,蛛网般的裂痕自他脚下洞穿处一路向外扩延,不住迸出石屑粉灰,炒豆也似的劈啪声响此起彼落,犹如冰湖消融。那人从这么高的建筑物跃下,却连丝毫卸去冲击力道的动作也无,就这么从狼籍破碎的青砖之间起身,昂首咆哮,其声震动山头,令人胆寒,竟是耿照!
谁也料不到他会从凤台一跃入场,连慕容柔都吃了一惊,锐利的目光扫过台顶,瞥见披头散发的任逐流探出半身眺下,嘴角犹带血渍,心念电转:“他竟打伤了任逐流!”更无迟疑,起身舞袖:
“李大侠!这便是本镇指派的代表,欲领教阁下高招,请!”对场中朗声道:
“耿典卫,此战许胜不许败,毋须顾忌,务竟全功!”
耿照颅内嗡嗡作响,便如万针攒刺一般,视界里溢满血红,朦胧间一把熟悉的声音钻入耳中,仿佛突然抓住了方向,喃喃道:“许……许胜,不许败。许胜……不许败……不许败……不许败!”蓦地仰天狂吼,抡起长刀扑向拄剑昂立的李寒阳!
“不好!”
适君喻一见他冲上前,急得坐起身,不意牵动伤势,眼前倏白,几乎痛晕过去。他于李寒阳手底吃了大亏,方知其能:适才三人合攻时,李寒阳连一招一式都未使,便只抡起门板也似的巨剑鼎天钧一扫,适君喻等还未沾着剑刃,已被劲风掀飞;余劲穿胸透背,闭锁筋脉,至今仍未消褪--
这是力量的差距。单纯而直接,不容讨价还价,正面冲撞无异是最愚蠢的举动!
耿照的速度快得肉眼难以捕捉,众人但见袍角翻动,原地已然无人;“铿!”一声金铁交鸣,一团乌影在空中翻滚转动,一路拔高,犹如断了线的纸鸢,至眼前时才惊觉速度之快、旋势之强,哪里是什么纸鸢?简直就是挽索发射的炮石,轰然撞上凤台石阶,撞得阶角迸裂,石屑纷飞,这才像只破烂布袋趴滚落地,一动也不动。
若非手里兀自握着长刀,怕谁也认不出是耿照。
便只一击,毫无悬念。甚至连耿照被击飞的瞬间都无人看清,但听刀剑声铿然,回神时耿照已被轰入苍空,李寒阳的动作看似未变,只能从对手弹飞的轨迹判断是他出的手。
适君喻咬碎银牙,不敢转头去面对慕容的神情。我们……都教将军失望了,无一例外。若……若我能多撑一下,若我不要那般冲动,若我能观察李寒阳的武功特性之后再出手……
正当悔恨如蛇、细细啮咬着风雷别业之主的心,奇迹忽然发生。
埋在残砖碎瓦之间的身子动了动,“泼啦!”石屑松落,耿照拄着刀缓缓起身,就在众人还来不及惊呼的当儿,他竟又倏然失形,灰影掠出,最后一抹刀光的余映已至魁梧的初老游侠身前--
“铿”的一响,野兽般的少年再度弹飞,又在凤台阶前撞出一枚圆坑,挟着簌簌散落的石屑粉尘摔趴在地,头脸下漫出乌渍。这下看台上的人们不由起身,其中当然包括始终跟在许缁衣身畔、心急如焚的染红霞,就连混在台下人群里的风篁与韩雪色等都挤到了前头,以备情况有变时能即刻救援。
李寒阳拥有在场诸人难以比拟的千钧巨力,但出手极有分寸,等闲不轻易伤人。耿照的危机来自他那盲目无智、如野兽本能般的攻击,他使的力道越大,速度越快,被弹飞的势头也越凶猛,光是肉身撞实青石阶便能要了他的命。当他第三度拄刀而起时,场内响起连片惊呼,连老于江湖的风篁亦不禁微微沁汗,手按刀柄,心中暗自焦急:
“耿兄弟,以小搏大,你得用用脑子,不是让你用脑袋硬磕刀剑啊!这般蛮干,与自杀有什么两样?”
另一头沐云色、韩雪色等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韩雪色目光如炬,适才头一击他没能看清,第二下时心里已有准备,除了李寒阳出手太快、难以悉辨,整个过程竟窥得七八成,心知双方实力差距太过悬殊,连赌一赌的价值也没有,把心一横,低声道:“老二,这样下去不行。你想个法子制造些骚乱,我跟老四把人弄走;再打将下去,耿兄弟必死无疑。”沐云色剑眉紧锁,点了点头,目光不敢稍离场中。
“等等。”聂雨色双臂环胸,下巴一抬。“你看他的眼睛。”
韩雪色强自按捺性子端详片刻,皱眉道:“我看不出异状。有话直说。”
聂雨色耸了耸肩。“他的眼神不太对劲,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再等等,那小子没那么容易死的。”
韩雪色差点一巴掌便朝他的后脑勺搧落,连沐云色都忍不住露出“你根本就是在记仇”的表情。然而二少皆是思路敏捷之辈,旋即省悟,四目相交,心中俱只一念:
“……夺舍大法!”
三人交头接耳时,场中又生变故。耿照双目赤红、荷荷喘息,任由血污披面,浑不知疼痛似的,右臂一挥,甩脱刀鞘,“藏锋”的长直薄刃在他手中嗡嗡颤响,抖散一片青芒隐隐,如蛇信般吞吐不定。
少年本是踉跄前行,恍如醉酒,谁知步子越迈越快,不知不觉又奔跑起来;双腿交错之间,整个人突然腾空跃起,三度挥刀斩向李寒阳!
这回所有人都看得分明,李寒阳一声清啸,单手拔起巨剑,攘臂而出,厚如砖头的剑身挟着骇人的劲风,呼啸着卷向耿照!藏锋的单薄与鼎天钧剑的厚重对比,荒谬得令人笑之不出,不自量力的少年与刀器仿佛下一霎眼就要被绞成血肉破片、溅上青霄,多数人纷纷闭眼,不敢再看--
鼎天钧剑磕上藏锋,发出钢片抽击般的劈啪声响,似有一团看不见的无形气劲应声迸碎,爆炸余波之强,压得耿照双脚难以离地,平平向后滑出三丈有余,所经处石屑纷飞,地面的青石砖如遭犁铲,留下两道笔直的疮痍痕迹。
李寒阳复将巨剑插回了地面,耿照这才止住退势,依旧维持着横刀当胸、屈膝坐马的姿势,从嗡嗡震颤的刀臂之后抬起一张坚毅面孔,披血裂创的模样虽然狼狈,眼神却已略见清澄,血丝略退,不再满眼赤红。
“醒了?”李寒阳淡淡一笑,并未追击。
耿照索遍枯肠,最后的记忆片段仍停留在凤台之上、与任逐流的言语僵持,对于自己何以如此,又怎么会和他交起手来,便如云遮雾罩,一时难以廓清。
但这些丝毫都不重要。他终于如愿来到战场,肩负起为将军--以及将军的理想蓝图--守护最后一道防线的责任。李寒阳是前所未见的可怕对手,但耿照必须赢得此战,别无其他。
“嗯。”少年无话可说,只点了点头,权作回应,凝神思索着求胜之法。
那样的眼神李寒阳非常熟悉。他已在无数次的决斗中面对过这样的眼眸,无论结果如何,每一双都值得尊敬,只能以专注虔诚的态度与全力施为来回报,方不致亵渎了武者。
“那么,”游侠握住剑柄,终于摆出应战的姿态,带着无畏而淡然的笑容。“就来战吧,请!”
第百十二折鼎天剑脉,伐毛洗髓
适才一轮交手,在满场权贵看来,耿照进退如兽,不惟快得肉眼难辨,连遭巨剑轰飞后、以背脊撞裂石阶的强韧肉体也丝毫不像是人,见他抖落烟尘、擎刀搦战的气势,莫不倒抽一口凉气,心想镇东将军威震天下,果非幸致!麾下区区一名少年,发起狂来竟也有鬼神之姿,暗自惊惧。
但在风篁等高手眼中,耿照却是以绝佳的身体条件,径行无谓之耗损,前两次疯兽般的奔击,连李寒阳的衣角都未沾着,第三度交手时神智略复,藏锋及时圈转,易攻为守,反而挡住了鼎天剑主信手一击。
面对李寒阳这种级数的对手,至多只有一次机会,贻误战机或判断失准,下场非死即伤。他三度击退耿照,不仅是手下留情,更因仓促之间,不算是正式比武,以其一贯的行事风格,面对毫无威胁的攻击,随手挥开便是;若是较了真,便如一剑扫平适君喻等小三绝,绝无反复施为的必要。
情况在他说完了“请”字后,倏然为之一变。
耿照受巨剑冲击,脉内真气如沸,似将破体。然而源源不绝的力量终究没能打破李寒阳的铁壁防御--虽然就形式而言更像攻击--压倒风篁、聂雨色,乃至任逐流等高手的碧火真气,令耿照无数次挫败强敌、逆转得胜的内家至高玄功,在鼎天钧剑之前变得不堪一击,此刻他更需要冷静沉着。
好不容易收摄心神,强抑下体内狂躁的兽血,耿照勉力抬头,不由得一悚。
李寒阳依旧单手提剑,眉眼低垂,半人多高的千钧巨剑在他手里举重若轻,肩臂肌肉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两鬓夹霜的初老游侠平举大剑,剑尖直指,左臂横拦,掌心微张,势如耙风梳云;双足足尖一朝前、一向侧,后脚脚跟与前脚脚弓相对,距离不过尺许,略呈丁字步。
他这么一站,顿如渊渟岳立,傲岸挺拔,散发慑人气势。
耿照于武学之理所知有限,却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与野兽本能,看出丁字步不利移动,直觉便要抢攻;蓦地李寒阳一抬眼,连成一线的剑尖与足尖自纵轴无限延伸,剑形在耿照眼中变得极长极巨,倏忽穿过三丈的距离,快疾无声地搠入少年的胸膛--
虽是幻象,钢铁贯穿身躯的感觉却异常真实,耿照身子一晃,嘴角溢红,想起李寒阳与黑衣怪客在廿五间园外的对峙。当时双方动也不动,但周遭气滞如凝,连呼吸也有些费力,看来非是高手对决威压迫人这么简单,两人必定进行着一场肉眼难见、毫不亚于实剑铿击的激烈交锋。
(他的眼光……也能杀人!)
念头闪过,耿照更不犹豫,忙一个空心筋斗翻了开去,落地时瞥见李寒阳身剑略转,足尖与剑尖连成的轴线再次穿过他落脚的地面;目光稍与之一触,胸口又是一阵血沸,如遭巨剑擘开,剧痛直透脊骨。
这回他总算会过意来:“翻腾的动作太大,不及移目!”脚步错落,连变几个方位,使的却是明栈雪所授的天罗香身法。他刻意回避李寒阳的视线,首眼藏于袖臂之间,加上诡异莫测的“悬网游墙”之术,翻搅的衣影间拖曳着一抹血目异光,飘忽难定,说不出的阴森怕人。
李寒阳暗赞:“应变快绝,的是人才!可惜满眼红躁,已呈走火入魔之象。”巨剑一挥,大喝道:“妖邪异术,岂能胜正!”耿照被一喝回神,踉跄两步,目光对上南陵诸游侠之首,瞬间仿佛有无数剑影飙来,封住了前后左右,巨剑幻象三度贯体,喉头骤甜,仰天喷出大口血箭!
沐、聂二少不禁色变,沐云色低喝:“耿兄弟!”排众越前,正打算冲入场中,李寒阳如电目光扫至,沐云色顿觉周身空间俱被他的视线死锁,更无一处可供腾挪,无论从哪个方位跃出,都不免被巨剑斩落,满腔急切突遭冷水浇熄,不由退了一步,恰被二师兄按住肩膀。
“瞧!”顺着聂雨色尖削的下颔望去,对面人群里也有一条身影停步,身上灰扑扑的大氅逆风激扬,收势不住,倒像他独个儿与旁人吹着不同方向的怪风,模样十分滑稽,却是风篁。
“好厉害的“鼎天剑主”!”沐云色一抹额汗,喃喃说道:
“他只用双眼扫了一圈,我却仿佛被他手中之剑斩成两段。这是……这是什么武功?”
聂雨色淡然道:“他的剑势已然成形,有此能为,半点也不奇怪。”
沐云色想起师父说过,剑练到了极处,精神、肉体会记住出剑的一瞬,即使手中无剑,仍能以剑杀人。“从前有位将军箭术通神,某日轻装独猎,及至黄昏,见林间踞着一抹虎影,将军凝神张弓,果然一箭射中了老虎,碍于天色渐晚,料想虎尸不虞丢失,打算明日再唤人来抬取。”
“然后呢?”当时最爱听故事的小沐云色仰着头,一双明亮的大眼闪闪放光。
“第二天将军复来,才发现昨日被羽箭洞穿的不是老虎,而是一块虎形大石。他视石如虎,虎虽狞猛,却不能抵挡锋镝,是以能射;后来,无论将军换过多少石的大弓,都无法再将羽箭射入石中,是因为他心里想的是石头。区区箭镞,又岂能射穿坚石?”
魏无音笑道:“本宫列位前贤里,有高人极痴于剑,每天想着如何淬剑炼神,有一天灵光乍现,悟出一记精妙剑式,狂喜之下一剑挺出,洞穿敌人胸腹,如热刀插牛油,直没至柄,手感无比滑顺。
“待回神时,哪里有什么生死决斗?原来他正在山门外扫地,边扫边想入了神,手中剑不过是柄扫帚,被一剑穿心的敌人,却是山门前的青石柱。”沐云色这才知龙庭山下的两根山门石柱之一,何以留着一枚铜钱大小的通心孔眼。
寻常人不知所以然,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实则是极高明的武学境界,并非巧合。“当你挥剑千百万次、悟得通明剑心时,身子将记住出剑的感觉,即使拿的不是剑,运劲、出招,甚至心境却与拿剑时浑无区别,便是区区一根芦苇,也能使出长剑之利。”师父如是说,距那个射虎将军的故事,倏忽又过几年。
少年时期的沐云色十分叛逆,自不能满足于这种答案。
“这不是骗自己么?骗自己是把剑,居然就真成了剑。”
“最难的不是这个。骗自己容易,难的,是骗芦苇它是一柄剑。”
看着爱徒瞠目结舌的傻样子,魏无音抚须大笑。
“连无知无识的芦苇都能让你骗了,何况是人?”
--这就是“剑势”!
难怪师父和大师兄都说境界最难。沐云色闯荡江湖至今,武功、识见已不同少年时,于“欺骗自己”的部分颇有体会,时时锻炼不敢松懈,但师父说的“欺骗外物”却没这么简单,遑论是活生生的敌人。
直到方才李寒阳那实剑般的一瞥。
沐云色心中微动,似乎触及“剑势”的云中真形,昔日混沌不明的思路忽露一丝曙光。剑势非是隔空伤敌、如巫法咒术般的诡秘方伎,无论何等高手,都不能将内力化为有形有质的实体,倏忽击中数丈、乃至十数丈外的对手。使李寒阳的目光具备杀伤力的,恰恰是被攻击的对象自身。
就像往水里丢石头,水面必然泛起涟漪;习武之人熟练招式,勤于拆解,甚至练到相机感应的高明境界,以求后发先至,致胜克敌。
然李寒阳双目所视,形同以慑人的气机遥遥笼罩,虽只一瞥,其中却蕴含无数攻守对应,对武者来说,宛若对奕时甫一开局、便有十数着棋路纷至沓来,步步进逼,环环相扣。心志稍弱之人,神智顿为之一攫,于想象中被巨剑直贯横斩,一霎数式,若受创的幻觉来得太快太急,身子不辨真伪,生出遭受剑创的真实反应,未战便已先败了。
反之,若是身无武功的寻常百姓,这“拔剑无罅”的心境自不能再生出化虚为实的效果,但以其威慑,却能激发普通人的恐惧本能,内火攻心,受害兴许还在武者之上,一般的不能抵挡。
光是想通这点,已令沐云色受用无穷。聂雨色见他神情一霎数变,嘴角微扬,拍了拍他的肩膀。“明白了么?离开这鬼地方之后,赶紧找个清静处闭关,若能化入所学,他朝提升境界,一日千里,亦非不可能之事。”
沐云色心下雪亮:“原来师兄早已悟出剑势的奥秘!”想起当日师兄弟五人一起听故事,感伤之余,不禁又是敬佩,又有些惭愧。聂雨色捕捉他面上的细微变化,耸肩道:“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一回事。我好歹是你师兄,领先少许也不过份罢?”
韩雪色的动作只比他二人稍慢些,好不容易也挤至前缘,恰好听见后半截,似对剑势的精义亦不陌生,表情毫无意外,蹙眉道:“谁有闲心论剑!耿兄弟都吐血了,早晚要出人命。”聂雨色没好气道:“宫主……我是说公子如此神勇,要不去搧那个姓李的几耳光,教他出手有些分寸?”
沐云色急道:“纵使剑势厉害,也顾不得啦!再拖下去,耿兄弟早晚--”忽然闭口,瞠圆了一双疏朗星目,眸中熠熠发光,似是发现什么蹊跷。
聂雨色环抱双臂,嘴角抿着一抹冷笑。
“李寒阳用剑势阻了你,阻了对面的风大头,你们俩有口喷鲜血么?耿家小子的内力强得邪门,比我们仨加起来都厉害,除非李寒阳偷偷攒了飞刀射他,要不相隔三丈有余,哪门子屁内功构得着?他喷得忒来劲儿!”
“师兄的意思是--”
“这决计不是因为李寒阳。”聂雨色微瞇双眼,目光重新投入场中。
“让他呕血的,是他自己。”
◇ ◇ ◇
耿照抹去颔下血渍,拄刀奋起,迎上李寒阳双目的瞬息间,那千刀万剐般的异感又再度攫取了他,一霎眼仿佛有十数个李寒阳同时出招,幽影般的巨剑幻象呼啸着横劈直斩,扫过身子的同时也搅乱了脉中血气,比疼痛更难当的是内息澎湃如潮、只差些许便要漫溢而出的悚栗感。
那是种难以言喻的诱惑。
--需要力量么?那就再疯狂一些!
--理智帮了你什么?
--碧火神功、薜荔鬼手、藏锋……不是都没用了么?
--放任自己。不要坚持……
他依稀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如是说,恍如风火连环坞当夜,带着舐爪涎笑的兽狞。
耿照并不知道这就是武学中的“心魔”。面临碧火神功的初障时,是明姑娘以自身绝强的内力修为,助他收摄心神,一举通过了易经拓脉的初关二关;其他武人在面对心魔时,种种天魔乱舞、神为之夺的怪异情境,少年幸运地未曾亲历。
然而此际已无明栈雪,则又是最大的不幸。
两人分道扬镳之后,耿照历有奇遇:吸收化骊珠,受骊珠奇力硬拓经脉,功力更上层楼;得符赤锦丰厚的先天元阴滋补,再夺弦子宝贵的处女红丸,帝窟纯血对男子功力裨益之甚,在他身上完全得到证明……这都是明姑娘始未料及之事。再加上从媚儿处汲取来的役鬼令功力,换作旁人,早已承受不住暴增的内息,落得爆血身亡。
但耿照的身体经碧火神功初锻,远较常人坚韧,兼受化骊珠神奇的调节之力,一旦感应内息过于澎湃,便强将力量吸纳一空,以免“容器”难以承载、径行爆碎,危及自身。
如此反复几次,耿照功力不断攀升,至此体内如岩浆熔炼,过于精纯的碧火真气穿透经脉壁膈,半液半凝,介于形质有无之间,将血、骨、肉、皮等俱都混于一元,几乎无分彼此,其真力运导之强,已臻一流高手之境,故能硬撼李寒阳数剑而不败。
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同样因为真力的急遽增幅,面对李寒阳的“拔剑无罅”时,身体的反应也格外激烈。沐云色、风篁等感应剑势,不过是凛然顿止,耿照体内的真力巨浪却与之剧烈共鸣,血骨皮肉应势一晃,立遭重创。
失控的碧火真气就像巨大的漩涡,不断将他向下拉扯;漩涡中心有着难以想象的骇人力量,正是耿照此刻迫切需要的。只要松手,让力量吞噬自己就好……恶魔般的诱人耳语在脑海回荡着,耿照却本能地感应危机,苦苦维系最后一丝清明,不愿轻易屈服--
但这比想象中更难。
耿照双手握刀,奇坚奇韧的“藏锋”在绷满蚯蚓般的骇人青筋、肌肤表面胀得赤红的掌中嗡嗡震颤,仿佛周身刮着谁也感觉不到的飓风;他咬牙迎视李寒阳迫人的目光,倔强不肯认输,颤抖的身躯半蹲半跨、放得极低,重心移后,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缚紧了往前拖,又像手里正抓着一头嚣狞恶兽,下一瞬便要握持不住,失控冲出……
少年发出痛苦的呻吟,就这样被“拖”着挪前两步,刻轨似的履迹下窜起丝丝烟焦。
风篁目光如炬,瞥见那两道短短的拖印里闪着金芒,沙砾被绝强的内力挟着沸滚火劲压碾,交融产生粒状结晶,据说只在北域绝境炎山方能见得,不禁骇然:
“恩师说内功练到了极处,熔石炼金不过闲事耳!耿兄弟内力虽高,这……这却是如何能够?”遥见对面人群之中有三张熟悉的面孔,沐、韩神情凝重,聂雨色却是双眼放光;两人视线偶然交会,苍白的黑衣小个子才稍稍收敛,冲风篁一摇头,示意不可妄动。
媚儿初见耿照下场,心中得意冷笑:“还不逮着你!”及至耿照呕血,再也坐不住,千方百计甩掉无头苍蝇般的金甲卫,好不容易抢近围栏,忽见“小和尚”双目血红,恍若风火连环坞被离垢附身的模样,当夜火海燎天的恐怖记忆重又复苏,深怕他突然歪颈垂首,变得傀儡也似,一脚高一脚低的走起了僵尸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后退了些个。
由于耿照的样子委实太过诡异,看台顶端的蒲宝与独孤天威一时忘了插科打诨,各自探首手握雕栏,看得目不转睛。蒲宝揪着湿透的巾子频频拭额,嘴里不住咕哝:“打不赢认输便了,犯得着撞邪么?”
蓦地耿照身子一颤,仰头“吼----”嘶声狂嚎,地面为之震动,又向前踏出两步!
在场具一定根柢的人已约略看出:他苦苦对抗的并非是手持巨剑的李寒阳,而是某个即将撕裂肉身、从中呼号而出的狰狞异物;每迈前一步,就代表典卫大人的神智清明又有块地失守,距离恶魔挣出牢笼的时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叔叔!”凤台之上,阿妍难掩深忧,回首道:“耿典卫这是……是施展武艺的缘故么?他的样子好奇怪。”任逐流服了御医炼制的内伤药,情况大见好转,却装着凝神运功的模样盘膝而坐,竟来个相应不理。
阿妍连问几回,怕惊扰了叔叔调息,正要放弃,忽听一把动听的嗓音道:“依我看他是走火入魔啦,不用等李寒阳出手,便能送了性命。活该!”尖翘高挺的琼鼻里逸出几声娇腻轻哼,说不出的幸灾乐祸,却是任宜紫。
“你----!”任逐流气得胡子都翘起来,猛然睁眼,见阿妍柳眉紧锁,一双姣美杏眸投来,心知闪避不得,起身拱手:“回娘娘,我瞧耿家小子双目赤红,浑身内力如脱缰野马,易放难收,的确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阿妍不通武艺,蹙眉道:“走火入魔……会怎样?”
任宜紫抢白道:“也没怎样,轻则全身瘫痈,重则死路一条。李寒阳光站着也不出手,约莫是在等他自个儿完蛋。”任逐流面色铁青,心里直将水月停轩骂上了天:好你个假尼姑杜妆怜净拿钱不干事,怎么教的小孩儿?居然能这么不长心眼!
阿妍娇容一肃,沉声道:“传旨,不许再打啦。让慕容将军换个人上场。”
任逐流本欲再辩,想起这宝贝大侄女从小就是死心眼,认了的道理就没变过的,心知多言无异,披着外衫拄飞凤剑行至台前,提气大喝道:“慕容柔!娘娘有旨,这场不许打啦。不如罢手,你再换个人来罢。”
慕容柔拱手道:“臣遵旨。那么这场,便算南陵小乘输了,下一位该是央土大乘的代表罢?”蒲宝“噗哧”一声猛然转头,笑得怒眉腾腾:“慕容将军哪只眼睛看到南陵输了?本镇倒要请教。”
慕容柔怡然道:“论武功,李大侠威震天下,成名既久;论资历辈份,李大侠高出耿典卫一辈不止,身为南陵游侠魁首,地位等同国主,两人交战,本有以大欺小之嫌。如今既未战出结果,那就是平手了,持平而论,该是小辈胜出。”
持你妈的平!蒲宝低啐一口,沉着脸道:“他俩也就比划了几下,粥都还没煲热呢,这能叫平手?慕容将军,要不打也可以,这场无论如何我吞不下来,大伙儿看着办。”
慕容柔不置可否,朝凤台拱手。“双方战将无损,若无结果,何以止战?谁胜谁负,还请任大人做个公裁。”蒲宝腆着肚子一径冷笑,毫无退让之意。任逐流拄剑回头,帷幕中但见阿妍无言,只余满目心忧。
对于外界的种种变化,耿照毫无所觉。
他的心识被封闭在沸如熔浆的身躯里,连感官知觉都无法稍稍运作。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若继续放任真气交融下去,当血、骨、筋脉等真正混于一元时,也将同时失形崩溃--
耿照抓着最后一丝危机本能不放,不敢让自己顺从渴望,被那股无比强大的力量漩涡吞噬,直到一个既熟悉又遥远的声音穿入颅底。声音仿佛触动他心底丝丝弦细,过了很久,耿照才依稀辨出是思念、迷惘、忧伤,以及其他诸多莫可名状。
情感凝聚,意识旋即复苏成形。还来不及辨别关于“声音”的种种,其内容已自生意义,一股脑儿钻进识海:“一念不生,万物俱寂……百神存想,忽然忘身……”
若身处寻常,耿照该能立即发现这串心诀与碧火神功之间的关连,但此际他无暇分神,自然而然顺应口诀,慢慢收摄心神,重新将脑识凝聚起来,试图延伸至四肢百骸,一一让失控奔流的碧火真气重回正轨。
只可惜他体内诸元早已“熔”成一片,筋骨皮肉虽不是真被烈火熬炼成一团,但质地奇密的碧火真气不断增幅压挤,早已超越内功玄理所能节制。
这些进一步被凝炼的真气粒子穿透经脉内膈,“漫”入四肢百骸,不惟血中有、毛发肌肉中有,连骨髓深处亦被浸透,可说是无所不在。要将真气重新导回筋脉中,那也得有“脉”才行;对精炼过头的碧火真气来说,耿照体内已无筋脉骨骼的区别,四处通行无阻,如何才能收束?
心念一动,脑中异声诧道:“不好!短短月余,怎能进境如斯?三关“却食”、四关“吞炁”的心诀都已无用……再试试“伐毛”与“去形”两关。”又说了大串口诀。
耿照依言而动,收效仍极其有限,真气兀自在体内肆虐,捭阖纵横,如入无人之境。首关“易经”、二关“拓脉”的口诀他当日在大佛腹中已背得烂熟,佐以明师悉心指点,体悟甚深;但开拓筋脉以多纳内息的法门,此际却无用武之地。
三关四关的“却食吞炁”教人如何转外预为内息,充实新拓之筋脉,大幅提升内元运转之能,进一步透析其质,为进阶预作准备;及至五六关“伐毛去形”,则将内息驳杂处以极火炼化,易质锤炼,始成精粹。但耿照的情形已逾两诀之范畴,毋须多费力气,体内诸元便将混于一同,早已臻至“伐毛去形”之境。他在行功的过程中,逐渐了解身体究竟发生何种变化,却无助于眼前的困难。
“听好了,”声音的主人不改其优雅从容,曼声道:
“七关“洗髓”突破后,能助你还固内息,避免诸元融崩,再借八关“返骨”重塑体内经脉,由此脱胎换骨。然而这两关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且男女有别,我帮不上忙。”说着幽幽叹了口气,其中情思满溢,透出一丝淡淡愁绪,借由心海投来,格外玲珑剔莹。
耿照的心版仿佛被水精般的愁思映亮,蓦地颤腾了起来,前事如影一一闪现,终于认出这声音是谁,脱口唤道:“明姑娘!”
意识归位,耿照骤尔回神,但觉场中烟尘飙卷、飕飕有声,体内仍旧是真力翻腾行将失控,适才一切如梦似幻,不知确有其事,抑或神醉梦迷,抬眼赫见李寒阳已不在原处;眼前风沙漫至,魁梧的汉子挟着巨剑,倏忽斩尘而出!
谁也料不到居然是堂堂“鼎天剑主”先出了手。
鼎天钧剑抡扫而来,其势之沉已不容闪避,耿照忙以藏锋一格,不偏不倚击中剑脊棱部,刀剑上两股巨力撞击,变故又生。碧火真气本就致密,再经耿照体内反复锤炼,凝缩已极,别派内家真炁与之相较,直如竹筛渔网,连李寒阳的阳刚内力亦难抵挡,碧火真气透隙而入,两劲照面对穿,视彼此如无物!
鼎天剑主出于凤翼山,一身根柢来自中行氏闻名天下的绝学《三省功》,自非凡夫可比。
这套传自武儒南宗的内功心法,以“易学难精”着称,要练到能发劲运气、应用于拳剑,最少要耗费十到十五年的辰光,见效极慢,头三年若有荒废逾半旬者,便要从头来过;每日晨昏练功三度,极尽辛苦。中行子弟背地里都管叫“汗磨子”,戏称家中三品以上的高手为“血磨子”,意指此功如非磨得鲜血淋漓,等闲难有成就。
《三省功》大成后,出手亦十分朴实,并无显着特征,所长不过“雄浑”二字,乃是最纯粹的力量。
碧火真气穿透三省功劲,孰料剑臂间不过七尺的距离,却仿佛有千里之长,其间布劲如垒石坚城,层层相因,越接近躯干,其致密与碧火神功越相仿佛,刀劲纵使无物可阻,但孤军长驱、深入敌境,终究难抵斗枢。果然李寒阳昂然不动,生受了这一记,恍若无觉。
耿照的状况却极不妙。为接此剑,再无余力压制失控的真气,挥刀的同时内息鼓荡而出,若非如潮剑劲随即贯穿身躯、抑住了真气的爆冲,这下五脏六腑便要被自己的内力所“熔”,死得既荒谬又滑稽。
耿照灵机一动,抢先出刀,果然李寒阳挥剑斩至,“铿!”一声刀剑互斫,劲力对穿,宏大的剑劲贯体,虽极为难受,体内真气却大受抑制。耿照的假想得证,遂放开手来一轮猛砍,将新力以斩击释出,再借李寒阳的剑劲抑制增生,以争取应对的时间。
碧火神功的心魔关极其凶险,他初关二关得明栈雪之助,突破得太过轻巧,代价便是疏于掌握自身进境。短时间内功力突飞猛进,绝非好事,就像剑胚淬火,能使剑质益发坚硬,也可能留下伤口,甚至弯曲断裂。
“易经拓脉”、“却食吞炁”、“伐毛去形”等口诀散见于《火碧丹绝》之中,很难判断是明栈雪以传音入密之法面授机宜,抑或只是失神间灵光不眛,忽然涌现。而眼下最关键的“洗髓返骨”功诀悉数空白,似又落实了想象一说。
(再这样下去,我的身体会被碧火功硬生生熔掉!)
“等一下!”剑胎淬火的比喻触动心绪,“熔”字掠过心版的瞬间,耿照忽然想到:“我现在的身体,岂非就像一座烹炼铁水的熔炉?不……根本就是!”
须知熔炉与冶钢用的炒钢炉、铸造刀剑的鼓风炉不同,乃沿山坡以砖材砌成的高炉,又称“蒸矿炉”,高逾丈半,内壁敷以黏土,用来将铁矿砂熔炼成铁水,制成生铁。
熔炉一旦点火,便不能轻易停止运行,否则骤然降温,将使炉体受到极严重的损伤,与耿照此刻的情况不谋而合。一味走抑制内息的路子,无异于熔炉熄火,就算免去炉身熔融之危,也将留下难补的龟裂破损;经脉若此,一辈子就是废人了。
(该怎么办?还能……还能怎办?)
铸炼房出身的务实性格,以及从小受七叔严格训练、大小环节都能一手包办的经历,终于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熔炉之喻给了耿照打破困局的灵感,他借由刀剑交击散去过多的内息增生,用硬挤出来的一丝灵台清明,观视体内诸元;虽只短短一霎,在“入虚静”的通明法门之下,虚识中的一剎那被无限延长,连带将他经历过的铸炼体验、学武进程悉数提取出来,一幅幅图像般悬在空中,用来参照钻研,以求突破。
心识一霎万千,如电如雾,常人可感者,百千中未有一二。每个掠过脑海的绝妙灵感,其实都不是天外飞来,而是得自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无数感官知觉的零星碎片在心海中激荡撞击、交融消抵,磨去每一分多余无谓后,所得到的灿烂结晶。
只是旁人于无意之间偶得,耿照却可利用夺舍大法的“入虚静”功夫为之。
他浮在布满影像的虚空里,不住翻动记忆,来回于每个七叔或明姑娘为他详细开解的当下,也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凌乱的线头相互爬网连结,去芜存菁,最终停在那句不知是假是真的“重塑体内经脉,脱胎换骨”上;撞击的火花消逝后,留下一个绝妙的点子。
--没有经脉能容纳精炼的碧火真气怎办?
那就造一副全新的、量身订做的强韧经脉!
心魔障可视为内功练到一定程度后,必须加以突破的瓶颈。碧火神功的初关,即为“易经拓脉”--为使短时间内练得的大量内息能更有效率地被运用,须将纳气的诸脉予以拓展。突破了这个瓶颈,气血的运行将不同于未习武的普通人,即使搁下拳脚刀剑的锻炼,内功也无倒退之虞。
拓脉的过程不惟痛苦,风险亦高,稍有不慎,便是筋脉毁损、元功尽废的下场。上乘内功殊途同归,目的不外乎源源不绝的内息,以及更有效率的运用,此非碧火神功独有,各派对“易其经脉”皆有不同的见解,甚至以此做为层境区分,也有为求精进,一再挑战易经拓脉的绝高风险的。
但碧火神功却不走这个路子,易经拓脉只做一次,用以奠基武骨,接下来的三、四关“却食吞炁”并无如此剧变,看似借由外在干预、大量锻炼内息,以充实丹田的单纯过程,背后却蕴含了极为重要的目的,即是“促使修习之人了解内息的本质”,为迎接三关心魔预作准备。
到了“伐毛去形”的阶段,内息被锤炼得更加致密,不受固有经脉限制,用以散入血、肌、皮、骨等周身各处,由真气统合诸元,达到极高的传导效能。到了这个境界,同样只出一成功力,碧火真气不但威力更强,收发的效率也更快,彻底拉开与其他修习法门之间的距离,“内家玄功天下第一”的名头,至此方能无争。
但这仍旧不是碧火神功的真正目的。
经脉本无形质,剖开皮肉亦不可见,唯气血可感。一旦能以真气统合体内诸元,无形无质的经脉与有形有质的人身肉躯,可透过真气产生连结,“复位经脉”将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虚妄之说;须经数度易经拓脉才能拥有的绝顶武骨,自此有机会一蹴而成,故称“洗髓返骨”。
此关看似简单,凶险也不及前七关心魔,单论承受的痛苦,更比不上易经拓脉的煎熬,然而历来修习神功者,有的在突破七关心魔后,须待十数乃至数十年之久,才能挑战八关,也有终生未曾轻叩此关之人,盖因“返骨”最难的不在功力修为,而是眼界。
取得“复位经脉”的资格,却未必能拥有理想的蓝图擘划。
如非耗费数十年时光钻研、会过当世无数高手,身经百战,累积了足够的眼界识见,岂知天下无敌的绝顶武骨,究竟该是何等模样!
但耿照别无选择。碧火神功的速成已骇人听闻,但自有此神功以来,遍数历来修者,却无一能有奇遇如他,内息如斯猛进,等同自戕,即使侥幸存活,也将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复位经脉”已是万不得已的唯一法门!
此时此刻,耿照意外地与创制这门神功的前辈高人思路相迭,俱都想到了一处。
于是精于锻造的少年学徒,把身体当成了他最熟悉的铸炼房,以沸滚如炽的五脏六腑为洪炉,横冲直撞的碧火真气为材料;以神为锤,以精、气为砧,试图将交融一片的体内诸元一一还原。
每锤落下,便有一束凶暴的真气嚎叫扭动,挣扎着改变形状,原本体内的一片混沌,渐渐被还固成形,仿佛将铁汁凝结成生铁、再将铁片锻打成钢一样。耿照惊喜地发现:被锤炼成形的内息,似乎也同时失去了内息的质性,变成更精粹、也更强大的经脉雏形,将四散的内息圈系导引,体内的力量运行正在回复某种规律,虽然离自由运使仍十分遥远。
内息被接连锻化,加速了彼此间的消长,耿照正要更进一步,着手复位影响武学至巨的奇经八脉,才发现并无蓝本可供参照。按原有的经脉重塑毫无意义:眼下爆冲的真气虽被锻化,若维持旧制不变,待内息溢满,难不成还要再“洗髓返骨”一回?就算身体受得了折腾,他也受不了。
(新的经脉……该是什么模样?)
一股强大的异种真气透体而过,阳刚纯正、威力无匹,耿照体内的真气爆冲渐受控制,这下不再连结诸元随之摆荡,更能领略其威。
--李寒阳!
耿照回过神,眼前魁梧的汉子挥动大剑,再度与藏锋交击,剑劲沿刀回溯,穿透布满碧火真气的躯体。在“却食吞炁”的心诀感知之下,惊觉这一剑布满太阳寒水之气,起自足太阳膀胱、手太阳小肠两经,劲发督脉,丙火化气于壬水,以太阳之气兼统水火,故刚而不折。
(就是这个!)
明知不敌,耿照却硬着头皮举刀,“铿!”被轰退了几步,瞬间攫取了李寒阳的督脉导行之法,连足太阳膀胱、手太阳小肠两经亦有所得,若能透析,当尽得太阳寒水劲力的奥妙。
李寒阳一剑将他挥开,也不进逼,回头笑道:“看好了,这路《六极剑法》你虔家亦有修习。你父亲教过你口诀没有?”却是对虔无咎说的。虔无咎一见他出剑,两只清澈的大眼睛睁得烁亮,怕被他小瞧了,不免有辱亡父英名,沉着小脸大声道:
“教过!”
李寒阳点头,见耿照立稳脚跟、调匀呼吸,才又递招将他击退,道:“《六极剑法》以招式论,不算上乘剑术,却是影响武儒南宗最深的一门剑艺,关键在“六极”二字作何解释。
“在中行氏本家,六极两字作“六合”解,意指天地四方,兼容并蓄。我继承鼎天钧剑后,受先师教导,以精、气、神内三合及手、眼、身外三合为六合,又与本家六合相异。你虔家补剑斋如何解这两字?”巨剑挥洒,随手接了耿照两刀,震得他踉跄倒退。
看台之上,邵咸尊与邵兰生交换眼色,暗忖:“果然是平湖补剑斋!”
凤翼山中行氏负有守护“天下刀笔令”的使命,严禁子弟闯荡江湖,若有分家,须放弃“中行”之姓。这些分家在南方各地落脚,百余年来亦闯出名号,其中以悦南左氏、凤东佑氏、云山后氏、平湖虔氏四支最盛。
号称“天下剑藏”、包罗万有的《中行九畴》,无疑是中行家最负盛名的武学,但精研剑术的行家都知道:要把中行氏乃至武儒南宗的剑法研究透彻,《六极剑法》才是最关键处。这部由昔日沧海儒宗传落的剑谱不过薄薄一册,但对心诀中“六极”的不同理解,却造成中行氏本家与四大分家的剑路分歧,从而迸出无数火花。
虔无咎不愿教他看扁,大声道:“我爹说补剑斋的武功,首重“医剑同流”!六极当作“六气”解,是为阴、阳、风、雨、晦、明。”
李寒阳频频点头,露出满意之色。
“一样的招式,心诀不同,威力也不相同。你看仔细了。”拉开架势,截、抽、洗、带,压、棚、点、搅……鼎天钧运使自如,胜似三尺青锋,将六极剑之高低、斜正、曲直、左右、进退、伸缩等诸法一一示演,无视全场几千只眼睛,不惟那份举重若轻的从容,磊落处亦令人心折。
六极剑法的图谱于武儒宗脉流传甚广,非是什么秘而不宣的绝学,但凡精研剑论之人,案头没有不放一本《沧南六极图录通说》的。但自鼎天剑主手里一招一式施展出来,兼白心法剑诀,那就不同了。在场如许缁衣、邵咸尊等正道首脑纷纷转头,以免“窥人传艺”的嫌疑,连门人亦不许观视。
萧谏纸是儒脉出身,埋皇剑冢更是持天下剑学之钧枢,望重武林,老台丞甚至亲撰过一部《六极剑考》,与同样博采百家、人称“白发剑读”的凤东佑氏长老佑云关见解相左,两人为此鱼雁往返,着实打过一场激烈的笔战;然而此际仍须避嫌,索性闭目垂首,似是入定,一旁不通剑术的谈剑笏也没敢多瞧。
起初只有蒲宝、独孤天威二人肆无忌惮,或鼓掌叫好,或啧啧摇头,评论这招不够飘逸、那式太过坑爹,如观斗鸡竞狗;末了连蒲宝也笑不出,余下独孤天威一个,这参军戏自然演不下去。
原来李寒阳自初式“皇建有极”起手,依序演至第三十六式“定命靡常”,为使无咎看得分明,不仅动作缓慢,剑上也无甚劲力,其间遇耿照复来,便信手以当式击退。
攻的人固然漫不经心,似是站久了身子难受,才对砍一下舒坦舒坦;挡的人更是虚应故事,专心演招讲武,直忘了正在决斗。蒲宝目瞪口呆,半晌才低啐一口,想起李寒阳是南陵代表,还怕被人瞧见,小声咕哝:
“你奶奶的!这到底又怎么了?刚才不还打得直脖子吊眼,一副撞邪德行?早知打成这样,不如挂上“中场休息”的牌子,大伙儿轮流上茅房。”
场中耿照倒是一头大汗,湿透重衫,眼中赤红渐渐消淡,蓦地抬头一喝,猱身扑上。
李寒阳还了一剑,似有所感,轩起剑眉对无咎道:“适才是本家所传的六极剑套路,现下你看我的。”臂肌一鼓,跨步旋身,贴额如持香的巨剑划了个大圆,“呼”的一声抡扫而出,刃上如挟风雷,厚如砖头的长直剑身似被挥出了一抹月弧!
同样一式“皇建有极”,再无半分儒风,李寒阳人剑合一,以全身的力量旋开巨刃,观者无不色变!
“这才象话嘛!”蒲宝双掌一击,不禁眉飞色舞。
而面对鼎天钧剑的惊人声势,耿照竟是舞刀直撼,丝毫无惧。这回的六极剑不再温文守度,李寒阳从初式使到第三十六式,毫无拆解应对可言,每一击都将耿照轰得不住倒退,稳稳占据主动;末式“定命靡常”一完,又接回“皇建有极”,重新使过一遍。
恐怖的铿击声在偌大的场中回荡着,如铁锤砸落石板地。没有一个人觉得沉闷无聊。
单调的金属碰撞捶上了耳膜深处的镫骨,连着体内的每条麻筋、每根骨骼反复敲打,敲得人浑身发麻,如坐针毡,仿佛下一霎眼便要发狂,却被按压在位子上无法动弹,只能继续聆听无休无止的刀剑声……骇人的折磨持续了近半个时辰,当中从未间断。
就在身负内功的武者都将受不住的当儿,耿照亦退到再无可退处,蓦地李寒阳足尖一点,连人带剑冲天拔起,呼啸着自头顶斩落!
形势变化如此极端,耿照的狼狈众人却始终都看在眼里:他连李寒阳信手一击都接不下,况乎全力施为!眼见少年将被劈成两半,不由惊呼。
媚儿没料到满口仁义的鼎天剑主竟痛下杀手,眦目欲裂:“小……小和尚!”救之不及,脑中“唰”的一白。回神只见黄沙散去,耿照横持“藏锋”,稳稳架住了鼎天钧,细长的直刀衬与巨剑,比竹篾子好不到哪儿去,却毫不显颓势,与持刀烈视的少年相仿佛。
李寒阳这式六极剑的确未曾留力,心法却不是自家的。
“此剑调和六气,乃我与你父亲决斗时悟得,今日还授与你。”虽未回头,谁都知道是对虔无咎所说。男童瞪大眼睛,握拳颤抖,连少年朱五牵起他的手都忘记要甩开,犹陷于目睹极式的震撼。
而耿照终于明白,是李寒阳帮了自己一把。这股剑劲他十分熟悉,与解开韩雪色脉封的手法极其相似,尽得“医剑同流”之理,在复位经脉的最后阶段推波助澜,完美地贯通了各处淤塞。
体内爆冲的真气被锻化一空,奇经八脉宛若新生,俱纳周身真气而未盈,传导内息的速度更是快得不可思议;剑刃临头,他及时回刀、立稳、卸劲,动作一气呵成,按理绝对接不下的宏大剑劲,一霎被导引到双脚之下,藏锋的薄刃仅与巨剑相接的一点受力,丝毫无伤。
以李寒阳之能,适才的举动简直毫无道理,尤其是以自身心法推动六极剑式,往来数回,不厌其烦;明里是临阵传艺,启迪于无咎,却像故意让耿照摸清周身经络似的,为他提供了宝贵的脉行蓝图。
更重要的是:李寒阳的武功与《火碧丹绝》完全不是一路,耿照究其劲力脉行,心知非是自己交了好运,连比武之际,都能侥幸遇上识者指点。
李寒阳究竟是如何知晓,自己迫切需要可供参酌的脉行?耿照百思不解,却未敢失了礼数,隔着刀剑相交,仰头道:“多谢相助!若非李大侠慨然伸出援手,在下只怕已走火入魔,死于非命。”
李寒阳剑上劲力未减,仿佛为了确认他恢复的情况,言谈间鼎天钧剑的份量持续变沉,宛若天坠残峰,见耿照晃都没晃半点,颔首微笑:“我怎么说也是游侠,岂能见死不救?况以一名极有潜力的后起之秀,耿典卫若星殒于此,天下刀剑客当同声一哭。”清澄的眼眸一洗施展“剑势”时的骇人威压,仿佛看出少年心中疑惑,低道:
“真正救了你的,是那名以“传音入密”指点的女子。若无她提供心诀,我也不知该从何下手。你等习练的这门内功当真是匪夷所思,今日之前我闻所未闻,遑论想象。”
--那不是幻觉!
(原来……方才的一切都是真的,非是我凭空臆想!)
“明姑娘!”耿照正欲转头寻觅,头顶剑劲一沉,李寒阳喝道:“胜负未分,何由顾盼!”两人合劲抵撞,倏然两分,巨剑泼风抡扫,其间一抹乌影翩然翻绕,游蛇般的刀光宛若活物,上下吞吐,忽隐忽现!
然而不管刀光如何变幻,李寒阳总能一剑将其扫出原形,双方绕着偌大的场地不停变换方位,没有一刻稍停,渐渐掀起一阵薄薄的黄尘罩子,沿着围栏颤巍升摇,从看台顶望下,仿佛一个巨大的龙卷正缓缓成形,而风暴的中心居然仅仅是两具血肉之躯。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连声音也无法发出。
镇东将军府的耿典卫仿佛突然变了个人,场中绝非是一名初露头角的少年好手挑战成名既久的南疆剑首--这不过是前半场的错误印象罢了。眼前根本就是两名李寒阳在对打,一样强壮、一样迅捷,一样裂地碎石掀尘搅风,一样单人孤剑,即有万夫不当之勇……当两个人毫无顾忌,放开手来狂殴痛击之时,连杀伐声都仿佛能贯透耳膜,震撼胸臆,观战的众人顿觉自己无比渺小。
但耿照清楚知道不是这样。
复位经脉之后,他体内奇经八脉的脉行与李寒阳已无分轩轾。
李寒阳出身名门,复得诸凤殿之传承,修习内功、精研剑法逾四十五载,距三才五峰的境界只差一步,其脉行非同小可;举重若轻,大巧不工,运使起来游刃有余,犹如手中神兵鼎天钧。
耿照倚之重塑经脉,最后经李寒阳乾坤一定,功成圆满,等于凭空得到他四十五载的修练成果,运功时只觉脉中行气如剑,大招以一缕内息便能推动,鼎重剑轻、运转自如,似能略窥李寒阳的巨剑心法,益发明白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
不停变换方位,是为了避免正面交锋,以减轻独对李寒阳的巨大压力。无奈此计虽好,却有一处不可行:比起内功根基的差距,李寒阳在招式、实战经验上更拥有压倒性的优势,缠斗一长,耿照顿显支绌,只能借位移争取空间。
而“剑势”的威力,在实战中则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
碧火神功对气机的灵敏反应,此际竟成缺陷:李寒阳的“拔剑无罅”与挥动实剑时所迸发的杀气,在碧火功的先天感应里几无分别,过往料敌机先的无双利器,反而造成致命的混淆。
激战中李寒阳一剑挥落,耿照及时跃起,欺鼎天钧沉重巨大,回剑不及身坠,便要抢先出手,蓦地李寒阳一抬眼,耿照顿觉几处可乘的空隙,俱被他的目光封死,盘算落空,咬牙暗忖:“我只拣一处下手,难不成你有四条手臂!”藏锋还未扎落,心头忽生不祥,本能回刀一封,鼎天钧剑拦腰扫至;适才感应的四路封绝剑势之中,其一竟是实剑。
耿照扎扎实实挨了一记,被雄浑劲力扫出三丈余,滚到围墙边弹撞回来,才得缓手拄起。幸李寒阳并未追击,仅于三丈开外平举大剑,脚踏丁字步,山风卷尘,吹得披风猎猎作响。权领诸凤殿、号令三千游侠的南疆剑首并不爱猫捉老鼠的游戏,他看透了年轻对手的实力及缺陷,明白此际不应抱持期待,决定终结这场无益之战。
而决胜,只要一剑就好。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开始。力量不及,招数不及……纵使解决了心魔关大患,耿照发现自己仍距胜利十分遥远。但只剩最后一剑的机会。碧火神功不是李寒阳的对手,连意外突破“洗髓返骨”的八关境界、得到堪比李寒阳的鼎天剑脉,仍无法一举战胜此人。除非另有奥援--
化骊珠。
新得的鼎天剑脉,应更能承受骊珠奇力。耿照暗提内元,以一缕气丝轻触脐间宝珠,然后逐步增强力道……强韧的肉体似给了化骊珠绝对的信心,也可能是真气的致密程度终于凌驾奇力,耿照感觉化骊珠的力量稳定输出、增幅着,与碧火真气融为一体。粗粗估算,骊珠释放的力量约莫提升了三成内力,还在持续增加。
鼎天剑脉、神兵利器,突破八关心魔后重获新生的碧火神功,再加上稳定输出的骊珠奇力……
耿照把拥有的一切加总起来,再无保留,拖着“藏锋”向前迈步,双腿交错的速度越来越快,借由奔跑,继续增幅化骊珠提升内力,靴底踏过的地面都被夯成烧瓦似的一片赭黄,拖曳着的刀尖划过产生质变的坚硬地面,爆出成串火花!
李寒阳身姿不动,蓦然抬头,除了剑尖与靴尖连成的纵轴之外,周围的空间俱被“剑势”死锁,一丈之内,无论耿照是左闪右绕抑或伏低跃高,都将被看不见的气机笼罩,甚至会在动作的瞬间产生微妙的停滞,仿佛被他的目光捆缚于空中,旋被巨剑斩落!
唯一无备的,只有居中的纵轴。此间是决胜之地,等待少年的只有闪耀着血暗铜色的巨剑鼎天钧。
“来吧!”初老的游侠双目炽烈,在心中吶喊着:“这一剑将分出胜负!”
“还有什么是可依恃的?”少年俯首飞步,长刀拽得火星嘎响,疾奔中犹带一丝冷静:“碧火神功、化骊珠……我还拥有什么?”
极度的专注令耿照沉入虚空,仿佛又回到索遍枯肠寻找灵感的当儿,虚识中不住翻动的画面宛若书页,直到一小块画面像是要裂开了似的,露出背后他从未见过的丬角--
“他在做什么,老二?”韩雪色气急败坏地扳过聂雨色的肩膀。“是藏有什么暗招后着,还是想抢在李寒阳出手前闪过巨剑,欺入剑围?”
聂雨色眉头紧蹙。“不可能。剑势所及,绝无生路。”
他不知道耿照在想什么。这一步是死棋,没有这种道理!
风篁握紧刀柄,驼铃“当”的一跳,回神才发现掌里既湿又冷。正面对敌绝不能胜,以李寒阳的功力与鼎天钧的沉锐……没办法了。他一咬牙解下配刀,拼着师父责怪,也要以回旋绝式分散李寒阳的注意力,及时解救耿兄弟--
媚儿侧身跃出横栏,没命地朝战团中心奔去。
她没敢开声,唯恐泄漏一丝真气,赶不及在巨剑砍落前将小和尚扑倒。
她从没像这样恨过自己脚程不够快,恨自己没有痛下苦功锻炼轻功。或许是小和尚太快了,她跑到胸臆里仿佛再也吸不到一丝空气,却只能望着小和尚的背影心中发冷--
耿照没有闪避或伏跃,就这么冲入轴线的尽头,连人带刀撞向鼎天钧剑!“来得好!”李寒阳意兴遄飞,剑光映亮了他的须眉鬓发,铜色巨剑在虚空中留下数个互不相连的残影,倏地斩入耿照左肩!
媚儿连停都没停,身形顿矮,一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勉强撑起身来,绸襟娇裹的一双绵乳剧烈晃荡,尖翘腹圆,弹撞之间不住抖落沙尘,更添凄艳。
“小……”她张口欲唤,还没发现喉音既哑,眼角已滚落大颗泪珠;凝眸望去,忽尔一怔。山风呼啸,久久不息,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突然爆出零星的掌声,瞬间如点烟硝,转眼炸得了一片轰然。
“好!好功夫、好功夫!”
“这……这真是太厉害了!”
“这等身手,大开眼界啊!”
媚儿揉揉眼睛,终于确定场中二人景况:
极招过后,李寒阳的巨剑砍中耿照肩膊,却未将他砍成两丬。是李寒阳及时止住了手,因为“藏锋”的薄刃自巨剑脊侧斜斜贯出,就像贯穿一片软木似的,刀尖指着李寒阳喉间,只差分许便要见血。
他的剑不得不顿止。
耿照亟欲抽刀,以鼎天剑主的造诣,轻轻一转剑柄,便能将长刀折断,藏锋却像融进了巨剑似的丝纹不动,密合之甚,可想见此刀快利,竟是可一而不可再,忽然省悟:“是……是我赢了。我胜过了鼎天钧剑之主!”左肩的痛楚令他脸色发白,却难掩得手后的心旌摇曳:
“承让了……李大侠。”松开刀柄身子微晃,便要栽倒。
李寒阳以迅捷的手法连刀带剑一扬,随手插落地面,飞快点了他周身几处大穴,及时将人接住,爽朗大笑:“赢得漂亮啊,典卫大人。你实在是个处处出人意表的奇人,李某之败,无话可说。”
耿照在鼎天钧剑及体的瞬间,以刀刃贯穿了剑身,抢先指住李寒阳的要害。李寒阳的“剑势”锁住他所有的退路,迫使耿照于中轴决胜,而巨剑也的确精准地斩中对手--唯一料不到的,只有贯穿神兵鼎天钧的奇刃藏锋。
剑脊本是剑器罩门,藏锋由邵咸尊亲炙,自是天下少有的利刃,以已之强攻敌之弱,致胜的道理似乎并不难想象。然而李寒阳出招时剑上饱注内劲,坚逾玄铁,在场一干武学行家心下雪亮:无论耿照拿的是何等神兵,都不能仗器利刺穿李寒阳手里的鼎天钧剑;这一击的精、气、神须与李寒阳相若,足以抵消他加诸于剑上的力量,令刀剑回归原初的物性,方能以刃利制脊钝,得战果如斯。这可是极高明的武学境界。
只是谁也说不出这是什么武功,除了一名少女之外。
“他妈的!真是绝了。东海这鬼地方,啥事都能有!”
任逐流作梦也想不到,耿照竟能在鼎天剑主手底下取得一胜,乐得眉花眼笑,若非碍于场面,只怕要手舞足蹈起来。回见任宜紫罕有地蹙起柳眉,若有所思,心想这丫头莫非是吓傻了,居然转了性子,促狭道:
“怎么,模样忒认真,看出了什么门道?”
任宜紫欲言又止,片刻才低道:“这招我见过。”任逐流切的一声,只当她信口雌黄,浑没留意侄女默默擎出了随身不离的同心剑,对着剑脊末端发怔。阿兰山的初阳下,剑身近柄处映出一枚针眼般的小孔,居然洞穿了天下知名的碧水纹钢。
第百十三折难陀现首,代战者谁
耿照的心识“醒”了过来。
他维持盘坐的姿势,以先天灵觉观视体内诸元,确定无碍后再行搬运。比过往更精纯的碧火真气在新成的经脉内运转如意,行一周天不过盏茶功夫,浑身暖洋洋的如浸温水,说不出的舒畅。
为造这副全新之脉,耿照用去九成以上的真气,即使算上异常爆冲的部分,所剩内力亦不及普通时的一半。要调复至巅峰状态、并适应新的脉行,少则要十天半个月的光景;但对力量的运使,耿照却有着和过去截然不同的看法。
鼎天剑脉的惊人处在于:只须少量内息,便能产生极大的效果。
李寒阳以精、气、神等内三合,以及手、眼、身等外三合为“六合”,剑出必是六极合一,故毋须倍力加催,极求蛮劲内功之大用。如能花费数年光阴好生揣摩,再佐以实战验证,当尽得其执千钧如一羽的无上心诀,但光是鼎天剑脉简用内息、脉行如剑的好处,此刻耿照便已十分受用。
他将最后一口浊气吐尽,缓缓收功,终于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皙雪靥,鼻梁高挺、五官深邃,一头火焰般的深红卷发,馥烈的体香混着汗津潮润,自雪沃的襟口涌出,女郎的唇边颊畔黏着几绺带汗的湿发,翘着雪臀高跪在耿照身前,惹火的胴体曲线一览无遗,正是媚儿。
她手按耿照胸口“膻中穴”,另一只手却不避嫌地伸至他腹间,湿濡的掌心抵着丹田气海,拼命输送内息。
此举自是徒劳:突破八关后的碧火真气,连李寒阳的三省功亦不能抵挡,鼎天剑脉却能加以约束,令其重回正轨,其坚韧玄奥,未能以常理忖度。媚儿虽负至阳至刚的役鬼令神功,腹中又有阳丹,仍不能穿透致密已极的剑脉真炁。任凭她如何催动真气,累得唇面皆红、香汗淋漓,始终无法将真气度入耿照体内。
高台之上,一干孤竹国臣子欲哭无泪:公主殿下千金万贵,以未嫁之身,居然在大庭广众下将手探往男人腰腹,又搓又揉,还弄得面泛红潮、汗湿重衫,虽说南陵风俗不尚女子婚前守贞,甚至有留宿合意男子的“走婚”旧习,然各国久经代巡大人教谕,王室也讲三纲五常,若传将出去,还有哪一国敢来提亲?
“诸位同僚勿忧,”一名较老成的臣工赶紧安慰左右:“天可怜见,峄阳国主没来!此乃天意,足见上苍佑我孤竹国,令至峄阳一国缺席。”众人恍然而悟,相互额手,略感欣慰。
其实真正天佑孤竹国的,是伏象公主本人并不在台上,否则听到这番高论,明日朝堂上又少几名忠忱的臣子。媚儿不知自己正受非议,见小和尚睁眼,喜动娇颜,随即露出一抹意气洋洋的狠笑,咬牙回顾:
“谁说输送真气没用的?这不是让我救活了?呸,南陵游侠,浪得虚名!”
李寒阳站在不远处,双手抱胸,含笑不语,显是接住耿照之后,不旋踵被扑上来的媚儿给撵了开去。堂堂游侠之首,自不与一名妙龄女郎计较,鹰隼般的锐目盯紧盘膝于地的耿照,留心他面上的气色变化,须臾未离。
耿照与他视线交会,两人微一点头,都未言语。与李寒阳并肩而立的朱五少年颇不能苟同,皱眉道:“可你刚才也叨念着“怎么没用”、“怎么没用”的,急得都哭了。我看他像是自己好的,同你没甚关系。”
媚儿俏脸一红,柳眉倒竖:“谁哭啦?你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
朱五被腾腾杀气所慑,抱着头往后退了一步,忽想:“我没胡说八道啊,她是哭了。”问心无愧,摇头道:“我们这儿有王法的,不能随便撕烂人的嘴。”
媚儿可得意了,目绽精光。“我是孤竹国公主,不用遵守你们的王法,偏能撕烂你的嘴!哈哈哈哈哈--”少年登时目瞪口呆。这回连虔无咎都听不落耳,帮腔道:“你这话是坏人才会说的啊!”朱五口舌不甚便给,被他一言道出心声,不由点头,片刻又觉不太妥适,径对无咎道:
“但我看她也不是真的很坏。刚才典卫大人昏倒的时候,她哭得可伤心了--”
“你给我闭嘴!”媚儿简直气炸了。正要上前一把拧掉死小孩的脑袋,手掌忽被轻轻捉住,回见小和尚温言笑道:“莫要吓着了孩子。你堂堂一国公主,怎好与小孩儿拌嘴?说“不遵王法”什么的,也太不成话啦。”
媚儿怔怔望着,见他说话时眉目生动,恍如梦中所见,然而适才被巨剑斩落的画面犹在眼前,惊惧、惶急……直到这时才一股脑冲上胸臆,像要炸碎胸膛般难受,身子竟有些发软,鼻端毫无来由地一酸,撮拳往他胸膛头脸捶落,尖声怒道:
“死小和尚!臭小和尚!死小和尚……”闷着头狂揍一阵,捶得双拳隐隐生疼,惊觉耿照连挡都没挡,心底一慌:“不好!近来修为颇有进境,别要……别要打死了他!”
凝神细看,耿照除了些许淡淡红印,连油皮都没擦破半点,又羞又窘,又隐隐有些恼怒,一推他胸膛:“你是手断了还是脑子蒙啦?不会挡么?白痴!”本要起身掉头离去,瞥见看台楼梯口掠过一抹窈窕丰腴的倩影,面色一沉,暗忖:
“我这一走,那贱婢又巴巴的黏过来。教你痴心妄想!”哼的一声挺胸俏立,双臂环抱,高高端起一双雪润尖翘的浑圆盈乳,狠厉的目光盯着正前方,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耿照回过头去,但见宝宝锦儿俏立于看台下,美眸中盈满关怀。
他二人默契绝佳,略微颔首,仿佛已说过了千言万语。符赤锦露出放心的表情,水汪汪的娇媚杏眸一转,眸光瞟向他身后的媚儿,又是那种“相公你完蛋啦”、似笑非笑的狡黠模样,身后转出一抹高挑的茜红丽影,长腿交错,充满矫健肌力的修长曲线才踮下两阶忽又停住,竟是染红霞。
耿照骤尔起身,不意牵动左肩伤处,面色剎白,开始凝涸的衣布再度渗出墨染般的乌渍。
梯间幽影投映,看不清染红霞的神情,他心急如焚:“怎……怎地她不再走下些个?”忍不住上前几步,方见伊人身后三两阶上,伫着四只刚停步的小巧莲足,一双是薄底半靿子的绣银鹦鹉绿快靴,靴尖细裹,明快中透着娇憨,似可想见其中玉趾合拢,十分精神;另一双却是宝蓝绣鞋,鞋面上以五彩纟丝金银线绣了“鱼戏莲”的图样,虽是天足,却小得差堪盈握,更显主人秀气。
--是二屏。
耿照没留意过她二人的脚,心念一动,忽然抬头。四层看台之上,许缁衣凭栏低首,阳光穿透她裹发披垂的长纱洒落,周身如罩金粉,逆光的面孔却看不清眉目,但见颈颔的肌肤白腻已极,宛若玉碾。
他与染红霞情投意合,彼此交心,此事却不能教许缁衣知晓,否则日后杜掌门功成出关,万一追究起红儿失贞一事,这位在门中极有份量的大师姊将不会站在染红霞这一边,事情就棘手了。
耿照心疼染红霞的为难,明白她何以不能径直奔出,不顾一切地表露关怀……思虑之间,见伊人自怀中取出一条红丝绢,交给了符赤锦。符赤锦冲她轻轻颔首,捏着绢儿款摆而出,无视于媚儿的杀人目光,将红丝绢塞到他手里。
“你放心,”耿照嗅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温甜,顿觉心安,闭目轻声道:“我没事。”
“我知道。”符赤锦低着头替他松开腰带,一如出门前为他系上。凉滑的小手灵巧而小心地揭开凝痂的几层衣衫,笑道:“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的男人我明白。在宝宝锦儿心目中,相公是世上最值得信任的男子,什么事也难不倒。”
耿照忍不住笑起来。“要不是李大侠手下留情,早将我打得满地找牙。我可不敢把话说得这么满。”心中一动,压低声音问:“将军有什么指示?”
符赤锦与弦子受他之请托,负起保护将军伉俪的重责大任,以宝宝锦儿的精明与识大体,决计不会舍将军不顾,擅自离开顶端看台。此举必是将军授意,以此小儿女情状做为掩护。
果然符赤锦嘻嘻一笑。“将军说首战派出李寒阳却不胜,对方怕要铤而走险啦。少时若生变故,须以皇后娘娘的安危为先。”耿照微微一怔:“会有什么变故?下一场……该是央土大乘推派代表了罢?”
符赤锦低道:“慕容柔没说,我料他也未必说得准,只是让我们预作准备罢了。佛子与央土教团的大和尚进十方圆明殿里商议去了,约莫是一刻以前的事。依我看,便把阿兰山翻过一遍,也找不出比李寒阳更厉害的代表啦,佛子大概没想到这场会输罢?”
头一场打了半个多时辰,加上耿照昏迷一刻余,距流民围山已近一个时辰。耿照眺望远方,蚁群般黑压压的人流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蠢动,但骁捷营实际被压挤的幅度却不明显,显示流民散漫,无有章法,面对长枪铁马的谷城精锐,就算饿得狠了,也不会贸然往枪尖上撞。
但耿照始终有着说不出的忧心。在籸盆岭时,那些流民原也是饥寒交迫、疲惫衰颓,却于转瞬间化成狰狞恶兽,悍然以血肉之躯冲撞长枪箭矢,连最勇敢的军士亦不禁胆寒,只因嗅到了血。
杀人就像疫病流行,一旦起了头便很难止息。
将军说的“变故”,难道会是这个?
符赤锦信手从他襟里掏出一条雪白的绢儿,为他揩抹头脸,忽然惊呼一声,不觉停住。耿照回过神来,轻轻握住她的手,殷问:“怎么啦?”符赤锦勉强一笑,摇了摇头,作势再抹,但相公可没这么容易打发,握着她温软的小手不放,符赤锦莫可奈何,轻声道:“相公的鬓发白啦,活像老公公似的。”说着噗哧一声,眉眼含笑,宛若春花绽放。
手边无镜,耿照不见形容,料想复位经脉这么大的事儿,身子断不能毫无消损;不过两鬓霜染,算是很便宜了,心中不以为意。见那白绢十分眼熟,想起是她先前所赠,心头乍暖,谁知符赤锦却把绢儿往温濡饱腻的乳胁一掖,挤出一抹沁乳透香的汗津来。
“是你给了我的……”没等耿照说完,宝宝锦儿轻轻巧巧一让,越过他的肩头笑道:“山间克难,未有良医,有劳李大侠啦。”却是李寒阳走近。
她将染红霞的红丝绢递去,袅袅娜娜一施礼,正色道:“奴奴代我家相公,谢过李大侠慨施援手。”李寒阳道:“夫人客气,我也只是略尽棉薄,谈不上援手。”接过红绢,替耿照剥除衣覆。
李寒阳拔剑的手法与斩击同样收发由心,耿照受的只是皮肉伤。游侠周游天下,接受各地武者的挑战,随身携有灵验的金创药,包扎手法更是一绝。李寒阳精于此道不逊用剑,经他理创、施药、捆扎等,耿照顿觉肩上一阵清冽入骨,肿痛大见消解,已能勉强活动。
符赤锦道:“这是染家妹子冒着开罪师姊的风险,也要交给你的一份心意,你可别辜负了人家。”盈盈一笑,转身离去。台底入口已不见染红霞与二屏的踪影,连许缁衣亦都重新入座,由下往上再难望见。
诸女皆去,媚儿终于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不大合适,适逢金甲卫们绕了大半个场子、好不容易灰头土脸地蹭来,没好气地瞪了耿照一眼,被众人簇拥而回,心想这小和尚忒爱拿人家的绢儿,原来是贼性不改,与送绢的个个都有猫腻!
当晚在风火连环坞,瞧他与染红霞那份难分难舍、情致缠绵的模样,便觉不太对劲。经红丝绢一事再无疑义,“管小和尚叫“相公”的美貌贱婢”底下,又添一条杀人名录。
耿照与李寒阳都很沉默,李寒阳沉默地替他敷药裹伤,一旁朱五总是亦步亦趋地看,虔无咎虽也频以眼角窥视,却隔得远些。而耿照的沉默,却是望向遥远的山间。
“典卫大人担心流民的去留?”李寒阳笑问。
耿照本想回答,心头却有别样疑惑盘据;挣扎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李大侠为何代表南陵教团出战?”
“自然是为了流民。”
“既然如此,李大侠何以认输?”
李寒阳哑然失笑。这话若出自他人之口,恐有嘲讽的嫌疑,但他知道少年并无此意。“因为我确实败给了典卫大人。”拎起插在地上的鼎天钧剑,大如手盾、形似钟磬的古朴剑锷上方三寸处,藏锋的薄刃兀自贯穿剑身,仿佛与平滑如镜的钢材融为一体,几乎看不出嵌合的口子。
耿照意识到自己的出言无状,纵使胸中似有一股难言的迷惑与不平,亦不禁微感歉赧,低声道:“李大侠对不住,我不是那个意思。以您的修为,扭转劣势直是易如反掌,若要将军收容难民,李大侠便不该认输,应当将我打倒;若不为难民,大可不必与战。我不懂,这战与不战,却都是为了什么?”
“典卫大人弄错了两件事。”李寒阳正色道:
“在我看来,比武是极单纯的事,赢就是赢,输就是输,纵使旁人没看出来,只消两人心知肚明,也就没什么好争的。典卫大人兴许不明白,适才一战,确实是我输了,此事并无疑义。”将鼎天钧举至面前。耿照半信半疑,握住刀柄一夺,刀身依旧不动,俨然在剑身里生了根。
(一定是功力尚未恢复的缘故。)
但连耿照自己都明白,这样的想法实过于一厢情愿。
经过一刻的调息运功,此际他的功力较诸决斗当时,只有更加充沛而已,没有道理拔不出刀。他定了定神,调匀气息,运动全身功力再试,藏锋却毫无动静。
“看到了么?”李寒阳淡然道:
“你刺这刀时,周身六合的境界高过了我,才能一举刺穿镔铁;拔之不出,是因为你现下的境界远不如当时。我败给了这一刀,败得心服口服。若你能再施展一次,二度遭逢,我仍是要败。”说着面色微凝,双手分持刀剑,“咄!”一声低喝,缓缓拉开,及至一声清越龙吟滑出剑身,藏锋蓝汪汪的刃尖震颤不休,才倒转握柄,将刀还给耿照。
耿照心下雪亮:这一下李寒阳几乎用上全力,额间微现珠莹,连出手为韩雪色解封都不曾如此,怕只有与黑衣人对峙时差堪比拟。“典卫大人弄错的第二件事,是正义的价值。”
“正……正义?”
李寒阳双目炯炯,直视着他。
“敢问大人,杀一人若可拯救十人,这么做算不算是义?”
耿照沉吟片刻,兀自难决,摇头道:“我……我不知道。被杀的那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李寒阳笑起来。
“典卫大人此问,则又是另一个难题。”他摇了摇头。“关于“杀一人救十人”之喻,诸凤殿已讨论了上千年,是无数游侠终生自问问人、勤思不辍者,为此分成了几派,有主张杀人以救,也有主张不杀的,至今仍莫衷一是,未有定论。”
“那你是哪一派的?”朱五忽然插口。
“我主张“慎杀”。”李寒阳也不着恼,温言笑道:“我不信一命抵一命,人命是不能放在秤上度量的。出了诸凤殿的议堂,我还未真正遇过“杀一人救十人”的疑难;谁要说“你杀这人,我便放过其他无辜的十个”,我会优先处置说话之人。那厮显是恶源。”耿照与朱五都笑了。
“我观慕容将军处事,虽有苛猛之评,对朝廷总的来说是顺服的,而越浦城尹梁子同确是中书大人的心腹,中书大人几等同于“朝廷”二字。梁家父子对徐日贵父女的恶行,在平望都许多权贵眼中,甚至算不上是一件事;慕容将军处置梁子同,非是拔掉一枚眼中钉这么简单,必将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
初老的游侠敛起笑容,肃然道:
“愿意为徐氏父女主持公道、不惜开罪朝廷与央土任家之人,我不以为会把牺牲五万名流民以换取东海道之平静,视为理所当然的正义。便输了这场比武,我仍会待在这里,直到三乘论法大会结束。我想看看慕容将军的正义,将如何拯救这五万人的性命。”
◇ ◇ ◇
十方圆明殿里并无佛像,取而代之的,是一堵七八丈长的石刻龙壁。
这片“优波难陀壁”又称“延喜龙王壁”,通体由六尺五寸高、两尺八寸宽的青石屏风组成,屏风下有夹嵌之用的莲台底座,每扇屏风的大小一致,宛若一模而出,拼连处打磨得光滑平整,远看几乎难见接缝,衬与整殿的青石砖地、鸦青壁涂,屏风融入空间,仿佛一条浮爪扭头的巨龙飘在莲花座上,眨眼便要破壁飞去。
东海脱离鳞族的统治后,历经三宗更迭,终成央土皇权之禁脔,崇敬龙神的祭祀旧俗多受箝禁,居民遂变着法子保护信仰。或假借拜佛的名义,故意将佛像的盘龙莲座做得特别大,拜佛如拜龙;或改称“龙王大明神”云云,假托佛经里的八大龙王,暗行鳞族龙祀。
这块优波难陀壁便是这样来的。做成拼接的石屏风,利于分开收藏,遇官兵闯入寻衅,只消藏起拼成龙首的前三扇,再将当中几块胡乱调转,便看不出龙形,可免朝廷降祸。
“在东海,释教不过是龙神的护身符罢了,无怪乎我佛不兴。数千年来,老百姓昧于陈俗旧习,未受佛法教化,何其无辜!”佛子伸出白玉般的手掌,轻抚着翻滚浮凸的怒张龙鳞,更衬得五指修长,宛若女子。
“幸有我等前来弘法,为百姓点起明灯。他日东海万民同登慈航,在座诸位亦得佛果,行持菩萨道圆满,不亦善哉。”
此番东行,央土僧团的成员多来自联名上书的廿九座寺院,因路途遥远,恐寺中长老不堪跋涉,故以青壮一辈为主。美其名曰“精锐尽出”,背后的意思只怕与南陵相仿佛:横竖三乘论法是佛子一人的戏台,轮不到旁人出头,既是为人作嫁,自不必卖力演出,只消分沾雨露之际,自家莫缺席便是。
果然众人听了佛子之言,倒有大半或面露冷笑,或不以为然,无一附和。
佛子独自离京,撇下央土僧团的代表,一个人来到了东海道,此举在这些少壮僧人之间已饱受非议,及至发动流民围山、易论法为比武等等,不满的情绪更是到达顶点。各寺代表难得一片敌慨,私下议定在商讨之时,一致反对与镇东将军府比斗,意即接受现状,不逼迫慕容柔收容难民。
这是一场迟来的围剿清算。佛子在踏入十方圆明殿之前便已遭孤立,等待他的是一群愤怒的少壮僧人,对这场荒腔走板的“三乘论法”满腹牢骚,拒绝再被当成傀儡操弄。
来自摄度精进寺的行深和尚双手合什,垂眸道:
“证佛果而成阿罗汉,那是小乘之说。大乘普渡众生,不作利图,佛子此说,倒显多余了。”几名青年僧人频频点头。行深的师兄行远在央土论法时被佛子驳得体无完肤,他一直想找机会报仇,但住持说他修为不如师兄,不必自取其辱,令行深耿耿难释。
既然有人率先发难,后头自有乘势挥军、借风放火之辈。接口的是舍悲寺的慈惠和尚,他今年不过三十许,正值壮年,却与央土名僧雪舟慈能大师同列寺中的“慈”字辈,在此番的东行队伍里备受注目,说话也格外有份量。
“我听说佛子教人多诵“南无阿弥陀佛”六字,如此贩夫走卒、目不识丁者,亦能成佛。东海百姓常念佛号,自然登莲台而证真乘、成佛果,与我等何干?”
佛子淡淡一笑并不辩驳,细抚青石龙刻,悠然道:
“东海百年以上的古剎,计有四百七十二座,其中逾三百年者百有零四,超过五百年者卅七;逾千年者,光这阿兰山上就有六座。这些寺院中,人数最少的优离庵有百廿三名比丘尼,人数最多的,是千月映龙川畔的大跋难陀寺,计有四千八百七十二人。以上均未算入火工、杂役,以及挂单游方等。”
众人均不知他何出此言,面面相觑。
佛子从容道:“东海古剎虽多,奈何佛法不兴,这些个名寺便如庄园,坐拥良田万顷,广纳仕绅供养,出家众不过是点了戒疤披上僧衣的俗世之人,视住持如功名;莲觉寺的显义和尚为求住持大位,十年间打点宣政院各级官员、东海臬台司衙门等,总数逾此。”伸出右手食中二指。
行深面色微变,强笑道:“两千两虽是大数,但我等方外之人……”
慈惠和尚见佛子手势未变,笑容如古井般平静无波,讳莫如深,心念电转之间举袖一拦,沉声道:“别丢人了,是二万两。显义光是用来打点宣政院和臬台司衙门的贿金,总数就超过二万两白银。”
殿里寂然无声。除了粗浓的呼吸,更无一人开口。
在场二十余人都是央土名剎的青壮辈,学问僧非是镇日躲在藏经阁里钻研典籍,常与达官显贵来往,都是见过世面的,虽知东海殷富,这数字仍远超过众人的想象。若有现银二万两,还争捞什子住持?几辈子也挥霍不尽了!
行深吞了口唾沫,强抑面上筋跳,一张黝黑的麻子脸僵如尸殍,涩声道:“那显义……当成住持了么?”
佛子摇头。
“据说近有疾患,身子不好了。宣政院里有个说法,欲于三乘论法会后,推动天下佛脉一统,由央土僧团中简拔壮年有为、才德兼备的学问僧,来担任东海寺院的住持,以洗颓风,度化东海万民。”
宣政院是太宗一朝才有的,专责管理佛教相关事务。南陵臣服后,段思宗上奏朝廷,极言小乘于南陵诸国行之有年,教团组织发展成熟,不宜以央土大乘的宗法、因俗度之,乞设一中立机构管辖,如接待诸国使节的客省,负责安排南陵教团的朝觐、交流等,而不涉教团内部诸务。
其时太宗大力推行释教,看完段思宗的折子,不但准了宣政院的设置,更分扩为管理央土教团的“枢院”与南陵教团的“南院”,正二品的宣院总制之下,另有两院院使、同知、副使等官员,说是“专管天下僧尼的中书省”亦不为过。
东海无有教团,各寺住持名义上由朝廷指派,可宣政院里的都是官,是进士出身的读书人,把住持之位当作世俗功名,可荫可补,但看如何周旋。大抵上做得新住持的,十有八九是寺中掌权之辈,钱帛在手,利于敬谢打点,居然也维持“一寺相承”的传统,师殁徒继,次序井然,这么些年来没出过什么乱子。
琉璃佛子透露的讯息,登时让现场炸了锅。
这些央土名寺的学问僧个个自视甚高,十五六岁便崭露头角,显现过人的聪颖博学,日积月累有了点名气,才被派来与会;但同侪间竞争寺中高位,激烈的程度不亚于庙堂夺权,僧多粥少,谁也不敢说自己能出线。挤不上位子的,到了七老八十仍是一介学问僧,那就十分凄凉了。
而佛子方才随口说的数字,此刻突然显现意义:
百年古剎就有四百七十二座,算上未满百年的,怕没有几千座!东海和尚连经都未必能读,除了坑蒙拐骗、吃喝嫖赌,正经的就没会半点,看在这些央土僧人眼里,何异于豚犬!
若能外派东海,人人都有自信压倒这些颟顸的假比丘,掌握僧徒百姓,甚至君临一座如莲觉寺般、十年之间能送出二万两纹银的千年古剎,再不必于央土教团的夹缝中苦苦求存,与阴险的同侪、偏狭的师长争得你死我活……
一个冷硬干涩的声音,打破了众人眼前五光十色的幻想。
“我没听说过这种事。”果天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自他入殿以来,始终走在佛子身后丈余处,比起其他刻意回避的僧人,已是站得最近的一个。“宣政院不预教团宗法,乃是孝明朝以来的定制。把央土僧人派到东海当住持,总制大人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髡相”都说话了,众僧被当头浇了盆冰水,有的人美梦破碎,顿时激起满腔恨火,转头怒视琉璃佛子,原本热烈的气氛一霎僵冷,空旷的大殿内竟隐隐有着肃杀之感。
佛子道:“师兄,赵大人今年要告老了。致仕之后,宣政院总制一职将由僧人出任,院使的官秩改为从一品,与中书省、尚书省、御史台等并列。”
僧人出任宣政院总制,“髡相”云云将不再只是一句玩笑话。
连身为副手的两院院使都是从一品的官儿,继现任总制赵希声大人之后的新科总制,其地位只能是当今的国师了。至此太宗朝所立、避免政教相预的团院制度形同瓦解,不惟僧人将立于朝堂,教团亦受朝廷直接掌控,对这些积忍已久、郁郁不得志的青壮僧人来说,全新的时代正在眼前豁然开展。
“我不曾听闻。”果天冷道:“你从何处得知?”
“陛下亲口告诉我的。”佛子答得从容,仅在顿句时微露一丝诧异,淡如云拂。
“……陛下没同住持师兄说么?”
胜负很明显了。
皇上跳过京城第一寺的住持、央土教团的首脑,直接佛子透露消息,宣政院的新总制决计不会是果天--而这一点儿也不难想象。果天和尚今日的地位,可说全来自佛子的活跃,这样的风评在平望都几乎已成共识,皇上没有道理不清楚。
果天不招人喜,正因为不识相。
“我没听陛下提起过。”
他又重复一次,仿佛说多了就能成为事实。
“镇东将军所辖,朝廷明着要收回去,只怕慕容柔不肯。陛下纵使有意,中书大人也不会贸然而行。我等出家之人,本不该插手朝廷政事,以免碍了修行。依我看,央土教团不应干预东海流民之去留,让将军府与东海臬台司衙门自理便是。”
慈惠一听心中有谱,面色丕变,冷笑道:
“果天大和尚、大住持!你这是想吃独食么?”
果天蹙眉。“你是什么意思?”
不管这人是真木头或假道学,总之都不是能挑开了说的对象。慈惠的脑筋转得飞快,轻咳两声,端得一脸正经肃然道:
“皇后娘娘的意思十分明显,即要保住流民,收容于东海。镇东将军是天大的官儿,能大得过娘娘、大得过皇上?慕容柔若违了上天好生之德,休说皇上,天下万民也容他不得!正是我等出家之人,更应心怀慈悲。我认为央土教团应推派代表决斗,促使将军收容流民。”
他虽是舍悲寺的“慈”字辈,年岁较雪舟慈能禅师小了何止半甲子?雪舟一脉的长弟子们都比这位小师叔年长,早早便占住了寺中高位,等接师父衣钵,连一点渣滓也没留给他。
慈惠好不容易见到了一丝曙光,想起东海这一大片富得要流出膏来的佛荒之地,几乎兴奋得要喊叫出来,心思锃亮:哪里是佛子要除慕容柔?这分明是皇上的意思!若不顺风表态,无有好处不说,搞不好还要给与人陪葬,落得竹篮打水两头空。
行深在摄度精进寺还算是住持嫡系,多少受到师父、师兄的照拂,夹缝求存的资质远不如他,到此刻方才省悟过来,忙不迭道:“很是、很是!出家人广修六度,而一法不执,岂可昧于镇东将军一人,弃无数流民于不顾?精进寺亦赞同佛子慧见,教团应派代表一斗。”余子纷纷表态,居然全数通过。
这个结果远远超过果天的预期。
他木然环顾四周,似乎不明白这些原本嫉妒、敌视佛子的人,怎能在三言两语间都站到了他那一边去,眉结益深,沉声道:“我反对。”
众人先是一怔,继而“噗哧”一片,几个较不稳重的举袖掩口,其他人就算没出声,嘴角眉梢的蔑意却赤裸裸地不加掩饰,仿佛正看着一头被拔光了羽毛却毫无自觉的落败公鸡。
“佛子,我等当推派何人为代表?”慈惠当他云雾一般,已不入眼中,径对佛子道:“莲宗八叶不过传说而已,东海既无僧团,料寺院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慕容,第三场的比斗形同虚设。若要逼慕容收容难民,这场的是关键。”
众僧如梦初醒,纷纷你一言、我一语的,为代战的人选争个不休,所言皆十分空洞,没什么建树。慈惠胸有成竹,待诸人辩得口干舌躁、贫乏的内容再也撑不起激烈的交锋时,才提高声音道:
“小僧往日与金吾郎任大人有些交情,人说金吾郎乃京师……不!是央土第一快剑,那耿姓少年如此凶暴,若能请出任大人的快剑,不定一合之间便教慕容的爪牙伏诛。”
余子提出的代战人选与“飞鸢下水”任逐流一比,尽皆失色,面色阴沉地闭上了嘴。慈惠还来不及得意,佛子已然开口。“代战之人我另有计较,只须确定教团的意向即可。各位,请。”合什顶礼,竟教众人先行离去。
慈惠、行深等还巴望来日宣政院易主时能来东海“拓荒”,不敢违拗,鱼贯顶礼而出,比一群接头连尾、踱返圈舍的绵羊还乖觉,片刻走得干干净净,只果天青着一张脸站立不动,佛子也不以为意。
片刻,又有三人自殿外而来,当先的是赤炼堂的四太保雷门鹤。随后,青锋照之主邵咸尊襕袍一振,负手跨过高槛;谈剑笏指挥着两名剑冢院生,将萧老台丞连竹轮椅一并抬入,推入殿中,躬身低道:“我在殿外候着,有事台丞叫一声便是。”萧谏纸点了点头,权作响应,并不言语。
佛子唤请三人前来,是在央土僧团开议以前,也就是说适才他与慈惠等僧众的对答,雷、萧等听得一清二楚。待谈剑笏退出大殿,佛子才自青石壁前转过身,也不理睬一旁兀自伫立不去的果天,美得妖异的面孔衬着殿内静谧幽碧的暗影,浑不似人间之物。
“有劳了。”他低垂眉眼,合什道:“贫僧所求,谅必瞒不过三位。”
雷门鹤微微一笑,邵咸尊仍旧负手,萧老台丞则是睁着一双锐目直勾勾盯着他,自始至终都无意改变。
佛子似不意外,自顾自道:“为救流民,第二场央土教团非胜不可,但我等皆是学问僧,不通武艺。此事既与三位休戚相关,贫僧恳请三位,为了山门外五万名流民的性命,务必助贫僧一臂之力。”说着双手合什,长揖到地。
一声冷哼,竟是萧谏纸率先接口。
“适才佛子对央土僧人威胁利诱,丑态毕露,也是为了五万流民的性命?”老台丞声音不大,甚至有些瘖哑,然而烈目焦炽,在绀青如夜的昏暗大殿内看来,宛若两道紫电剑芒,穿颅透目隐隐生疼,令人难以逼视。
琉璃佛子眉目未动,笑意娴雅。“老台丞言重了。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也只是实话实说,谈不上威胁利诱。”
萧谏纸冷笑,灰白的剑眉一挑。“哪一部份是实?僧人出仕、封荫东海,还是阁下将佩挂一品紫金鱼袋,立身朝堂,从此以国师之尊指点江山,弘法预政?”
佛子从容回答道:“贫僧有旨。”从襟里取出一封书柬,双手捧过。萧谏纸冷笑展读,越看脸色越沉,那交迭数折的纸头上不过寥寥数行潦草笔迹,他却来来回回看了半天,仿佛想从中看出什么破绽而不可得。
邵、雷二人站在一旁,居高临下,虽不能尽看纸上内容,从老台丞的一脸铁青,倒也不难想象写了些什么。邵咸尊站得稍远,却因老人持信的角度之故,能清晰看见落款处并无花押,却有一方“御上行宝”的篆字朱印。
邵咸尊乃书画篆刻的大行家,认出这枚“御上行宝”是当今天子的私章,莫说仿造,就连用了这四个字当作铭刻,都是抄家灭族的不赦之罪,等闲开不得玩笑。萧谏纸阅毕,将书柬还原,双手捧还,小心翼翼中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隐忍,仿佛为了这种东西执臣下之礼是莫大的屈辱。
“这种事,便在孝明一朝也不能发生,遑论先帝!”老人咬牙轻道,似带着嚼碎镔铁般的痛烈。谁都知道他口中的“先帝”是指英年早逝的太祖武皇帝,与时人的习惯不同。或许老人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当今天子既非孝明,也不是武烈。”佛子轻声应着,并不特别张狂,反有一丝淡淡悲悯。“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老人掉转轮椅,推送侧轮的双手因过于用力,看来竟有些颤,但恐怕不会有人认为是衰朽抑或软弱。
“辅国!”老台丞低咆着,谈剑笏一个箭步跨越高槛,见老长官面色不好看,相伴多年的直觉让他明白老人只想尽速离开,一身官服的紫膛汉子二话不说,径抬起轮椅迈出大殿,转过门牖便不见踪影,余下轴轳声一路行远。
佛子转向雷门鹤。“当今赤炼堂,是哪一位太保当家?”
雷门鹤那生张熟魏、逢人皆是这一副的堂倌笑容倏凝,见佛子丝毫不介意气氛变僵,终是生意人的脾性盖过了满腔惊怒,勉强拱手:“正是区区,佛子明鉴。”
“此刻仍是?”佛子诧然。
雷门鹤面色微变。“回佛子的话,此刻仍是。”
“那五万人若杀上山来,有多少是你的仇人?”
雷门鹤干笑:“肯定多过邵家主。佛子若没别的吩咐,小人先告辞了。”虽然满心不是滋味,仍不敢缺了礼数,长揖到地,待佛子颔首,才起身离去。邵咸尊始终未发一语,朝佛子拱了拱手,也跟着离开。
佛子笑顾果天:“没别的人啦,师兄不用留下了罢?”两人遥遥相对,片刻果天才转过身,披着绣金袈裟的高大背影没于刺亮的殿门外。
琉璃佛子独自伫立于空无一人的十方圆明殿,不知过了多久,才叹息一声,低头向外走去,空旷的殿构间忽响起一阵清脆的掌声,一条高瘦的身影由难陀龙王的壁首后转出,嘎声笑道:
“服!真不由得我不服。察觉我躲在屏风后没什么了得,察觉了却假作不知,还能若无其事走出去,这才叫做城府。看来老夫多年未履江湖,道上着实出了些厉害人物。”
佛子回头,但见眼前之人干瘪黝黑,双掌笼在袖里,高大的身形裹着华服,犹如骨架蒙皮,看来与一株染了邪祟的枯老梧桐没什么两样;两只凹陷的眼睛覆着灰白的浊翳,显而易见的目残并未使人感到同情,只觉妖氛逼人,如遇鬼怪。
“阁下是……”
“欸!你该说“你这时出现在此,意欲何为”才是。到了这份上,假装不认识就太伤人啦。”华服瞽叟耸肩怪笑。“你现下说话的口气,与先前截然不同,简直就像两个人。可惜这厉害的小把戏骗得了明眼人,骗不过瞎子。啧啧啧,你露馅啦,知道不?”
佛子终于选择了沉默。
他一向务实,虽偶而扮演狂人或赌徒过过干瘾,但大部分的时候都相当冷静。佛子明白时间不多,过目不忘的本领再一次发挥作用,在脑海里飞快翻阅与盲眼老者相关或无关的片段,想找出是哪里出了问题。
盲眼老者似把他的安静当成了屈从,得意笑道:“方才你煽动那三人的手法着实精彩,看得我差点鼓掌叫好。不过想想也是,煽动、左右他人,一向都是阁下的拿手好戏。”
这“思见身中”的异能不但能使他过目不忘、任意调用脑海中的记忆,还能够一心多用。
青年僧人一边追索记忆,进行极其繁复的对照检查,耳中一边听着老者调侃,分毫不差地接口:“我怎煽动了萧老台丞?阁下目睹全程,当见萧老台丞怒气腾腾,拂袖而去。况且,巴望一名瘫痈长者出战,不如认输算了。”
盲眼老者笑道:“萧谏纸自来是独孤阀的忠犬,以他的才具,非为白马王朝的安泰,真要放手一搏,凤翥未必是他的对手。老萧失势多年,甘于黄纸堆里做学问,代表旧情犹在,事事都为顾全大局。容忍慕容、容忍任家,容忍平望都里的小皇帝,是一样的意思。
“那张破烂纸头上不管写了啥,都够他失望透顶。一旦不忍了,决心做自己想做的事,你觉得老萧是想留下难民呢,还是放他们烂死在荒野之中?他瘫了不能打,剑冢的二把手谈剑笏可不是省油的灯,“熔兵手”之前,不世神兵也要忌惮三分,赢面不小。”
佛子不置可否,又道:“雷门鹤呢?我可没给他好脸色。”
老者嘿嘿两声。
“瞒者瞒不识。风火连环坞烧毁后,越浦城中都说“四爷做龙头”,咸以为多年的派系倾轧至此落幕,大权复位于一尊,你劈头却问“如今是哪一位太保当家”,暗示他的大位还未坐稳,选错输诚的对象,朝廷秋后算账,你赤炼堂头一个跑不掉。
“这句话的背后,还有更深一层的含意。当夜雷奋开悍猛绝伦,你我记忆犹新,这厮若便未死,必等着东山再起的机会,指不定也来到了现场。若埋伏在雷门鹤身边的大太保眼线,将佛子之言带给雷奋开,那么莲台第二决,便是大太保一派逆转形势的枢纽。
“只消“铁掌扫六合”打趴镇东将军的代表,朝廷便是雷奋开最强的后盾,任凭四太保掌握多少帮内势力,也要俯首低头。雷门鹤要想通这条“釜底抽薪”之计的厉害处,就算雷奋开真死了,也当极力争取表现的机会。两面开锋,正反皆宜,端的是妙计!”
老者说得口沫横飞,语气忽一转,低笑道:“不过你和那姓邵的贼小子一句话也没说上,怎知此人堪用?我听说当年狐异门被正道围剿,此人亦出了大力,莫不是仇人相见,分外……嘿嘿。”
你把狐异门看得太简单了,老东西。复仇这道菜,放凉了才更美味。
佛子在心中将所有画面反复比对,终于确定老人是靠声音认出自己,非是计划出现纰漏;只消将他灭口,秘密便无虞泄漏。虽然损失这枚棋子,对后续的工作多少有些影响,但他比对记忆的同时也完成另一套无有此獠的新蓝本,照样能完成任务。
“老实说三人之中,我对他最没把握。”
他难得地露齿一笑,动作虽轻佻,语声仍是一派庄严温煦,闭上眼睛聆听,丝毫不觉有异。“不过我想,一个人能持续行善二十年,从不间断,如非对“善”有异于常人的执着,便是沽名钓誉到了极处,图谋必深。无论哪个,都不该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老人哈哈大笑,一挥袍袖,“铿啷”一阵沉重的磨转异响,竟将青石屏风“转”了过来。
原来雕着难陀龙首的头三面屏风,非如其后十几块般、嵌夹于莲花底座,而是贯通中心,设以活动的轴轳。屏风虽重,拜精巧的轴承所赐,毋须合数人之力才能抬起掉头,任何人皆可轻易转过,露出背面的石刻。
那是一颗人头。接在龙身之上的,是一枚须发怒张、眦目如电的成年男子之首,拏风吸云神威赫赫,令人肃然起敬。此非难陀龙王在佛典里的形象,而是东海自古以来所信仰的鳞族之首,龙神应烛。
“这张脸切成了三等分,转至背面时左右倒反,看不出原有的图案,非要一一转正,才能拼出应烛的头雕来。为在央土皇权下崇祀龙神,这帮东海土人当真是挖空了心思,什么玩意儿也弄得出。”瞽叟笑得露出参差尖牙,阴恻恻道:
“连神都有不同的面目,何况是人?你要是真动手杀了我,会后悔莫及的。我专程前来,是为卖你个好东西。”
佛子对老人了如指掌,真要动手,三招之内必能取命--当然是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如今打草惊蛇,再想无声无息地除掉这个麻烦,怕要花费不少功夫。俊美的青年僧人决定暂抑杀心,寻求其他的解决之道。
“你想卖我什么?”
“平安符。”老人的笑容猥崽邪祟,似欲挑起他的浮躁。
他稳稳应对,连方才不经意泄漏的一丝轻率都消失无踪,仿佛就真的只是“琉璃佛子”而已,别无其他。
“什么平安符?”其实他知道是什么。将符箓烧成灰,混合雄黄、没药等香料贮于绣囊,授与信众,以趋吉避凶,也有嫌麻烦直接装入折好的符纸的。只有在佛荒之地东海,寺院才有这种不三不四的东西;在京师平望,画符驱鬼一贯是牛鼻子臭道士的勾当。
“保平安用。祛邪挡灾,逢凶化吉。”老者笑得讳莫如深,令人打从心里发毛:
“万不幸佛子输掉了第二场,这只平安符便能发挥作用了。不知佛子愿买否?”
第百十四折九诀三易,起手无回
谈剑笏来东海很多年了,甚至在这片土地葬下结缡多年的发妻。他的妻子卢氏是西北牧户出身,那可是比黄沙走马的西山道更荒凉也更干冷的地方,姑娘家的脸蛋总被太阳晒得红通通的,贝齿如岩盐一般白,笑起来分外甜美。
卢氏以族号为姓,本该作“莫芦”。这是外族人的姓氏,莫芦部不用央土文字,谈剑笏只知其音,连写都写不出。吏部给督作院的官眷造名籍册,经办的胥吏大笔一挥,自作主张改成“卢”,莫芦氏自此成了卢氏。
谈大人脾性甚好,独在这事上不肯罢休,不顾同僚劝阻,硬要吏部司改正,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动怒,信手一掌,打塌了司部屋墙,一屋子的官儿吓得屁滚尿流,可名籍哪有说改就改的?最后署丞夫人依旧姓“卢”,谈大人却从此留下了黑底。他较前人晚了几年才补上军器少监,甚至外放东海,多少同这事脱不了干系。
谈夫人的小名叫兰兰,生得高头大马,脸皮子却薄,易羞爱笑,面上老飞着两团彤云,比擦胭脂还惹眼。好在谈大人木讷,换个嘴贫的,能生生羞死她。生性拘谨的谈大人很少叫妻子的名儿,甚至没怎么称呼过她,反正一直以来也就俩,屋里都知道是同谁说话。
有一天谈大人自公署返家,推门见妻子枕着臂儿卧着榻,蓬松的云鬓拂着红扑扑的脸颊,只有这点跟少女时一模一样;镂空的窗格筛过晚霞,在她身上散满了黄莹莹的图样,像极了来东海后她最爱的金银花。后院边上,待洗的衣物犹浸,盆里泡开的皂碱又沉了底,厚厚的一层豆渣也似,渐与清水分离。
他不忍心把妻子唤起,轻手轻脚入内更衣,自己打了水将手脸抹净。只是谈夫人这一觉睡得很沉,从此再也没能苏醒。
妻子走后,谈剑笏就少回家了。有时办公太晚就直接睡署里,把绝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处理剑冢的日常琐事、公文往返,还有陪伴衰病的老台丞,唯恐哪天老人也忽然一睡不起。
待在萧谏纸身边十年,老人的过往他所知有限,稍稍了解一些的是性格:萧老台丞暴躁、缺乏耐心,固执,几乎没有被说服的可能;讨厌不够聪明的人,更讨厌别人自作聪明……
但谈剑笏从没见过老人动怒的样子,今天还是头一回。
他在殿外细听了老人与佛子的对答,却不明白是哪部份触怒了台丞。宣政院总制由僧人出任自是不象话,和尚当官,闻所未闻,但谈剑笏自己也不是进士出身,对朝政向来没什么主意,谁管僧尼不都一样么?奉公守法,也就是了。
只能认为是那柬里写了不堪入目之事,令老台丞罕见地大动肝火。他亲自推着轮椅,漫步于莲觉寺内遍铺青砖的幽静廊庑,随行的院生都是初次见老台丞面色如此铁青,不免慌了手脚,谈剑笏冲他们一挥手,以眼神略作安抚,让院生们不远不近地跟着。
“国家要完了,辅国。”
老人青着脸缩在椅中,双肩垂落,口里喃喃道。“外戚、内侍……这下,连僧尼都要插手朝政了。日后黄泉之下,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先帝,说不过短短三十年间,江山已败坏如斯?”
“外戚”指的肯定是中书大人了,谈剑笏心想。
他对任逐桑的印象不差,但这回放任灾民涌入东海委实太过,虽说央土诸州郡苦于旱涝,府库空虚,却不能不管百姓死活。至于内侍省的惠安禛、杨玉除等几位正副都知,据闻也都是安分的人,当差迄今不曾预政,颇知进退,在言官之间风评不恶,不知“内侍”一说指的是谁。
“不会的,台丞。”谈剑笏想了想,才道:“他们想起东海尚有台丞在,便是一时放纵,最终也知收敛。家有耆老,国有勋臣,不会乱的。”
这话倒不是逢迎拍马。
谁都知道外放东海是贬,看谈剑笏自己的处境就很明白了。虽说如此,这十几二十年间萧谏纸每有动作,如上呈十七卷巨着《东海太平记》等,总能引起朝野重视,或新帝颁旨,或士人议论,乃至风行草偃,略清民观吏治。这样的影响力,不是坐拥金银或权柄便能办得到。
老人对下属的安慰置若罔闻,喃喃道:“他要是问我:“这些年来,你都干了什么?”我该怎生回答?窝在东海写文章,坐等双脚瘫了,以后还只能坐着写文章?辅国,他会笑我啊!”
谈剑笏一下没会意老人口中的“他”仍指太祖武皇帝,老台丞平时不说这些的。但那平静中带着无限悲愤、无限苍凉的瘖哑语声,却令他不由得头皮发麻--老台丞认为有这么严重的话,必是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以萧谏纸之睿智,怎能误把太平当乱世?
推动轮椅的双手紧了紧,性子宽和的中年汉子难得热血上涌,胸口早已熄灭的那把焰火随风复燃。当初为何做官?不就是想报效国家!谈剑笏下定决心,反正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好怕的,看是要联名上万言书还是进京面圣他都奉陪到底。总得有人推着老台丞不是?低道:“台丞有用得上我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萧谏纸点了点头。
“若非我双脚不便,已成废人,此事原该我亲自去做,现而今却只能靠你了。辅国,我想向你商借一物。”
谈剑笏早有准备,笑道:“我这双腿,台丞尽管拿去!待三乘论法大会结束,属下愿陪台丞走一趟平望,无论台丞做什么,都算我一份罢。”这番话他在心里想了几遍,没想到出口时仍禁不住浑身血沸,不由得感动了一把。
孰料萧谏纸眉头一皱,锐目扫来,硬生生把他的感动钉在脸上,兀自嗡嗡颤摇。
“我要你的腿干什么!你很能跑么?我要借的,是你的“熔兵手”。”老人肃容道:“朝廷不能指望了,这五万条流民的性命,我们得自己救。要打败那耿姓少年,你有几成把握?”
◇ ◇ ◇
雷门鹤快步走向看台,一路上什么话也没说。随行的都是亲信,四爷的脾气摸得通透,谁也没敢惊扰,唯恐四爷回头一笑,明儿不惟自己,连一家老小都要遭殃,教人拿铁索捆了,通通扔进江里喂鱼。
只有一人不急不徐,始终跟四爷身后三步处,恰是他臂间所持,通体扁狭、犹如剑衣般的绒布长囊一触可及的距离。
亲信们没见过这人,都觉不可思议:四爷平日连来路不明的饮食都不沾口、如此小心翼翼的一个人,怎会屏退左右,偏让陌生人贴身保护?万一囊里贮的是柄两尺半的利剑,这会儿突施杀手,来个什么“图穷匕现”,怎生是好?
雷门鹤没功夫揣摩底下人的心思,让老五跟着,当然是为了自身的安全。老坛子烧掉那晚,他在后山被暴起伤人的雷奋开吓破了胆,忽然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硬说他跟死老鬼雷万凛、老流氓雷奋开有什么不同,就是雷门鹤从没倚仗过自身的武力。
他的成功与获得,都是经过精密的安排计算,充分应用身边的资源,极力拉大与对手的优劣差距所致,跟喜欢逞凶斗狠、动辄喊打喊杀的两人大不一样。不恃武勇的作风让他在战场上十分安全,日常却容易成为买凶行刺的目标。
身为赤炼堂四太保、“裂甲风霆”雷万凛所倚重的军师,过往雷门鹤几乎没有这样的问题。因为赤炼堂最不缺战将,连总瓢把子自己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对手想用暗杀的手段以下驷换上驷,首先得考虑施行的难度,再一想赤炼堂如疾风怒涛的惨烈报复,多半便打消了念头。
在敌人的评估之中,“凌风追羽”雷门鹤或许是暗杀名单的前缘,但绝不在战将之列。
雷门鹤从没像现在这样恨过总瓢把子。一直以来雷老四并不恨他,诈死也好、退隐也罢……人在江湖,谁不是算计来算计去?会埋怨对手招数的,从来都是颟顸无能的失败者。常胜之人,该有欣赏对手棋步的从容。
但雷万凛的离去,几乎带走了他手上所有能用的“战将”。
老流氓雷奋开不消说,据总坛之人回报,当日他在风火连环坞大败染红霞与耿照连手,如非顾及二人背后的靠山,这两个也别想活着走出血河荡了。今日再遇耿照,怕也是赢面居多。
还有二太保“炎火焱剑”雷重一,以及机巧百出、擅使连环刀法的三太保“卷开太阴”雷却邪,这两个诡异的家伙不但强得跟鬼一样,卷刀炎剑各逞奇能,绝的是都没什么名利权欲,为总瓢把子一句话就能卖命,连后谢都免了,便宜得令人想流泪。这当口,上哪儿找这么好用又堪用的人?
老八失踪,老九派不上用场……雷摧锋那个不识趣的蠢物,倒有些后悔杀得太早了。不过奇门阵法在光天化日下效果有限,不能预先摆下车马、插幡布阵,也难以成事,想想便觉释然。
雷门鹤只剩下一个选择。
雷景玄是赤炼堂的第五太保,是十绝太保中最神秘的一个。若神秘是指“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那么藏身七宝香车的老八雷亭晚是够神秘的了;但如果是指“令人捉摸不透”的话,恐怕其他九位太保会一致同意:雷景玄才是真正的神秘人物。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掌、剑、刀、笔、令的“令”,乃是罚恶之令。若说雷重一、雷却邪这一剑一刀是总瓢把子的明器,是上马时并肩陷阵的锋镝、下马后寸步不离的屏障,那雷景玄就是总瓢把子的暗器,专为总瓢把子派送死令--不光是对手,也包括变节、或有变节之虞的“自己人”。
雷万凛未掌权时,其叔赤水转运使雷彪唯恐这位族侄坐大,屡次陷害不成,甚至派人蒙面围杀,几乎得手,不料最后关头雷万凛还是逃过死劫。雷万凛登上大位后,雷彪担心他挟怨报复,表面恭顺,暗地里联系雷家的旧有势力,趁着根基未稳,伺机要将雷万凛拉下马来。
某日雷彪晨起,由内院一路走到堂前,居然没见半个人影。
大堂的虎皮交椅上,一名相貌平凡的年轻人展开卷轴,诵读雷彪一十七条罪状,以“不昧其明,不隐其常,以政五钟,以正天时”十六字作结,抽出天衡六帝尺将雷彪打死,命人拖出尸体示众。
原来雷景玄连夜赶到丹州,迅雷不及掩耳地接管了赤水分舵周围几处重要据点,持转运使令牌调走分舵人马;待雷彪的儿子、亲信赶回,老巢早已易帜,来不及反抗就被悉数拿下,一个都没走脱。
包括总瓢把子身边的智囊雷门鹤、雷却邪等,没人知道雷景玄是怎么办到的。
这不是单枪匹马杀进杀出就能完成的任务,布计、策反、欺骗、恐吓、潜行,乃至杀人立威,收拾善后……雷景玄绝非是刺客,他完成的工作远超过刺客的范畴,武功只是任务所需的一环,仅仅具备超凡的武艺并不能成为雷景玄。
基于同样的理由,此人的江湖耳语亦少得可怜,完全无法拼凑出轮廓,咸以为是雷万凛对内杀人斗争的工具,出身、外号均付阙如。而赤炼堂内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在众人口里被传得如鬼如魅,连层峰都没几人见过;出手前惯说的“不昧其明,不隐其常”一度成了五爷的代称,谁都怕哪天起床听到前堂有人念这两句,办起事来格外尽心,方方面面都不敢马虎。
这样的人和雷奋开同样危险。来路不明、无法掌控,不知道该用什么来收买。
雷门鹤敢用他的原因,在于一个无意间得知的秘密:总瓢把子用来控制雷景玄的方法,是钱。
雷景玄要银两。他胃口奇大,不像雷摧锋、雷腾冲之流,用醇酒美女就能打发。雷门鹤在总瓢把子失踪前的几年,发现帮里的内帐大有问题,每隔一段时间就有若干银钱辗转消失,似被巧妙地遮掩起来。雷万凛不是挥霍成性或耽于享受之人,雷门鹤相信这些银两最后被汇成一笔大数目,交给了某人。
总瓢把子失踪后,他就此事小心试探了雷景玄,不料雷景玄爽快承认,没有丝毫犹豫。“六千两。”雷景玄告诉他。“我替总瓢把子解决麻烦,一件是六千两,不收现银,我有指定的票号。若要求太困难,我会告诉你须加多少,或者是办不到。”
雷门鹤啼笑皆非。
直接了当很合他的脾胃,谈生意本该如此。但在争取帮内盟的各种谈话里,这是头一回没提到“忠义”、“旧情”、“本帮”之类的字眼,让他觉得有些异样,仿佛很不对劲似的。就连最常出现的“总瓢把子”四字,两人加起来也才说了一次。
“价码公道。”他嘿嘿一笑。“但要是旁人也出得起……”
“我会优先考虑老主顾。你最好一直有事给我做,我很需要钱。”雷景玄道:
“别人可能付得起一两回,但我要一条稳定的财路。”
合作就这么定了。雷门鹤当下即取出六张面额千两的银号柜票,买他当年拔掉赤水转运使的布置运筹。
雷景玄足足花了一个时辰,将所有步骤巨细靡遗,交代得清清楚楚。雷门鹤取来笔墨纸砚、地图名籍,边听边做批注;末了闭上眼睛,在脑海里从头到尾示演一遍,终于确定以一人之力,花四个月的时间安排布置,当真能端掉偌大的赤水雷家一系!多年疑惑得解的同时,又多了个实力绝强的盟友臂助。
老流氓要养指纵鹰,足够榨干他手里的财源,帮内多数的人都站在自己这边,雷奋开挤不出油水供雷景玄这条贪婪的巨鳄。比富,连镇东将军都不是赤炼堂的对手,只要赤炼堂始终在他雷门鹤手里,雷景玄便是这世上最可靠的人!
由此他更确定雷万凛不在了;就算还活着,也一定瘫如废人,抑或是练功走火入魔,无法言语。否则雷奋开一定会知道老五是财奴,若非买他除掉自己,便该早早杀之,何必留此大患,等着和雷门鹤较量谁的口袋深?
赤裸裸的威胁固然令人不快,但雷老四心知佛子所言非虚,慕容柔自身难保了,赤炼堂需要更强大的靠山,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雷门鹤在“自身安全”与“争取表现”之间犹豫再三,终于商人的投机本色压过了防卫本能。现在可不是畏畏缩缩的时候。
“老五,”他停下脚步。“你有把握放倒那姓耿的少年么?”
“八千两。”雷景玄道。“不保证死活。”至于是谁的死活则一点都不重要。
只加两千,还不算太狠。雷门鹤正想着,又听他续道:“……你先付清,我才下场。”雷门鹤“哼”的一声皮笑肉不笑,斜乜着吃人不吐骨头的死要钱客将:“要是打输你退钱不?”
“凡事总有风险。”
这跟端掉赤水雷家是两码事。铲除眼中钉,一次不成再加把劲,多试它几回,有点创意和耐心,总有得手的机会,先付几成当前金亦不妨。打擂输了还有下次的?
“这样生意很难做啊,老五。”雷门鹤哼笑道:
“打赢耿小子,跑不了你的。犯得着这么咬钱?”
雷景玄微微一怔,才明白东家完全搞错了意思。“打擂台和保护你,一次只能一样。万一我下场时你给人收拾了,这笔帐问谁要去?只好请你担风险了。老规矩,八千两银号柜票,只收广聚源、兴隆盛、三江号三家,烦请结清,谢谢。”
◇ ◇ ◇
琉璃佛子一踏出十方圆明殿,朝凤台合什顶礼之后,径朝看台行去。沉寂许久的会场又再度沸腾起来。
当佛子召集央土教团的僧人入殿商议时,有些眼尖的发现剑冢正副台丞、青锋照的邵家主,及赤炼堂的雷四太保也随之离席,心知这第二场比斗还有变数在,耿典卫虽以洞穿剑刃的奇技令李寒阳自行认输,却未必无敌于此间,现场绝对还有不少与他势均力敌、甚至凌驾其上的高手,但看佛子有无借将的手段。
任逐流重新整装,拄着飞凤剑权充手杖,威风凛凛地自凤台行出,居高临下朗声道:“央土大乘教团商议的结果如何?是否要挑战镇东将军府?”果天面色铁青,闭口无言,佛子起身道:“我等之共愿,敦请慕容将军收容流民。阿弥陀佛!”
任逐流半点也不意外。
事实上他掂了掂:蒲宝从南陵带来许多武士,可央土这厢清一色秃驴,没个能打的,要派代表,只能求他任大爷了,为此特别整理服仪,卖相看起来好些。“等老子上场……嘿嘿……呼呼……”连金吾卫士都不知道,他们的顶头上司完全不计较个人荣辱,羞耻心薄如蝉翼,还经常忘了披挂上身,在道德上全然以裸体示人,十分自由奔放。
打架嘛!有输有赢,干嘛这么斤斤计较?让这场闹剧落幕的责任,就由老子一肩扛啦!任逐流边打着“下场剑一扔大字型躺地上”的主意,只差没搓手拈须嘿嘿笑,勉强端起架子点头:“嗯嗯,那你们,要派……谁呀?”尾音飘扬,心中仿佛有蝴蝶在飞舞。
(选我!选我!选我!选……)
佛子合什躬身,朝的却是对面看台。
任逐流心中的蝴蝶一沉,全喂了狗,眼角瞟到谈剑笏束紧腰带,霍然起身,而雷门鹤身边的护卫解开布囊,唰地擎出一柄镶着六枚铜钱的精钢铁尺,正觉不妙,忽听一把清朗的语声道:“佛子明鉴,我愿代表央土大乘僧团,为这五万无辜难民,向慕容将军讨个公道。”
青衫皂带的颀长背影负手而下,自阶台尽处踱入场中,朗吟道:“宴上田头皆击鼓,一何乐兮一何苦?应知四景终须复,乞愿天翁润焦土!”耿照愕然回头,腰畔藏锋“嗡”的一颤如生共鸣,赫然是青锋照之主、“文舞钧天”邵咸尊!
谁也想不到竟是东海正道第一人请缨,连看台上的邵兰生、邵芊芊亦错愕已极,但惊诧不过转瞬,叔侄俩相视一笑,邵兰生捋须点头:“拯救难民于水火,此诚正道有别于邪道,舍青锋照其谁!家主十多年来未曾动剑,今朝破例,也只能为百姓。”见兄长腰间所悬,乃是一柄寻常的青钢剑,心念一动,提着佩剑“檗木”奔下楼。
芊芊却有别样心思。她见耿照与李寒阳决斗时又是受伤、又是呕血,急得眼眶泛红,晶莹的泪珠不住在眶里打转,虽然叔叔总说“不要紧”,但芊芊还是希望他少受些折腾,见父亲挺身接下第二决,略放心了些,料想以阿爹的武功及对耿照的赏识,应能保他周全。
台上的谈剑笏被邵咸尊占了先,一张紫膛面皮胀成酱色,正要发话,萧谏纸却伸手拦住,摇了摇头。论身份地位,邵咸尊站将出来,在场无人堪与一争;谈剑笏也非不够世故,于此心知肚明,其实用不着老台丞提醒,料想邵咸尊若有意求胜、以换取慕容出手,此战耿照定然无幸,才又坐了下来。
佛子遥对邵咸尊一揖,随即就座,等于默认了邵咸尊的代表资格,满场的轰然惊叹渐渐沉落。任逐流面上难掩失望,雷门鹤却是不动声色,只摆了摆手,雷景玄收起天衡六帝尺,依旧立在他身后,脸上没什么变化。
邵咸尊行至耿照身前,抱拳道:“典卫大人,我们又见面啦。”
耿照回过神来,也跟着回了礼。“家主安好。”双手横持藏锋,欠身道:“承蒙家主惠借神兵,方受得鼎天钧一击。如今阵上相决,没有持刀向刀主的道理,特此奉还。”俯首长揖,捧刀过顶,执的是晚辈的礼节。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他用的是“文舞钧天”亲手打造的刀器,难怪有如此本领!”
邵咸尊笑道:“宝剑赠英雄,况且典卫大人是为我试刀,承惠云云,邵某愧不敢当。典卫大人若看得起邵某劣作,但用不妨。”见他还要推辞,也不生气,右手食、中二指一捋长鬓,怡然道:“典卫大人与我有仇么?”
耿照一怔。“家……家主何出此言?在下久闻家主大名,心折已久,对家主唯有敬意,何来仇隙?”
“既无仇隙,也不是生死决斗,你我就是论武而已。以武会友,毋须动上刀兵,我们随意过过招、印证一下武功便是,刀剑都不必出鞘,如何?”回头见邵兰生提着佩剑奔来,笑道:
“不必麻烦了,老三。我与典卫大人讲论武学,剑不必出,用我腰畔的这柄青钢剑,也是一样的。”
“是。”邵兰生恭恭敬敬回答。他昨夜从兄长处得知有藏锋这柄奇刃,今日虽是初见,亲睹它与神兵鼎天钧力撼半个多时辰而丝毫未损,心知非同小可,寻常刀剑恐非一合之敌,纵使兄长内外兼修,为防发生什么差池,仍捧着檗木剑立于场边,随时接应。
面对邵咸尊,耿照丝毫不敢大意,抱拳道:“家主明鉴,我于武学所知有限,得蒙家主指点一二,终生受用不尽,本是求之而不可得;但要以此相决、分出高下,我不用比便已输啦,恕在下未敢应承。”
邵咸尊淡淡一笑。“论辈份年岁、江湖地位,我与你动手过招,已是以大欺小,传入江湖,未免为众人笑;今日厚颜为之,乃是想为无辜百姓略尽棉力,不敢爱惜自己的薄名。我知典卫大人侠义,亦甚爱护百姓,迫于上意,不得已而为,若然失手伤了大人,邵某也难以心安。
“你我姑且来一场文斗,交流一下刀剑上的道理,若有言语未及之处,再行出手印证。届时,典卫大人只消在邵某的手底下走过十招,便算是邵某输了,此诚君子之争也,兴许连动手也不必;我的道理,未必便胜过了典卫大人的。大人以为如何?”
耿照沉吟起来。邵咸尊的提议乍听对他十分不利--“文舞钧天”是何等样人!要跟他较量辩才,无论学问或武道,恐怕罕有对手,除非请出像萧老台丞那样的人,才有一斗的资格。
但耿照的身体刚经历一场剧变,未经调复,实不宜再斗高手。邵咸尊超过十五年未与人动手,当年与他比试之人多已不在,然而邵家三爷名震天下,乃当今剑榜有数的人物,其兄长岂是好相与的?邵咸尊的“归理截气手”耿照亲眼见过,真打起来,决计不比李寒阳轻松。
他对邵咸尊始终存有戒心,但眼下似无更好的选择,倒持藏锋,抱拳行礼:“请家主赐教。”
邵咸尊笑道:“典卫大人请。”解下腰间长剑,以鞘尖在地上画了个大圆,正色道:“这是天地万物的道理,日升月落、花谢花开,乃至生老病死等,均不脱此圆,是曰“太极”。你的刀与我的剑,亦在其中。”
此时芊芊提着裙裳,自看台顶碎步奔下,来到邵兰生身畔,正好见父亲在地面划圆,忍不住轻声问:“阿爹……在做什么呀?”邵兰生含笑道:“在送你的好朋友一份大礼啊!恁是千金妆奁也比不上此礼贵重,但看他有几分悟性了。圣人说:“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你阿爹呀,可疼你啦!”
芊芊脸一热,臊得连粉颈都红了,温温的肌香乳甜不住从襟口领内蒸出,咬唇佯嗔:“干我什么事呀,是阿爹赏识他。”心中也替耿照欢喜,踮起脚尖眺望,喃喃轻道:“就这么画了个圆说几句,能学得会么?”
“学得会学不会,看他的造化了。旁人纵有心相助,也要自己争气才行。”邵兰生揶揄她道:“芊芊用心听着,说不定你也学会啦。”芊芊噗哧一笑:“哎唷,我可不是这块料。”
耿照不知邵咸尊所言何意,也不忙着询问反驳,集中心神,闭口静听。邵咸尊提起剑鞘,在大圆中又化了几个同心小圆,环环相套,然后一剑居间划过,将圆自中心处一分为二,续道:“太极之动而阳,静而阴,阴阳互为其根;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也。”又在大圆内的四角与中心画了五个小圈,分别写上五行。
“太极是本、是道,天地初开即存,亘古不易;阴阳是末、是器,无论五行或阴阳,皆是我等可感可知。天地万物借由道而生,分聚离合,千变万化,呈现各种不同的风貌。”
他见耿照眉头微蹙,明白这样的泛泛空谈并不能满足他,微笑道:“譬如一块生铁,制成了剑坯,经反复锻打、淬火、磨砺之后成为一柄剑,这是因为天地间已存了“剑”的道理,当我们满足形成“剑”的分聚离合种种条件,剑于焉诞生。
“道理是看不见的。但你眼睛看到剑,指尖触摸剑,甚至苦心锻练剑法,朝夕与剑相处,观察其质性、穷究其物理,终有一天能造出剑来,便是因为你掌握了“剑”的道理。”
他用鞘尖指着最外围的大圆。
“这个“道”统摄万物,包括你的武功,以及对手的武功,均不脱道之范畴。我等虽不能直接感觉道之存在,却知春夏秋冬、冷暖寒热……这些之中也都有“道”。察其性、究其理,重新聚合,则对手的招式在你眼里便如锻打、淬火、磨砺一般,你若有意,可破坏其成剑的条件,剑至你眼前自然瓦解,如烟消雾散。”
耿照心中一动,若有所悟。
若昨日听到这席话,不免觉得夸夸其谈,然而经历鼎天剑脉的重铸后耿照眼界大开,碧火真气统摄诸元、而后再定经脉的方式,与邵咸尊所言不谋而合:“道”不可感,却能借由透析经验之物--即“器”--而无限接近,格物近于道,则器随意变化,不拘俗见也。
“我观典卫大人出招,”邵咸尊续道:“锐气、劲力、临敌反应等,均是一等一的手眼;欠缺者,在于大人并不知刀。虽能敏捷地砍、劈、掠、抹,但典卫大人心中并无刀法,不知器变、不明就里,何以求道?纵使大人资材绝佳,以此对敌,不免终是要败的。”
耿照被他一语道破自身缺陷,甚是惭愧,赧然道:“家主所言甚是。我本是武功低微,不学无术,原不足以与天下英雄争锋。然此际要学,也来不及啦,只能硬着头皮徒逞蛮勇而已。”
邵咸尊笑道:“怎来不及?我与典卫大人印证一路剑法,权作交流便是。”
耿照一怔。“我劈过几年柴薪,又受老胡与蚕娘前辈的指点,尚且不知刀;临阵再学剑法,却有甚用?”本欲推辞,灵机一动:“格物近道,刀剑有什么分别?”话到嘴边又吞回去,面上掠过一抹恍然。
邵咸尊微露赞赏,连剑带鞘擎起,立开门户,正色道:“我这套剑法共有九路,不重招式,练的是穷究之法。一法天、二法地、三法人,四法时、五法音、六法律,七法星、八法风、九法野,欲从天地万物中都看出剑来。你仔细看了。”手里比划,口中讲解,招式连绵不绝,剑上不挟丝毫内力。
他出手极慢,但剑势纵横,大阖大开,果有“星垂风野天地阔”的恢弘气象,耿照被引得以刀鞘相应,两人自然而然拆解起来。
邵咸尊这套剑法,与其说是模拟天地自然的意象,不如说是观测天地自然、透析质性之法,共分“简易”、“变易”、“不易”三层:首三诀观察浑然天成、非人力可逆之物,天诀包含一切天文星象、雷电风雨,地诀指山川河流、地貌风物;而人诀指的是人伦纲常。此三者顺乎自然,至简至约,是为简易。
星、风、野等末三诀,则是观察变化之物,如繁星过境、八风横野,动静间有无数变化;此三诀爬网整理,窥破一切纷乱扰攘,是为“变易”。而中三诀掌握的则是变化的法则,四时、五音、六律看似变化流动,却自有其规律,按律生变以简御繁,是为“不易”。
在这三易九诀中,首三诀最为抽象,邵咸尊似是了解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难以悉阐其妙,因此说得最少,三言两语匆匆带过,无意深谈。中三诀则说得最快,时、音、律均是整理归纳之法,或异中求同,或名实区分,苛察缴绕,衍生无尽,方法却相当简单。
花最多时间的,反而是拨乱反正的星、风、野三诀。
邵咸尊剑上既无内力,耿照也不敢硬砍,内力强、速度快的优势无用武之地,招式不精的缺点益发明显。邵咸尊与他拆得片刻,忽道:“请典卫大人以一门最得意的刀法攻我。”剑鞘一拨,点足飞退,重新摆好架势,等他进招。
耿照以为他打得不耐,脸上热辣辣一烫,嚅嗫道:“晚……晚辈现丑了。”他平生最精妙的招式,学自本寺娑婆阁内的观音木像,恁“薜荔鬼手”如何变幻无方,耿照却无化拳掌入刀招的识见与修为;而蚕娘所传授的一式蚕马刀法虽然威力惊人,偏偏是防守的绝招,拿来打人也不象话。翻来覆去,便只有一百零一套的“无双快斩”了。
想起老胡,心中忽生勇气。
蚕娘说“无双快斩”脱胎自狐异门的天狐刀,暗示胡彦之的来历并不单纯,但一想起老胡,仿佛又回到赤水渡头并肩作战那一夜,再无动摇,藏锋一振,泼风般的刀式应手而出!
邵咸尊退了两步,鞘尖忽往刀风中一绞,正是耿照旧力方尽、新劲未出的当儿,这一下不花什么力气,“无双快斩”顿时无以为继,攻势自行崩解。
耿照脸一红,见他并未追击,一个箭步窜上前,咬牙再出绝招!
岂料这回邵咸尊更快,鞘尖一扎,“铿!”戳中了刀锷,刀风中心一歪,耿照踉跄失衡,刀头斫地,勉强稳住身形,连不懂武功的观众都看出他的狼狈,场边一片嗡然。
邵咸尊正色道:“临阵对敌,一模一样的起手连用三回,未免小瞧了对手。适才你第一次所用的第七个变着,恰可以抵挡我第二次的攻击,只因我出手的时间比第一回快了些,你坚持使完第五、第六两个变着,才有此一失。”
耿照没来得及羞惭,邵咸尊的话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仿佛捅破了一层薄薄窗纸,原先模糊摇曳的残影失却阻隔,骤地大放光明--
老胡所授的“无双快斩”,是将刀的变化练进了他的身体反应,临敌不假思索,狂风般的刀势飙出,令人难以抵挡。
耿照屡经历练,眼光大异昔日,渐明白这是老胡为了在三天内收到奇效,不得已才想出的变通之法,摒除招式,将首尾串连起来,将他异于常人的敏捷、膂力等彻底发挥,原本刀路绝非如此。
耿照练熟了刀式,练到无论老胡以何种方式攻击、攻向何处,闭眼都能以“无双快斩”硬生生碾过去,纵遇实力胜于自己的对手,亦有一搏之力。证诸往后余战,老胡不可不谓奇才。
但遇邵咸尊、李寒阳,乃至岳宸风这样的高手,此法相形见绌,原因无他,力有未逮也。耿照这时才惊觉:“无双快斩”可能是他学过最精妙的完整刀法--假设它成套的话--但他一点都不了解它。老胡将一路刀法压缩成一招,让他以力量和速度的总和制敌,却来不及为他讲解应对进退、攻守方圆,剖析其题旨究竟。假使它有的话。
现在,耿照只好靠自己发掘。
“无双快斩”连绵不绝,繁复而无法切割,正好以“星”字诀梳理;风有来处去向之别,乱中有序,再用“风”字诀辨清攻守……复杂的爬网、旁人须苦思良久方能理出头绪者,于他脑海不过一瞬。“无双快斩”三度起式,剑鞘“唰!”长驱直入,径取他持刀之手,果然毫不容情。
耿照刀势圈转,使的却是第十二个变着,刀尖旋绞带风,邵咸尊若不抽退,不免饶上一条右臂。他“咦”的一声变招,百忙中不忘赞道:“来得好!”
耿照分心二用,充耳不闻,继续从“无双快斩”析出招式来用,三五招里总能试出一记管用的,出手威力暴增。邵咸尊不得不凝神应对,两人距离越拉越开,刀剑上风声隐隐,终于有几分认真的模样。
此非自家的演武场,纵有邵咸尊喂招,耿照将“无双快斩”翻来覆去磨了个穿,也只试出了十七式,无不是威力强大,果然印证了邵咸尊“拆开来更好使”的指点。耿照索性摒除其他路数,专以新招对敌,两人越打越快,位移如一只疾旋的太极两仪盘,所经之处黄尘掀转,亦成一圆,煞是好看。
无双快斩中淬出的刀式非同小可,耿照越使越称手,体悟越多,乌鞘舞出一团墨风,压得邵咸尊慢慢后退,却难再更进一步,对邵咸尊的威胁不如初展之时,心下雪亮:
“是了,三易九诀心法乃是家主的发明,这几式刀法只须见得一次,便以九诀透析,纵未连皮带骨拆得精光,岂能逃过法眼?打得越久,对我越是不利。”邵咸尊并无逼杀之意,比之寻常武斗,堪称游刃有余,耿照赶紧把握时间运用“野”字诀,心海中浮起一十七名持刀人形。
相较于处理“多”的星字诀、处理“乱”的风字诀,野字诀处理的是“整体”:千树成林,不同于独木;冰晶易凋,积雪却有灭绝生机之力……凡数变形成质变者,均属野字诀范畴。
这十七式分开运使,无不是上乘刀法,然而展列开来相互拆解时,却发现有五式是余招的相生延展,或可合而为一。如此又消去五式,只余十二。
邵咸尊蓦觉耿照刀路一变,招数似是减少了,却更刁钻难防;明明速度未变,出手的角度却越来越小,反应速度若未随之提升,有几刀差点接不下来,正是耿照出手的节奏不变、刀招却仿佛快了一倍有余的原因。
他是三易九诀的始作俑者,耿照刀中暗藏星、风、野末三诀,逃不过时、音、律中三诀的爬网。邵咸尊与他一轮竞快,刀、剑鞘尚未碰实,两人即已变招,场中但闻风声呼啸,不闻木鞘轰击,十二式说多不多,须臾间便有重复的变着出现。
邵咸尊一凛:“十七式硬生生砍掉五式,毫不吝惜,此子好硬的心肠!”剑势一紧,却无法穿透刀网。刀法的斧凿痕迹虽重,有诸多不成熟处,但九诀无法进一步透析,代表刀式之精炼,足与邵咸尊的剑招相抗衡;若深入钻研或可破之,却无法于交战时信手瓦解。
这一瞬的挫折激起了青锋照之主的好胜心,回神才发现自己贯中一剑,径刺耿照的胸口“膻中穴”,大惊失色:“不好!”收之不及,拼着脏腑受损,也要将劲力生生偏转开去。
这一剑平平无奇,却是天诀的至高展现,法天顺自然,人力不可逆。邵咸尊若是全力施为,当能达到传说中的“剑势”之境,此际用不到六成功力,“无心”二字却使剑威暴增,与李寒阳的最后一击各有千秋。
眼看避无可避,耿照本欲硬着头皮以蚕马刀抵挡,忽地福至心灵:“此剑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是首三诀的精义!”长刀一转,劲力忽长忽短、有轻有重,宛若十余种不同尺寸形状的兵器齐发;剑势或破或阻,无法一举奏功,产生了极短暂的微妙停滞。
“变易”过后,“不易”随之发动--
长刀再转,劲力与之相逆,剑的理路、形质俱为长刀所羁,剑劲如泥牛入海,霎时消散。长刀三转,刀剑一同,俱进入简易之境,两相抵销;剑上那股超越形质的纯粹自然骤尔消失,又变回金木之属。耿照身子微侧,以肩窝受了鞘尖一抵,旋即以刀格开。
在场如风篁等人,虽识得那一剑的厉害,却不明白何以到了耿照身前,无坚不摧的异样凌厉突然消失。只李寒阳看出长刀三转之间,几乎模拟出那一剑的至简至易,剎那间阴阳调和、正负相抵,由太极而无极,但毕竟火候相差太多,否则连肩窝那一下都不必挨。
邵咸尊心中五味杂陈。
临阵传功是为美谈,但教授的对象学得太快、悟性太高,没怎么花工夫就把自己精研二十几年的剑法精要吸收殆尽,却未免太令人扼腕。他虽留了一手,不怕耿照如适才对付李寒阳般,忽使出一记境界高绝的极招,也未忘自己不顾身份、请缨下场的目的,应付少年越来越熟练的刀式之余,边笑道:
“典卫大人悟通“道”、“器”之理,却不能看清自身的处境,实在可惜!”
耿照心想:“他果然要游说我。”承他之惠才得以提升刀法,也不能不听一听人家想说什么,否则何异于过河拆桥?嘴角微露苦笑,手上半点也不放松。“还请家主指点一二。”
“你我这一战无论胜负如何,结果都不会改变。”
邵咸尊唰唰唰三剑,径取他头胸腹三处要害,不唯快绝,鞘上更是嗤嗤有声,剑劲凌厉,惹得场边一阵惊呼,连芊芊都变了脸色。
“五万流民终将滞于东海,将军或赈或不赈,朝廷或赈或不赈。佛子接任宣政院总制,官居一品,成为本朝首位僧官,手握大权,呼风唤雨;慕容将军依旧做他的东海一镇,既不会叛变,朝廷也拔不掉他,一切都和原来一样。唯一增加的,只有百姓的死伤。”
此说与耿照的预期大相径庭,他听得一怔,“藏锋”却未稍滞,刀鞘圈转,一连接过三剑,回臂斩向邵咸尊的脖颈!“家主之说,恕在下不能明白!”
邵咸尊叹了口气。
“将军与佛子都是狡智之人,他们手里掌握的人命,以数十、甚至数百万计,你以为他们是一言九鼎,其实只要情况于己不利,他们随时都能出尔反尔。你赢了或输了,将军佛子若要反口,谁人能制?”
耿照差点被剑鞘刺倒,挥刀格开,急道:“众目睽睽之下,将军与佛子是何等身分,又有皇后娘娘作见证,怎会说了不算……”忽地一怔,再也接不下去。
在慕容柔的想法里,“收容难民”从来就非是选项,他与佛子的约定、娘娘的见证,都不会改变“镇东将军不能擅自收容流民”的处境;逼得急了,将军会咬牙遵守约定,令东海陷入兵祸,抑或两手一摊来个死活不认?耿照竟是全无把握,不由得冷汗涔涔。
邵咸尊见耿照攻势散乱,同一式刀法使了又使,攻势略松,嘴上却乘势挥军:
“阿兰山的安全,早在将军掌握之中。典卫大人下场不久,风雷别业的适庄主等人便已不见踪影,我料是奉了将军的命令,由后山小径悄悄离去,调兵分别控制了环山的一股股人马。流民无有领袖,饥寒交迫,岂能经久不乱?这一大片黑压压的动也不动,恐怕已被官军控制,不是不乱,而是无以为乱。”
耿照余光欲瞥,邵咸尊剑鞘又至,拿捏极巧,令他难以分神。
“照……照家主的说法,将军与佛子……又是为何赌斗?”
邵咸尊无奈苦笑。
“佛子欲掌权,中书大人必不乐见,将皇后娘娘拖下水来,与皇上的眼中钉绑作一处,退可箝制任家,进可将中书大人卷入风波,甚至推动废后,顺了皇上之意。至于将军,不过找人分散风险罢了,当然他有十万精兵要养,多纳了五万流民,实力不免消减。”
耿照想起将军要自己向娘娘传话时的神情,实在无法对邵咸尊说出“一派胡言”四个字。
把满山权贵的安危,以及“东海收容难民与否”如此重大之事,赌在三场蛮斗之上,更不像他所熟知的镇东将军慕容柔。邵咸尊的话就像一枚钢针,深深插入他的心槽,无论如何自问,都不能若无其事地揭过。
“典卫大人,你和我,不过是棋子而已。胜负只能自伤,伤不了下棋的人。”耿照心烦意乱,头痛欲裂,脚步一阵踉跄。邵咸尊抓住他动摇的剎那,突然全力进攻,欲连其心防一并摧毁--
“身为棋子,大人可有棋子的主张!”
耿照不住倒退,肩膀、大腿等接连中招,若非鞘尖圆钝,早已刺出一身窟窿。蓦地耿照一声狂吼,甩脱刀鞘,点足跃上高空,双手持着藏锋扑下,朝邵咸尊斩落!
“止战仍须战,无奈啊!”
邵咸尊露出自嘲般的苦笑,依旧不拔长剑,径以剑鞘迎敌。这几乎是他此生最严重的误判。他来不及发现:自空中舞刀而下的少年,有着一双他许久未见、却毕生难忘的恐怖血瞳……
第百十五折皇律清夷,鸟散鱼溃
三十年前抗击异族的那场惨烈圣战,于鹏没来得及赶上;英雄辈出、各逞奇能的央土大战爆发时,他不过是个毛孩,连抢拉民夫都嫌他太小。及至太宗陈兵南陵,于鹏才如愿上了战场。
身为先锋大营的什长,于鹏带领弟兄在初期的几场交锋里都取得了战果。
一如弥漫大营的“预示胜利”气息,年轻的于鹏和他的同僚、长官一样,普遍认为南陵久无战事,军队贪生怕死,往往开打不久阵形尚未被突破,后阵已次第撤退,孬得不可思议。
起初,自央土大战存活下来、经验丰富的带兵官们防着是诱敌之计,谨慎以对,几次下来终于明白南人胆怯,每战必尽力追击,先锋大营在一月内五度前移,推进到了青丘国的九尾山附近。
历代央土皇朝对南陵用兵,多于九尾山铩羽。此地形势错综复杂,密林如海,一入其间难辨方位,若无向导,数日乃至数十日亦行之不出,堪称北军难越之天险。
先锋大营统帅梁鍞是太祖武皇帝时代的老将,骄悍不驯,不受太祖待见。太宗继位后,军中同僚死的死、退的退,反倒是梁鍞留了下来。此番南征是最后的机会,错过这一回,此生再不能出人头地,不如横剑抹脖子算了--据闻他在营中训斥诸将时曾如是说。这人语多不逊,好犯忌讳,也是出了名的。
而上天终究响应了他的妄语,以梁鍞料想不到的方式。
一路未逢敌手的先锋军团在九尾山中了南陵军的埋伏,北军这才知道:南人打起仗来也是好样的,一月五进、摧枯拉朽,不过是规模奇大的诱敌陷阱罢了。直属帅营的五千名“破魂甲”亲兵覆没,梁鍞走投无路,于绝蛊峰的峭壁之前自刎,应了他的犯讳之言。
两万名央土官兵溃散,流入九尾山的峡谷树海,如掬水一抔泼上旱地,眨眼不见踪影。多年后,南陵央土边界仍不时出现蓬头垢面的野人,自称南征溃军,于树海中一路逃窜至今,何时走出的也不知道,逢人便问今夕何夕。
南陵联军打了场漂亮的胜仗,却未发挥预想中的效果,一战击溃北军的士气。
年轻的监军在梁鍞放弃余部、执意以“破魂甲”直捣黄龙后,果断地接手指挥。他纠集残兵突围,贯穿包围网最脆弱的一点,以惊人的效率后撤;与前来接应的中军大队相遇时,集结的残兵总数已超过六千人,甲帜犹存,先锋大营因此免于“全溃”的污名,保住了太宗皇帝的颜面。
中军皇龙大营宣称此役折损军士三千余,杀敌等数,大将梁鍞殉国,先锋军团一万两千人以皇帝陛下的安危为先,折返护驾。兵部所贮关于此役的各种文文件记录,大抵与这道圣旨相若,上头的数字永远兜不拢,矛盾得令人发笑。
抢回六千先锋军的年轻人一直以来表现亮眼,甚至被誉为是“央土大战的最后一名将星”--尽管他在大战时仅是一名参谋,投入指挥的战役其实相当有限。年轻人有个常被老兵油子嘲笑的名字,“娘们儿似的,就一兔儿爷!”老兵们撇撇嘴面带不屑,或露出猥亵的笑容。
他的名字叫慕容柔。
从那时起,于鹏就跟了将军。
他没见过传说中纵横央土战场的刀皇虎帅、龙蟠凤翥,也没见过赤手空拳、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太祖武皇帝,但他见识过何谓“英雄”--那个披发仗剑,纵马嘶吼指挥的青年将领救了他和弟兄,在大伙心中,那人才是货真价实的大英雄,非是杀人饮血以为豪勇的梁鍞之流可比。
为慕容柔做事其实相当痛苦。
要争取表现,就必须夙兴夜寐,拼了命杀红眼,榨取每一丝心神气力;一旦失去拼搏的企图心,将军就不再需要你了。于鹏不能说是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但经历过在阴森恐怖的树海亡命、惶惶然不知所以,他宁可活得踏实,才能感觉自己存在。
这辈子能有的彷徨、惊惧等,仿佛在九尾山便已消耗殆尽,甚至超用了来世的裕度,使他对慕容柔这个人的一切无法产生怀疑,包括他的命令。骁捷营是马军,当用于攻击而非防守,将军安排在阿兰山下,吓阻的意味大于实质效果--这点在适庄主派人来传讯之后,益发显而易见。
谷城大营的部队倾巢而出,布置于越浦与阿兰山之间,适庄主与手下潜下山来,以将军的手谕调集军队,分别压制散布在四周的流民集落。
那些又饥又累、疲病交迫的难民根本无法与东海最精锐的部队相抗,一如将军所料,数量上略少于流民的武装军队迅速控制住场面,几乎没有遭遇抵抗。一头训练有素的猎犬能看住一群羊,遑论是一群狼!
领兵的官长向难民们宣布:奉将军大人之命,载运着柴薪米粮的辎重队已自谷城出发,稍后将于原地埋锅造饭,管大伙一顿餐饱;至于后续的处置,正等着山上大人物们的商议结果,要走要留都不是将军能够作主。
佛子用来要挟将军的武器,此际未必与他站在一边了,形势已于无声之间逆转。
骁捷营是谷城大营的精锐,山道正面这万余人的流民既交由于鹏负责,大营方面便不再增援--他们敢派人来,就算于鹏忍得住不翻脸,副统领邹开肯定动手打人。格老子的!当骁捷营是龟孙子么?
邹开出身狮蛮山,擅使枪棒,拳掌造诣亦深,堪与江湖上的一流好手比肩。“狮蛮山”非是什么占据山头的门派,而是央土最大的武学堂。“狮蛮”指的是武官的腰带,因门中出过不少统兵的上将,以国之干城自诩,故称“山”而不称“堂”,于朝廷、江湖两厢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慕容柔不吃人情保举这一套,在行伍中向是“天之骄子”的狮蛮山弟子,在东海跟其他从军的农家子弟无有不同。邹开的副统领之位是自己实刀实枪攒下的,非是靠狮蛮山盘根错节的军中关系而来;如此认份地由基层干起、不作青云之想的,在自视甚高的狮蛮山弟子之中亦属罕见。也因此于鹏对这位副手十分敬重,愿意容忍他好仗武勇、语多不逊的粗鲁性格,两位主副营之间甚是相得。
纵有武功了得的邹开在一旁,骁捷营的营统心中始终有一丝莫名的焦虑。
于鹏当然不可能畏惧流民,但眼前这批衣衫褴褛、臭气冲天的肮脏乞丐却比他想的要更强壮结实,虽不易一眼分辨男女老幼的比例,他确信壮年男子占了其中的绝大多数--但其实这一点儿也不难想象。
赤炼堂对流民的盘剥他亦有耳闻,环境如许艰困,身底健壮的成年男子会比老弱妇孺更易存活。便是新兵健卒的遴选,都不可能比这场生存考验更严苛了,里头的人若还神智清楚,未被恶劣的命运折磨崩溃的,心志绝对比普通老百姓坚强,上哪儿去拉这么好的丁?洗剥干净、喂几顿好的,于鹏都想替骁捷营补新人了。
而且他们太沉默。连拿不到饷、吃不饱饭的军队都有哗变的危险,这些饥民怎能如此安静?邹开看出他凝肃的眉宇间有事,笑道:“出不了岔子的。是将军千交代万交代说不能打,真要打,咱们还怕打不过?”
于鹏微微一笑。其实该担心的是这个才对,万一发生什么冲撞,老邹出手忒重,只怕对将军不易交代。
他清了清喉咙,策马上前几步,朗声道:“诸位,将军大人有命,载着米粮的辎重队已自谷城出发,少时将在此地生火煮饭,给大伙吃个饱……”流民中忽有一人应了几句,声音虽不甚大,却打断了于鹏的话。
邹开面色一变,于鹏抢先横臂,阻了他出言喝骂。“这位乡亲有什么见教,请上前来说。”
黑压压的流民堆里一阵祟动,秽臭之气如启兽栏,随风掀转。那人从中间挤上前来,倒像被人流旋搅着冲来出似的,畏缩的身影一到战马前更显渺小,嚅嗫着说了句话,依旧是听之不清,只闻嗓音嘶哑,脏污的兜帽下藏着一张锅底似的黑脸,一双精亮瞳眸向上瞥来,带着兽一般的饥火异光。
邹开火一来,扯开雷响似的嗓门喝道:“统领问你话,说清楚些!”
“老邹!”于鹏扬鞭示意他噤声,忍着重新搅入风中的新鲜臭气,和颜道:
“别怕。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再大声些。”
那人像动物一样瞥了他一眼,目光充满警戒,片刻伸出肮脏的手指,指着于鹏身后,哑声道:“……那儿有吃的,我闻到味儿啦!”人群中顿时骚动起来,不是大声鼓噪的那种,而是嗡嗡然如共鸣一般,像是一大片无意义地划动腹足的乌壳虫。
于鹏听得一怔,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一阵恶寒。邹开抢先会过意来,怒喝道:“大胆!”唰的一鞭抽落,那人向后弹开,身子绷紧了一搐,肩上迸血如虹!
“老邹!”
“兀那贱民,不知所谓!”邹开总算记起要向营统交代,策马回头,面上怒意犹未褪尽,咬牙道:“不给他们点儿教训,无法无……”见于鹏面色丕变,一股微妙的战栗感掠过心头,回头时喉际一凉,体内似有什么一股脑儿地冲天而出,视线失速后仰,陡地映满了蓝天--
于鹏眼睁睁看着流民群里飞出一团大鹏似的乌影,倏地划开邹开的喉管,快到连出声示警都来不及。邹开还未坠地,那人足尖往马臀上一点,劲风已至面门!
--没有臭味。
这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掠过心版的念头,电光石火间他明白自己的预感并非无的,然而觉悟已迟。薄刃划过喉头的瞬间,于鹏看见肮脏的兜帽斗蓬下,浮着极其怪异的乌檀鬼面。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
光滑的檀木雕磨出女子细致的眉眼、挺翘的琼鼻,微噘的樱桃小嘴有着难以言喻的野性,而狮鬃般的怒发贴鬓飞展,雕工狂野难驯,又与精细的美女假面形成强烈的对比,宛若深林独行的夜之女神……
几乎在同一时间失去正副统领的骁捷营并没有立刻陷入混乱,慕容柔锐意培养的劲旅毕竟非同凡响。带着乌檀鬼面的斗蓬怪客一边在心里赞叹着,一边又杀了几名靠得近的正副指挥、军使、副兵马使等,几乎身影一动便有一人离鞍滚落,骁捷营的指挥中枢山倒一片,空余战马嘶转。
白马王朝军制,马军一营是四百人,通常不会满编,约落在两百五十至三百人之间;每百人为一都,以军使、副兵马使领军。骁捷营的番号虽有个“营”字,实编却是一个军,下辖十个马军营,拨了约一营的驽兵给罗烨、一个营留守,带来阿兰山的有九个营。
鬼面怪客的身形圆滚滚的一团不甚显眼,却似胁下生翅,行动如飞,踏着鞍头马背足不沾地,几个起落之间,负责拱卫于鹏、邹开的两个营已无副兵马使以上的指挥官,连什长都死了几名,无一不是开喉倒首,取命仅只一刀。
骁捷营的弟兄目瞪口呆,好不容易有个回神的,一名旗手奋力止住马惊,大喊:
“休乱了阵脚!给统领报仇--”语声未落即被扯下马来,一人扑前扒开旗手的交襟甲带,张口咬断他的喉管,抬起一张染满鲜血的狰狞面孔,双目精亮亮的射出饥火,正是那被邹开鞭笞的流民。
目睹这一幕的骑军们魂飞魄散。将军说“勿伤百姓”,这哪是什么百姓?简直是吃人的恶兽!
饱受惊吓的官军一见马前有人,立即挺枪掼出,流民纷纷倒地,却有更多红了眼的扑上前;漆黑的人流掀波卷浪,如海啸一般,以血肉撞上顿失指挥的骑兵防线,硬生生将骁捷营的前列撕扯开来,黑浪由突破口席卷而入,惨叫、嘶嚎声响彻山间,宛若人间炼狱。
后面几个营的指挥试图稳住阵形,每每拥旗而出,就莫名其妙地坠马,秩序登时大乱;殿后的九、十两营被逆流的军势冲得七零八落,第十营指挥使夏杼拔出佩剑砍倒几驾掠过身畔的惊骑,回头大吼:“死守阵地!一步也不许--”忽然没了声音。
斗蓬怪客踩着他仰倒的胸膛一蹬,半空中双手交叉,蓦地向外一振,左近的副指挥使、军使,甚至几名亲兵身子弹开,胸口突然喷出血箭,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爪耙过。数千名杀红眼的流民冲破了骁捷营的最后一道防线,朝半山腰的莲觉寺嘶吼狂奔而去……
◇ ◇ ◇
从论法大会伊始,横疏影便一直待在凤台第三层,须臾未离。召见云云,不过是种障眼法,她自进得栖凤馆还未见过娘娘,倒是接待的内侍十分客气,兴许是上头有交代,横疏影吃好喝好,住房是亲王内眷的等级,连观礼都被分到凤台第三层,楼里空荡荡的,只有她和那顶金碧辉煌、夺人注目的精巧纱帐。
“这是……”帐子抬入凤台时,负责迎宾的初老太监不由一怔,差点忘了端起架子。
“回公公的话,”横疏影低垂着如画眉眼,袅袅娜娜一敛衽,乖巧得令人心揪。
“这是我家城主不惜万金、特聘巧匠打造的“凤仪帐”,献给娘娘避暑之用,孙公公明察。”
这太监孙某是司设监出身,过去在宫里管卤簿、华盖的,多识车辇仪仗,从没见过如此精巧华美之物。他这几日收了流影城不少好处,素闻昭信侯吃用豪奢,冠绝天下,如此费心造作、进献给娘娘的贡品礼物,必是非同小可;只是今日大典,实不欲节外生枝,收下不合内规,不收又恐得罪昭信侯,不免踌躇。
正自为难,忽然留意到“避暑”二字,疏眉一挑;横疏影察言观色,捕捉到这一瞬的微妙变化,低声道:“东海风土殊异,气候不比央土。午时一过,燠热难当,此帐内藏极其珍贵的“冰心石”,卧于帐中,连风吹进来都是凉的,最是享受不过。”
孙太监在宫里打滚多年,与他差不多时间入宫的惠安禛、杨玉除等,眼下都混成内侍省的头儿了,只他孙某人不上不下的。蓦听横疏影一说,触动心机:
“谁都不知这东海见鬼的天,我在凤台内找个地方安置了这顶帐,娘娘午后一欢喜,说不定……嘿嘿!”遂让金帐入了凤台,唯恐旁人分沾功劳,刻意疏散第三层的内侍宫女,将贵客都安排到别处去。所幸昭信侯的宠妾不介意一人孤伶伶地待在空旷的楼层里。
横疏影看着耿照出现,看他与李寒阳浴血奋战……手里的帕子都浸透了又给绞出香汗来,她多想和符赤锦、孤竹国的伏象公主一样奔入场中,看看心爱的男儿伤势如何,甚至连裹足于梯台之间的染红霞都比她更接近,只有她一个人待在凤台里动也不动。
““我们是守护他的最后一道关卡。””帐里的女子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带笑的声音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十分受用。“觉得难受的话,你就这样想好了。万不幸有事,你能为他做的比谁都多,甚至多过我。”
“……嗯。”
横疏影没有回头,只微微颔首,捏紧了裹在帕子里的陶笛。
即使是看尽了人间沧桑的蚕娘,也想不到能支配妖刀刀尸,使风火连环坞、啸扬堡血流漂杵的“号刀令”竟是这般模样。
古木鸢交给“空林夜鬼”的号刀令约莫掌心大小,浑似一只浑圆称手的枇杷果,饱满的腹侧置有四枚活键,恰是单掌合拢时四指所扣。四键一齐按下,枇杷顶端的接茎部位即打开一处吹口,而圆腹底部则弹出一枚两寸来长的锥状钢针,原本像枇杷的号刀令摇身一变,恍若蜂腹针螫,透着一丝诡异之气。
除了号刀令之外,古木鸢还交给她一块陈旧的羊皮拓片,阴刻的图样像字又不是字,横疏影约略瞧得几眼,便知何以古木鸢会说“怕少有人能用得比你更好”。虽然不尽相同,但横疏影确信那是某种用来记录曲调与指法的暗码,类似弹琴用的减字谱或戏曲的工尺谱。
“这……我看不懂。”从老人手里接下暗谱的同时,横疏影忍不住喃喃道。
“世上没人看得懂。”老人冷冷说道,声音里听不出表情。“但如果谁有机会弄懂它的话,我想也只有你了。尽快破译这卷图纸,我耐心有限。”
她原本希望神通广大的蚕娘可以告诉她此物的来龙去脉,更重要是它会对耿照造成什么影响,可惜连蚕娘也没见过号刀令。妖刀与魔宗七玄本该有着极深的渊源,但七玄传落的典籍罕有提及妖刀者,仿佛世上不存在这种东西似的。
古木鸢将号刀令交给横疏影,显是要她在耿照身上进行试验,但横疏影不可能这样做。刀尸的成因不明,无法得知号刀令对刀尸有什么影响,横疏影只好听从蚕娘的建议,借皇后留她在栖凤馆一事暂时避开耿照,两人一同钻研那卷拓印了神秘符号的羊皮图纸。
蚕娘博览百家、胸罗万有,然而说到音律造诣,横疏影怕不只是前辈而已,绝大部分的工作都落在她头上,蚕娘要不挨着她磨磨蹭蹭、上下其手,就是说着“哎呀,我研究下这个印泥的成色痕迹”之类堂而皇之的借口,继续老着脸皮对她腴沃软嫩的傲人乳瓜上下其手,闹了个不亦乐乎。
横疏影一点也不敢小瞧了她。这个看不出年纪、宛若缩小的瓷人偶般细致美丽的神秘女子有着惊人的智性,她唯一认真起来的一次--从头到尾也只有那一次--就替她解决了破译号刀法的第一个难题。
陶笛吹奏出来的声音无法被听见。
横疏影精通各种乐器,笛、箫、笙等信手而来,无不曼妙动听,不唯天分过人,更因她在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各项都下了极大的心神工夫,非常人能够想象。当她发觉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使号刀令发出声音时,受到的打击不可谓之不轻。
如非蚕娘想出了办法,恐怕到这时她仍是一筹莫展。
她目不交睫地盯着场中的耿照,一面留心身后金帐,随时等待指示。但蚕娘似是深深了解她的焦虑和忧心,始终保持安静,唯一一次发出“咦”的低呼,却是在耿照刚下场与李寒阳交手之时。
“有动静了?”横疏影难掩焦急,绷紧的语声里透着一丝紧张。
“啊,不是不是,是我不好。”神秘的银发女子掩口一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听见了好东西。原来是传音入密啊,真有趣。教傻小子内功的聪明女人就是她么?”横疏影但觉清风拂面,藕纱扬起飘落之间,帐中已然无人。
“前辈……”她强抑不安,生生把轻唤咽下喉底,转头忽见蚕娘挨着自己端坐,一如平日捧茶轻啜,手里却无茶盅。
“我想了想,还别走太远得好。”如仙灵般身形奇小的银发宫装美人轻咳两声。横疏影明白这是她表示歉意的方式。“那丫头精得很,我声息一动,她便立时敛机凝气,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是头狠辣的小狐狸。还是你乖,蚕娘欢喜。”
“多……多谢前辈。”横疏影紧绷的心情一驰,忍不住面露微笑。
邵咸尊老谋深算,不会让自己在众人面前狼狈不堪,见血犹不在他所能容忍的范畴内,况乎杀伤耿照这样的后生晚辈。看到他请缨下场,横疏影暗自松了口气,总算略微安心,直到耿照突然发了疯似的猛砍邵咸尊。
“前辈!”她猛然回头,见藕纱飘起,蚕娘手里抱着一团毛茸茸的物事。那东西拼命前挣,小巧的尖吻不住开阖,鼻头歙动,四条短腿儿疯狂扑抓,竟是一头通体雪白、张嘴狂吠却发不出声音的狐狸狗。
小狐狸犬似是天生瘖哑,成年男子抓在掌中,不过一只香瓜大小。但蚕娘体型太过纤小,双手将它搂在胸前,如小女孩抱着大狗,踮着脚尖身子微向后仰,仿佛一不小心便要连人带狗一起摔倒。
“是“毛”律起调!”蚕娘却无半分嘻笑之意,面色凝重,小手凛凛一舞,低喝道:“以“皇”律应之!”
横疏影相信她的判断,“喀”的一声按下键掣,号刀令吹口开启,笛腹弹出寒光照人的尖锥,浑圆的枇杷顿时化为狞恶诡异的蜂螫。
她张开湿润的樱唇,含着小巧的吹口徐徐送气,丁香颗似的舌尖弹点着,四指轮按,如奏蛇笛;腰细臀圆的丰润背影随着想象中的音律轻扭,腰肢柔若无骨偏又蓄满劲道,与音韵完美结合的律动亦如蛇般,带着危险诱人的魅惑,可以想象被这样一团湿濡紧凑的烘热娇软箍束着来回绞扭时,将是何等的致人于死。
金乌帐中置着一只小巧的掐金篓,横疏影一奏号刀令,篓顶突然一跳,整个笼篓剧烈颤动起来;密密的编篓隙间,有条白影不住翻腾绞扭,竟是一尾比女子的小指还要纤细的白蛇。
人的耳朵听不见号刀令的声响,但动物可以。
当蚕娘一提出这个构想,两人立即着手实验。号称活了百年的神秘高人,出乎意料地豢养了许多宠物,而且清一色都是白子。横疏影身在贵冑之家,惯见珍禽异兽,独孤天威就有专门的兽苑,知道罕见的雪禽白兽自古被视为祥瑞之兆,但生命力特别脆弱,极易夭死;宵明岛上养了这么多祥物,还能带着旅行不怕折腾,桑木阴对维生一道必有过人处。
羊皮图纸上的减字谱不同于寻常的五音六律,无法以宫、商、角、征、羽对应,蚕娘便提议以动物命名,狐狸狗有反应的便是“毛”律,白龟为“介”律,能惊起白乌鸦等飞禽的则是“羽”律。桑木阴毕竟是七玄之一,蚕娘坚持“鳞”这个字不能与他调并列,故称皇律。
由于时间紧迫,试验的结果尚不能自由运用号刀令,只知皇、毛二律似能相互抵销,介、羽二律也有类似的情况,故横疏影由蚕娘保护,携号刀令等在此间,就是为了防止有其他姑射成员在会上以号刀令役使耿照,造成不可弥补的后果。
皇律一出,小狐狸狗与白蛇的骚动略见平息,但场中耿照依然发狂般向邵咸尊猛砍,青锋照之主一着之差,竟不及拔剑抵御,只能施展轻功不住闪躲;然而耿照的动作何止快了一倍?邵咸尊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衣襟袍角残碎如蝶,漫天飞舞!
(没有用……怎么办?怎么办?)
“以号刀令制号刀令”的想法毕竟太过粗略。理路尚未廓清,岂能轻易反制?
横疏影急得快掉泪,掌心忽被一只软滑微凉的小手按住,蚕娘沉声道:“方法没错,是你功力不如对手。专心吹奏,我来助你!”一股绵和淳厚的内力汨汨涌至,横疏影如浸沸水,腹中似有一团巨大热流漫向四肢百骸,浑身充满力量,涨溢至极,难受得发不出声音来,只得将号刀令当成出口尽力宣泄。
蚕娘不得不催动功力,让横疏影收敛心神,全力专注于号刀令。
再慢得片刻,横疏影便会瞥见金篓里的白蛇动也不动,全身孔窍溢血,眼见不能活了。活蹦乱跳的狐狸狗小白,此际亦伏在榻上不住颤抖,连头都抬不起来,乌溜溜的眼瞳周围开始渗血。
号刀令对刀尸的操纵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蚕娘摒气凝神,澄亮的翦水明眸一一扫过两侧看台,精细捕捉每一丝不寻常的反应,试图找出另一只号刀令的主人。面对桑木阴之主的超卓内力,对方绝不能毫无所动;这局以耿照的心神身体为战场的较量异常凶险,而且代价难测,所以蚕娘只能尽可能地压缩时间,降低伤害。
(必须立刻找到是谁在使用另一只号刀令,然后……)
--杀掉他!
◇ ◇ ◇
场中舞刀嘶吼的疯狂少年、不住倒退的正道梁柱,在在攫取了众人的目光,以致有人发现风中弥漫着恶臭之时,数千流民已逼近山门。“他们……流民来啦!”偶然目击的宾客忽然惊叫起来,众人纷纷起身,怒斥、哭喊、推挤、盲目奔逃……秩序瞬间崩溃,如洪水冲倒堤防,一发不可收拾。
“保护娘娘!”
任逐流面色铁青,飞凤剑一扬,金吾卫士纷纷冲下楼去,将凤台前后围得铁桶也似,密不透风。“那我们怎办?”两侧看台上的权贵快疯了,失声喊叫:“金吾郎救命!将军大人救命!我不想死啊,不想死啊!”
罗烨的目力如鹰一般,早早便发现不对,低声对慕容柔道:“属下保护将军与夫人由后山撤离。”
慕容柔神色自若,摇了摇头。
“这里的达官显要别说全死了,便死去三两成,东海从此多事,我不能走。让你手下的弟兄据着高处,两边都要;至白刃肉搏之时,尽力守住看台,逼他们进入狭口厮杀。只消支持到君喻率军返回,此间无虞矣。”罗烨会过意来,分了一半弟兄给贺新,部署至对面高台。
邵咸尊一生中经历过无数险境,但从未有荒谬如斯者。
他自问对耿照的性格了解透彻,能与他说道理、辨是非,晓以大义,甚至慷慨指点,助耿照突破刀法上的贫狭缺陷,攀升境界……一切的提升通通变成此际的逼命砍杀,刀艺更上层楼的耿照难以压制,一着之差,只能狼狈闪躲。
他开始后悔没接过三弟的佩剑。
念头一掠,忽见邵兰生提剑奔来,邵咸尊的面色沉落,变得难看至极。老三总是这样,婆婆妈妈,不识大体!比试闹到这步田地,他日传入江湖,不免要受黑白两道奚落;要是再加上一个“家主、三爷连手取胜”,青锋照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耿照的疯狂攻击虽不如先前精准,但速度、力道提升何止一倍?这种身体条件上的绝对优势邵咸尊十分熟悉,深知非是靠招式精妙,即可弥补当中的差距,早已打定了“游斗”的主意,拖到对手力竭,自可反败为胜。殊不知耿照攻得死紧,竟缓不出说话的余裕;便只眨眼的工夫,邵兰生已抢入场中,“铿!”一声拔出利剑,飕飕飕连递三式!
--万事休矣!
“倚多为胜”的臭名眼看要坐实,邵咸尊面色铁青,心中忽生莫名悚栗,顾不得刀风扫至,拼着长剑被断,硬架这一击;身子一拧,一道薄锐的刃风贴颈而过,杀伤力不逊实刀的气刃只差分许便要划开喉咙,偷袭的斗蓬乌影如柳絮般掠过身畔,正是邵兰生的连环三剑迫得来人硬生生一挪,才让他得以避过。
“嚓”的一响,青钢剑连着花梨木鞘被长刀分断,截下半尺有余,剑、鞘的断口平滑,削断的声音犹如裂纸,连握着残余剑身的手掌都能清楚感觉刀过剑断时的滑顺手感,令人头皮发麻--
这柄绝世奇锋也是他亲手铸造,现在一并被拿来对付自己,分外难当。
邵咸尊还来不及发怒,周围的空间已被黑压压的流民淹过。邵兰生指东打西,用剑脊和剑鞘拍晕几人,回头见芊芊惊叫一声,身子缩进楼梯口,却被杂沓晃摇的人影遮住,看不清究竟脱险了没。
剑术奇高的邵三爷陷入两难:到底要接应身陷危机的兄长,抑或抢救手无寸铁的侄女?忙乱中听邵咸尊扬声叫道:“……刺客!”
邵兰生不及回神,剑尖却快过了耳目心识,回剑三式连环,扎眼的剑光如碎冰流映、火树银花,截住了一溜烟想从身边窜过的斗蓬怪客!两人一使剑一挥掌,连珠般的金铁铿击不绝于耳,斗蓬怪客竟无法脱身,窜高伏低的怪异身法之间,依稀见他挂着一副傩神似的木雕鬼面,花样却无由看清。
涌入场中的流民只阻了少年片刻,耿照周围片血如飞,人流似遇溪石般分裂,涌向三处高台的入口。这一瞬的余裕只来得及让邵咸尊喊出“刺客”二字,刀光转眼复至,手里的长剑又飞去小半截。
两人身影飞转,邵咸尊被黏得连多退一步亦不可得,残剑寸寸削落,蓦地头顶微凉,一阵锥心剧痛,帽冠连同发髻、荆钗被一齐削断,片起小半块带发头皮,散发黏着血渍披落一摇,狼狈如亡命囚徒。
“大哥!”邵兰生急得叫喊,几乎落了斗蓬怪客。
邵咸尊又惊又怒,又忍不住想发笑,只觉一切荒腔走板,心道:“罢了罢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隐藏的?”将残剩的空锷一扔,右掌画了个圆,呼的一声击向耿照胸口!
[第二十三卷完]
标题:妖刀记第二十三卷造极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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